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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曼楨病好了,回到辦公室里來的第一天,叔惠那天恰巧有人請吃飯——有一個同事和他賭東道賭輸了,請他吃西餐。
  曼楨和世鈞單獨出去吃飯,這還是第一次。起初覺得很不慣,叔惠仿佛是他們這一個小集團的靈魂似的,少了他,馬上就顯得靜悄悄的,只听見碗盞的聲音。
  今天這小館子里生意也特別冷清,管帳的女人坐在柜台上沒事做,眼光不住地向他們這邊射過來。也許這不過是世鈞的心理作用,總好像人家今天對他們特別注意。那女人大概是此地的老板娘,燙著頭發,額前留著稀稀的几根前劉海。
  總是看見她在那里織絨線,織一件大紅絨線衫。今天天气暖了,她換了一件短袖子的二藍竹布旗袍,露出一大截肥白的胳膊,壓在那大紅絨線上面,鮮艷奪目。胳膊上還戴著一只翠綠燒料鐲子。世鈞笑向曼楨道:“今天真暖和。”曼楨道:簡直熱。
  世鈞道:“那天我看見你弟弟。”曼楨笑道:“那是我頂小的一個弟弟。”世鈞道:“你們一共姊妹几個?”曼楨笑道:“一共六個呢。還以為你是頂大的呢。”曼楨笑道:為什么?笑。桌上有一圈一圈茶杯燙的跡子,她把手指順著那些白跡子畫圈圈,一面畫,一面說道:“我猜你一定是獨養儿子。是?”曼楨并不回答他的話,只說:你即使有姊妹,也只有姊妹,沒有哥哥弟弟。剛巧猜錯了,我有一個哥哥,不過已經故世了。除了父親母親,就只有一個嫂嫂,一個侄儿,他家里一直住在南京的,不過并不是南京人。他問她是什么地方人,她說是六安州人。世鈞道:“那就是那出茶葉的地方,你到那儿去過沒有?”曼楨道:“我父親下葬的那年,去過一次。”世鈞道:“哦,你父親已經不在了。”曼楨道:我十四歲的時候,他就死了。
  話說到這里,已經到了她那個秘密的邊緣上。世鈞是根本不相信她有什么瞞人的事,但是這時候突然有一种靜默的空气,使他不能不承認這秘密的存在。但是她如果不告訴他,他決不愿意問的。而且說老實話,他簡直有點不愿意知道。難道叔惠所猜測的竟是可能的——這情形好像比叔惠所想的更坏。而她表面上是這樣單純可愛的一個人,簡直不能想象。
  他裝出閒适的神气,夾了一筷子菜吃,可是菜吃到嘴里。
  木膚膚的,一點滋味也沒有。搭訕著拿起一瓶番茄醬,想倒上一點,可是番茄醬這樣東西向來是這樣,可以倒上半天也倒不出,一出來就是一大堆。他一看,已經多得不可收拾,通紅的,把一碗飯都蓋沒了。柜台上的老板娘又向他們這邊桌上狠狠地看了兩眼;這一次,卻不是出于一种善意的關切了。
  曼楨并沒有注意到這些。她好像是下了決心要把她家里的情形和他說一說。一度沉默過之后,她就又帶著微笑開口說道:“我父親從前是在一個書局里做事的,家里這么許多人,上面還有我祖母,就靠著他那點薪水過活。我父親一死,家里簡直不得了。那時候我們都還不懂事呢,只有我姊姊一個人年紀大些。從那時候起,我們家里就靠著姊姊一個人了。”
  世鈞听到這里,也有點明白了。
  曼楨又繼續說下去,道:“我姊姊那時候中學還沒有畢業,想出去做事,有什么事是她能做的呢?就是找得到事,錢也不會多,不會夠她養家的。只有去做舞女。”世鈞道:“那也沒有什么,舞女也有各种各樣的,全在乎自己。”曼楨頓了一頓,方才微笑著說:“舞女當然也有好的,可是照那樣子,可養活不了一大家子人呢!”世鈞就也無話可說了。曼楨又道:“反正一走上這條路,總是一個下坡路,除非這人是特別有手段的——我姊姊呢又不是那种人,她其實是很忠厚的。”說到這里,世鈞听她的嗓音已經哽著,他一時也想不出什么話來安慰她,只微笑著說了聲,“你不要難過。”