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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是一個歌,但是‘桂花蒸’的夜,像在廚里吹 的簫調,白天像小孩子唱的歌,又熱又熟又清又濕。”——炎櫻 丁阿小手牽著儿子百順,一層一層樓爬上來。高樓的后陽台上望出去,城市成了曠野,蒼蒼的無數的紅的灰的屋脊,都是些后院子,后窗,后巷堂,連天也背過臉去了,無面目的陰陰的一片,過了八月節還這么熱,也不知它是什么心思。 下面浮起許多聲音,各樣的車,拍拍打地毯,學校*r*r搖鈴,工匠捶著鋸著,馬達嗡嗡響,但都恍惚得很,似乎都不在上帝心上,只是耳旁風。 公寓中對門鄰居的阿媽帶著孩子們在后陽台上吃粥,天太熱,粥太燙,撮尖了嘴唇凋嗤凋嗤吹著,眉心緊皺,也不知是心疼自己的嘴唇還是心疼那雪白的粥。對門的阿媽是個黃臉婆,半大腳,頭發卻是剪了的。她忙著張羅孩子們吃了早飯上學去,她耳邊挂下細細一綹子短發,濕膩膩如同墨畫在臉上的還沒干。她和阿小招呼:“早呀,妹妹!”孩子們紛紛叫:“阿姨,早!”阿小叫還一聲“阿姐!”百順也叫:“阿姨!阿哥!” 阿小說:“今天來晚了——斷命電車軋得要死,走過頭了才得下來。外國人一定撳過鈴了!”對門阿媽道:“這天可是發痴,熱得這樣!”阿小也道:“真發痴!都快到九月了呀!” 剛才在三等電車上,她被擠得站立不牢,臉貼著一個高個子人的藍布長衫,那深藍布因為肮髒到极點,有一种奇异的柔軟,簡直沒有布的勁道;從那藍布的深處一蓬一蓬慢慢發出它內在的熱气。這天气的气味也就像那袍子——而且絕對不是自己的衣服,自己的髒又還髒得好些。 阿小急急用鑰匙開門進去,先到電鈴盒子前面一看,果然,二號的牌子掉了下來了。主人昨天沒在家吃晚飯,讓她早兩個鐘頭回去,她猜著他今天要特別的疙瘩,作為補償。她揭開水缸的蓋,用鐵匙子舀水,灌滿一壺,放在煤气爐上先燒上了。戰時自來水限制,家家有這樣一個缸,醬黃大水缸上面描出淡黃龍。女人在那水里照見自己的影子,總像是古美人,可是阿小是個都市女性,她宁可在門邊綠粉牆上粘貼著的一只缺了角的小粉鏡(本來是個皮包的附屬品)里面照了一照,看看頭發,還不很毛。她梳辮子頭,腦后的頭發一小股一小股恨恨地扭在一起,扭絞得它完全看不見了為止,方才覺得清爽相了。額前照時新的樣式做得高高的,做得緊,可以三四天梳一梳。她在門背后取下白圍裙來系上,端過凳子,踩在上面,在架子上拿咖啡,因為她生得矮小。 “百順——又往哪里跑?這點子工夫還惦記著玩!還不快触祭了上學去!”她叱喝。她那秀麗的刮骨臉凶起來像晚娘。 百順臉團團地,細眉細眼,陪著小心,把一張板凳搬到門外,又把一只餅干筒抱了出去,坐在筒上,凳上放了杯盤,靜靜等著。阿小從冰箱上的瓦缽子里拿出吃剩的半只大面包,說: “哪!拿去!有本事一個人把它全吃了!——也想著留點給別人。沒看見的,這點大的小孩,吃得比大人還多!” 窗台上有一只藍玻璃杯,她把里面插著的牙刷拿掉了,熱水瓶里倒出一杯水,遞与百順,又罵:“樣樣要人服侍!你一個月給我多少工錢,我服侍你?前世不知欠了你什么債!還不吃了快走!” 百順嘴里還在咀嚼,就去拿書包。突然,他對于他穿了一夏天的泛了灰的藍布工人裝感到十分疲倦,因此說:“姆媽,明天我好穿絨線衫了。”阿小道:“發什么昏!這么熱的天,絨線衫!” 百順走了她歎了口气,想著孩子的學校真是難伺候。學費加得不得了,此外這樣那樣許多花頭,單只做手工,紅綠紙金紙買起來就嚇人。窗台上,醬油瓶底下壓著他做的一個小國旗,細竹簽上挑出了青天白日滿地紅。阿小側著頭,看了一眼,心中只是凄凄慘慘不舒服。 才把咖啡煮了,大銀盤子端整好了,電話鈴響起來。阿小拿起听筒,撇著洋腔銳聲說:“哈羅?……是的密西,請等一等。”她從來沒听見過這女人的聲音。又是個新的。她去敲敲門:“主人,電話!” 主人已經梳洗過了,穿上衣服了,那樣子是很不高興她。 主人臉上的肉像是沒燒熟,紅拉拉的帶著血絲子。新留著兩撇小胡須,那臉蛋便像一种特別滋補的半孵出來的雞蛋,已經生了一點點小黃翅。但是哥儿達先生還是不失為一個美男子。非常慧黠的灰色眼睛,而且体態風流。