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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盤冒險(一)


  律師菲舍爾伉儷慷慨大方,參加他們家庭聚會的有政治家、市政府官員、經濟金融界的代表人物、新聞工作者和藝術家。他們在此享用精美的自助冷餐和美酒,紅男綠女,嘉賓咸集,誠為高級社交。每當羅伯特被邀至菲舍爾家做客,總是很高興,但這次是個例外。他是怀著忐忑不安的心理走進菲舍爾家雅致別墅的——當然事出有因。
  蕾吉娜·菲舍爾熱情地接待他,接著又告訴他,他們經過長時的尋找終于物色到了一個稱心滿意的保姆,干淨利索,為人可靠,性格開朗,細心周到,對他們体貼入微。被稱贊的保姆這時端著托盤在賓客中間斟香檳酒。她身著考究的黑色連衣裙,戴一頂小白帽,以至于羅伯特差點認不出她就是新保姆莎洛特了。她也裝作根本沒有看見羅伯特的樣子。只是當他從她的托盤里拿了一杯香檳時,她才匆匆給他丟了個眼色。他發現她的雙手在打哆嗦。羅伯特立馬轉身。這個法律系的大學生生怕露出馬腳:他伙同莎洛特策划了一次不折不扣的盜竊,而且是在那個信任他、常邀他做客、待他親切的人家里盜竊。他本來是信任、尊敬和仰慕菲舍爾的,可是后來,他得知這位名律師卷入了IEG公司的陰謀活動——這家公司旨在剝奪他父親的生活中心點,即海倫大街那幢老屋,他在這老屋里長大并且与家人一起生活——這樣他就顧不得情面了,不得不干他必須干的事。
  羅伯特陡然發現了女記者奧爾嘉,她正在成雙成對的舞伴中忘我地來回獨舞。
  “噢,您好,您在這儿干啥?”她笑,感到惊奇。
  “唔,我在這儿,”羅伯特答道,“不是同您一樣么,有什么好笑呢?”她圍著他跳舞。羅伯特覺得她美若天仙。
  “見到您真高興。”奧爾嘉說。
  “您跳得真棒。”他斷然稱許。
  “您認為是這樣嗎?”奧爾嘉笑。
  “真的。”他稍作沉默便打听他的男友,心里有點不安。
  她指了指屋角,倫茨正在那里同一個丰滿的金發姑娘調情,可謂肆無忌憚。他旁邊站著蕾吉娜·菲舍爾和銀行家施密特·韋貝爾。他們注視著莎洛特端著裝有酒杯的托盤在賓客中行走,顯得十分利索,盡管有點微跛。蕾吉娜·菲舍爾點頭贊許。莎洛特把托盤伸到羅伯特的鼻子下。
  “再要一杯香檳嗎,先生?”
  “噢,多謝!”羅伯特有點慌亂,從托盤上取下一杯呷了呷。這酒真是非同尋常。
  莎洛特轉身有點過快,酒杯在托盤里滑動起來。她馬上恢复了平衡,繼續往前走,心里老是惦記著靠近那間工作室。羅伯特向奧爾嘉祝酒。
  “也許我們應該逐步過渡到彼此直呼名字的時候了。”奧爾嘉說,“您說呢?”
  “噢,是呀,很愿意。”羅伯特确認,旋即又問她,“你到底結過婚沒有?”
  她吃了一惊,指了指婚戒。
  奧爾嘉莞爾一笑:“因為老習慣,离婚后也沒有把它取下。這也有個好處:別人不會老打我的主意了。”
  “你不喜歡別人那樣做?”
  “不,噢——那也得看情況。”她抬眼對他凝望,嫣然一笑。
  “什么情況?”羅伯特問。
  “得看是誰。如果是我中意的……”她把話咽了下去。
  羅伯特窮追不舍:“你不會阻止他?”
