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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有兩個故事。一個是他自己的,別人誰也不知道。另一個是爺爺講的。到后來一個都沒有留下來。我們說的就是這回事。
  這一年他滿七周歲,虛歲八歲了。
  開頭是買了一個書包。一個黑色人造革書包。提手下面有明晃晃的金屬拉鏈。有裝小東西的小夾袋。總而言之,是一個很不平常的平平常常的書包。也許,种种事情就是這個書包惹出來的。
  這個書包是爺爺在外來的流動售貨車上買的。流動售貨車經常帶著山區牧民所需的貨物到處跑,有時也到圣塔什河谷他們的護林所這里來轉轉。
  從護林所這里往上去,峽谷里,山坡上,全是國家保護的山林。這個護林所總共才三戶人家。可是流動售貨車還是時不時地來光顧一下這些看山林的人。
  他是三戶人家中唯一的男孩,總是他首先發現流動售貨車的到來。
  “來啦!”他喊著朝各家的門口或窗口跑去。“賣東西的汽車來啦!”
  這條行車路,從伊塞克湖畔通到這里,一路上經過的全是峽谷、河岸,一路上淨是石頭和坑洼。汽車走這樣的路是很不簡單的。流動售貨車來到卡拉烏爾山前,就要從谷底慢慢往山上爬,然后再順著又陡又光的斜坡往下走很久,才能來到護林人的家門前。卡拉烏爾山就在旁邊。夏天,小男孩差不多每天都要跑到山上去,用望遠鏡眺望伊塞克湖。站在山上望去,路上的一切——步行的,騎馬的,更不用說汽車啦——全都看得清清楚楚,就象在手心里似的。
  這一次,是在一個炎熱的夏日,孩子正在自家的水池里玩水,看到汽車一路灰塵滾滾地順著斜坡開了過來。水池就在河邊線水處,水底是沙礫。這是爺爺用石頭壘成的。如果沒有這個水池,說不定這孩子早就不在人世了。正如奶奶說的,河水可能早就沖干淨了他的骨頭,一下子沖到伊塞克湖里,給魚鱉蝦蟹做伴去了。而且誰也不會去找他,誰也不會哭他的,因為誰也犯不著鑽到水里去,因為沒有多少人心疼地。暫時還沒有出這种事。要是出了這种事,說不定奶奶真的不肯扑上去救他。如果他是她親生的外孫,那當然不同啦,可是,他呢,奶奶說,他是外人。不論怎么養活他,不論把他拉扯多大,外人總歸是外人。外人呢……要是他不想當外人呢?為什么偏偏他該算外人?也許,外人不是他,而是奶奶自己呢?
  不過,這一點以后再講,爺爺修水池的事也以后再講……
  且說他當時看到了流動售貨車,車子正在下坡,車后拖著一團團灰塵。他高興极了,就好象知道准會給他買一個書包似的。他立即從水里蹦出來,很快將褲子套到細細的腿上,身上還水淋淋的,渾身發青(因為河水很涼),便順著小道朝家里跑去,他要搶先報告流動售貨車到來的消息。
  這孩子飛快地跑著,蹦過一叢叢的樹裸子,遇到大石頭,要是蹦不過去,就繞過去。不論高高的草叢面前,不論石頭旁邊,他都片刻不肯停留,雖然他知道,它們都是很不簡單的,它們會見怪,甚至會伸出腿來絆你一跤。“賣東西的汽車來了。我等一會儿就來,”他一邊跑,一邊朝“睡駱駝”(這是他給一塊駝背的、下身理在土里的儲色花崗岩取的名字)喊道。平時他不在他的“駱駝”的背上拍几下,是不會輕易過去的。他總是拿出主人的姿態拍拍它,就象爺爺拍他那短尾巴駿馬那樣,隨隨便便,大模大樣,邊走邊拍,還要說一聲:“你在這里等一會儿,我去辦點事情就來。”他有一塊“馬鞍”石,這是一塊半由半黑的花斑石,當中有一道凹腰,可以象騎馬一樣騎在上面。還有一塊“狼”石——很象一只粗脖子、大腦門、毛色褐中帶白的狼。他常常朝它匍匐前進,朝它瞄准。但是,他最喜歡的石頭還是“坦克”,這是一塊緊靠河水、巍然屹立在被河水沖得壁陡的岸上的巨石。看架勢,這“坦克”就要從岸上沖下去,向前行進,河水就要沸騰起來,濺起白色的浪花。因為在電影里坦克就是這樣行進的:從岸上沖到水里,前進……這孩子很少看電影,因此,看過的東西他記得很牢。爺爺有時帶他到山后附近的國營農場种畜場去看電影。因此岸邊就出現了時刻要沖過河去的“坦克”。還有其他一些石頭,如“坏家伙”,或者“好人”,甚至“机靈鬼”或者“笨蛋”。
  在花草中間也有“可愛的”、“可惡的”、“勇敢的”、“膽小的”以及其他各种各樣的。比如說,帶刺的田薊就是主要的敵人。他一天要跟田薊廝殺几十次。但這場戰爭總是結束不了,田薊還是在生長,而且越來越多。可是,你瞧瞧野牽牛花,雖然也是遍地生長,它們卻是頂聰明、頂快樂的花儿。早晨它們最會迎接太陽。別的花草什么也不懂:什么早晨,什么晚上,全部一樣。可是牽牛花,陽光一照,就睜開眼睛,笑了。先是一只眼睛,然后又是一只,然后所有的花卷儿一個接一個都張了開來。白色的,淡藍色的,淡紫色的,各种顏色的……如果坐到它們旁邊,別吱聲,就會覺得它們仿佛睡醒后在悄聲細語。連螞蟻也知道這一點。早晨,螞蟻總愛在牽牛花上跑,在陽光下眯著眼睛,听听花儿在說些什么。也許,說的是昨夜的夢?
