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懸崖邊上(一)


  紅色法拉利賽車在高速公路上急馳。馬克斯一手駕車,一手擱在拉雅娜的膝蓋上。他對自己很滿意,因為終于能替父親干活了。昨晚父親把他拉到一邊,往他手里塞了一小包錢:“把錢交給慕尼黑那個給我提供信息的人。我們在一個購物中心入股了。”父親還向他眨眨眼,補充道,“美美地玩几天吧。為了我的緣故,帶上女友吧。不要告訴任何人,說你是因商務外出的。”他決意向父親證明他是能完成任務的。他不覺得有壓力,也不覺得自己是個跑腿的,他無所畏懼。
  拉雅娜非常樂意地接受了他的邀請,一方面她要离開漢堡,把那些壓抑著她的憂愁和煩惱拋在腦后,這對她大有裨益,另一方面她也樂得見一見妹妹。她每天同妹妹通電話,妹妹最近越來越悲觀,看來思想負擔很重。
  這部引人矚目的賽車發出呼嘯的馬達聲拐入馬克西米利安大街,在“四季”旅店前停下。慕尼黑現在天气絕佳,滿眼皆綠,繁花競放。妹妹尤麗雅早已激動地等在旅店前面了。她瘦瘦的,并不十分耀眼,有一對漂亮的黑眼睛。姐妹彼此問候,熱情洋溢。拉雅娜給妹妹介紹馬克斯。她仔細地打量妹妹,妹妹身穿帶花朵圖案的連衣裙,并不十分可体。等下午馬克斯去處理他的事務時她就可以同妹妹去購物了。但尤麗雅對購物沒有興趣,她宁愿同姐姐泡在“英國公園”附近的一家啤酒館里,好好地敘談敘談。面包和啤酒端上來了,拉雅娜正了正身子,坐好。
  “好吧,有什么要對我說的?”
  “我怀孕了。”
  拉雅娜一惊:“我的老天爺!你沒有服避孕藥嗎?”
  “有時候忘了。”尤麗雅做出一個怪模怪樣的面部表情,很滑稽。
  拉雅娜搖搖頭說:“要做有經驗的現代女性啊。是你男友所為?”
  “哎,你听我說!”
  “他知道嗎?”
  尤麗雅顯出不愿透露的表情:“這是我的事。”
  “也許你應當對他明說。”
  尤麗雅撅嘴,拉雅娜熟悉她的這個傻樣子。
  “他至今還沒有同老婆离婚。這孩子并不能成為他選擇我的理由。”
  拉雅娜現在明白了。這一類男人一般都結過婚。
  “那就別再理睬他啦。”她內行地規勸妹妹。
  “我喜歡和他睡覺。”尤麗雅出神地微笑。
  拉雅娜抓住妹妹的胳臂。“這是偉大的愛情嗎?”她有些憂郁地問。
  尤麗雅目光憂傷、呆滯:“有時我想,愛情實屬罕見,几乎無人經歷過愛情——大家只是夢想它罷了。也許,只要彼此善待對方,自我感到被人呵護,這就夠了。”
  拉雅娜惊訝妹妹沒有愛情的幻想,惊訝她那悲傷而明确地表達出來的想法。“你怎么辦呢,墮胎?”她問。
  “我還不知道呢。”尤麗雅搖頭,“我已預約明天到醫院去做檢查。”
  “明天?”
  “是的。”
  “想過把孩子拉扯大嗎?”