  “阻止他別打我主意?”她微笑,“肯定不會的。”
  他們倆忍俊不禁。羅伯特用眼角的余光看見莎洛特頭也不回就打開了工作室的門,接著便消失在黑暗里,誰都沒有發覺。然后,羅伯特看見蕾吉娜·菲舍爾給新到的客人脫大衣,要把大衣挂在工作室里去。羅伯特的心驀然縮緊了。
  魯迪的額頭上布滿了汗珠。
  “看樣子,幸運要离開我了。”他喉嚨嘶啞地唧咕道。
  “幸運是個任性的妓女,魯迪。”格拉夫說著就開始擲色子。
  魯迪沉思,打量著他,想到了這個老狐狸今天何以如此自信,便突然如夢方醒并閃電般地抓住格拉夫的胳臂,同時從腰間掏出了手槍瞄准他。那些保鏢也疾如閃電地掏出武器對准魯迪。
  “你好陰險呀,王八蛋!”魯迪喘息。
  從格拉夫的衣袖里落下一個色子并停在六點上。魯迪朝那些槍手的方向點了點頭。
  “這些人都像他們的長相那樣善良嗎?”魯迪問。
  “比長相還要善良。”格拉夫鎮定自若,“他們是最善良的人。你怎么看出來的?”他顯得平靜,呆視著魯迪的槍口。
  魯迪微微一笑,他只是從格拉夫一句無關緊要的話里就得出了結論。
  “像你這樣的人,”魯迪說,“從來不會孤注一擲。”他放下手槍,“像你這樣的人從來不會全盤冒險。”
  “你也一樣。”格拉夫微笑。兩人沉默。保鏢們都把手槍插進皮套里。格拉夫摸口袋,拿出一包煙,想抽一支,但火柴一根根折斷了,老擦不著,魯迪于是給他點火。格拉夫察言觀色,心里在捉摸什么。
  “大家都喜歡你,知道嗎,魯迪?人們尊重我,怕我,但喜歡你,為什么?”
  “也許是因為他們不把我當回事吧。”魯迪聳聳肩,“我是個賭徒,一向不老成持重,‘色子魯迪’——誰把這樣的人當回事呢?”他微微一笑,笑得有點憂傷。
  他身后一扇門開了,沐浴過的市建設委員會委員信步而入,左右臂各摟著一個女人。他微笑,十分稱心。
  “您知道嗎,”他突然對魯迪說,“我一輩子還沒有打過架呢,一次也沒有!”
  “在學校讀書也沒打過?”魯迪似覺奇怪。那委員搖頭,像傷感似的,同時心不在焉地揉捏著“金短褂”的乳房。“金短褂”流淚,她的憂傷与他何干?
  “關于你這場官司,”他快人快語,“我看看有沒有什么辦法好想!”
  魯迪點頭表示感謝。那委員摟著女郎出去了。
  “看樣子你好像贏了我們的賭賽。”格拉夫說。
  “莎洛特呀,”蕾吉娜·菲舍爾邊埋怨邊開燈,“您沒必要摸黑干活!”
  莎洛特因為害怕,心髒差點儿停止跳動。她急中生智,連忙拿起一塊抹布擦寫字台,說:“總有事情要做,是嗎?”她很尷尬,說話不大流暢了。
  “明天還有時候嘛!”女主人親切地說,“快別干了!”
  女主人又出去待客了。莎洛特松了一口气,接著再一次溜到靠牆的那個沒上鎖的保險箱旁邊,匆匆翻看里面堆放著的文件。
  “我最近讀到一篇非常有趣的文章,是關于人際關系的。”羅伯特說,“作者對一見鐘情評价很高。”
  “我的前夫和我就是一見鐘情。”奧爾嘉回憶道,“也許,我本應該再勇敢地多看几眼。”有一天,他在床上被她逮了個正著,是同她最好的女友在顛鸞倒鳳。“而且,這兩位還把我最喜愛的夾心巧克力吃了個精光!”
