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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世鈞在那個風雨之夕下了決心,再也不到曼楨家里去了。
  但是這一類的決心,是沒有多大价值的。究竟他所受的刺激,不過是由于她母親的几句話,与她本人無關。就算她本人也有异志了,憑他們倆過去這點交情,也不能就此算了,至少得見上一面,把話說明白了。
  世鈞想是想通了,不知道為什么,卻又延挨了一天。其實多挨上一天,不過使他多失眠一夜罷了。次日,他在辦公時間跑到總辦事處去找曼楨。自從叔惠走了,另調一個人到曼楨的辦公室里,說話也不大方便,世鈞也不大來了,免得惹人注目。這一天,他也只簡單地和她說:“今天晚上出去吃飯好么,就在离楊家不遠那個咖啡館里,吃了飯你上他們那儿教書也挺方便的。”曼楨道:“我今天不去教書,他們兩個孩子要去吃喜酒,昨儿就跟我說好了。世鈞道:是上我家吃飯吧,你好久沒來了。”世鈞頓了一頓,道:“誰說的,我前天剛來的。”曼楨倒很詫异,道:“哦?她們怎么沒告訴我?”世鈞不語。曼楨見這情形,就猜著他一定是受了委屈了。當時也不便深究,只是笑道:“前天我剛巧出去了,我弟弟學堂里不是演戲嗎,杰民他是第一次上台,沒辦法,得去跟他捧場。回來又碰見下大雨,几個人都著了涼,你過給我,我過給你,一家子都傷了風。今天就別出去吃館子了,太油膩的東西我也不能吃,你听我嗓子都啞了!”世鈞正是覺得她的喉嚨略帶一些沙音,才另有一种清凄的嫵媚之姿。他于是就答應了到她家里來吃飯。
  他在黃昏時候來到她家,還沒走到半樓梯上,樓梯上的電燈就一亮,是她母親在樓上把燈捻開了。樓梯口也還像前天一樣,擱著個煤球爐子,上面一只沙鍋咕嘟咕嘟,空气里火腿湯的气味非常濃厚,世鈞在他們家吃飯的次數多了,顧太太是知道他的口味的,菜大概還是特意為他做的。顧太太何以態度一變,忽然對他這樣殷勤起來,一定是曼楨跟她說了什么,世鈞倒有點不好意思。
  顧太太仿佛也有點不好意思,笑嘻嘻地和他一點頭道:曼楨在里頭呢。
  世鈞走到房間里面,看見顧老太太坐在那里剝豆瓣。老太太看見他也笑吟吟的,向曼楨的臥室里一努嘴,道:“曼楨在里頭呢。”她們這樣一來,世鈞倒有些不安起來。
  走進去,曼楨正伏在窗台上往下看,世鈞悄悄走到她后面去,捉住她一只手腕,笑道:看什么,看得這樣出神?么你來了我會沒看見?”世鈞笑道:“那也許眼睛一目夾,就錯過了。”他老捉著她的手不放,曼楨道:“你干嗎這些天不來?”
  世鈞笑道:“我這一向忙。”曼楨向他撇了撇嘴。世鈞笑道:真的。叔惠不是有個妹妹在內地念書嗎,最近她到上海來考學校,要補習算術,叔惠現在又不住在家里,這差使就落到我頭上了。每天晚飯后補習兩個鐘頭。——慕瑾呢?”曼楨道:已經走了。就是今天走的。盞台燈一開一關。曼楨打了他的手一下,道:“別這么著,扳坏了!我問你,你前天來,媽跟你說了些什么?”世鈞笑道:“沒說什么呀。”曼楨笑道:“你就是這樣不坦白。我就是因為對我母親欠坦白,害你受了冤枉。”
  世鈞笑道:“冤枉我什么了?”曼楨笑道:“你就甭管了,反正我已經對她解釋過了,她現在知道她是冤枉了好人。”世鈞笑道:“哦,我知道,她一定是當我對你沒有誠意。”曼楨笑道:怎么,你听見她說的嗎?道:“我不相信。”世鈞道:“是真的。那天你姊姊來的,是不是?”曼楨略點了點頭。世鈞道:“她們在里邊屋子里說話,我听見你母親說——”他不愿意說她母親勢利,略頓了一頓,方道:“我也記不清楚了,反正那意思是說慕瑾是個理想的女婿。”曼楨微笑道:“慕瑾也許是老太太們理想的女婿。”世鈞望著她笑道:“我倒覺得他這人是雅俗共賞的。”
  曼楨瞅了他一眼,道:“你不提,我也不說了——我正要跟你算帳呢!”世鈞笑道:“怎么?”曼楨道:“你以為我跟慕瑾很好,是不是?你這樣不信任我。”世鈞笑道:“沒這個事!
