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


  一大早,孩子被一只手撫摩醒了。爺爺的手很涼,他剛從外面來。孩子不由得瑟縮起來。
  “躺著,躺著,”爺爺呵熱了手,摸了摸他的額頭,然后又把手掌放到他的胸口,放到肚子上。“你大概是生病了,”爺爺擔心地說。“你身上滾燙的。可是我還在想:他怎么還躺著呀?該上學了啊。”
  “我馬上就起來,馬上就去,”孩子抬起頭來,只覺得眼前的一切都旋轉起來,耳朵里嗡嗡价響。
  “快別起來。”爺爺把他掙到枕頭上。“你生病,誰會送你去上學?來,把舌頭伸出來看看。”
  孩子還是要起來去上學:
  “老師要罵的。她最不喜歡有誰缺課……”
  “不會罵的。我去對她說說。快,把舌頭伸出來。”
  爺爺仔細看了看孩子的舌頭和喉嚨。接了老半天脈搏。爺爺那干粗活磨得又姐又硬的手指,十分神妙地在孩子滾燙、汗膩的手上探索起心的搏動。老人家心里有了數,于是寬慰地說:
  “謝天謝地。還算好,有點儿傷風。你是著了涼。今天你就躺在被窩里好啦,睡覺前我用溫熱的羊尾巴油給你擦擦腳心和胸口。出一身透汗,興許明天早上就能起床,又象匹小野驢一樣了。”
  莫蒙想起昨天的事,想到還可能發生的事,臉色就陰沉下來,坐到外孫被窩里,歎了一口气,沉思起來。“隨它去吧!”他又歎了一口气小聲說。
  “你這是什么時候病的?你怎么不說呢?”他對孩子說。“昨天晚上病的,是不是?”
  “是昨天傍晚。我當時看到河對面有鹿,就跑回來告訴你。后來就覺得冷起來。”
  老人家不知為什么用一种負疚的語調說:
  “噢,是這樣……你躺著吧,我出去一下。”
  他起身要走,但是孩子叫住了他:
  “爺爺,那就是你說的長角鹿媽媽,是嗎?那一頭白的,象牛奶一樣自,那眼睛看起人來,就象人的眼睛一樣……”
  “你這傻孩子,”莫蒙老漢很不自然地笑了笑。“好吧,就算象你說的那樣。也許,那就是它,”他低聲說。“也許那就是仙鹿媽媽,誰又說得准呢?……可是,我想……”
  爺爺的話沒有說完。門口出現了奶奶。她匆匆忙忙從外面赶來,她已經探得了一些情況。
  “快去,老頭子,到那里去,”奶奶一進門就說。莫蒙爺爺一听這話就垂下了頭,顯出一副可怜、喪气的樣子。“他們在那里想用汽車把木頭從河里拖出來,”奶奶說。“你赶快去,叫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噢哈,天啊,牛奶還沒有燒呢!”奶奶忽然想了起來,便去生火、拿碗碟。
  爺爺皺起了眉頭。他想反駁,想說點什么。可是奶奶不讓他開口。
  “去吧,你呀,還愣著干什么?”奶奶火了。“你還強什么?咱們沒什么好強的,你呀,真夠我受的。你有什么本錢眼人家項?你看看,來找奧羅茲庫爾的都是一些什么樣的人?他們的汽車又是什么樣子的?就是裝十根大木頭在山里開也沒事儿。奧羅茲庫爾睬都不睬咱們。不管我怎么勸,怎么求他,都沒有用。他不叫你女儿進門。你那不生不養的女儿還呆在謝大赫瑪特家里。眼睛都哭腫了。她在罵你,怪你沒有腦筋……”
  “好啦,夠了,”爺爺听不下去了,一面向門口走去,一面說:“給他喝些熱牛奶,這孩子是病了。”
  “給他喝,我會給他喝熱牛奶的,去吧,去吧,行行好吧。”她送走了爺爺之后,還在嘟噥:“他是中了什么邪了?從來沒有頂撞過誰,平時低聲下气,見人矮一等,誰知一下子會這樣!還敢騎奧羅茲庫爾的馬,騎上就跑。這都是因為你,”她惡狠狠地朝孩子瞪了一眼。“值得為這樣一個孩子去闖禍……”
  過了一會儿,她端來一碗浮著一層滾燙的黃油的熱牛奶。牛奶燙嘴。可是奶奶硬是要逼著他喝:
  “快喝,趁熱喝,別怕。喝熱的才能治好傷風。”
  孩子燙得眼淚都流了出來。于是奶奶一下子心軟了:
  “好吧,就涼一涼,稍微涼一涼好啦……真倒霉,偏偏在這种時候生病!”她歎了一口气。
  孩子早就憋不住要撒尿了。他爬了起來,只覺得渾身軟綿綿、暈乎乎的,一點力气都沒有。好在奶奶猜到了。
  “等一等,我來給你拿尿盆。”
  孩子不好意思地轉過身去,將尿撒到尿盆里,他覺得奇怪:尿那樣黃,那樣熱。
  他感到輕快多了。頭也不那么疼了。
  孩子安靜地躺在被窩里,他很感激奶奶的照料,并且心里在想,明天早晨病一定會好的,而且一定要去上學。他還在想,他到學校里怎樣來講他們森林里來的三頭鹿,他要講講,那頭雪白的母鹿就是長角鹿媽媽,它身邊那一頭小鹿,已經很大很結實了,還有一頭強壯的、角特別粗的褐色公鹿,公鹿十分成武,有它保護著長角鹿媽媽和小鹿,是不怕狼的。他想,他還要告訴大家,要是鹿留在他們這里,不往別處去了,那樣的話,長角鹿媽媽不久就會給奧羅茲庫爾姨父和別蓋伊姨媽送一只神奇的搖籃來的。
  清晨,三頭鹿下山來喝水。當短暫的秋日的太陽在山脊上露出半邊臉的時候,三頭鹿便從上面的林子里走了出來。太陽越升越高,山下越來越明亮,越來越暖和。森林沉睡了一夜之后,又醒來了,又顯得絢麗多彩,一派生气。
  三頭鹿不慌不忙地在樹叢中走著,時而在林中空地上晒晒太陽,時而扯几口樹枝上帶露水的樹葉。三頭鹿還是按原來的次序在前走:前面是大角的公鹿,中間是小鹿,最后是腹部下墜的母鹿,也就是長角鹿媽媽。鹿所走的路,正是昨天奧羅茲庫爾和莫蒙爺爺往河邊拖那根惹禍的木頭的路。拖水頭的痕跡還留在黑色的山土上,就象剛剛犁出、還到處是破碎的革土塊的犁溝。這條路正是通向灘上的,卡在河底石頭里的那根松木還留在那里。
