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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值得忘憂心頭天上曲 未免遺憾局外畫中人



  卻說家樹質問秀姑何以她突然學佛悟道起來,秀姑對于此點,一時正也難于解答。正在躊躇之間,恰好隔壁古廟里,又剝剝剝,發出那木魚之聲。因指著牆外笑道:“你听听那隔壁的木魚響,還不夠引起人家學佛的念頭嗎?”家樹覺得她這話,很有些勉強。但是人家只是這樣說的,不能說她是假話。因笑道:“果然如此,大姑娘,真算是個有悟性的人了。”說畢微微的笑了一笑。秀姑看他那神情,似乎有些不相信的樣子,因笑道:“人的心事,那是很難說的。”只說了這一句,她又低了頭去翻經書了。家樹半晌沒有說話,秀姑也就半晌沒有抬頭。家樹咳嗽了兩聲,又掏身上的手絹擦了一擦臉問道:大叔回來時候,是說不定的了?望了一望帘子外的天色,又坐了一會,因道:“大叔既是不知道什么時候能回來,我也不必在這里等,他回來的時候,請你說上一句,他若有功夫,請他打個電話給我,將來我們約一個日子談一談。”秀姑道:“樊先生不多坐一會儿嗎?”家樹沉吟了一下子,見秀姑還是低頭坐在那里,便道:“不坐了。等哪天大叔在家的時候再來暢談吧。”說畢,起身自打帘子出來。秀姑只掀了帘子伸著半截身子出來,就不再送了。家樹也覺得十分的心灰意懶,她淡淡的招待,也就不能怪她。走出她的大門,到了胡同中間,再回頭一看,只見秀姑站在門邊,手扶了門框,正向這邊呆呆的望著。家樹回望時,她身子向后一縮,就不見了。家樹站在胡同里也呆了一呆,回身一轉,走了几步,又停住了。還是胡同口上,放著一輛人力車,問了一聲"要車嗎",這才把家樹惊悟了,就坐了那輛車子到大喜胡同來。

  家樹一到大喜胡同,鳳喜由屋里迎到院子里來,笑道:我早下課回來了,在家里老等著你。我想出去玩玩,你怎么這時候才來?”說時,她便牽了家樹的手向屋里拉。家樹道:不行,我今天心里有點煩惱,懶得出去玩。把他拉到屋里,將他引到窗前桌子邊,按了他對著鏡子坐下,拿了一把梳子來,就要向家樹頭上來梳。家樹在鏡子里看得清楚,連忙用手向后一攔,笑道:“別鬧了,別鬧了,再要梳光些,成了女人的頭了。”鳳喜道:“要是不梳,索性讓它蓬著倒沒有什么關系;若是梳光了,又亂著一綹頭發,那就寒磣。”家樹笑道:“若是那樣說,我明天還是讓它亂蓬蓬的吧。我覺得是那樣子省事多了。”說時,抬起左手在桌上撐著頭。鳳喜向著鏡子里笑道:“怎么了?你瞧這個人,兩條眉毛,差不多皺到一塊儿去了。今天你有什么事那樣不順心?能不能告訴我的?”家樹道:“心里有點不痛快倒是事實,可是這件事,又和我毫不相干。”鳳喜道:“你這是什么話,既是不相干,你AE?什么要為它不痛快?”家樹道:“說出來了,你也要破怪的。上次到我們這里來的那個關家大姑娘,現在她忽然念經學佛起來了,看那意思是要出家哩。一個很好的人,這樣一來,不就毀了嗎?”鳳喜道:“那她為著什么?家事麻煩嗎?怪不得上次她到我們家里來,是滿面愁容了。可是這也礙不著你什么事,你干嗎'听AE?書掉淚,替古人擔憂'?”家樹笑道:“我自己也是如此說呀,可是我為著這事,總覺心里不安似的,你說怪不怪?”鳳喜道:“那有什么可怪,我瞧你們的感情,也怪不錯的啊!”家樹道:“我和她父親是朋友,和她有什么怪不錯!”鳳喜向鏡子里一起嘴道:“你知道不知道,那是一個大大的好人。”家樹也就向著鏡子笑了。

