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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四回 若不經心清談銷永日 何曾有恨閒話种深仇




  過了几天,各方參与展覽的作品,陸續送到。展覽會的地點原定了外交大樓,因洋气太甚,就改定了公園,將社稷壇兩重大殿一齊都借了過來。這美術里面,要以刺繡居多數,圖畫次之,此外才是些零碎手工。各樣出品,除了漢文標題而外,另外還有一分英文說明,這英文說明,就是衛璧安的手筆。這种說明,乃是寫在美麗的紙殼上,另外將一根彩色絲線穿著,把來系在展覽品上。衛璧安原只管做說明,那按著展覽品系簽子,卻另是一個人辦的,及至由籌備處送到公園展覽所去以后,有一個人忽然省悟起來。說是那英文說明,沒有別號頭,怕有錯誤,應該去審查一下。衛璧安一想,若真是弄錯了,那真是自己一個大笑話。便自己跑到公園里去,按著陳列品一件一件地去校正。無奈這天已是大半下午,不曾看了多少,天色已晚,不能再向下看,這天只好回學校去。次日一早起來,便到公園來繼續料理這件事。到了正午,才把所有的英文說明一齊對好。可是事情辦完,人也實在乏了,肚子也很餓了。從來沒有做過這樣辛苦的工作,自己要慰勞自己一下,于是到茶社里玻璃窗下,閒坐品茗,而且打算要叫兩樣點心充饑。正捧了點心牌子在手上斟酌的時候,忽听得玻璃錚錚然一陣響。抬頭一看,只見吳藹芳一張雪白的面孔,笑盈盈地向里望著。他連忙站起來道:“請進!”便迎到玻璃門前,給吳藹芳開門。吳藹芳笑道:“一個人嗎?”衛璧安讓她落了座,斟了一杯茶送她面前,然后就把對英文說明的事,對她說了。吳藹芳笑道:“我不知道,我若是知道,早就來替你幫忙了。既然是沒有吃飯,我來請罷。”就拿自己手上的自來水筆,將日記簿子撕了一頁下來,開了几樣點心。衛璧安身上,一共只帶一塊錢,見吳藹芳寫了几樣,既不便攔阻,又不知道開了些什么,將來會帳掏不出錢來怎么好?這就不敢把作東的樣子自居了。吳藹芳談笑自若。一點也沒有顧慮到別人。衛璧安先也是覺得有點不安,后來吳藹芳談得很起勁,也就跟著她向下談去,吳藹芳笑道:“作事就是這樣,不可忽略一下。往往為五分鐘的忽略,倒多累出整天的工作。好象這回挂英文說明,若是昨天翻譯的時候,按著號碼也添上阿拉伯字碼,懸標題的人,他只照著中外號碼而辦,自不會錯。現在倒要密斯脫衛到公園里來跑了兩天,會里人對這件事應該很抱歉的。”衛璧安笑道:“這件事,是我忽略了,應該對會里人抱歉,怎樣倒說會里人對我抱歉呢?”吳藹芳笑道:“惟其是密斯脫衛自認為抱歉,所以昨天跑了來不算,今天一早又跑到公園里來。這兩天跑功,在功勞簿上也值得大大地記上一筆。”衛璧安笑道:“我不過跑了兩天,在功勞簿上就值得大大記上一筆。象吳女士自籌備這會以來,就不分日夜地忙著,那末,這一筆功勞,在功勞簿上又應該怎樣記上呢?”吳藹芳道:“不然,這個會是我們一些朋友發起的,我們站在發起人里面,是應該出力的。況且我們都有作品陳列出來,會辦好了,我們出了風頭,力總算沒有白費。象密斯脫衛在我們會里出力,結果是一無所得的,怎么不要認為是特殊的功勞呢?而且這种事情辦起來,總感不到什么興趣吧?”衛璧安笑道:“要說感到興趣這句話,過后一想,倒是有味。這里的出品,大大小小一共有一千多樣。我究竟也不知道哪里有錯處?哪里沒錯處?只好挨著號頭從一二三四對起,一號一號地對了去。對個一二百號頭,還不感到什么困難,后來對多了,只覺得腦子發脹,眼睛發昏,簡直維持不下去。可是因為發生了困難,越怕弄出亂子,每一張說明書,都要費加倍的工夫去看。昨天時間匆匆,倒還罷了。