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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生死見交情揮之門外 溫柔增興趣投入怀中


  這場游藝會,算是人才薈萃,辦得如火如荼,直到晚上十二點鐘以后,方始散會。
  洪士毅辦完了公事,回到會館里去,他靜靜地在床上躺著,心想,這真是猜不到的一件事,撿煤核的小煤妞,現在變成歌舞明星常青女士了。今天她這几回歌舞,不知顛倒了多少眾生?她真足以自豪。于今她只要點一點頭,表示愿意和什么人交朋友,那就有錢、有勢力了,年輕而且美貌的,都要搶著和她接近了。像我這樣一個人,大概去替她提鞋子,還要嫌我手粗呢。然而她的態度卻不如此,對我依然是很親切的神气,我那天在歌舞社門口遇到她,她不理我,那也不見得是她反面無情,不過是小孩子脾气,看到我那樣衣衫破爛,以為我是去羞她,所以不理我罷了。要不然,為什么今天她倒先招呼我,而且要我到她家里去呢?她說她父親很惦記我,那是假話。其實是她惦記著,在她父親母親口里,多少可以討一點口風出來。到那時候,她對我的意思,究竟是怎么樣子的,就大可知道了。
  他一個人橫躺在床上,由前想到后,由后又想到前,總覺得自己識英雄于未遇,這一點已可自豪。再說,小南雖是成為歌舞明星了,但是她也不見得就有了愛人,只要她還是個孤獨者,自己就可以去追逐,而且還要努力地去追逐。他越想越對,越對還越是愛想,在一种不經意的感覺之下,仿佛這兩條腿,由腳板以上,都有些冷,立刻坐起來一看,啊喲!桌上點的那盞煤油燈,已經只成了綠豆大的那一點火焰,反是那燈心燒成了爆花,一粒一粒的像蒼蠅頭。窗子外鼾聲大起,原來會館的人,都已經熟睡了。士毅坐定了,手扶著頭想了一想,不成問題,這自然是夜深了。自己一個人傻想,何以會想了這樣久的時候,還一點不知道?又是入了迷了。不要想了,女人總是顛倒人的,睡覺吧。他有了這樣一個轉念,也就在那只剩一條草席的床舖上,直躺下去了。
  這一天一晚,他工作得身体疲勞,同時也就思想得精神疲勞,人是真正的睡了下去,就迷糊著不曉得醒了。等他睜開眼來看時,窗戶外面,已是陽光燦爛,只听那人家樹上的蟬聲,喳喳地叫個不停,這分明有正午的情形,自己這一覺,也就未免睡得太久了。一骨碌地坐了起來。他這一坐起來,在一切的感覺未曾恢复以前,這里首先有一樣東西,射入他的眼帘,是什么呢?就是昨天小南在后台給的兩個苹果,自己未曾吃,帶回來了。而且帶回來了,也是舍不得吃,放在桌面一疊白紙上。現在看到了苹果,就總想到了給苹果的人。昨天勞累了一天,慈善會里,今天一律給一天的假期,現在可以趁了這大半天空閒,到常家去看一看的了。于是一只手揉著眼睛,一只手開了房門,向外面望去。只見光烈的太陽,兩棵樹的影子,在地面上縮成了一小團,那正是日已正午的表示。這是一天的假,又犧牲半天的了。若是不愿把這半天光陰,白白地犧牲了,這個時候,就該立刻追到常居士家里去。假使遇到了小南,談上几句,也就把半天床上所虛的光陰,足以彌補起來的了。如此想著,赶緊舀了一盆涼水洗過臉,并且用手舀著水,把頭發摸濕了,在書桌子的故紙堆里,拿出一塊殘缺得像海棠葉子似的鏡片,一把油黑的斷木梳子,近著光,將頭發梳摸了一陣。昨天新穿的那件竹布長衫,晚上就這樣和衣躺下了,不免留下了許多皺紋,自己低頭看著,覺得是不大雅觀。于是脫下來看看,更覺得是不雅觀。這就把長衫放在桌子上,含了几口水,向著衣服上,連連噴過几次。