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亦名《貧賤夫妻》 在黃河以北的人,都有這么一個感覺:“有錢不住東南房,冬不暖來夏不涼。”但事實上,蓋房子的人,很少不蓋東南房。所有房子東南房,也不見得有多少空閒下來。那原因就是找不著房子住的人,東南房也是好的,終于是住下了。這里敘述著一個住東南房的主人,就是這种情緒下過活著的。 那是三間南房,而且是緊鄰著大門口的。所以最靠外的一間屋子,事實上是北方門洞內的門房。當這屋子在三十年前,這間屋子是主人的外听差的,說文雅點,是住著司閽的吧。這間屋子,新主人閉住了那個通門洞的小門,當了一間臥室。靠里二間屋子,是向北朝著外院的,倒有很大的几塊玻璃窗。然而北方建筑的缺點,就是朝院子的門,開在正中,而這兩間屋子,是象形的,只靠屋頂上的一根柁梁,把它分為兩間,事實上又只是一大間,不,乃是長方形的一間。新主人把這里當了客室,書房,餐廳,甚至于廚房。因為冬天節省煤火,屋子里放了個黑鐵煤球爐子,小家庭的伙食簡單,索性就在這煤爐子做飯了。 這是個發薪水的前夕。雖然屋子里還有些油煙气味,爐子上的小鍋,正中方桌上的碗筷,都已收拾干淨。橫窗一張三屜桌子,是主人的寫文章讀書之所。桌上堆上舊一折八扣書籍,雖然錯字是很多的,主人并不依靠讀這些書來進修,這只是消遣的,錯字并無關系。而況這些書都是地攤上零碎收來的,根本也分不出個部頭。錯字也更在所不計了。 屋子正中那盞懸下來的電燈,因麻繩子扯著,拴在窗戶格子上,將燈拉在三屜桌正中,當了台燈。燈罩子破了,主人很聰明的將它取消了,用大紙煙盒撕開了,利用紙殼的坡度,剪了個草帽式的圓罩子,里外糊了點綠紙片儿,當了燈罩的代用品,卻也美觀而适用。主人移過來一張椅子,并用個廢了的枕頭,當著坐墊,坐著卻也柔軟而舒服,于是他找個朋友寄來的一個信封,利用它反面無字,在郵票零余的地方,將鉛筆記著他的收入,他記得清楚,上個月只借支了一回薪水,在調整額的薪水上,還可以收到五百六十余元。他還怕這個數目,不怎么精确,老早了,已在報上,把那個調整薪水辦法的新聞剪了下來,放在抽屜里。這時把那方塊儿剪報拿了出來,再參考一下,自己的計算法,并無錯誤,明天确是可以收到五百六十余元的薪水。其實,他這一查還是多余的,每日在机關里和同事計算多次,這個數字,本已是滾瓜爛熟的了。 他算過以后,不免向信封上發一點微笑。想著明天除買點糙米,以補配粉之不足,還可以買几百斤煤球。此外,也當買點肉來解解饞。買肉以牛肉為宜,不談什么維他命多,至少是比豬肉便宜一二元一斤。牛肉熬紅白蘿卜加上兩枚西紅柿,就著煤爐子上開鍋的熱和勁儿一吃,就饅頭也好,泡飯吃也好,其味無窮。那有中餐味,也有西餐味。他想著有點悠然神往了,對了壁上那五寸大的日歷,不住的微笑。 主人的太太,是個不滿二十五歲的少婦。她坐在三屜桌的旁邊,正是將一團洗染過舊的毛繩,給他們唯一的女孩子貝貝打一件外套。貝貝吃過晚飯,已經先睡了,所以他們都閒著。她結著毛繩,不時偷看丈夫的神情。丈夫笑了,她也笑了。她道:“謹之呀,你又在算你那可怜的薪水了吧?”他回過頭笑道:“可不是。上個月,幸是我叔父接濟了我一筆款子,沒有再加上虧空。明天領得了薪水,赶快搶購點物資。”他太太道:“我有份嗎?”他道:“當然哪。我胡謹之有份,你韓佩芬也有份。”佩芬抿嘴笑了,又低頭結了几針毛線。她笑道:“現在很時行穿毛布。大概……現在的价錢不知道,在兩星期前,不過四十元一件料子,我想還不會超過一百個金圓吧?能不能給我做件毛市棉袍子?”謹之道:“棉袍子?你有呀;而且,你還有件二毛的。過這個冬天,你是不成問題的。”佩芬道:“難道我就只許有一件棉袍子嗎?你到街上去看看,多少人都穿毛布的料子。我老早就想做一件夾袍,你又沒錢。只好罷了。于今去買來做,已經嫌赶不上時代了。你發了薪水,我也不想穿綢穿緞,難道做一件布衣服你都不答應。”謹之陪笑道:“當然可以。不過再遲一個月,我就松動一點。棉袍子不是有了面子就行了的,還要棉花里子再加手工呢。”佩芬道:“我要東西,你總是捱。越捱越貴。越貴也就越捱。等人家穿得不要穿了,赶不上時代的東西,我又何必穿?”謹之打了個哈哈,笑道:“赶上時代,是這樣的解釋嗎?女人赶什么時代?只是服裝店百貨店的消費而已。”佩芬將臉子一板,把手里結的毛繩,在脅下夾著,立刻偏過頭去,一面起身向臥室里走,一面道:“我不和你斗嘴勁。東西沒有買,先受一頓批評。怎么會是服裝店百貨店的消費者?我做了多少衣服,義買了多少化妝品?”她嘀咕著走向臥室去,又轉身來,站在房門口道:“住這樣三間南房,統共一個煤球爐子,住在冰窖里一樣,我能不穿暖和點嗎?一件舊花綢棉袍子,在家也是它,出外也是它。你就不替我想想。你不買就不買,為什么開口傷人。我的同學,就沒有像我這樣吃苦的,你還不滿意。告訴你,嫁了你這樣的小公務員,總算我是前輩子修的!”說著,扑通一聲,將房門關閉了。震得屋梁上的灰塵向下落,胡先生這盞麻繩拴著的台燈,也來個燈影搖紅的姿態。謹之淡然笑了一笑,取過桌上一冊一折八扣書來看。正好這是一本《兩當軒集》,他翻著那頁“全家都在西風里,九月衣裳未剪裁。”的詩句,低聲念了一遍,真也覺得黃仲則這個詩人,不与自己合而為一,就只管把詩看了下去。他忘了太太,也忘了太太的發怒。 不知經過了多少時候,太太又來了。她在桌上看了看,又把小桌上的抽屜,扯開來看看。因為正中那個抽屜,是胡先生看書的身体抵住了的,她板著臉說句讓開,扯開抽屜來,撞上胡先生胸脯一下。但她也不管,看到里面有盒八等牌的紙煙,她抽出了一支,摸著桌上的火柴盒,擦了一根,將煙點了,啪的一聲,把火柴盒扔在桌上,她又走了,接著把臥室門又關上了。她這回關得沒有上次重,而且也沒挂上門拴,胡謹之才曉得她是出來找紙煙吸的。然而,她平常是不吸紙煙的,只有极苦悶的時候,她才吸半支煙,這當然不是苦悶,而是憤怒了。引起了太太极大的憤怒,這是胡先生所未曾料到的。他的詩興,也就像潘大遇到催租吏一樣,冰消瓦解,不能再把《兩當軒集》看下去了。 初冬的晚上,已經有了呼呼的風聲。除了這風聲,一切什么聲音都靜止了。只有屋子中間那只煤球爐子,還抽出一團火光,火光旁邊,放了一把黑鐵壺,卻呼嚕呼嚕的響著。胡先生感到了一點寂寞,也感到了一點惶惑,隔著壁子叫了几聲佩芬,卻沒有回音。他坐著吸了兩支煙,又將開水沖了一杯熱茶喝了,自己忽然狂笑起來。他用著舞台上獨白的姿態,在屋子里散步,自言自語的道:“我這叫自找麻煩。買件衣料,就買件衣料吧。把一件棉袍子做起,也用不了薪水的一半,只當叔父上個月沒有寄錢接濟我就得了。”獨白盡管是獨白,并沒有什么反映。胡先生打了兩個呵欠,也就掩門熄燈,回到臥室里去。太太帶著那個四歲的小孩,側身向里,已在床上睡去。他走到床面前叫了几聲佩芬,太太并不答應。他見了太太一只手臂放在被子外面,便道:“睡著了,露著胸脯子,仔細招了涼呀。”于是牽扯著被頭,要替太太蓋上。然而事情更糟,太太將手一揮,喝了一聲道:“你別理我。”胡先生笑道:“得啦,不就是做一件毛布棉袍子嗎?我照辦就是了。明天發了薪水,我就給你買回來。黑底了,印著紅月季花,或者是印了花蝴蝶的,那最摩登。