  白天,一般是在中午,他喜歡鑽到枝條細密的色拉爾珍草叢里去。色拉爾珍草根高,沒有花,卻非常香,一蓬一蓬的,密密實實地港在一起,不許別的草靠近。色拉爾珍草是很可靠的伙伴。特別如果有什么委屈,想哭一場而又不愿讓別人看到,最好就躲到色拉爾珍草叢里去。色拉爾珍草發出的香气,就象松樹林里的气味。色拉爾珍草叢里又熱又靜。而主要的是,色拉爾珍草不把天空遮住。盡可以仰面躺著,眺望天空。開頭淚眼模糊,几乎什么都分辨不出。隨后云彩飄過來,在頂上變幻出你想看的一切。云彩知道,你不很開心,你想遠走高飛,叫誰也找不到你,叫大家都唉聲歎气:唉,這孩子不見了,現在咱們到哪里去找他啊?……為了不出這种事,為了叫你永遠不要走掉,為了讓你靜靜地躺著欣賞云彩,你想要什么,云彩就變什么。一樣的云彩可以變幻出千奇百怪的東西。只要你會欣賞云彩的巧工就行。
  色拉爾珍草叢里非常安靜,而且它們不把天空遮住。散發著熱烘烘的松樹气味的色拉爾珍草就是這樣的……
  他還知道許許多多關于草的事情。他對那些長在河灘草地上的銀光閃閃的羽茅草就有點瞧不起。這些羽茅草真是奇怪!一點主見都沒有。它們那柔軟、光滑的細葉儿沒有風就不能過日子。就等著風采:風往哪邊吹,它們就往哪邊倒。而且一齊彎過去,那樣整齊,就象听到命令似的。可是如果下起雨,或者大雷雨來了,羽茅草就不知往哪里躲藏了。慌慌張張,跌跌撞撞,拼命向地面上貼。要是有腿的話,大概會進得無影無蹤的……可是它們這一切全是裝的。等雷雨一過,這些沒有骨气的羽茅草又在風中搖曳了,風往哪邊吹,它們就往哪邊倒……
  這孩子沒有伙伴,天天生活在他周圍這些自然景物的怀抱里,只有流動售貨車能使他忘掉一切,拼命地跑上前去迎接。沒說的,流動售貨車可不是石頭和草呀什么的。流動售貨車上什么東西沒有啊!
  當他跑到家時,流動售貨車已經快要從房后繞到院子里來了。護林所的几座房子都面對著河,房前的場地就成了直達河邊的緩緩的斜坡,而在河對面,陡立的河岸一上去,便是漫山的森林,所以,來護林所的路只有一條,那就是從房后繞過來。如果不是這孩子及時赶到的話,誰也不會知道流動售貨車已經到了。
  這時男子漢都不在家,他們一早就出門了。女人們正在忙家務。他尖聲叫了起來,朝各家門口跑去:
  “賣東西的汽車到啦!已經到啦!”
  女人們忙活起來。連忙去找藏好的錢。爭先恐后地跑了出來。連奶奶都夸獎起他來:
  “咱們這里就數他眼尖!”