  鳳喜將家樹的頭發梳光滑了,便笑道:“我是想你帶我出去玩儿的,既是你不高興,我就不說了。”家樹道:“不是我不高興,我總怕遇著了人。你再等個周年半載的,讓我把這事通知了家里,以后你愛上哪里,我就陪你到哪里。你不知道,這兩天我表哥表嫂正在偵探我的行動呢,我也只當不知道,照常的出門。出門的時候,我不是到什么大學里去找朋友,就是到他們常去的地方去。回家的時候,我又繞了道雇車回去,讓听差去給車錢。他們調查了我兩個禮拜了,還沒有把我的行蹤調查出來,大概他們也有些納悶了。”鳳喜道:他們是親戚,你花你的錢,他們管得著嗎?他們管不著,但是他們給我家里去一封信,這總禁他不住。在我還沒有通知家里以前,家里先知道了這事,那豈不是一個麻煩!至少也可以斷了我們的接濟,我到哪里再找錢花去?”

  鳳喜還不曾答話,沈大娘在外面屋子里就答AE?話來,因道:“這話對了,這件事總得慢慢儿的商量,現在只要你把書念的好好儿的,讓大爺樂了,你的終身大事那就是銅打鐵鑄的了。”家樹笑道:“你這話有點儿不大相信我吧?要照你這話說,難道她不把書念得好好的,我就會變心嗎?”沈大娘也沒答應什么,就跟著進來,對家樹眨了一眨眼,又笑了一笑。鳳喜向家樹笑道:“傻瓜,媽把話嚇我,怕我不用功呢。你再跟著她的話音一轉,你瞧我要怎么樣害怕!”家樹听她如此說,架了兩只腳坐著,在下面的一只腳,卻連連的拍著地作響,兩手環抱在胸前,頭只管望著自己的半身大相片微笑。

  鳳喜將手拍了他肩上一下,笑道:“瞧你這樣子,又不准在生什么小心眼儿呢!你瞧你望著你自己的像。”家樹笑道:你猜猜,我現在是想什么心事?出的。你的意思說,這個人長的不錯,要找一個好好儿的姑娘來配他才對。是不是?”家樹笑道:“你猜是猜著了,可是只猜著一半。我的意思,好好儿的姑娘是找著了,可不知道這好好儿的姑娘,能不能夠始終相信他。”鳳喜將臉一沉道:你這是真話呢,還是鬧著玩儿的呢?難道說你一直到現在,你對于我還不大放心嗎?”家樹微笑道:“別急呀,有理慢慢講呀!”鳳喜道:“AE?你說這話,我非得把心挖出來給你看不可。你想,別說我,就是我媽,就是我叔叔,他們哪一天不念你几聲儿好!再要說他們有三心二意,除非叫他們供你的長生祿位牌子了。”家樹見她臉上紅紅的,腮幫子微微的鼓著,眼皮下垂,越是顯出那黑而且長的睫毛。這一种含嬌微嗔的樣子,又是一种形容不出來的美。因握了她一只手道:“這是我一句笑話,你為什么認真呢?”鳳喜卻是垂頭不作聲。

  這個時候,沈大娘已是早走了。向來家樹一和鳳喜說笑,她就避開的。家樹見鳳喜還有生AE?的樣子,將她的手放了,就要去放下門帘子。鳳喜笑著一把拉住他的手道:“干嗎?門帘子挂著,礙你什么事?”家樹笑道:“給你放下來,不好嗎?”鳳喜索性將那一只手,也拉住了他的手,微瞪著眼道:“好好儿的說著話,你又要作怪。”家樹道:“你還生豈不生AE?呢?”鳳喜想了一想,笑道:“我不生AE?了,你也別鬧了,行不行?”家樹笑道:“行!那你要把月琴拿來,唱一段儿給我听听。”鳳喜道:“唱一段倒可以,可是你要規規矩矩的。象上次那樣在月亮底下彈琴,你一高興了,你就胡來。”家樹笑道:“那也不算胡來啊,既是你聲明在先,我就讓你好好的彈上一段。”鳳喜听說果然洗了一把手,將壁上挂的月琴取了下來,對著家樹而坐,就彈了一段《四季相思》。

