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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八回 不惜舖張慎終成大典 慢云長厚殉節見真情




  金銓一去世,在屋子里的人,大家只有哭的份儿,一切都忘了。翠姨走近前,靠了牆,手上拿了手帕,掩著臉,也哭得淚珠雨下。听差們丫頭老媽子因屋子里站不下,都在房門外,十停也有七八停哭。鳳舉哭了一陣,因對金太太道:“媽,現在我們要停一停哭了,這喪事,要怎樣地辦呢?”金太太哭著將手兩邊一撒道:“怎么辦呢?怎么完全,就怎樣辦罷。”鳳舉正待回話,金銓的兩個私人机要秘書韓何二先生,站在走廊下,叫听差來請大爺說話。鳳舉將袖子擦著眼淚走了出來,兩個秘書勸了一頓,然后韓秘書道:“現在大爺要止一止哀,里里外外,有許多事要你直起肩膀來負責任了。第一,是國家大事,政府方面,得用你一個名義,赶快通知院里,總理已經出缺,一方面也要以私人名義寫一封呈子到府里去報喪,這樣院里就好辦公事。總理在政治上的責任很大,這是不可忽略的。第二,府上与外省的疆吏和國外的使領,很多有關系的,是否要馬上拍電去通知,應當考量一下。”鳳舉听了這話,躊躇了一會道:“這种事情,我不但沒有辦過,而且沒有看人辦過,我哪里拿得什么辦法出來?就請你二位和我辦一辦罷。”韓秘書听了,几乎要笑出來,但立刻想到,少主人正有這樣重大的血喪,豈可當面笑人?于是臉色沉了一沉道:“大爺,這是如何重大的事,我們豈能代辦?對于府院兩處通知一層,那是必不可少的,這倒無所謂。至于對京外通電一層,這是不是影響到政局上面去,很可研究。在政府方面說,當然是愿意暫時不把消息傳出去。可是在府上親友方面,私誼上有該知道的,若是不給他們知道,也許他們見怪。大爺總也要到政治上去活動的,是否要和他們聯絡,這就在大爺自己計划了。”鳳舉听了這話,心里才恍然大悟,便道:“既是這樣,我一時也拿不定主意,讓我去和家母商量商量看。”兩個秘書道:“既然如此,那就請太太出來,大家商量一下也好。”鳳舉于是轉身進房,將金太太請到外面屋子里來,把話告訴了她。金太太坐下,一面擦著眼淚,一面心里計划這件事,因道:“對外的電報,那還從緩拍出去罷。你們將來的出身,總還少不了要府里提拔,就是內閣一部分閣員,也都是和你父親合作的人,在他們還沒定出什么法子以前,回頭疆吏就來了兩個電報,讓他們更難應付,那不是我們的過錯嗎?”鳳舉道:“我也是這樣想啊!那末,媽就不必出去見他們,我叫他們辦通知府院兩方的事情就是了。”金太太道:“這一說通知,我倒想起一件事了,是親戚和朋友方面,都要去通知一個電話。你們兄弟居喪,有些事情,是不能出面過問了,我把里面的事都交給守華辦,外面的事我想劉二爺最好。”鳳舉道:“不過他有了上次那案子以后,有些人他不愿見,我想還是找朱逸士好一點。”金太太道:“關于這一層,我也沒有什么成見,只要他周旋得過來就是了。”于是鳳舉走至外面,回复兩個秘書的話。