他走出來接電話,先咳嗽一聲,可是喉嚨里還有些混濁。他問道:“哈羅?”然后,突然地聲音變得极其微弱:“哈羅哦!”又惊又喜,銷魂地,等于說:“是你么?難道真的是你么?”他是一大早起來也能夠魂飛魄散為情顛倒的。 然而阿小,因為這一聲迷人的“哈羅哦!”听過無數遍了,她自管自走到廚房里去。昨天“黃頭發女人”請客,后來想必跟了他一起回來的,因為廚房里有兩只用過的酒杯,有一只上面膩著口紅。女人不知什么時候走的?他那些女人倒是從來不過夜的。女人去了之后他一個人到廚房里吃了個生雞蛋,阿小注意到洋鐵垃圾桶里有個完整的雞蛋殼,他只在上面鑿一個小針眼,一吸——阿小搖搖頭,簡直是野人呀!冰箱現在沒有電,不應當關上的,然而他拿了雞蛋順手就關嚴了。她一開,里面沖出一陣甜郁的惡气。她取出乳酪,鵝肝香腸,一只雞蛋。哥儿達除了一頓早飯在家里吃,其余兩頓總是被請出去的時候多。冰箱里面還有半碗“雜碎”炒飯,他吃剩的,已經有一個多扎拜了。她曉得他并不是忘記了,因為他常常開冰箱打探情形的。他不說一聲“不要了,你把它吃掉罷,”她也決不去問他“還要不要了?”她曉得他的脾气。 主人挂上電話,檢視備忘錄上阿媽寫下的,他不在家的時候人家打了來,留下的號碼;照樣打了去,卻打不通。他伸頭到廚房里,曼聲叫:“阿媽,難為情呀!數目字老是弄不清楚!”豎起一只手指警戒地搖晃著。阿小兩手包在圍裙里,臉上露出于紅的笑容。 他向她孩子吃剩的面包瞟了一眼,阿小知道他起了疑心,其實這是隔壁東家娘有多余的面包票給了她一張,她去買了來的。主人還沒有做聲,她先把臉飛紅了。蘇州娘姨最是要強,受不了人家一點點眉高眼低的,休說責備的話了。尤其是阿小生成這一副模樣,臉一紅便像是挨了個嘴巴子,薄薄的面頰上一條條紅指印,腫將起來。她整個的臉型像是被凌虐的,秀眼如同剪開的兩長條,眼中露出一個幽幽的世界,里面“沉魚落雁,閉月羞花”。 主人心中想道:“再要她這樣的一個人到底也難找,用著她一天,總得把她哄得好好的。”因此并不查問,只說:“阿媽,今天晚上預備兩個人的飯。買一磅牛肉。”阿小說:“先煨湯,再把它炸一炸?”主人點點頭。阿小說:“還要點什么呢?”主人沉吟著,一手支在門框上,一手撐腰;他那雙灰色眼睛,不做媚眼的時候便翻著白眼,大而瞪,瞪著那塊吃剩的面包,使阿小不安。他說:“珍珠米,也許?”她點頭,說: “珍珠米。”每次都是同樣的菜,好在請的是不同的女人,她想。他說:“還要一樣甜菜,攤兩個煎餅好了。”阿小道:“沒有面粉。”他說:“就用雞蛋,不用面粉也行。”甜雞蛋阿小從來沒听見過這樣東西,但她還是熟溜地回答:“是的主人。” 她把早飯送到房里去,看見小櫥上黃頭發女人的照片給收起來了。今天請的想必就是那新的女人,平常李小姐她們來他連照片也不高興拿開。李小姐人最厚道,每次來總給阿小一百塊錢。阿小猜她是個大人家的姨太太,不過也說不准,似乎太自由了些,而且不夠好看——當然姨太太也不一定都好看。 阿小又接了個電話:“哈羅?……是的密西,請等一等。” 她敲門進去,說:“主人,電話。”主人問是誰。她說“李小姐。”主人不要听,她便替他回掉了:“哥儿達先生她在浴間里!”阿小只有一句“哈羅”說得最漂亮,再往下說就有點亂,而且男性女性的“他”分不大清楚。“對不起密西,也許你過一會再打來?”那邊說:“謝謝。”她答道:“不要提。再會密西。” 哥儿達先生吃了早飯出去辦公,臨走的時候照例在房門口柔媚地叫喚一聲:“再會呀,阿媽!”只要是個女人,他都要使她們死心塌地喜歡他。阿媽也赶出來帶笑答應:“再會主人!”她進去收拾房間,走到浴室里一看,不由得咬牙切齒恨了一聲。哥儿達先生把被單枕套襯衫褲大小毛巾一齊泡在洗澡缸里,不然不放心,怕她不當天統統洗掉它。今天又沒有太陽,洗了怎么得干?她還要出去買菜,公寓里每天只有一個鐘頭有自來水,浴缸被占据,就誤了放水的時間,而他每天要洗澡的。 李小姐又打電話來。阿小說:“哥儿達先生她去辦公室!” 李小姐改用中文追問他辦公室的電話號碼,阿小也改口說中文:“李小姐是吧?”笑著,滿面緋紅,代表一切正經女人替這個女人難為情。“我不曉得他辦公室的電話什么號頭。…… 他昨天沒有出去。……是的,在家里吃晚飯的。……一個人吃的。