  “想過。”
  “那你就得獨自承擔責任。”
  尤麗雅點頭。
  拉雅娜突然說:“咱們可以一起做事。我要离開圣保利。”
  “不想再登台表演了?”尤麗雅詫异。
  拉雅娜做了一個否定的手勢:“現在就不干了。這已成為過去。咱們也許該到鄉下去。錢,我足夠了,三個人也夠花了。”
  尤麗雅打量著姐姐,突然發覺姐姐的孤寂、迷惘,于是抓住姐姐的手。“日子也可能會真正好起來。”她說著便淚流滿面。
  拉雅娜也哭了:“咱們將共同關心——為有這個孩子而高興——同他游戲——愛他……”姐妹倆又笑又哭,相互擁抱。她們似乎覺得未來陡然明麗起來,很有指望,再也不像几小時以前那么陰暗、那么毫無安慰了。
  与此同時,羅伯特在漢堡造訪了曼弗雷德·菲舍爾博士那气度非凡的事務處。選擇這個日子拜訪從前的干爹,是想給干爹一個惊喜,可是這一天選得很不好。等候室里座無虛席,接待室里也總是來去匆忙。豪華的事務所前廳飾有霓虹燈雕塑和現代派繪畫,羅伯特已瀏覽十几遍了。這家律師事務所位于蒙菲斯蒂克附近,可以眺望阿爾斯特內湖。曼弗雷德·菲舍爾的女秘書向他走來,臉上浮起一絲歉意和熟練的微笑。
  “您還要等嗎,克朗佐夫先生?您自己瞧,我今天即使非常愿意幫忙,也安插不進您的會見了。”
  羅伯特無奈,就約定另一個日子告辭了。可是,當他手握門把手之時,會議室大門開了。
  菲舍爾一如既往,衣冠楚楚,吻了吻一位女士的手,女士穿一襲緇衣。羅伯特認出是老希爾歇的遺孀,沒錯儿,是她。
  “您是個立場堅定的談判對手,尊敬的女士。”他奉承道,又朝一位机敏的先生使眼色,這位先生正遞給女秘書几份文件資料。
  所謂“立場堅定”,是指阿爾貝特·希爾歇的遺孀把私宅以二十万馬克降价賣給他了。那位机敏的先生陪同老太太向大門走去。曼弗雷德·菲舍爾這時才發現羅伯特,顯然因重又見到干儿子而高興。
  “嗨,体育迷,拉爾斯告訴我,你在漢堡,一定要到我們家吃飯呀!”
  “行。”羅伯特說。
  律師一把拽他進了會議室,女秘書直搖頭,有些气惱。
  “你父親怎么樣了?拉爾斯對我說過這不幸的事件。他能挺過來吧?”
  “希望他能。”
  那位机敏的先生又攙和進來了。菲舍爾介紹道:“這是羅伯特·克朗佐夫,我儿子的同學。這位是倫茨博士,IEG公司的經理。”
  羅伯特同經理握手。IEG在圣保利到處實施建筑工程項目,羅伯特早有所聞。
  “你在電話里暗示自己遇到了難題。能否簡單說說,体育迷?”
  羅伯特朗旁邊的倫茨匆匆瞥了一眼,說:“我急需要錢。”
  “無論要什么,有我在呢。”
  “不是為我,”羅伯特深吸一口气,“是為我父親。”
  “要多少?”
  “七万。”
  “有抵押品嗎?用地產做抵押?”
  “圣保利的那幢房子做抵押。”
  “那么,”律師說道,“我建議:賣掉!”
  “這种設想必須排除!”
  曼弗雷德·菲舍爾拍拍羅伯特的肩膀,以示安慰。
  “价錢好就可以做這樁買賣。你要告訴我一聲,你父親是否同意,然后我再關心關心。”他伸手同羅伯特握別,“別忘了,一定到我們那里吃飯。”
  家里可謂熱鬧非凡。米琦在吱吱作響的煎鍋和冒著蒸汽的大鍋之間急急奔忙,又提醒緊張的莎洛特要把芹菜切細一些,還對卡琳發火,說他還沒有切好洋蔥。人們預訂了六十三份盒飯,得保證准時送到。
  羅伯特向蘇加爾說了造訪菲舍爾的情況——蘇加爾從院子里正拎著帶血的肉塊走進廚房,但他只是使勁儿搖頭。賣房子的事父親是絕對不會同意的。這是他的家啊,他一心系戀于此。
  羅伯特無意与他爭論,無意再向他重复處境的艱危,只顧幫助卡琳和莎洛特。他們端著托盤,一溜小跑把熱气騰騰的份飯送上貨車。
  今天,超過一半的女顧客不到格拉夫的餐廳來買午餐了,“三明治”保爾覺得奇怪。他哪里想到羅伯特一幫人會在午飯時間來到赫伯特大街,出現在這條出名的、巷尾被牆擋死的里巷——在此,妓女們均陳列在櫥窗里待价而沽——以羅伯特為首的四個人竟然來給妓女們分送午餐了。“三明治”保爾遂把手下數人召集來嚴加防備。誰闖入格拉夫的王室領地,不受懲罰才怪哩。
  羅伯特突然瞧見几個野蠻的家伙站在對面,手執棒球棍封鎖街道。
  蘇加爾站到羅伯特身邊,從口袋里抽出一根自行車鏈條。他從頭到腳打量著“三明治”保爾,鄙夷不屑。
  “用這家伙朝鳥嘴上一掃,”他喃喃地說,一面揮動鏈條嗖嗖作響,“上面就會沾滿肉塊!”
