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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亡婦


  謙,日子真快,一眨眼你已經死了三個年頭了。這三年里世事不知變化了多少回,但你未必注意這些個,我知道。你第一惦記的是你几個孩子,第二便輪著我。孩子和我平分你的世界,你在日如此;你死后若還有知,想來還如此的。告訴你,我夏天回家來著:邁儿長得結實极了,比我高一個頭。閏儿父親說是最乖,可是沒有先前胖了。采芷和轉子都好。五儿全家夸她長得好看;卻在腿上生了濕瘡,整天坐在竹床上不能下來,看了怪可怜的。六儿,我怎么說好,你明白,你臨終時也和母親談過,這孩子是只可以養著玩儿的,他左挨右挨去年春天,到底沒有挨過去。這孩子生了几個月,你的肺病就重起來了。我勸你少親近他,只監督著老媽子照管就行。你總是忍不住,一會儿提,一會儿抱的。可是你病中為他操的那一份儿心也夠瞧的。那一個夏天他病的時候多,你成天儿忙著,湯呀,藥呀,冷呀,暖呀,連覺也沒有好好儿睡過。那里有一分一毫想著你自己。瞧著他硬朗點儿你就樂,干枯的笑容在黃蜡般的臉上,我只有暗中歎气而已。
  從來想不到做母親的要像你這樣。從邁儿起,你總是自己喂乳,一連四個都這樣。你起初不知道按鐘點儿喂,后來知道了,卻又弄不慣;孩子們每夜里几次將你哭醒了,特別是悶熱的夏季。我瞧你的覺老沒睡足。白天里還得做菜,照料孩子,很少得空儿。你的身子本來坏,四個孩子就累你七八年。到了第五個,你自己實在不成了,又沒乳,只好自己喂奶粉,另雇老媽子專管她。但孩子跟老媽子睡,你就沒有放過心;夜里一听見哭,就豎起耳朵听,工夫一大就得過去看。十六年初,和你到北京來,將邁儿,轉子留在家里;三年多還不能去接他們,可真把你惦記苦了。你并不常提,我卻明白。你后來說你的病就是惦記出來的;那個自然也有份儿,不過大半還是養育孩子累的。你的短短的十二年結婚生活,有十一年耗費在孩子們身上;而你一點不厭倦,有多少力量用多少,一直到自己毀滅為止。你對孩子一般儿愛,不問男的女的,大的小的。也不想到什么“養儿防老,積谷防饑”,只拚命的愛去。你對于教育老實說有些外行,孩子們只要吃得好玩得好就成了。這也難怪你,你自己便是這樣長大的。況且孩子們原都還小,吃和玩本來也要緊的。你病重的時候最放不下的還是孩子。病的只剩皮包著骨頭了,總不信自己不會好;老說:“我死了,這一大群孩子可苦了。”后來說送你回家,你想著可以看見邁儿和轉子,也愿意;你万不想到會一走不返的。我送車的時候,你忍不住哭了,說:“還不知能不能再見?”可怜,你的心我知道,你滿想著好好儿帶著六個孩子回來見我的。謙,你那時一定這樣想,一定的。
  除了孩子,你心里只有我。不錯,那時你父親還在;可是你母親死了,他另有個女人,你老早就覺得隔了一層似的。出嫁后第一年你雖還一心一意依戀著他老人家,到第二年上我和孩子可就將你的心占住,你再沒有多少工夫惦記他了。你還記得第一年我在北京,你在家里。家里來信說你待不住,常回娘家去。我動气了,馬上寫信責備你。你教人寫了一封覆信,說家里有事,不能不回去。這是你第一次也可以說第末次的抗議,我從此就沒給你寫信。暑假時帶了一肚子主意回去,但見了面,看你一臉笑,也就拉倒了。打這時候起,你漸漸從你父親的怀里跑到我這儿。你換了金鐲子幫助我的學費,叫我以后還你;但直到你死,我沒有還你。你在我家受了許多气,又因為我家的緣故受你家里的气,你都忍著。這全為的是我,我知道。那回我從家鄉一個中學半途辭職出走。家里人諷你也走。哪里走!