  “真放肆!”羅伯特附和她,憤憤不平。
  他們倆笑起來,然后竟無話可說,于是互相默視。就在這靜默中,菲舍爾闖了進來,對奧爾嘉歉意地瞥了一眼,把羅伯特扯到一邊去了。
  “我擔心,真是很擔心呀。拉爾斯不寫信,不打電話。你有他的消息嗎?”
  羅伯特遲疑片刻,語不連貫地說:“他——他要我別告訴您——他曾經呆在這里!”
  “在漢堡?什么時候?”
  “三周前。”
  “他住在哪里?”
  “在我們那里。”羅伯特据實相告。
  “在圣保利?他覺得在漢堡也沒有必要告訴我們么?”菲舍爾心煩意亂。
  “我要他告訴您。”羅伯特有點不好意思。
  “他又吸毒了吧?”菲舍爾急著插話。
  羅伯特點頭。他是否要說拉爾斯偷了他們的東西以籌集毒資,是否要說他因為羞愧或因為不能自制而悄悄离去?
  律師歎息。
  “他現在在哪儿?”
  “不知道。”
  菲舍爾凝視羅伯特,心存疑惑。
  “真的不知道,”羅伯特拍胸脯,“很遺憾。”
  蕾吉娜·菲舍爾,這位聚精會神的女主人,這時開始同奧爾嘉交談,談論那位時下正在漢堡客串演出并受到觀眾激賞的魔術師。菲舍爾還在回味剛剛听到的這件事。這時奧爾嘉說:
  “卡拉·納克?我觀看過他的模仿表演。那真是絕活呀。他能模仿每個人并且能以假亂真,觀眾覺得被模仿者歷歷在目。這個卡爾·納克堪稱變色龍呀。”
  羅伯特環視四周,瞧見莎洛特從工作室出來,臉上挂著滿意的微笑。她把那個礙手礙腳的文件袋藏在工作圍裙下面。羅伯特深吸一口气,重新面對兩位女士。奧爾嘉還在津津有味地講卡拉·納克:
  “他把我的陪伴者叫到台上,馬上就在說話的聲音和姿態方面跟他一模一樣了。百分之百的一致!”她驟然打住話頭,問羅伯特,“你怎么啦?臉色一下子煞白了!”
  羅伯特有些暈眩。他一直認為自己親眼看見馬克斯·格拉夫把拉雅娜從窗口推下去,他會不會搞錯呢?有沒有可能搞錯呢?會不會根本不是馬克斯呢?他是否一直在怪罪一個無辜者呢?他是否過于相信了自己的眼睛呢?無論如何他要同某人談談。他急匆匆去打電話,知道了在哪里可以找到父親在格拉夫那里!他用顫抖的手指撥號時,感到有點惡心想吐。馬克斯·格拉夫蹲在預審監獄里多久了?他真的有罪嗎?抑或是他羅伯特本人圃于一种偏執的觀念?