  鹿愛往這里來,因為在這里喝水很方便。奧羅茲庫爾、謝大赫瑪特和兩個來裝木料的人也正朝這里走,他們是想看看怎樣能把汽車開得离木頭更近些,以便用纜繩把木頭從河里抱上來。莫蒙爺爺低著頭畏畏縮編地跟在大家后面走著。他不知道,昨天鬧了一場之后,他該怎么辦,拿出什么樣子,做些什么事情。奧羅茲庫爾准不准他干活儿呢?會不會象昨天他想用馬去拖木頭的時候那樣,又把他赶回去呢?要是奧羅茲庫爾說:“你來這里干什么?對你說過了嘛,你已經給開除了!”那又怎么辦?要是奧羅茲庫爾當著大家的面臭罵他一頓,把他攆回家,那又怎么辦?老人家顧慮重重地走著,就象去受刑一樣,不過還是走著。奶奶還跟在后面。她好象隨隨便便地走著,好象是去看熱鬧的。但實際上她是在押送老頭子。她攆著快腿莫蒙去同奧羅茲庫爾和解,攆著他前去做事,以求得奧羅茲庫爾的寬恕。
  奧羅茲庫爾神气活現地大步走著,擺出一副當家人的派頭。他一面走,一面大聲地哼哼哈哈,威風十足地朝兩邊張望。雖然因為酒喝多了,他的頭還在疼,但他覺得出气出得痛快。他一回頭,看到莫蒙爺爺跟在后面,就象一條被主人打了一頓、依然忠心耿耿的狗。“等著瞧吧,我叫你嘗的苦頭還在后頭呢。我現在睬都不睬你,只當沒有你這個人。你早晚還得跪倒在我的腳下!”奧羅茲庫爾想起昨天晚上他用腳踢老婆,踢她出門的時候,她在他腳下不要命地嚎叫的情形,不禁得意起來。“就這樣好!等我把這兩個裝木頭的人打發走了,我還要把他們父女弄到一起咬一場呢。這會儿她恨不得要把老頭子的眼睛挖出來。她簡直瘋了,象只母狼一樣,”奧羅茲庫爾同一個來人邊走邊談,在談話的間隙里這樣想著。
  同他談話的人叫科克泰。這是一個黑黑的、粗壯的漢子,是湖濱地區一個集体農庄的會計。他跟奧羅茲庫爾已有多年的交情。十二年前料克泰自己造了一座房子。奧羅茲庫爾供應過木料。他將原木賤賣給他鋸板。后來他給大儿子娶媳婦,又給新婚夫妻造了房子。也是奧羅茲庫爾供應他木料。現在科克泰要將小儿子分出去,又需要木料造房子了。又是虧得老朋友奧羅茲庫爾答應幫忙。沒法子,過日子真難啊!一樣事做過了,就想,好啦,這下子可以安安生生地過下去了。誰知過著過著,又出現了新難題。現在不找奧羅茲庫爾這樣的人又不行了……
  “要是一切順利的話,不久就可以請你吃新屋酒了。到時候你來,咱們好好地喝几杯,”科克泰對奧羅茲庫爾說。
  奧羅茲庫爾得意洋洋地習慣地抽著香煙,噴著煙圈:
  “謝謝了。有人相請,卻之不恭;無人相請,不能強求。只要你來叫,我一定到。我去你家作客已經不是頭一回了。不過,現在我在想:你是不是等到晚上,趁天黑把木料運出去?要緊的是,經過農場時不要被人發覺。要不然,万一被截住……”
  “這話倒也不錯,”科克泰猶豫起來。“不過,到晚上,還得等很長時間。還是悄悄地走吧。我們這一路不是沒有檢查站嗎?……不過,万一碰上民警或者別的什么人……”
  “就是這話了!”奧羅茲庫爾嘟噥說。他因為胃里發燒和頭疼,難過得皺著眉頭。“因為公事在路上跑上一百年,連條狗都碰不上;可是在這一百年當中運一趟木料,說不定就會出事。事情往往就是這樣……”
  他們都不做聲了,各人想著各人的事。奧羅茲庫爾想到昨天不得不把木頭丟在河里,感到十分惱火。要不然的話,木頭是現成的,夜里就可以裝上車,天蒙蒙亮就可以把汽車打發走了……唉,真倒霉,偏偏昨天出這种事!這都怪老渾蛋莫蒙,他竟敢造反,想跳出掌心、不取管了。好的,你就瞧著吧!別的事能饒你,這种事不會馬馬虎虎放過你的……
  鹿在對岸喝水,這時几個人來到河邊。這些人真是怪物,那樣忙忙碌碌,吵吵嚷嚷。他們忙著自己的事情,忙著說話,竟沒有發現站在對面、只有一河之隔的鹿。
  三頭鹿站在朝露未予的紅紅的河灘林的樹棵子中,站在齊踝骨深的岸邊淺水里,腳下是洁淨的砂礫。鹿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水,不慌也不忙,喝喝停停。水是冰冷的。鹿一面喝水,一面晒太陽。太陽晒得身上越來越暖和,越來越舒服。一路上從枝頭落在背上的很多露水慢慢于了。三頭鹿的背上都留著淡淡的水气。這是一個非常宁靜、非常愜意的早晨。
  几個人一直沒有發現鹿。一個人回去開汽車,其余的人還站在河邊。三頭鹿不時地擺動著耳朵,仔細傾听著偶爾傳來的人聲。當帶拖車的汽車在對岸出現時,三頭鹿不禁一怔,渾身抖了一下。汽車轟隆匡啷地開了過來。三頭鹿動了一下,打算走開。但是汽車忽然停了下來,不再轟隆匡啷地響了。鹿遲疑了一下,后來還是小心翼翼地离開了:因為對岸人們說話的聲音太大,而且動作太緊張了。
  鹿順著矮矮的河灘林中的小路慢慢走去,鹿的背和角不時地從樹棵子里露了出來。這邊的人還是沒有發現它們。直到鹿穿過山洪沖出的開闊的干沙灘時,人們才清清楚楚地看到了它們。在淡紫色的沙灘上,在明亮的陽光照耀下,三頭鹿分外顯眼。几個人全都呆住了,全都張大了嘴巴,各人保持著各人的姿態。
  “看,看,那是什么!”謝大赫瑪特第一個叫了起來。“梅花鹿!咱們這地方哪里來的鹿?”
  “你叫什么,有什么好嚷的?這哪里是梅花鹿,這是馬鹿。我們昨天就看到的,”奧羅茲庫爾大大咧咧地說。“哪里來的鹿?不用說,是外面來的唄。”
  “乖乖,乖乖,好极了!”粗壯的科克泰高興地喊。他由于興奮,解開了勒得喉嚨難受的襯衣領子。“一身好膘,”他興奮地說,“吃得真肥……”
  “那頭母鹿多肥!瞧,它走路的樣子,”司机瞪大了眼睛,接他的話頭說。“真的,就象一匹兩歲的母馬。我還是頭一回看見呢。”
  “那公鹿有多棒!瞧,好大的角!它怎么能頂得動啊?!而且一點也不怕人。奧羅茲庫爾,這鹿是從哪里來的呢?”科克泰追問說。他那小小的豬眼睛忽閃忽閃的,露出貪婪的神色。
  “不用說,是保護區跑來的,”奧羅茲庫爾帶著當家人的气派、大模大樣地回答說。“是從那邊翻山過來的。為什么不怕人?從來沒受過惊嚇,所以就不怕人。”
  “嘿,這會儿有枝獵槍就好了!”謝大赫瑪特突然隨口說。“能搞到几百公斤鹿肉,不是嗎?”