  剛才我說著玩的。我知道你對他不過是很佩服罷了,他呢,他是個最多情的人,他這些年來這樣忠于你姊姊,怎么會在短短几天內忽然愛上她的妹妹?不會有這樣的事情。”他提起慕瑾,就有點酸溜溜的,曼楨本來想把慕瑾向她求婚的經過索性告訴了他,免得他老有那樣一團疑云在那里。但是她倒又不愿意說了,因為她也覺得慕瑾為她姊姊”守節”這些年,忽然移愛到她身上,是有點令人詫异,給世鈞那樣一說,也是顯得有點可笑。她不愿意讓他給人家訕笑。她多少有一點衛護著他。
  世鈞見她欲言又止的樣子,倒有點奇怪,不禁向她看了一眼。他也默然了。半晌,方才笑道:“你母親說的話對。”曼楨笑道:“哪一句話?”世鈞笑道:“還是早點結婚好。老這樣下去,容易發生誤會的。”曼楨笑道:“除非你,我是不會瞎疑心的。譬如你剛才說叔惠的妹妹——”世鈞笑道:“叔惠的妹妹?人家今年才十四歲呢。”曼楨笑道:“我并不是繞著彎子在那儿打听著,你可別當我是存心的。”世鈞笑道:“也許你是存心的。”曼楨卻真的有點生气了,道:“不跟你說話了!”
  便跑開了。
  世鈞拉住她笑道:“跟你說正經的。”曼楨道:“我們不是早已決定了嗎,說再等兩年。”世鈞道:“其實結了婚也是一樣的,你不是照樣可以做事嗎?”曼楨道:“那要是——要是有了小孩子呢?孩子一多,就不能出去做事了,就得你一個人負擔這兩份家的開銷。這种事情我看得多了,一個男人除了養家,丈人家里也靠著他,逼得他見錢就抓,什么事都干,那還有什么前途!——你笑什么?”世鈞笑道:“你打算要多少個小孩子?”曼楨啐道:“這回真不理你了!”
  世鈞又道:“說真的,我也不是不能吃苦的,有苦大家吃。
  你也不替我想想,我眼看著你這樣辛苦,我不覺得難過嗎?”
  曼楨道:“我不要緊的。”她總是這樣固執。世鈞這些話也說過不止一回了。他郁郁地不做聲了。曼楨向他臉上望了望,微笑道:“你一定覺得我非常冷酷。”世鈞突然把她向怀中一拉,低聲道:“我知道,要說是為你打算的話,你一定不肯的。要是完全為了我,為了我自私的緣故,你肯不肯呢?”她且不答他這句話,只把他一推,避免讓他吻她,道:“我傷風,你別過上了。”世鈞笑道:“我也有點傷風。”曼楨噗嗤一笑,道:別胡說了!我來幫著剝。
  世鈞也走了出來,她祖母背后有一張書桌,世鈞便倚在書桌上,拿起一張報紙來,假裝看報,其實他一直在那儿看著她,并且向她微笑著。曼楨坐在那里剝豆子,就有一點定不下心來。她心里終于有點動搖起來了,想道:“那么,就結了婚再說吧,家累重的人也多了,人家是怎樣過的?”正是這樣沉沉地想著,卻听見她祖母呵喲了一聲,道:“你瞧你這是干什么呢?”曼楨倒嚇了一跳,看時,原來她把豆莢留在桌上,剝出來的豆子卻一顆顆地往地下扔。她把臉都要紅破了,忙蹲下身去撿豆子,笑道:“我這叫'郭呆子幫忙,越幫越忙!'”
