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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天早上,當塔納巴伊在馬群里發現他的溜蹄馬時,就甭提有多高興了。馬鞍下還拖著一截從籠頭上扯下來的繩子。
  “古利薩雷,古利薩雷,你好哇!”塔納巴伊策馬跑過來。走近一看,只見它備著別人家的籠頭,別人家的笨重的馬鞍和沉甸甸的馬鐙。特別叫他生气的是,馬鞍上還系著一個蓬松松的軟乎乎的鞍墊,好象騎馬的人不是個男子漢,而是一個大屁股的胖婆娘。
  “呸!”塔納巴伊气得啐了一口。本想逮住溜蹄馬,把它身上那套不倫不類的馬具統統扔掉,但是古利薩雷溜跑了。溜蹄馬此刻顧不上他。它正在對那些母馬大獻殷勤。這些天來,它把它們想苦了,所以根本沒有發現它原來的主人。
  “這么說,你是掙斷了韁繩跑回來的,好樣的!好吧,你溜達溜達吧,就這樣辦吧。我來個裝聾作啞不知道。”塔納巴伊想了一下,決定讓馬群跑一跑舒展舒展筋骨。趁追赶的人還沒來,讓古利薩雷感到在自己家里有多痛快!
  “嗨,嗨,嗨!”塔納巴伊吆喝著,在馬鞍上欠了欠身子,不斷揮舞著套馬杯,把馬群起將開去。
  母馬招呼著乳駒子動身了,那些正當妙齡的小母馬蹦呀跳呀,跑開了。風儿吹拂著馬的鬃毛。發綠的大地在陽光下笑逐顏開。古利薩雷精神大振,它挺直身子,昂著頭,跑開了。它沖到馬群的頭里,把那匹新來的公馬赶到后頭,自個儿在馬群前抖著威風,打著響鼻,揚鬃舞尾,忽儿赶到這邊,忽儿又跑到那邊。馬群的那股味道——馬奶的甜味,乳駒子的香味,還有那隨風吹來的艾蒿的苦味,熏得古利薩雷如痴如醉。它什么都不在乎啦:管它背上那不倫不類的馬鞍和軟乎乎的鞍墊,管它那副一個勁儿磕碰著兩肪的沉甸甸的馬蹬。它把什么事都忘了。它忘了,昨天它到了區里,給投在一根老粗的馬拉上,轟隆而過的卡車嚇得它咬緊嚼環,急急往一旁后退。它忘了,后來它又站在一家發著煤油味的小舖旁的水洼里,它的新主人同他的一伙人蜂擁而出,一個個臭气熏天。新主人上馬時如何連連打著飽嗝,鼻子里呼味呼哧直響。它忘了,這些人在泥泞的道路上如何進行了一場愚蠢的跑馬比賽。它馱著新主人如何全速飛奔,而那人象袋面粉似的,在鞍子上顛著晃著,過后,主人猛地勒住嚼環,用皮鞭狠狠抽它的頭。
  溜蹄馬把這一切統統忘掉了:馬群的那股味道——馬奶的甜味,乳駒子的香味,還有那隨風吹來的文蒿的苦味,熏得古利薩雷如痴如醉……溜蹄馬跑呀跑呀,根本沒有想到,追捕的人已經隨后飛馳而來。
  當塔納巴伊把馬群赶回原來的地方時,兩個村里來的馬館已經在那里等著了。于是又把古利薩雷從馬群里牽回了馬廄。
  可是沒過几天,馬又跑回來了。這一回,既沒有寵頭,也沒有馬橙。不知怎么的,掙脫了馬籠頭,夜里從馬棚里跑了。塔納巴伊開頭還樂了一陣,過后,不作聲了。他思忖片刻,便甩開套馬索,套住了溜蹄馬的脖子。他親自逮了馬,親自給套上馬寵頭,親自牽著它,送往村里去,還請鄰近放牧點上的一個年輕牧民在后頭赶著。半路上碰上了那兩個馬倌,他們正前來捉拿逃跑的溜蹄馬。塔納巴伊把古利薩雷交給他們,還埋怨了几句:
  “你們在那里是干什么吃的?沒有手還是怎么的?連主席的一匹馬都看不住!把馬拴緊點!”