  這時,已是十點多鐘了,劉寶善、朱逸士、趙孟元、劉蔚然都得了消息,先后赶到金府來。因上房哭泣甚哀,有許多女眷在那里,他們不便上前,只在內客廳里坐著。現在鳳舉抽出身子來辦事,听差就去告訴他,說是劉二爺都來了。鳳舉听說,走到內客廳里,他們看到,一齊迎上前道:“這件事我們真出于意料以外呀。”鳳舉垂著淚道:“這樣一來,我一家全完了,老人家在這個時候,實在丟下不得呀。”說著,兩手一撒,向沙發上一躺,頭枕著椅子靠,倒搖頭不已。劉寶善道:“大爺,你是長子,一切未了的事,你都得扛起雙肩來辦,你可不能過于傷心。”鳳舉擦著淚,站了起來,一手握著劉寶善的手,一手握著朱逸士的手道:“全望二位幫我一個忙。”因把剛才和金太太商量的話說了。朱逸士道:“照情理說,我們是義不容辭的,不過這件事,我怕有點不能胜任罷。”趙孟元道:“現在鳳舉兄遭了這种大不幸,我們并不是說客气話的時候。既是鳳舉兄把這事重托你,你就只好勉為其難。”鳳舉道:“還是孟元兄痛快,我的事很麻煩,就請你也幫我一點忙罷。”趙孟元偏著頭想了一想,因道:“這里沒外人,我倒要打听一件事,關于喪費的支出,以及喪事支配,你托付有人沒有?”鳳舉道:“沒有托人,我想這事,由守華大概計划一下子,交帳房去辦,反正盡量地舖張就是了。”趙孟元听了這話,且不答言,望著劉寶善。劉寶善微微擺了一擺頭。鳳舉道:“怎么樣?不妥嗎?”劉寶善道:“令親劉先生,人是极精明,然而他在外國多年,哪知道北京社會上的情形。你說諸事緊縮一點也罷了,你現在籠統一句話,放開手去辦,這不是讓……”說到這里,走近一步,低聲道:“這分明是開一條帳房寫謊帳的大路。經理喪事的人,趁著主人翁心不在焉的時候,最好落錢,何況你們又是放開手辦呢?”說到這里,鵬振鶴蓀兄弟都出來了。接上和金家接近的一些政界要人,已經得了消息,也紛紛地前來探候。于是推了朱逸士、劉寶善二人在前面客廳里招待。鳳舉和一些至好的親友,就在內客廳會議一切。一面分付帳房柴先生、庶務賈先生,合開一分喪費單子來。

  賈柴二位,在帳房里,又商議了一陣,將單子呈上。趙孟元和他兄弟們圍在桌上看,只見寫道:壽材一具,三千八百元,壽衣等項五百元,珍寶不計,白棚約一千五百元,添置燈燭五百元,酒席三千元,杠房一千元。只看到這里,趙孟元一看單子后面,千元上下的,還不計有多少。因將單子一按道:“大致還差不离。只是我有一個疑問,這壽材一樣東西,原是無定格的,開三千不為少,開五千不為多,何以開出一個零頭三千八百元?”他手按了單子,回過頭去,望了柴賈二位先生的面孔。賈先生笑道:“這事不是趙五爺問,我們也得先說明呢。剛才我和几家大桅厂子里通了電話,問他們有好貨沒有?我可沒有敢說是宅里的電話,他們要知道是總理去世了,他准能說有一万塊錢的貨,反正他拿一千的貨來抵數,我們又哪里知道。所以我只說是個大宅門里有喪事,要打听价錢而已。問到一家,有一副沉香木的,還是料子,不曾配合,他說四千塊錢不能少,我想:一二百塊錢,總可以退讓,所以開了三千八百塊錢。不過這也沒有一定,我們還可以設法去找好的。”趙孟元听他說畢,點了點頭道:“這算二位很在行。可是這單子上漏著沒開的還多,請你二位到前面再去商議一下子,我們再在這里計議。”柴賈二人听了如此說,自出去了。鳳舉連忙問道:“怎么樣?這里面有弊病嗎?”趙孟元望了一望屋里,見沒有听差,又看了一看屋外,然后拉著鳳舉的手,低了聲音道:“不是我多事,也不是我以疏間親。”鶴蓀連忙插嘴道:“五哥,你為什么說這話?豈不是顯得疏遠了?”趙孟元道:“是啊!因為你們托重了我,所以我不管那些,就實在辦起來。我看這單子,頭一下子,我就看出毛病了。