今天不知道,沒听見他說……” 黃頭發的女人打電話來,要把她昨天大請客問哥儿達借的杯盤刀叉差人送還給他。阿小說:“哥儿達先生她去辦公室! ……是的密西。我是阿媽。……我很好,謝謝你密西。”“黃頭發女人”聲音甜得像扭股糖,到處放交情,阿小便也和她虛情假意的、含羞帶笑,仿佛高攀不上似的。阿小又問:“什么時候你派來阿媽?現在我去菜場,九點半回來也許。…… 謝謝你密西。……不要提,再會密西。”她逼尖了嗓子,發出一連串火熾的聒噪,外國話的世界永遠是歡暢,富裕,架空的。 她出去買了小菜回來。“黃頭發女人”的阿媽秀琴,也是她自家的小姊妹,是她托哥儿達荐了去的,在后面拍門,叫: “阿姐!阿姐!”秀琴年紀不過二十一二,壯大身材,披著長長的鬈發也不怕熱,藍布衫上還罩著件玉綠兔子呢短大衣。能夠打扮得像個大學女生,顯然是稀有的幸運。就連她那粉嘟嘟的大圓臉上,一雙小眼睛有點紅紅地睜不大開(不知是不是痧眼的緣故),好像她自己也覺得有一种鮮華,像蒙古婦女從臉上蓋著的沉甸甸的五彩纓絡縫里向外界窺視。 阿小接過她手里報紙包的一大疊盤子,含笑問了一聲: “昨天几點鐘散的?”秀琴道:“鬧到兩三點鐘。”阿小道:“東家娘后來到我們這里來了又回去,總天亮以后了。”秀琴道: “哦,后來還到這里來的?”阿小道:“好像來過的。”她們說到這些事情,臉上特別帶著一种天真的微笑,好像不在說人的事情。她們那些男東家是風,到處亂跑,造成許多灰塵,女東家則是紅木上的雕花,專門收集灰塵,使她們一天到晚揩拭個不了。她們所抱怨的,卻不在這上頭。 秀琴兩手合抱在胸前,看阿小歸折碗盞,嘟囔道:“我們東家娘同這里的東家倒是天生的一對,花錢來得個會花,要用的東西一樣也不舍得買。那天請客,差几把椅子,還是問對門借的。面包不夠了,臨時又問人家借了一碗飯。”阿小道: “那她比我們這一位還大方些。我們這里從來沒說什么大請過客,請起來就請一個女人,吃些什么我說給你听:一塊湯牛肉,燒了湯撈起來再煎一煎算另外一樣。難末,珍珠米。客人要是第一次來的,還有一樣甜菜,第二次就沒有了。…… 他有個李小姐,實在吃不慣,菜館里叫了菜給他送來。李小姐對他真是天地良心!他現在又搭上新的了。我看他一個不及一個,越來越不在乎了。今天這一個連哥儿達的名字都說不連牽。”秀琴道:“中國人么?”阿小點頭,道:“中國人也有個几等几樣……妹妹你到房里來看看李小姐送他的生日禮,一副銀碗筷,曉得他喜歡中國東西,銀樓里現打的,玻璃盒子裝著,玻璃上貼著紅壽字。”秀琴看著,嘖嘖歎道: “總要好几千?”阿小道:“不止!不止!” 這時候出來一點太陽,照在房里,像紙煙的煙的迷迷的藍。榻床上有散亂的彩綢墊子,床頭有無線電,畫報雜志,床前有拖鞋,北京紅藍小地毯,宮燈式的字紙簍。大小紅木雕花几,一個套著一個。牆角挂一只京戲的鬼臉子。桌上一對錫蜡台。房間里充塞著小趣味,有點像個上等白俄妓女的妝閣,把中國一些枝枝葉葉銜了來筑成她的一個安樂窩。最考究的是小櫥上的煙紫玻璃酒杯,各式各樣,吃各种不同的酒;齊齊整整一列酒瓶,瓶口加上了紅漆藍漆綠漆的蛋形大木塞。 還有浴室里整套的淡黃灰玻璃梳子,逐漸地由粗齒到細齒,七八只一排平放著,看了使人心痒痒的難過,因為主人的頭發已經開始脫落了,越是當心,越覺得那珍貴的頭發像眼睫毛似的,梳一梳就要掉的。 牆上用窄銀框子鑲著洋酒的廣告,暗影里橫著個紅頭發白身子,長大得可惊的裸体美女,題著“一城里最好的”。和這牌子的威士忌同樣是第一流。這美女一手撐在看不見的家具上,姿勢不大舒服,硬硬地支拄著一身骨骼,那是冰棒似的,上面凝凍著冰肌。她斜著身子,顯出尖翹翹的圓大乳房,夸張的細腰,股部窄窄的;赤著腳但竭力踮著腳尖仿佛踏在高跟鞋上。短而方的“孩儿面”,一雙棕色大眼睛愣愣地望著畫外的人,不樂也不淫,好像小孩子穿了新衣拍照,甚至于也沒有自傲的意思;她把精致的乳房大腿蓬頭發全副披挂齊整,如同時裝模特儿把店里的衣服穿給顧客看。 她是哥儿達先生的理想,至今還未給他碰到過。碰到了,他也不過想占她一點便宜就算了。如果太麻煩,那也就犯不著;他一來是美人遲暮,越發需要經濟時間与金錢,而且也看開了,所有的女人都差不多。他向來主張結交良家婦女,或者給半賣淫的女人一點業余的羅曼史,也不想她們劫富濟貧,只要兩不來去好了。