  “卡拉·納克”在子夜時分离開雷佩爾班雜耍劇院并登上轎車,這時被一個黑影悄悄盯上了。從這時起,不管他到何處,都有人監視。
  暮秋,一個昏暗的日子。天气既冷且潮,使人難受,本不适于騎自行車。但羅伯特還是夾著公文包,躍上自行車外出,毫不感到厭煩。
  城內交通繁忙,但對于淡黃頭發的漢子來說,盯住騎自行車的羅伯特并非難事。羅伯特俗守交通規則,盡管他很急,卻從不違章行駛。他當然不知道自己已經處在殺手瞄准器的十字線上了。
  頭天晚上,菲舍爾發現保險柜——他經常讓保險柜敞著——一個文件不翼而飛。誰偷了那份鑒定書呢?蕾吉娜回憶起新保姆在工作室里受了惊嚇。菲舍爾恍然大悟,知道是誰安排了這次膽大妄為的偷竊,對于安排者的背信棄義滿腔怒火,當夜就把這消息告訴了銀行家。銀行家馬上就把他手下那個殺手調動起來應付這起嚴重事件了。
  在一個十字路口,交通堵塞,不易分辨情況,羅伯特剛好騎車通過,淡黃頭發的漢子也加大油門通過。惟獨“三明治”保爾遇上了紅燈——他在跟蹤魔術師。當終于亮起綠燈時,他卻失掉了跟蹤的目標,气得直捶方向盤。
  奧爾嘉緊靠窗戶在等羅伯特。
  淡黃頭發的漢子在一個公共汽車站上監視羅伯特。他混在等車的乘客中,毫不顯眼。他看見羅伯特把薄薄的文件夾放在桌上,分明在請奧爾嘉閱讀,并且滿意地微笑著。淡黃頭發的漢子要為疏忽大意的律師重新拿回這份鑒定。
  “IEG公司不重視這個文件,因為它不對公司的胃口。”羅伯特對奧爾嘉說。
  奧爾嘉遲疑不決。
  “IEG公司沒有義務公布這份受委托而搞的鑒定書。”她冷淡地說。
  “請你讀讀。”羅伯特激動地說,“行家們的建議是清清楚楚的。他們建議保留海倫大街的老建筑。換句話說,老房子不能變賣和拆除。這可是塊難啃的骨頭,是嗎?”
  “誰對你說過沒有反鑒定呢?”奧爾嘉問,“依你說的,好像——”她往下說,“好像圣保利是個完好無損的居住區。但許多房子是危房,狀況很不好。這儿是吸毒的淵藪,暴力和流血的演武場。倘若某個公司斥資重整這里的市街馬路,那倒是功德無量,值得稱頌的。”
  羅伯特明白奧爾嘉的意思,失望至极。他本來希望通過公布鑒定對IEG公司施壓。
  外面,一輛公共汽車進站,擋住淡黃頭發男子的視線達數秒鐘之久。他沒有看見奧爾嘉臉上漾起表示遺憾的微笑,同時把鑒定書退給了羅伯特。只看見她伸手拿了自己的坤包并站起身來。羅伯特此前已把鑒定書塞進公文包了。
  天色向晚。奧爾嘉的汽車停在圣者廣場,离老監獄不遠。老監獄現在成了工地,因為有几家富于創意的通訊社決定遷入這座第三帝國遺留的建筑物。此間草木蓊郁,環境清幽,每平方米面積的价格优惠,奧爾嘉的編輯部已經搬進去辦公了。
  該死的車門鎖似乎被凍住了。奧爾嘉在包里找打火机。一陣冷風吹過空曠的場地——漢堡人每年兩次在此歡慶重大的民間節日。奧爾嘉的汽車停在基坑的邊緣。通往新辦公場所的引橋要几個星期后方能竣工。地面被牢牢凍住了,這毫不足怪。到處是建筑机械和沙堆。街燈不亮。總之,此間顯得异常雜亂。
  車門鎖是被凍住了,她想用打火机給車鑰匙加熱。就在這當口儿,一只手臂突然箍住了她的脖子。
  “把鑒定書拿來!”從牙縫中擠出一個低音。
  奧爾嘉反應极快,朝進攻者的脛骨蹬了一腳就逃。但那人很快追上她,把她摔倒在一輛大汽車后面硬邦邦的地上。几記閃電般的耳光打得她失去了反抗的能力。
  “別動,”那聲音威脅道,“听著,鑒定書在哪儿?”
  “沒有鑒定書呀,”奧爾嘉呻吟,連气都透不過來,“不信,您就翻我的包嘛!”