  一直畏畏縮縮地站在一邊的莫蒙忍不住了。
  “謝大赫瑪特,你不要亂說。鹿是不准許打的,”他小聲說。
  奧羅茲庫爾用陰沉的目光朝老人家斜瞟了一眼。“你還敢在我這里多嘴!”他恨恨地想。他想狠狠地臭罵他一頓,可是他忍住了。畢竟有外人在場。
  “用不著來教訓人,”他看也不看莫蒙,惱火地說。“在養鹿的地方,鹿是不准打的。我們這地方不是養鹿的。我們用不著管這一套。明白嗎?”他咄咄逼人地望著張皇失措的莫蒙。
  “明白,”莫蒙順從地回答說。說完,就低下頭,走到一旁。
  這時,奶奶又一次偷偷地拉了拉他的袖子。
  “你能不能不做聲?”她小聲責備他.
  大家不知為什么不好意思地垂下了眼睛。接著又一齊去看那几頭順著陡峭的小路越走越遠的鹿。鹿一個跟著一個,正在朝陡峭的岸上攀登。褐色的大公鹿倔傲地擎著它那威武的大角,走在最前面,隨后是沒長角的小鹿,殿后的是長角鹿媽媽。在純淨的粘土斷層背景上,三頭鹿的身影顯得非常清晰、非常优美。鹿的每一動作、每一步都歷歷在目。
  “嘿,真美啊!”司机不禁贊歎起來。這是個暴眼睛的年輕小伙子,樣子非常斯文。“真可惜,沒有帶照相机,要不然的話……”
  “好啦,美,美夠了,”奧羅茲庫爾不以為然地打斷了他的話。“別站著了。美不能當飯吃。你快把汽車朝河邊倒開,開進水里,盡量開近些。謝大赫瑪特,你脫掉靴子,”他吩咐說。他覺得自己大權在提,心里得意极了。“你也去,”他又指揮司机。“你們去把纜繩拴到木頭上。動作快一點。還有事情呢。”
  謝大赫瑪特使勁脫腳上的靴子。靴子太緊了。
  “別發愣,去幫幫他,”奶奶暗暗地捅了捅老頭子。“你也脫掉靴子,也下水去,”她惡狠狠地小聲催促他。
  莫蒙爺爺跑去幫謝大赫瑪特脫下靴子,自己也很快地脫掉靴子。這時,奧羅茲庫爾和科克泰在指揮汽車:
  “朝這邊,朝這邊來。”
  “往左邊一點儿,往左。就這樣。”
  “再開近點儿。”
  走在小路上的鹿听到下面又傳來不習慣的汽車馬達聲,加快了步子。慌慌張張地回頭望了几次,就跳上陡岸,鑽進樺樹林里。
  “啊,跑掉啦!”科克泰好象猛醒過來。他的叫聲帶著一种惋惜的意味,就好象已經到手的東西又跑掉了。
  “沒關系,跑不掉的!”奧羅茲庫爾猜到了他的意思,并且因此很得意,就夸口說。“今天晚上你別走啦,我來訪客。算你有口福。我請你好好地吃一頓。”他哈哈大笑,拍了拍朋友的肩膀。奧羅茲庫爾也會高興的。
  “好的,要是這樣的話,那我遵命,——你既然請我,我就叨光了,”粗壯的科克泰表示接受邀請。他笑得露出了黃黃的大板牙。
  汽車已經開到河邊,后輪有一半已經在水里。司机不敢冒險再往深處開了。現在得把纜繩拉到木頭跟前。要是纜繩夠長的話,用不著費多大的事,就可以把木頭從水底石頭夾縫里拉出來了。
  纜繩是鋼絲編的,又長又重。必須下到水里,把纜繩拖到木頭跟前。司机很不情愿地脫著靴子,擔心地望著河水。他還沒有最后拿定主意:穿了靴子下水好呢,還是脫掉靴子好?“恐怕還是光著腳好,”他想。“反正水是要灌進靴筒的。水這樣深,差不多要到大腿了。水要是灌進靴筒,就得穿一整天濕靴子。”可是,他也想象得出,這會儿河里的水該有多冷。于是莫蒙爺爺就抓住了這一時机。
  “孩子,你別脫靴子了,”他跑到司机跟前說。“我和謝大赫瑪特下去好啦。”
  “這可使不得,老大爺,”司机不好意思地推卻說。
  “你是客人,我們是自家人,你就開車好啦,”莫蒙爺爺勸他說。
  當莫蒙爺爺和謝大赫瑪特將短棒穿過繞成圈儿的鋼纜,拖到水里去的時候,謝大赫瑪特尖著嗓門儿喊叫起來:
  “哎呀呀,這哪里是水,這是冰!”
  奧羅茲庫爾和科克泰大大咧咧地笑著,給他打气:
  “忍一忍,忍一忍吧!等會儿有東西給你暖身子!”
  莫蒙爺爺卻一聲不響。那徹骨的寒冷他甚至都沒有感覺到。為了盡量不引起注意,他將頭縮著,一面光著腳在溜滑的水底石頭上走,一面只顧禱告真主,但愿奧羅茲庫爾不要叫他回去,不要攆他走,不要當著眾人臭罵他,但愿能澆過他這個不幸的糊涂老頭子……
  奧羅茲庫爾也什么都沒有說。他仿佛沒有注意到莫蒙在陪小心,沒有注意到這個人。然而心中卻洋洋得意,覺得他終于把造反的老頭子制服了。“這樣就對了,”奧羅茲庫爾陰險地暗笑著,“爬過來,跪在我的腳下了。可惜我的職權還不大,要不然,再神气的人我都能制得服服帖帖的!不管有多神气,我都能叫他們在地上爬。就給我一個集体農庄或者國營農場也好。我一定能管得好好的。現在的領導人對老百姓太縱容了。可是自己還要抱怨,說大家對主席不尊重啦,對場長不尊重啦。隨便哪一個放羊的,都要跟領導人平起平坐。糊涂蛋,不配掌權!難道對待底下人能夠這樣嗎?從前的時候,人頭紛紛落地,可是沒有人敢吱一聲。那才象個樣子!可是現在又怎樣呢?連頂窩囊的人也頂撞起人來了。好吧,你就給我爬吧,爬吧,”奧羅茲庫爾得意地擔著,只是偶爾朝莫蒙望上一眼。
  莫蒙這時正凍得抽搐成一團,跟謝大赫瑪特一起淌著冰冷的水將鋼纜朝前拖,而且他覺得奧羅茲庫爾好象饒過了他,正因此感到高興呢。“你饒了我這個老頭子吧,我不是有意的,”他在心里對奧羅茲庫爾說。“昨天我實在出于無奈,才騎上馬跑到學校去接外孫。他沒爹沒娘,不能不怜借他啊。今天他就沒去上學。害起病來了。忘了吧,別計較吧。你跟我也不是外人。你以為,我不希望你和我女儿幸福嗎?要是真主開思,要是我能听到我那女儿、也就是你妻子的新生嬰儿的哭聲,我就立地死去,也心甘情愿。我敢發誓,我一定會高興得哭起來。但求你別欺侮我女儿,但求你對我別計較。要說干活嗎,只要我還有一口气。我就干下去。什么事我都做得好好的。你只要說一聲就行……”
  奶奶站在河邊,打手勢,做樣子,向老頭子示意:“使勁干吧,老頭子!你看,他饒了你了。你照我說的去做,一切都會平安無事的。”
  孩子在睡覺。他只醒過一次,是一聲槍響把他震醒的。隨后又睡著了。昨天夜里又生病、又沒有睡好,他太困乏了;今天他就睡得很香、很安穩。他在睡夢中都感覺到,這會儿不發冷也不發燒了,自由自在地舒展著身体,躺在被窩里有多么舒服。要不是奶奶和別蓋伊姨媽的話,他恐怕還要睡很久的。她們盡量把說話的聲音壓得很低,但是拿碗盞時弄出了響聲,于是孩子醒了過來。
  “你拿著這個大碗。再拿一個盤子,”奶奶在前面房里興致勃勃地小聲說。“我來拿桶和籮。唉呀,我的腰呀!真夠嗆。咱們干了多少事啊。可是,謝天謝地,我太高興了。”
  “噢唷,這還用說,媽媽,我也太高興了。昨天我簡直不想活了。要不是古莉查瑪,我早就尋死了。”
  “可不能這樣想,”奶奶開導她說。“胡椒拿了沒有?走吧。是老天爺將禮物送上門,讓你們和好的。走吧,走吧。”
  臨出門時,別蓋伊姨媽在門口向奶奶問起孩子:
  “他還睡著嗎?”