他深知“久賭必輸”,久戀必苦的道理,他在賭台上總是看看風色,趁勢撈了一點就帶了走,非常知足。 牆上挂著這照片式的畫,也并不穢褻,等于展覽著流線型的汽車,不買看看也好,阿小与秀琴都避免朝它看,不愿顯得她們是鄉下上來的,大惊小怪。 阿小道:“趁著有水,我有一大盆東西要洗呢,妹妹你坐一歇。——天下就有這樣痴心的女人!”她還在那里記挂李小姐,彎倒腰,一壁搓洗,一壁气喘吁吁說:“會得喜歡他!他一個男人,比十個女人還要小奸小坏。隔壁東家娘多下一張面包票,我領了一只面包來,他還當是他的,一雙眼睛瞄法瞄法。偷東西也偷不到他頭上!他呀,一個禮拜前吃剩下來一點飯還留到現在,他不說不要了,我也不動他的。‘上海這地方坏呀!中國人連佣人都會欺負外國人!’他要是不在上海,外國的外國人都要打仗去的,早打死了!——上次也是這樣,一大盆衣服泡在水里,怕我不洗似的,泡得襯衫顏色落得一塌胡涂,他這也不說什么了——看他現在愈來愈爛污,像今天這個女人——怎么能不生病?前兩個月就弄得滿頭滿臉癤子似的東西,現在算好了,也不知抹的什么藥,被單上稀髒。” 秀琴半天沒搭話,阿小回頭看看,她倚在門上咬著指頭想心思。阿小這就記起來,秀琴的婆家那邊要討了,她母親要領她下鄉去,她不肯。便問:“你姆媽還在上海么?”秀琴親親熱熱叫了一聲“阿姐!”說道:“我煩死了在這里!”她要哭,水汪汪的溫厚紅潤的眼睛完全像嘴唇了。 阿小道:“我看你,去是要去的。不然人家說你,這么大的姑娘,一定是在上海出了花頭。”秀琴道:“姆媽也這樣說呀!去是要去的,去一去我就來,鄉下的日子我過不慣!姆媽這兩天起勁得很在那里買這樣買那樣,鬧死了說貴,我說你嘰咕些什么,棉被枕頭是你自己要撐場面,那些繡花衣裳將來我在上海穿不出去的。我別的都不管,他們打的首飾里頭我要一只金戒指。這點禮數要還給我們的。你看喏,他們拿只包金的來,你看我定規朝地下一摜!你看我做得出口伐?” 她的尊貴驕矜使阿小略略感到不快。阿小同她的丈夫不是“花燭”,這些年來總覺得當初不該就那么住在一起,沒經過那一番熱鬧。她說:“其實你將就些也罷了。不比往年——你叫他們哪儿弄金子去?”想說兩句冷話也不行,傴僂在澡盆邊,熱得恍恍惚惚,口鼻之間一陣陣刺痛冒汗,頭上的汗往下直流,抬手一抹,明知天熱,還是詫异著。她蹲得低低的,秀琴聞得見她的黑拷綢衫上的汗味陣陣上升,像西瓜剖開來清新的腥气。 秀琴又歎息。“不去是不行的了!他們的房子本來是泥地,單單把新房里裝了地板……我心里煩得要死!听說那個人好賭呀——阿姐你看我怎么好?” 阿小把衣服絞干了,拿到前面陽台上去晒,百順放學回來,不敢撳鈴,在后門口大喊:“姆媽!姆媽!”拍著木柵欄久久叫喚,高樓外,正午的太陽下,蒼淡的大城市更其像曠野了。一直等阿小晾完了衣裳,到廚房里來做飯,方才听見了,開門放他進來,嗔道:“嘰哩哇啦叫點什么?等不及似的!” 她留秀琴吃飯,又來了兩個客,一個同鄉的老媽媽,常喜歡來同阿小談談天,別的時候又走不開,又不愿總是叨扰人家,自己帶了一籃子冷飯,誠誠心心爬了十一層樓上來。還有個背米兼做短工的“阿姐”,是阿小把她介紹了給樓下一家洗衣服。她看見百順,問道:“這就是你自己的那一個?”阿小對孩子叱道:“喊‘阿姨’!”慢回嬌眼,卻又臉紅紅的向朋友道歉似地說:“像個癟三哦?” 現在這時候,很少看得見阿小這樣的熱心留人吃飯的人。 她愛面子,很高興她今天剛巧吃的是白米飯。她忙著炒菜,老媽媽問起秀琴辦嫁妝的細節。秀琴卻又微笑著,難得開口,低著粉紅的臉像個新嫁娘。阿小一一代她回答了,老媽媽也有許多意見。 做短工的阿姐問道:“你們樓上新搬來的一家也是新做親的?”阿小道:“噯。一百五十万頂的房子,男家有錢,女家也有錢——那才闊呢!房子,家生,几十床被窩,還有十擔米,十擔煤,這里的公寓房子那是放也放不下!四個佣人陪嫁,一男一女,一個廚子,一個三輪車夫。”那四個佣人,像喪事里紙扎的童男童女,一個一個直挺挺站在那里,一切都齊全,眼睛黑白分明。有錢人做事是漂亮!阿小愉快起來——這樣一說,把秀琴完全壓倒了,連她的憂愁苦惱也是不足道的。 阿姐又問:“結了親几天了?”阿小道:“總有三天了罷?” 老媽媽問:“新法還是老法?”阿小道:“當然新法。