  她祖母笑道:“也沒看見你這樣的,手里做著事,眼睛也不看著。”曼楨笑道:“再剝几顆不剝了。我這手指甲因為打字,剪得禿禿的,剝這豆子真有點疼。”她祖母道:“我就知道你不行!”說著,也就扯過去了。
  曼楨雖然心里起了動搖,世鈞并不知道,他依舊有點郁郁的,飯后老太太拿出一包香煙來讓世鈞抽,這是她們剛才清理樓下的房間,在抽屜里發現的,孩子們要拿去抽著玩,他們母親不允許。當下世鈞隨意拿了一根吸著,等老太太走了,便向曼楨笑道:“這是慕瑾丟在這儿的吧?”他記得慕瑾說過,在鄉下,像這种”小仙女”已經是最上品的香煙了,抽慣了,就到上海來也買著抽。大概他也是省儉慣了。世鈞吸著他的煙,就又和曼楨談起他來,曼楨卻很不愿意再提起慕瑾。她今天一回家,發現慕瑾已經來過了,把行李拿了直接上車站,分明是有意地避免和她見面,以后大概永遠也不會再來了。她拒絕了他,就失去了他這樣一個友人,雖然是沒有辦法的事,但是心里不免覺得難過。世鈞見她滿臉悵惘的神色,他記得前些時他們兩人在一起的時候,她常常提起慕瑾,提起的次數簡直太多了,而現在她的態度剛巧相反,倒好像怕提起他。
  這中間一定發生了一些什么事情。她不說,他也不去問她。
  那天他一直有點悶悶不樂,回去得也比較早,藉口說要替叔惠的妹妹補習算術。他走了沒有多少時候,忽然又听見門鈴響,顧太太她們只當是樓下的房客,也沒理會。后來听見樓梯上腳步聲,便喊道:“誰呀?”世鈞笑道:“是我,我又來了!”
  顧太太和老太太,連曼楨在內,都為之愕然,覺得他一天來兩次,心太熱了,曼楨面頰上就又熱烘烘起來,她覺得他這种作派,好像有點說不過去,給她家里人看著,不是讓她受窘嗎,可是她心里倒又很高興,也不知為什么。
  世鈞還沒走到房門口就站住了,笑道:“已經睡了吧?”顧太太笑道:“沒有沒有,還早著呢。”世鈞走進來,一屋子人都笑臉相迎,帶著三分取笑的意味。可是曼楨一眼看見他手里拎著一只小提箱,她先就吃了一惊,再看他臉上雖然帶著笑容,神色很不安定。他笑道:我要回南京去一趟,就是今天的夜車。我想我上這儿來說一聲。了?”世鈞道:“剛才來了個電報,說我父親病了,叫我回去一趟。”他站在那里,根本就沒把箱子放下,那樣子仿佛不預備坐下了。曼楨也和他一樣,有點心亂如麻,只管怔怔地站在那里。還是顧太太問了一聲:“几點鐘的車?”世鈞道:十一點半。摘掉圍巾,擱在桌上。
  顧太太搭訕著說要泡茶去,就走開了,而且把其余的儿女們一個個叫了出去,老太太也走開了,只剩他和曼楨兩個人。曼楨道:“電報上沒說是什么病?不嚴重吧?”世鈞道:電報是我母親打來的,我想,要不是很嚴重,我母親根本就不會知道他生病。我父親不是另外還有個家么,他總是住在那邊。”曼楨點點頭。世鈞見她半天不說話,知道她一定是在那儿擔心他一時不會回來,便道:“我總盡快地回來。厂里也不能夠多請假。”曼楨又點點頭。
  他上次回南京去,他們究竟交情還淺,這回他們算是第一次嘗到別离的滋味了。曼楨半晌才說出一句話來,道:“你家里地址我還不知道呢。”她馬上去找紙筆,世鈞道:“不用寫了,我一到那儿就來信,我信封上會注明的。”曼楨道:還是寫一個吧。一种凄涼的況味。
  世鈞寫完了,站起身來道:“我該走了。你別出來了,你傷風。”曼楨道:“不要緊的。”她穿上大衣,和他一同走了出來。弄堂里還沒有閂鐵門,可是街上已經行人稀少,碰見兩輛黃包車,都是載著客的。沿街的房屋大都熄了燈了,只有一家老虎灶,還大開著門,在那黃色的電燈光下,可以看見灶頭上黑黝黝的木頭鍋蓋底下,一陣陣地冒出乳白色的水蒸气來。一走到他家門口,就暖烘烘的。夜行人走過這里,不由得就有些戀戀的。天气是真的冷起來了,夜間相當寒冷了。
  世鈞道:“我對我父親本來沒有什么感情的,可是上次我回去,那次看見他,也不知為什么,叫我心里很難過。”曼楨點頭道:“我听見你說的。”世鈞道:“還有,我最擔心的,就是以后家里的經濟情形。其實這都是意料中的事,可是——心里簡直亂极了。”