曼楨扶起筷子挑著飯,低著頭盡在飯里找稗子,一粒一粒撿出來。半晌,忽道:“你不要告訴叔惠。”世鈞應了一聲。他本來就沒打算跟叔惠說。倒不是為別的,只是因為他無法解釋怎么曼楨會把這些事情統統告訴他了。她認識叔惠在認識他之前,她倒不告訴叔惠。曼楨這時候卻也想到了這一層,覺得自己剛才那句話很不妥當,因此倒又紅了臉。因道:“其實我倒是一直想告訴他的,也不知怎么的——一直也沒說。”世鈞點點頭道:“我想你告訴叔惠不要緊的,他一定能夠懂得的。你姊姊是為家庭犧牲了,根本是沒辦法的事情。”
  曼楨向來最怕提起她家里這些事情。這一天她破例對世鈞說上這么許多話,當天回家的時候,心里便覺得很慘淡。她家里現在住著的一幢房子,還是她姊姊從前和一個人同居的時候,人家給頂下來的。后來和那人分開了,就沒有再出來做了。她蛻變為一個二路交際花,這樣比較實惠些,但是身价更不如前了。有時候被人誤認為舞女,她總是很高興。
  曼楨走進弄堂,她那個最小的弟弟名叫杰民,正在弄堂里踢毽子,看見她就喊:“二姊,媽回來了!”他們母親是在清明節前到原籍去上墳的。曼楨听見說回來了,倒是很高興。
  她從后門走進去,她弟弟也一路踢著毽子跟了進去。小大姐阿寶正在廚房里開啤酒,桌上放著兩只大玻璃杯。曼楨便皺著眉頭向她弟弟說道:“噯喲,你小心點罷,不要砸了東西!
  要踢還是到外頭踢去。”
  阿寶在那里開啤酒,總是有客人在這里。同時又听見一只無線電哇啦哇啦唱得非常響,可以知道她姊姊的房門是開著的。她便站在廚房門口向里望了一望,沒有直接走進去。阿寶便說:“沒有什么人,王先生也沒有來,只有他一個朋友姓祝的,倒來了有一會了。”杰民在旁邊補充了一句:“喏,就是那個笑起來像貓,不笑像老鼠的那個人。”曼楨不由得噗嗤一笑,道:“胡說!一個人怎么能夠又像貓,又像老鼠。”說著,便從廚房里走了進去,經過她姊姊曼璐的房間,很快地走上樓梯。
  曼璐原來并不在房間里,卻在樓梯口打電話。她那條嗓子和無線電里的歌喉同樣地尖銳刺耳,同樣地嬌滴滴的,同樣地聲震屋瓦。她大聲說道:“你到底來不來?你不來你小心點儿!”她站在那里,電話底下挂著一本電話簿子,她扳住那沉重的電話簿子連連搖撼著,身体便隨著那勢子連連扭了兩扭。她穿著一件苹果綠軟緞長旗袍,倒有八成新,只是腰際有一個黑隱隱的手印,那是跳舞的時候人家手汗印上去的。衣裳上忽然現出這樣一只淡黑色的手印,看上去卻有一些恐怖的意味。頭發亂蓬蓬的還沒梳過,臉上卻已經是全部舞台化妝,紅的鮮紅,黑的墨黑,眼圈上抹著藍色的油膏,遠看固然是美麗的,近看便覺得面目猙獰。曼楨在樓梯上和她擦身而過,簡直有點恍恍惚惚的,再也不能相信這是她的姊姊。曼璐正在向電話里說:“老祝早來了,等了你半天了!——放屁!
  我要他陪我!——謝謝吧,我前世沒人要,也用不著你替我作媒!”她笑起來了。她是最近方才采用這种笑聲的,笑得哈哈的,仿佛有人在那里胳肢她似的。然而,很奇异地,那笑聲并不怎樣富于挑撥性;相反地,倒有一些蒼老的意味。曼楨真怕听到那聲音。
  曼楨急急地走上樓去。樓上完全是另外一個世界。她母親坐在房間里,四面圍繞著网籃,包袱,舖蓋卷。她母親一面整理東西,一面和祖母敘著別后的情形。曼楨上前去叫了一聲“媽”。她母親笑嘻嘻地應了一聲,一雙眼睛直向她臉上打量著,仿佛有什么話要說似的,卻也沒有說出口。曼楨倒有點覺得奇怪。她祖母在旁邊說:“曼楨前兩天發寒熱,睡了好兩天呢。”她母親道:“怪不得瘦了些了。”說著,又笑眯眯地向她看著。曼楨問起墳上的情形,她母親歎息著告訴她,几年沒回去,樹都給人砍了,看墳的也不管事。數說了一回,忽然想起來向曼楨的祖母說:“媽不是一直想吃家鄉的東西么?