我給你買那樣的好嗎?要几尺才夠一件袍子呢?買什么里子?”他一連串的問著,太太始終不理,最后答复了三個字:“我不要。”胡謹之站在床面前,出了一會神,笑道:“何必呢?這點事,也犯不上老生气呀。我……”胡太太一扯著被子向上一舉,將身子更蓋得周密一點,又說了兩個字:“討厭。” 胡先生在始終碰釘子之下,他就不便大聲說什么了。以下該按照中國小說家的套子,是“一宿無話,次晨起來。”胡先生的机關,雖离家不算遠,只是他們的首長,對于起早這件事,非常的認真,七點鐘升旗,職員也得赶到。首長吃過十二點鐘的午飯,有二小時到三小時的午睡,足可以解除疲勞,那沒有午睡工夫的小職員,怎樣支持他們的精神,首長是向來不加考慮的。胡先生起來之后,摸出枕頭下的手表看,已是六點三刻。窗子外盡管是不大亮,他也不便扭亮電燈。因為電燈是房東的,房東家有位六十多歲的老太太,一見電燈亮著,她就在院子里喊叫,而且還肯定的房客是亮了電燈過夜,這一天,至少她會來叮囑十二次,請不要再亮電燈過夜了。所以他半摸著黑將煤爐子上一壺過夜的水,倒進臉盆里,胡亂地洗把臉。漱口自然也是這水。然后將溫水瓶子里的開水兌點涼茶鹵子喝上兩杯茶。一切以閃電姿態出現,不過是五分鐘,全都完畢了。然后在中山服上,加起一件呢大衣,站在床面前,輕輕的叫了几聲佩芬。然而太太頭發散了滿枕,面臉子偎在軟枕窩里睡得很香,卻并沒有回響。他還是不敢貿然的走去,俯了身子,在枕頭邊對著太太的耳朵,又叫了几聲。太大閉了眼睛,口里咿唔著答應了。他這才低聲道:“那毛布,十二點鐘回來吃飯的時候,我給你帶來。花樣就照著你說的那個樣子買了。”佩芬還是閉了眼睛,反過手來,輕輕的將他推了兩下,唉了一聲道:“你也不嫌煩得很。人家要睡覺,你盡管羅唆,討厭得很!”胡謹之哈哈的笑道:“你不知道,你那個脾气,誰還敢去得罪呀!”佩芬將手揮了兩揮,口里又咿唔了几聲,她簡直是睡著了。 在天色半明半暗的情況下,胡謹之先生走出了大門,乃是空手的,到了十二點半鐘的時候他脅下夾著兩個大紙包,笑嘻嘻的走進了屋子。笑道:“東西買來了,你看買的對不對?”舉起手上的兩個紙包,徑直的就向臥室里奔了去。胡太太正對著小梳妝台,拿著粉扑子向臉上扑粉,看著胡先生帶了紙包回來,也就向他抿嘴微笑了一笑。胡先生對于太太的美麗,向來是認為滿足的。長圓的臉,皮膚又是那么白皙。雖然是眼睛略微有點近視,但她并不戴眼鏡,每當太太一笑的時候,他覺得那淺度的近視,正足以增加少婦的嫵媚。她蓬松著一大把頭發,發梢上又略微有點焦黃的顏色,這很是有些西方美。胡謹之先生,當了一名五等公務員,實在埋沒了他那張大學文憑。所可差堪自慰的,就是有這位年輕貌美的太太。他這時看到了太太化妝,站在一旁笑道:“水晶帘下看梳頭,這是人生樂事呀。” 佩芬將胭脂膏涂過了嘴唇,正將右手一個中指,在上下唇輕輕擦划著,以便這鮮紅的顏色,和唇的輪廓相配合。這就笑道:“你這是把那几個可怜的薪水拿到手,又耍滑頭了。”謹之把紙包放在梳妝台上,人又走近了一步,扶著肩膀笑道:“佩芬,我一切都是為你呀!”他為太太的美麗而陶醉,正要諂媚著獻辭一番。太太喲了一聲,提起那個紙包,遠遠向床上一扔,瞪了丈夫一眼道:“冒失鬼!桌上我洗臉的水沒有擦干,你也不瞧瞧。你什么時候,能夠做事慎重起來?”胡謹之碰了個很大釘子,笑著沒敢再說什么。佩芬的不滿,也就在几秒鐘里消失掉了,她又把一個食指,卷著臉盆里的濕手巾,輕輕的畫著眉毛,她對著大鏡子里丈夫的影子,淡淡的道:“我很后悔,不該買這件毛布料子。”謹之笑道:“買了就買了,沒有多少錢,你不要舍不得。”他看到太太的衣肩上,有几根散發,將兩個指頭鉗著,放在地下。佩芬道:“不是那話。我同學孫小姐快結婚了,我得去吃她的喜酒。我那件舊綢棉袍子,實在穿不出去。我想做一件綢棉的絲棉袍子。”胡先生听見這話,不覺倒抽了一口冷气。心想現在做一件綢棉的絲棉袍子,里面三新,恐怕一個月的薪水,全數報效,也不見得敷余。臉子一動,沒敢答話。佩芬在鏡子里看了他的顏色,冷笑道:“你瞧,我一句話,嚇成你這個樣子。我替你說了,沒錢。我不要你拿錢,我去借去。不是吹,韓小姐的辦法,比你多得多!”胡謹之笑道:“又生气了,我還沒有開口呢。孫小姐是哪天的喜期呢?我去和你籌划籌划吧。叔父來信,不是還答應給我們一筆煤火費嗎?我今天就打過電報去,請他赶快電匯給我。”佩芬道:“你不是對我說過,不再接受叔父的接濟嗎?”謹之又扛了兩下肩膀,笑道:“那都是看到叔父信上教訓的言語,少年气盛,吹那么兩句牛。其實,叔父不就是父親一樣嗎?能有常常教訓兩句,也是我們的幸運,青年人是難得有老年人常常指教的。”佩芬笑了笑道:“為了想叔父的錢,叔父就和父親一樣了。不要錢呢?父親也就和叔父不一樣了。”謹之道:“你沒有說像路人一樣,總還對得起我?” 佩芬道:“你就是這么一個駱駝,把話說輕了,你還是有點不高興。”說著話,她將面部的化妝,已宣告竣工,就開了衣柜子去取衣服舉著。取的是一件綠呢夾袍子。謹之道:“這個樣子,你是要出門哪。”佩芬道:“我帶貝貝出去,不在家里吃飯了。我也沒有給你做午飯,你去吃小館子吧。”謹之道:“你不吃午飯就出門嗎?”佩芬道:“你這不叫明知故問?你不見我已換上了衣服?”謹之看看太大的臉色,始終不能風光月霽,這是那綢絲棉袍為之的。假使自己是個簡任官,不,就是稅收机關的小委任官,對太太這個要求,還有什么考慮的。然而,自己實在沒有魄力,敢隨便答應給太太做那華貴的衣服。太太這不大好看的臉色,那只好受著。好在太太生气的面孔,究比科長局長生气的面孔,要好看些。也就忍受了。 佩芬并沒有再去理會胡先生,把在鄰居家里玩的貝貝叫回來了。給她戴上尖尖的呢帽子,加上一件反穿的兔子皮大衣。自己也穿上一件咖啡色呢大衣,手里夾著玻璃皮包,就要向外走,謹之道:“什么時候回來呢?回頭我上班去,我得鎖上門才能走,鑰匙你帶著嗎?”佩芬將皮包打開來看了一看,點頭道:“鑰匙在這里。鎖?”她說了這個字,向里外門的机鈕上看看,并沒有鎖。再回到屋子里去將抽屜拉開來看看,又打開穿衣柜看看,最后到床頭邊,將被子掀開來看看,也見沒有鎖。她站在屋子中間出了一回神。那位小朋友貝貝,穿好了皮大衣,也正是急于要走,就拉著母親的衣服道:“我們走呀。老站著。”佩芬望了丈夫,急得臉通紅,頓了腳道:“你怎么回事?沒有鎖鎖門,早不提醒我。現在我要走了……”謹之笑道:“這事也用不著著急。你走好了,讓我慢慢的找鎖。”佩芬道:“你要是找不著鎖呢?”謹之道:“找不著鎖?我把箱子上的鎖取下來把門鎖了,總也沒有問題。”佩芬道:“鑰匙在我這里,你怎么開箱子上的鎖?”謹之還是陪著笑道:“你把箱子上的鎖先打開來,然后帶了鑰匙走,不就行了。假如我找到了鎖,門和箱子全會鎖上的。你放心走去好了。這些小事不要著急。更不要生气。”佩芬因丈夫一味的將就,也就不好再說什么了。可是她打開皮包來,在里面狂翻了一陣,并沒有開箱子的鑰匙。她紅著臉,又跳起腳來了。謹之向她搖搖手道:“還是不用著急。我在家里慢慢的找那把鎖。若是鎖找不著的話,我就給科長去個電話,說是下電車摔了腿,請一天假,在家里看門,這還不行嗎?”佩芬道:“你這是真話?”謹之笑道:“你有應酬,放心去吧。”