  曼楨突然握住他的手道:“我恨不得跟你一塊儿去,我也不必露面,隨便找個什么地方住著。有什么事情發生了,你有一個人在旁邊,可以隨時地跟我說說,你心里也痛快點儿。
  世鈞望著她笑道:“你瞧,這時候你就知道了,要是結了婚就好辦了,那我們當然一塊儿回去,也省得你一個人在這儿惦記著。”曼楨白了他一眼道:“你還有心腸說這些,可見你不是真著急。”
  遠遠來了輛黃包車。世鈞喊了一聲,車夫過街往這邊來了。世鈞忽然又想起來,向曼楨低聲叮囑道:“我的信沒有人看的,你可以寫得——長一點。”曼楨嗤的一笑,道:“你不是說用不著寫信了,沒有几天就要回來的?我就知道你是騙我!”世鈞也笑了。
  她站在街燈底下望著他遠去。
  次日清晨,火車到了南京,世鈞赶到家里,他家里的店門還沒開。他從后門進去,看見包車夫在那里撣拭包車。世鈞道:“太太起來了沒有?”包車夫道:“起來了,一會儿就要上那邊去了。”說到”那邊”兩個字,他把頭部輕輕地側了一側,當然”那邊”就是小公館的代名詞。世鈞心里倒怦地一跳,想道:“父親的病一定是好不了,所以母親得赶到那邊去見一面。”這樣一想,腳步便沉重起來。包車夫搶在他前面,跑上樓去通報,沈太太迎了出來,微笑道:“你倒來得這樣快。
  我正跟大少奶奶說著,待會儿叫車夫去接去,一定是中午那班車。”大少奶奶帶著小健正在那里吃粥,連忙起身叫女佣添副碗筷,又叫她們切點香腸來。沈太太向世鈞道:“你吃了早飯就跟我一塊儿去吧。”世鈞道:“爸爸的病怎么樣?”沈太太道:“這兩天總算好了些,前兩天可嚇死人了!我也顧不得什么了,跑去跟他見了一面。看那樣子簡直不對,舌頭也硬了,話也說不清楚。現在天天打針,醫生說還得好好地靜養著,還沒脫离險境呢。我現在天天去。”
  他母親竟是天天往小公館里跑,和姨太太以及姨太太那虔婆式的母親相處,世鈞簡直不能想象。尤其因為她母親這种女人,叫她苦守寒窯,無論怎么苦她也可以忍受,可是她有她的身分,她那种宗法社會的觀念非常強烈,決不肯在妾媵面前跌了架子的。雖然說是為了看護丈夫的病。但是那邊又不是沒有人照顧,她跑去一定很不受歡迎的,在她一定也是很痛苦的事。世鈞不由得想起她母親平時,一說起他父親,總是用一种冷酷的口吻,提起他的病与死的可能,她也很冷靜,笑嘻嘻地說:“我也不愁別的,他家里一點東西也不留,將來我們這日子怎么過呀?要不為這個,他馬上死了我也沒什么,反正一年到頭也看不見他的人,還不如死了呢!”言猶在耳。
  吃完早飯,他母親和他一同到父親那里去,他母親坐著包車,另給世鈞叫了一輛黃包車。世鈞先到,跳下車來,一撳鈴,一個男佣來開門,看到他仿佛很詫异,叫了聲”二少爺。世鈞走進去,看見姨太太的娘在客室里坐著,替她外孫女儿編小辮子,一個女佣蹲在地下給那孩子系鞋帶。姨太太的娘一面編辮子一面說:“可是鼓樓那個來了?——別動,別動,爸爸生病呢,你還不乖一點!周媽你抱她去溜溜,可別給她瞎吃,啊?”世鈞想道:“'鼓樓那個'想必是指我母親,我們不是住在鼓樓嗎?倒是人以地名。”這時候”鼓樓那個”
  也進來了。世鈞讓他母親在前面走,他跟在后面一同上樓。他這是第一次用別人的眼光看他的母親,看到她的臃腫的身軀和慘淡的面容。她爬樓很吃力,她极力做出坦然的樣子,表示她是到這里來執行她的天職的。
  世鈞從來沒到樓上來過。樓上臥室里的陳設,多少還保留著姨太太從前在”生意浪”的作風,一堂紅木家具堆得滿坑滿谷,另外也加上一些家庭風味,淡綠色士林布的窗帘,白色窗紗,淡綠色的粉牆。房間里因為有病人,稍形雜亂,嘯桐一個人睡一張雙人床,另外有張小鐵床,像是臨時搭的。姨太太正倚在嘯桐的床頭,在那里用小銀匙喂他吃桔子汁,把他的頭抱在怀里。嘯桐不知道可認為這是一种艷福的表演。他太太走進來,姨太太只抬了抬眼皮,輕輕地招呼了一聲”太太”,依舊繼續喂著桔子水。嘯桐根本眼皮也沒抬。沈太太卻向他笑道:“你看誰來了!”姨太太笑道:“咦,二少爺來了!”