  家樹道:“你干嗎只彈不唱?”鳳喜笑道:“這詞儿文謅謅的,我不大懂,我不愿意唱。”家樹道:“你既是不愿唱,你干嗎又彈這個呢?”鳳喜道:“我听到你說,這個調子好,簡直是天上有,地下無,所以我就巴巴的叫我叔叔教我。我叔叔說這是一個不時興的調子,好多年沒有彈過,他也忘了。他想了兩天,又去問了人,才把詞儿也抄來了。我等你不在這儿的時候,我才跟我叔叔學,昨天才剛剛學會。你愛听這個的,你听听我彈得怎樣?有你從前听的那樣好嗎?”家樹笑道:我從前听的是唱,并不是彈,你要我說,我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鳳喜笑道:“干脆,你就是要我唱上一段罷了。那末,你听著。”于是側著身子,將弦子調了一調,又回轉頭來向家樹微微一笑,這才彈唱起來。家樹向著她微笑,連鼻息的聲音几乎都沒有了。一直讓鳳喜彈唱完了,連連點頭道:你真聰明,不但唱得好,而且是体貼入微哩。向牆上一挂,然后靠了牆一伸懶腰,向著家樹微笑道:“怎么樣?”家樹也是望了她微笑,半晌作聲不得。

  鳳喜道:“你為什么不說話了?”家樹道:“這個調子,我倒是吹得來。哪一天,我帶了我那支洞簫來,你來唱,我來吹,看我們合得上合不上?剛才我一听你唱,想起從前所唱的詞儿未嘗不是和你一樣!可是就沒有你唱得這樣好听。我想想這緣故也不知在什么地方,所以我就出了神了。”鳳喜笑道:“你這人……唉,真夠淘AE?的。一會儿惹我生AE?,一會儿又引著我要笑,我真佩服你的本事就是了。”家樹見她舉止動作,無一不動人怜愛,把剛才在關家所感到的煩悶,就完全取消了。

  家樹這天在沈家,談到吃了晚飯回去。到家之后,見上房電燈通亮,料是伯和夫婦都在家里,帽子也不曾取下,就一直走到上房里來。伯和手里捧了一份晚報,銜著半截雪茄,躺在沙發上看。見家樹進門,將報向下一放,微笑了一笑,又兩手將報舉了起來,擋住了他的臉。家樹只看到一陣一陣的濃煙,由報紙里直冒將出來。他手里捧的報紙,也是不住的震動著,似乎笑得渾身顫動哩。家樹低頭一看身上,領孔里正插著一朵鮮紅的花,連忙將花取了下來,握在手心里。恰好這個時候,陶太太正一掀門帘子走出來,笑道:“不要藏著,我已經看見了。”家樹只得將花朵摔在痰盂里,笑道:“我越是作賊心虛,越是會破案。這是什么道理?”陶太太笑道:也沒有哪個管那种閒事,要破你的案。我所不明白的,就是我們正正經經,給你介紹,你倒毫不在乎的,愛理不理。可是背著我們,你兩人怎樣又好到這般田地。”家樹笑道:“表嫂這話,說得我不很明白,你和我介紹誰了?”陶太太笑道:咦!你還裝傻,我對于何小姐,是怎樣的介紹給你,你總是落落難合,不屑和她作朋友。原來你私下卻和她要好得厲害。”家樹這才明白,原來她說的是何麗娜,把心里一塊石頭放下。因笑道:“表嫂你說這話,有什么證据嗎?”陶太太道:“有有有,可是要拿出來了,你怎樣答复?”家樹笑道:“拿出來了,我陪個不是。”伯和臉藏在報里笑道:“你又沒得罪我們,要陪什么不是?”家樹道:“那末,做個小東吧。”陶太太道:這倒象話。可是你一人作東不行,你們是雙請,我們是雙到。家樹笑道:“無論什么條件,我都接受,反正我自信你們拿不出我什么證据。”