噴了几次之后,衣襟前后都潮潤了,然后放在床上,用手摸扯得平直了,用手提了衣領,送到院子里太陽底下去晒。但是這樣的做作,未免有點耽誤時間,自己搬了一把椅子,放在門口坐著,眼睜睜地望著那件衣服,只等它干過來。他自己覺得坐的時候是很久,其實不是兩分鐘,也就是三分鐘,他就走到太陽底下去,用手摸摸衣服,究竟是干了沒有?會館里有個同鄉,由院子里經過,便笑道:“喝!老洪今天要到哪里去會女朋友嗎?怎么等著衣服干?”士毅紅了臉道:“我正要出去,衣服上偏是潑了水了,你想呀,我有個不焦急的嗎?”他口里如此說著,可就把那件濕衣服,由繩子上取下來,不問好歹,便穿在身上。走出大門來,心里就想著,我這是弄巧成拙,為了想穿件平整的衣服去見人,結果倒是穿了一件透濕的衣服去見人。現在小南是個多見多聞的女子了,我若穿了一件濕衣服去見她,豈不讓她取笑,我宁可晚一點去,不要在她面前鬧笑話吧。但是她如果誠心約我的話,必然就是這個時候在家里等我,因為她知道這是下班的時間呢?那么,我就不當去得太晚了。如此想著,只好挑街道中央,陽光照得著的所在去走路,這就是因為一邊走著,一邊還可以晒衣服。唯其是晒衣服,在陽光底下,還慢慢地走。
  走到常家時,身上也晒出了一身臭汗。突然地走進常家大門,站在陰涼所在,身上突然地感到一种舒服,反是頭重腳輕,人站立不住,大有要倒下去之勢,赶快地就扶住了門,定了一定神。常居士坐在他那張破布爛草席的床舖上,沒有法子去消磨他的光陰,兩只手拿了一串念珠,就這樣輪流不息地一顆一顆地來掐著。他仿佛听到前院有了一种聲音,立刻昂了頭向前問道:“是哪一位來了?”士毅手扶了他們家的矮院牆,定了一定神,輕輕地哼了兩聲,這才慢慢地向他屋子里走去。口里便答道:“老先生,是我呀,好久不曾瞧……哎喲!”他口里只道得哎喲兩字,無論如何,人已是站立不住,也不管眼前是什么地方,人就向下一蹲,坐在地上了。余氏因小南送了几包銅子回來了,自己正縮在里面小屋子炕上,輕輕悄悄地數著,五十枚一卷將它包了起來。現在听到外面這种言語,心里也自吃上一惊,立起身來,就向外跑。她跑得那樣急,怀里還有一大兜銅子,她就忘了。只她一起身下床,嘩啦啦一聲響把銅子撒了滿地。這樣一來,常居士一定是听到而且明白了,遮蓋也是無益,因之索性不管就走到外面屋子里來。只見洪士毅臉上白中帶青,兩只眼睛,緊緊地閉著。脖子支不起腦袋,直垂到胸口里去,人曲著兩腿,坐在地上,脊梁靠住了門角下一只水缸。雖然水缸下還有一大攤水,他竟是不知道,衣服染濕一大片了。看那樣子,人竟是昏了過去。常居士就站在他身邊,半彎了腰,兩只手抖顫著,四面去探索。余氏搶上去,一手將他拖開,伸手一摸士毅的鼻息,還有一進一出的气,便道:“這是中了暑了,你別亂動他,我去找兩個街坊來幫一幫忙,把他先抬起來。唉!這可不是要人的命嗎?怎么是這個樣子巧,就到我們家中來中了暑呢?”她一面說著,一面就走著出去了。常居士這才算明白了,士毅竟是進得門來,就躺下來了。自己既不看見,要和士毅說話,他又不曾答應,急得他把一雙瞽目,睜了多大,昂了頭,半晌回不了原狀,口里只嚷怎好?怎樣?不多大一會儿,余氏引著几個街坊來了,先將士毅抬著放到常居士舖上,就有個街坊道:“赶快找一點暑藥,給他灌下去,耽誤久了,可真會出毛病。”余氏道:“喲!你瞧,我們這家人,哪會有那种東西呀?”又一個街坊道:“我倒想起了一件事。前面這柳家,他們人多,家里准預備著十滴藥水。上次我家小狗子中了暑,就是在他家討來藥水喝好的,還是到他那里去討一點,比上大街去買,不快得多嗎?”余氏听了這話,也不再有一點思量,提起腳來,就向外跑。