  世鈞叫了聲”爸爸”。嘯桐很費勁地說道:“噯,你來了。你請了几天假?”沈太太道:你就別說話了,大夫不是不叫你多說話么?唇邊來碰碰他,他卻厭煩地搖搖頭,同時現出一种采促的神气。姨太太笑道:“不吃啦?”他越是這樣,她倒偏要賣弄她的溫柔体貼,將她衣襟上掖著的雪白的絲巾拉下來,替他嘴上擦擦,又把他的枕頭挪挪,被窩拉拉。
  嘯桐又向世鈞問道:“你什么時候回去?”沈太太道:“你放心,他不會走的,只要你不多說話。”嘯桐就又不言語了。
  世鈞看了他父親,簡直不大認識,當然是因為消瘦的緣故,一半也因為父親躺在床上,沒戴眼鏡,看著覺得很不習慣。姨太太問知他是乘夜車來的,忙道:“二少爺,這儿靠靠吧,火車上一下來,一直也沒歇著。”把他讓到靠窗一張沙發椅上,世鈞順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沈太太坐在嘯桐床面前一張椅子上,屋里靜悄悄的。樓下有個孩子哇哇哭起來了,姨太太的娘便在樓下往上喊:“姑奶奶你來抱抱他吧。”姨太太正拿著個小玻璃碾子在那里擠桔子水,便嘟囔道:“一個老太爺,一個小太爺,簡直要了我的命了!老太爺也是羅唆,一樣一個桔子水,別人擠就嫌不干淨。”
  她忙出忙進,不一會,就有一個老媽子送上一大盤炒面,兩副碗筷來,姨太太跟在后面,含笑讓太太跟二少爺吃面。世鈞道:“我不餓,剛才在家里吃過了。”姨太太再三說:“少吃一點吧。”世鈞見他母親也不動箸,他也不吃,好像有點難為情,只得扶起筷子來吃了一些。他父親躺在床上,只管眼睜睜地看著他吃,仿佛感到一种單純的滿足,唇上也泛起一絲微笑。世鈞在父親的病榻旁吃著那油膩膩的炒面,心里卻有一种异樣的凄梗的感覺。
  午飯也是姨太太吩咐另開一桌,給沈太太和二少爺在老爺房里吃的。世鈞在那間房里整整坐了一天,沈太太想叫他早點回家去休息休息,嘯桐卻說:“世鈞今天就住在這儿吧。”
  姨太太听見這話,心里十分不愿意,因笑道:“噯喲,我們連一張好好的床都沒有,不知道二少爺可睡得慣呢!”嘯桐指了指姨太太睡的那張小鐵床,姨太太道:“就睡在這屋里呀?你晚上要茶要水的,還不把二少爺累坏了!他也做不慣這些事情。”嘯桐不語。姨太太向他臉上望了望,只得笑道:“這樣子吧,有什么事,二少爺你叫人好了,我也睡得警醒點儿。”
  姨太太督率著女佣把她床上的被褥搬走了。她和兩個孩子一床睡,給世鈞另外換上被褥,說道:“二少爺只好在這張小床上委屈點吧,不過這被窩倒都是新釘的,還干淨。”
  燈光照著苹果綠的四壁,世鈞睡在這間伉儷的情味非常足的房間里,覺得很奇怪,他怎么會到這里來了。姨太太一夜工夫跑進來無數遍,噓寒問暖,伺候嘯桐喝茶,吃藥,便溺。世鈞倒覺得很不過意,都是因為他在這里過夜,害她多賠掉許多腳步。他睜開眼來看看,她便笑道:“二少爺你別動,讓我來,我做慣的。”她睡眼惺忪,發髻睡得毛毛的,旗袍上扣也沒扣好,露出里面的紅絲格子紡短衫。世鈞簡直不敢朝她看,因為他忽然想起鳳儀亭的故事。她也許想制造一個机會,好誣賴他調戲她。他從小養成了這樣一种觀念,始終覺得這姨太太是一個詭計多端的惡人。后來再一想,她大概是因為不放心屋角那只鐵箱,怕他們父子間有什么私相授受的事,所以一趟趟地跑來察看。