一說到价目,他們就說是用電話在桅厂子里打听來的。他不舉這個證据也罷了,舉了這個證据,我倒發生一個极大的疑問。無論是誰,不會注意到棺材舖里的電話,若是注意到棺材舖里的電話,當然和他們是很熟,我們叫他開單子,統共有多少的時間,居然就在桅厂子里把价錢打听出來了,這里面不能無疑問。無論南北,替人經手喪事的,多少要落一點款子,說是以免倒霉。就是至親好友也要從中落個塊儿八毛,買點東西吃,我看你們帳房,怕不能例外。而且壽材這樣東西,果然象他所說的那話,完全是蒙事,你嫌三百元的東西不好,回頭他將一百元的東西給你看,說是最好的了,要值五百元,你有什么法子證明他不确?一個經手人要和桅厂子認識,你想,這買賣應該怎樣呢?”這一席話,說得鳳舉兄弟真是聞所未聞。燕西道:“五哥,你說得很有情理,但是這些事情,你怎樣又會知道?”趙孟元道:“你們過的快活的日子,怎么會料到這些事上來?而且賢昆仲所接近的,都是花錢不在乎的大爺,又哪听過這樣打盤算的事?我曾有過兩回喪事,吃虧不小。當時經過也不知道,事后慢慢人家點破,所以才知道很多了。這些事,諸位也不必說破,只說諸事從簡省入手……”鳳舉听他說到這里,連忙接嘴道:“那不很妥當吧?我們本來就不從簡省入手。老人家做了這一生的大事業,到了他的喪事,倒說從簡省入手,人家听了,未免發生誤會,而且与面子有關。”趙孟元皺了眉,向鳳舉拱了拱手道:“呵喲!我的大爺,這不過一句推諉之詞罷了,并不是把喪事真正從簡省入手。我們和帳房這樣說,別人怎么會知道?”鳳舉道:“那究竟不妥,宁讓他們從中吞沒我一點款子,我也不對他們說從簡省入手。無論怎樣說一句推諉話都可以,為什么一定要說從簡省入手呢?”趙孟元听了他這話,肚子里嚷著:他們怎樣得了!可是一想到一向受金家父子提攜之處,人家有了這种大事,當然和人家切實的幫忙。他們要這樣的虛面子,且自由他,犯不著和他們去計較。便點點頭,低低說了一聲那也好。鶴蓀見趙孟元有一种有話要說又止住的樣子,連忙道:“五哥說得很對的,我老大只是怕帳房發生了誤會,真會省儉起來。我看這事就重托五哥仔細參酌開一個單子,分付他們照了這單子去辦,是辦得体面,或是辦得省儉,這都用不著細說的。”

  趙孟元是一番好意,替金家省儉一點款子。現在听他們弟兄口音,總是怕負省儉兩個字的名義,自己又何必苦苦多這事去吃力不討好,便道:“還是這話适得其中,就照這樣辦罷。現在第一要辦的,便是府上大大小小,上上下下要穿的孝衣,總在一百件以上,就是上房里穿的,也有三四十件。這要叫一班裁縫來,連夜赶快地做。”鳳舉道:“這倒說的是。不過平常人家用的,都是一种粗白布做的,未免寒酸。我們不在乎省那几個錢,我想用一种俄國標或者漂白竹布。”趙孟元听了這話,眉毛又皺了几皺,雖有十二分的忍耐性,到了這時,也不得不說上一兩句,便道:“若論平常的孝衣呢,寒酸倒是寒酸。不過古人定禮,這种凶服,本來就不要好布,為了形容出一种凄慘的景象出來。自古以來,無論誰家都是這樣,府上若用粗布做了,越顯得很懂古禮,我想決沒人反說省錢的。關于這些事,都會斟酌,賢昆仲用不著操心,只要給我一個花錢的范圍就是了。”鳳舉道:“沒有范圍,家母說了,盡量去辦。”說到這里,柴賈二位,把帳單已經開來了。趙孟元卻不似先那樣仔細地看,只看了一個大概。就是這帳單子,也不是先前那樣嚇人,把數目都寫了個酌中。