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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越是沒事干的人,越是性子急。一到腊月,她就忙著叫佣人撣塵,辦年貨,連天竹腊梅都提前買,不等到年底漲价。
  好在樓下不生火,夠冷的,花不會開得太早,不然到時候已經謝了。
  過年到底是樁事。分了家出來第一次過年,樣樣都要新立個例子,照老規矩還是酌減。迄今她連教書先生的飯茶几葷几素,都照老公館一樣。不過樓上樓下每桌的茶錢都減少了,口味當然差些。她是沒辦法,只好省在看不見的地方。看看這時勢,仿佛在圍城中,要預備無限制地支持下去。
  她自己動手包紅包。只有几家嫡親長輩要她自己去拜年,別處都由玉熹去到一到就是。她在燈下看著他在紅封套上寫"長命百歲"、"長命富貴",很有滋味,這是他們倆在一起過第一個年。
  她叫王吉把錫香爐蜡台都拿出來擦過了。祖宗的像今年多了兩幅,老太太与二爺,都是照片。
  她除了吃這口煙,樣樣都照老太太生前。過年她這間房要公開展覽,就把煙舖搬走了,房里更空空落落的。忙完了到年底又空著一大截子,她把兩只手抄在衣襟底下,站在窗口望出去,是個陰天下午,遠遠的有只雞啼,細微的聲音像一扇門吱呀一響。市區里另有兩只雞遙遙響應。許多人家都養著雞預備吃年飯,不像姚家北邊規矩,年菜沒有這一項。弄堂給西北風刮得干干淨淨,一個人也沒有,一只毛毿毿的大黑狗沿著一排后門溜過來,嗅嗅一只高炭簍子,站起后腿扒著往里面看,把簍子絆倒了,馬上鑽進去,只看見它后半身。
  它銜了塊炭出來,咀嚼了一會,又吐出來仔細看。它失望地走開了,但是整個弄堂里什么都找不到。它又回來發掘那只篾簍,又銜了根炭出來,卡嚓卡嚓大聲吃了它。她看著它吃了一塊又一塊,每回總是沒好气似地挑精揀肥,先把它丟在地上試驗它,又用嘴拱著,把它翻個身。太太,三爺來了,
  哦,她想,年底給人逼債。相形之下,她這才覺得是真的過年了,像小孩子一樣興奮起來。叫王吉生客廳里的火。
  她換了身瓦灰布棉襖褲,穿孝滾著白辮子。臉黃黃的,倒也是一种保護色,自己鏡子里看看,還不怎么顯老。咦,三爺,這兩天倒有空來?我不過年。從前是沒辦法,只好跟著過。噯,是沒意思。今年冷清了,過年是人越多越好。我們家就是人多。光是姨奶奶們,坐下來三桌麻將。哪有這么些?怎么沒有?前前后后你們兄弟倆有多少?沒進門的還不算。娶妾,等到儿子們年紀夠大了,一開禁,進了門的姨奶奶們隨即失寵,外面瞞著老太太另娶了新的,老太太始終跟不上。有兩個她特別抬舉,在她跟前當差,堂子出身的人會小巴結,尤其是大爺的四姨奶奶,老太太一天到晚"四姨奶奶""四姨奶奶"不离口,連大奶奶三奶奶都受她的气,銀娣更不必說了。這時候她是故意提起她們,讓他知道她現在對他一點意思也沒有。"你現在的兩位我們都沒看見。"她們見不得人。你客气。你揀的還有錯?其實都是朋友們開玩笑,弄假成真的。
  她瞅了他一眼:"你這話誰相信?"真的。我一直說,出去玩嘿,何必搞到家里來。其實我現在也難得出去,我們是過時的人了,不受歡迎了。"客气客气。
  火漸漸旺了起來。這時候才暖和些了。二嫂怎么這么省?噯呀,三爺你去打听打听,煤多少錢一擔。北邊打仗來不了。
  他們講起北邊的親戚,有的往天津租界上跑,有的還在北京。他脫了皮袍子往紅木炕床上一扔,來回走著說話,里面穿著青綢薄絲棉襖褲,都是戴孝不能穿的,他是不管。襟底露出青灰色垂須板帶,肚子癟塌塌的,還是從前的身段。房里一暖和,花都香了起來。白漆爐台上擺滿了紅梅花、水仙、天竺、腊梅。通飯廳的白漆拉門拉上了,因為那邊沒有火。這兩間房從來不用。先生住在樓下,所以她從來不下樓。房間里有一种空關著的气味,新房子的气味。玉熹在家?他到鐘家去了。他們是南邊規矩,請吃小年飯。鐘太太是南邊人。那鐘太太那樣子,鐘太太不能算難看,人家皮膚好。根本不像個女人,
