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談女人


  西方人稱陰險刻薄的女人為“貓”。新近看到一本專門罵女人的英文小冊子叫《貓》,內容并非是完全未經人道的,但是与女人有關的雋語散見各處,搜集起來頗不容易,不像這里集其大成。摘譯一部分,讀者看過之后總有几句話說,有的嗔,有的笑,有的覺得痛快,也有自命為公允的男子作“平心之論”,或是說“過激了一點”,或是說“對是對的,只适用于少數的女人,不過無論如何,有則改之,無則加勉”等等。總之,我從來沒見過在這題目上無話可說的人。我自己當然也不外此例。我們先看了原文再討論吧。
  《貓》的作者無名氏在序文里預先鄭重聲明:“這里的話,并非說的是你,親愛的讀者——假使你是個男子,也并非說的是你的妻子、嬸妹、女儿、祖母或岳母。”
  他再三辯白他寫這本書的目的并不是吃了女人的虧借以出气,但是他后來又承認是有點出气的作用,因為:“一個剛和太太吵過嘴的男子,上床之前讀這本書,可以得到安慰。”
  他道:“女人物質方面的构造實在太合理化了,精神方面未免稍差,那也是意想中的事,不能苛求。”
  一個男子真正動了感情的時候,他的愛較女人的愛偉大得多。可是從另一方面現看,女人恨起一個人來,倒比男人持久得多。
  女人与狗唯一的分別就是:狗不像女人一般地被寵坏了,它們不戴珠寶,而且——謝天謝地!——它們不會說話!
  算到頭來,每一個男子的錢總是花在某一個女人身上。
  男人可以跟最下等的酒吧間女侍調情而不失身份——上流女人向那郵差遙遙擲一個飛吻都不行!
  我們由此推斷:男人不比女人,彎腰彎得再低些也不打緊,因為他不難重新直起腰來。
  一般的說來,女性的生活不像男性的生活那么需要多种的興奮劑,所以如果一個男子公余之暇,做點越軌的事來調劑他的疲乏、煩惱、未完成的壯志,他應當被原恕。
  對于大多數的女人,“愛”的意思就是“被愛”。
  男子喜歡愛女人,但是有時候他也喜歡她愛他。
  如果你答應幫一個女人的忙,隨便什么事她都肯替你做;但是如果你已經幫了她一個忙了,她就不忙著幫体的忙了。所以你應當時時刻刻答應幫不同的女人的忙,那么你多少能夠得到一點酬報,一點好處——因為女人的報恩只有一种:預先的報恩。
  由男子看來,也許這女人的衣服是美妙悅目的——但是由另一個女人看來,它不過是“一先令三便士一碼”的貨色,所以就談不上美。
  時間即是金錢,所以女人多花時間在鏡子前面,就得多花錢在時裝店里。
  如果你不調戲女人,她說你不是一個男人;如果你調戲她,她說你不是一個上等人。
  男子夸耀他的胜利——女子夸耀她的退避。可是敵方之所以進攻,往往全是她自己招惹出來的。
  女人不喜歡善良的男子,可是她們拿自己當做神速的感化院,一嫁了人之后,就以為丈夫立刻會變成圣人。
  唯獨男子有開口求婚的權利——只要這制度一天存在;婚姻就一天不能夠成為公平交易;女人動不動便抬出來說當初她“允許了他的要求”,因而在爭吵中占优勢。為了這緣故,女人堅持應由男子求婚。
  多數的女人非得“做下不對的事”,方才快樂。婚姻仿佛不夠“不對”的。
  女人往往忘記這一點:她們全部的教育無非是教她們意志堅強,抵抗外界的誘惑——但是她們耗費畢生的精力去挑撥外界的誘惑。
  現代婚姻是一种保險,由女人發明的。
  若是女人信口編了故事之后就可以抽版稅,所有的女人全都發財了。
  你向女人猛然提出一個問句,她的第一個回答大約是正史,第二個就是小說了。
  女人往往和丈夫苦苦辯論,務必駁倒他,然而向第三者她又引用他的話,當做至理名言。可怜的丈夫……
  女人与女人交朋友,不像男人与男人那么快。她們有較多的瞞人的事。
  女人們真是幸運——外科醫生無法解剖她們的良心。
  女人品評男子,僅僅以他對她的待遇為依歸,女人會說:“我不相信那人是凶手——他從來也沒有謀殺過我!”