這几位街坊,看到這屋子里,一個瞎子陪了一個病勢沉重的人在這里,這個人家情勢很慘,大家也就在院子里站著,沒有走開。真的,不到十分鐘,余氏同著小南,一齊來了。小南也不進院子,掏了一塊花綢手絹,捏住了鼻子,站在了院子里,遠遠地望著。余氏手忙腳亂一陣,找了一只破茶碗,倒下十滴藥水,就一手托了頭,一手端了茶碗,向士毅嘴里灌下去。小南站在院子里,不住地頓著腳道:“這個病是會傳染的,你干嗎跟他那樣親熱!”余氏道:“你這孩子說話,有些不講情理。他已經病得人事不知,難道還能讓他自己捧著碗不成?”小南道:“這個病是鬧著玩的嗎?還打算留著他在家治病嗎?還不快給他們慈善會里打個電話,叫他們把他接了去嗎?”常居士就插言道:“這倒是她這一句話提醒了我,他們慈善會里,有的是做好事的醫院,快去打電話,讓他們來人接了去吧!”小南道:“這電話讓我去打得了,我可以說得厲害一點。若是讓你們去打電話,那就靠不住。弄了這樣一個病人在家里,真是喪气。”她說著這話,還用腳連連頓了几下,扭轉身軀,就向外走了。常居士因有許多街坊在這里,覺得小南的話,未免言重一些,便歎了一口气道:“這孩子說話,真是不知道輕重?人家來看我們,那是好意,難道他還存心病倒在我們家,這樣地來坑我們嗎?”這里來的街坊,他們都是住在前后間壁的人,洪士毅幫常家忙的事,誰不知道?各人臉上帶著一分不滿意的神气,也就走了。可是街坊走了,小南又跑了回來了,她跳進院子里,看到士毅直挺挺地躺在父親床上,心里頭非常之不高興。不但是不高興,而且有些害怕。見余氏站在屋子里只管搓手,就招招手把她叫了出來,將她拉到大門外低聲道:“你好糊涂,把一個要死的人,放在爸爸床上。他若是在爸爸床上咽了气,你打算怎樣辦?保不定還是一場人命官司呢,難道你就不怕這個嗎?”余氏道:“哪怎么辦?總不能讓他老在地下躺著吧?”小南道:“我們院子里有一張藤椅子,可以把他放到椅子上,抬到胡同里牆蔭下來。要是好呢,他吹吹風也許病就好了。要是不好呢,他不死在咱們家里,也免去了好些個麻煩。”余氏一想,她這話也說得有理,若是不把他抬出來,万一死在屋子里,常家就要擔一分責任,真的要在常家設起靈堂來了,因道:“看那樣子,街坊恐怕是不敢搬,若是叫我搬,我可搬不動。”小南道:“街上有的是位車的。花個三毛五毛的,找几個車夫,就可以把他搬了出來,那值什么?”說時,伸手到衣服袋里,就掏出一把銅子票來塞到余氏手上,跳了腳道:“快去找人罷。”
  余氏被姑娘這樣一催,也就沒有了主意。既是有了錢在手上,這也就不必躊躇了,因之立刻在胡同口上找了兩個車夫,說明了出兩毛錢一個人,叫他把洪士毅放在藤椅上抬了出來。原來兩個車夫,听說將病人抬到大門口來,這也是一件很平常的事,大家都沒有加以考量。可是走到他們家,向床上一看,見病人動也不動,還是沉重得很的樣子,如何可以搬到大門外來?各人搖了搖頭,就走開了。小南見這情形,忙道:“兩毛錢,你們拉車要跑多遠,這就只要你們由院子里抬到院子外,五分鐘的工夫都不要,你們還不愿嗎?”一個車夫道:“掙錢誰不樂意呀?可是你把這樣一個重病的人,抬到大門口來,我知道什么意思?假使有三長兩短,將來警察追究起根底來,我們可是吃不了,兜著走。”小南道:“你們別瞎說了。這病人,是我父親的朋友,一進門就躺下了。他是慈善會的人,我已經打了電話去,讓他們會里派汽車來接。”車夫道:“得啦,那就讓接他的人來搬吧,我們管不著。”說時,人就向外走。小南跳了腳道:“嘿!我給一塊錢,你們兩個人分,你看行是不行?”那兩個車夫听說有一塊錢,就不約而同地停了腳。一個道:“并不是我們怕錢扎了手。只因為這個人病得這樣,你們還要抬了出來,我們想不出來,這是什么意思?”