  “讓他睡一會儿好啦,”奶奶回答說。“等肉燒好了,趁熱給他端一碗肉湯來。”
  孩子再也睡不著了。外面有很多人的腳步聲和說話聲。別伊蓋姨媽在笑,古莉查瑪和奶奶也一齊跟著她笑。
  還有一些不熟悉的聲音。“這大概是夜里來的人,”孩子心想。“就是說,他們還沒走哩。”就是沒有听到爺爺的聲音,也沒有看到爺爺。他在哪里呢?在干什么呢?
  孩子听著外面的聲音,盼著爺爺回來。他很想跟爺爺講講昨天他看到的鹿。冬天很快就要到了。應當在林子里多給鹿留一些干草。好讓它們吃。要把鹿養熟,讓它們一點不怕人,還要讓它們一直過河到這邊來,到院子里來。來到這里,要給它們吃一些它們頂喜歡吃的東西。真想知道,它們頂喜歡吃什么呢?最好能把小鹿養熟,讓它跟著他到處跑。那才有意思哩!也許,還要跟他一起去上學呢……
  孩子在盼爺爺,可是爺爺沒有來。謝大赫瑪特卻忽然來了,不知因為什么他非常開心。快活极了。他搖搖晃晃,自己對自己笑著。他來到眼前,一股酒气沖人的鼻子。孩子很不喜歡這种又臭又辣的气味,聞到這种气味,就想起奧羅茲庫爾的蠻橫,想起爺爺和別蓋伊姨媽的苦楚。但謝大赫瑪特和奧羅茲庫爾不同,他喝了酒,就變得和气、高興起來,而且完全成了一個十分隨和、傻里傻气的人,雖然他清醒時也算不上聰明。在這种時候,在他和莫蒙爺爺之間常常會有大致如下的一番對話:
  “謝大赫瑪特,你傻笑什么?打架打夠了嗎?”
  “大爺,我太喜歡你了!說真話,大爺,我拿你當親爹看。”
  “唉.你年紀輕輕的,真可錯呀!別的小伙子都會開汽車,可是你連自己的舌頭都擺弄不好。我要是在你這樣年紀,至少也要坐坐拖拉机。”
  “大爺,部隊首長對我說過,我在這方面不行。不過,大爺,我是步兵,沒有步兵,到哪里都不行……”
  “還步兵哩!你是懶蛋,不是步兵。可是,你看你老婆……老天爺沒長眼睛。有一百個象你這樣的人,也抵不上一個古莉查瑪。”
  “所以,大爺,我們就呆在這里好,因為在這里只有我一個,她也是一個。”
  “跟你沒有什么好講的!身子結實得象一頭牛,可是,腦筋呢……”莫蒙爺爺失望地將手一摔。
  “哞哞哞……”謝大赫瑪特學起牛叫,跟在老人家后面笑著。
  走了几步,又在院子當中站了下來,唱起他那支古里古怪的、不知從哪里听來的歌:
  我騎紅馬下了紅山,
  叫一聲穿紅衣老板:
  請你把門儿開開,
  快點儿把紅酒拿來!
  我騎褐牛下了褐山,
  叫一聲穿褐衣老板:
  請你把門儿開開,
  快點儿把褐酒拿來!……
  可以這樣沒完沒了地唱下去,因為他下山可以騎駱駝、騎公雞、騎老鼠、騎烏龜,可以騎一切能走動的東西。喝醉了的謝大赫瑪特甚至比清醒時更叫孩子喜歡。
  所以,當一身酒气的謝大赫瑪特來到時,孩子很親熱地對他笑了。
  “哈!”謝大赫瑪特惊异地叫起來。“我听說你病了。可是你根本沒病。你為什么不到院子里玩玩去?這樣可不行……”他倒在孩子的被窩上,一陣酒气扑來,他的手上和衣服上還有一股新鮮的生肉气味。他纏著孩子,又遠又吻。他腮上那又粗又硬的胡子扎得孩子的臉生疼。
  “好啦,夠了,謝大赫瑪特叔叔,”孩子央求說。“爺爺在哪里?你沒看到他嗎?”
  “你爺爺就在那里,真的,”謝大赫瑪特的兩手在空中划了一圈,叫人弄不清是什么意思。“是我們……我們把木頭從水里抱出來。就唱了點酒暖暖身子。這會儿他正在燒肉呢,真的。你快起來。穿好衣服,咱們一塊儿去。這怎么行!這可不對頭。我們大家都在那里,你卻一個人在這里。”
  “爺爺不叫我起來,”孩子說。
  “算了吧,你爺爺沒這樣說。咱們瞧瞧去。這种事儿可不是天天有的。今天是大開葷。碗也泡在油里,勺子也泡在油里,嘴也泡在油里!快起來!”
  他用酒后格外笨拙的手來給孩子穿衣服。
  “我自己穿,”孩子隱隱地感到一陣陣頭暈,想不叫他穿。
  但是喝了酒的謝大赫瑪特不听這一套。他認為這是在做好事,因為他覺得不該把孩子一個人丟在家里,今天又是這詳的日子:碗也泡在油里,勺子也泡在油里,嘴也抱在油里……
  孩子搖搖晃晃地跟著謝大赫瑪特走出屋子。這一天山里有風,多云。云塊在天上迅速移動著。孩子走下台階的工夫,天气就劇烈地變化了兩次,從陽光耀眼的晴天,一直變成暗沉沉的明天。孩子因此感到頭疼起來。一陣風吹來,將一股柴火的煙气吹到他臉上。熏得眼睛非常難受。“大概今天又洗衣服了,”孩子心想。因為往常在大洗衣服的日子總是在院子里生一堆火,支一口老大的黑鍋燒水供三家人使用。這口鍋一個人是拿不動的。別蓋伊姨媽和古莉查瑪兩個人才能抬得動。
  孩子很喜歡大洗衣服的日子。第一,在露天里生火堆,就可以玩玩火,這在房子里是辦不到的。第二,將洗好的衣服晾開來是非常有趣的。那一件件的衣服,挂在繩子上,有白的、藍的、紅的,點綴得院子里非常好看。孩子還喜歡悄悄地走到挂在繩子上的衣服跟前,拿臉去蹭蹭濕乎乎的衣服。
  這一次,院子里一件衣服也沒有。可是,鐵鍋底下的火燒得正旺,熱气從燒滾的鐵鍋里扑扑地直在外冒,鐵鍋里裝滿了大塊大塊的肉。肉已經煮熟了:肉香和煙火气直鑽入的鼻子,引得人饞涎欲滴。別蓋伊姨媽穿著紅色的新連衫裙、新皮靴,裹著披到肩頭的花頭巾,正在火邊彎著身子。用大湯勺在撇泡沫。莫蒙爺爺跪在她旁邊,在撥弄鍋底下的柴火。
  “瞧,你爺爺在那里,”謝大赫瑪特對孩子說。“去吧。”
  他剛剛開始唱:
  我騎紅馬下了紅山,
  叫一聲穿紅衣老板……
  只見手執斧頭、挽著袖子、剃光了頭的奧羅茲庫爾從棚子里鑽了出來。
  “你跑到哪里去啦?”他厲聲喝問謝大赫瑪特。“客人在這里劈柴,”他朝正在劈柴的司机指了指,“你倒唱起歌來了。”
  “來了,馬上就好,”謝大赫瑪特一面說著,一面朝司机走去。“給我吧,老弟,我自己來.”