胡太太雖然覺得這次出門,還是蹩扭很多,可是先生是一切的給自己打圓場,也就沒有可說的了。帶了孩子慢吞吞的走出去。 胡先生等太太走了,倒覺得身上干了一陣汗。把梳妝台上太太剩下的一盆洗臉水,先給潑了。然后將里外屋子收拾一陣。在收拾屋子的時候,很明顯的,就看到鎖門的那把大鎖,放在桌子角上。分明是太太預備鎖門,老早就放在這里的。他鎖上了門,出去找個耳朵眼式的小館子,吃了三個火燒,又是一碗蝦米皮煮餛飩,湯菜飯全有,也就自自在在的去上班。 當他下班的時候,已是七點鐘,天色黑了,站在院子里,就沒有見屋子里亮燈。他自叫了一句糟糕。將手摸摸門上的鎖,還是好好的挂在門扣上,分明是太太沒有回來。太太出外回來的時候,向來是沒有准的。若是有女友邀去看一台戲或一場電影的話,可能到十二點鐘才能回來,那怎么辦呢?他站在院子里出了一回神,又摸了兩下門鎖,雖是可以扭鎖進去,恐怕太太回來了,對此不滿,只得臨時打定主意,到附近館子里隨便吃了點面食。二次回家,不用摸門,屋子里電燈依然沒亮,太太還是沒有回來。冬夜天寒,決不能在院子里站著等候,附近有家小電影院,也去看場電影吧。因為這樣晚上,決不能去找朋友聊天的,而霜風滿天,也不能逛馬路去消磨時間。想定了,二次出門,就直奔電影院。這家上映的影片,是家庭悲喜劇,有許多地方,引起了胡先生的共鳴。竟是把家中無人的事忘記,很安心的將電影看完。這次回到家里,屋子里已經有了電燈了。而且那煤球爐子,也恢复了常態,吐著通紅的火焰,放在屋子中間。他推開風門進來的時候,太太坐在椅上,手捧了一杯熱茶,正在出神。看到丈夫進來了向他微微一笑道:“你這時候才回來?發了薪水,你就該狂花了。”謹之道:“我早回來了。回來了兩次,都是我自己把我鎖在外邊。我只好去看場電影來消磨時間。”佩芬道:“你倒會舒服,中午吃館子,晚上吃館子,吃完了館子,又去看電影。”謹之笑道:“你怎么會知道我是吃館子的呢?”佩芬道:“你不在家吃飯,還有誰招待你不成?” 謹之慢慢的脫下大衣,一面偷看太太的顏色,顯然的,她有著很重的心事。把衣帽送到臥室里去,見貝貝已是在床上睡了。他走到外面來,在口袋里掏出一包糖來,放在桌上,對太太笑道:“吃兩顆吧。”佩芬射了一眼,淡笑道:“在零食攤子上買來的糖子,也叫人吃。”謹之真不好說什么,見小桌上現成的泡好了一壺茶,就斟了一杯,坐在桌子邊喝著。隨手取了一本書,閒閒的看去。佩芬道:“怎么回事?回來也不和我說話。我家統共三人。貝貝睡了,你我再不說話,讓我過啞巴生活了。”謹之回轉身來,見她坐在方桌子邊,手上還是拿了一支空茶杯出神。這就笑道:“孟子說的,良人難。”佩芬一扭頭道:“別和我抖文,我沒念過什么書。你倒是大學畢業,讀書又有什么用,干這不入流的小官僚。”謹之笑道:“你瞧,這不是糟糕嗎?我不和你說話,又說我逼你做啞巴了。我不知道何以自處?”佩芬道:“你再去看一場電影吧。我每次要你陪我去看電影,你總說有事。”謹之笑道:“我受罰罷。你說要罰我什么?”佩芬笑了,鼻子哼了一聲,點著頭道:“要罰,罰你一件皮大衣。”謹之听了這話,心里不僅是涼了半截,整個儿身体都涼了。這皮大衣問題,自從去年太太舊大衣坏了,就一直商量著沒有解決。說好說歹,太太將舊皮大衣,湊合了一個冬。今年這個冬,希望太太繼續的湊合下去,辦過好几次交涉,始終是僵持著的。上午太太提議要著綢棉絲綿袍子,已經就宣布了無期徒刑,現在又要皮大衣,簡直是宣布死刑了。 他笑了一笑,沒有敢作聲,佩芬道:“真的,孫小姐結婚,把我們老同學全請了,我同學里面,做主席夫人的也有,做將軍夫人的也有,做大經理夫人的也有,不用說,那天去請吃喜酒的人,一定是霞光万道。我就這樣寒寒酸酸的去參加盛會,那不是要命嗎?我今天在張太太那里談到這事,說是打算不去了。她說,密斯孫是彼此的好友呀!你若不去,豈不得罪了她。我交不出個理由來,只好說是沒大衣。時間太急促,來不及做了。我給你留面子,可沒有說做不起呀。她說,那沒關系,她認識一家服裝店,隨時可以去買,而且她愿意陪我去,可以打九五折。”謹之道:“北平城里,那些個女子服裝店,要現成的,當然沒有問題。你打算做什么樣子的皮大衣呢?” 佩芬笑道:“貂皮的最好,其次是玄狐的,或是灰背的。”謹之對這話,沒作什么批評,只是微笑著伸了伸舌頭。佩芬道:“自然你沒有那种能耐,還能和太太做件上等大衣,我也只希望一件起碼貨就得了。你湊錢給我買件假紫羔的罷,換句話說,就是黑羊皮的。”謹之點了點頭道:“我知道這种衣料。但是……”佩芬突然站起來,兩手一拍衣襟的灰塵,扑扑的几下,冷笑道:“你不用說,我明白下面那句話,沒錢!”說完了這句話,她也就走進臥室里去了。胡先生看這种樣子,是個很大的僵局。若要依從太大的話,只有給太太買那件充紫羔的皮大衣。可是當此隆冬降臨的日子,正是皮大衣漲价的時候,至少這樣一件皮大衣,也在五百金圓以上,一千金圓以下。把一個月的薪水,全數貢獻供太太,那還是不夠,這卻如何是好呢?若是不答應,太太一定是要吵鬧的。 他想著沒有了什么主意,把身上一盒頂坏牌子的紙煙取了出來,燃了一支吸著,在屋子里來回的走動。把那支紙煙吸完了,在屋子里也就繞了几十個圈子,這個動作,居然給予了他一條明路,那就是來自官方的辦法,一個字的妙訣:拖!反正今天晚上,不需要解決這個問題,明天一大早上班,至早,提出交涉,是明天上午的事,明天上午再說吧。這一件皮大衣的事,決計也不致于鬧到离婚。對!就是這樣辦,就是這樣辦。 胡先生有了這樣一條無可奈何的妙計,倒不著急了,益發的坐了下來,將那一折八扣的書,攤在電燈下來看。胡太太在他看書的時候,到外面屋子里來了兩回,不是倒茶,就是取紙煙,并沒有說什么。胡先生足足看了兩小時的書,太太也就安歇了。他不敢惊動夫人,悄悄的進房解衣,睡在太太腳下。到了次日早起,太太果然沒醒。他依計行事,匆匆漱洗完畢,就會上班。他心里很高興,以為這個拖字的妙計,已經宣告成功了。到了中午十二點鐘回家吃午飯的時候,他才知道此計并沒有成功,那屋門已經倒鎖著,伸頭在窗戶眼里向內張望一下,只見屋子里靜悄悄的,什么新布置也沒有,那暖屋的煤球爐子,也煙火無光。看這情形,太太至少是出門兩小時以上了。 他在院子里轉了兩三個圈子,很是感到無聊,正好房東老太太,由里院出來,這就迎著她問道:“老太太,我太太出去,她留下鑰匙來了嗎?”她望了胡先生一眼,笑道:“她出去,我倒是看見的,她沒留下鑰匙。看那樣子,有什么應酬去了吧?”胡謹之不但問不著什么消息,而看房東老太太臉色,還有一些鄙笑的意味在內呢?這也就不必多問了。好在發了薪水以后,就給太太買那件衣料以外,其余的錢,都在身上,還沒有向太太交柜,家里沒得吃喝,倒是可以去吃小館子。并沒有作個打開房門的計划,竟自走出門去,到了晚上回家,那房門還是鎖著的,看那樣子,太太并沒有回家。心想照著昨天的辦法,在小館子里吃頓晚飯,再去看場電影才回來,太太一定是回來了的。但自發薪以后已是連在外面吃了兩頓了,未免過于浪費,在院子里站著躊躇了一會,天色漆黑,屋檐外星點小小的,不停的閃爍,好像星也凍得在發抖,寒風由屋檐下吹來,向頸脖子里鑽,其冷刺骨。他心里想著,太太未免太不成体統了。無論這個家庭怎樣簡單,總是她的家,何以這樣的不放在心上?