  這回我除了茶葉,還帶了些烘糕來,還有麻餅,還有炒米粉。”
  說著,便赶赶咐咐在网籃里掏摸,又向曼楨道:“你們小時候不是頂喜歡吃炒米粉么?”
  曼楨的祖母說要找一只不透气的餅干筒裝這些糕餅,到隔壁房間里去找,她一走開,曼楨的母親便走到書桌跟前,把桌上的東西清理了一下,說:“我不在家里,你又病了,几個小孩就把這地方糟蹋得不像樣子。”這書桌的玻璃下壓著几張小照片,是曼楨上次在郊外拍的,內中有一張是和叔惠并肩站著的,也有叔惠單獨一個人的——世鈞的一張她另外收起來了,沒有放在外面。曼楨的母親彎腰看了看,便隨口問道:你這是在哪儿照的?口吻,問出這句話之后,卻立刻雙眸炯炯十分注意地望著她,看她臉上的表情有無變化。曼楨這才明白過來,母親剛才為什么老是那樣笑不嗤嗤朝她看著。大概母親一回來就看到這兩張照片了,雖然是极普通的照片,她卻寄托了無限的希望在上面。父母為子女打算的一片心,真是可笑又可怜的。
  曼楨當時只笑了笑,回答說:“這是一個同事。姓許的,許叔惠。”她母親看看她臉上的神气,也看不出所以然來,當時也就沒有再問下去了。曼楨說道:“姊姊可知道媽回來了?”
  她母親點點頭道:“她剛才上來過的,后來有客來了,她才下去的。——可是那個姓王的來了?”曼楨道:“那王先生沒有來吧?不過這個人也是他們一伙里的人。”她母親歎了口气,道:“她現在軋的這一幫人越來越不像樣了,簡直下流。大概現在的人也是越來越坏了!”她母親只覺得曼璐這些客人的人品每況愈下,卻沒有想到這是曼璐本身每況愈下的緣故。曼楨這樣想著,就更加默然了。
  她母親用開水調出几碗炒米粉來,給她祖母送了一碗,又說:“杰民呢?剛才就鬧著要吃點心了。”曼楨道:“他在樓下踢毽子呢。”她下去叫他,走到樓梯口,卻見他正站在樓梯的下層,攀住欄杆把身子宕出去,向曼璐房間里探頭探腦張望著。曼楨著急起來,低聲喝道:“噯!你這是干嗎?我一只毽子踢到里面去了。出來。”
  兩人一遞一聲輕輕說著話,曼璐房間里的客人忽然出現了,就是那姓祝的,名叫祝鴻才。他是瘦長身材,削肩細頸,穿著一件中裝大衣。他叉著腰站在門口,看見曼楨,便點點頭,笑著叫了聲“二小姐”。大概他對她一直相當注意,所以知道她是曼璐的妹妹。曼楨也不是沒看見過這個人,但是今天一見到他,不由得想起杰民形容他的話,說他笑起來像貓,不笑的時候像老鼠。他現在臉上一本正經,眼睛小小的,嘴尖尖的,的确很像一只老鼠。她差一點笑出聲來,极力忍住了,可是依舊笑容滿面的,向他點了點頭。祝鴻才也不知道她今天何以這樣對自己表示好感。她這一笑,他當然也笑了;一笑,馬上變成了一只貓臉。曼楨這時候實在熬不住了,立刻返身奔上樓去。在祝鴻才看來,還當作是一种嬌憨的羞態,他站在樓梯腳下,倒有點油然神往。
  他回到曼璐房間里,便說:“你們二小姐有男朋友沒有?”
  曼璐道:“你打听這個干嗎?”鴻才笑道:“你不要誤會,我沒有什么別的意思,她要是沒有男朋友的話,我可以給她介紹呀?曼璐哼了一聲道:“你那些朋友里頭還會有好人?都不是好東西!”鴻才笑道:“噯喲,噯喲,今天怎么火气這樣大呀?