  當下陶太太也不作聲,卻在怀里輕輕一掏,掏出一張相起來向家樹面前一伸。笑道:“這是誰啊?”家樹看時,卻是鳳喜新照的一張相片。這照片是鳳喜剪發的那天照的,說是作為一种紀念AE?,送給家樹。這相片和何麗娜的相,更相象了。因笑道:“這不是何小姐。”陶太太道:“不是何小姐是誰?你說出來,難道我和她這樣好的朋友,她的相我都看不出來嗎?”家樹只是笑著說不是何小姐,可又說不出來這人是誰。陶太太笑道:“這樣一來,我們可冤枉了一個人了。我從前以為你意中人是那關家姑娘,我想那倒不大方便,大家同住在一所胡同里,AE?富當然是沒有什么關系,只是那關老頭子,劉福也認得,說是在天橋練把式的,讓人家知道了,卻不大好。后來他們搬走了,我們才將信將疑。直到于今,這疑團算是解決了。”家樹道:“我早也就和他們叫冤了。我就疑心他們搬得太破怪哩!”伯和將報放下,坐了起來笑道:“你可不要疑心是我們轟他走的。不過我讓劉福到那大雜院里去打听過兩回,那老頭子倒一起跑了。”陶太太道:“不說這個了,我們還是討論這相片吧。家樹!你實說不實說?”家樹這時真為難起來了,要說是何小姐,那如何賴得上!要說是鳳喜的,這事說破,恐怕麻煩更大。沉吟了一會,笑著說:“你們有了真其實据,我也賴不了。其實不是何小姐送我的,是我在照相館里看見,出錢買了來的。這事做得不很大方的,請你二位千万不要告訴何小姐。不然我可要得罪一位朋友了。”伯和夫婦還沒有答應,劉福正好進來說:“何小姐來了。”家樹一听這話,不免是一怔。

  就在這時,听到石階上的咯的咯一陣皮鞋響聲,接上嬌滴滴有人笑著說一聲"赶晚飯的客來了",帘子一掀,何麗娜進來。她今天只穿了一件窄小的芽黃色綢AE?衫,額發束著一串珠壓發,斜插了一支西班牙硬殼扇面牌花,身上披了一件大大的西班牙的紅花披巾,四圍垂著很長的穗子,真是活AE肯平地。她一進門,和大家一鞠躬,笑道:“大家都在這里,大概剛剛吃過晚飯吧,我算沒有赶上了。”說著話,背立著挨了一張沙發,胸面前握著披巾角的手一松,那圍巾就在身后溜了下來,一起堆在沙發上。

  原來家樹坐的地方正和這張沙發鄰近,此刻只覺一陣陣的脂粉香AE?襲人鼻端。只在這時候,就不由得向何麗娜渾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當他的目光這樣一閃時,伯和的眼光也就跟著他一閃。何麗娜似乎也就感覺到一點,因向陶太太道:這件衣服不是新做的,有半年不曾穿了,你看很合身材嗎?陶太太對著她渾身上下又看了一看,抿嘴笑了一笑,點點頭道:“看不出是舊制的。這种衣服照相,非站在黑幕之前不可,你說是嗎?”問著這話,又不由得看了家樹一眼。家樹通身發著熱,一直要向臉上篴e托出來,隨手將伯和手上的晚報接了過來,也躺在沙發上捧著看。何麗娜道:“除了團体而外,我有許多時候沒有照過相了。”陶太太頓了一頓,然后笑道:何小姐!你到我屋子里來,我給你一樣東西看。著何小姐一同到屋子里去。

  到了屋里,手拉著手,一同擠在一張椅子上坐了。陶太太微微一笑道:“你可別多心,我拿一樣東西給你瞧。”于是頭AE?著靠在何麗娜的肩上,將那張相片掏了出來,托在手掌給她看,問道:“你猜猜這張相片,我是從哪里得來的?”她正心里破怪著,何以他們三人,對于我是這樣?莫非就為的是這張相片?由此聯想到上次在家樹書夾里看到的那張相,心里就明白了一大半。因微笑道:“我知道你是在哪里得來的?”陶太太伸過一只胳膊,抱住她的腰,更覺得親密了。笑道:親愛的!能不能照著樣子送我一張呢?來看了一看,笑道:“你這張相片,從哪里來的,我很知道,但是……"陶太太道:“這用不著象外交家加什么但書的。你知道那就行了。不過他說,他是在照相館里買來的。我認為這事不對,他要是真話,私下買女朋友的相片,是何居心?他要是假話呢,你送了他寶貴的東西,他還不見情,更不好了。”何麗娜笑道:“我的太太,你雖然很會說話,但是我沒什么可說,你也引不出來的。這張相片的事,我實在不大明白。你若是真要問個清清楚楚,最好你還是去問樊先生自己吧。他若肯說實話,你就知道,關于我是怎樣不相干了。”陶太太原猜何小姐或者不得已而承認,或者給一個硬不知道。現在她說知是知道,可是与她無關,那一种淡淡的樣子,果然另有內幕。何小姐雖是极開通的人,不過事涉愛情,這期間誰也難免有不可告人之隱。便笑道:“喲!一張相片,也极AE?簡單的事啊,還另有周折嗎?那我就不說了。”當時陶太太一笑了之,不肯將何小姐弄得太為難了。何麗娜站起來,又向著陶太太微笑一下,就大著聲音說道:“過几天也許你就明白了。”