這樣的太太,除了花錢,她能在家庭或社會上做些什么?不要家就大家不要家,客气什么?如此一想,他一股子橫勁上來了。斜對門就是一家修理自行車車行,他去借了一把老虎鉗子,一柄錘子,將門搭扣扭開,鎖給投了,對家庭來個斬關而入。他先扭著了電燈,把大衣脫下,把平時助理太太的工作,這時一下承擔下來。 先籠上了火,然后到廚房里去洗米切菜,足足忙碌了三小時,憑了一煤爐子火,煮了一小缽飯,又做了一碗白菜熬豆腐,胡亂的吃了這頓晚飯。飯是吃了下去了,兩手全弄遍了油膩,就是身上,也粘了不少的油煙。他將臉盆盛冷水在爐口上放著,索性將爐子當了臉盆架子,也就彎了腰在爐子邊洗臉。洗臉后,少不得又燒點水泡茶喝,但大壺不容易燒沸,小炊且一時又找不著,只好把搪瓷茶杯放在爐子上燒著。他一切是摸不著頭緒,一切也就辦得很吃力。直到把杯水燒開了,泡過大半壺茶喝,他到臥室里去看看那座小馬蹄鬧鐘,已經十一點多了。心里想,時間過去的真快。 太太果然是沒有回來,也無法打听她到哪里去了。立刻聯想起了另外一個問題,就是這個向外的門搭鈕,是自己給它扭坏了的。若不修理好,明天一大早出去上班,這門洞開,交給誰呢?若要修好,現在已經夜深,釘子錘子一陣亂響,第一就要受到房東老太太的干涉。第二,那門搭鈕坏了,臨時也找不著第二副。他這時感到和太太鬧別扭,無論自己胜負,都是不舒服的事。但是要不和太太鬧別扭,那就得太太要什么給什么。試問,太太要一件充紫羔的皮大衣,能隨便答應嗎?答應了就得掏錢,而口袋里是決掏不出這筆款子的。他正自坐著端了杯茶喝,心里慢慢的沉思。他也不明白有了什么刺激,突然忿怒起來,放下茶杯,伸手將桌子重重的一拍,猛然的站起。他正了顏色道:“這家庭沒有多大意思。”說著,還連連的搖了几下頭。 胡先生的忿怒是忿怒了,但除了自己的影子相對,并沒有伴侶。沒有逗引,也沒有勸解。他又燃了一支紙煙,在嘴角里銜著,背了兩手在身后,繞著屋子散步。不知不覺的,那煤爐子口里的火焰,緩緩向下沉縮著,已只剩一團帶紫色的火光。屋子里的溫度,也覺減低。立刻回到里面屋子里去看馬蹄鐘,已是一點鐘了。這時無論什么娛樂場所,也都散場已久,太太若是尋找娛樂去了,這時也就該早回來了。這不能對太太再有什么期待,只有掩門睡覺。次日早上,他還是照規定的時間起床,但照平常的秩序,又一齊亂了。往常是溫水瓶里裝好了熱水,早上將儲蓄的熱水洗臉。昨晚上卻把這件事忘記了。往常太太燜住一煤爐子炭球,放在屋子外面,早上起來,挑開爐蓋,屋里就可以暖和燒水了,現在爐子放在屋子正中,炭球燒透了,變成一爐子赭黃色土疙瘩,這爐子是否能給這屋子一些溫暖,有個很好的測驗。放在窗欞邊上的一只茶杯,里面還有一些剩茶,已經在杯子底上結著一層薄冰了。胡先生看看房門搭鈕所在,被自己扭成了兩個大窟窿,不修理好了,也決不能出門。他自己在屋子打了几個周轉,然后把腳一頓,自言自語的道:“今天不上班了,反正這一碗公務員的冷飯,犧牲了毫不足惜。” 他這樣想著,把心境安定了,益發立刻兼下了主婦的職務,先把煤球爐子端到院子里生了火,然后打掃屋子,擦抹桌椅。看著馬蹄鐘,已是有同事上班的時間了,就借了房東的電話,向机關里通了個消息,找著一位熟同事說話請他向科長請半天假,說是昨晚受了感冒,這時正發著燒熱,下午再上班。胡先生在机關,是個不貪懶的人,同事一口答應和他請假,他才放下心來,在家里做太太常做的瑣事。煤爐子里火著了,他端進屋子去,預備享受片刻,這卻听到院子里一陣笑聲。那笑聲笑得格格的,分明是有譏諷他的意味。他想著,這難道是人家笑我公務員的?他赶快的把爐子端進了屋子,將風門掩上。 忙了兩小時,早上的事情是做定了,接著就該計划中飯。但他轉念一想,隨便的和些面粉,煮些面疙瘩吃,這還不需要多大功夫。但是長此下去,老在家中料理瑣事,這公務員就不必去做了。他沏了一壺濃茶,坐在爐子邊,慢慢地斟著喝。他仿佛有件事沒有辦,但又想不起是什么具体的事。最后他省悟過來了,是每日早上應當看的報,今天沒有看。原來是家中訂有一份報的,因為節省開支,把這份報停了。每日改到机關里去看。今天不去辦公,那就和消息隔絕了。他放下茶杯,在屋子里轉了几個圈子,心里不住的在想,也不住的在后悔。 這個日子有錢,買兩張飛机票,回老家去過日子,自己略略還可以收點租谷,再在縣立中小學,弄几點鐘書教,豈不是羲皇上人,再不然,就買點糧食在家里存放,也好過這個冬天。而太太是不等發薪水,就開出了浪費的預算,不但手里分文無存,而且是月月鬧虧空。以衣服比起來,太太比自己多得太多了。自己度冬,僅僅一件破羊皮袍子,辦公還不能穿去。皮大衣是沒有做過這夢想。而太太有了舊的,又要新的。實在不体念時艱。假如自己沒有太太,沒有孩子,那就太自由了。這時候還可能在老家,可能還上了世外桃源的外國呢。這真是青年人的錯誤,也不仔細考量有擔負家庭生活的能力沒有。就搶著結婚。 不過話又說回來,哪個青年男子遇到漂亮的小姐,不愿和她結婚呢?自己的太太,在沒有結婚以前,不,就是現在,那還是一朵美麗的玫瑰,只要她愿意結婚,誰肯放棄這千載難逢的机會,怨來怨去,只有怨那作弄人的造化,為什么作弄兩個人會面成了朋友,成了情人,以至于成了夫婦。有了漂亮的太太,那是人生樂事,可是到了漂亮太太的供給問題上,那就是人生苦事了。平衡起來,簡直還是樂不敵苦。他想到這里,在屋子里不轉圈子了,將腳重重的在地上頓了一下,表示他的懊悔。口里隨便說出來心里一句話:“為什么要結婚?”事情是那樣的湊巧,就在他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胡太太帶著小貝貝回來了。 她倒是臉色很正常,而且還帶有一點笑容。她走進屋子來,向四周都掃射了一眼,微笑道;“沒有去上班嗎?”謹之道:“昨晚上回來,開不了門,我把門搭鈕給鈕坏了,早上怕吵鬧了街坊,沒有給釘上,不敢离開家。”他說著話的時候,也是很正常的態度,不免向太太平視了去。太太把身上穿的那件舊皮大衣脫下,倒讓胡先生吃了一惊,她不是平常穿的那件棉袍子了。改穿了大花朵黑地紅章的短棉襖,下面是咖啡色的薄呢褲子,長長的兩條腿。這讓他想起一件事。十五年前在南京住家,家里有個小二子,就是沒有出嫁的女佣工,就活是這個現形。北方人當年看不慣這裝束,說是大腿丫頭,不想太太摩登起來,變到了這個樣子了。當年自己還小呢,對于家里那個小二子,也還覺得她干淨伶俐,頗有好處。就是,在有時吃飽了飯偶作遐想,也這樣想到,若是家里有這么一個短裝小二子,那就令人增加生活興趣不少。于今太太竟是兼有這個職務,倒不負所望。在他這偶然一點回憶,不由得對著太太噗哧一聲笑了。 佩芬問道:“你笑什么?以為我又動了你的錢做衣服?”謹之道:“不是不是。我覺得你這樣的裝束,更是嬌小玲瓏了。”佩芬一回頭道:“別廢話!嬌小玲瓏?你有這份資本,給你太太做這份行頭嗎?我這是借的張太太的。昨晚上在張太太家打牌,她做有好几套短裝,都非常精致。她借了這套給我穿回來,讓我做樣子。”謹之一听,心里連叫了二十四個糟糕。那樣皮大衣的公案,正不知道怎樣去解決呢?多事的張太太,又拿衣服勸她改裝。 他心里計算著,便釜底抽薪的向太太笑道:“這短裝在上海已經時興兩年多了。原因是上海無煤燒爐子。穿絲襪子的人受不了,才改長腳褲子。