  進攻者猛然騎在她身上,她僅能看見那人的兩只眼睛和几綹從帽子里露出的淡黃頭發。
  他空出一只手去抓包,開包,把包里的所有東西全倒出來,只有香煙、一個筆記本、治頭痛的藥片和餐巾紙,卻沒有鑒定書。奧爾嘉气悶,他又把她拽起來,驀然拔出刀子,刀尖逼近她的臉。
  “鑒定書在哪儿?”那聲音問。
  奧爾嘉喘息,上气不接下气。极度的惶恐襲扰著她。那人又狠狠地摑了她几記耳光。
  傍晚,海倫大街,電話鈴響了。羅伯特摘下听筒。檢察院叫他通知他父親,倘若他愿意付一筆罰金,那么就停止審理指控他嚴重傷人的案件。顯然,那位市建設委員會委員已有所動作。羅伯特急匆匆上樓向父親稟報,听見父親的房里有人說話,房門沒有關緊。羅伯特朝門縫里窺視,只听得見來訪女賓的說話聲,卻看不見她本人。
  “您的夫人堅持要儿子繼續讀大學,不愿意儿子留在圣保利。”
  “是他自己要來的,”魯迪·克朗佐夫回答,“他只是想幫幫我。”
  “您的夫人离開時把小家伙留給您……”
  “是因為小家伙妨礙她,礙她的事!”魯迪光火了,打斷了對方的話。
  羅伯特屏息靜听。這位女律師顯然在維護母親的利益,繼續說:“你們當時達成了一個協議,即不要讓儿子在圣保利長大成人。”
  羅伯特惊异,呆望著門縫,對于父親為何從來不把自己帶在身邊,甚至圣誕節也不例外,總算茅塞頓開了。原來母親出走時早有協議呀,母親以此為條件才把儿子留給了魯迪。母親恨圣保利這個地方,不愿儿子在此間成長,但也不想斷絕被她离棄之子的后路,讓他有個家。
  羅伯特直咽唾沫。他畢竟是成年人了,自然沒有任何人能夠禁止他輟學,或禁止他在圣保利生活。這并不重要,重要的是這句話:“因為小家伙妨礙她。”就是說他礙了媽媽的事,也不知礙了媽媽什么事。他只知道一樣:他沒有妨礙父親。父親則無論如何要保有他這個儿子。
  羅伯特想一個人呆著,于是下樓到昏暗的大廳里,坐在吧台邊,想細細回味剛才听來的事情。尤麗雅冷不防坐到他身邊。
  “我給你買了一樣東西,”她竊竊私語道,“小意思,希望你用得著。”
  是個有很多夾層的公文包。
  “真皮的。”尤麗雅著重說。
  羅伯特對著包聞了聞。
  “气味純正。”他說。
  “還有,我要把這個還給你。”她邊說邊把一封信交給他。
  羅伯特微笑,有點難為情。在此之前,他從未給女孩寫過情書。
  “寫得真好,”尤麗雅說,“深深地感動了我。沒想到你寫得這么好。”
  “噢,不不不,”羅伯特更正道,“大多數文句是抄里爾克1的,所以,俄普絲葦德在里面出現了兩次。”
  
  1里爾克(1875∼1926年),奧地利詩人。

  “是呀,我感到很奇特。”尤麗雅笑。
  “我沒法更換文句。圣保利把整個節奏破坏了。”羅伯特也隨著她那真摯的笑而笑。
  她忽然雙手抱住羅伯特的頭,吻他,親切有加。
  “噢,對不起。”
  他們倆沒發覺魯迪·克朗佐夫走進大廳。魯迪見此情景立馬退出,進廚房找酒喝,終于在垃圾桶旁邊米琦的小貯藏室里找到了一瓶,旋即倒了一杯進肚。羅伯特隨他走進廚房。沒等羅伯特開口,父親就做了個阻止的手勢:
  “你不用道歉。”
  “不要考慮我。”羅伯特急忙說。
  “我從來沒有想到要這樣。”羅伯特微笑,“我不會呆在你這里的,你用不著有絲毫顧慮。”
  魯迪把燒酒倒進嘴里,凝望著儿子。
  “你現在是要稱贊我呢,還是要罵我?”他問。
  羅伯特搖頭。他驟然間覺得父親似乎与他親密無間了。
  “你進來也不敲門。”羅伯特滿怀對父親的欽佩說。
  “這樣對你好,”父親回答,“你就不必為此打架了。”他遲疑片刻,又說,“暴力只是無言的另一种形式。”
  羅伯特明白,父親是個多么明智而熱心的人啊。
  魯迪苦笑,望著那邊的尤麗雅,她也尾隨父子二人而來,這時正站在通大廳的走廊里。她等著魯迪對她說點什么,然后又轉身出去了。
  “我与她根本沒有什么瓜葛,”羅伯特望著她的背影,“從來沒有。我倒要對你說:她愛你。”他湊近父親,繼續說,“到她那儿去吧,對她講明你對她的感覺吧。”
  魯迪無言,惊愕。
  “別犯傻,”羅伯特重复道,“到她那儿去嘛!”