  沈太太那天回去,因為覺得世鈞胃口不大好,以為他吃不慣小公館的菜,第二天她來,便把自己家里制的素鵝和萵筍圓子帶了些來。這萵筍圓子做得非常精致,把萵筍腌好了,長長的一段,盤成一只暗綠色的餅子,上面塞一朵紅紅的干玫瑰花。她向世鈞笑道:“昨天你在家里吃早飯,我看你連吃了好兩只,想著你也許愛吃。”嘯桐看見了也要吃。他吃粥,就著這种腌菜,更是合适,他吃得津津有味,說:“多少年沒吃到過這東西了!”姨太太听了非常生气。
  嘯桐這兩天精神好多了。有一次,帳房先生來了。嘯桐雖然在病中,業務上有許多事他還是要過問的,有些事情也必須向他請示。因為只有他是一本清賬,整套的數目字他都清清楚楚記在他腦子里。帳房先生躬身坐在床前,湊得很近,嘯桐用极細微的聲音一一交代給他。帳房先生走后,世鈞便道:“爸爸,我覺得你不應當這樣勞神,大夫知道了,一定要說話的。”嘯桐歎了口气道:“實在放不下手來嘛,叫我有什么辦法!我這一病下來,才知道什么都是假的,用的這些人,就沒一個靠得住的!”
  世鈞知道他是這個脾气,再勸下去,只有更惹起他的牢騷,無非說他只要今天還剩一口气在身上,就得賣一天命,不然家里這些人,叫他們吃什么呢?其實他何至于苦到這步田地,好像家里全靠他做一天吃一天。他不過是犯了一般生意人的通病,錢心太重了,把全副精神寄托在上面,所以總是念念不忘。
  他小公館里的電話是裝在臥室里的,世鈞替他听了兩次電話。有一次有一樁事情要接洽,他便向世鈞說:“你去一趟吧。”沈太太笑道:“他成嗎?”嘯桐微笑道:“他到底是在外頭混過的,連這點事情都辦不了,那還行?”世鈞接連替他父親跑過兩次腿,他父親當面沒說什么,背后卻向他母親夸獎他:“他倒還細心。倒想得周到。”沈太太得個机會便喜孜孜地轉述給世鈞听。世鈞對于這些事本來是個外行,他對于人情世故也不太熟悉,在上海的時候,就吃虧在這一點上,所以他在厂里的人緣并不怎樣好,他也常常為了這一點而煩惱著。但是在這里,因為他是沈某人的儿子,大家都捧著他,辦起事來特別覺得順手,心里當然也很痛快。
  漸漸的,事情全都套到他頭上來了。帳房先生有什么事要請老爺的示下,嘯桐便得意地笑道:“你問二少爺去!現在歸他管了,我不管了。去問他去!”
  世鈞現在陡然變成一個重要的人物,姨太太的娘一看見他便說:“二少爺,這兩天瘦了,辛苦了!二少爺真孝順!”姨太太也道;”二少爺來了,老爺好多了,不然他一天到晚總是操心!”姨太太的娘又道:“二少爺你也不要客气,要什么只管說,我們姑奶奶這一向急糊涂了,照應得也不周到!”母女倆一遞一聲,二少爺長,二少爺短,背地里卻大起恐慌。姨太太和她母親說:“老頭子就是現在馬上死了,都太晚了!店里事情全給別人攬去管了。怪不得人家說生意人沒有良心,除了錢,就認得儿子。可不是嗎!跟他做了十几年的夫妻,就一點也不替我打算打算!”她母親道:“我說你也別生气,你跟他用點軟功夫。說良心話,他一向對你還不錯,他倒是很有點懼著你。那一年跑到上海去玩舞女,你跟他一鬧,不是也就好了嗎?”