  男人做錯事,但是女人遠兜遠轉地計划怎樣做錯事。
  女人不大想到未來——同時也努力忘記她們的過去——所以天曉得她們到底有什么可想的!
  女人開始經濟節約的時候,多少“必要”的花費她可以省掉,委實可惊!
  如果一個女人告訴了你一個秘密,千万別轉告另一個女人——一定有別的女人告訴過她了。
  無論什么事,你打算替一個女人做的,她認為理所當然。無論什么事你替她做的,她并不表示感謝。無論什么小事你志了做,她咒罵你。……家庭不是慈善机關。
  多數的女人說話之前從來不想一想。男人想一想——就不說了!
  若是她看書從來不看第二遍,因為她“知道里面的情節”了,這樣的女人決不會成為一個好妻子。如果她只圖新鮮,全然不顧及風格与韻致,那么過了些時,她摸清楚了丈夫的個性,他的弱點与怪僻處,她就嫌他沉悶無味,不复愛他了。
  你的女人建造空中樓閣——如果它們不存在,那全得怪你!
  叫一個女人說“我錯了”,比男人說全套的繞口令還要難些。
  你疑心你的妻子,她就欺騙你。你不疑心你的妻子,她就疑心你。
  凡是說“女人怎樣怎樣”的話,多半是俏皮話。單圖俏皮,意義的正确上不免要打個折扣,因為各人有各人的脾气,如何能夠一概而論?但是比較上女人是可以一概而論的,因為天下人風俗習慣職業環境各不相同,而女人大半總是在戶內持家看孩子,傳統的生活典型既然只有一种,個人的習性雖不同也有限。因此,籠統地說“女人怎樣怎樣”,比說“男人怎樣怎樣”要有把握些。
  記得我們學校里有過一個非正式的辯論會,一經涉及男亥問題,大家全都忘了原先的題目是什么,單單集中在這一點上,七嘴八舌,嬉笑怒罵,空气异常熱烈。有一位女士以老新党的口吻佩佩談到男子如何不公平,如何欺凌女子——這柔脆的,感情丰富的動物,利用她的情感來拘禁她,逼迫她作玩物,在生存競爭上女子之所以占下風全是因為机會不均等……在男女的論戰中,女人永遠是來這么一套。當時我忍不住要駁她,倒不是因為我專門喜歡做偏鋒文章,實在是听厭了這一切。一九三0年間女學生們人手一冊的《玲瓏》雜志就是一面傳授影星美容秘訣一面教導“美”了“容”的女子怎樣嚴密防范男子的進攻,因為男子都是“心存不良”的,談戀愛固然危險,便結婚也危險,因為結婚是戀愛的墳墓……
  女人這些話我們耳熟能詳,男人的話我們也听得太多了,無非罵女子十惡不赦,罄竹難書,惟為民族生存計,不能赶盡殺絕。
  兩方面各執一詞,表面上看來未嘗不是公有公理,婆有婆理。女人的确是小性儿,矯情,作偽,眼光如豆,狐媚子,(正經女人雖然痛恨蕩婦,其實若有机會扮個妖婦的角色的話,沒有一個不躍躍欲試的。)聰明的女人對于這些批評并不加辯護,可是返本歸原,歸罪于男子。在上古時代,女人因為体力不濟,屈服在男子的拳頭下,几千年來始終受支配,因為适應環境,養成了所謂妄婦之道。女子的劣根性是男子一手造成的,男子還抱怨些什么呢?
  女人的缺點全是環境所致,然則近代和男子一般受了高等教育的女人何以常常使人失望,像她的祖母一樣地多心,鬧別扭呢?當然,几千年的積習,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掉的,只消假以時日……
  可是把一切都怪在男子身上,也不是徹底的答复,似乎有不負責任的嫌疑。“不負責”也是男子久慣加在女人身上的一個形容詞。《貓》的作者說。
  有一位名高望重的教授曾經告訴我一打的理由,為什么我不應當把女人看得太嚴重。這一直使我煩惱著,因為她們總把自己看得很嚴重,最恨人家把她們當做甜蜜的,不負責任的小東西。假如像這位教授說的,不應當把她們看得太嚴重,而她們自己又不抄心做“甜蜜的,不負責任的小東西”,那到底該怎樣呢?