  我看還是在那里生老王的气吧?”曼璐突然說道:“你老實告訴我,老王是不是又跟菲娜攪上了?”鴻才道:“我怎么知道呢?你又沒有把老王交給我看著。”
  曼璐也不理他,把她吸著的一支香煙重重地撳滅了,自己咕嚕著說:“胃口也真好——菲娜那樣子,翹嘴唇,腫眼泡,兩條腿像日本人,又沒有脖子——人家說'一白掩百丑',我看還是'一年青掩百丑'!”她悻悻地走到梳妝台前面,拿起一面鏡子自己照了照。照鏡子的結果,是又化起妝來。她臉上的化妝是隨時地需要修葺的。
  她對鴻才相當冷淡,他卻老耗在那里不走。桌子上有一本照相簿子,他隨手拖過來翻著看。有一張四寸半身照,是一個圓圓臉的少女,梳著兩根短短的辮子。鴻才笑道:“這是你妹妹什么時候拍的?還留著辮子呢!”曼璐向照相簿上瞟了一眼,厭煩地道:“這哪儿是我妹妹。”鴻才道:“那么是誰呢?”
  曼璐倒頓住了,停了一會,方才冷笑道:“你一點也不認識?
  我就不相信,我會變得這么厲害!”說到最后兩個字,她的聲音就變了,有一點沙啞。鴻才忽然悟過來了,笑道:“哦,是你呀?”他仔細看看她,又看看照片,橫看豎看,說:“噯!說穿了,倒好像有點像。”
  他原是很隨便的一句話,對于她卻也具有一种刺激性。曼璐也不作聲,依舊照著鏡子涂口紅,只是涂得特別慢。嘴唇張開來,呼吸的气噴在鏡子上,時間久了,鏡子上便起了一層霧。她不耐煩地用一排手指在上面一陣亂掃亂揩,然后又繼續涂她的口紅。
  鴻才還在那里研究那張照片,忽然說道:“你妹妹現在還在那里讀書么?”曼璐只含糊地哼了一聲,懶得回答他。鴻才又道:“其實——照她那樣子,要是出去做,一定做得出來。”
  曼璐把鏡子向桌上一拍,大聲道:“別胡說了,我算是吃了這碗飯,難道我一家都注定要吃這碗飯?你這叫做門縫里瞧人,把人看扁了!”鴻才笑道:“今天怎么了?一碰就要發脾气。也算我倒霉,剛好碰到你不高興的時候。”
  曼璐橫了他一眼,又拿起鏡子來。鴻才涎著臉湊到她背后去,低聲笑道:“打扮得這么漂亮,要出去么?”曼璐并不躲避,別過頭來向他一笑,道:“到哪儿去?你請客?”這時候鴻才也就像曼楨剛才一樣,在非常近的距离內看到曼璐的舞台化妝,臉上五顏六色的,兩塊鮮紅的面頰,兩只烏油油的眼圈。然而鴻才非但不感到恐怖,而且有一點銷魂蕩魄,可見人和人的觀點之間是有著多么大的差別。
  那天鴻才陪她出去吃了飯,一同回來,又鬼混到半夜才走,曼璐是有吃宵夜的習慣的,阿寶把一些生煎饅頭熱了一熱,送了進來。曼璐吃著,忽然听見樓上還有腳步聲,猜著一定是她母親還沒有睡,她和她母親平常也很少机會說話,她當時就端著一碟子生煎饅頭,披著一件黑緞子繡著黃龍的浴衣上樓來了。她母親果然一個人坐在燈下拆被窩。曼璐道:媽,你真是的——這時候又去忙這個!坐了一天火車,不累么?窩是我帶著出門的,得把它拆下來洗洗,趁著這兩天天晴。”曼璐讓她母親吃生煎饅頭,她自己在一只饅頭上咬了一口,忽然怀疑地在燈下左看右看,那肉餡子紅紅的。她說:“該死!這肉還是生的!”再看看,連那白色的面皮子也染紅了,方才知道是她嘴上的唇膏。
  她母親和曼楨睡一間房。曼璐向曼楨床上看看,輕聲道:“她睡著了?樣大了;照說,她一個女孩子家,跟我住在一起實在是不大好,人家要說的。我倒希望她有個合适的人,早一點結了婚也好。”她母親歎了口气道:“誰說不是呢?”她母親這時候很想告訴她關于那照片上的漂亮的青年,但是連她母親也覺得曼楨和她是兩個世界里的人,暫時還是不要她預聞的好。過天再仔細問問曼楨自己吧。
  曼楨的婚姻問題到底還是比較容易解決的。她母親說道:她到底還小呢,再等兩年也不要緊,倒是你,你的事情我想起來就著急。一沉,道:“我的事情你就別管了!”