  何麗娜說畢,走出房來。只見家樹欠著身子勉強笑著,似乎有很難為情的樣子,便道:“密斯脫樊,也新改了西裝了。”家樹明知道她是因無話可說,信口找了一個問題來討論的,這就不答复也沒有什么關系。不過自己不答复,也是感到無話可說。便笑道:“屢次要去跳舞,不都是為著沒有西裝沒有去嗎?我是特意做了西裝預備跳舞用的。”何麗娜笑道:“好极了!我正是來邀陶先生陶太太去跳舞的。那末密斯脫樊,可以和我們一路去的了。”家樹道:“還是不行,我只有便服,諸位是非北京飯店不可的,我臨時做晚禮服,可有些來不及呀。”何麗娜道:“雖然那里跳舞要守些規矩,但是也不一定的。”家樹搖了搖頭,笑道:“明知道是不合規矩,何必一定要去犯規矩呢?”何麗娜于是掉轉臉來對陶太太說道:“好久沒有到三星飯店去過,我們今晚上改到三星飯店去,好嗎?”陶太太听說,望了伯和,伯和口里銜著雪茄,兩手互抱著在怀里,又望著家樹,家樹卻AE?過頭去,看著壁上的挂鐘道:“還只九點鐘,現在還不到跳舞的時候吧?”伯和于是對著夫人道:“你對于何小姐的建議如何?到三星去也好,也可以給表弟一种便利。”家樹正待說下去,陶太太笑道:“你再要說下去,不但對不AE?何小姐,連我們也對不AE?了。”家樹一想,何小姐對自己非常客气,自己老是不給人家一點面子,也不大好,便笑道:“我雖不會跳舞,陪著去看看也好。”

  于是大家又閒談了一會。出大門的時候,兩輛汽車,都停在石階下,伯和夫婦前面走上了自己的汽車,開著就走了。石階上剩了家樹和何麗娜,家樹還不曾說話時,何麗娜就先說了:“密斯脫樊,我是一輛破車,委屈一點,就坐我的破車去吧。”家樹因她已經說明白了,不能再有所推諉,就和她一同坐上車子。

  在車上,家樹側了身子靠在車角上,中間椅墊上,和何麗娜倒相距著尺來寬的空地位。何麗娜一人先微笑了一笑,然后望了家樹一眼,才笑道:“我有一句冒昧的話,要問一問密斯脫樊。上次我到寶齋去,看見一張留發女郎的相片,很有些和我相象。今天陶太太又拿了一張剪發女郎的相片給我看,更和我象得很了。陶太太她不問青紅皂白,指定了那相片就是我。”家樹笑道:“這事真對何小姐不住。”何麗娜道:“為什么對我不住呢?難道我還不許貴友和我同樣嗎?”家樹笑道:因……為……我只當是一幕趣劇,倒誤會的有味哩。但不知這兩個女孩儿,是不是ae?妹一對呢?”家樹道:“原是一個人,不過一張相是未剪發時所照,一張是剪了發照的。”何麗娜道:“現在在哪個學校呢?比我年輕得多呢?”家樹笑了一笑。何麗娜道:有這樣漂亮的女朋友,怎么不給我們介紹呢?這樣漂亮的小姑娘,我沒有看見過呀。”家樹笑道:“本來有些象何小姐么。”何麗娜將腳在車墊上連頓了兩頓,笑道:“你瞧,我只管客气,忘了人家和我是有些同樣的了。好在這只是當了密斯脫樊說,知道我是贊美貴友的,若是對了別人說,豈不是自夸自嗎?”家樹待要再說什么時,汽車已停在三星飯店門口了。當下二人將這話擱下,一同進舞廳去。