  這時孩子來到跪在火邊的爺爺跟前。他是從爺爺背后走過去的。
  “爺爺,”他叫道。
  爺爺沒有听見。
  “爺爺,”孩子又叫了一聲,捅了捅爺爺的肩膀。
  老人家回過頭來,孩子簡直認不得他了。爺爺也喝得醉醺醺的。孩子真不記得他什么時候看到爺爺喝過酒。要說有過這樣的事,那也只是在伊塞克湖畔一些老人的喪宴上,在喪宴上,所有的人,包括女人在內,都是要喝酒的。但是象這樣無緣無故地喝酒,爺爺還不曾有過。
  老人家向孩子投來一种疏遠、奇怪而粗野的目光。他的瞼熱辣辣的、紅紅的,當他認出外孫時,他的臉更紅了。滿瞼通紅通紅的,但馬上又變得煞白煞白的。爺爺慌忙站了起來。
  “你怎么啦,嗯?”他將外孫摟到怀里,低聲說。“你怎么啦,嗯?你怎么啦?”除了這句話,他什么都說不出來,好象他失去了說話的能力。
  他的慌張不安,引起了外孫的慌張不安。
  “你病了嗎,爺爺?”孩子擔心地問。
  “沒有,沒有。我沒什么,”爺爺含含糊糊地說。“你去吧,去玩一會儿。我在這里燒火呢,真的……”
  他几乎是把外孫一把推開,好象他再也不管世上的一切,又轉身去燒起火來。地跪在那里,頭也不回,哪里也不去望,只因燒火。老人家沒有看見,外孫不知所措地愣了一會儿,就朝著正在劈柴的謝大赫瑪特走去。
  孩子不知道爺爺是怎么回事,也不知道這會儿院子里是怎么回事。直到他走到棚子跟前,才注意到有一大堆鮮紅鮮紅的肉堆在一張獸皮上。那張獸皮毛朝下攤在地上,獸皮邊上還流著一道道模糊的鮮血。遠處,在扔髒東西的地方,狗一面嗚嚕嗚嚕地哼叫著,一面撕食扔掉的下水。在肉堆旁邊,有一個大塊頭、黑臉膛的陌生人象塊大石頭一樣蹲在那里。這就是科克泰。他和奧羅茲庫爾手里都拿著刀在割肉。他們心安理得、不慌不忙地將分割開的帶骨頭的肉分几堆放在攤開的獸皮上。
  “美极啦!這气昧多好聞啊!”粗壯的黑臉漢子一面拿了一塊肉聞著,一面瓮聲瓮气地說。
  “拿去,拿去,放到你那一堆里吧,”奧羅茲庫爾很大方地對他說。“這是天賜美味,迎接你的光臨。這种事可不是天天都能碰得到的。”
  奧羅茲庫爾說這話時不住地哼味哼味喘著粗气,他時常站起來,撫摩几下他那脹鼓鼓的肚子,他好象吃得太飽了,并且一眼就能看出,他已經喝了不少酒。他又是哼哧哼哧地喘粗气,又是仰頭,都是為了緩气。因為得意和醉酒,他那象奶牛乳房一樣的肉嘟嘟的臉變得油光油光的。
  當孩子看到棚子牆根下帶角的鹿頭時,不禁毛骨惊然,渾身冰涼。砍下來的鹿頭就扔在土地上,地上是一片片黑糊糊的血跡。這鹿頭很象被扔在路旁的一塊帶樹枝的木頭疙瘩。鹿頭旁邊還放著四條帶蹄的腿,是從膝關節處所下來的。
  孩子膽戰心惊地望著這一可怕的場面。他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面前是長角鹿媽媽的頭。他想跑開,但是兩腳不听使喚。他站在那里,望著血肉模糊、已無生气的白色母鹿的頭。就是它,昨天還是長角鹿媽媽,昨天還在對岸用和善而親切的目光望他;就是它,昨天他還在心里跟它講話,求它用角送一只帶鈴襠的神奇的搖籃來。這一切一下子就變成了亂糟糟的一堆肉、一張剝下來的皮、折斷的腿和扔在一旁的頭。
  他是要走開的。可是他還是呆呆地站在那里,他不懂,怎么會這樣的,為什么會這樣的。那個正在割肉的粗壯的黑漢子用刀尖從肉堆里挑出一塊鹿腰子,遞給孩子。
  “拿去,孩子,到炭火上烤一烤,才香哩!”他說。
  孩子動也沒動。
  “拿去吧!”奧羅茲庫爾吩咐說。
  孩子木然地把手伸了過去,他還是站在那里,冰冷的手里握著還很熱乎、很軟和的長角鹿媽媽的腰子。這時候,奧羅茲庫爾抓住鹿角,提起了白母鹿的頭。
  “嘿,好沉啊!”他掂了掂鹿頭說。“單是鹿角就夠重的了。”
  他將鹿頭側著放在木墩上,抓起斧頭就來劈鹿角。
  “這鹿角真不差!”他一邊說,一邊用斧頭朝鹿角生根處卡嚓卡嚓地直劈。“咱們劈下來給你爺爺,”他朝孩子(目夾)(目夾)眼睛。“等他一死,咱們就把鹿角放到他墳上。讓人去說咱們不孝敬他好啦。還要怎樣孝敬?有了這樣一對鹿角,哪怕今天就死,也不虧啦!”他哈哈大獎,一邊拿斧頭瞄著。
  鹿角紋絲不動。原來,要把鹿角劈下來,并不那么容易。喝醉了的奧羅茲庫爾老是劈不准,越是劈不准,他越惱火。鹿頭從木墩上落到地上。于是奧羅茲庫爾就在地上劈起來。鹿頭一再地蹦了開去,他就拿著斧頭跟著劈去。
  孩子打著哆嗦,每劈一下,他都不由自主地朝后一遇,但是他又不能离開這里。就象做著一個噩夢,他被一种可怕的、不可理解的力量釘在了地上。他站在那里,感到十分惊愕:長角鹿媽媽那一動不動、毫無表情的眼睛竟一點也不理會斧頭。眨都不眨一下,也不嚇得眯起來。頭早就在泥里、土里打了許多滾,可是眼睛還是清澈的,而且好象依然帶著死時一聲不響、呆然不動的惊愕神情望著世界。孩子真怕喝醉了的奧羅茲庫爾劈到眼睛上。
  鹿頭還是紋絲不動。奧羅茲庫爾越來越惱火,越來越蠻,他再不管那一套,不管是斧背還是斧刃,舉起斧頭朝鹿頭上亂砸。
  “你這樣會把鹿角砸坏的。讓我來!”謝大赫瑪特走了過來。
  “滾吧!我自己來!砸不坏的!”奧羅茲庫爾一面槍著斧頭,一面聲嘶力竭地喊。