不過嫁妝也有,我看見他們一抬盒一抬盒往上搬。”秀琴也問:“新娘子好看么?”阿小道:“新娘子倒沒看見。他們也不出來,上頭總是靜得很,一點聲音都沒有。”阿姐道:“從前還是他們看房子的時候我看見的,好像蠻胖,戴眼鏡。”阿小仿佛護短似的,不悅道:“也許那不是新娘子。” 老媽媽捧了一碗飯靠在門框上,歎道:“還是幫外國人家,清清爽爽!”阿小道:“阿呀!現在這個時世,倒是宁可工錢少些,中國人家,有吃有住;像我這樣,名叫三千塊錢一個月,光是吃也不夠!——說是不給吃,也看主人。像對過他們洋山芋一炒總有半臉盆,大家就這么吃了。”百順道:“姆媽,對過他們今天吃干菜燒肉。”阿小把筷子頭橫過去敲一下,叱道:“對過吃的好,你到對過吃去!為什么不去?啊?為什么不去?”百順目夾了目夾眼,沒哭出來,被大家勸住了。阿姐道: “我家兩個癟三,比他大,還沒他机靈哩!”湊過去親昵地叫一聲:“癟三!”故意凶他:“怎么不看見你扒飯?菜倒吃了不少,飯還是這么一碗!”阿小卻又心疼起來,說:“讓他去罷! 不盡著他吃,一會儿又鬧著要吃點心了。”又向百順催促: “要吃趁現在,待會隨你怎么鬧也沒有了。” 老媽媽問百順:“吃了飯不上學堂么?”阿小道:“今天禮拜六。”回過頭來一把抓住百順:“禮拜六,一鑽就看不見你的人了?你好好坐在這里讀兩個鐘頭書再去玩。”百順坐在餅干筒上,書攤在凳上,搖擺著身体,唱道:“我要身体好,身体好!爸爸媽媽叫我好寶寶,好寶寶!”讀不了兩句便問: “姆媽,讀兩個鐘頭我好去玩了?姆媽,現在几點啊?” 阿小只是不理。秀琴笑道:“百順一條喉嚨真好听,阿姐你不送他去學說書,賺大錢?”阿小怔了一怔,紅了臉,淡淡笑了一聲道:“他不行罷?小學畢業還早呢。雖然他不學好,我總想他讀書上進呀!”秀琴道:“几年級了?”阿小道:“才三年級。留班呀!難為情哦!”她看看百順,心頭涌起寡婦的悲哀。她雖然有男人,也賽過沒有,全靠自己的。百順被她□那一眼,卻害怕起來,加緊速度搖擺唱念:“我要身体好,身体好……” 老媽媽道:“這天真奇怪,就不是閏月,平常九月里也該漸漸冷了。”百順忽然想起,抬頭笑道:“姆媽,天冷的時候我要買個嘴套子,先生說嘴套子好,不會傷風!”阿小突然一陣气往上沖,罵道:“虧你還有臉先生先生的!留了班還高高興興!你高興!你高興!”在他身上拍打了兩下,百順哭起來,老媽媽連忙拉勸道:“算了算了,這下子工夫打了他兩回了。” 阿小替百順擤擤鼻涕,喝道:“好了,不許哭了,快點讀!” 百順抽抽噎噎小聲念書,忽然歡叫起來:“姆媽,阿爸來了!” 阿爸來了姆媽總是高興的,連他也沾光。客人們也知道,阿小的男人做裁縫,宿在店里,夫妻難得見面,极恩愛的。大家打個招呼,寒暄几句,各各告辭了。阿小送到后門口,說: “來白相!”百順也跟在后面說:“阿姨來白相呵!” 阿小的男人抱著白布大包袱,穿一身高領舊綢長衫。阿小給他端了把椅子坐著,太陽漸漸晒上身來,他依舊翹著腿抱著膝蓋坐定在那里。下午的大太陽貼在光亮的,閃著鋼鍋鐵灶白瓷磚的廚房里像一塊滾燙的烙餅。廚房又小,沒地方可躲。阿小支起架子來熨衣裳,更是熱烘烘的。她給男人斟了一杯茶;她從來不偷茶的,男人來的時候是例外。男人雙手捧著茶慢慢呷著,帶一點微笑听她一面熨衣裳一面告訴他許多話。他臉色黃黃的,額發眉眼都生得緊黑机智,臉的下半部卻不知為什么坍了下來;刨牙,像一只手似地往下伸著,把嘴也墜下去了。 她細細告訴他關于秀琴的婚事,沒有金戒指不嫁,許多排場。他時而答應一聲“唔,”狡猾的黑眼睛望著茶,那微笑是很明白的,很同情的,使她傷心;那同情又使她生气,仿佛全是她的事——結婚不結婚本來對于男人是沒什么影響的。同時她又覺得無味,孩子都這么大了,還去想那些。男人不養活她,就是明媒正娶一樣也可以不養活她。誰叫她生了勞碌命。他掙的錢只夠自己用,有時候還問她要錢去入會。 男人旋過身去課子,指著教科書上的字考問百順。阿小想起來,說:“我姆媽有封信來,有兩句文話我不大懂。”“吳縣縣政府”的信封,“丁阿小女仕玉展”,左角還寫著“呈祥”字樣。男人看信,解釋給她听: 信通知。母在鄉。一切智悉。近想女在滬。貴体康安。諸事迪吉。目下。女說。到十月。要下來。千吉。交女帶點三日頭藥。下來。望你。收信。千定不可失誤。者。鄉下。近日。