  “別這樣!”羅伯特反對,“別用暴力。我們是商量好了的。”
  蘇加爾歎息。他讓羅伯特走在頭里,好吧,他要這樣就這樣吧!羅伯特剛走出一米遠,就被“三明治”保爾掃了一腿,先是托盤上的飯食飛得老高,繼而自己直挺挺地摔在地上,連眼鏡也找不著了,惹得几名妓女咯咯發笑。
  “小伙子們,別動怒,”其中一個妓女嚷嚷,“那只會把嫖客嚇跑!”
  可惜這規勸來得太遲了,卡琳已把托盤啪的一聲扣在“三明治”保爾的腦門上了。莎洛特也趁勢搞了一個不怎么正大光明的側攻,將滾燙的辣味牛肉潑在另一個打手的臉上。“三明治”保爾也沾了一些,吼叫著,擦拭西服上的熱汁。這時,卡琳從后面一躍而上,咬他的耳朵。
  羅伯特力勸兩人走開,一個勁儿叫:“別這樣,咱們別打呀!”
  一個打手給了羅伯特一拳,他直挺挺地倒地,又立馬掙扎著爬起來,還對那些玻璃櫥窗后的妓女大聲安慰說:“別擔心,我們有的是份飯。”
  “別擔心,份飯還會潑到馬路上,咱們打賭!”“三明治”保爾吼叫著,他已甩掉了卡琳,用手捂住滴血的耳朵。
  羅伯特、卡琳和莎洛特開始收攏飯食和破碎的碟子,圍觀者大笑。蘇加爾認定介入的時机到了,于是叉開雙腿立于格拉夫的保鏢面前,讓他看那鏈條。
  “這么好的飯食,”他說,“你們做不出。”
  “咱們兩個別吵吧,蘇加爾。”“三明治”保爾害怕,所以作此提議。
  “這對你當然好,你,卑鄙的家伙!”
  “你听著!”“三明治”試圖調解。
  蘇加爾打斷他的話:“咱們倆誰更強,呣?當然是我。”
  “三明治”聳肩,呆視著鏈條。
  “對你們較好的是,”蘇加爾接著說,“下次讓這個小青年端著飯食通過,明白嗎?”
  分明听到“三明治”喘了一口粗气。他別無他法,只好點頭,示意手下的人撤离。
  在米琦的廚房里,卡琳和莎洛特從上衣口袋和褲兜里把肉片拿出來。羅伯特責備道,這些肉已經掉在馬路上了。可米琦認為這是誰也嘗不出來的,于是又把肉片扔到鍋里,再加進紅甘藍和土豆丸子,然后一并加熱。
  半小時后,這一幫人重新在赫伯特大街露臉,蘇加爾仍舊拿著自行車鏈條倚牆而立,可是再也沒見到“三明治”及其打手。他們暢通無阻地分送食物,因而也就賺到了第一筆收入。“唔,你們瞧,”羅伯特樂了,“不使用暴力也成嘛!”
  蘇加爾寬厚地笑笑,手指頭在玩弄亮珵珵的自行車鏈條。
  尤麗雅來到慕尼黑一家醫院,那是一間令人十分親切的小病房,牆上挂著現代派繪畫作品。在寬大的白色病床上,她宛如柔弱的瓷娃娃,因檢查和手術感到疲累。窗台上的陶瓷花瓶里插著繁茂的夏季花束。一個護士小姐把拉雅娜領進病房,關照:“只能探視十分鐘。”
  “我馬上要到机場去,但必須來看看你。你好嗎,親愛的?你真的好嗎?”