  她母親道:“我哪儿管得了你呢,我不過是這么說!你年紀也有這樣大了,干這一行是沒辦法,還能做一輩子嗎?自己也得有個打算呀!”曼璐道:“我還不是過一天是一天。我要是往前看著,我也就不要活了!”她母親道:“唉,你這是什么話呢?”說著,心中也自內疚,抽出肋下的一條大手帕來擦眼淚,說道:“也是我害了你。從前要不是為了我,還有你弟弟妹妹們,你也不會落到這樣。我替你想想,弟弟妹妹都大起來了,將來他們各人干各人的去了——”曼璐不耐煩地剪斷她的話,道:“他們都大了,用不著我了,就嫌我丟臉了是不是?所以又想我嫁人!這時候叫我嫁人,叫我嫁給誰呢?”她母親被她劈頭劈腦堵搡了几句,气得無言可對,半晌方道:你看你這孩子,我好意勸勸你,你這樣不識好歹!
  兩人都沉默了下來,只听見隔壁房間里的人在睡眠中的鼻息聲,祖母打著鼾。上年紀的人大都要打鼾的。
  她母親忽然幽幽地說道:“這次我回鄉下去,听見說張慕瑾現在很好,做了縣城里那個醫院的院長了。”她說到張慕瑾三個字,心里稍微有點膽怯,因為這個名字在她們母女間已經有好多年沒有提起了。曼璐從前訂過婚的。她十七歲那年,他們原籍有兩個親戚因為地方上不太平,避難避到上海來,就耽擱在他們家里。是她祖母面上的親戚,姓張,一個女太太帶著一個男孩子。這張太太看見曼璐,非常喜歡,想要她做媳婦。張太太的儿子名叫慕瑾。這一頭親事,曼璐和慕瑾兩個人本人雖然沒有什么表示,看那樣子也是十分愿意的。就此訂了婚。后來張太太回鄉下去了,慕瑾仍舊留在上海讀書,住在宿舍里,曼璐和他一直通著信,也常常見面。直到后來她父親死了,她出去做舞女,后來他們就解除婚約了,是她這方面提出的。
  她母親現在忽然說到他,她就像不听見似的,一聲不響。
  她母親望望她,仿佛想不說了,結果還是忍不住說了出來,道:“听見說,他到現在還沒有結婚。還會要我么?媽你就是這樣腦筋不清楚,你還在那里惦記著他哪?”她一口气說上這么一大串,站起來,磕托把椅子一推,便趿著拖鞋下樓去了。啪塌啪塌,腳步聲非常之重。這么一來,她祖母的鼾聲便停止了,并且發出問句來,問曼璐的母親:“怎么啦?”她母親答道:“沒什么。”她祖母道:“你怎么還不睡?”她母親道:“馬上就睡了。”
  隨即把活計收拾收拾,准備著上床。
  臨上床,又目夾目夾,尋尋覓覓,找一樣什么東西找不到。曼楨在床上忍不住開口說道:“媽,你的拖鞋在門背后的箱子上,是我給放在那儿的,我怕他們掃地給掃上些灰。母親道:“咦,你還沒睡著?是我跟姊姊說話把你吵醒了吧?多了,今天一點也不困。”
  她母親把拖鞋拿來放在床前,熄燈上床,听那邊房里祖母又高一陣低一陣發出了鼾聲,母親便又在黑暗中歎了口气,和曼楨說道:“你剛才听見的,我勸她揀個人嫁了,這也是正經話呀!勸了她這么一聲,就跟我這樣大發脾气。”曼楨半晌不作聲,后來說:“媽,你以后不要跟姊姊說這些話了。姊姊現在要嫁人也難。”
  然而天下的事情往往出人意料之外。就在這以后不到兩個禮拜,就傳出了曼璐要嫁人的消息。是伺候她的小大姐阿寶說出來的。他們家里樓上和樓下向來相當隔膜,她母親所知道的關于她的事情,差不多全是從阿寶那里听來的。這次听見說她要嫁給祝鴻才,阿寶說這人和王先生一樣是吃交易所飯的,不過他是一直跟著王先生的,他自己沒有什么錢。
  她母親本來打算采取不聞不問的態度,因為鑒于上次對她表示關切,反而惹得她大發脾气,這次不要又去討個沒趣。
  然而有一天曼楨回家來,她母親卻又悄悄地告訴她:“我今天去問過她了。”曼楨笑道:咦,你不是說不打算過問的么?