今天我一早起來,來了之后就對。心里是巴不得一刻工夫就對完,可是越對越不敢放松,也就越覺得時間過長。好容易忍住性子將說明題簽對完,只累得渾身骨頭酸痛。一看手上的表,已經打過了十二點,整整是罰了半天站罪。我就一人到這里來,打算慰勞慰勞自己。”吳藹芳正呷了一口茶在嘴里,听了這一句話,卻由心里要笑出來,嗤的一聲,一回頭把一口茶噴在地上。低了頭咳嗽了几聲,然后才抬起來,紅了臉,手撫著鬢發笑道:“衛先生說的這种話,不由得人不笑將起來,真是滑稽得很。”衛璧安道:“滑稽得很嗎?我倒說的是實話呢。我覺得一個人要疲倦了,非得一點安慰不可。至于是精神方面或者是物質方面,那倒沒有什么問題。”吳藹芳正想說什么,伙計卻端了點心來了。東西端到桌上來,衛璧安一看,并不是點心,卻是兩碟涼菜,又是一小壺酒。吳藹芳笑道:“我怕密斯脫衛客气,所以事先并沒有征求同意,我就叫他預備了一點菜。這里的茶社酒館,大概家兄們都已認識的,吃了還不用得給錢呢。”說時,伙計已經擺好了杯筷,吳藹芳早就拿了酒壺伸過去,給他斟上一杯。衛璧安向來是不喝酒的,餓了這一早上,這空肚子酒更是不能喝。本待聲明不能喝酒,無如人家已經斟上,不能回斷人家這种美情。只得欠著身子,道了一聲謝謝。吳藹芳拿回酒壺,自己也斟上了一杯。她端起杯子,舉平了鼻尖,向人一請道:“不足以言慰勞,助助興罷了。喝一點!”衛璧安覺得她這樣請酒,是二十分誠意的,應該喝一點,只得呷了一口,偷眼看吳藹

  吳藹芳到了家里,一直回自己的臥房,赶快脫了高跟鞋子,換上便鞋,就倒在沙發椅子上,斜躺著坐了。一會子工夫,老媽子進來道:“二小姐,你接電話罷,大小姐打來的電話。”吳藹芳捏了拳頭捶著腿道:“我累得要命,一步也懶得走了。你就說我大不舒服,躺下了。有什么話,叫她告訴你罷。”老媽子笑道:“好好儿的人,干嗎說不舒服呢?你剛才由外面回來呢。”吳藹芳道:“好唆,你就這樣去說得了。”老媽子去了,過了一會來說:“大小姐有事要和你說,請你今天晚上去一趟呢。”吳藹芳道:“哎喲!我正想今天早一點儿睡,偏是她又打電話來找我去。我還是去不去呢?我若是不去,又怕她真有事找我。”老媽子道:“你去一趟罷,坐了家里的汽車去,很快的。”吳藹芳也不理會她,自躺在沙發椅子上睡了,非常地舒服。一直睡到晚上八點鐘,老媽子請吃飯,才把她叫醒。吳藹芳道:“什么事?把我叫醒了。”老媽子道:“你不吃晚飯嗎?”吳藹芳道:“這也不要緊的事,你就待一會再叫我要什么緊?我躺躺儿,不吃飯了,回頭弄一點點心吃就是了。”說著,一翻身向里,又睡了。老媽子看她這樣子,也許是真有病,就不敢再唆了。

  這一晚上,吳藹芳也沒有履佩芳之約,到了次日下午,才到金家去。佩芳因為自己的大肚子,已經出了怀,卻不大肯出門,只是在自己院子里呆著。吳藹芳來了,她就抱怨著道:“幸而我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急事。若是有急事的話,等著你來,什么事也早解決過去了。昨天打了一下午的電話,說是你沒有在家。等你回來,自己不接電話,也不來,我倒嚇了一跳,不知在什么地方得罪了你呢。”吳藹芳笑道:“你不知道,昨天下午跑了一下午的腿,忙得汗流浹背。回去剛要休息,你的電話就來了。你叫我怎辦?”佩芳道:“這事你也太熱心了。又不是一方面的事,何必要你一個人大賣其力气呢?”吳藹芳紅了臉道:“你說什么?我倒不懂。”佩芳道:“我說會務啊!你以為我是說什么呢?”吳藹芳笑道:“說會務就說會務罷,你為什么說得那樣隱隱約約的?”佩芳原是不疑心,听她的話,卻是好生奇怪,除了會務,還有什么呢?難道他們的事,倒進行得那樣快?那真奇怪了。因笑道:“不要去談那些不相干的事,我們還歸入正題罷。