  尤麗雅安慰她,說一切順利,墮胎手術沒有出現并發症。她很安詳,讓姐姐不要急,一切正常,明天就可以出院了。
  拉雅娜催她盡快來漢堡,問她是否已同男友談妥。
  尤麗雅支支吾吾,說男友沒有進一步問她的情況,在電話里通話也很簡短。她只告訴他,自己不能到辦公室上班了。然后,電話里談話就中斷了。
  “卑鄙!”拉雅娜咕噥了一句,握著妹妹的手,好像在尋求支持。
  姐妹兩人就這樣坐了一陣,沒有再說什么。拉雅娜給妹妹的手指上戴上了一顆鑲嵌紅寶石的金戒指。尤麗雅表示感激。拉雅娜總是慷慨大方。
  拉雅娜做了一個拋擲的手勢:“錢必須流通。這是我的哲學。人最終什么也帶不走。”
  她猝然哭起來;尤麗雅注視姐姐,愕然。
  “咱們本應該保住這個孩子。”拉雅娜抽噎。
  尤麗雅變得不能自持。這樣考慮為時已晚,木已成舟。
  此刻,拉雅娜嚎啕不止,宛如潰決的堤壩,在釋放緊迫的壓力。
  尤麗雅安慰性地抓住她的手臂,說道:“我會馬上來漢堡看你,保准來。你現在必須去机場了!”
  兩人誰也沒有料到,這次會面竟是姐妹的永訣。
  在這個晚上,魯迪·克朗佐夫尤顯煩躁,在睡眠中粗聲呻吟。夜班護士小姐多次察看他,他嚷著要見儿子。護士哄他說,儿子在這里,這樣他才沉入夢鄉。魯迪喃喃地說:“我儿子不屬于圣保利,他在別處會成為受人尊重的人,業績非凡的人。他要是留在……”病人輾轉反側,一直低語,“散發出戰斗气息了!散發出戰斗气息了!”
  夜班護士早已出去了。
  拉雅娜對于妹妹即將來漢堡滿心歡喜,做計划,搞采購,重新布置一切,花瓶里插上鮮花,把名酒冷藏好。她從蕾吉娜·菲舍爾那里准時獲得了佣金,總計十六万五千馬克現金,裝在一個公文包里。這筆錢她不用上稅,這一點蕾吉娜已給她許諾。她把十五万馬克立馬存入銀行,打算用余下的錢把自己和妹妹打扮得靚麗一些。
  她根本沒有發覺,她去購物時總有一輛黑色吉普車跟蹤她,這已有很長時間了。那個淡黃頭發的漢子像死神的使者那樣坐在方向盤后面。
  米琦的烹調技藝獲得了“馬路天使”們的高度贊譽,形勢非常有利。在“藍香蕉”夜總會,米琦、卡琳、莎洛特和蘇加爾慶賀成功。大伙儿坐在空蕩蕩的廳內,因戰斗而精疲力竭,但是也滿怀喜悅。莎洛特把火辣辣的雙腳泡在甘菊水里降溫,卡琳挑破了几個大水泡,米琦稍微撩起裙子,坐在蘇加爾身邊——蘇加爾正演奏手風琴——她喝到第四杯含酒精的混合飲料時栽倒了。羅伯特也躋身在這個集体里,喝一杯加冰塊的可樂。他環顧四周。時下,他們的營業額還不是很高。
  “您知道多費勁儿?”卡琳抱怨,“煎煮,裝飯,送飯,回來,再取飯,重新上路……”
  “反正,赫伯爾大街今天再沒有‘天使’訂格拉夫的飲食了。”莎洛特補充道,很是洋洋得意。
  “這難道不是慶賀的理由么?”蘇加爾怪模怪樣地笑,繼續同米琦竊竊私語。
  拉雅娜不期而然地闖進這小小的私人慶賀活動中,從冰柜中拿出一瓶香檳。“給我妹妹的!”大家都看出她的欣喜,“我過會儿就去火車站接她。”她突然面對羅伯特,“還有,假如我們設法恢复這娛樂場,你反對嗎?在經營方面我是不行,他媽的。這方面我不會自不量力,最好還是干我擅長的,只要還可以干下去。從明天起我重新登台,同意嗎?”她伸出手,羅伯特握住她的玉手。
  “那我們就是伙伴了。”他說。
  拉雅娜像風擺楊柳似的离開了大廳,大伙儿目送她离去。羅伯特滿臉喜气,其他人也欣喜滿怀。
  拉雅娜又沒發現那淡黃頭發的漢子在跟蹤她。那家伙頭戴一頂禮帽,是馬克斯常戴的那個式樣,用帽檐遮住大半個臉。
  蘇加爾挪到羅伯特身邊坐下,悄悄地指著米琦對他耳語:“我籌集了一點資金,五万馬克。”
  他告訴羅伯特,他對米琦講明了魯迪·克朗佐夫和大家面臨的尷尬處境之后,米琦很愿意把她的積蓄拿出來使用。
  “這不行,”羅伯特道,“您別動她的錢。”
  “為什么?咱們怎么走出困境呢?您再想想吧。外面還有人手里攥著您父親的欠條呢!”