十分安樂。望女。不必遠念。者再吾母。交女。一件。絨線衫。千定帶下。不要望紀。倘有。不下來。速寄。有便之人。不可失約。余言不情。特此面談可也。 九月十四日母王玉珍寄” 鄉下來的信從來沒有提到過她的男人,阿小時常叫百順代她寫信回去,那邊信上也從來不記挂百順。念完了信,阿小和她男人都有點寂寥之感。男人默坐著,忽然為他自己辯護似地,說起他的事業:“除了做衣裳,我現在也做點皮貨生意。目前的時世,不活絡一點不行的。”他打開包袱,抖開兩件皮大衣給她過目,又把個皮統子兜底掏出來,說:“所以海獺這樣東西……”敘述海獺的生活習慣,原是說給百順听。百順撒嬌撒痴,不知什么時候已經离開書本,偎在阿小身邊,一只手伸到她衣服里找尋口袋,哼哼唧唧,糾纏不休。阿小非常注意地听她丈夫說話,听得出神:“唔……唔……哦哦…… 噢……噯……”男人下了結論:“所以海里的東西真是奇怪。” 阿小一時沒有适當的對答,想了一想,道:“現在小菜場上烏賊很多了。”男人道:“唔。烏賊魚這東西也非常奇怪。你沒看見過大的烏賊,比人還大,一身都是腳爪,就像蜘蛛……”阿小皺起面皮,道:“真的么!嚇死人了。”向百順道: “嗚哩嗚哩吵點什么!……說什么!听不見!……發痴了!我哪里來五塊錢給你!”然而她隨即摸出錢來給了他。 熨完了衣裳,阿小調了面粉攤煎餅,她和百順名下的戶口粉,戶口糖。男人也有點覺得無功受祿,背著手在她四面轉來轉去,沒話找話說。父子兩個趁熱先吃了,她還繼續攤著。太陽黃烘烘照在三人臉上,后陽台的破竹帘子上飛來一只蟬,不知它怎么夏天過了還活著,趁熱大叫:“抓!抓!抓!” 響亮快樂地。 主人回來了,經過廚房門口,探頭進來柔聲喚:“哈羅,阿媽!”她男人早躲到陽台上去了,負手看風景。主人花三千塊錢雇了個人,恨不得他一回來她就馴鴿似地在他頭上亂飛亂啄,因此接二連三不斷地撳鈴,忙得她團團轉。她在冰箱里取冰,她男人立在她身后,低聲說:“今天晚上我來。”阿小嫌煩似地說:“熱死了!”她和百順住的那個亭子間實在像個蒸籠。——但她忽然又覺得他站在她背后,很伶仃似的;他是不慣求人的——至于對她他從來沒有求告過。……她面對著冰箱銀灰色的肋骨,冰箱的构造她不懂,等于人体內髒的一張愛克斯光照片,可是這冰箱的心是在突突跳著,而里面噴出的一陣陣寒浪熏得她鼻子里發酸,要出眼淚了。她并不回頭,只補上一句:“百順還是讓他在對過過夜好了。他們阿媽同小孩子都住在這里的。”男人說:“唔。” 她送冰進房出來,男人已經去了。她下樓去拎了兩桶水上來,打發主人洗了澡。門鈴響,那新的女人如約來了。阿小猜是個舞女。她問道:“外國人在家么?”一路扭進房去。腦后一大圈鬈發撅出來老遠,電燙得枯黃虯結,与其他部分的黑發顏色也不同,像個皮圍脖子,死獸的毛皮,也說不上來這東西是死的是活的,一顫一顫,走一步它在后面跳一跳。 阿小把雞尾酒和餅干送進去。李小姐又來了電話。阿小回說主人不在家。李小姐這次忍不住有嗔怪的意思,質問道: “我早上打電話來你有沒有告訴他?”阿小也生气了——從來還沒有誰對于她的職業道德發生疑問,她淡淡地笑道:“我告訴他的呀!不曉得他可是忘記了呢!怎么,他后來沒有打得來么?”李小姐頓了一頓,道:“沒有呀,”聲音非常輕微。阿小心想:誰叫你找上來的,給個佣人刻薄兩句!但是她体念到李小姐每次給的一百塊錢,就又婉媚地替哥儿達解釋,隨李小姐相信不相信,總之不使她太下不來台:“今天他本來起晚了,來不及地赶了出去,后來在行李間,恐怕又是忙,又是人多,打電話也不方便……”李小姐“唔,唔,”地答應著,卻仿佛在那邊哭泣著了。阿小道:“那么,等他回來了我再告訴他一聲。”李小姐仿佛离得很遠很遠地,隱隱地道:“你也不要同他說了……”可是隨即又轉了口:“過天我有空再打來罷。”她仿佛連這阿媽都舍不得撒手似的,竟和她攀談起來。 她上次留心到,哥儿達的床套子略有點破了,他一個獨身漢,諸事沒人照管,她意思要替他制一床新的。阿小這時候也有點嫌這李小姐婆婆媽媽討厭,又要替主人爭面子,便道:“他早說了要做新的,因為這張床是頂房子時候頂來的,也不大合意,一直想重買一只大些的;如果就這只床上做了套子,尺寸又不對了。現在我替他連連,也看不出來了。”她對哥儿達突然有一种母性的衛護,堅決而厲害。 