你看我昨天到處打電話找你,那是什么事?”吳藹芳道:“那我怎樣猜得著?想必總有要緊的事。”佩芳低了頭,看了一看自己的大肚子,笑道:“你看這問題快要解決了,總得先行預備一切才好。我有几件事,托你去轉告母親。”吳藹芳道:“我說是什么事,要來找我,原來是這些事,我可不管。”佩芳道:“當然是你可以管的,我才要你管。不能要你管的,我也不會說出口啊。我所要你說的,很簡單,就是要你對母親說,讓她來一趟。我們二少奶奶家里,已經來了好几次人了。”吳藹芳笑道:“不是我說你們金府上遇事喜歡舖張,這种家家有的事,你們也先要鬧得馬仰人翻。”佩芳道:“你不知道,我是頭一次嘛。”說到這里,低了聲音道:“我告訴你一個奇怪的消息。据我那雇的日本產婆說,我們家的新娘子,已經有喜了。”吳藹芳道:“這也沒有什么可惊奇之處啊!”佩芳道:“不惊奇嗎?她說新娘已經怀孕有四個月以上了。這是不是新聞?”吳藹芳道:“怎么,有這种話?她不能無緣無故,把這种話來告訴你啊!你們是怎樣談起來的,不至于吧?”佩芳道:“我原也不曾想到有這种事,可是我們這里的精靈鬼三少奶奶,不知道她怎么樣探到了一點虛實。”吳藹芳道:“她怎樣又知道一點虛實呢?”佩芳笑道:“這有什么看不出來?有孕的人,吃飯喝茶,以至走路睡覺,處處都會露出馬腳的。”吳藹芳道:“這位新少奶奶,就是果有這种事,她也未必讓日本產婆去診察啊!”佩芳道:“你真也會駁,還不失給她當儐相的資格呢。告訴你罷。是大家坐在我這里談心,日本產婆和她拉著手談話,看了看她的情形,又按著她脈,就診斷出來了。”吳藹芳道:“這日本產婆子也會拉生意,老早地就瞄准了,免得人家來搶了去。”佩芳笑道:“哪里是日本婆子的生意?這都是三少奶奶暗中教她這樣做的呢。”吳藹芳道:“那為什么?這是人家的短處,能遮掩一日,就給人家遮掩一日。又不干三少奶奶什么事,老早地給人家說破了,不嫌……”佩芳也不覺紅了臉道:“不過是鬧著玩罷了。我也對她說了,未必靠得住。就是真的,我們老七那也是個小精靈虫,他自然很明白。因之再三的對三少奶奶說,無論如何,不要告訴第三個人。”吳藹芳道:“對了。這位新少奶奶是姓冷罷了。若是姓白,我想你們三少奶奶就不會這樣給人開玩笑的。”佩芳道:“不說了,說得讓人听見更是不好呢。”吳藹芳又和佩芳談了一會,她倒想起清秋來了,便到清秋這邊院子里來。

  這時候,恰好是清秋在家里,閒著無事,將一本英文小說拿出來翻弄。吳藹芳先在院子里站著,正要揚聲一嚷,清秋早在玻璃窗子里看見了。連忙叫道:“吳小姐來了。請進來坐,請進來坐。”吳藹芳進來,見她穿了一件藍布長罩袍,將長袍罩住。便笑道:“你們府上的人,都能夠特別的時髦,現在卻一陣風似的,都穿起藍布衣服來了。”清秋笑道:“說起來,真是笑話。不瞞你說,我是個窮孩子,家里沒有什么可以陪嫁的,只有几件衣服。我有兩件藍布長衫是新作的,沒有穿過。到了這邊來。舍不得擱下,把它穿起來在屋子里寫字,免得是擂墨髒了衣服。首先是六姐看見,她說這布衣顏色好看,問我是哪里買的?所幸我倒記得那家布店,就告訴她了。她當日就自坐了汽車去買了來,立刻分付裁縫去做。她一穿不要緊,大家新鮮起來,你一件,我一件,都做將起來。不過他們特別之處,就是穿了這藍布長衫之后,手指上得套上一個鑽石戒指。”吳藹芳笑道:“你為什么不套呢?你不見得沒有吧?”清秋道:“有是有的。但是我穿這藍布褂子,原意是圖省儉,不是圖好看。若是帶起鑽石戒指來,就与原意相違背了。”吳藹芳點點頭道:“你這人很不錯,是能夠不忘本的人。”說著,李媽已經送上茶來,卻是一個宜興博古紫泥茶杯。吳藹芳拿著杯子看了笑道:“真是古雅得很,喝茶都用這种茶具。”清秋笑道:“說起來,這又不值一笑了。