只得硬著頭皮往你家去。那時你家像個冰窖子,你們在窖里足足住了三個月。好容易我才將你們領出來了,一同上外省去。小家庭這樣組織起來了。你雖不是什么闊小姐,可也是自小嬌生慣養的,做起主婦來,什么都得干一兩手;你居然做下去了,而且高高興興地做下去了。菜照例滿是你做,可是吃的都是我們;你至多夾上兩三筷子就算了。你的菜做得不坏,有一位老在行大大地夸獎過你。你洗衣服也不錯,夏天我的綢大褂大概總是你親自動手。你在家老不樂意閒著;坐前几個“月子”,老是四五天就起床,說是躺著家里事沒條沒理的。其實你起來也還不是沒條理;咱們家那么多孩子,哪儿來條理?在浙江住的時候,逃過兩回兵難,我都在北平。真虧你領著母親和一群孩子東藏西躲的;末一回還要走多少里路,翻一道大岭。這兩回差不多只靠你一個人。你不但帶了母親和孩子們,還帶了我一箱箱的書;你知道我是最愛書的。在短短的十二年里,你操的心比人家一輩子還多;謙,你那樣身子怎么經得住!你將我的責任一股腦儿擔負了去,壓死了你;我如何對得起你!
  你為我的撈什子書也費了不少神;第一回讓你父親的男佣人從家鄉捎到上海去。他說了几句閒話,你气得在你父親面前哭了。第二回是帶著逃難,別人都說你傻子。你有你的想頭:“沒有書怎么教書?況且他又愛這個玩意儿。”其實你沒有曉得,那些書丟了也并不可惜;不過教你怎么曉得,我平常從來沒和你談過這些個!總而言之,你的心是可感謝的。這十二年里你為我吃的苦真不少,可是沒有過几天好日子。我們在一起住,算來也還不到五個年頭。無論日子怎么坏,無論是离是合,你從來沒對我發過脾气,連一句怨言也沒有。——別說怨我,就是怨命也沒有過。老實說,我的脾气可不大好,遷怒的事儿有的是。那些時候你往往抽噎著流眼淚,從不回嘴,也不號啕。不過我也只信得過你一個人,有些話我只和你一個人說,因為世界上只你一個人真關心我,真同情我。你不但為我吃苦,更為我分苦;我之有我現在的精神,大半是你給我培養著的。這些年來我很少生病。但我最不耐煩生病,生了病就呻吟不絕,鬧那伺候病的人。你是領教過一回的,那回只一兩點鐘,可是也夠麻煩了。你常生病,卻總不開口,掙扎著起來;一來怕攪我,二來怕沒人做你那份儿事。我有一個坏脾气,怕听人生病,也是真的。后來你天天發燒,自己還以為南方帶來的瘧疾,一直瞞著我。明明躺著,听見我的腳步,一骨碌就坐起來。我漸漸有些奇怪,讓大夫一瞧,這可糟了,你的一個肺已爛了一個大窟窿了!大夫勸你到西山去靜養,你丟不下孩子,又舍不得錢;勸你在家里躺著,你也丟不下那份儿家務。越看越不行了,這才送你回去。明知凶多吉少,想不到只一個月工夫你就完了!本來盼望還見得著你,這一來可拉倒了。你也何嘗想到這個?父親告訴我,你回家獨住著一所小住宅,還嫌沒有客廳,怕我回去不便哪。
  前年夏天回家,上你墳上去了。你睡在祖父母的下首,想來還不孤單的。只是當年祖父母的墳太小了,你正睡在壙底下。這叫做“抗壙”,在生人看來是不安心的;等著想辦法哪。那時壙上壙下密密地長著青草,朝露浸濕了我的布鞋。你剛埋了半年多,只有壙下多出一塊土,別的全然看不出新墳的樣子。我和隱今夏回去,本想到你的墳上來;因為她病了沒來成。我們想告訴你,五個孩子都好,我們一定盡心教養他們,讓他們對得起死了的母親——你!謙,好好儿放心安睡吧,你。
  1932年10月11日作。
  (原載1933年1月1日《東方雜志》第30卷第1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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