正說著,哥儿達伸頭出來探問,阿小忙向李小姐道:“听電梯響不曉得是不是他回來了呢!”一面按住听筒輕聲告訴哥儿達。哥儿達皺了皺眉,走出來了,卻向里指指,叫阿小進去把酒杯茶點收出來。他接過听筒,且不坐下來,只望牆上一靠,叉著腰,戒備地問道:“哈羅?……是的,這兩天忙。 ……不要發痴!哪有的事?”那邊并沒有炸起來,連抽搭抽搭的哭聲也一口气吸了進去听不見了。他便消閒下來,重又低聲笑道:“不要發痴了……你好么?”正好呢喃耳語著,万一房里那一個在那里注意听。“你那股票我已經托他買了。看你的運气!這一向頭痛毛病沒有發么?睡得還好?”他向電話里“噓!噓!”吹口气,使那邊耳朵里一陣奇痒。也許他從前常在她耳根下吹口气作耍的,兩人都像是舊夢重溫,格格地笑起來。他又道:“那么,几時可以看見你呢?”說到幽會,是言歸正傳,他馬上聲音硬化起來,丁是丁,卯是卯的。“星期五怎么樣?……這樣好不好,先到我這里來再決定。”如果先到他這里來,一定就是決定不出去了,在家吃晚飯。他一只手整理著卷曲的電話線,一壁俯身去看桌上一本備忘簿上阿媽寫下來的,記錯了的電話號碼——她總是把9字寫反過來。 是誰打了來的呢?不會是……但這阿媽真是惱人!他粗聲回答電話里:“……不,今天我要出去。我現在不過回來換件衣服就要走的。……”然而他又軟了下來,電話上談到后來應當是余音裊裊的。他道:“所以……那么,一直要到星期五!” 微喟著。叮嚀著:“當心你自己。拜拜,甜的!”末了一句仿佛輕輕的一吻。 阿小進去收拾陽台上一張藤桌上的杯盞,女人便倚著鐵欄杆。對于這年輕的舞女,這一切都是新鮮浪漫的罷?傍晚的城中起了一層白霧,霧里的黃包車紫陰陰地遠遠來了,特別地慢,慢慢過去一輛;車燈,腳踏車的鈴聲,都收斂了,异常輕微,仿佛上海也是個紫禁城。 樓下的陽台伸出一角來像輪船頭上。樓下的一個少爺坐在外面乘涼,一只腳蹬著欄干,椅子向后斜,一晃一晃,而不跌倒,手里捏一份小報,雖然早已看不見了。天黑了下來;地下吃了一地的柿子菱角。阿小恨不得替他掃掃掉——上上下下都是清森的夜晚,如同深海底。黑暗的陽台便是載著微明的百寶箱的沉船。阿小心里很靜也很快樂。 她去燒菜,油鍋拍辣辣爆炸,她忙得像個受惊的鳥,扑來扑去。先把一張可以折疊的舊式大菜台搬進房去,舖上台布,湯与肉先送進去,再做甜菜。甜雞蛋到底不像話,她一心軟,給他添上點戶口面粉,她自己的,做了雞蛋餅。 她和百順吃的是菜湯面疙瘩,一鍋淡綠的粘糊,嘟嘟煮著,面上起一點肥胖的顫抖。百順先吃完了,走到后陽台上,一個人自言自語:“月亮小來!星少來!” 阿小詫异道:“瞎說點什么?”笑起來了,“什么‘月亮小來,星少來’?發痴滴搭!” 她進去收拾碗盞,主人告訴她:“待會儿我們要出去。你等我們走了,替我舖了床再走。”阿小答應著,不禁罕异起來——這女人倒還有兩手,他仿佛打算在她身上多花几個錢似的! 她想等臨走的時候再把百順交給對過的阿媽,太早了怕他們嫌煩。燒開了兩壺水,為百順擦臉洗腳,她自己也洗腳,洗脖頸。電話鈴響,她去接:“哈羅?”那邊半天沒有聲音。她猜是個中國人打錯了的,越發仿著個西洋悍婦的口吻,火高三丈銳叫一聲“哈羅?”那邊怯怯地說:“喂?阿媽還在嗎?” 原來是她男人,已經等了她半天了。“十點鐘了,”他說。 阿小听听主人房里還是鴉雀無聲。百順坐在餅干筒上盹著了。下起雨來了,竹帘子上淅瀝淅瀝,仿佛是竹竿夢見了它們自己從前的葉子。她想:“這樣子倒好,有了個借口。”她喊醒了百順,領他走到隔壁去,向對過阿媽解釋:“下雨,不帶他回去了,小人怕他滑跌跤,又喜歡傷風,跟著阿姨睡一晚罷!”回到這邊來,主人還是沒有動靜,她火冒起來,敲門沒人理,把門輕輕推開一線,屋里漆黑的,不知什么時候已經雙雙出去了。阿小忍著气,替他舖了床。她自己收拾回家,拿了鑰匙网袋雨傘,短大衣舍不得淋濕,反折著挽在手里,開后門下樓去。 雨越下越大。天忽然回過臉來,漆黑的大臉,塵世上的一切都惊惶遁逃,黑暗里拼鈴碰隆,雷電急走。痛楚的青,白,紫,一亮一亮,照進小廚房,玻璃窗被逼得往里凹進去。 阿小橫了心走過兩條馬路,還是不得不退回來,一步拖一步走上樓來,摸到門上的鎖,開了門,用网袋包著手開了電燈,頭上身上黑水淋漓。她把鞋襪都脫了,白緞鞋上繡的紅花落了色,紅了一鞋幫。