趙孟元道:“這樣子就很好了,應該只有添的,沒有減少的了。事不宜遲,你們就去辦起來罷。”柴先生道:“現在帳房里還共存有一千多元現款,動用大數目,少不得要開支票。”鳳舉道:“這個你又何必問呢?只管開就是了。”趙孟元道:“大爺這話可沒有領會到柴先生的意思。往日帳房動用數百元的數目,或者開支票,都是要向總理請示的。現在總理去世了,他還照著老例,遇到大事,不能不問大爺一下。”鳳舉被他一提,這才明白,因道:“你這話說得對。我想這兩天要用整批款子的地方,一定不在少處,可以先報一個總數目,然后我再向太太請示去。”柴先生道:“太太這兩天是很傷心的,我們不能時時刻刻到上房去麻煩,我想遇事請大爺作主就行了。就是大爺不在前面,還有二爺三爺七爺呢,都可以問的,那就便當多了。”鳳舉也不曾深為考量,听到這种說法,倒以為帳房里很恭維他們兄弟。就點點頭答道:“你這話也說的是,就是這樣的辦罷。”柴賈二位照著往日對金銓的態度,向鳳舉連說兩聲是,便退下去了。

  劉守華本早出來了,他一看到前面客廳里來的客很多,因此替鳳舉弟兄們出去應酬了一遍。這時他到內客廳里,听了他們所議喪事的辦法,有點不對。在外國看過許多名人的喪事,只是儀式隆重而已,沒有在乎花錢圖熱鬧的。可是開口,又怕他們說洋气重,不懂中國社會風俗。因此也不說什么。鳳舉說是托他和趙孟元共同指揮著,他也就答應了。這樣一來,仆役們都知道喪事是要舖張的,大家也就放開手來干了。

  自這日十點鐘起,金家上上下下,電燈一齊亮著,烏衣巷這一條胡同,都讓車子塞滿了。上房里是親戚來慰問的,外客廳里是政界銀行界來唁問的,內客廳里齊集了金家的一些親信,帳房里是承辦喪事的來去接洽,門房圍著許多外來的听差,廚房預備點心。這除了上房女眷們哭聲而外,這樣鬧哄哄的,令人感覺不到有抱恨終無的喪事。前后几重院子,為了赶辦喪棚,臨時點著許多汽油燈。這汽油燈放著白光,燃燒出一种嗡嗡的聲音,許多人在白光之下跑來跑去,自然表示出一种凌亂的景象來。上房里,許多女眷們都圍著金太太在自己屋里,不讓她到停喪的屋子里去。金太太的喉嚨,帶著啞音,只向眾人敘述金銓一生對人對己种种的好處,說得傷心了,便哭上一遍。舉家人忙到天亮,金太太也就又哭又說坐到天亮。鳳舉兄弟們,神經受了重大的刺激,也就忘了要睡覺,混混沌沌,鬧到天亮。還是朋友們相勸,今天的事更多,趁早都要去休息一下子,回頭也好應酬事情。鳳舉兄弟們一想,各自回房安息。

  弟兄里面,這時各有各的心事,尤以燕西的心事最复雜。他知道,男女兄弟或有職業,或有積善,或有本領,或有好親戚幫助,自己這四項之中,卻是一件也站立不住。父親在日,全靠一點月費零用,父親去世了,月費恐怕不能維持。要說去弄差事,好差事已經失了泰山之靠,不容易到手了。小差事便有了,百儿八十的薪水,何濟于事?有父親是覺察不到可貴,而今父親沒了,才覺得失所依靠了。他這樣一肚子心事,在大家一處談著,還可以壓制一下,离開了眾人,心事就完全涌上來。走到自己房里,只見清秋側著身子躺在沙發上,手托著半邊臉呆了,只管垂淚珠儿。燕西進來了,她也不理會。燕西道:“這樣子,你也一宿沒睡嗎?”清秋點了點頭,不作聲。燕西道:“你不是在母親房里嗎?几時進來的?”清秋道:“我們勸得母親睡了,我就回房來。我想,我這人太沒有福气,有這樣公正這樣仁慈的公公,只來半年,便失去了。