  這孩子感到十分得意,就好象流動售貨車是他親自帶來的。他簡直高興极了,因為是他給她們送來這個好消息,因為他可以和她們一起朝房后跑,一起在帶篷貨車的車門口擠來擠去。但是,一來到這里,婦女們馬上就把他忘了。她們顧不得他了。各种各色的貨物都有,眼睛一下子就看花了,婦女總共有三個:奶奶、別蓋伊姨媽(是他媽媽的姐姐,也是這護林所的頭頭儿護林員奧羅茲庫爾的老婆)和抱著小女孩的年輕媳婦古莉查瑪(她是輔助工謝大赫瑪特的老婆)。總共就三個女的。但是她們卻你爭我搶,將貨物翻來倒去,亂哄哄的,使得售貨員不得不要求她們按次序來,不要一齊亂嚷嚷。
  不過,他的話對婦女們不起什么作用。她們先是一把摟過來,然后開始挑選,然后又把選過的東西一樣一樣還回去。她們把一些東西排出來,比試比試,討論討論,翻來覆去拿不定主意,一個問題問上几十遍。有的東西她們不喜歡,有的太貴了,有的顏色又幣合适……孩子站在旁邊,覺得沒有味道。他期望出現一點奇跡的那种心情消失了,他看到流動售貨車下山時那股高興勁儿沒有了。流動售貨車突然變成了堆滿各种破爛地的普通汽車。售貨員皺起眉頭:看不出這些娘儿們會買什么東西。他干什么要翻山越岭老遠赶到這里來呢?
  果然不出所料。娘儿們開始往后退了,她們的熱火勁儿冷下來了,甚至好象累了。不知為什么她們又說起自己不買的理由,不知是互相解釋,還是說給售貨員听的。奶奶首先抱怨說沒有錢。沒有現錢,就不能買現貨。別蓋伊姨媽不經男人允許,是不敢買大件東西的。別蓋伊姨媽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因為她沒有小孩;就因為她不生小孩,奧羅茲庫爾喝了酒常常打她;所以爺爺也非常難受,因為別蓋伊姨媽是爺爺的親生女儿呀。這一回,別蓋伊姨媽買了一兩樣小東西和兩瓶伏特加。明明是白糟蹋錢,自討苦吃。奶奶忍不住了;
  “你干嗎要自找倒霉?”奶奶不想叫售貨員听到,低聲責備她。
  “我自己知道,”別蓋伊姨媽毫不客气地回嘴說。
  “真蠢!”奶奶小聲說。她的聲音更低些,但是帶一种幸災樂禍的意味。要不是售貨員在場,她早就大罵別蓋伊姨媽了。天啊,她們可別吵起來!……
  幸虧年輕媳婦古莉查瑪打了岔。她向售貨員解釋起來,說她的謝大赫瑪特很快要到城里去,進城是要花錢的,所以她不能大手大腳的了。
  她們就這樣在售貨車旁擠了一場,如售貨員說的,買了“一個子儿”的東西,就各自回家去了。哼,這算什么生意!售貨員朝走開的娘儿們背后啐了一口唾沫,就動手收拾被翻亂的貨物,准備開車走了。這時,他注意到了小男孩。
  “你干什么,大耳朵?”他問道。這孩子有兩只招風耳朵、細細的脖子和大大的圓腦袋。“想買東西嗎?那就快一點,要不,我就收攤了。有錢嗎?”
  售貨員只不過因為無事可干,隨便問一聲,但孩子卻恭恭敬敬地回答說:
  “不買東西,叔叔,我沒有錢。”他還搖了搖頭。
  “依我看,你有錢,”售貨員裝做不相信,拉長聲音說。“你們這里都是大財主嘛,裝窮罷咧。你那口袋里是什么,不是錢嗎?”
  “不是的,叔叔,”他還是很誠懇、很認真地回答,并且把一個破口袋翻了過來(另一個口袋已經縫死了)。
  “這么說,你的錢都漏掉啦。快到你跑過的地方找找去。准能找到。”
  他們沉默了一會儿。
  “你是誰家的?”售貨員又問道。“莫蒙老漢家里的,是不是?”
  孩子點了點頭。
  “是他的外孫吧?”
  “是的。”孩子又點了點頭.
  “你媽媽在哪里?”
  孩子一聲不響。他不愿提這件事。
  “你媽媽呀,一點音信都沒有。你也不知道,是嗎?”
  “我不知道。”
  “你爸爸呢?也不知道嗎?”