  這時,伯和夫婦已要了飲料,在很沖要的座位等候了。他們進來,伯和夫婦讓座,那眉宇之間,益發的有些喜AE?洋洋了。何麗娜只當不知道一樣,還是照常的和家樹談話。家樹卻是受了一層拘束,人家提一句,才答應一句。

  不多一會的工夫,音樂奏起來了,伯和便和何麗娜一同去跳舞。家樹是不會跳舞的,陶太太又沒有得著舞伴,兩人只坐著喝檸檬水。陶太太眼望著正跳舞的何小姐,卻對家樹道:“你瞧了看,這舞場里的女子,有比她再美的沒有?”家樹道:“何小姐果然是美,但是把她來比下一切,我卻是不敢下這种斷語。”陶太太道:“情人眼里出西施,你單就你說,你看她是不是比誰都美些呢?”家樹笑道:“情人這兩個字,我是不敢領受的。關于相片這一件事,過几天你也許就明白了。”陶太太笑道:“好!你們在汽車上已經商量好了口供了,把我們瞞得死死的,將來若有用我們的地方,也能這樣嗎?我沒有別的法子報复你,將來我要辦什么事,我對你也是瞞得死死的。那個時候,你要明白,我才不給你明白呢!”家樹只是喝著水,一言不發。

  伯和同何麗娜舞罷下來,一同歸了座。何麗娜見陶太太笑嘻嘻的樣子,便道:“關于那張相片的事,陶太太問明白了樊先生嗎?”家樹不料她當面鑼對面鼓的就問AE?這話來,將一手扶了額頭,微抿著下唇,只等他們宣布此事的內容。陶太太道:“始終沒有明白。他說過几天我就明白了。”何麗娜道:我實說了吧,這件事連我還只明白過來一個鐘頭,兩個鐘頭以前,我和陶太太一樣,也是不明白呢。”家樹真急了,情不自禁的就用右手輕輕的在桌子下面敲了一敲她的粉腿。伯和道:“這話靠不住的,這是剛才二位同車的時候商量好了的話呢。”何麗娜笑道:“實說就實說吧,是我新得的相片,送了一張給他,至于為什么……伯和夫婦就笑著同說道:“只要你這樣說那就行了。至于為什么,不必說,我們都明白的。”何小姐見他們越說越誤會,只好不說了。

  這時候樂隊又奏AE?樂來了,伯和因他夫人找不著舞伴,就和他夫人去舞。何麗娜笑著對家樹道:“你為什么不讓我把實話說出來?”家樹道:“自然是有點原故的。但是我一定要讓密斯何明白。”何麗娜笑道:“你以為我現在并不明白嗎?”說著她將桌上花妻子里的花枝,折了一小朵,兩個手指頭,拈著長花蒂儿,向鼻子尖上,嗅了一嗅,眼睛AE?低著,兩腮上和鳳喜一般,有兩個小酒窩儿閃動著。家樹卻無故的噗嗤一笑,何麗娜更是笑得厲害,左手掏出花綢手絹來,握著臉伏在桌上。陶太太看到他兩人笑成那樣子,也不跳舞了,就和伯和一同回座。家樹道:“你二位怎么舞得半途而廢呢?”陶太太道:“我看你二人談得如此有趣,我要來看看,你究竟有什么事這樣好笑。”何麗娜只向伯和夫婦微笑,說不出所以然來。家樹也是一樣,不答一詞。伯和夫婦心里都默AE?了,也是彼此微笑了一笑。

  家樹因不會跳舞,坐久了究竟感不到趣味,便對伯和道:怎么辦?我又要先走了。陶太太道:“時候不早了,難道你雇洋車回去嗎?”何麗娜道:已經兩點鐘了,我也可以走了,我把車子送密斯脫樊回去吧。”她說了這話,已是站起身來和伯和道著"再見",家樹就不能再說不回去的話。大家到儲衣室里取了衣帽,一路同出大門,同上汽車。