  “好,那就隨你的便吧,”謝大赫瑪特吐了一口唾沫,朝自己家里走去。
  那個粗壯的黑漢子跟著他走去,那人用麻袋背著自己分到的肉。
  奧羅茲庫爾酒后卻特別固執,他繼續在椰子外面劈長角鹿媽媽的頭。看那架勢,他好象是在報多年的冤仇。
  “你這混帳東西!”他口吐白沫,用靴子踢著鹿頭,好象死鹿的頭能夠听見他說話似的。“哼,你休想搗蛋!”他掄起斧頭,一斧又一斧地劈去。“要是制服不了你,我就改姓了。叫你試試看!試試看!”他猛力劈去。
  鹿頭破裂了,碎骨片四面飛去。
  當斧頭恰巧碰到眼睛時,孩子哇地叫了一聲。
  破裂的眼珠里進出濃濃的黑汁。眼睛不亮了,沒有了,眼窩空了……
  “再硬的頭我也能砸個稀巴爛!再硬的角我也能劈斷!”奧羅茲庫爾對無辜的鹿頭感到說不出的惱怒和仇恨,還在不住地吼叫著。
  終于,他把鹿的頭頂骨和額頭全劈開了。于是他扔下斧頭,用腳將鹿頭踩在地上,兩只手抓住鹿角用野獸般的力气扭將起來。他拼命地撕扯,鹿角卡嚓卡嚓地響著,就象樹根斷裂時那樣。這就是那一對角,孩子就是祈求長角鹿媽媽用這對角送一只神奇的搖籃給奧羅茲庫爾和別蓋伊姨媽的……
  孩子感到一陣惡心。他轉過身,手里的鹿腰子掉到地上。他慢慢地走了開去。他真怕自己會跌倒,或者當著別人的面一下子嘔吐起來。他的臉煞白煞白的,額頭上冒著粘糊糊的冷汗,來到鐵鍋旁邊。鐵鍋底下的火正熊熊燃燒著,一團團的熱气從鍋里直往外冒,可怜的莫蒙爺爺依然背對著大家坐在那里燒火。孩子沒有去惊動爺爺。他想快一點到被窩里躺下來,連頭蒙起來。什么都不去看,什么都不去听。全忘掉……
  他迎面碰到了別蓋伊姨媽。她打扮得很妖艷,但是,被奧羅茲庫爾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的傷痕還留在臉上。她高興得有點儿反常,她那瘦瘦的身影今天來來回回地跑個不停,為“大開葷”忙活著。
  “你怎么啦?”她喊住了孩子。
  “我頭疼,”孩子說。
  “哎呀,我的好孩子,你生起病來了。”她忽然動了感情說,并且拼命地吻起他來。
  她也喝得醉醺醺的,身上也發出叫人惡心的酒气。
  “這孩子頭疼起來了,”她心疼地說。“我的好孩子!你大概想吃點東西吧?”
  “不,不想吃!我想睡覺。”
  “那好吧,咱們走,我帶你去睡覺。你干嗎一個人孤單單地去睡覺?大伙儿都要上我家里熱鬧去。也有客人,也有咱們自己家里人。肉也燒好啦。”她便拉著他朝她家里走去。
  當他們兩個人從鐵鍋旁邊走過時,渾身是汗、臉紅得象紅腫的乳房一樣的奧羅茲庫爾從棚子后面走了過來。他得意洋洋地把他劈下來的鹿角摔到莫蒙爺爺跟前。老人家欠起身來。
  奧羅茲庫爾沒有望他,提起一桶水,朝自己直倒過來,一邊喝,一邊沖洗身子。
  “你現在可以死了,”他停住喝水,說了這么一句,就又去喝水。
  孩子听到爺爺輕聲說:
  “謝謝你了,孩子,謝謝你。現在死也不可怕了。當然啦,這是看得起我,孝敬我,所以……”
  “我要回家去,”孩子覺得渾身無力。
  別蓋伊姨媽不依他。
  “你一個人去躺著,多沒意思。”她差不多硬把他拖到她家里。讓他睡到角落里一張床上。
  在奧羅茲庫爾家里,一切都已經准備好了,就等著開席了。(火敦)的,炒的,樣樣齊全。所有這一切,都是奶奶和古莉查瑪忙活著做的。別蓋伊姨媽就在家里和院子里肉鍋之間奔跑著。奧羅茲庫爾和粗壯的黑漢子科克泰靠在大花被上,腋下墊著枕頭,品著茶,專等著大開葷。他們不知為什么一下子拿起了派頭,覺得自己成了王公。謝大赫瑪特不時地給他們斟茶。
  孩子一聲不響地躺在角落里,又拘束,又緊張。他又發冷了。他想爬起來走掉,但他怕自己一下床,就會嘔吐起來。所以,他為了不叫哽在喉嚨里的一團東西沖出來,憋得抽搐著。他一動都不敢動。
  一會儿,女人們把謝大赫瑪特叫出去。接著,他就用一只老大的搪瓷碗端著尖尖的一碗熱气騰騰的鹿肉進了門。他好不容易把這碗肉端了進來,放到奧羅茲庫爾和科克泰面前。女人們隨后又送來各种各樣吃的。
  大家開始就座,刀叉和碟子也都擺好了。這時謝大赫瑪特挨次給大家斟酒。
  “今天我來當伏特加總指揮,”他指著角落里的几瓶酒,哈哈大笑。
  最后來的是莫蒙爺爺。今天老頭子的樣子非常奇怪,而且顯得比往常更為可怜。他想隨便湊到邊上坐坐,但是粗壯的黑漢子科克泰很慷慨地請他跟自己坐在一起。
  “到這邊坐,老人家。”
  “謝謝。我們是家里人,隨便坐坐好啦,”莫蒙想推卻。
  “但您總是最年長的,”科克泰一面這樣說,一面拉他坐在自己和謝大赫瑪特中間。“咱們干一杯,老人家,恭喜您這一次馬到成功。該是您來開酒。”
  莫蒙爺爺遲疑地咳嗽了几聲,清了清嗓子。
  “愿這一家過得和睦,”他好不容易說出這話。“孩子們。誰家過得和睦,誰家就幸福。”
  “這話對,這話對!”大家一面附和,一面端起酒杯唱起來。
  “您怎么啦?不行,這可不行!您祝女婿和女儿幸福,自己卻不喝酒,”科克泰責備發窘的莫蒙爺爺說。
  “好吧,既然是為了幸福,我有什么好說的,”老人家連忙說。
  使大家惊异的是,他將几乎滿滿的一杯酒一飲而盡。他一陣頭暈,頭晃了几晃。
  “這才象話!”