  孩子不做聲。
  “你啥也不知道,伙計,你這是怎么回事呀?”售貨員用責備的口吻逼他說。“好吧,既然不知道,那就算了。拿著!”他抓過一把糖果。“吃去吧。”
  孩子不好意思起來。
  “拿著,拿著。別耽誤時間。我該走了。”
  孩子將糖裝進口袋,便准備跟在汽車后面跑,送一送流動售貨車。他喚來了那條懶得要命的長毛狗巴爾捷克。奧羅茲庫爾一直說要打死這條狗的,他說:養這樣的狗有什么用?可是爺爺一直央求他等一等,說:得養一條護羊犬,然后再把巴爾捷克帶出去宰掉。巴爾捷克啥事也不管,吃飽了就睡,餓了就釘著人討吃的,不分自家人和外人,只要給吃的就行。巴爾捷克就是這樣一條狗。不過有時候鬧得無聊,也跟在汽車后面跑跑。當然,跑得不遠。剛剛放開步子,接著就突然轉回頭,嚇得跑回家。真是條不爭气的狗!不過,帶著狗跑還是比不帶狗強一百倍。不論是什么樣的狗,總是一條狗……
  孩子背著售貨員悄悄地扔給巴爾捷克一塊糖。“你小心點儿!”他對狗警告說。“咱們得跑很久呢。”巴爾捷克叫了兩聲,搖搖尾巴,表示還想吃。可是他不敢再給它了。人家會不高興的.人家給一大把糖,可不是喂狗的。
  恰好這時候爺爺來了。老人家是到養蜂場去的。在養蜂場里是看不到家門口的事的.好在爺爺回來得及時,流動售貨車還沒有走呢。真巧啊。要不然,外孫就不會有書包了。今天這孩子真走運。
  那些過分精明的人給莫蒙老漢取了個外號叫“快腿莫蒙”。方圓左近的人都認識他,他也認識所有的人。莫蒙所以得到這樣的外號,就因為他一向對任何人,即使只有一面之識的人,都十分熱忱,他樂意隨時為別人做事,為別人效勞。不過,誰也不看重他的熱忱,就好比一旦開始無償地散發黃金,黃金就不可貴了。人們對待莫蒙,也不象對待一般地這种年紀的人那樣尊敬。跟他相處很隨便。不論為哪一位德高望重的布古族長者舉行盛大的喪宴(莫蒙是布古族人,他覺得這很榮耀,從不放過參加同族人喪宴的机會),都派他宰牲口,迎接貴賓,扶貴賓下馬,獻茶,要不然就是劈柴,挑水。在盛大的喪宴上,四面八方來的賓客那樣多,操勞的事能少得了嗎?不論交給莫蒙什么事情,他干得又快又利落,主要是他不象別人那樣偷懶耍滑。村里那些負責操辦喪宴接待大批客人的年輕媳婦,看到莫蒙干得那樣麻利,總要說:
  “要不是快腿莫蒙,我們真招架不住!”
  帶了外孫遠道而來的這位老人家,常常給燒茶炊的人做起下手。別人處在他這种地位會覺得這是屈辱,會受不了的。莫蒙卻毫不在乎。
  快腿老莫蒙殷勤地為客人效勞,誰也不覺得稀奇。他叫了一輩子快腿莫蒙,本來就因為這一點嘛。怪只怪他自己是快腿莫蒙。要是旁人表示稀奇,說:你這么大年紀,為什么要給娘儿們當跑腿的,難道這村里的小伙子都死光了嗎?莫蒙就回答說:“死者是我的兄弟(他把所有的布古人都當作自己的兄弟。其實,死者同其他客人的關系更為密切)。給他辦喪宴,我不來干,誰來干呢?只有這樣,我們才叫一家人,打從我們的老祖宗長角鹿媽媽起,我們布古人就是一家人了。圣母長角鹿傳給我們的是友愛,要我們一舉一動、一思一念都要做到這一點……”
  快腿莫蒙确實就是這樣的人!