  她也笑了。對一個女人這樣說,想必是把她歸入像女人之列。不能算是怎樣恭維人,但還是使他們在黃昏中對坐著覺得親近起來。下雪了,
  雪像蠓虫一樣在灰色的天上亂飛。怪不得房間里突然黑了下來。附近店家"鬧年鑼鼓",伙計學徒一打烊就敲打起來。
  沙啞的大鑼敲得特別急,嗆嗆嗆嗆嗆嗆,時而夾著一聲洋鐵皮似的鐃鈸。大家累倒了暫停片刻的時候,才听見鼓響,登登登像跑步聲,在架空的戲台上跑圓場。這些店家各打各的,但是遠遠听來也相當調和,合并在一起有一种极大的倉皇的感覺,殘冬腊月,急景凋年,赶辦年貨的人拎著一包包青黃色的草紙包,稻草扎著,切破凍僵了的手指。赶緊買東西做菜祭祖宗,好好過個年,明年運气好些。無論多遠的路也要赶回家去吃團圓飯,一年就這一天。噯,下雪了,笑,不過是她大方,他借錢也應酬過他一次。難道每次陪她談天要她付錢?反而讓他看不起。他訴苦也沒有用,只有更叫她快心。
  他不跟她開口,也不說走。有時候半天不說話,她也不找話說,故意給他机會告辭。但是在半黑暗中的沉默,并不覺得僵,反而很有滋味。實在應當站起來開燈,如果有個佣人走過看見他們黑赳赳對坐著,成什么話?但是她坐著不動,怕攪斷了他們中間一絲半縷的關系。黑暗一點點增加,一點點淹上身來,像蜜糖一樣慢,漸漸坐到一种新的元素里,比空气濃厚,是十年廿年前半凍結的時間。他也在留戀過去,從他的聲音里可以听出來。在黑暗中他們的聲音里有一种會心的微笑。
  她去開燈。別開燈,
  她詫异地笑著,又坐了下來,心里說不出的高興。
  等到不能不開燈的時候,不得不加上一句:"三爺在這儿吃飯,"免得像是提醒他時候不早了,該走了。還早呢,你們几點鐘開飯?我們早。
  留人吃飯,有時候也是一种逐客令,但是他居然真待了下來。難道今天是出來躲債,沒地方可去?來了這半天,她也沒請他上樓去吃煙。雖然說吃煙的人不講究避嫌疑,當著人盡可以躺下來,究竟不便,她也不犯著。好在他們家吃煙向來不提的,她也就沒提。
  飯廳沒裝火爐,他又穿上了皮袍子。三爺吃杯酒,擋擋寒气。這是玫瑰燒?不錯。就是弄堂口小店的高粱酒,摻上玫瑰泡兩個月,預備過年用的。還剩下點玫瑰,我叫他們去打瓶酒來給你帶回去。"
  她喝了兩杯酒,房間越冷,越覺得面頰熱烘烘的,眼睛是亮晶晶沉重的流質,一面說著話,老是溜著,有點管不住。給我拿飯來。二嫂不是不能喝的,怎么只喝這點?老不喝,不行了。從前老太太每頓飯都有酒。三爺再來一杯。
  老媽子替他斟了酒,他向她舉杯:"干杯。"
  她將剩下的半杯一口喝了下去,無緣無故馬上下面有一股秘密的熱气上來,像坐在一盞強光電燈上,与這酒吃下去完全無干。她連忙吃飯,也只夾菜給他,沒再勸酒。
  打雜的打了酒來,老媽子送進來,又拿來一包冰糖,一包干玫瑰。他打開紙包,倒到酒瓶里,都結集在瓶頸。干枯的小玫瑰一個個丰艷起來,變成深紅色。從來沒听見說酒可以使花复活。冰糖屑在花叢中漏下去,在綠陰陰的玻璃里緩緩往下飄。不久瓶底就舖上一層雪,雪上有兩瓣落花。她望著里面奇异的一幕,死了的花又開了,倒像是個兆頭一樣,但是馬上像噩兆一樣感到厭惡,自己覺得可恥。
  飯后回到客廳里喝茶,鑼鼓敲得更緊,所有的店家吃完晚飯都加入了。他傴僂著烤火,捧著茶杯酒著手,望著火爐上小玻璃窗上的一片紅光。到過年的時候不由得想起從前,三爺怎么了?酒喝多了?怪誰?只好怪自己。難道怪你?