  她們要人家把她們看得很嚴重,但是她們做下點嚴重的錯事的時候,她們又希望你說“她不過是個不負責任的小東西。”
  女人當初之所以被征服,成為父系宗法社會的奴隸。是因為体力比不上男子。但是男子的体力也比不上豺狼虎豹,何以在物竟天擇的過程中不曾為禽獸所屈服呢?可見得單怪別人是不行的。
  名小說家愛爾德斯·赫胥黎在《針鋒相對》一書中說:“是何等樣人,就會遇見何等樣事。”《針鋒相對》里面寫一個年輕妻子瑪格麗,她是一個討打的,天生的可怜人。她丈夫本是一個相當馴良的丈夫,然而到底不得不辜負了她,和一個交際花發生了關系。瑪格麗終于成為呼天搶地的傷心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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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愛爾德斯·郝胃黎,通譯奧爾德斯·赫胥黎(Aldous Huxley,1894-1963),英國作家,晚年入籍美國。

  誠然,社會的進展是大得不可思議的,非個人所能控制,身當其沖者根本不知其所以然。但是追溯到某一階段,總免不了有些主動的成分在內。像目前世界大局,人類逐步進化到競爭劇烈的机械化商業文明,造成了非打不可的局面,雖然奔走呼號鬧著“不要打,打不得”,也還是惶惑地一個個被牽進去了。的确是沒有法子,但也不能說是不怪人類自己。
  有人說,男子統治世界,成績很糟,不如讓位給女人,准可以一新耳目。這話乍听很像是病急亂投醫。如果是君主政治,武則天是個英主,庸太宗也是個英主,碰上個把好皇帝,不拘男女,一樣天下太平。君主政治的毛病就在好皇帝太難得。若是民主政治呢,大多數的女人的自治能力水准較男子更低。而且國際間鬧是非,本來就有點像老媽子吵架,再換了貨真价實的女人,更是不堪設想。
  叫女人來治國平天下,雖然是“做戲無法,請個菩薩”,這荒唐的建議卻也有它的科學上的根据。曾經有人預言,這一次世界大戰如果摧毀我們的文明到不能恢复原狀的地步,下一期的新生的文化將要著落在黑种人身上,因為黃白种人在過去已經各有建樹,唯有黑种人天真未鑿,精力未耗,未來的大時代里恐怕要輪到他們來做主角。說這樣話的,并非故作惊人之論。高度的文明,高度的訓練与壓抑,的确足以所傷元气。女人常常被斥為野蠻,原始性。人類馴服了飛禽走獸,獨獨不能徹底馴服女人。几千年來女人始終處于教化之外,焉知她們不在那里培養元气,徐圖大舉?
  女權社會有一樣好處——女人比男人較富于擇偶的常識,這一點雖然不是什么高深的學問,卻与人類前途的休戚大大有關。男子挑選妻房,純粹以貌取人。面貌体格在优生學上也是不可不講究的。女人擇夫,何嘗不留心到相貌,只是不似男子那么偏頗,同時也注意到智慧健康談吐風度自給的力量等項,相貌倒列在次要。有人說現今社會的症結全在男子之不會挑揀老婆,以至于儿女沒有家教,子孫每況愈下。那是過甚其詞,可是這一點我們得承認,非得要所有的婚姻全由女子主動,我們才有希望產生一种超人的民族。
  “超人”這名詞,自經尼采提出,常常有人引用,在尼采之前,古代寓言中也可以發現同類的理想。說也奇怪,我們想象中的超人永遠是個男人。為什么呢?大約是因為超人的文明是較我們的文明更進一步的造就,而我們的文明是男子的文明。還有一層:超人是純粹理想的結晶,而“超等女人”則不難于實際中求得。在任何文化階段中,女人還是女人。男子偏于某一方面的發展,而女人是最普遍的,基本的,代表四季循環,土地,生老病死,飲食繁殖。女人把人類飛越太空的靈智拴在踏實的根樁上。
  即在此時此地我們也可以找到完美的女人。完美的男人就稀有,因為我們根本不知道怎樣的男子可以算做完美。功利主義者有他們的理想,老庄的信徒有他們的理想,國社党員也有他們的理想。似乎他們各有各的不足處——那是我們對于“完美的男子”期望過深的緣故。
  女人的活動范圍有限,所以完美的女人比完美的男人更完美。同時,一個坏女人往往比一個坏男人坏得更徹底。事實是如此。有些生意人完全不顧商業道德而私生活無懈可擊。反之,對女人沒良心的人盡有在他方面認真盡職的。而一個惡毒的女人就惡得無孔不入。