  老老少少都跟他“你、我”相稱,可以拿他開玩笑,因為老頭子是個沒有脾气的人;可以拿他不當回事儿,因為老頭子是個從不計較的人。難怪俗話說,不會使人尊敬自己,就要受人欺。他就不會。
  他一生會做許多事情。會做木匠活儿,會做馬具,會堆草垛;年輕時他在農庄里干活儿,草垛堆得頂漂亮,到冬天都叫人舍不得拆掉:雨水落到草垛上,就象落到鵝身上一樣,嘩嘩地往下流;大雪落到上面,就象蓋起了兩面坡的屋頂。戰爭時期他當過工程兵,在馬格尼托城為工厂砌過牆,被大家稱譽為斯塔漢諾夫式人物。复員后,在護林所搭起房子,管起了森林。雖然他名義上是個輔助工,可是管理森林的就是他,他的女婿奧羅茲庫爾則大部分時間出外交游。除非有時上司突然來到,奧羅茲庫爾才親自領著上司到森林里轉轉,陪著打點野味,這時他才成了當家人。莫蒙還照料牲口,還養蜂。莫蒙從早到晚都在干活儿,忙忙碌碌地過了一輩子,可就是沒有學會使人尊敬自己。
  再說,莫蒙的外表也一點沒有長者的威儀。既不气派,又沒架子,更不威風。他是個老好人,而且叫人一眼就可以看出他身上這個不起眼的人類特征。古往今來現實都在教訓這樣的人:“別做好人,快做惡人!給你一鞭子,再來一鞭子!快做惡人!”可是,不幸得很,他始終是一個屢教不改的好人。他的瞼總是笑眯眯的,笑得皺紋上起皺紋,眼睛好象總是在問:“你要什么?你要我給你做點什么事嗎?你要怎樣,只管對我講,我馬上就辦。”
  他那鼻子軟軟的、扁扁的,好象根本沒有鼻梁骨。而且他的個頭儿不高,是個麻利的小老頭儿,象個半大孩子。
  胡子嗎,胡子也不象樣。真是好笑。光光的下巴上三五根紅毛,這就算是胡子了。
  你有時可以看到:忽然有一位儀表不凡的長者騎馬在路上走過,那胡須就象一抱小麥,身穿肥大的皮襖,那寬寬的羊羔皮領子翻在外面,頭戴名貴的皮帽,騎的是高頭大馬,連馬鞍也是鍍了銀的,——儼然一副圣人和先知气派,對這种人鞠几個躬也夠榮幸的,這种人到處受人尊敬!而莫蒙卻生就的只是一個快腿莫蒙。也許,他唯一的优點,就是不怕在別人眼前失去自己的尊嚴。(他坐也不講究,笑也不講究,說話、回答都不講究。這也不講究,那也不講究……)就這种意義而論,莫蒙良己也意想不到,他是一個少有的幸運儿。很多人的死,与其說是由于疾病,毋宁說是由于朝思暮想、處心積慮、時時刻刻要抬高自己的身价。(誰又不希望充當一個聰明、漂亮、叫人看得起,同時又是八面威風、一貫正确、舉足輕重的人呢?……)
  莫蒙卻不是這樣的人。他是個怪人,人們也就拿對待怪人的辦法對待他。
  只有一件事可以使莫蒙生气,那就是:在為某人籌辦喪宴的時候,如果忘記了請他去參加親屬會議……在這种情況下,他往往气得不得了,而且十分難過,但這不是因為沒有拿他當回事儿,——在這种會議上他反正起不了什么作用,不過到到場罷了,——而是因為破坏了古風。
  莫蒙有自己的不幸和傷心事,他往往因此十分苦惱,夜里常常哭。這一點外人几乎一無所知。家里人是知道的。
  莫蒙一看到站在流動售貨車旁邊的外孫,就看出這孩子有不稱心的事。但售貨員畢竟是遠道而來的人,老人家還是先跟他打招呼。他赶快翻身下馬,兩只手一齊向售貨員伸了過去。
  “大掌柜,恭喜發財!”他半開玩笑半認真地說。“你的商隊平安到達啦?生意興隆吧?”莫蒙滿面春風地搖撼著售貨員的手。“咱們多日沒見啦!歡迎歡迎!”
  售貨員听了他的話,看著他那寒磣的衣著(還是那雙綻開了縫的油布靴,還是老奶奶做的那條粗麻布褲、那件破褂子,還是那件由于雨淋日晒變成褐色的破氈帽),不禁淡淡地一笑,回答說:
  “商隊倒是平安無事。不過,這可不好,商隊到你們這里來,你們卻躲到森林、山谷里去了。而且還要叫娘儿們守住每一個子儿,就象守住命一樣。這里哪怕貨物堆成山,卻沒有人舍得花錢。”
  “別見怪,好同志,”莫蒙不好意思地道歉說。“我們要是知道你來,決不會跑開的。至于沒有錢,那這是沒有辦法的事。到秋天等我們賣掉土豆……”
  “隨你講吧!”售貨員打斷地的話。“我反正了解你們這些臭財主。你們住在山里,土地、干草要多少有多少。周圍都是森林,三天也跑不遍。你不是還養牲口、養蜂嗎?可是要花錢就舍不得了。你就買床綢被面吧,縫紉机也還有一架……”
  “真的,沒有這么多錢,”莫蒙解釋說。
  “我才不信哩。你心疼錢,老頭子,你一股勁儿地攢錢。攢錢干什么呢了”
  “真的沒有。我可以向長角鹿媽媽發誓!”
  “好吧,那就買段絨布,做條新褲子吧。”
  “要是有錢,我一定買,我向長角鹿媽媽發誓……”
  “唉,真拿你沒辦法!”售貨員摔了一下手,說。“白跑一趟了。奧羅茲庫爾在哪里?”