  這時大街上,AE?戶一起都已上門,直條條的大馬路,卻是靜蕩蕩的,一點聲息也沒有。汽車在街上飛駛著,只覺街旁的電燈,排班一般,一顆一顆,向車后飛躍而去。偶然對面也有一輛汽車老遠的射著燈光飛駛而來,喇叭嗚嗚几聲過去了,此外街上什么也看不見。汽車轉過了大街,走進小胡同,更不見有什么蹤影和聲音了。家樹因對何麗娜道:“我們這汽車走胡同里經過,要惊破人家多少好夢。跳舞場上沉醉的人,也和抽大煙的人差不多,人家睡得正酣的時候,他們正是興高采烈,又吃又喝。等到他們興盡回家,上床安歇,那就別人上學的應該上學,做事的應該做事了。”何麗娜只是听他的批AE?,一點也不回駁。汽車開到了陶家門首,家樹下車,不覺信口說了一句客气話:“明天見。”何麗娜也就笑著點頭答應了一句"明天見。”

  家樹從來沒有睡過如此晚的,因此一回屋里就睡了。伯和夫婦卻一直到早晨四點鐘才回家。次日上午,家樹醒來,已是快十二點了,又等了一個多鐘頭,伯和夫婦才AE?。吃過早飯,走到院子里,只見那東邊白粉牆上,一起金黃色的日光,映著大半邊花影,可想日色AE?西了。他本想就出去看鳳喜,因為昨天的馬腳,露得太明顯了,先且在屋子里看了几頁書,直等伯和上衙門去了,陶太太也上公園去了,料著他們不會猜自己會出門的,這才手上拿了帽了,背在身后,當是散步一般,慢慢的走了出門。走到胡同里,抬頭一看天上,只見几只零落的飛鳥,正背著天上的殘霞,覣E然一起的飛了過去。再看電燈杆上,已經是亮了燈了。

  家樹雇了一輛人力車,一直就向大喜胡同來。見了鳳喜,先道:“今天真來晚了。可是在我還算上午呢。”鳳喜道:“你睡得很晚,剛起來嗎?昨天干嗎去了?”家樹道:“我表哥表嫂拉著我跳舞去了。我又不會這個,在飯店里白熬了一宿。”鳳喜道:“听說跳舞的地方,隨便就可以摟著人家大姑娘跳舞的。當爺們的人,真占便宜!你說你不會跳舞,我才不相信呢。你看見人家都摟著一個女的,你就不饞嗎?”家樹笑道:我這話說得你未必相信,我覺得男女的交際,要秘密一點,才有趣味的。跳舞場上,當著許多人,甚至于當著人家的丈夫,摟著那女子,還能AE?什么邪念!”鳳喜道:“你說得那樣大方,哪天也帶我瞧瞧去,行不行?”家樹道:“去是可以去的,可是我總怕碰到熟人。”鳳喜一听說,向一張藤椅子上一坐,兩手十指交叉著,放在胸前,低了頭,撅著嘴。家樹笑著將手去摸她的臉,她一起頭道:“別哄我了,老是這樣做賊似的,那儿也去不得。什么時候是出頭年?和人家小姐跳舞,倒不怕人,和我出去,倒要怕人。”家樹被她這樣一盍E,盍E得真無話可說了,便笑道:“這也值不得生這么大片,我就陪你去一回得了。那可是要好晚才能回來的。”鳳喜道:“我倒不一定要去看跳舞,我就是嫌你老是這樣藏藏躲躲的,我心里不安,連我一家子也心里不安,因為你不肯說出來,我也不讓我媽到處說。可是親戚朋友陡然看見,我們家變了一個樣了,還不定猜我干了什么坏事哩。”家樹道:“為了這事,我也對你說過多次了,先等周年半載再說,各人有各人的困難,你總要原諒我才好。”鳳喜索性一句話不說,倒到床上去睡了。家樹百般解釋,總是無效,他也急了,拿AE?一個茶杯子,啪的一聲,就向地下一砸。鳳喜真不料他如此,倒吃了一惊,便抓著他的手,連問:“怎么了?”几乎要哭出來。要知家樹如何回答,下回交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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