其實北平還是穿長衣服的好。”佩芬笑道:“我就知道你不贊成。你別害怕,我不要你做這個。皮大衣一件,你可得和我想法子。”說著,她一手牽了小貝貝,一手夾了舊皮大衣,走進臥室里去。胡先生對她后影,注視了一番,覺得她苗條的身材,披了滿肩燙發,實在是嫵媚极了。而太太一回身的時候,還有一陣香气襲人,這是用了張太太的上等化妝品放出來的芬芳。的确,太太是太年輕和美貌了,她應該有這上等的裝飾。一個小公務員,有這樣的好太太,實在可以自豪。他為這香气所引誘,跟著太太也進了臥室。正想向太太貢獻兩句媚詞,卻見太太的短衣襟鈕扣縫里,放了兩片紅綠紙條。他忽然想到,這可能是舞場上的遺物,便微笑道:“昨晚上不是打牌,是跳舞去了吧?”佩芬正對了梳妝台上的鏡子,將梳子梳理著頭發,便扭過頭來,瞪了一眼道:“跳舞怎么著?那也是正當娛樂。”謹之對于太太跳舞這件事,极端的反對,他在沒有結婚以前,也常常參加私家的舞會的,他很知道這個正當娛樂場合极容易出亂子。他立刻變了臉色道:“我在家里給你看門、自己燒火,自己做飯,連公事都不能去辦。你整夜不歸,在外面跳舞,成何体統?我胡謹之是好欺侮的。”說著,右手捏了拳頭,在左手心里一拍。 佩芬見他急了,態度倒是和緩下來,沉靜了道:“正大光明的參加人家一次舞會,有什么要緊。去的不是我一個人,一大汽車呢。有張先生張太太程先生,還有那個快結婚的孫小姐。”謹之道:“哪個程先生?”佩芬道:“你不認得的。你不用急,你打個電話去問問張先生就知道了。”謹之道:“我問什么?反正你是和我不認識的人,跳舞了一晚上。我什么話不用多說,我算啞吧吃黃連,有苦肚里知。”說著,他抓起牆壁上挂的大衣,穿了起來。將帽子拿在手里,板著一張通紅而又發灰的臉子,就出門去了。他一路走著,一路想著,為了不能給她做皮大衣,她就故意的這樣气我,我偏不做皮大衣,看你鬧到什么程度?難道還和我离婚嗎?离婚就离婚,沒關系,下他一百二十四個決心。他心里這樣想著,腳就在地上頓了走。 這是中午下班,胡先生就沒有回家吃飯。下午也不回去,特意去拜訪久不見面的同學。這位同學家境轉好些,就請他吃晚飯。飯后謹之提議,打八圈小牌,消遣消遣,老同學找了兩位鄰居太太,也就湊成局面了。牌很小,謹之終場贏了几個錢,沒上腰包,都送給主人家的女佣工了。時已夜深,就在這主人家中書房下榻,次日上班,中午還是不回去,下午改了個方向,跑到小同鄉家里混了一宿。 到了第三日,他坐在辦公室里計划著,今天要到哪里去消磨這公余的時間。在十一點鐘的時候,卻有了電話找他,他接過電話机,喂了一聲,那邊卻是一位婦女的聲音。謹之問著:“是哪一位?”對方答道:“你是胡先生嗎?我姓張呀。”謹之道:“哦!張太太,好久不見,有什么事見教嗎?”張太太說:“客气。張先生在家里呢,他說,胡先生下班了,請到舍下來談談,就請在舍下便飯。”謹之听這話音,就知道張太太為著什么事,便道:“張先生有事見教嗎?下午下了班來,好不好?”張太太說:“不不!我們預備下几樣菜了,胡先生不來,我們自己吃嗎?”謹之听了這話,覺得人家是鄭重其事。心里憋著這個家庭問題,當然也需要這樣一個人來轉圜,便在電話里答應張太太這個約會。在十二點鐘前后,胡先生到了張宅。他在門外一按門鈴,門里就立刻有人答應著來了。似乎是早已預備好了的。他們家女佣工開了門,引著客人直奔上房。她在院子里就叫著:“胡先生來了。”這一句叫,似乎還帶著笑音呢。謹之對于這些,只當是沒有感覺,他也故意高聲笑道:“鴻賓兄,今天家里有什么慶典吧?”他說著,拉開上房的風門進去。這是張宅一間內客室,屋子里爐火興旺得熱烘烘的,一套沙發,圍了一張矮茶桌,除了茶煙,這里還擺著糖果碟子呢。主人主婦,正陪著一位摩登女賓在座。這女賓不是別人,正是自己太太佩芬。她還穿的是那件花毛布短襖,和咖啡色長腳西裝褲。她說這是借得張太太的,怎么到人家來了,還穿著人家的衣服呢?但時間沒有讓他多考慮此事。 主人張鴻賓走向前來,和他握著手,笑道:“好久不見,公事忙得很啊?”謹之笑道:“小公務員离不了窮忙兩個字。張太太,我又要打攪你。”張太太早是起身相迎了,笑道:“請都請不到的。賞臉賞臉。”她是更裝束得新奇。一件短半膝蓋的花夾袍,外面又罩上一件大襟短襖。這衣服質料,是日本的堆花藍呢,滾著很寬的青緞子邊。燙發的后梢,在腦后挽了個橫的愛斯髻。兩只耳沿下,各墜了一片翠葉。胡先生一想,太太和這种奇形怪狀的女人交朋友,那怎樣正經得了。同時,他也就看了太太一眼。胡太太的態度,非常自然,胡先生進屋來了,她不感到什么惊异,也不表示什么不快,臉色是淡淡的,只斜看了胡先生進來,依然坐在沙發上。這時胡先生向她望著,她才用很柔和的聲音問道:“今天下班這樣早?”在她的聲音中,可以想到聲帶發聲的時候,經過了一度放松,已把含有刺激性的音調,完全淘汰掉了。胡先生理解到,自己三天沒有回家,太太有些著慌,她把一口怨气向肚里吞了。自然,決不可以在朋友家里給她難堪,便點點頭道:“因為張太太親自給我電話,我只好提早下班了。好在要辦的公事已經辦完。”主人張先生讓客在沙發上坐下,他夫婦就坐在一個角度上。大家還沒開口說話呢,貝貝和主人的兩個孩子,由側面屋子里跑了來,直跑到謹之的怀里,抓了他的手道:“爸爸,你怎么老是不回家呀?”這句話問得謹之很窘,他笑著說了三個字:“我有事。” 主人張鴻賓敬了客人一支煙,又給他點了火,笑道:“我們見面少,內人和胡太太是老同學,卻相處得是很好的。最近賢伉儷間,恐怕有點誤會。這誤會,我愚夫婦也不能不負點責任。”謹之噴了口煙,又笑著說了三個字:“沒什么。”鴻賓笑道:“這誤會,應當讓我來解釋的。那天胡太太在我這里打小牌,夜深,就沒回去了。我內人知道你們有了一點小別扭,主張打個電話回去,而女太太們一嘲笑,電話就沒有打出去,第二日,胡太太回家,在場的劉太太又用激將法激她一激,說是你敢回去說跳舞回來嗎?當然胡太太不示弱。于是劉太太故意塞了几張紅綠紙條在她衣服上,以布下疑陣。其實,這完全是開玩笑的。時局這么緊張,哪個還能召集私人舞會,而舞廳北平是沒有的,這個胡先生一定知道。” 他很隨便又很輕松的交代了這段話。謹之笑道:“我們不為的這件事。”張太太道:“起因我也知道一點,不就是為一件皮大衣嗎?這問題极容易解決。孫小姐結婚的那天,由我這里借一件大衣去好了。這年月要做新衣服,那實在是負擔太重。我也是前兩年做的,若是今年要做,鴻賓他也是負擔不起的呀!” 說到這里,未免引起胡太太很大的牢騷,立刻臉色沉了下來,搖搖頭道:“沒有衣服何必還要參加人家那個大典呢?我也不去了。今天禮拜四,后天下午,就是孫小姐的喜期,縱然有錢做衣服,也來不及了。我們是老同學,誰也不瞞誰,你叫我借衣服去吃喜酒,打腫了臉充胖子,沒有意思,把朋友的衣服弄坏了,我還賠不起呢。”她說著話,將兩只腳架起來,低了眼光,只管看自己的棉鞋尖端。 胡謹之這時表示著大方,他笑道:“在朋友家里,我們不談這些話了。”張氏夫婦,也就立刻打圓場,說些別的話。張太太由物价貴,衣服難做,談到了北平失去了原有的趣味。好角儿都走了,听不著好戲。正陽樓關門了,便宜坊沒有了,吃不著大螃蟹和地道烤鴨。紅煤也沒有得燒了,爐子里燒著西山硬煤,不易燃燒,火力也不大。