余氏道:“這有什么意思呢?我們怕耽誤了時候,汽車一來了,抬了他上車就走。先抬也是抬,汽車來了也是要抬,先把他抬到外面來等著那不好些嗎?”車夫道:“這就對了,你總得先說出一個原因來,我們才好辦呢?”于是那兩個車夫,趁了士毅人事不知,將他放到藤椅子上,繼之抬到大門外牆陰下放著。小南將一塊現洋托在手掌心里,向車夫道:“放在這里离著我們家門口太近了,挪遠些去吧。”這兩個車夫,既是把病人由屋子里抬到院子外來了,何爭再搬上几丈路?于是又把藤椅子搬遠了一點,接著小南一塊錢,自去了。由小南許了車夫一塊錢起,余氏就睜了一雙大眼,向小南望著,直待車夫把一塊錢接過去了,余氏走近兩步,指著小南臉上來,問道:“我問你,你是有錢燒得難受,還是怎么的?一定要花一塊錢,要把這人挪開。你那塊錢給我,我賣命也挪得出來的,你給我就不行嗎?”小南道:“你干嗎還是那樣不開眼?無論怎么著,我一個月總也會給你十塊來錢,你不就夠花的了。我說我這一塊錢,可花的不冤,若是他死在我們家里,那就花十塊錢也下不了地呢。”說畢,她倒是一蹦一跳地走了。
  余氏站在大門口,既不愿走到病人身邊去,又受著良心的裁判,想到:自己若是走開了,這病人讓經過的車馬撞翻了,出了什么危險,自己又當怎么樣子辦?因之進退兩難的,只管在這里呆立著。卻听得常居士在屋子里面大罵道:“你們這班沒良心的東西,就不怕別人道論嗎?你們害病,人家給你們找醫院,墊家里澆裹,公事不論怎么忙,一定也到咱們家來上兩趟。他害病,你們就把他扔到胡同里去,咱們別談什么因果報應,反正那算是迷信的了。可是街坊鄰居,人家是活菩薩,他們就不道論你們嗎?我不像你們那樣昧著良心,我得到病人身邊去坐著。”余氏輕輕地喝道:“你嚷什么?既是搬不得,剛才你為什么不攔著一點?”常居士道:“我怎么攔呀?你叫了街上兩個拉車的進來,你們要把人搬出去,我不讓搬出去,那車夫看到,莫名其妙,還以為我們是謀財害命呢。”
  夫妻二人爭吵著,卻听得胡同里面,一陣汽車聲響,大概是慈善會接人的汽車來了,彼此拌嘴的聲音,就不必讓他們听到了。余氏一腳踏出大門外,果然見一輛有紅□字的汽車停在胡同中間,車上跳下一個穿白制服的人,向余氏問道:“你們這大門里面姓常嗎?”余氏答應是的。那人道,剛才打電話去,說是有我們會里一個職員病在你們這里,這話是真嗎?余氏用手向胡同口上一指道:“喂!不是在那里嗎?”那人道:“你們真是豈有此理,怎么把一個病人抬到胡同口上去躺著?”余氏道;“壓根儿他就沒有到我們家里去。”那人也不再也計較她了,自走向胡同口搬抬病人去了。余氏看得清楚,病人已是抬上汽車去了,而且看著汽車走了,這才由心里落下了一塊石頭,回轉身來遠遠地就向常居士一拍手道:“我的天,這可算干了一身汗,汽車把那姓洪的搬走了。”常居士也懶得和她再說什么,只是歎了一口悶气。余氏道:“你別唉聲歎气,犯你那檔子蹩扭脾气,你想,人命關天,不是鬧著玩的。你若是不把他弄走,死在我們家,也能這樣便便宜宜地就抬了出去嗎?我沒有工夫和你說這些個閒話,我還得到柳家去,給小南一個信呢。地下有百十來個銅子,你摸起來吧。”說著,提起腿來就向柳岸家里去。這里的門房已經認得她了,乃是常青女士的母親,便向她笑道:“大嫂子,今天你什么事這么樣子忙?今天一天,來了好几遍。”余氏道:“自然有事,沒有什么事,我能夠一天跑几趟嗎?勞你駕,請你進去說一聲,把我姑娘叫了出來。”門房讓她在門口等著,自向里面通報去了。