我們夫婦,是一對羽翼沒有長成的小鳥,怎能……”說到這里,就哽咽住了。燕西听她這一番話,正兜動了自己滿腹的心事,不覺也垂下淚來。因拿手絹擦著眼睛道:“誰也作夢想不到這件事。事到如今,有什么法子?我們只好過著瞧瞧罷。”正說到這里,院子外有人叫道:“七爺在這里嗎?”燕西在玻璃窗子里向外一看,只見金榮兩手托著一大疊白衣服進來。因道:“有什么事?你進來罷。”金榮將衣服拿進來,放在外面屋子里桌上,垂著淚道:“你的孝衣得了,少奶奶的也得了,連夜赶起來的。”燕西一看,白衣服上,又托著兩件麻衣,麻衣上,又是一頂三梁冠。自己一想,昨日早上很高興起來,哪料到今日早上會穿戴這些東西哩?兩手捧了臉,望著桌子,頓腳放聲大哭。哭到傷心之處,金榮也靠了門框哭起來。清秋垂了一會淚,牽著燕西的手道:“盡哭也不是事。你熬了一夜,應該休息一會子了。待一會子起來,恐怕還有不少的事呢。”燕西哭傷了心,哪里止得住?還是兩個老媽子走來帶勸帶推,把他推到屋子里床邊去,他和衣向下一倒,伏在床上嗚咽了一會,就昏睡過去了。但是他心里慌亂,睡不穩帖,只睡了兩個鐘頭便醒了。起來看時,清秋依然側身坐在沙發上,可把頭低了,一直垂到椅靠轉拐的夾縫里去,原來就是這樣睡著了。燕西見她那嬌小的身材,也不是一個能窮苦耐勞的人。父親一死,這個大家恐怕要分裂。分裂之后,自己的前途太沒有把握,難道還讓她跟著去吃苦嗎?想到這里,望著她,不由呆了一呆。只在這靜默的時間,卻听到遠遠有哭聲。心想,這個時候,不是房間里想心事的時候,于是便向外面走來,剛出院門,只見家中仆役們,都套上了一件白衣。自己身上還穿一件綢面襯絨袍子,這如何能走出去?复轉身回房,將孝衫麻衣穿上了,更捆上白布拖巾,戴了三梁冠,這才向前面來。

  到了上房堂屋時,各大小院子里已是把孝棚架起來了。所有的柱子和屋檐一齊都用白布彩挂繞著。來來往往的人,誰也是一身白,看了這种景象,令人說不出有一种什么奇怪的感想。剛走到母親房門口,金太太垂淚走了出來道:“去看看你父親罷,看一刻是一刻了,壽材已經買好了,未時就要入殮了。”說著,一面向前走。燕西一聲言語不得,扶了金太太向金銓臥室里去。這時,鳳舉正陪著梁大夫和兩個助手,在屋子里用藥水擦抹金銓的身体。女眷們在外面屋子里坐著,眼圈儿都是紅紅的。鳳舉見母親來了,便上前攔住了道:“媽,就在外面屋子里坐罷。”金太太也不等他說下句,便道:“我還能見几面?你不讓我看著你父親嗎?”說時,便向前奔。可是一到房門口,就哽咽起來了。在外面屋子里的女眷們,一齊向前,再三勸解,說是等洗抹完了,再看也不遲,這時候上前,不免礙大夫的事。金太太勉強也不能進去,只得算了。然而就是坐在這外面屋子里,對著金銓那屋子,想到室在人亡,也不由得悲從中來。加上滿眼都是些穿白衣的,金銓屋子玻璃窗里垂著綠幔。往日卷著綠幔,遠遠地就可以看到他坐在靠窗子一張椅子邊,很自在地抽著雪茄。而今桌子与綠幔依然,卻在玻璃上縱橫貼了兩張白紙條。便是這一點,結束了四十年的夫妻,不由得金太太又哭起來。她昨天一晚,已經是哭了數場,又不曾好好地睡上一覺,因此哭得傷心了,身子便昏暈著支持不住,人斜靠了椅子慢慢地就溜了下去,同時哭聲也沒有了,嘴里只會哼。燕西連忙就叫梁大夫過來,問是怎么了,梁大夫診了一診脈,說是“不要緊,這是人過于傷感,身体疲倦了,讓太太好好地休息一會儿,也就回過來了,不吃藥也不礙事的。為慎重一點起見,我可以打一個電話回家,叫家里送點藥水來。”燕西于是叫听差們將母親抬到一張藤椅上,先抬回房去。