  “我們這老頭子跟人家老頭子不同!”
  “我們的老頭子是好樣的!”
  大家都在笑,大家都很滿意,大家都在夸老頭子。
  屋子里又熱又悶。孩子躺在那里非常難受,他一直感到惡心。他合上眼睛躺著,听到喝得醉醺醺的一桌人在狠吞虎咽地吃長角鹿媽媽的肉,在吧嗒嘴,在咀嚼,在哼哧哼哧地倒气,還把好吃的肉塊讓來讓去,還听到碰杯的聲音、將啃光的骨頭放到碗里的聲音。
  “真嫩,什么肉都比不上這种肉!”科克泰一面咂嘴,一面稱贊說。
  “住在山里不吃這种肉,我們可不是那樣的傻瓜,”奧羅茲庫爾說。
  “這話不錯,我們住在山里是干什么的?”謝大赫瑪特附和說。
  大家都在夸長角鹿媽媽的肉好吃:奶奶也在夸,別蓋伊姨媽也在夸,古莉查瑪在夸,連爺爺也在夸。他們也用碟子給孩子端了肉和別的吃食來,但是他不肯吃。他們看到他不舒服,也就隨他了。
  孩子躺在床上,將牙齒咬得緊緊的。他覺得這樣就可以不吐出來。但是,最使他難受的是,他覺得自己沒有本事,拿這些打死長角鹿媽媽的人毫無辦法。他出于孩子的義憤,出于絕望,在想著各种各樣的報仇辦法。他在想,怎樣才能懲治他們,讓他們懂得他們是犯了不得了的大罪。但是,他實在想不出什么更好的辦法,只好在心中暗暗地召喚庫魯別克前來相助。是的,只有叫那個穿水兵制服、在那個暴風雪的夜里跟許多年輕司机一起來運干草的小伙子來。這是孩子所認識的人當中唯一能制服奧羅茲庫爾的人,只有他能當面給奧羅茲庫爾一點顏色看看。
  ……听到孩子的召喚,庫魯別克開著卡車飛馳而來,他橫挎沖鋒槍跳出駕駛室:
  “他們在哪里?”
  “他們就在那里!”
  兩人一起朝奧羅茲庫爾家里跑來,一腳踢開房門。
  “不許動!把手舉起來!”庫魯別克在門口端著沖鋒槍厲聲喝道。
  大家都慌了神。全嚇呆了,都坐在原地動不得。鹿肉在他們的喉嚨眼里卡住了。他們這些酒足飯飽的人,一個個臉上油光光的,嘴上油光光的,油光光的手里還拿著骨頭,全都一動不動地愣在那里。
  “你給我站起來,坏蛋!”庫魯別克拿沖鋒槍抵住奧羅茲庫爾的額頭,奧羅茲庫爾渾身打哆嗦,趴到庫魯別克的腳下,結結巴巴地說:
  “饒……饒命,別打……有死我……我!”
  但是庫魯別克不理他這一套。
  “出去,坏蛋!你完蛋啦!”他朝奧羅茲庫爾肉嘟嘟的屁股上狠狠地踢了一腳,奧羅茲庫爾只得站起來,走出門去。
  所有在場的人都嚇坏了,全都一聲不響地走到院子里。
  “站到牆根前!”庫魯別克朝奧羅茲庫爾喝道。“因為你打死了長角鹿媽媽,因為你劈掉了它挂搖籃的角,判你死罪!”
  奧羅茲庫爾趴到地上。一面爬,一面呼哭、哀叫:
  “別打死我吧,我連孩子都沒有呢。我在這世界上只有一個人啊。我沒有儿子,也沒有女儿……”
  他那种蠻橫、霸道的樣子完全不見了!簡直成了一個膽小如鼠、低聲下气的可怜虫。這樣的家伙真不值得一槍。
  “好吧,咱們就不打死他,”孩子對庫魯別克說。“可是,要叫這個人离開這里,永遠不准回來。地呆在這里沒有好處。讓他走吧。”
  奧羅茲庫爾站了起來,提了提褲子,連頭也不敢回,就慌慌張張地連忙逃跑,跑得臉上的肥肉直哆嗦,連褲子都要掉了。但是庫魯別克喊住了他:
  “站住!我們要最后告訴你几句話。你永遠不會有孩子的。你是個又歹毒又下流的人。這里誰也不喜歡你。森林不喜歡你,每一棵樹、甚至每一棵草都不喜歡你。你是法西斯!你滾吧,永遠別回來。快點儿滾!”
  奧羅茲庫爾頭也不回地跑了。
  “嗖嗖……嗖嗖!”庫魯別克在他后面哈哈大笑,為了嚇唬他,還舉槍向空中打了兩梭子。
  孩子心滿意足,高興极了。等到奧羅茲庫爾跑得沒了影子,庫魯別克就對滿臉羞臊地站在門口的所有其他人說:
  “你們怎么跟這种人搞在一起?不覺得害臊嗎?”
  孩子覺得非常痛快。做坏事的人終于得到了應有的下場。而且他是那樣相信自己的幻想,簡直忘記了他這會儿在哪里,忘記了這會儿奧羅茲庫爾家里正為什么在狂飲。
  ……一陣哄堂大笑,把他從美滿的境界中拖了回來。他睜開眼睛,仔細听起來。莫蒙爺爺不在屋里。他大概到外面去了。女人們在收拾碗碟,准備端茶了。謝大赫瑪特正在大聲地講著一件什么事情。坐在桌旁的人一面听,一面笑著。
  “后來怎樣?”
  “快往下講!”
  “慢點儿,听我說,你講,你要重講一遍,”奧羅茲庫爾一面笑得要死,一面要求說。“你是怎樣對他說的?怎樣嚇唬他的?哎呀呀,真笑死人!”