  當古利薩雷第三次跑回來時,塔納巴伊气得非同小可。
  “你怎么啦,混蛋!干什么鬼迷心竅成天往回跑?你這個呆子!”他一邊寫著,一邊操起套馬杆去追溜蹄馬。又把馬拖著往回送,又把那兩個馬倌罵了一頓。
  但是,古利薩雷一點也不想變得聰明起來,逮著机會就往回跑,把兩個馬倌搞得焦頭爛額,把塔納巴伊攪得心煩意亂。……有一天,塔納巴伊很晚才睡著,因為他放馬回來已經很遲了。為了以防万一,這回他把馬群赶在氈房附近過夜。他心緒不宁,睡得很不踏實。這一天實在太累了。他做了個噩夢。忽儿象在打仗,忽儿又象在某處參加一場大屠殺,到處血流成河,他的一雙手也沾滿了粘糊糊的血。在夢里他想:夢見鮮血可是凶多吉少。他想找個地方洗洗手,可是別人把他推來推去的,都訕笑他。人們哈哈大笑,扯著嗓門尖聲叫喊。不知是誰開腔了;“塔納巴伊,你用血洗手吧,用血呀!這儿沒有水,塔納巴伊,這儿到處都是鮮血!哈哈哈,呵呵呵,嘿嘿嘿!……”
  “塔納巴伊,塔納巴伊!”他的妻子搖著他的肩膀,“快醒醒!”
  “啊,怎么啦?”
  “你听,馬群里出事了;公馬干架了。八成古利薩雷又跑回來了。”
  “這個該死的畜生!叫人不得安宁!”塔納巴伊急忙穿好衣服,抓起套馬杆,朝那片正在打著架的亂哄哄的洼地跑去。天色已經蒙蒙亮了。
  他赶到洼地,一眼便看到了古利薩雷。喲,這是怎么回事呢?溜蹄馬跳著,兩條前腿釘上了腳鐐——一种用鐵鏈子做的絆繩。鐵鏈鏗鏘作響,溜蹄馬東奔西竄,騰空直立,呻吟著,嘶叫著。而那匹頭馬,這個該死的混蛋,沖著它,又是踢,又是咬,正來了勁。
  “嘿,你這惡魔!”塔納巴伊象陣旋風似地飛上前去,使勁拽著頭馬,把套馬杆都扯斷了。頭馬被轟開了。塔納巴伊的眼淚奪眶而出。這是怎么搞的啊?是誰想出這一招,給你釘上了腳鐐!那你何苦又掙扎著跑回來呢?我的可怜的呆子哎……
  真沒想到,古利薩雷帶著腳鏈走那么遠的路——涉過一條河,經過無數的溝壑和土墩。一路上就這么跳著,但最后還是回到了馬群。整整一宿,可能就這樣蹦呀跳的,孤零零的,拖著叮當作響的鏈子,象個逃犯似的。
  “喲,好家伙!”塔納巴伊止不住地搖頭歎息。他撫摩著溜蹄馬,把臉湊到它的嘴下,而那馬,眯縫著眼睛,用嘴唇一個勁地磨蹭著,呵著痒痒。
  “咱們該怎么辦呢?古利薩雷,下回可不興這么干了。你會倒霉的。你這呆子!呆子!你是啥也不懂……”