  魯迪怪笑,終于說:
  “你同我說話,就好像你是我父親似的!”
  羅伯特微笑,聳肩。唉,就算像吧!
  一輛出租車在外面停下,奧爾嘉下車。她臉腫唇破,一只眼發青。她急匆匆走進“藍香蕉”,神色堅毅。
  此時,正值羅伯特在大廳里推操父親去同尤麗雅談話。
  “奧爾嘉,”羅伯特惊呼,“這是怎么啦?”
  “給我鑒定書。”她喘气,張口便說。
  “為什么?”羅伯特不明其意。
  “你說對了,”她哭起來,“這是一塊難啃的骨頭。”
  “誰這么狠心打你?”羅伯特問。
  “有個人,他顯然覺得鑒定書相當重要。”她抽泣。
  “咱們叫醫生來吧?”尤麗雅擔心,問。
  “在眼睛上敷點冰,”魯迪建議,顯得很內行,“就不會腫得那么厲害了。”
  “那人在什么地方打你?”羅伯特問。
  “停車場。就在我們分手之后。”
  她再次請他拿鑒定書來,十分焦急的樣子。她很害怕;她對那個襲擊她的家伙講了鑒定書在誰手里。羅伯特處境危險了!“藍香蕉”的每個住戶處境危險了!她必須公布鑒定書。魯迪問她,能否對那個襲擊她的家伙進行一番描述,奧爾嘉點點頭。
  “我想,”她慢條斯理地說,“我已經認出他是誰了。”
  “偉大的卡拉·納克”在觀眾中發現了尤麗雅,不覺一愣。她坐在最靠前的觀眾席上,身邊還坐著奧爾嘉。魔術師心神不安起來。他玩了几個扑克牌技巧,把觀眾逗得目瞪口呆,同時在觀眾廳內四下張望。突然間,他指了指后排的一位男士,此人禿頭,長相粗野。
  “我的先生,請您再說出一張牌,可以嗎?后面的那位先生!”
  他知道那位先生是誰。
  “方塊,不,紅桃二。”“三明治”保爾說。
  “這位先生要紅桃二。”魔術師叫嚷,舉起手臂像著魔似的,一張碩大的扑克牌從金屬盒里慢慢悠悠地掉下來了,當然剛好是紅桃二,還會是別的牌嗎?
  “三明治”保爾喝彩,聲音最響。
  “里面有竅門。”他嚷嚷,惊對不已。几個觀眾發笑。
  “當然是這樣,我的先生!”淡黃頭發的魔術師緊緊盯著他,“一切全靠竅門,沒有什么魔術。但也許有魔法,心靈感應的魔法。咱們做個小試驗,您愿意來嗎?”