  她先怔了怔,還是笑著說:"你真醉了。"怎么?因為我說真話?你是哪年來的?跑反那年?自從你來了我就在家待不住,實在受不了。我們那位我也躲著她,更成天往外跑。本來我不是那樣的。"這些話說它干什么。我不過要你知道我姚老三不是生來這樣。不管人家怎么說我,只要二嫂明白,我死也閉眼睛。"好好的怎么說這話?難道你這樣聰明的人會想不開?你別瞎疑心。我只要你說你明白了,說了我馬上就走。有什么可說的?到現在這時候還說些什么?我忍了這些年都沒告訴你,我情愿你恨我。給人知道了你比我更不得了。你倒真周到。害得我還不夠?我差點死了。我知道。你死了我也不會活著。當時我想著,要死一塊死,這下子非要告訴你。到底沒說。"你這時候這樣講,誰曉得你對人怎么說的?我要說過一個字我不是人。
  她掉過頭去笑笑。其實這一點她倒有點相信。這些年過下來,看人家不像是知道,要不然他們對她就不會是這樣。我知道你不會相信我。也真可笑,我這一輩子還就這么一次是給別人打算。大概也是報應。"他站起來去拿皮袍子。你真心狠,她的手,一面笑著答應著:"我走。馬上就走。"
  她不相信他,但是要照他這樣說,她受的苦都沒白受,至少有個緣故,有一种幽幽的宗教性的光照亮了過去這些年。她的頭低了下去,像個不信佛的人在廟里也雙手合十,因為燒著檀香,古老的鐘在敲著。她的眼睛不能看著他的眼睛,怕兩邊都是假裝,但是她兩只冰冷的手握在他手里是真的。他的手指這樣瘦,奇怪,這樣陌生。兩個人都還在這儿,雖然大半輩子已經過去了。不要給人听見了。
  她不能坐在那里等他。她站起來擋他。叫佣人看見門關著還得了?也糟踏了剛才那點。她要在新發現的過去里耽擱一會,她需要時間吸收它。
  他們掙扎著,像縫在一起一樣,他的手臂插在她袖子里。你瘋了。我們有筆帳要算。年數太多了。你欠我的太多,我也欠你太多。
  她一听見這話,眼淚都涌了上來堵住了喉嚨。她被他推倒在紅木炕床上,耳環的栓子戳著一邊臉頰,大理石扶手上圓滾滾的紅木框子在腦后硬梆梆頂上來。沒有時間,從來沒有。四周看守得這樣嚴,難怪戲上与彈詞里的情人,好容易到了一起,往往就像貓狗一樣立即交尾起來,也是為情勢所迫。尤其是他們倆,除非現在馬上,不然決不會再約會在一個較妥當的地方。他們中間隔的事情太多了,無論怎么解釋也是白說。
  她仍舊拼命支撐著,仿佛她對他的抵抗力終于找到了一個焦點,這些年來的積恨,使她宁可任何男人也不要。他搶奪著的褲帶在她腰間勒出一道狹窄的紅痕,是看得見的邊界。
  他壓著她的手,整個身体的重量支在一個肘彎上,弓著身來扯下自己的褲子,胳膊肘子杵痛了她。她同時可以感到房間外面的危險越來越大,等于极大的壓力加在一個火柴盒上,一個玻璃泡上。他們頭上有個玻璃罩子扣下來,比房間小,罩住里面搶蝦似的掙扎。有人在那里看--也許連他也在看。她的手腕碰著炕床上攤著的皮袍子,毛茸茸的,一种神秘的獸的恐怖,使她不知道哪里來的一股子勁,一下子摔開了他,也沒有來得及透口气,一站起來就听見外面的人聲,先還當是耳朵里的血潮嗡嗡的巨響。
