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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那年秋天,塔納巴伊·巴卡索夫的命運突然發生了變化。
  他過了山隘,來到山前地帶的秋季牧場,准備過几天再把馬群赶進山里過冬。
  正在這時候,農庄來了個人。
  “喬羅派我來的,”那人對塔納巴伊說,“叫你明天回村,然后再去區里開會。”
  第二天,塔納巴伊來到農庄辦事處。喬羅早在他那間党支部的小屋里了。看上去,他的气色比春天時好得多。不過,他發育的嘴唇和消瘦的身子表明他的病始終沒有好。他精神勃勃,忙得不可開交,身邊圍著不少人。塔納巴伊為他的朋友感到高興。看來,又挺過來了,又能重新工作了。
  只剩下他們兩人時,喬羅瞅了一眼塔納巴伊,摸了摸陷下去的粗糙的面頰,笑眯眯地說:
  “塔納巴伊,你可不見老,還是老樣子。咱們多久沒見面啦?——打春天起吧?馬奶酒加上山里的空气,這可是靈丹妙藥!……我可是老了不少,也是上了歲數了……”喬羅沉吟片刻,談起正事來,“是這么回事,塔納巴伊。我知道,你准會說:這是得寸進尺。好比無賴,你給他一匙湯,他就會一而再,再而三要個沒完沒了。又得找你來啦。明天咱們一起去開畜牧業會議。畜牧業現在很糟糕,特別是養羊,又特別是咱們的農庄。一塌糊涂,簡直沒救。區委號召:把共產党員和共青團員派到落后的地方去——派去放羊去。你幫幫忙!以前讓你去放馬,你幫了忙,謝謝你啦。這回,你還得幫幫忙。要你接一群母羊,當羊倌去。”
  “你的主意,可變得快呀!喬羅。”塔納巴伊說完不作聲了,心想:“放馬,我已習慣了。放羊,可有點乏味!再說,誰知道這一攤子事會怎么樣呢?”
  “塔納巴伊,這事也由不得你啦,”喬羅又說,“沒有辦法,這是党派的任務。別有气,往后,你再跟我算帳,不過,得象老朋友那樣講點交情。有什么事,我來負責……”
  “那還用說,總有一天我要好好跟你算算帳的。你甭高興!”塔納巴伊笑起來。他沒有想到,過后不久,他真的記恨喬羅了……“至于放羊的事,還得考慮考慮,跟老婆商量商量……”
  “好吧,你考慮考慮吧。不過,明天一早,你得拿個主意。明天的大會得發個言。至于扎伊達爾,你可以過后再跟她商量,把情況給她講清楚。我呢,有机會親自找她一趟,跟她聊聊。她是個聰明人,會明白事理的。你呀,要离了她,腦袋早不知丟哪儿了呢!”喬羅開了個玩笑,“她在那里過得怎么樣?孩子們都好嗎?”
  于是兩人就聊起家常來,談到了病痛以及這樣那樣的事情。塔納巴伊一心想同喬羅作一次長談。可后來,從山里叫回來的几個放牲口的人進來了。喬羅看了一下表,急著要走。
  “這樣吧,把你的馬牽到馬棚去。已經決定了,明天一早大家坐卡車去。你知道,我們分到了一輛汽車。再過些日子,還能弄一輛。日子好過了!我馬上就得走,讓七點准時赶到區委。主席已經在那里了。我想騎上溜蹄馬,黃昏前一定能赶到。這馬,一點也不比汽車跑得慢。”
  “怎么,難道古利薩雷歸你騎了?”塔納巴伊吃惊地問,“這么說,主席真給你面子啦……”
  “怎么說呢!面子不面子說不上,不過他倒是把馬給了我了。你知道,倒霉透了,”喬羅兩手一攤,樂呵呵地說,“不知為什么,古利薩雷恨透了這個主席。簡直叫人莫名其妙。發著野性,就是不讓挨近身邊。這么試,那么試,都沒用!打死也不行。等我去騎,——馬就走得好好的。你把它調練得真行!你知道;有時候心髒病犯了,心疼得厲害,可一騎上溜蹄馬,等它跑起來,疼痛一下子就過去了。單為這件事,我這一輩子也得當支部書記:它會給我治病哩!”喬羅笑了。
  塔納巴伊可笑不起來。
  “我也是不喜歡他,”他嘟噥了一句。
  “誰?”喬羅一邊擦著笑出來的眼淚,一邊問道。
  “主席唄。”
  喬羅的神色變得嚴肅起來。
  “到底什么地方叫你不喜歡呢?”