  “可我們不是靠妓女為生的人!”羅伯特起身,惱怒,走了出去。
  “靠妓女為生的人!”蘇加爾罵道,“如果某人接受某人的錢就叫靠妓女過活,那么,人人都是這种角色了。國家就是最大的老鴇!”
  他扭歪著臉到其他人那里去了,那些人并不知道他們倆的爭論,而是繼續舉杯慶賀。
  羅伯特這時在紅燈區內閒逛。夜間的買賣開始了。星期五晚上是這個區營業額最高的時候,可“藍香蕉”卻大門緊閉。他深深吸入夜間清涼的空气,空气里飽含著比薩餅的气味。他瞅見“金短褂”在同一個嫖客講价錢,羅莎麗扭著顫悠悠的肥臀上了停在她身邊的汽車。一家大商店上面的大鐘顯示著七點剛過。
  一個匿名打電話的人承諾私下透露IEG公司的商務活動,此人同馬克斯約定晚上七時整在貨棧區的一座橋上會面。馬克斯煩躁地環視四周,遠近不見人影。他把禮帽忿然推到后頸窩。那家伙是否在騙他?馬克斯要向父親證明他是多么能干,這才是最緊要之事。IEG公司已從老頭子手里奪走了海港大廈的地基。馬克斯決定再等一刻鐘。
  七點二十二分,從慕尼黑開來的列車准點到達火車站。尤麗雅左右手分別拎著沉重的箱子下了車,身邊滿是匆匆而行的旅客。月台上漸漸空蕩起來,她四處張望,覺得奇怪。姐姐本來答應來接她的。
  在此前大約十分鐘光景,有人敲拉雅娜的房門。她時間緊迫,正在用唇線筆描嘴唇,大聲說:“請進。”是“馬克斯”站在門里。
  与此同時,真正的馬克斯正在貨棧區看手表,悻悻然鑽進他的法拉利賽車,轟隆隆地發動了引擎。匿名打電話的人騙了他。
  拉雅娜正欲披上大衣,轉身,呆住了,站在她面前的并不是馬克斯。她立即認出戴假面的男人,笑了:“迪爾克,真叫人感到意外,我差點儿把你當成馬克斯了。”她同魔術師迪爾克在一次巡回演出中有過一段短時間的曖昧關系,她听說此人現在仍操舊業,成就斐然。迪爾克面無表情。他一把將她拎起,她又蹬又踢。他又把她拽到窗邊,像對付一個玩偶似的,同時不斷地對她大聲責罵,什么破爛貨,女騙子,同其他人亂搞的臭婊子。他模仿馬克斯那為眾人熟悉的聲音罵。
  這不是她的馬克斯,但又的确是馬克斯。這時,拉雅娜開始叫嚷起來。她高喊救命,喊聲震耳,尖厲,絕望。俄頃,窗玻璃突然被搗碎了。
  羅伯特听到玻璃破碎的聲響,抬頭仰望,听見“馬克斯”和拉雅娜在爭吵。“藍香蕉”大門上方的窗戶大開。在明亮的窗戶里,分明看得見是戴禮帽的“馬克斯”。
  其他過路行人此刻也全神貫注。妓女和嫖客紛紛中斷了接触性的談話,像著魔似的朝三樓看,拉雅娜的苗條身体已有一半懸在窗外了。大家听得一清二楚,“馬克斯”怎樣給他的情人大潑污水,大聲責罵。“金短褂”匆匆朝丰腴的羅莎麗瞥一眼,同時用手叩擊前額。