中南海化妝溜冰的盛舉,不知哪年才可以重見。美國片子不來,看電影尤其是不夠味。又原想做一件好駝絨袍子,這東西也多年不見了。她一直談著享受不夠,并沒有說拿不出錢來。胡先生看他家地板屋子上,舖著很厚的地毯,摩登的家具,椅子是舖著織花的椅墊,桌子上是蒙著很厚的玻璃板。住在這樣好的屋子里,還是嫌著生活不夠水准。太太結交了這樣的主人主婦,所听所見,已是心里大不痛快,再回到那三間南屋的簡陋家里去,她怎么會滿意?主婦談著什么,他只有微笑,他并不敢在談話中再穿插一個字。半小時的談話以后,主人請客人到餐廳里去吃飯,菜飯都是极講究的。而且主人用玻璃杯子,敬著客人的葡萄酒。主婦笑道;“這真是舶來品,嘗一點吧。我們平常總也喝一杯半杯的。這里面有鐵質,很補腦的。”胡謹之想道:你們也就夠腦滿腸肥的了,還要補腦呢。在主人盛情招待之下,很高興吃過一頓飯。 但關于家庭問題,除了張氏夫婦解釋那紅綠紙條的來源之外,并沒有說別的什么。佩芬更是談笑自若,一如乎常。謹之不愿在這里談什么。喝了一杯茶,就起身告辭,向張先生道:“我要去上班,只好先走了。讓佩芬在這里坐一會吧。”張太太笑道:“我留她在這里打小牌,索性在這里吃了晚飯回去,你來接她。一定來!”謹之虛著面子,也不好意思干脆拒絕,含笑點了兩點頭。 到了下午,謹之倒感著躊躇了。還是就此回家,把問題結束呢?還是再堅持下去?照著張鴻賓夫婦的解釋,堅持下去,就沒有理由。但是就此悄悄的回去,這篇盤馬彎弓的文章,也有點收拾不住。再到張家去繞過彎一同回家,倒是好的。而張太太出的這個題目,又不大好,她說是接太太回家,那不還是自己投降?他在辦公室里,寫著文件的時候,常是放下筆來,昂著頭呆想。次數多了,科長由他辦公室經過,也就看到了。問道:“謹之,你有什么心事嗎?老是這樣發呆,不要把公事辦錯了呀!”謹之站起來,恭恭敬敬的答道:“當公務員的人,還有什么可想的呢?大家的意思,都差不多。”這句話說著,就打動了科長的心,他也正為一筆家用無從羅掘,而在發愁呢。他微笑著走開了。謹之很容易的打發了這個責問,張鴻賓又來了電話,說是下了班,務必到他家去吃晚飯。當然,他在電話里也就答應了。 七點鐘下了班,胡謹之沒有躊躇,徑直向張家去,果然,張家內客室里有一桌麻將。打牌的全是女客,連主人張先生,也是在太太身后看牌。另外有一位劉先生,也是站在桌子后面看牌。當然也是來接太太回家的。謹之只和男士握了握手,默然的坐在一邊。在桌上打牌的張太太笑道:“胡先生,你得叫她請客呀,她的手气好,贏了錢了。”謹之笑道:“贏了有多少呀!夠請客的錢嗎。”張太太道:“小請是夠了的,大概贏有三四百元吧。” 謹之听了這話,倒并不替太太高興,心里立刻添上了個疑團。自己一個月掙多少薪水,太太一場小牌就贏了薪水的過半數。假使太太輸了,她把什么款子付這筆賭帳?而且這种小牌,她是常常打的,不能每次都贏吧?當她輸了的時候,不知道她是怎樣的應付過去?又假如今日她就輸了,張太太也就不會說她輸了多少了。頃刻之間,他心里發生了好些個疑問,卻也不便說什么,只是坐著微笑。 張家這場牌,是安排好了的局面,接人的人來了,她們打完了現有的四圈,就不再繼續。接著就是請男女來賓,共同聚餐。謹之既不能作什么主張,一切也就听候主人的安排。飯后八點多鐘的時候,由主人顧了兩輛三輪車,送胡氏夫婦回家。在胡太太披上大衣的時候,謹之有個惊奇的發現。太太不是穿的那件充紫羔的舊大衣,而是兩肩高聳,一件新式的灰背大衣,不會是太太贏了錢買來的!也就不會是賒來的,大概是借來的了。若以借主而論,張太太的可能性极大,她已經說過了借一件大衣給太大穿,這自然是很大方,而借人家,不也擔上一份心嗎?万一將人家那件大衣弄坏了,那怎么辦呢?他這樣想著,在歸途上,他的三輪車,追隨在太太的后面,眼光就不住的射在太太那件新大衣上。車子到了家門口,胡太太是首先跳下車,很快的就跳下車去,車錢是張府代給了,謹之自毋庸費神,也跟了進去。他隨著到了屋里,卻發現個奇跡,便是屋子正中已生好了一爐很興旺的火,而且爐子旁邊,還放著一壺正沸騰著的水呢。問道:“我正發愁著回家來屋子冰冷,這是誰為我們生的火呢?”佩芬已脫了皮大衣,由臥室里出來笑道:“這時我托房東李媽和我代辦的。我和她說好,他和我做些零碎事,我補貼她几個零錢花。尤其是我不在家的時候,他可以代替我做點事了。也免得你下班回家,自己做飯。”胡謹之隨便答道:“你也不會常是不在家的呀。”佩芬猶豫了一會子,笑道:“那是自然,万一有這樣一天,我有這么一個替工,那不就好得多嗎!”胡謹之對于她這話,也沒有加以多問,脫了呢大衣,搬個方凳子在爐子邊坐著,就伸了手不住的在火焰上烘烤。佩芬提了爐子上的水,徹了一壺茶,先斟了一杯,送到丈夫面前,笑道:“唉!你坐三輪車回家涼得很吧?先喝一杯熱茶,沖沖寒气。”胡謹之接過茶杯,淡淡的笑道:“謝謝。假如我也是穿上了皮大衣的話,也許就不冷了。” 佩芬也斟了一杯茶,靠了桌子斜站著,笑道:“為了一件皮大衣,鬧得馬仰人翻。我現在已經不要了你還說什么呢?”謹之道:“我也沒有說什么呀。我是看到你穿灰背大衣,我有些慚愧。我冷,不是活該嗎?”佩芬道:“這不過是借得人家的,你也不必有什么慚愧。我也很后悔,明知你做不起皮大衣,何必和你開口。皮大衣的毛也沒有看見一根,鬧得滿城風雨,無人不知我為皮大衣和你吵嘴。”胡謹之紅著臉道:“的确是我做不起。恐怕這一輩子都做不起。你若覺得沒有皮大衣這類裝飾品,是很對不起你這一表人才的話,你就得另謀良圖。”他說到這里,端起茶杯來,呷了口茶,微微冷笑著。佩芬端了茶杯,有點勃然變色。但是她慢慢的喝了兩口,笑著搖了兩搖頭道:“得啦,得啦,又來勁了。不提了行不行。”這時,貝貝拿了几個做客得著的糖果,靠了臥室門框站著吃。佩芬笑道:“給你爸爸吃兩個吧,讓他甜甜嘴。”貝貝真的舉著兩塊糖果,送到謹之手上。謹之接過來一看,呀了一聲道:“巧克力?一切都是珍貴的。”佩芬笑道:“管它珍貴的普通呢,反正是人家送的。”胡謹之將糖果送到嘴里咀嚼,點點頭道:“味儿不錯。我又慚愧了。這樣有錢送東西的朋友,我怎么就交不到一個。”佩芬走過來,將手掏了他一把臉道:“我有几位闊太太做朋友,這個你也吃飛醋。也許我借了這些闊太太的力量,和你找一個比較好些的工作,那也不坏呀。我們這當子事,揭過去行不行?別發牢騷了。”她說著,伸手撫摸著丈夫頭上的亂發。謹之回頭看了看,見她對人發作媚笑,自已也就忍不住噗哧一笑。 到了次日,胡謹之夫婦的別扭官司,完全過去。下午回來,太太把贏的錢買了一只雞一個蹄膀煨著,晚上圍著爐子,還吃了一頓很高興的飯。飯后,道之坐到小桌子邊去看書,抬頭看那窗戶格子挂的日歷,正是星期五。因問道:“明天星期六,是孫小姐的喜期呀。我們送什么禮?”佩芬道:“我在張太太那里,搭了個股份,她會送去的,你不必問了。”謹之道:“你去不去吃喜酒呢?”佩芬毫不考慮的,搖了兩搖頭道:“我不去了。”謹之道:“里里外外的衣服,你都全借得有了,又為什么不去呢?” 佩芬將先生放在桌上的紙煙,取了一支吸著,手指夾了煙支,眼望了煙支上出的煙絲,站在桌子邊,很是出了一會神。然后淡淡的道:“也許我到禮堂上去簽個名,喜酒是不喝了。”謹之道:“那為什么?”