是上次家里清理瓷器,母親讓我去記帳。我見有兩桶宜興茶具,似乎都不曾用過的,我就問怎么不用?大家都說,有的是好瓷器,為什么要用泥的?事后我對母親說,那許多紫泥的東西,放下不用,真是可惜。母親說,本來那東西也不賤,從前好的泥壺,可以值到五十兩銀子一把哩。北方玩這樣東西的人少,若是哪個單獨的用,倒覺不大雅觀。你若是要用,隨便挑几套用一用,反正放在那里,也是無人顧到的。這樣一說,我就用不著客气,老老實實地挑選了許多。吳小姐,你說我古雅得很,在另一方面看起來,也可以說我是鄉下人呢。”吳藹芳笑道:“可不是!這也就叫仁者見仁,智者見智了。”她一面說話,一面觀察清秋的行動,覺得她也并沒有什么异乎平常之處。佩芳所說的話,未必就靠得住。因此倒很安慰了她几句,叫她不要思念母親。若有工夫到我們那里去玩玩,我們是很歡迎的。坐談了一會,告辭回去。清秋一直將她送到二門口,然后才走回房來。

  偏是事不湊巧,當藹芳和清秋談話的時候,恰好玉芬叫她房里的張媽過來拿一樣東西,卻听到清秋說一句看起來是鄉下人那一句話。她听了這話,心想,我們少奶奶,是有些不高興于她,莫非她說這話,是說我們少奶奶的。她若是說我們少奶奶,這句話可說得正著啊!我們少奶奶就說她沒有見過什么世面呢。當時東西也忘記拿了,就一路盤算著走了回去。玉芬見老媽子沒有拿東西回來,便問道:“怎么空著手走來呢?”張媽道:“那里來了客人,我怕不便,沒有進去拿去。”玉芬道:“誰在那里?”張媽道:“是大少奶奶家里的二小姐。”玉芬道:“這倒怪了!她不在大少奶奶屋子里坐,卻跑到清秋那里去坐,這是什么意思呢?他們說了些什么?”張媽道:“我听到七少奶奶說,人家都笑她呢!”玉芬道:“是說我嗎?是說誰?”張媽道:“說誰,我倒鬧不清楚。她那意思,她也是學生出身,什么都知道,為什么大家都瞧她不起,說她是鄉下人呢?”玉芬一听這句話,臉就紅了,冷笑道:“學生出身算什么?我們家里的小姐少奶奶們都也認識几個字吧?她不過多念過兩句漢文,這也很平常。憑她那种本事,也不見有多少博士碩士會輪到她頭上去。她怎樣說我?我想吳二小姐是很漂亮的人物,不至于和她一般見識吧?”張媽便道:“吳二小姐就駁她的話呢。說是少奶奶和小姐,都是很文明的人,決不會那樣說的。三少奶奶更是聰明人,犯不上說這种話。她說是不見得,反正總有人說出這种話來的。”玉芬冷笑道:“她自然是信我不過。但是信我不過,也不要緊,我王某人無論將來怎么倒霉,也不至于去求教她姓冷的。她不要夸嘴,過几個月再見,到了那個時候,我看是我的嘴硬,還是她的嘴硬?”張媽笑道:“可不是,憑她那种人,哪里也能夠和三少奶奶比哩?你府上做官都做了好几輩子。她家里那個舅舅,作喜事的那一天,也來了。見了咱們總理,身上只是哆嗦,我看他那樣子,他家里准沒有出過大官。”玉芬不覺笑道:“不要瞎扯了。我和她比,不過是比自己的人品,她家里有官沒有我不去管他。”張媽道:“怎么不要管?就是為了她家里沒有官,才有她那一副德行!”玉芬道:“你別說了,越說你越不對勁儿。我問你,吳家二小姐為什么到她那里去坐?”張媽道:“這事我倒知道,前天大少奶奶叫人打電話,請她去的。她來了,大概先也是在大少奶奶這邊坐了一會儿,后來再到那邊去坐的。”玉芬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這里面另有緣故的。”當時她忍耐著,卻不說什么,然而她心里卻另有一番打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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