  超人是男性的,神卻帶有女性的成分,超人与神不同。超人是進取的,是一种生存的目標。神是廣大的同情,慈悲,了解,安息。像大部分所謂知識份子一樣。我也是很愿意相信宗教而不能夠相信,如果有這么一天我獲得了信仰,大約信的就是奧涅爾《大神勃朗》一劇中的地母娘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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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奧涅爾,通譯奧尼樂(Eugene O'Neill,1888-1953),美國戲劇家,1936年獲諾貝爾文學獎。

  《大神勃朗》是我所知道的感人最深的一出戲。讀了又讀,讀到第三四遍還使人心酸淚落。奧涅爾以印象派筆法勾出的“地母”是一個妓女,“一個強壯、安靜、肉感,黃頭發的女人,二十歲左右,皮膚鮮洁健康,乳房丰滿,胯骨寬大。她的動作遲慢,踏實,懶洋洋地像一頭獸。她的大眼睛像做夢一般反映出深沉的天性的騷動。她嚼著口香糖,像一條神圣的牛,忘卻了時間,有它自身的永生的目的。”
  她說話的口吻粗鄙而熱誠:“我替你們難過,你們每一個人,每一個狗娘養的——我簡直想光著身子跑到街上去,愛你們這一大堆人,愛死你們,仿佛我給你們帶了一种新的麻醉劑來,使你們永遠忘記了所有的一切(歪扭地微笑著)。但是他們看不見我,就像他們看不見彼此一樣。而且沒有我的幫助他們也繼續地往前走,繼續地死去。”
  人死了,葬在地里。地母安慰垂死者:“你睡著了之后,我來替你蓋被。”
  為人在世,總得戴個假面具,她替垂死者除下面具來,說:“你不能戴著它上床。要睡覺,非得獨自去。”
  這里且摘譯一段對白:

  勃朗 (緊緊靠在她身上,感激地)土地是溫暖的。
  地母 (安慰地,雙目直視如同一個偶像)噓! 噓! (叫他不要做聲)睡覺罷。
  勃朗 是,母親。……等我醒的時候……?
  地母 太陽又要出來了。
  勃朗 出來審判活人与死人! (恐懼)我不要公平的審判。我要愛。
  地母 只有愛。
  勃朗 謝謝你,母親。

  人死了,地母向自己說:
  “生孩子有什么用?有什么用?生出死亡來?”
  她又說:
  “春天總是回來了,帶著生命!總是回來了!總是,總是,永遠又來了!——又是春天!——又是生命!——夏天、秋天、死亡,又是和平!(痛切的憂傷)可總是,總是,總又是戀愛与怀胎与生產的痛苦——又是春天帶著不能忍受的生命之杯(換了痛切的歡欣),帶著那光榮燃燒的生命的皇冠!”(她站著,像大地的偶像,眼睛凝視著莽莽乾坤。)
  這才是女神。“翩若惊鴻,宛若游龍”的洛神不過是個古裝美女,世俗所供的觀音不過是古裝美女赤了腳,半裸的高大肥碩的希腊石像不過是女運動家,金發的圣母不過是個俏奶媽,當眾喂了一千余年的奶。
  再往下說,要牽人宗教論爭的危險的游渦了,和男女論爭一樣的激烈,但比較無味。還是趁早打住。
  女人縱有千般不是,女人的精神里面卻有一點“地母”的根芽。可愛的女人實在是真可愛。在某种范圍內,可愛的人品与風韻是可以用人工培養出來的,世界各國不同樣的淑女教育全是以此為目標,雖然每每歪曲了原意,造成像《貓》這本書里的太太小姐,也還是可原怒。
  女人取悅于人的方法有許多种。單單看中她的身体的人,失去許多可珍貴的生活情趣。
  以美好的身体取悅于人,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職業,也是极普遍的婦女職業,為了謀生而結婚的女人全可以歸在這一項下。這也無庸諱言——有美的身体,以身体悅人;有美的思想,以思想悅人,其實也沒有多大分別。

                 (原刊1944年3月《天地》月刊第6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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