  不多一會儿工夫,門房帶著小南出來了,他笑道:“喝!大嫂子,我這几天,真夠跑的,把你們姑娘請出來了。”小南听到他向母親叫大嫂子,不由得瞪了眼睛望著門房。于是向母親大了聲音道:“你們總是不爭气,到這里來活現眼,一天跑几趟,有什么事?”余氏道:“你這是為什么?又跟我生這么大气。”小南道:“你瞧,天下事,就是這樣子狗眼看人低。都是這里的學生,別人的家庭來了人,不是老先生,就是老太太。我們的家里來了人,就是門房的大嫂子了。”余氏這才明白了,是怪門房不該叫大嫂子。便笑道:“沒關系,叫我們什么都可以。我是報你一個信,讓你知道慈善會的汽車,已經來了,把他搬走了。”小南一扭身子,就向屋子里跑了去,口里嚷道:“你真是不怕麻煩,這樣的小事,還要來告訴我一遍。”說著話,就向后院子里面走,那位摩登音樂家王孫先生,正站在一架葡萄蔭下,左手反提了一柄四弦琴,右手拿了拉弓,只管撥了架子上的葡萄綠葉子,口里咿咿唔唔地哼著一只外國歌子。小南進來了,他就笑道:“青,你今天好像有什么心事似的,一會子跑回家去無數趟,似乎不能毫無問題吧?”小南道:“你瞧,我父親一個朋友,几個天也不來,來了之后,一進門就躺下了,几乎是要死。我嚇了一大跳,赶緊四處打電話,找汽車把他來架走,剛才我母親來報信,說是已經把那個人架走了,我心里這才算落下了一塊石頭。”王孫笑道:“是你父親的朋友嗎?恐怕不是吧?”小南是靠了他站著的,把頭伸到他怀里,靠了他的胸脯子,微昂著頭,轉了眼珠向他笑道:“你干么那樣子多心?”王孫將反提著的四弦琴順了過來,搭在他的胸口,將琴弓也放在那只手,騰出一只手,用手摸了她的頭發,輕輕地,順順地,將鼻子尖湊到她的頭發上,微微地笑著,且不做聲。這個時候,恰好他們的社長柳岸走這里經過,故意地很快走過去,然后回轉身來向他們笑道:“你們真過得是很親熱啊!這不能說我以前說的那些話是謠言吧?”小南笑著正想走了開來,卻被王孫一手緊緊摟著,不讓她走開,柳岸拍著手笑道:“別動!就這么站著,我去拿照相盒子,給你們拍一張照片。”王孫笑道:“好的,你快去吧,我們等著啦。”柳岸抬起一支手,在帽沿邊上向外輕輕一揮就走了。
  小南在這個歌舞團里,天天所學的,是淫蕩的歌聲,肉感的舞態,同事相處,除了做那預備迷人的工作而外,便是研究一些男女之間的問題。所以她雖是一個社會上的低能儿,但是經了這歌舞團的耳濡目染,早把她練成了一個嶄新思想的人物。所以這時候王孫將她摟在怀里,靜等照相,她也并不以這件事為奇怪。王孫摟住了她,站在葡萄架下,有許久許久,柳岸卻依然不見來。小南就扯開了王孫的手,站到一邊來,笑道:“你老摟著人家,回頭讓他們看見,又要成為笑話了。”王孫笑道;“什么笑話,咱們團里人,誰又沒有笑話?”一句話未完,后面突然有個人搶著答應了道:“我沒有笑話。”原來是楚狂先生,由葡萄架里跳了出來。王孫道:“你冒冒失失的,跳將出來,不怕嚇掉別人的魂?”楚狂哈哈大笑道:“剛才你太舒服了,也應該吃上這樣一惊的。”王孫道:“剛才是柳三爺捉弄了我們一陣子,現在你又要捉弄我們一陣子了。”楚狂卻不理會他,把脖子向前一伸,朝著小南的臉上來問她道:“你得說一句良心話,三爺把你倆冤到一處,緊緊地摟著,他能夠得著什么?這是好意呢,還是惡意呢?”小南將身子一扭,撅了嘴道:“別說這個,我不知道。”楚狂就向王孫道:“老王,你可不能裝傻,今天晚上,你得請我去瞧電影。”王孫笑道:“請你瞧電影,那也不要緊,為什么你說今天晚上,我就得請你呢?難道這還有個時間性嗎?”楚狂向他眨了一眨眼,微笑道:“當然是有緣故的。”王孫道:“既然是有緣故的,何不說出來听听?”楚狂依然不說什么,卻用嘴向小南一努,小南微瞋了眼笑道:“你們別在我面前耍滑頭,哼!我要告訴三爺。