佩芬搖搖頭道:“不為什么。我原來是有一團豪興的,這豪興減退了,我也就不愿去赶這份熱鬧了。”謹之听了她這口气,似乎還是嫌著她自己沒有衣服,沒有裝飾,這話是不能再向下提的,也就不作聲了。星期六這天謹之索性不提,自去上班。這天,天气變了。滿天烏云密布,不見一點陽光,長空全是陰沉沉的,西北風風力十分大,可是迎面吹來,向人頭頸脖子上直射冷箭,皮膚是像那鈍的剃刀,在慢慢修刮著。謹之中午下班回來,他想到天气這樣冷,也許太太是不去吃這餐喜酒的。他緩緩的走回家,到了胡同口上,遇到一輛乳白色的新型坐車,非常的耀眼,抬頭看時,車子里坐著兩位摩登女士。其中一位穿灰背大衣的,就是自己太太。小貝貝站在車廂子里,早看到走路的爸爸了,隔了玻璃窗,只管向車子外招手。謹之只能笑一笑,那車子很快的過去了。謹之心想,太太說是不去吃喜酒的話,那完全是欺騙的。三點鐘的婚禮,現在十二點多鐘,她就坐著人家的汽車走了。他情不自禁的咳了一聲,垂著頭走回家去。到了家里,屋子里還敞著呢,房東家里的那個李媽,正在屋子里正中爐子上,給他煮著一白鐵鍋的飯呢。看到他來了,便笑道:“胡先生,你回來得這樣早,你也喝喜酒去嗎?”謹之搖搖頭笑道:“那結婚的新娘子,是我太太的同學,与我無干。其實是不是她同學,我也不大明白,半年以前,她們才認識的。人家在北京飯店那樣闊的地方結婚,我這樣一身寒酸跑去赶那熱鬧干什么。” 他說著,脫下了身上的大衣,露出那套粗呢制服。真的是有些寒酸,在他兩只袖子下面,都有點麻花了。他把大衣拋在椅子上,伸著手在爐子火焰頭上搓著,身子打了兩個寒噤,連說了兩句好冷。李媽笑道:“胡先生,你別有錢盡裝飾太太,自己也弄點穿的呀。你太太那件灰鼠大衣,据我們太太說,夠買一屋子白面的。”謹之笑道:“我們太太也說得太夸張了一點。而且我也買不起這樣一件大衣。我有買那皮大衣的錢。我不會買几袋子白面呀?那是我太太借來的。”李媽道:“不呀。剛才你們家里來的那位女太太,還只說你太太這件大衣買得便宜呢。”謹之道:“當然她不好意思告訴人家是借來的。你借了衣服來裝面子,愿意告訴人家真話嗎?”李媽笑道:“我們哪里去借皮大衣呀?可是胡先生怎么又肯告訴我們真話呢?”謹之道:“你不懂這個。你不用問了。”李媽碰了他這個釘子,自己就不再問。 謹之有了李媽幫忙,在家里從容單獨的吃這頓午飯。似乎和太太在一處吃飯有點滋味不同。他想著太太并沒有吃東西出去,難道餓到下午四點多鐘去吃喜酒?她是不肯委屈的人,決不如此。可能那位坐汽車來接她的太太,就要請她去吃頓小館,還上頭等館子呢。他捧了飯碗,對桌子上一碗白菜煮豆腐,一碟鹽水疙瘩絲,有點出神。 假如太太在家里,對于這樣的菜,她是吃不下飯去的,至少得炒三個雞蛋。自己是將就了,倒每天吃半餐糙糧,于愿足矣。那就是說吃白米白面的時候,搭著吃兩個窩頭。為了搭著吃窩頭,也和太太別扭過不少。家里窩頭是做了,結果是先生包圓儿,五斤棒子面,買回來半個月,還沒有吃完。這有什么法子和別扭的,人家有好朋友,好女同學,家里沒吃好穿,女友女同學所以幫助她。她這時,大概是吃著清炒蝦仁干燒鯽魚那些江蘇菜吧?他想到這時候,筷子挑起菜碗里一小塊豆腐,倒像是一塊紅燒蹄膀。然而挑到嘴里吃時,究竟是豆腐,他哎著長歎了一聲。在他這長歎聲中,恰好是李媽又進來了,她站著呆望了他一下,笑道:“胡先生,你放著魚翅海參的喜酒不吃,只管在這里歎气吃豆腐,你這可想錯了。”謹之瞪了她一眼,又搖了兩搖頭,但他并沒有對這話加以辯白。 吃過這頓簡單的午飯,披上那件薄呢大衣,胡先生還是冒著寒气去上班。這時,天上的陰云更為密結,霧沉沉的,不露些光明的空隙。那街樹杈椏的伸著空枝,向天上發著抖顫。胡先生將大衣領子扶起來,遮擋了頸子,兩手插在大衣袋里,拼命的加快了步子走。他并不怕誤了上班的時間,因為加快了步子走,身上可以暖和些。 當他正要到机關門口的時候,自己的首長,正坐著汽車要走。他看到胡謹之,向他招了兩招手。謹之走過去,站在汽車窗子外。首長移下車子上的玻璃,向他點了個頭道:“你來得正好。我有一件公事,批交了田科長了。田科長會交給你辦的。我要到北京飯店去,和人家證婚。你對田科長說,等我明日看過了再發出去吧。”胡謹之站著答應了他。但同時他心里想著,首長是到北京飯店去征婚,可能和太太參加的那個婚禮,是一樣子事。這樣看起來,今天,北京飯店這幕結婚典禮,是個盛會,那也就怪不得太太老早吵著要好衣服了。 謹之自己這樣解釋著,莫名其妙又添了許多心事。他在辦公室里辦公的時候,不時的有一輛汽車,在幻想里過去,那汽車上就坐的是穿灰背大衣的胡太太。他終于是隱忍不下去了,他走到科長室里向科長請了三小時假。他也不諱言是應酬,要去參加北京飯店一個喜禮。科長并不困難,慨然答應了。胡先生穿上他那件半舊呢大衣,徑直的奔向北京飯店。那巍峨的大樓面前,廣場中停著几十輛汽車,私家的三輪車,都擠到大樓以外的角落里去了。他由汽車縫隙里擠著走到北京飯店門口,在那門框石柱子上,紅紙大書黑字,是錢府孫府喜事。一個穿制服的人,正在那里被大部分人圍著,打發車飯錢。就看那位打發車飯錢的先生,那身制服,比自己所穿的要干淨整齊十倍。若說自己是位賀喜的,那未免見笑大方了。 他站著躊躇了一會,但又轉念一想,這里進進出出的人就多了,我臉上也沒有標出來賀喜的字樣,誰又會認識我?他這一轉念,就挺起了胸脯子,又走進去了。由大門里的大廳向西,正是川流不息的走著人。在西外廳的口上,擺下兩張長桌,上面舖了雪白桌布,桌布上再展開粉紅色的綾子,兩圈圈人正圍了那桌子,忙著簽字。謹之站在人堆里看了看,無論男女,誰也比自己風光些。他想著,我簽什么名?簽上名去,正是在紅綾子上多几個黑字,和人家并沒有什么光榮。他在人家后面,擠著看了一會,也就走開。到了大禮堂,那禮台固然是花團錦簇,全被花籃包圍著。就是大廳四周,也全是紅色綢緞的喜幛遮蓋了牆壁。兩行大餐桌子上,已經舖好了刀叉杯碟。紅男綠女,穿梭似的在這里來往。 恰是這么些個來賓,胡謹之沒有熟人。走近禮台,在那霓虹燈的大喜字光下,看了看桌上擺的銀杯銀盾,又看了几副喜聯,很是感到無聊。見西邊旁廳里,人也是很多,這就慢慢的踱到那邊去。有間屋子,沙發上大半坐的是女賓,大概里面就是新娘休息室了。他伸頭看了看,自己太太帶著自己小姐,也都在座。太太身上,穿的不是那大腳丫頭的短裝,也不是借的那件絨袍子。是一件深綠色絨花料子的旗袍,胸前挂著一串珠圈,不問真假,也就夠珠光寶气的了。就是貝貝,脫了她那件兔皮大衣,身上也穿一套嶄新的紫絨童裝。這些衣服,為寒家素所未有,難道全是借來的?這時圍繞著太太的,也全是些艷裝的貴婦,低頭看了自己寒素,也不便向前去和太太打招呼,旁邊有兩扇玻璃門,身子一踅就閃到玻璃門里面去了。 在這時候,自己机關里的首長,穿著一套細呢中山服,在胸襟前懸挂了一朵大喜花,下面墜了一張紅綢條子,金字寫著證婚人三個字。他笑著說:“我既是證婚人,得讓我先見見新娘子。”跟隨著他前后几個人,帶笑的附和著說:“那是自然,那是自然。”他們挨身而過,并沒有理會到這位小職員胡謹之。走過去的時候,有個年輕的女賓,引著胡太太向前,來見那位首長。隔了玻璃門,謹之只听到介紹人說,這是韓小姐,并沒有說是胡太太。