  這里剛進房,外面又是一陣大嚷,只听說是:“不好了!二姨太不好了!快快找大夫罷。”燕西听了這話,也是一陣惊慌,便問:“誰嚷?二姨媽怎么樣了?”二姨太屋里一個老媽子,走上前拉住燕西道:“七爺瞧瞧去,二姨太不好了!”燕西見那老媽子臉色白中透青,料是不好,遂分付屋子里的人,好好地看著母親,自己連忙到二姨太屋子里來。只見二姨太直挺挺睡在床上,聲息全無。梅麗站在面前,亂頓著腳,娘呀媽呀的哭著嚷著。燕西問道:“二姨媽怎么了?怎么了?”梅麗哭道:“我也不知道是怎么的,剛才我要進房來拿東西,門是關的,隨便怎樣叫不應。還是劉媽打破玻璃窗,爬進來開的門,見娘睡在床上,一點聲音沒有,動也不動,我才知道不好了。七哥,怎么樣辦呢?”說著,拉了燕西的手,只管跳腳。燕西伸手摸了二姨太的鼻息,依然還有,再按手脈,也還跳著。因道:“大夫還在家里,大概不要緊的。”說到這里,清秋同鳳舉夫婦先來了,接上其余的家人,也都來了,立刻擠滿了一屋子的人。梁大夫在屋外就嚷著道:“無論是吃什么東西,只要時間不久,總有法子想。”說著擠上前,就看了看脈,口里道:“這是吃了東西,請大家找找看,屋子里犄角上,桌子抽屜里,有什么瓶子罐子沒有?知道是吃什么東西,就好下手了。”一句話將大家提醒,便四處亂找,還是清秋在床底下發現了一張油紙,撿起來嗅一嗅,很有煙土气味。便送給梁大夫看。他道:“是的,這是用煙泡了水喝了。不要緊,還有救。我再打電話回去,叫他們送救治的東西來。”說著,他馬上又在人叢中擠了出來。梁大夫一面打電話,一面就分付金宅的听差的,去取藥品。不到二十分鐘,藥品取來了,梁大夫帶著兩個助手,就來救治。這時,二姨太在床上睡著,兩眼緊閉,臉上微微白中透青,不時地哼上兩聲。梁大夫解開她的胸襟,先打了兩藥針,接上就讓助手扶著她的頭,親自撬開她的口,用小瓶子對著嘴里,灌下兩瓶藥水下去。二姨太似有點知道有人救她了,又大大地哼上了兩聲。梁大夫這才回轉頭來對大家道:“大概吃的不多,不過時間久一點,麻醉過去了,再給她洗洗腸子,就可沒事。府上哪里來的煙土呢?”鳳舉道:“這都是為了應酬客預備的,誰提防到這一著棋呢!”梁大夫道:“大爺有事,就去料理事情罷。這里病人的事,有我在這里,總不至于誤事。”鳳舉也因為要預備金銓入殮,就讓佩芳陪梅麗在屋子里看守二姨太。清秋也對燕西說,若是沒有什么事,暫時也愿在這屋子里。燕西也很贊成。他們兄弟們這才出了二姨太屋子去應付喪事。一大清早,都算為了二姨太的事混過去了。

  到了一點鐘以后,是金銓入殮的時候了。前面那個大禮堂,只在一晚半天之間,把所有一切華麗的陳設,撤消得干淨。正中,藍白布扎了靈位,兩邊用白布設了孝帷,正中兩個大花圈,一是金太太的,一是二姨太的。此外大大小小分列兩邊。一進這禮堂,滿目的藍白色,已是凄慘。加上正靈位未安,一張大靈案上,兩支大蜡台上插了一對綠蜡。正中放著空的壽材,不曾有東西掩護,簡直是不堪入目。金家是受了西方文明洗禮的,金銓向來反對僧道鬧喪的舉動。加之主持喪儀的劉守華,又是耶穌教徒,因之,并未有平常人家喪事鑼鼓喇叭那种熱鬧景象。這只將公府里的樂隊借來了,排列在禮堂外。關于入殮的儀典,劉守華請了禮官處和國務院几位秘書,草草地定了一個儀式。