  她母親道:“唉,我也就為了上回跟她說過那個話,我怕她為了賭气,就胡亂找個人嫁了。并不是說現在這時候我還要來挑剔,只因為她從前也跟過人,好兩次了,都是有始無終,我總盼望著她這回不要再上了人家的當。這姓祝的,既然說沒有錢,她是貪他什么呢?三四十歲的人,難道還沒有娶太太么?”她說到這里便頓住了,且低下頭去撣了撣身上的衣服,很仔細地把袖子上粘著的兩根線頭一一拈掉了。
  曼楨道:“她怎么說呢?”她母親慢吞吞地說道:“她說他有一個老婆在鄉下,不過他從來不回去的。他一直一個人在上海,本來他的朋友們就勸他另外置一份家。現在他和曼璐的事情要是成功了,他是決不拿她當姨太太看待的。他這人呢她覺得還靠得住——至少她是拿得住他的。他錢是沒什么錢,像我們這一份人家的開銷總還負擔得起——”曼楨默然听到這里,忍不住插嘴道:“媽,以后無論如何,家里的開銷由我拿出來。姊姊從前供我念書是為什么的,我到現在都還替不了她?”她母親道:“這話是不錯,靠你那點薪水不夠呀,我們自己再省點儿都不要緊,几個小的還要上學,這筆學費該要多少呀?”曼楨道:“媽,你先別著急,到時候總有辦法的。我可以再找點事做,姊姊要是走了,佣人也可以用不著了,家里的房子也用不著這么許多了,也可以分租出去,我們就是擠點儿也沒關系。”她母親點頭道:“這樣倒也好,就是苦一點,心里還痛快點儿。老實說,我用你姊姊的錢,我心里真不是味儿。我不能想,想起來就難受。”說到這里,嗓子就哽起來了。曼楨勉強笑道:“媽,你真是的!姊姊現在不是好了么?”
  她母親道:“她現在能夠好好的嫁個人,當然是再好也沒有了,當然應當將就點儿,不過我的意思,有錢沒錢倒沒關系,人家家里要是有太太的話,照她那個倔脾气,哪儿處得好?現在這姓祝的,也就是這一點我不贊成。”曼楨道:“你就不要去跟她說了!”她母親道:“我是不說了,待會儿還當我是嫌貧愛富。”
  樓下的兩個人已經在討論著結婚的手續。曼璐的意思是一定要正式結婚,這一點很使祝鴻才感到為難。曼璐气起來了,本來是兩人坐在一張椅子上的,她就站了起來,說:“你要明白,我嫁你又不是圖你的錢,你這點面子都不給我!”她在一張沙發上扑通坐下,她有這么一個習慣,一坐下便把兩腳往上一縮,蜷曲在沙發上面。腳上穿著一雙白兔子皮鑲邊的紫紅絨拖鞋,她低著頭扭著身子,用手撫摸著那兔子皮,像撫摸一只貓似的。盡摸著自己的鞋,臉上作出一种幽怨的表情。
  鴻才也不敢朝她看,只是搔著頭皮,說道:“你待我這一片心,我有什么不知道的,不過我們要好也不在乎這些。”曼璐道:“你不在乎我在乎!人家一生一世的事情,你打算請兩桌酒就算了?”鴻才道:“那當然,得要留個紀念。這樣好吧?
  我們去拍兩張結婚照——”曼璐道:“誰要拍那种蹩腳照——十塊錢,照相館里有現成的結婚禮服借給你穿一穿,一共十塊錢,連喜紗花球都有了。你算盤打得太精了!”鴻才道:我倒不是為省錢,我覺得那樣公開結婚恐怕太招搖了。太招搖了?除非是你覺得難為情,跟我這樣一個下流女人正式結婚,給朋友們見笑。是不是,我猜你就是這個心思!”他的心事正給她說中了,可是他還是不能不聲辯,說:“你別瞎疑心,我不是怕別的,你要知道,這是犯重婚罪的呀!”曼璐把頭一扭,道:“犯重婚罪,只要你鄉下那個女人不說話就得了——你不是說她管不了你嗎?”鴻才道:“她是絕對不敢怎么樣的,我是怕她娘家的人出來說話。”曼璐冷笑道:“你既然這樣怕,還不趁早安分點儿。以前我們那些話就算是沒說,干脆我這儿你也別來了!”