  拉雅娜并未感覺到碎玻璃已割破了她的左上臂。她正為活命而掙扎。驀然,進攻者把她舉起,使盡蠻力將她舉到窗子邊緣,不一會儿她就懸浮在空中了,雙手抓不到任何東西,下落時尖聲呼叫。大門上圍欄的尖鐵把她的身体刺穿了。尖叫變成了咕嚕之聲,身体抽搐几下就歸于寂靜,只有雙臂和右腿在略微抖動。
  馬路上的人好像癱瘓了似的站立著。血洒街石,匯成一攤。有人歇斯底里地呼喚急診醫生。這有何用?拉雅娜已命喪黃泉。這位夜女皇被“罷黜”了。
  尤麗雅气憤地离開了火車站。此前她曾給姐姐打電話,但無人接。興許是拉雅娜把她來漢堡的事忘了。但她判斷,這絕不可能,是不可想像的!但愿什么也沒發生。在來漢堡的旅途中她是何等開心,獨自哼唱著小曲,帶著一大堆的計划和夢想來了。她拎著兩只大箱子呼哧呼哧地喘气,朝名叫格羅肯吉塞瓦的出租車站走去,遠近都看不見有幫扛箱子的人,也不敢貿然向路人乞求幫助。出租車司机根本沒有想到下車來幫她安放行李,認為行李箱是開著的,于是,尤麗雅自己使勁儿把箱子提起放入,關住箱蓋,比平時用力要猛。“到海倫大街。”
  司机唧唧咕咕:“上紅燈區——您有一條特殊的路線嗎?”
  “沒有,”尤麗雅以貴婦人的冷淡口吻說道,“您就開車吧。”
  司机的鄰座上還有烤雞的殘留物,剩下的骨頭,雞皮,散發出難聞的气味。尤麗雅很難受,遂旋下窗玻璃。司机不樂意,唧咕道:“穿堂風,難道您和我要把后頸窩凍僵嗎?”
  尤麗雅不予理會,車窗依舊開著。其實气味也不過如此,但她就是要強一強——尤麗雅滿意地笑了。
  藍色閃光在潮濕的石砌街面上閃動,不到十分鐘,海倫大街就群集著警察和救護人員了。急救醫生以一种職業口吻斷定拉雅娜已死,救護組人員把刺穿的尸体用布單蓋上。一輛灰色運尸車慢慢駛過來,只能用人步行的速度靠攏,因為房前看熱鬧的人越聚越多,拉雅娜的慘死叫人毛骨悚然。大眾媒体也派遣出類拔萃的人員赶來,這些人熱衷于尋找事件的目擊者,熱衷于拍照。簡言之,這是一個混亂不堪的場面,越是想整飭混亂,就越是強化了人們那命中注定的危險觀念。
  男女記者們在那些看見和听見墜樓死亡事件的人們那里碰了壁。人們沉默,附近警署的那位警官先生也無計可施,因為在圣保利有一條鐵的法則:你不應告發別人。
  “你們听見她同誰吵架了嗎?”警官問。
  “是的,不過很快就過去了。”丰滿的羅莎麗說。
  “她墜落下來,房間里一下子就沒有人了。”“金短褂”做了補充。
  “凶手的模樣,您不是很清楚吧?”
  “高個儿,黑黑的。”“金短褂”說——她的大名叫伊莎·施潘格爾。
  “留胡子,大髭須,”羅莎麗補充,“噢,還戴著禮帽。”
  “唔,我倒是看到了一點儿!”愛爾娜·哈姆絲嚷嚷,她是領養老金的老嫗,住在希爾歇遺孀的房子里。警官像被一只毒蜘蛛蜇了一下似的轉過身來。
  “您看見了什么?”