  但是這回這件事卻有點棘手,姨太太想來想去,還是只有用儿女來打動他的心。當天她就把她最小的一個男孩子領到嘯桐房里來,笑著:“老磨著我,說要看看爸爸。哪,爸爸在這里!你不是說想爸爸的嗎?”那孩子不知道怎么,忽然犯起別扭勁來,站在嘯桐床前,只管低著頭揪著褥單。嘯桐伸過手去摸摸他的臉,心里卻很難過。中年以后的人常有這种寂寞之感,覺得睜開眼來,全是倚靠他的人,而沒有一個人是可以倚靠的,連一個可以商量商量的人都沒有。所以他對世鈞特別倚重了。
  世鈞早就想回上海去了。他把這意思悄悄地對他母親說一說,他母親苦苦地留他再住几天,世鈞也覺得父親的病才好一點,不能給他這樣一個打擊。于是他就沒提要走的話,只說要住家里去。住在小公館里,實在很別扭。別的還在其次,第一就是讀信和寫信的環境太坏了。曼楨的來信寄到他家里,都由他母親陸續地帶到這里來,但是他始終沒能夠好好的給她寫一封長信。
  世鈞對他父親說他要搬回家去,他父親點點頭,道:“我也想住到那邊去,那邊地段還清靜,養病也比較适宜。”他又向姨太太望了望,道:“她這一向起早睡晚的,也累病了,我想讓她好好地休息休息。”姨太太是因為晚上受涼了,得了咳嗽的毛病,而且白天黑夜像防賊似的,防著老頭子把鐵箱里的東西交給世鈞,一個人的精神有限,也有些照顧不過來了。
  突然听見老頭子說他要搬走了,她蒼白著臉,一聲也沒言語。
  沈太太也呆住了,頓了一頓方才笑道:“你剛好一點,不怕太勞累了?”嘯桐道:“那沒關系,待會儿叫輛汽車,我跟世鈞一塊儿回去。”沈太太笑道:“今天就回去?”嘯桐其實久有此意,先沒敢說出來,怕姨太太給他鬧,心里想等臨時再說,說了就馬上走。便笑道:“今天來得及嗎?要不你先回去吧,叫他們拾掇拾掇屋子,我們隨后再來。”沈太太嘴里答應著,卻和世鈞對看了一下,兩人心里都想著:“還不定走得成走不成呢。”
  沈太太走了,姨太太便冷笑了一聲,發話道:“哼,說的那樣好听,說叫我休息休息!”才說到這里,眼圈就紅了。嘯桐只是閉著眼睛,露出很疲乏的樣子。世鈞看這樣子,是免不了有一場口舌,他夾在里面,諸多不便,他立刻走了出去,到樓下去,假裝叫李升去買份晚報。仆人們都在那里交頭接耳,嘁嘁喳喳,很緊張似的,大約他們已知道老爺要搬走的消息了。世鈞在客室里踱來踱去,遠遠听見女佣們在那儿喊叫著:“老爺叫李升。李升給二少爺買報去了。”不一會,李升回來了,把報紙送到客室里來,便有一個女佣跟進來說:老爺叫你呢。叫你打電話叫汽車。特別慢,他把一張晚報顛來倒去看了兩三遍,才听見汽車喇叭響。李升在外面跟一個女佣說:你上去說一聲。去,去,去說一聲!怕什么呀?客室里來,垂著手報告道:“二少爺,車子來了。”
  世鈞想起他還有些衣服和零星什物在他父親房里,得要整理一下,便回到樓上來。還沒走到房門口,就听見姨太太在里面高聲說道:“怎么樣?你把這些東西拿出來,全預備拿走哇?那可不行!你打算把我們娘儿几個丟啦?不打算回來啦?這几個孩子不是你養的呀?”嘯桐的聲音也很急促,道:我還沒有死呢,我人在哪儿,當然東西得擱在哪儿,就是為了便當!當——告訴你,沒這么便當!”緊跟著就听見一陣揪奪的聲音,然后咕咚一聲巨響,世鈞著實嚇了一跳,心里想著他父親再跌上一交,第二次中風,那就無救了。他不能再置身事外了,忙走進房去,一看,還好,他父親坐在沙發上直喘气,說:“你要气死我還是怎么?”鐵箱開著,股票,存折和棧單撒了一地,大約剛才他顫巍巍地去開鐵箱拿東西,姨太太急了,和他拉拉扯扯地一來,他往前一栽,幸而沒跌倒,卻把一張椅子推倒在地下。
  姨太太也嚇得臉都黃了,猶自嘴硬,道:“那么你自己想想你對得起我嗎?病了這些日子,我伺候得哪一點不周到,你說走就走,你太欺負人了!”她一扭身坐下來,伏在椅背上嗚嗚哭了起來。她母親這時候也進來了,拍著她肩膀勸道:“你別死心眼儿,老爺走了又不是不回來!傻丫頭!”這話當然是說給老爺听的,表示她女儿對老爺是一片痴心地愛著他的,但是自從姨太太動手來搶股票和存折,嘯桐也有些覺得寒心了。