那位首長也許是讓韓佩芬這一套穿著听倒了,似乎他猜不出這是自己手下一位小職員的太太。當胡太太伸出手來和他握上一握的時候,他彎了腰,引著九十度的鞠躬大禮。謹之在一旁看到,心里這就想著,也罷,我太太給我爭回了這口气,他盡管對我不恭,可是他對我太太,那是太恭敬了。這些作首長的人,只有在女人的面前,還有點民主作風。他這里想著,不免微笑了一笑。婚禮原定的是三點鐘,但為了辦喜事的人,場面舖張得很大,直到這時四點鐘,還不能夠舉行。謹之隔了玻璃門看過這小小的一幕喜劇,他也不便老向下看,在外面禮堂上轉了兩個圈子,沒有見著一個熟人,感到很是無聊,也就轉身出去。巧啦,剛是走出了禮堂門,頂頭就碰到了自己的首長,這是無可躲避的,閃到一邊,取下帽子來,行了個禮。 首長瞪了他一眼道:“你怎么也到這地方來了?”謹之道:“我也是來道喜的。這就回去了。”首長道:“這些應酬,你們還是少參与的好。經濟和時間上,你們都擔負不了。”謹之答應了個是,自走開了。他自己兀自想著首長的話,這些應酬地方,經濟和時間都擔負不了。但是自己太太呢?他默想著打了許多問號。出了北京飯店,离開那溫暖如春的地方,又踏上了寒風怒號的街頭。他問問三輪車的車价,夠自己吃頓窩頭的,他也沒有再打算坐車子,一行打著問號,默想著走回家去。 不等他到家,天空中已經飄蕩著雪花了。他為了躲避寒風的襲擊,只挑小胡同走。那雪片落在干地上,已抹上了一層薄粉,人的腳步踏在這薄雪上,一路踏著大小的印子,頗有個意思。但為了天色近晚,而西北風又大,家家都關上了門,條條的胡同,不見個人影。遙想著北京飯店的婚禮經過,這已開席了吧?坐在那暖气如春的大廳,吃著煎豬排,鐵扒雞,喝著美麗顏色的葡萄酒,那比在胡同里踏雪回家的滋味,是應該更有意思的。他感慨的到了家,幸是李媽已代添了一爐子煤火。他將爐子上現成的開水,沏了一壺粗香片茶喝著,他心想著,這和咖啡的味差遠了,怪不得太太要穿好衣服出門了。 外面的雪,繼續的在下,隔了玻璃窗子向外張望,已經是一片白色。胡先生在屋子里繞了几個圈子,說不出來心里是哪一股子牢騷。恰是李媽又來送一個不如意的消息。 她說:“下雪了,房東家里要掃雪,又多添兩爐子火,晚飯不來幫著做了。”謹之點了個頭,也沒說什么。他打開桌子抽屜里來看,還有几個冷饅頭。他就把饅頭切開了,放在爐子邊烤著。抽屜里并沒有下飯的菜,他就到隔壁小油鹽店里買了一包花生米來,坐在爐子邊上,將花生米就著饅頭片,一面吃,一面烤,口干了,現成的香片粗茶,斟著喝上兩杯。這頓晚飯,就是這樣的交代了。 晚飯以后,更是覺得無聊,推開風門來看,院子里的雪已積得有一尺多深。天空里的雪花雪片,飛舞著像一團云雨,只管向地面上攤倒下來。他掩上了房門在院子里踱著步子,他想,太太怎樣回來?這樣大的雪,車子是太貴了。他轉念一想,她怕什么?北京飯店門口那些個汽車,還怕沒有車子送她回家嗎?不管她,在電燈下看書消遣吧。他坐著看書,心里雖說是不管太太了,可是不斷的听听門外,是否有人叫門。這樣一直到深夜十二時,太太并沒有回來。不用說太太鬧新房去了,鬧完了新房,可能打十二圈麻將。不,也許去舞廳里跳半夜舞,這雪夜,她有詞推托,決不回來的。胡先生無精打采,就自己回臥室里睡覺去了。 次日是星期日,胡先生用不著上班,倒是多睡了一小時的早覺。起床之后,打開門外一看,院子里上空,還斷斷續續的飛舞著梨花片。倒是那位李媽因昨晚沒有幫忙,就听到她咳嗽聲過來了。笑道:“胡先生,你沒事,多睡一會,我給你籠上火。今天禮拜,你又不上班,忙什么的?”謹之笑道:“我是勞碌命,沒事也睡不著。”李媽道:“胡太太沒回來。”謹之道:“我告訴她的,下雪不好雇車子,就別回來了。”李媽在階沿上搬弄著爐子,笑道:“你倒是心疼太太的。”謹之笑道:“談不上心疼,彼此諒解點吧。”這話很有含蓄,當然不是女佣工所能了解,他也就不再提了。 謹之是很無聊的在屋子里候著這爐子生起,只在屋子踱著步子取暖。火來了,還是喝茶烤饅頭。既可充饑,也聊以消遣。約摸是十二點鐘時候,大門外一陣汽車喇叭聲,听到太太連說著再見,她帶著貝貝進來了。雖然院子里還在下著雪,但是她身穿的那件灰背大衣,上面并沒有粘著雪花。她先笑道:“好大雪,回來不了。這還是人家把汽車送我回家的呢。”謹之起身相迎嗯了一聲。佩芬走向臥室去脫大衣,一面笑道:“你沒有去瞧瞧孫小姐的喜事,辦得真是熱鬧得很。證婚的人就是你們的頭儿呀。”謹之又哦了一聲。佩芬又走出大門來,那串珠圈雖不見了,但身上穿的是那件綠織錦袍子,她有點自行檢舉的樣子,笑道:“你看我這件衣服怎么樣?”說著,將手輕輕拍了兩下衣襟。謹之道:“很好!又是借誰的?”她笑道:“哪里借得了許多呀。這是孫小姐送我的一件衣料,里子和工錢,是我自己湊錢對付的。”謹之笑道:“那算你的本事比我強得多了!”佩芬笑道:“在我也就夠慘的了。”謹之道:“怎么夠慘的呢?你不是很愉快的參加了這會婚禮嗎?” 佩芬站著想了一想,她并沒有答复這個問題。她把放在桌上的玻璃皮包打了開來,抓了一把糖果出來,塞到謹之手上,笑道:“吃吃人家的喜果子吧。囉!這里還有一盒好香煙,也送你。”說著,拿了一盒藍炮台也交到他手上。謹之接著問道:“你做客還把煙帶回來嗎?”她說:“我逛市場買的。”謹之道:“你怎么買這樣好的煙?”她道:“人家怎么請我吃飯來著呢?”謹之道:“誰請你吃飯?”她道:“是張小姐李小姐,你不認識的。我到房東家去,給她們小孩几個糖果吃。”她不說話就走出去了。 謹之由太太這回參与婚禮上,發生了很多疑問,但是他不敢突然的問出來,只有等了机會再說。這天始終下著雪,謹之沒有出門,下午,太太又換了那套短裝,他和太太圍爐閒談,笑道:“我固然給你做不起衣服,可也賠不起別人的衣服,你借來的几件衣服,早點送還給人家吧。”佩芬笑道:“這個你就不用管了,朋友肯借給我穿,就不怕我弄坏。這大雪天,我怎么送還給人家呀?”她這話答复的也很是,謹之就沒有再問。但是一連好几天,胡太太穿著新衣出去兩次,她始終沒有提到還人家的話。又是一個禮拜六下午,謹之下班回家,門口等停著一輛漂亮的汽車。他正想著,莫非有個闊太太拜會胡太太?這個念頭未完,太太穿了那件灰背大衣,牽著貝貝走出來。她先笑道:“我給你告假,張小姐請我吃晚飯,還听一出《大劈棺》去。十一點半准回來。再見。”她笑嘻嘻的揚了揚手,帶著孩子就上汽車了。在她一揚手的時候,領襟里謹之看到她垂了那串珠圈了。他來不及問太太什么,她已很快的走上汽車,汽車就開走了。他歎了口無聲解气,自進屋子去。可是這晚天色又變了,天空里又漫漫的飛著零碎的雪花。他想,戲院子里會回戲的,太太吃了館子,就當回來。自己又是偎爐喝那粗香片,無聊的等門。但太太沒有很快的回來,到十點鐘還沒有回來,自是听戲去了。到了十二點已過了,太大自定的時間,還沒有回來。打開屋子門來看,雪下的特別大,滿院子是白霧,斜風吹著雪片,還是向屋檐下直扑呢。夜間万籟無聲,沒有柴門犬吠,韓佩芬會作個風雪夜歸人嗎?他悵然的掩了屋門,望了垂下來的電燈出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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