  “瞧見她一下子懸在圍欄上了,”老太太說,“我八十二歲了,可要說眼力,我比誰都眼尖。”
  警官點頭,卻大失所望。本來他是想賜給她一支香煙的。
  “我們當中沒有人瞅見是誰把她推下來的。”羅莎麗插話,像在發誓,“也許根本沒有誰!也許是她自己摔下來的!”
  “不,不,不,”這時大家都听到愛爾娜·哈姆絲叫的聲音,“那人上去把她推下來,立即就逃了。這有點儿像放廣告短片一樣,根本發覺不了什么,實在太快了。”
  警官把筆記本塞進口袋。
  “滿意嗎,警官先生?”“金短褂”同情地問。
  “不,”警官答道,“我無法滿意。反正凶犯逃掉了。”
  羅伯特面無血色,坐在階梯上,目光呆滯。蘇加爾立在他身后,机械地撫摸著他的后背。旁邊兩米處,兩個感到惡心的急救人員在燒電焊,把死者遺体下面的三根百合花形鑄鐵割斷。那位警官毛腰越過封鎖用的障礙物,這時兩臂交叉于胸前,挺立在羅伯特面前。
  “他什么也不知道,警官先生。”蘇加爾快人快語。
  “這話他不能自己對我說嗎?”
  “他兩腿發軟,您自己瞧嘛,他被嚇坏了。”
  “他要是什么也沒看見,那又是什么把他嚇成這個樣子呢?”警官堅持湊近羅伯特,想直接察言觀色。“在圣保利,我們可以叫某人難受,也可以叫他輕松。請別忘了,克朗佐夫先生。”
  羅伯特毫無反應。警官轉身,頗為失望。
  急救人員終于把鐵杆割斷了。兩個同事過來幫忙,防止拉雅娜遺体掉下來。他們小心翼翼將遺体從欄杆上抬下,又移至棺材里。兩名安葬人員蓋上棺蓋。羅伯特想跟著警官過去看,被蘇加爾的鐵掌擋了回來。
  “在這個城區,告發別人是最危險的事。你不可檢舉任何人。”他低聲說。
  羅伯特迷惘,搖頭道:“可這是凶殺,蘇加爾。殘酷的凶殺啊。”
  蘇加爾的手指輕搔羅伯特的肩膀。
  “您什么也沒看見,什么也沒听見。否則您就等于尋死,懂嗎?”他的聲音听起來是在懇求。
  圍坐在菲舍爾家餐桌邊的人都是漢堡的名流。IEG公司的上層人物,銀行家施密特·韋貝爾,負責建設的市府委員以及他們的夫人。
  “加鮭魚塊的面條味道美不可言,夫人。”市府委員說。
  “現在,漂亮的德語管面條叫‘軟膏’,市府委員先生,”蕾吉娜·菲舍爾笑道,“面條過時啦。”
  賓客歡笑,相互祝酒。桌邊還剩下一個座位空著。
  “我希望施密特·韋貝爾先生的談話不要太長。”風情万种的女主人關照說,“否則他的面條就涼了。”
  這位銀行家一分鐘之前被小保姆叫出去接電話,電話机在走廊里。
  “您在什么地方打電話?”施密特·韋貝爾在電話里問,他有些擔心。
  “別擔心,這手机沒法竊听。您不是急于想知道情況嘛。”淡黃頭發的男子微笑著,一面駕著吉普車駛過一條黑暗的馬路。
  “那舞女死無對證。”
  “可是見證人呢?見證人做過供述嗎?”