  塔納巴伊仔細查看了溜蹄馬。干架時落下的抓傷已經長好了,可是,四條腿給鐵鏈子磨得厲害。蹄子上的脈管部出血了。腳鐐上氈制的包這已經糟爛了,有一處已經脫落。當馬在水里一蹦一跳走著的時候,包邊全掉了,剩下光禿禿的生了銹的鐵鏈子,把馬腿磨得鮮血淋淋。“難怪伊勃拉伊姆到處跟老人們打听腳鏈的事。這難是他干的好事!”塔納巴伊又气又恨地尋思。除了他,還有誰會這么干呢!腳鐐,這是一种古老的、用鐵鏈子做的絆繩。每副腳鐐,都有一把鎖,沒有特制的鑰匙就打不開。從前往往給駿馬戴上腳鐐,以防放馬的時候被偷馬賊赶跑。普通的絆繩是用繩子做的,用刀一割,就不頂用了。要是套上了腳鐐,馬就跑不遠了。可這是陳年八古的事了。眼下,腳鐐都成了老古董了。只有個別老人還留著它,當個紀念品。真沒想到,竟有人背地里出坏點子:給溜蹄馬釘上腳鐐,不讓它离開村邊的牧場跑遠了。可古利薩雷還是跑了……
  一家人都來幫著給古利薩雷卸腳鐐。扎伊達爾托住馬籠頭,遮住溜蹄馬的眼睛,兩個女儿在近處玩耍,塔納巴伊施來了他的工具箱。他急得汗流泱背,試著用他的百寶鑰匙開銷。鐵匠的一套本事派上用場了。他气喘吁吁地忙了好一陣,把手也剛破了,最后終于找到竅門,把鎖打開了。
  他使勁把鐵鐐一扔,扔得遠遠的。滾它媽的吧!塔納巴伊又給溜蹄馬腿上出血的地方涂上油膏,然后,扎伊達爾把馬拴到馬樁上。大女儿背著小女儿也回家了。
  而塔納巴伊依舊坐在外頭喘著气:他太累了。后來他收拾起工具,走過去,又把腳鐐從地上撿了起來。還得交回去,要不,又是他的過錯。他對這到生了銹的腳鐐翻過來,倒過去,看了又看,對名工巧匠的這個杰作惊歎不已。這玩意儿做得妙极了,真是獨出心裁。這是吉爾吉斯老一輩鐵匠的杰作。是的,這种手藝現在已經失傳了,永遠被人遺忘了。現在不需要腳鐐了。可還有些東西也絕跡了,這才可惜呢。用白銀、黃銅、木頭、皮子,能做出多么精致的飾物和用具!過去的東西价錢不一定貴,但件件美觀大方,而且各不相同,各有特色。眼下,這些東西沒有了。現在光一种鋁,就能壓出各种各樣的東西來,什么杯子啦,碗啦,匙啦,挂鉤啦,盒于啦……領且不論走到哪儿,東西都是一個模樣。未免太單調了!另外,那些做馬鞍的巧匠,現在也寥寥可數了。從前做的鞍子有多出色!每個鞍子都有一小段故事:誰做的,什么時候做的,為誰做的,對方又是怎樣酬謝你的勞作的。不久的將來,想必所有的人出門都坐小汽車了,——据說,現在的歐洲就是那樣。人人都坐一种類型的汽車,只能根据車牌號才能區別開來。而祖先的本事,我們都給忘了,古老的手工藝給徹底埋葬了。要知道,每一件勞作都凝聚著藝人的心血和智慧哩……
  有時候,”塔納巴伊突然間會發生這种情況:一談起民間手藝來,他便憋了一肚子火,但卻弄不清楚,手工藝的絕跡到底是誰的過錯。要知道,年輕的時候,他本人就是這類老古董的死對頭。有一次在共青團會上,他慷慨陳詞,揚言要消滅氈包。他也不知從哪儿听來的,說什么氈包是革命前的住處。所以應當消滅。“打倒氈包!舊時的生活我們過夠了!”