  鴻才經她這樣一來,也就軟化了,他背著手在房間里踱來踱去,說:“好,好,好,依你依你。沒有什么別的條件了吧?沒有什么別的,我們就'敲'!”曼璐噗嗤一笑道:“這又不是談生意。”她這一開笑臉,兩人就又喜气洋洋起來。雖然雙方都怀著几分委屈的心情,覺得自己是屈就,但無論如何,是喜气洋洋的。
  第二天,曼楨回家來,才一進門,阿寶就請她到大小姐房里去。她發現一家人都聚集在她姊姊房里,祝鴻才也在那里,熱熱鬧鬧地赶著她母親叫“媽”。一看見曼楨,便說:二小姐,我現在要叫你一聲二妹了。姿勢倒相當熟練,一直把兩只大拇指分別插在兩邊的褲袋里,把衣襟撩開了,顯出他胸前挂著的一只金表鏈。他叫曼楨“二妹”,她只是微笑點頭作為招呼,并沒有還叫他一聲姊夫。鴻才對于她雖然是十分向往,見了面卻覺得很拘束,反而和她無話可說。
  曼璐這間房是全宅布置得最精致的一間,鴻才走到一只衣櫥前面,敲敲那木頭,向她母親笑道:“她這一堂家具倒不錯。今天我陪她出去看了好几堂木器,她都不中意,其實現在外頭都是這票貨色,要是照這個房間里這樣一套,現在价錢不對了!”曼璐听見這話,心中好生不快,正待開口說話,她母親恐她為了這個又要和姑爺慪气,忙道:“其實你們臥房里的家具可以不用買了,就拿這間房里的將就用用吧。我別的陪送一點也沒有,難為情的。”鴻才笑道:“哪里哪里,媽這是什么話呀!”曼璐只淡淡地說了聲:“再說吧。家具反正不忙,房子也沒找好呢。”她母親道:“等你走了,我打算把樓下的房間租出去,這許多家具也沒處擱,你還是帶去吧。”
  曼璐怔了一怔,道:“這儿的房子根本不要它了,我們找個大點的地方一塊儿住。”她母親道:“不嘍,我們不跟過去了。我們家里這么許多孩子,都吵死了;你們小兩口子還是自己過吧,清清靜靜的不好嗎?”
  曼璐因為心里本來有一點芥蒂,以為她母親也許是為弟弟的前途著想,存心要和她疏遠著點,所以不愿意和她同住,她當時就沒有再堅持了。鴻才不知就里,她本來是和他說好在先的,她一家三代都要他贍養,所以他還是不能不再三勸駕:“還是一塊儿住的好,也有個照應。我看曼璐不見得會管家,有媽在那里,這個家就可以交給媽了。”她母親笑道:“她這以后成天呆在家里沒事做,這些居家過日子的事情也是得學學。不會,學學就會了。”她祖母便插進嘴來向鴻才說道:“你別看曼璐這樣子好像不會過日子,她小時候她娘給她去算過命的,說她有幫夫運呢!就是嫁了個叫花子也會做大總統的,何況你祝先生是個發財人,那一定還要大富大貴。”鴻才听了這話倒是很興奮,得意地搖頭晃腦,走到曼璐跟前,一彎腰,和她臉對臉笑道:“真有這個話?那我不發財我找你,啊!”曼璐推了他一把,皺眉道:“你看你,像什么樣子!”
  鴻才嘻嘻笑著走開了,向她母親說道:“你們大小姐什么世面都見過了,就只有新娘子倒沒做過,這回一定要過過癮,所以我預備大大的熱鬧一下,請二小姐做儐相,請你們小妹妹拉紗,每人奉送一套衣服。”曼楨覺得他說出話來實在討厭,這人整個地言語無味,面目可憎。她不由得向她姊姊望了一眼,她姊姊臉上也有一种慚愧之色,仿佛怕她家里的人笑她揀中這樣一個丈夫。曼楨看見她姊姊面有愧色,倒覺得一陣心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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