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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話


  在北平呆過的人總該懂得“人話”這個詞儿。小商人和洋車夫等等彼此動了气,往往破口問這么句話:
  你懂人話不懂?——要不就說:
  你會說人話不會?
  這是一句很重的話,意思并不是問對面的人懂不懂人話,會不會說人話,意思是罵他不懂人話,不會說人話。不懂人話,不會說人話,干脆就是畜生!這叫拐著彎儿罵人,又叫罵人不帶髒字儿。不帶髒字儿是不帶髒字儿,可到底是“罵街”,所以高尚人士不用這個詞儿。他們生气的時候也會說“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還有“不像話”,“不成話”等等,可就是不肯用“人話”這個詞儿。“不像話”,“不成話”,是沒道理的意思;“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還不就是畜生?比起“不懂人話”,“不說人話”來,還少拐了一個彎儿呢。可是高尚人士要在人背后才說那些話,當著面大概他們是不說的。這就听著火气小,口气輕似的,听慣了這就覺得“不通人性”,“不像人”,“不是人”那几句來得斯文點儿,不像“人話”那么野。其實,按字面儿說,“人話”倒是個含蓄的詞儿。
  北平人講究規矩,他們說規矩,就是客气。我們走進一家大點儿的舖子,總有個伙計出來招待,哈哈腰說,“您來啦!”出來的時候,又是個伙計送客,哈哈腰說,“您走啦,不坐會儿啦?”這就是規矩。洋車夫看同伙的問好儿,總說,“您老爺子好?老太太好?”“您少爺在那儿上學?”從不說“你爸爸”,“你媽媽”,“你儿子”,可也不會說“令尊”,“令堂”,“令郎”那些個,這也是規矩。有的人覺得這些都是假仁假義,假聲假气,不天真,不自然。他們說北平人有官气,說這些就是憑据。不過天真不容易表現,有時也不便表現。只有在最親近的人面前,天真才有流露的机會,再說天真有時就是任性,也不一定是可愛的。所以得講規矩。規矩是調節天真的,也就是“禮”,四維之首的“禮”。禮須要調節,得有點儿做作是真的,可不能說是假。調節和做作是為了求中和,求平衡,求自然——這儿是所謂“習慣成自然”。規矩也罷,禮也罷,無非教給人做人的道理。我們現在到過許多大城市,回想北平,似乎講究規矩并不坏,至少我們少碰了許多硬釘子。講究規矩是客气,也是人气,北平人愛說的那套話都是他們所謂“人話”。
  別處人不用“人話”這個詞儿,只說講理不講理,雅俗通用。講理是講理性,講道理。所謂“理性”(這是老名詞,重讀“理”字,翻譯的名詞“理性”,重讀“性”字)自然是人的理性,所謂道理也就是做人的道理。現在人愛說“合理”,那個“理”的意思比“講理”的“理”寬得多。“講理”當然“合理”,這是常識,似乎用不著檢出西哲亞里士多德的大帽子,說“人是理性的動物”。可是這句話還是用得著,“講理”是“理性的動物”的話,可不就是“人話”?不過不講理的人還是不講理的人,并不明白的包含著“不懂人話”,“不會說人話”所包含著的意思。講理不一定和平,上海的“講茶”就常教人触目惊心的。可是看字面儿,“你講理不講理?”的确比“你懂人話不懂?”“你會說人話不會?”和平點儿。“不講理”比“不懂人話”,“不會說人話”多拐了個彎儿,就不至于影響人格了。所謂做人的道理大概指的恕道,就是孔子所說的“己所不欲,勿施于人”。而“人話”要的也就是恕道。按說“理”這個詞儿其實有點儿灰色,赶不上“人話”那個詞儿鮮明,現在也許有人覺得還用得著這么個鮮明的詞儿。不過向來的小商人洋車夫等等把它用得太鮮明了,鮮明得露了骨,反而糟蹋了它,這真是怪可惜的。
  1943年5月25日作。
  (原載1943年6月昆明《大國民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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