  “一大早就出去了,好象是到阿克塞去了。找牧羊人有事。”
  “就是說,是作客去了,”售貨員會意地、直截了當地說。
  出現了很尷尬的冷場。
  “你千万別見怪,好同志,”莫蒙又開口說。“到秋天,真主保佑,等我們賣掉土豆……”
  “到秋天還遠著哩。”
  “這么著,那就請原諒了。要是肯賞光的話,就到我家里喝杯茶吧。”
  “我可不是來喝茶的,”售貨員謝絕了。
  他正要關車門,當下又望了一眼站在老漢旁邊、抓住狗耳朵、已准備好跟了汽車跑的孩子,說:
  “那就買個書包也好。看樣子,這孩子該上學了吧?几歲啦?”
  莫蒙腦子里馬上出現一個念頭:他是得向苦苦勸購的售貨員多少買點東西,而且外孫也确實需要一個書包,今年秋天他是該上學了。
  “噢,這話對。”莫蒙連忙掏錢。“我還沒有想到哩。可不是,已經七周歲,虛歲八歲了。來,過來,”他朝外孫喊。
  老人家在几個口袋里翻了一陣子,掏出一張收藏好的五盧布鈔票。
  看樣子,這張票子他已經揣了很久,已經被壓實了。
  “拿去吧,大耳朵。”售貨員一面(目夾)眼睛逗弄小男孩,一面將書包遞給了他。“這一下就好好學習吧。學不好文化,就得一輩子跟爺爺呆在山溝里。”
  “學得好的。我家這孩子很伶俐,”莫蒙一面數找回的零錢,一面回答說。
  然后他朝很不自然地拿著書包的外孫望了一眼,一把將他摟到怀里。
  “這可是一件寶貝。到秋天就可以去上學了,”他輕聲說。爺爺一只僵硬的大手溫柔地捂在外孫的頭上。
  孩子也感覺到,喉嚨眼儿好象突然被什么東西堵住了,他深切地感覺到爺爺太瘦了,他聞到了爺爺衣服上那种熟悉的气味。那是一种干草气味和干活的人的汗味。這個忠實、可靠、可親的人,也許是世界上唯一心疼這孩子的人,他就是這樣一個憨厚、有些古怪的老頭子,那些精明人就是把他叫做“快腿莫蒙”的……那又有什么呢?不管他怎么樣,自己有個爺爺,總是好的。
  這孩子自己都沒有料到,他會高興成那樣。以前他想都沒有想過要去上學。以前他只看到過上學的孩子們,那是在山后伊塞克湖畔的一些村鎮里,他跟爺爺去參加德高望重的布古族老人的喪宴時看到的。從這一刻起,孩子就离不開書包了。他馬上就歡天喜地地跑去找護林所的所有居民,向他們夸耀一番。先給奶奶看:瞧,爺爺買的!然后給別蓋伊姨媽看。姨媽看到書包也十分高興,而且還夸獎了他几句。
  別蓋伊姨媽難得有心情好的時候。她經常愁眉不展,心情十分煩躁,總是不理睬自己的外甥。她顧不了他。她有她的不幸。奶奶說:她要是有孩子的話,那她會大不一樣的。就連她的男人奧羅茲庫爾也會大不一樣。要是那樣的話,爺爺也會大不一樣,不會象現在這樣。雖然他有兩個女儿——大女儿就是別蓋伊姨媽,小女儿就是這孩子的媽媽,——可是,他照樣不好過。沒有孩子不好,要是孩子沒有孩子,那就更糟。奶奶是這樣說的。他真不懂……
  他給別蓋伊姨媽看過之后,又拿去給年輕媳婦古莉查瑪和她的小女儿看。然后又跑往割草的地方去找謝大赫瑪特。他又一次從赭色的“駱駝”石旁邊跑過,又是沒工夫拍拍它的駝峰,又擦過“馬鞍”石、“狼”石和“坦克”石,隨后就一直順著岸邊醋柳叢中的一條小道朝前跑,然后又順著割淨了草的長長的一條空地朝草地跑去,終于跑到了謝大赫瑪特跟前。
