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蒙自雜記


  我在蒙自住過五個月,我的家也在那里住過兩個月。我現在常常想起這個地方,特別是在人事繁忙的時候。
  蒙自小得好,人少得好。看慣了大城的人,見了蒙自的城圈儿會覺得像玩具似的,正像坐慣了普通火車的人,乍踏上個碧石小火車,會覺得像玩具似的一樣。但是住下來,就漸漸覺得有意思。城里只有一條大街,不消几趟就走熟了。書店,文具店,點心店,電筒店,差不多閉了眼可以找到門儿。城外的名胜去處,南湖,湖里的崧島,軍山,三山公園,一下午便可走遍,怪省力的。不論城里城外,在路上走,有時候會看不見一個人。整個儿天地仿佛是自己的;自我擴展到無窮遠,無窮大。這教我想起了台州和白馬湖,在那兩處住的時候,也有這种靜味。
  大街上有一家賣糖粥的,帶著賣煎粑粑。桌子凳子乃至碗匙等都很干淨,又便宜,我們聯大師生照顧的特別多。掌柜是個四川人,姓雷,白發蒼蒼的。他臉上常挂著微笑,卻并不是巴結顧客的樣儿。他愛點古玩什么的,每張桌子上,竹器瓷器占著一半儿;糖粥和粑粑便擺在這些桌子上吃。他家里還藏著些“精品”,高興的時候,會特地去拿來請顧客賞玩一番。老頭儿有個老伴儿,帶一個伙計,就這么活著,倒也自得其樂。我們管這個舖子叫“雷稀飯”,管那掌柜的也叫這名儿;他的人緣儿是很好的。
  城里最可注意的是人家的門對儿。這里許多門對儿都切合著人家的姓。別地方固然也有這么辦的,但沒有這里的多。散步的時候邊看邊猜,倒很有意思。但是最多的是抗戰的門對儿。昆明也有,不過按比例說,怕不及蒙自的多;多了,就造成一种氛圍气,叫在街上走的人不忘記這個時代的這個國家。這似乎也算利用舊形式宣傳抗戰建國,是值得鼓勵的。眼前舊歷年就到了,這种抗戰春聯,大可提倡一下。
  蒙自的正式宣傳工作,除党部的標語外,教育局的努力,也值得記載。他們將一座舊戲台改為演講台,又每天張貼油印的廣播消息。這都是有益民眾的。他們的經費不多,能夠逐步做去,是很有希望的。他們又幫忙北大的學生辦了一所民眾夜校。報名的非常踊躍,但因為教師和座位的關系,只收了二百人。夜校辦了兩三個月,學生頗認真,成績相當可觀。那時蒙自的聯大要搬到昆明來,便只得停了。教育局長向我表示很可惜;看他的態度,他說的是真心話。蒙自的民眾相當的樂意接受宣傳。聯大的學生曾經來過一次滅蠅運動。四五月間蒙自蒼蠅真多。有一位朋友在街上笑了一下,一張口便飛進一個去。滅蠅運動之后,街上許多食物舖子,備了冷布罩子,雖然簡陋,不能不說是進步。舖子的人常和我們說,“這是你們來了之后才有的呀。”可見他們是很虛心的。
  蒙自有個火把節,四鄉是在陰歷六月二十四晚上,城里是二十五晚上。那晚上城里人家都在門口燒著蘆稈或樹枝,一處處一堆堆熊熊的火光,圍著些男男女女大人小孩;孩子們手里更提著爛布浸油的火球儿晃來晃去的,跳著叫著,冷靜的城頓然熱鬧起來。這火是光,是熱,是力量,是青年。四鄉地方空闊,都用一棵棵小樹燒;想象著一片茫茫的大黑暗里涌起一團團的熱火,光景夠雄偉的。四鄉那些夷人,該更享受這個節,他們該更熱烈的跳著叫著罷。這也許是個拔除節,但暗示著生活力的偉大,是個有意義的風俗;在這抗戰時期,需要鼓舞精神的時期,它的意義更是深厚。
  南湖在冬春兩季水很少,有一半簡直干得不剩一點二滴儿。但到了夏季,漲得溶溶灩灩的,真是返老還童一般。湖堤上种了成行的由加利樹;高而直的干子,不差什么也有“參天”之勢。細而長的葉子,像慣于拂水的垂楊,我一站到堤上禁不住想到北平的十剎海。再加上崧島那一帶田田的荷葉,亭亭的荷花,更像十剎海了。崧島是個好地方,但我看還不如三山公園曲折幽靜。這里只有三個小土堆儿。几個朴素小亭儿。可是回旋起伏,樹木掩映,這儿那儿更點綴著一些石桌石墩之類;看上去也罷,走起來也罷,都讓人有點余味可以咀嚼似的。這不能不感謝那位李崧軍長。南湖上的路都是他的軍士筑的,崧島和軍山也是他重新修整的;而這個小小的公園,更見出他的匠心。這一帶他寫的匾額很多。他自然不是書家,不過筆勢瘦硬,頗有些英气。
  聯大租借了海關和東方匯理銀行舊址,是蒙自最好的地方。海關里高大的由加利樹,和一片軟軟的綠草是主要的調子,進了門不但心胸一寬,而且周身覺得潤潤的。樹頭上好些白鷺,和北平太廟里的“灰鶴”是一類,北方叫做“老等”。那洁白的羽毛,那伶俐的姿態,耐人看,一清早看尤好。在一個角落里有一條灌木林的甬道,夜里月光從葉縫里篩下來,該是頂有趣的。另一個角落長著些芒果樹和木瓜樹,可惜太陽力量不夠,果實結得不肥,但沾著點熱帶味,也叫人高興。銀行里花多,遍地的顏色,隨時都有,不寂寞。最艷麗的要數葉子花。花是濁濃的紫,脈絡分明活像葉,一叢叢的,一片片的,真是“濃得化不開”。花開的時候真久。我們四月里去,它就開了,八月里走,它還沒謝呢。
  1939年2月5—6日作
  (原載1939年4月30日《新云南》第3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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