  “是這樣的。”謝大赫瑪特又樂滋滋地講起他已經講過一遍的事情。“我們當時騎著馬朝鹿走去,鹿就站在樹林邊上,三頭鹿都在那里。我們剛剛把馬挂到樹上,老頭子就一下子拉住我的手,說:‘咱們不能開槍打鹿啊。咱們都是布古人,都是長角鹿媽媽的孩子啊!’他望著我,那樣子就象個小孩子。還拿眼睛懇求我。我簡直要笑死了。可是,我沒有笑。相反,我倒板起瞼來,說:‘你怎么,想坐牢是不是?’他說:‘我不想。’我說:‘這都是財主老爺們編造的神話,那是財主老爺們在他們掌權的黑暗時代,編出來嚇唬窮苦老百姓的,你知道不知道?’他听了,張大了嘴巴,說:‘你說什么?’我說:‘我說的就是這個。你快別說這种鬼話了,要不然,我可不管你年紀這么大,我要寫狀子告你去。’”
  “哈哈哈……”在座的人一齊大笑起來。
  奧羅茲庫爾的笑聲比誰都響。他笑得非常開心。
  “這樣,后來我們就悄悄走了過去。要是別的野物,早就跑得不見影子了,可是這些呆頭呆腦的鹿卻不跑,好象不怕我們。我心想,這樣才好呢,”喝得醉醺醺的謝大赫瑪特連講帶吹。“我拿著槍走在前面。老頭子跟在后面。這時,我忽然猶豫起來。我這一輩子連只麻雀都沒打過呀。現在打鹿能行嗎?我要是打不中,鹿朝森林里一跑,找都找不到。再也別想看到鹿的影子。鹿就會翻山跑掉。放掉這樣的野味,誰又不覺得可惜呢?我們這老頭子就是個好獵手,當年連熊都打過的。我就對他說:“把槍給你,老頭子,你來打。’可是他怎么都不肯!他說:‘你自己打吧。’我就對他說:‘我喝醉了嘛。’我一面說,一面就搖晃起來,好象站都站不住了。他是看到咱們把木頭從河里抱出來以后,一起喝過一瓶酒的。所以我就裝做喝醉了。”
  “哈哈哈……”
  “我說:‘我要是打不中,鹿就會跑掉,不會再回來了。咱們是不能空手回去的。這你是知道的。要不然,你就瞧著好啦。派咱們到這里來是干什么的?’他一聲不響。也不接槍。我就說:‘好,隨你便吧。’我把槍一丟,做出要走的樣子。他跟在我后面。我說:‘我倒沒什么,奧羅茲庫爾要是攆我走,我就到農場干去。你這么大年紀到哪里去?’他還是一聲不響。于是我就故意輕輕地唱了起來:
  我騎紅馬下了紅山,
  叫一聲穿紅衣老板:
  請你把門儿開開……”
  “哈哈哈……”
  “他相信我當真喝醉了。就走去拿槍。我也走了回去。在我們說話的工夫,三頭鹿走遠了一點儿。我說:‘好啦,你看吧,鹿要是走掉了,就別想找到了。趁鹿還沒有受惊,開槍吧。’老頭子拿起了槍。我們就悄悄追上去。他象痴了一樣,一股勁儿地嘟噥著:‘原諒我吧,長角鹿媽媽,原諒我吧……’我就對他說。‘你當心,如果打不中,你就跟鹿一起跑遠些吧,最好就別回去了。’”
  “哈哈哈……”
  孩子聞著惡臭的酒气,听著大聲的狂等,感到越來越熱,越來越悶。頭又漲又跳,非常疼痛,簡直象要炸開似的。他覺得好象有人在用腳踢他的頭,用斧頭劈他的頭。他覺得好象有人拿斧頭對准他的眼睛,于是他把頭晃來品去,拼命躲避。他正燒得渾身無力,忽然又掉進冰冷冰冷的河里。他變發了一條魚。尾巴、身子、翅膀——都是魚的,只有頭還是自己的,而且還在疼。他在宁靜、昏暗、冰冷的水底游了起來,并且在想,現在他要永遠做一條魚,再也不回山里來了。“我不回來了,”他自言自語地說。“還是做魚好,還是做魚好……”
  誰也沒有注意,孩子從床上爬下來,走出了屋子。他剛剛轉過屋角,就嘔吐起來。他扶住牆,呻吟著,哭著,并且含著眼淚抽抽搭搭地嘟噥說:
  “我還是變成魚好。我要游走,离開這里。我還是變成魚好。”
  在奧羅茲庫爾家里,醉漢們在狂笑,在叫鬧。孩子听到這种瘋狂的笑聲,就如雷轟頂,覺得非常痛苦和難過。他覺得,他身上難受,就是因為听到了這种奇怪而可怕的笑聲。他歇了一會儿,就邁步朝外走。院子里空蕩蕩的。在已經熄了火的肉鍋旁邊,孩子撞在醉得象死人一樣的莫蒙爺爺身上。爺爺躺在灰土里,眼長角鹿媽媽被劈下來的角在一起。狗在啃著鹿頭的碎塊。再就沒有別的人了。
  孩子彎下身,搖了搖爺爺的肩膀。
  “爺爺,咱們回家去,”他說。“回家去吧。”
  老人家沒有回答,他什么都听不見,他連頭也抬不起來。而且,他又能回答什么,說什么呢?
  “快起來吧,爺爺,咱們回家去,”孩子說。
  誰知他那孩子的頭腦是否懂得,莫蒙爺爺躺在這里,是在為自己那長角鹿媽媽的故事的幻滅而痛心;是否懂得,是爺爺違心地背棄了自己要他終生信奉的東西,背棄了祖先的遺訓,背棄了良心和自己珍貴的信念,而于這种事是為了自己苦命的女儿,也是為了他這個外孫……
  現在,老人家因為痛苦難支,羞愧得天地自容,才象死人一樣臉朝下躺在這里,不答應孩子的呼喚。
  孩子在爺爺身邊蹲了下來,想把爺爺弄醒。
  “爺爺,抬起頭來呀,”他喚道。孩子臉色煞白,動作軟弱無力,手和嘴唇都在打哆嗦。“爺爺,是我呀。你听見沒有?”他說。“我好難受啊,”他哭了起來。“我頭疼,好疼啊。”
  老人家呻吟起來,動彈了一下,但還是沒有清醒過來。
  “爺爺,庫魯別克會來嗎?”孩子突然含著眼淚問道。“你說,庫魯別克會來嗎?”他纏著爺爺問。
  他終于使爺爺側過身來,當老人家那沾滿了泥和土、只有亂糟糟几根胡子的醉臉出現在他眼前時,他渾身發抖。孩子此刻好象看到了剛才被奧羅茲庫爾劈碎的白色母鹿的頭。孩子嚇得往后一跳,他一面朝后退,一面說:
  “我要變魚。你听我說,爺爺,我要游走了。要是庫魯別克來了,你就告訴他,我已經變魚了。”
  老人家什么也沒有回答。
  孩子搖搖晃晃地朝前走去。走到河邊。徑直跨進水里……
  誰也不知道孩子變了魚順著河游走了。院子里響起醉漢的歌聲:
  我騎駱駝下駝背山,
  叫一聲駝背的老板.
  請你把門儿開開,
  快點儿把苦酒拿來……
  你游走了。你沒有等庫魯別克來。非常遺憾,你沒有等庫魯別克來。為什么你不朝大路上跑呢?要是你在大路上多跑些時候,你一定會遇上他的。你老遠就能認出他的汽車。你只要招一招手,他馬上就會停下車子。
  “你往哪里去?”庫魯別克會問。
  “我來找你!”你就這樣回答。
  他就會讓你坐進駕駛室。你們就乘車前進。你和庫管別克就在一起了。前面大路上還奔跑著誰也看不見的長角鹿媽媽。但你是能看見它的。
  可是你游走了。你知道嗎,你永遠也變不成魚。你也游不到伊塞克湖,看不到白輪船,不能對白輪船說:“你好,白輪船,我來了!”
  現在我只能說一點:你摒棄了你那孩子的心不能容忍的東西。這就是我的安慰。你短暫的一生,就象閃電,亮了一下,就熄滅了。但閃電是能照亮天空的。而天空是永恒的。這也是我的安慰。
  使我感到安慰的還有,人是有童心的,就象种子有胚芽一樣。沒有胚芽,种子是不能生長的。不管世界上有什么在等待著我們,只要有人出生和死亡,真理就永遠存在……
  孩子,在同你告別的時候,我要把你的話再說一遍:“你好,白輪船,我來了!”
                         力岡澤
                (譯自蘇聯儿童文學出版社1980年版《白輪船》)
  ------------------
  公益圖書館掃校
后一頁
前一頁
回目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