  謝大赫瑪特今天一個人在這里。爺爺早就割完了自己分到的一片,也帶手割完了奧羅茲庫爾分到的一片。而且他們已經把干革運回家了:奶奶和別蓋伊姨媽攏堆,爺爺裝車,他也幫爺爺將干草往大車跟前拖。他們在牛欄旁邊堆了兩個草垛。爺爺將垛頂封得十分嚴實,多大的雨也淋不過去。兩個草垛光溜溜的,就象用梳子梳過似的。每年都是這樣。奧羅茲庫爾從來不割草,全推給丈人于,就因為他好歹是個頭頭儿。他常說:“只要我高興,馬上就能把你們辭掉。”他這是對爺爺和謝大赫瑪特說的,而且是醉后說的。他是不可能辭掉爺爺的。辭掉爺爺,誰來干活呢?沒有爺爺,那怎么行呢?森林里的活儿很多,特別是秋天,事情多得很。爺爺說:“森林不象羊群,森林是不會跑散的。但是,照管森林并不省事些。因為一旦起火或者山洪暴發,樹不會自己跑開,不會挪地方,長在哪里,就毀在哪里。可是,一個管林子的人,就是要不讓樹木受損失。”至于謝大赫瑪特,奧羅茲庫爾是不會辭池的,因為他非常馴順。他百事不問,從不頂嘴。不過,他雖然是個又馴順又壯實的小伙子,卻懶得要命,喜歡睡大覺。所以他才成了看林子的。爺爺說:“這樣的壯小伙子,到國營農場開汽車、駕拖拉机耕地才是。”可是謝大赫瑪特連自己菜園里的土豆都懶得管,菜園里到處長滿了濱藜。古莉查瑪只好抱著孩子去侍弄菜園。
  謝大赫瑪特一直拖著不肯割草。前天爺爺說他了。爺爺說:“去年冬天,我不是心疼你,我是心疼牲口。所以我勻給你干草。你要是現在還指望著我老頭子的干草,就干脆說咄那我就來替你割。”這話管用了,謝大赫瑪特今天一早就揮動了鐮刀。
  謝大赫瑪特听到背后飛跑的腳步聲,便轉過身來,用襯衫袖子擦了擦臉。
  “你干什么?有人找我,是不是?”
  “不是的。我有一個書包了。瞧。爺爺買的。我要去上學了。”
  “就為這個跑來的?”謝大赫瑪特哈哈大笑起來。“你爺爺腦袋里有一條糊涂虫,”他將一個手指在鬢角上轉了兩圈。“你也是個小迷糊!好吧,讓我看看是個什么樣的書包。”他拉了几下拉鏈,把書包翻看一遍,便輕蔑地笑著搖了搖頭,把書包還給了孩子。“別忙,”他叫道,“你究竟上哪個學校?你的學校在哪里?”
  “什么哪個學校?种畜場的學校唄。”
  “就是說,要到杰列賽去上學?”謝大赫瑪特吃惊地問。“到那里得翻一座山,少說有五公里。”
  “爺爺說,他騎馬接送我。”
  “天天來回接送?老頭子真是想迷了心竅……他自己上學倒是正當年。他可以和你坐同桌,上完課一起回家!”謝大赫瑪特笑得前仰后合。他想象著莫蒙爺爺和外孫同坐一桌的情景,覺得好笑极了。
  孩子一聲不吭,他窘住了。
  “我這是說著玩儿的!”謝大赫瑪特解釋說。
  謝大赫瑪特輕輕地彈了一下孩子的鼻子,把爺爺那制帽的帽檐一下子拉到他眼睛上。莫蒙一向不戴林業人員的制帽,他不好意思戴(“我算得什么官儿?除了我的吉爾吉斯氈帽,別的什么帽子我都不戴。”)。莫蒙夏天戴的是舊式的氈帽——一頂用褪了色的黑緞于緣邊的白色尖頂帽,這是一种過了時的騎士帽;冬天戴的也是舊式的羊皮帽。林業工人的綠制帽他就給外孫戴了。
  謝大赫瑪特听到新聞后采取了這种嘲笑的態度,這使孩子很不高興。他皺著眉頭將帽据向上面推了推,當謝大赫瑪特想再一次彈他的鼻子時,他將頭一扭,頂嘴道:
  “別沒有完!”