  于是,就開始“清算”起氈包來。家家蓋起了新瓦房,把包統統給拆了。氈子愛怎么剪就怎么剪,木頭支架拿來做篱笆,搭牲口棚,有的甚至當柴燒……
  后來終于發現:游牧生活要是高了氈包,簡直不可思議。至今塔納巴伊都感到吃惊,他居然說出這种咒罵氈包的混帳話來。其實,對游牧人來說,沒有比氈包更好的住處了。他怎么沒有看到,氈包是自己祖先的一個絕妙的發明創造,其中每一個細小的部件,都是集中了祖祖輩輩長年累月的經驗,都是經過無數次精确的校正的。
  現在他住的氈包是老人托爾戈伊留下來的。包上盡是窟窿,氈子都熏黑了。這氈包年頭不小了,要說還能湊湊合合用著,那多虧扎伊達爾的好耐性。三天兩頭修呀補的,才把氈包整治得象個住房的樣子。但過不了一兩個禮拜,脫了毛的氈塊又四分五裂,到處開了天窗:又灌風,又掉雪,又漏雨。于是老婆又得重新修補。這事沒完沒了。
  “到何年何月,咱們才不遭罪呢?”連她也發起牢騷來了,“你瞧瞧,這哪儿是氈,都糟爛了,一抖落,全碎了。你再瞧瞧,這些木頭支架都成什么玩意儿了!說出來都叫人寒且你哪怕想辦法弄几張新氈子來也好。你是不是一家之主?咱們也得過上几天人過的日子……”
  開頭,塔納巴伊一再安慰她,答應想辦法。一次他回到村里,順便提及他要做個新包時,發現老的手藝人都去世了,而年輕人對此一竅不通。另外,氈包用的氈子,農庄里也沒有。
  “笑了,你就給點羊毛,我們自己來編氈子。”塔納巴伊央求說。
  “什么羊毛!”對方回答說,“你怎么啦,從月亮上掉下來的嗎?所有的羊毛都按計划上繳了。生產單位哪怕一公分都不讓留下……”于是對方建議他換個帆布帳篷。
  扎伊達爾斷然拒絕:
  “宁愿住破氈包,也不住帳篷!”
  那陣子,許多牧民被迫搬進了帳篷。但這算什么住房?既不能直起身來,也不能隨地坐下,連個火都不能攏。夏天熱得難受,冬天凍得連狗都呆不住。也不讓你痛痛快快放點東西,也沒有爐灶,也無法收拾得漂漂亮亮。來了客人,你都不知道把他們往哪儿讓。
  “不行,不行!”扎伊達爾一再反對,“隨你的便,反正帳篷我不住。那玩意儿單身漢暫時住住還湊合,我們可是拖家帶口的,還得給孩子們洗澡什么的,還得教養他們。不行,反正我不搬。”
  有一回,塔納巴伊湊巧碰上喬羅,就把這事跟他說了。
  “這到底是怎么回事,主席?”
  喬羅愁眉苦臉地搖了搖頭;
  “這件事,咱們兩人當時就應當考慮周到。還有上頭我們的領導。這陣子呢,信也寫了好几回了,就是不知道上頭怎么答复。只說,羊毛是貴重物資,老缺貨,還要出口。說什么,留生產單位使用似乎不合适。”
  這之后,塔納巴伊就不作聲了。看來,他自己也有一份錯。只好暗自嘲笑自己的愚蠢:“不合适!哈哈哈!不合适!”
  他的腦子里好久好久都沒有甩開這個殘酷無情的字眼——“不合适”。
  就這樣,他們還是住在那個補丁落補丁的舊氈包里。其實,要補好這氈包也不難,只要給點普通的羊毛就成了。而農庄里剪下的羊毛,順便說一句,論吨計算……
  塔納巴伊提著腳鐐,朝自家的氈房走去。他感到,這包是那樣的破破爛爛,不禁滿腔憤恨。他恨自己,恨這副把溜蹄馬的腿弄得血肉模糊的腳鐐。他恨得咬牙切齒。這時候,兩個前來捉拿古利薩雷的馬倌,正撞在他的火頭上。
  “拿走!”塔納巴伊大喝一聲,他气得嘴唇直打哆曲,“把這副腳鐐交給主席,對他說;要是再敢給溜蹄馬釘上,我就用這副腳鐐砸碎他的腦殼!就這么說?……”
  這番話他是不該說的。唉,不該說的!他那种火暴的脾气和耿直的性格,是從來也得不到好結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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