  是做成的圈套,她心里想。他也听見了。她不等他來拉她,赶緊去開門。沒開門,先摸摸頭發,拉拉衣服。把門一開,還好,外面沒人。也說不定沒給人看見門關著。
  王吉的聲音在廚房里大聲理論。王吉!什么事?有人找三爺。
  兩個人在昏暗的穿堂里直走進來,都帶著尖頂瓜皮帽,耳朵鼻子凍得通紅,黑嗶嘰袍子,肩膀上的雪像洒著鹽一樣。這是你們太太?王吉你怎么這樣糊涂,晚上怎么放生人進來?我直擋著--我們跟三爺來的,請三爺出來。
  她不理他們。"叫他們出去等著。年底,晚上門戶還不小心點,不認識的人讓他們直闖進來?"三爺來了!腳也站酸了,一個在門前,一個在門后,一步都不敢走開,等到這個時候飯也沒吃。""當你走了,都急死了,叫我們回去怎么交代?"噯,你們外邊等著,去叫黃包車,先坐上等著,我就來。"噯,三爺,這好意思的?去,下這么大雪。"什么人?我們跟三爺來的,三爺跟我們號里有筆帳沒清。這位翁先生是元丰錢庄的。我們也是沒辦法。帳的,都帶著舖蓋住在那里,我們只好也打地舖。等了好些天,今天三爺下來,答應出去想辦法,大家公推我們倆跟著去。"好了好了,你們現在知道我在這儿,沒溜,這可不是我家,你們不能在這儿鬧,你們先走一步,我馬上就來。"三爺不要叫我們為難了,要走大家一塊走。苦差使,沒辦法,三爺最体諒人的。都給我滾,王吉去叫警察!"出去出去,
  三爺把手臂兜在他們肩膀上推送著,一面附耳說話。他們仍舊懇求著:"三爺再明白也沒有,我們的苦處三爺有什么不知道。我們回去沒有個交代,還不當我們得了三爺什么好處,放三爺走了?"
  她岔進來說:"你們到別處去講,這儿不是茶館。別人欠你們的錢,我們不欠你們的錢,怎么不管白天晚上就這么跑進來。還賴著不走?"二嫂,低聲求告著:"三爺。三爺。"
  兩個債主摸不著頭腦,也拉著他勸:"好了好了,三爺,都是自己人,有話好說。"
  他隔著他們望著她。"好,你小心點。小心我跟你算帳。"
  他走了,后面跟著那兩個人和王吉。她不愿意上去,樓上那些老媽子。她回到客廳里,燈光仿佛特別亮,花香混合著香煙气。一副酒闌人散的神气。王吉不會進來的。她沒有走近火爐。里面隱隱的轟隆一聲響。是燒斷的木柴坍塌聲。爐上的小窗戶望進去,是一間空明的紅色房間,里面什么都沒有。
  她站了一會,桌上那瓶酒是預備給他帶回去的。她拔出瓶塞,就著瓶口喝了一口。玫瑰花全都擠在酒面上,几乎流不出來。有點苦澀,糖都在瓶底。鬧年鑼鼓還在嗆嗆嗆敲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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