  “不清楚。我總覺得,他這個人沒有能耐,不僅如此,還心狠手辣。”
  “你知道,你這個人難得叫你稱心如意。這一輩子你老是責備我,說我心腸太軟。而這位,看來你也不喜歡……不過,我也不太了解。我這是剛出來工作,日子不長,暫時還看不准。”
  兩人都不作聲了。塔納巴伊本想原原本本跟喬羅說說給古利薩雷釘腳鐐的事,說說騸馬的事,可又覺得,談這些事此刻既不得体,再說也沒有多少說服力。為了打破這种沉默,塔納巴伊便談起剛才提及的、叫他高興的好消息來;
  “給了一輛卡車,這太好了。這么說,眼下各個農庄都通汽車了。應該,應該。早就應該如此了。你一定記得戰前咱們分到第一輛吨半卡車的情景。還開了一次群眾大會哩。怎么著,農庄有了自己的卡車啦!你站在車上還講話了:‘瞧,同志們,這是社會主義的成果!’可后來,卡車開上了前線……”
  是的,有過這樣的歲月……美妙的歲月,恰似那初升的太陽。何止卡車呢!有一回,從丘伊斯克運河工地回來時,有人還買回了几台留聲机——也是破天荒頭一回。這下,整個村子听新歌听人了迷!那時候正值夏末季節。一到晚上,人們都擁到有留聲机的人家。有時,索性把留聲机搬到大街上,大家听呀听的。老是放著那張《系著紅頭巾的女突擊手》的唱片。“哎,系著紅頭巾的女突擊手,你最好給我沏壺香茶!……”對大家來說,這也是社會主義的成果……
  “你記得嗎,喬羅,開完大會,大伙儿擁上了卡車,——把車擠得滿滿當當!”塔納巴伊眉飛色舞地回想起來,“我舉著一面紅旗,站在駕駛室旁,簡直象過節一樣高興。車子兜著風,一直開到火車站,從那里沿著鐵路又開到了下一站——都開到哈薩克斯坦了。在公園里還喝了啤酒。來去的路上歌聲不斷。——那時的騎手活下來的很少了,差不多都在戰爭中犧牲了。是啊……到了夜里,你听啊:我都沒有放下手里的紅旗。其實,夜里誰又能看得見紅旗呢!可我一直沒有放下……那是——我的旗子!我一個勁地唱呀唱呀,嗓子都唱啞了,我記得……喬羅,你說為什么我們現在不唱歌了呢?”
  “老啦,塔納巴伊,現在有點不合時宜了……”
  “我不是指這個,——過去我們已經唱夠了。可年輕人呢!有一回,我到儿子的寄宿學校去了。他在那里學得怎么樣啦?那么小就知道討好領導了!他說,爹爹,你最好常常給校長招點馬一奶酒來。這是干什么?學習倒還湊合……我想听听他們咱什么歌。小時候,我曾在亞歷山大羅夫卡的葉夫列莫夫家當過雇工,有一回過复活節,他把我帶到教堂去了。依瞧,現在的孩子們站在台上,個個筆挺,把手貼在褲縫上,面孔鐵板,唱起歌來,跟舊時俄羅斯教堂里唱的一樣。老是那個調調……我可不喜歡。一般說來,如今有許多事情都把我槁糊涂了,咱們得好好談談……,我落在生活后頭了,不是什么事都清楚的。”
  “好吧,塔納巴伊,下回再找個時間好好聊聊。”喬羅收起公文,放進軍用挎包里,“只是你也別過分憂慮了。就說我吧,我就相信,而且堅決相信:不論眼下有多大困難,總有一天我們會興旺起來的。會過上我們理想的好日子的……”他邊走邊說,走到門檻眼前,又轉過身,記起一件事來,“你听著,塔納巴伊,有一回我路過你的家,院子都荒了。你也不好好照著照看。你一年到頭在山里,家里沒人管。戰爭年代你不在家,扎伊達爾一個人倒還收拾得利利落落,比現在強。你最好看看去。需要些什么,說一聲,開春我們來幫你整治整治。我們家的薩曼蘇爾暑假回來,看了都耐不住了。拿起鐮刀說,我夫塔納克家把院里的雜草到一割。回來說,牆上的灰派全掉了,玻璃都破了,屋里的麻雀飛來飛去,跟谷倉里一樣多。”
  “提起房子,你倒是說對了,代我謝謝薩曼蘇爾。他在那里學得怎么樣?”