  趁著房間里亂成一片,他就喊:“周媽!王媽!車來了沒有?——來了怎么不說?混帳!快攙我下去。”世鈞把他自己的東西揀要緊的拿了几樣,也就跟在后面,走下樓來,一同上車。
  回到家里,沈太太再也沒想到他們會來得這樣早,屋子還沒收拾好,只得先叫包車夫和女佣們攙老爺上樓,服侍他躺下了,沈太太自己的床讓出來給他睡,自己另搭了一張行軍床。吃的藥也沒帶全,又請了醫生來,重新開方子配藥。又張羅著給世鈞吃點心,晚餐也預備得特別丰盛。家里清靜慣了,仆人們沒經著過這些事情,都顯得手忙腳亂。大少奶奶光只在婆婆后面跟出跟進,也忙得披頭散發的,喉嚨都啞了。
  這”父歸”的一幕,也許是有些蒼涼的意味的,但結果是在忙亂中度過。
  晚上,世鈞已經上床,沈太太又到他房里來,母子兩人這些天一直也沒能夠痛痛快快說兩句話。沈太太細問他臨走時候的情形,世鈞就沒告訴她關于父親差點跌了一跤的事,怕她害怕。沈太太笑道:“我先憋著也沒敢告訴你,你一說要搬回來住,我就心想著,這一向你爸爸對你這樣好,那女人正在那儿眼睛里出火呢,你這一走開,說不定就把老頭子給謀害了!”世鈞笑了一笑,道;”那總還不至于吧?”
  嘯桐住回來了,對于沈太太,這真是喜從天降,而且完全是由于儿子的力量,她這一份得意,可想而知。他回是回來了,對她始終不過如此,要說怎樣破鏡重圓,是不會的,但無論如何,他在病中是無法拒絕她的看護,她也就非常滿足了。
  說也奇怪,家里新添了這樣一個病人,馬上就生气蓬勃起來。本來一直收在箱子里的許多字畫,都拿出來懸挂著,大地毯也拿出來舖上了,又新做了窗帘,因為沈太太說自從老爺回來了,常常有客人來探病和訪問,不能不布置得像樣些。
  嘯桐有兩樣心愛的古董擺投,丟在小公館里沒帶出來,他倒很想念,派佣人去拿,姨太太跟他賭气,扣著不給。嘯桐大發脾气,摔掉一只茶杯,拍著床罵道:“混帳!叫你們做這點儿事都不成!你就說我要拿,她敢不給!”還是沈太太再三勸他:“不要為這點點事生气了,太犯不著!大夫不是叫你別發急嗎?”這一套細瓷茶杯還是她陪嫁的東西,一直舍不得用,最近才拿出來使用,一拿出來就給小健砸了一只,這又砸了一只。沈太太笑道:“剩下的几只我要給它們算算命了!”
  沈太太因為嘯桐曾經稱贊過她做的萵筍圓子,所以今年大做各种腌腊的東西,筍豆子、香腸、香肚、腌菜臭面筋。這時候离過年還遠呢,她已經在那里計划著,今年要大過年。又拿出錢來給所有的佣人都做上新藍布褂子。世鈞從來沒看見她這樣高興過。他差不多有生以來,就看見母親是一副悒郁的面容。她無論怎樣痛哭流涕,他看慣了,已經可以無動于衷了,倒反而是她現在這种快樂到极點的神气,他看著覺得很凄慘。
  姨太太那邊,父親不見得從此就不去了。以后當然還是要見面的。一見面,那邊免不了又要施展她們的挑撥离間的本領,對這邊就又會冷淡下來了。世鈞要是在南京,又還要好些,父親現在好像少不了他似的。他走了,父親一定很失望。母親一直勸他不要走,把上海的事情辭了。辭職的事情,他可從來沒有考慮過。可是最近他卻常常想到這問題了。要是真辭了職,那對于曼楨一定很是一個打擊。她是那樣重視他的前途,為了他的事業,她怎樣吃苦也愿意的。而現在他倒自動放棄了,好像太說不過去了——怎么對得起人家呢?
  本來那樣盼望著曼楨的信,現在他簡直有點怕看見她的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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