  “根本沒有必要問,”凶手笑道,“倒是有一個見證人,他認出凶手是馬克斯哩。”
  他關上了手机,接著把假發套扔到垃圾箱里,地點在古多夫旅店附近的A24高速公路停車場,此地靠近當年民主德國的邊境。至于那假發套么,是馬克斯的理發師按照馬克斯的發型仿造的。
  小保姆通知菲舍爾,說施密特·韋貝爾想同他單獨談談,時間很短。他于是來到外面花園里。銀行家喜歡開門見山。
  “有人把那個舞女從窗戶扔下去了。”
  律師似乎一時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拉雅娜——她死啦?”他茫然不知所措,喃喃自語。
  “請您自制,最親愛的。”施密特·韋貝爾的聲音變得強硬起來,“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
  “誰——誰干的?”曼弗雷德·菲舍爾結結巴巴。
  “警察猜測,是舞女的情人,老格拉夫之子馬克斯。”
  施密特·韋貝爾志得意滿。拉格夫是圣保利惟一能給他們倆制造麻煩的人,但這种局面隨著這次事件就不會再有了。
  方寸大亂的菲舍爾拖著沉重的步履,尾隨施密特·韋貝爾回到餐室。
  銀行家假惺惺地歎息:“圣保利又發生了一起凶殺案。但總是有某些人搞對抗,想頂住警方不讓弄個水落石出。圣保利每個角落都躲著毒販、吸毒者和刑事犯,可法官們戴著絲絨手套,對這些人手下留情。”
  “政治家們坐視不管,他們并非愛自由,而是敲詐勒索。”蕾吉娜插話,“這是在損害我們納稅人啊。”
  “蕾吉娜!”菲舍爾坐在桌子頂頭,面容慘白,對老婆呵斥。那位市府委員微微一笑,再度舉杯。
  “別這樣,別這樣,”他說道,“在某些方面您的夫人說得有理。而且,她的說話方式叫人耳目一新呢!”他向蕾吉娜祝酒,顯得彬彬有禮。“我的那個派別將支持IEG公司,請您放心。它在圣保利會搞出點名堂來的!”
  小保姆端上飯后甜食。曼弗雷德·菲舍爾端著甜食悄悄走到一邊,看樣子他胃部嚴重不适,敗了胃口。
  護士小姐給魯迪·克朗佐夫背后塞了一個枕頭。然后,她打開便攜式小型電視机,并且給他端來晚餐。
  魯迪·克朗佐夫的各項肝指標這時已接近正常值,更确切地說,有人對這位“圣保利大人物”進行襲擊而沒有得逞。這家醫院的領導把他當成親密的病友加以處治,利用這一段時間——魯迪不大安心住院——給他滋補營養。魯迪的狀態漸漸好轉,渴盼著出院的日子。不料此刻,女記者奧爾嘉·德米琦恰好在電視里說:
  “當舞女從三層樓上跌落時,身体被圍欄的鐵條刺穿了。夜女皇——她在圣保利的雅號——當場就死了。”
  魯迪·克朗佐夫發出浩歎。晚餐托盤一下子落到地氈上。托盤里裝著塞爾維拉香腸,荷蘭愛達姆的干酪片,涂人造奶油的黑面包,用芹菜點綴的番茄片。正欲离開病房的護士小姐猛然轉頭,惊惶不已,按急救鍵。
  在運走拉雅娜的尸体后,海倫大街上仍舊是混亂一片。起先,誰也沒有注意到這位溫柔的黑發小姐。她乘出租車而來,這時拎著兩只皮箱立在馬路上。尤麗雅·萊茵宁格迷茫地朝四周張望。
  羅伯特·克朗佐夫首先發現她。他陡然想起拉雅娜當晚要去火車站接妹妹的。這大概就是她妹妹吧?他神色悒郁,向她走過去。
  “您是萊茵宁格小姐?”
  “是的。”尤麗雅回答。她有一對美麗而憂郁的大眼睛。
  他們身邊的運尸車已經啟動。
  “您想看望姐姐?”羅伯特問。
  他不知道該說什么,只知道她應离開這里,离開這條街,离開運尸車。
  “她在哪儿?她本該去接我的。”
  “請您先進屋吧。”羅伯特說,幫她提箱子。
  “您是誰?”尤麗雅問。
  “這幢房子是我父親的。進去吧。”羅伯特邊說邊挪步往回走。
  “出了什么事?”尤麗雅·萊茵宁格的聲音陡然哆嗦起來,“我姐姐一切都好嗎?”
  一個攝影記者站在他們身邊,听到“姐姐”這個字眼就立即關注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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