  “三明治”保爾害怕,搖頭。魔術師微笑。稍過一會儿,他的眼睛又在觀眾中滴溜溜地轉開了。他指了指前排一個座位。
  “你叫尤麗雅?”他問。
  “你知道我叫什么,這不是魔術。咱們認識啊!”她回答,起身,很緊張。他為什么偏偏叫她上台?他是謀害她姐姐的凶手嗎?奧爾嘉清清楚楚地認出他就是襲擊她的那個人。
  “是的,”魔術師說,“我也知道你干的是什么工作,靠什么維持生計,尤麗雅!”
  “我跳舞。”她說。
  “每天晚上跳,在‘藍香蕉’!”“卡拉·納克”高聲叫嚷。
  觀眾鼓掌歡呼。
  尤麗雅上台時,魔術師躲在一個屏風后面。
  “你結婚了嗎,尤麗雅?”他突然問道。
  “沒有。”
  “到時候你是愿意結婚的,對嗎?”
  尤麗雅不知如何回答,尷尬,站在台上發愣。這時魔術師代她回答了。他在屏風后露臉——凡是在場的人永遠不會忘記這一幕:當魔術師模仿尤麗雅的聲音、姿態和表情低聲說話時,尤麗雅突然間好像變成兩個人了。
  “我想找個鐘情于我的美男子。他聰明,有魅力,前程似錦,很忠實,這是好情侶的本色,也盡可能不要太窮。”
  模仿得真是絕妙!出人意表!難以置信!觀眾大嘩,歡笑。
  魔術師摘下頭上的假發套。
  “女士們,先生們,這不是魔術,而是心靈感應和魔法!”
  他一面鞠躬致謝,一面盯著尤麗雅和奧爾嘉。兩位女士鼓掌喝彩,欣喜若狂。魔術師心里很篤定,以為尤麗雅對他不會有絲毫怀疑,女記者也不可能認出他。當他朝更衣室走去時,他不禁自嘲起來,開始看到幻影。
  他自鳴得意,關上更衣室的門;就在這當儿,他挨了重重一擊,驀然,眼前一片昏暗。格拉夫的保鏢們對電棍的作用深信不疑。
  “卡拉·納克”恢复知覺時,已被五花大綁躺在一個廚房的大爐灶上了。他不能動彈,迷惘,抬眼望見“三明治”保爾那奸笑的面孔,又終于發現了格拉夫和魯迪·克朗佐夫慢慢騰騰地朝他走來,內心油然生出恐懼,但是他強作鎮定。他們能證明他什么呢?
  “我們有許多日程安排,不能再拖延了。”格拉夫用朴實的語調說,一面打開電爐的開關,爐灶馬上升溫,就好像他本該這樣做似的。“我本來可以揍你,打得你靈魂出竅,也可以用登山破冰斧把你這個王八蛋劈得粉碎,但我們時間緊迫,所以簡單從事。你要么回答我們的問題,要么受煎熬。”
  “除了酷刑外,你們還有什么可供選擇的?”魔術師喘息著問,“死?”
  “你瞧瞧我的眼睛。”格拉夫抓住他的淡黃頭發,轉動他的腦袋,“你該瞧瞧我的眼睛呀。我有很多辦法叫人說話,或者叫他永遠銷聲匿跡。我好几個月都寢食難安了。”他歎气,“自打我儿子坐牢那天起就這樣了。惹我發脾气是不明智的,我很容易失去耐性。”
  魔術師朝格拉夫臉上吐了一口痰。格拉夫气急敗坏,飛快把魔術師的身体摁在熾熱的電爐上,魔術師慘叫。坦雅、尤麗雅和奧爾嘉在空蕩蕩的外面餐廳里側耳細听,不由得心里直發怵。三位女士知道這個受酷刑的人對她們干的好事,是他謀害了拉雅娜;是他假手馬克斯殺人,致使馬克斯身陷囹圄;是他襲擊并毆打了奧爾嘉。盡管如此,她們也很難做到置若罔聞,坐視不管他是如何受折磨的。
  “好了,”魯迪試圖勸阻格拉夫,“夠了,瓦爾特!”