說你們欺侮我可怜的孩子。”楚狂笑道:“瞧這話說得多可怜啊!”他說話時,靠近了王孫站著,伸腳踢了一踢他的大腿。王孫看了楚狂那种樣子,本來也就不能無疑,心想,他就是冤我今日晚上去請他看一回電影,這也是小事一樁。就讓他騙了,也值不了什么。若是今天晚上有什么机會,胡亂地失了,卻未免可惜!因之向小南道:“我們就請老楚一回罷。”小南歪了脖子道:“你們去,我不愛去。”王孫一手挽了她的手,一手摸了她的頭發,微笑道:“好妹妹,你別這樣子,老是和我生气。你若老是和我生气,就弄得我茶不思,飯不想,我不知道怎么樣子是好了。”說時,把身子也就扭上兩扭。楚狂道:“你瞧,剛才密司常,說是可怜的孩子,現在老王的話,又說得這樣可怜,這樣看起來,你們是一對可怜的孩子。我無論怎么樣子能敲竹杠,看到你們這一對可怜虫,我這竹杠也就敲不下去了。得啦,今天晚上不瞧電影了,那句話算我白說了。”王孫笑道:“為什么白說了呢?”說著,眼珠轉著向楚狂一溜,微笑道:“你若是有什么打算幫我的忙,可不准半中間抽梯子呀。”楚狂向王孫看看,又向小南看看,只管微笑著,卻沒有說什么。小南道:“今天你們倆個人怎么回事?老是這樣鬼頭鬼腦的。”楚狂這才放棄了嬉皮笑臉的樣子,帶一點笑容,正式向她道:“你總可以心里瞭然的。我這种提議,不是毫無緣由,老實告訴你,今天晚上七點鐘以后……”說到這里,回頭看了一看,才低聲道:“大家都要走的,听戲的听戲,吃館子的吃館子,瞧電影的瞧電影,大家回來呢,是越晚越好。這里只留下兩個人……”說著,將頭對了她的耳朵,喁喁地說了許多。小南笑道:“缺德,讓他兩個人出去不好嗎?”楚狂道:“這誰不知道,就為了他倆個人老是不肯一路出去的緣故了。將來你兩個人,若是也不肯出去,我們也是用這种手腕來對付的。不過你們也可以順帶公文一角,不會白幫人家的忙。”小南笑道:“別瞎說了,我們不過是朋友。”說著這話時,眼睛可向王孫身上一丟,然后扭轉身軀,將頭向前一躦,就跑走了。
  她跑的時候,跑得頭上那些頭發,只管一閃一閃,楚狂笑著向王孫道:“一個人是不能指定了他是聰明,或者是愚蠢的。你看密司常,初到我們這里來的時候,是怎么一种人?現在又是怎么一种角色?”王孫笑道:“這是我們三爺點化之功。”楚狂道:“這可以說是王先生陶鎔之功呀!老王,”說到這里,聲音低了一低,微笑著道,“你向她求過婚沒有?”王孫微微笑著,舉起提琴來,向肩上一放。一面拿起琴弓子,向弦子上試了兩試。楚狂一手奪過他的琴弓道:“別拉琴;我問你話了,究竟是向人家求婚了沒有?”王孫笑道:“這個孩子,她天真爛漫,什么也不曉得呢,跟她說這個,那不是廢話嗎?我也無意于她。”楚狂點了兩點頭,微笑道:“好!你用這話來搪塞我,等著我的吧。”說畢,他也就走了,將他那琴弓,挂在葡萄藤上。
  這時,太陽已經有些偏西,密密的葡萄葉子,遮住了陽光,藤下是綠蔭蔭的。王孫看了這种景致,似乎有些感触,于是取弓在手,斜靠了一根木柱上,拉了一段极婉轉的譜子,小南卻低了頭,在架外咳嗽兩聲,低頭走過去。王孫道:“青,哪里去?”小南并不答應。王孫又叫了一聲,小南板住了臉道:“你也無意于我,我到哪里去,你管得著嗎?”王孫笑道:“啊喲!這是我和老楚說著好玩的話,你倒听了去了。”小南說:“那不是廢話?”說著,頭也不回,就走了。王孫呆站了一會儿,卻笑了起來,自言自語地道:“她也會撒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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