  “嘿,你火气還不小哩!”謝大赫瑪特笑了笑。“你別不高興。你的書包好极了!”又拍了拍他的肩膀。“現在你滾吧。我還要割草呢……”
  謝大赫瑪待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提起鐮刀又割了起來。
  孩子朝家里跑去。又是經過那條小道,又是擦過那些石頭。暫時還是沒工夫跟石頭玩。書包可是一件了不起的東西。
  孩子喜歡自言自語。不過,這一次他不是自己跟自己說話了,他對書包說起話來:“你別信他的話,我爺爺才不是那樣呢。爺爺不會耍滑,所以大家愛笑話他。就因為他不會耍滑嘛。他會送咱們去上學的。你還不知道學校在哪里吧?不怎么遠。我等會儿指給你看看。咱們到卡拉瑪爾山上用望遠鏡就可以看到。我還要指給你看看我的白輪船。不過,咱們先得到棚子里去。我的望遠鏡就藏在那里。我本當是照看牛犢的,可是我每次都要跑去看看白輪船。咱們家的牛犢已經老大了——它要是掙起來,你扯都扯不住,——可是它還老是戀著母牛吃奶呢。那條母牛就是它媽媽,媽媽是不心疼奶的。你懂嗎?當媽媽的從來就沒有什么舍不得給孩子的。古莉查瑪就是這樣說的,因為她有個女孩……一會儿就要擠牛奶了,隨后咱們就赶牛犢去吃草。它吃它的草,咱們就爬到卡拉烏爾山上去,到山上就可以看到白輪船了。我跟望遠鏡也常常這樣說話。現在,我、你、望遠鏡——咱們三個在一塊儿了……”
  他這樣朝家里走著。他很喜歡跟書包講話。他打算再講下去,想講講他自己,因為書包還不了解他呢。可是他的思路給沖亂了。旁邊傳來了馬蹄聲。有一個人騎著一匹灰馬從樹林里鑽了出來。這是奧羅茲庫爾。他也回家來了。他這匹個人專用、不許別人騎坐的灰馬阿拉巴什鞍轡齊全,有勒胸皮帶、銅馬鐙,還有叮當直響的銀墜儿。
  奧羅茲庫爾的帽子歪戴在后腦勺上,那紅紅的、搭拉著短發的前額完全露了出來。他熱得昏昏沉沉,就在馬上睡了起來。仿效區首長服裝式樣縫制得不怎么地道的絨布制服褂從上到下全敞開著。白襯衣從腰帶底下掙了出來。一副酒足飯飽的樣子。他剛剛作客回來,馬奶酒喝足了,肉也吃飽了。
  附近一帶的牧羊人和牧馬人每當夏季進山放牧時,常常將奧羅茲庫爾請去吃酒。他有許多老相識。但請他吃酒是有打算的。奧羅茲庫爾是個用得著的人。特別是那些要蓋房子的人离不了他。有些人要蓋房子,但是自己天天呆在山里,扔不下牲畜,离不開,到哪里去弄建筑材料呢?尤其是到哪里去弄木料呢?可是,只要能討得奧羅茲庫爾喜歡,好說,你就可以從保護林里挑几根上等原木弄走。要不然,你就得永遠赶著牲畜在山里游蕩,你的房子一輩子也蓋不起來……
  醉得渾身無力、一副了不起的樣子的奧羅茲庫爾大模大樣地用熟皮皮靴的尖儿踩住馬鐙,在馬鞍上打著嗝儿,騎馬過來了。
  當孩子搖著書包,迎著他跑來的時候,他猛地一惊,差點儿從馬上跌下來。
  “奧羅茲庫爾姨父,我有書包了!我要去上學了。你瞧我的書包!”
  “哼,該死的!”奧羅茲庫爾惊得勒住馬,罵了一聲。
  他用睡得紅紅的、腫脹的醉眼朝孩子望了望:
  “你干什么?從哪里來?”
  “我回家去。我有一個書包,我拿給謝大赫瑪特看的,”孩子泄了气,小聲說。
  “好啦,玩去吧,”奧羅茲庫爾嘟噥著說。說完,又搖搖晃晃地騎著馬往前走。
  他哪里有閒心思去管這渾蛋的書包?哪里有心思去理睬這個被父母遺棄的孩子、老婆的外甥?他自己就夠倒霉的了。老天爺連一個親儿子、一滴親骨血都不肯給他,可是給起別人來卻沒完沒了,大方得很……
  奧羅茲庫爾鼻子一酸,抽抽搭搭地哭了起來。他又難過,又痛恨。難過的是,這一輩子留不下后代;恨的是老婆不生孩子。是她,該死的婆娘,多少年怀不上孩子……
  “我要好好收拾你!”奧羅茲庫爾攥緊沉甸甸的拳頭,心里發狠說。他低聲抽搭著,盡量不哭出聲來。他自己知道,他一回到家就要挨她。奧羅茲庫爾每次喝了酒都是這樣的。這個牛一樣的漢子一難過起來,一恨起來,就要瘋狂地發作。
  孩子跟在后面順著小路走著。他覺得奇怪:前面的奧羅茲庫爾忽然不見了。原來奧羅茲庫爾拐到了河邊,下了馬,扔下韁繩,運直地穿過高高的草叢朝水邊走去。他用兩只手捂著臉,縮著頭,搖搖晃晃、踉踉蹌蹌地走著。到了水邊,蹲了下來。他一捧一擇地掬起河里的水往自己臉上澆。
  “看樣子,他是熱得頭痛了,”孩子看到奧羅茲庫爾用水澆自己的臉,便這樣想。他不知道奧羅茲庫爾剛才哭過,而且差點儿要失聲痛哭。他哭,因為跑來迎接他的不是他的儿子;他哭,還因為他缺少一种要緊的東西,不然的話,至少會對這個搖著書包跑來的孩子說几句有人情味的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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