  “我能就此罷手?這家伙奪走了我儿子。凡是我建立的一切,無不受到他的威脅。”
  “我想,您是忠實于法律的,格拉夫先生,是嗎?”魔術師的牙縫中擠出這句話。
  “法律有什么用?”格拉夫咆哮,“法律讓無辜者坐牢,法律能公正對待我儿子?”他再度把魔術師的身体摁在電爐上。
  魔術師的衣服開始冒煙,已能聞到衣服和肉体燒焦的气味。
  “你們為什么要把他推進海港的潮水里?”格拉夫指了指魯迪·克朗佐夫。
  淡黃頭發的漢子雙唇緊閉,緘默。
  “誰眼巴巴想得到他的房屋?”
  還是不予回答。
  “為什么想得到?誰給你任務謀害拉雅娜?為什么我的儿子反倒像是凶手?”
  淡黃頭發的漢子咬緊牙關,喘息,額上布滿汗珠,痛得難以忍受,但依舊沉默。酷刑既然對付不了他,格拉夫就換了個辦法,讓人對他進行較長時間的觀察,然后讓他同他的小儿子會面——他把小儿子安頓在布朗肯埃塞寄宿學校念書。今天傍晚,卡琳不情愿地開車到寄宿學校去,找了個借口,把孩子領了出來。這時,惊魂不定的孩子被帶進廚房,魔術師見狀猶如一頭負傷的野獸叫喊起來。他突然愿意說話了。
  “三明治”保爾將他從電爐上飛快地拽下,魯迪在其后背澆了一桶冷水。格拉夫示意“三明治”保爾解開綁在他身上的繩索。
  “請原諒,我們這么晚還把您的儿子從寄宿學校弄來。”格拉夫說,“這個時候他本該在床上睡覺了。”
  “我的儿子已沒有媽媽了。”“卡拉·納克”呼吸艱難,“我要是向您供出指使我的人,孩子也就沒有爸爸了。”
  “只要能證明不是我的儿子殺害了拉雅娜就行。”
  廚房里一時頓顯寂靜,只听見那孩子的抽泣聲。格拉夫的手伸進西裝內口袋,掏出一張紙遞到魔術師鼻子下。
  “你的儿子對我的儿子。如果你承認殺了拉雅娜,就在這合同上簽字,合同是公證過的。我在合同里保證負責你儿子的生活費和教育費,現在的寄宿學校和將來的大學都由我付錢。”
  “他畢業了,您也就出獄了。”魯迪補充道。
  魔術師凝望這兩位先生老半天,心想自已被他們牢牢控制著,儿子也被他們無所顧忌地抓了來,沒辦法,終于點頭認可。格拉夫遞給他一支圓珠筆,他簽了名。迪克·維斯特曼的大名寫在合同下方——淡黃頭發的殺手再也不存在了。
  蘇加爾和米琦顯得异常緊張。他們倆在“藍香蕉”前面等尤麗雅,急得要死。表演早就開始了,可這位夜明星卻遲遲沒有露臉。多么可怕的噩夢!終于,有一輛出租車在拐角停下來了,他們也如釋重負。
  “你想進去小坐一會儿嗎?”羅伯特問奧爾嘉,而尤麗雅則快速朝更衣室奔去,臉色像一張白紙。
  “不啦。”奧爾嘉答道。她顯得很疲倦,聲稱還要為明天的節目寫一篇報導。“下一次吧。”她說罷立即告辭,重新上了出租車。羅伯特目送她走遠,心想不知是否還能見到她。今天,她總算領教了另一個圣保利,殘酷、野蠻的圣保利,圣保利不是把懲罰非正義和維持秩序的任務交給警察,而是交給它自己處理。
  當羅伯特走近時,蘇加爾說:“她真好。”
  “是的,”羅伯特遠望著奧爾嘉說,“我也這樣認為。”
  “而且模樣俊俏!”蘇加爾很開心,補了一句。
  羅伯特點頭贊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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