她擠掉了水,把那雙鞋挂在窗戶鈕上晾著。光著腳踏在磚地上,她覺得她是把手按在心上,而她的心冰冷的像石板。廚房內外沒有一個人,哭出聲來也不要緊。她為她自己突如其來的癲狂的自由所惊嚇,心里模糊地覺得不行,不行!不能一個人在這里,快把百順領回來罷。 她走到隔壁去,幸喜后門口還沒上閂,廚房里還點著燈。她一直走進去,拍拍玻璃窗,啞著喉嚨叫:“阿姐!開開門!”對過阿媽道:“咦?你還沒回去么?”阿小帶笑道:“不好走呀! 雨太大,現在這斷命路又沒有燈!馬路上全是些坑,坑里全是水——真要命!想想還是在這里過夜罷。我那癟三困了沒有?還是讓他跟我睡去罷。” 對過阿媽道:“你有被頭在這里么?”阿小道:“有的有的。” 她把棉被舖在大菜台上,下面墊了報紙,熄了燈,与百順將就睡下。廚房里緊小的團圓暖熱里生出兩只蒼蠅來,在頭上嗡嗡飛鳴。雨還是嘩嘩大下。忽地一個閃電,碧亮的電光里又出了一個蜘蛛,爬在白洋瓷盆上。 樓上的新夫婦吵起嘴來了,訇訇響,也不知是蹬腳,還是人被推操著跌到櫥柜或是玻璃窗上。女人帶著哭聲哩哩羅羅講話,仿佛是揚州話的“你打我!……你打我!……你打死我啊!”阿小在枕上傾听,心里想:“一百五十万頂了房子來打架!才結婚了三天,沒有打架的道理呀!……除非是女人不規矩……”她朦朧中聯想到秀琴的婆家已經給新房里特別裝上地板,秀琴勢不能不嫁了。 樓上鬧鬧停停,又鬧起來。這一次的轟轟之聲,一定是女人在那里開玻璃門,像是要跳樓,被男人拖住了。女人也不數落了,只是放聲嚎哭。哭聲漸低,戶外的風雨卻潮水似地高起來,嗚嗚叫囂,然后又是死寂中的一陣哭鬧,再接著一陣風聲雨聲,各不相犯,像舞台上太顯明地加上去的音響效果。 阿小拖過絨線衫來替百順蓋蓋好,想起從前同百順同男人一起去看電影,電影里一個女人,不知怎么把窗戶一推,就跨了出去;是大風雨的街頭,她歪歪斜斜在雨里奔波,無論她跑到哪里,頭上總有一盆水對准了她澆下來。阿小苦惱地翻了個身,在枕頭那邊,雨還是嘩嘩下,一盆水對准了她澆下來。她在雨中睡著了。 將近午夜的時候,哥儿達帶了女人回來,到廚房里來取冰水。電燈一開,正照在大菜台上,百順睡夢里唔唔呻吟,阿小醒了,只做沒醒。她只穿了件汗衫背心,條紋布短褲,側身向里,瘦小得像青蛙的手与腿壓在百順身上,頭上的兩只蒼蠅,叮叮地朝電燈泡上撞。哥儿達朝她看了一眼。這阿媽白天非常俏麗有風韻的,卸了裝卻不行。他心中很覺安慰,因為他本來絕對沒有沾惹她的意思;同個底下人兜搭,使她不守本分,是最不智的事。何況現在特殊情形,好的佣人真難得,而女人要多少有多少。 哥儿達捧了一玻璃盆的冰進去。女人在房里呵呵笑著,她喝下的許多酒在人里面晃蕩晃蕩,她透明透亮地成了個酒瓶,香水瓶,躺在一個盒子的淡綠碎鬈紙條里的貴重的禮物。門一關,笑聲听不見了,強烈的酒气与香水香卻久久不散。廚下的燈滅了,蒼蠅又沒頭沒腦扑上臉來。 雨仿佛已經停了好一會。街上有人慢悠悠叫賣食物,四個字一句,不知道賣點什么,只听得出极長极長的憂傷。一群酒醉的男女唱著外國歌,一路滑跌,嘻嘻哈哈走過去了;沉沉的夜的重壓下,他們的歌是一种頂撞,輕薄,薄弱的,一下子就沒有了。小販的歌,卻唱徹了一條街,一世界的煩憂都挑在他擔子上。 第二天,阿小向開電梯的打听樓上新娘子為什么半夜三更尋死覓活大鬧。開電梯的詫异道:“哦?有這事么?今天他們請客,請女家的人,還找了我去幫忙哩。”還是照樣地請了客。 阿小到陽台上晾衣服,看見樓下少爺昨晚乘涼的一把椅子還放在外面。天气驟冷,灰色的天,街道兩旁,陰翠的樹,靜靜的一棵一棵,電線杆一樣,沒有一點胡思亂想。每一株樹下團團圍著一小攤綠色的落葉,乍一看如同倒影。 乘涼仿佛是隔年的事了。那把棕漆椅子,沒放平,吱格吱格在風中搖,就像有個標准中國人坐在上頭。地下一地的菱角花生殼,柿子核与皮。一張小報,風卷到陰溝邊,在水門汀欄杆上吸得牢牢地。阿小向樓下只一瞥,漠然想道:天下就有這么些人會作髒!好在不是在她的范圍內。 (一九四四年九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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