  “已經上二年級了。照我看,學得不錯。你剛才談起年輕人來,我瞧我那儿子,覺得現在的青年好象不賴。听他講的那些事情,他們學院的小伙子們都挺能干的。當然啦,還得看將來。眼下年輕人有了文化,會考慮自己的前程的……”
  喬羅到馬棚去了,而塔納巴伊跨上馬,看自家的房子去了。他在院子里轉了一圈。雖說夏天喬羅的儿子割過草,可雜草又長高了。草枯了,落滿了塵土,踩上去咯吱咯吱響。房子無人照看,真有點問心有愧。別的放牲口的人,家里都留有親戚,要不,就請人照看。塔納巴伊有兩個親姐姐,但都不在本村,跟哥哥庫魯巴伊又不和。至于扎伊達爾,連一個近親也沒有。這么一來,院子自然就荒蕪了。看來,往后還是在外頭放牲口,只是不放馬,放羊罷了。這事雖說塔納巴伊還拿不定主意,不過他心里明白:喬羅遲早會說服他,他也無法拒絕,象往常一樣,最后還得同意。
  一清早,大家坐上汽車,出了村子。車子直奔區中心。嶄新的三吨“嘎斯”車,大家都挺中意。“瞧,有多威風,咱們都成了沙皇了!”牧民們開著玩笑說。塔納巴伊也高興起來了,因為打戰爭結束以來,他已經好久好久沒乘過汽車了。戰時他倒有机會坐著美國制的“斯蒂貝克”卡車,沿著斯洛伐克和奧地利的公路,走過許許多多地方。那种卡車的功率很大,都是六個輪子的。“要是我們也有這樣的車就好了,”那時塔納巴伊想,“特別是從山里運糧食出來,有了這樣的卡車,保險哪里也陷不住了。”他相信,等戰爭結束,我們也會有這种卡車的。只要胜利了,什么東西都會有的!……
  在敞篷車上,迎著風說話可挺費勁。大部分時間,大家默不作聲,直到塔納巴伊對年輕人發話道:
  “唱起歌來,小伙子們!瞧著我們几個老頭,有什么意思門目吧,我們听著。”
  年輕人便唱起來。開頭唱的不齊,后來就協調了。大家高高興興的。“這就好了,”塔納巴伊想,“這樣要好得多。最主要的是,總算把我們召到一起了。可能會作點什么指示,談談整頓農庄的事。領導嘛,總比我們看得清楚些。我們就看到自己鼻子下的那些事,不會再多了。上頭出點好主意,再一瞧,呀,我們這儿都用新的辦法干起來啦!……”
  區中心熙熙攘攘,人聲鼎沸。卡車和大丰,加上許許多多的馬匹,把俱樂部旁邊的廣場擠得水泄不通。烤羊肉的,賣茶水的,哪儿哪儿都是。熱气騰騰的,煙熏火燎的,招徐顧客的叫賣聲不絕于耳。
  喬羅已經在等著了。
  “快下車,咱們走吧。找個座位,馬上就開會了。哎,塔納巴伊,你這是上哪儿去?”
  “我馬上就來,”塔納巴伊急急地說,一邊擠進一堆馬匹中間。他早在車上就看到他的古利薩雷了,現在無論如何得去看看它。打開春起,他就沒見過它了。
  溜蹄馬備著馬鞍,夾雜在好些馬的中間。它那一身油光滑亮的金燦燦的皮毛,那圓溜溜的結實的臀部,那對黑眼睛,凸鼻子和瘦削的頭,都与眾不同,十分顯眼。
  “你好哇,古利薩雷,你好哇!”塔納巴伊一邊擠過去,一邊嘟噥著,“喂,你怎么樣啊?”
  溜蹄馬斜著眼睛瞧了一下,認出了原先的主人,它倒換著篩子,打了個響鼻。
  “你呀,古利薩雷,看上去還不錯。瞧,胸口還怦怦跳。是不是常跑長路?那陣子,你遭罪了吧?我知道……算了吧,總算遇上了個好主人。你要听話,什么事就好辦了。”塔納巴伊一邊嘮叨著,一邊摸著搭在鞍子上的口袋。馬褡子里還剩有不少燕麥,看來,喬羅是不會讓它在這里挨餓的。“得了,你呆在這里吧,我該走了。”
  在俱樂部門口的牆上,挂著一長條鮮紅的橫幅,上面寫著:“共產党員們,前進!”“共青團是蘇聯青年的先鋒隊!”
  人們蜂擁而入,然后進了休息室和觀眾大廳。在大門口,喬羅和農庄主席阿爾丹諾夫迎上了塔納巴伊。
  “塔納巴伊,咱們到一邊談談。”阿爾丹諾夫發活了,“我們已經給你簽到了,這是你的筆記本。你得發個言。你是党員,又是我們農庄最出色的馬倌。”
  “那我該講些什么呢?”
  “你就說,你,作為一個共產党員,決定到落后的地方去工作,當個羊倌,放一群母羊。”
  “就這些?”
  “哪能就這些2你再談談你的指標。你可以說,我向党向人民保證,每一百只母羊接下一百一十只羊羔,并且保證只只成活。另外,保證每只母羊剪下三公斤羊毛。”
  “要是我連羊群的影儿都沒見著,這些話,我怎能說出口呢?”
  “行了,你考慮一下,羊群會給你的,”喬羅打著圓場說,“你看中的羊,你部挑了。別著急。另外,你還可以說,准備收兩個共青團員當徒弟。”
  “誰?”
  人們推來搡去的。喬羅看了看名單。
  “鮑洛特被可夫·艾希姆和扎雷科夫·別克塔伊。”
  “我可沒跟他們談過,誰知道他們樂意不樂意?”
  “你又來你這一套!”主席火了,“你是個怪人!難道非得你跟他們談不成?誰談不一樣?我們把這兩個人指派給你,他們還能上哪儿去!這事早就定了。”
  “噢,既然早定了,那還找我談干什么?”塔納巴伊拔腿要走。
  “等等,”喬羅止住了他,“你都記住啦?”
  “記住了,記住了.”塔納巴伊一邊走,一邊气沖沖地嘟噥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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