一,金總理遺体在寢室穿國定大禮服。二,男女公子,由寢室抬遺体至禮堂入棺。三,入棺時,視殮者全体肅靜,奏深沉哀樂。四,封棺,金夫人親加栓。五,金夫人設靈位。六,哀樂止。七,三位夫人獻花。八,家族致敬禮。九,親友致敬禮。十,全体舉哀。以上儀節,又簡單,又嚴肅,事先曾問過了金太太,她很同意,到了入殮時,便照儀式程序做下去。金銓尸体在寢室里換了衣服之后,在醫院里借得一張帆布病床來移了上去,將一面國旗,在上面掩蓋了,然后鳳舉、鶴蓀背了帶子,抬著兩端,其余男女六兄弟,各用手扶著床的兩邊,慢慢抬上禮堂來。金太太和翠姨帶著各位少奶奶,在后面魚貫而行。到了禮堂,有力的仆役們,就幫助著將尸体緩緩移入棺去。金銓入棺之后,金太太親自加上栓,然后放下孝帷,大家走到孝帷前來,旁邊桌上,已經題好了的靈牌,由鳳舉捧著送到金太太手上,金太太再送到靈案前。這時,那哀樂緩緩地奏著,人的舉動,因情感的關系,越是加倍地嚴肅。設靈已畢,點起素蜡,哀樂便止了。司儀喊著主祭人獻花,金太太的眼淚,無論如何止不住了,抖抖擻擻地將花拿在手上,眼淚就不斷的洒到花上与葉上。只是她是一個識大体的婦人,總還不肯放聲哭出來。金太太獻花已畢,本輪到二姨太,因為她剛剛救活過來,不能前來,便是翠姨獻花了。關于這一點,在議定儀典的時候,大家本只擬了金太太一個人的。金太太說:“不然,在名分上雖說是妾,然而和亡者總是配偶的人,在這最后一個關節,還是讓兩位姨太太和自己平等的地位,誰讓中國有這种多妻制度呢?再說二姨太的孩子都大了,也不應看她不起。”因為有金太太這一番宏達大度的話,大家就把儀式如此定了。當金銓在日,只有二姨太次于金太太一層,似乎有半個家主的地位。翠姨無論對什么人,都不敢拉著和家主并列,就是對于小姐少奶奶們還要退讓一籌呢。所以關于喪儀是這樣定的,她自己也出于意料以外,心想,或是應當如此的吧?金太太獻花已畢,司儀的喊陪祭者獻花,翠姨就照著金太太樣式做一套,獻花已畢,用袖子擦著眼睛,退到一邊去。這以下晚輩次第行禮。到了一聲舉哀,所有在場的人,誰不是含著一腔子凄慘之淚?尤其是婦女們,早哇的一聲,哭將出來。立刻一片哀號之聲,聲震屋瓦。

  在場有些親友們,看了也是垂淚。朱逸士將趙孟元拉到一邊,低聲道:“我們不要听著這种哭聲了,我就只看了這滿屋子孝衣,象雪一般白,說不出來有上一种什么感想哩。”趙孟元道:“就是我們,也得金總理不少的提拔之恩,我們有什么事報答過人家?而今對著這种凄慘的靈堂,怎能不傷心?”說到這里,朱逸士也為之黯然,不能接著說下去。這天正是一個陰天,本來無陽光,气候現著陰涼。這時,恰有几陣風由禮堂外吹進里面來,靈案上的素燭,立刻將火焰閃了兩閃,那垂下來的孝帷,也就只管搖動著。朱逸士、趙孟元二人站在禮堂的犄角上窗戶邊,也覺得身上一陣涼颼颼的。趙孟元拉了一拉朱逸士的衣襟道:“平常的一陣風,吹到孝帷上,便覺凄涼得很。這風吹來得倒很奇怪,莫不是金總理的陰靈不遠,看到家里人哭得這樣悲哀,自己也有些忍耐不住吧?”朱逸士呆呆地作聲不得,只微微點了一點頭。旁觀的人尚屬如此,這當事人的悲哀,也就不言可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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