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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一章 學著忘卻


  艾美的訓言對勞里產生了作用,當然,他到很久以后才肯承認這一點。男人們很少這么承認,因為當女人們提出勸告時,男人們要說服自己那正是他們打算做的事,然后才會接受建議,并依此行事。如果成功了,功勞歸于女性一半;如果失敗了,他們便慷慨地全部歸罪于她們。勞里回到了爺爺身邊,好几個星期那樣盡職地不离左右,以致老先生宣稱尼斯的气候奇妙地使他變好了,最好他再去試試。沒有什么事更使那年輕人喜歡的了。可是,接受了那場訓話后,大象也拖不回去他了,自尊心也不容許。每當想去那儿的渴望變得十分強烈時,他便重复那些給他留下深刻印象的話語,來堅定不去的決心。”我看不起你。”“去干些出色的事情使她愛你。”勞里常在腦子里考慮這件事,不久便迫使自己承認,他确實是自私、懶散的。可是,當一個人有很大的痛苦時,難道不應該寬容他各种狂妄古怪的行為,直到他的痛苦消歇?他感到他那遭受挫折的愛情現在已經消亡,雖然他不會停止哀悼它,也沒必要夸示地戴著那個喪章。喬不肯愛他,但他可以做些什么,來證明姑娘的拒絕不會毀了他的生活,并能使她尊重他,贊賞他。他以前一直打算做些什么的,艾美的建議完全不必要。他只是一直等著体面地埋葬掉前面所說的受挫的愛情,既然這件事已經完成了,他覺得已准備好"掩藏起受創的心靈,繼續苦干"。
  就像歌德那樣,有了歡樂或者悲傷,就將它放進歌中。所以勞里決心用音樂來撫慰失戀的痛苦,他要譜一首安魂曲,那曲子將折磨喬的心靈,打動每一位听曲者。因此,當老先生再次發現他煩躁不安、心情憂郁,命他离開時,他便去了維也納。那里他有一些音樂界的朋友,他開始著手工作,下定決心要出人頭地。但是,也不知是他的痛苦太大,音樂体現不了,還是音樂太微妙不能解救人類之苦,他不久就發現目前他還譜不了安魂曲。顯而易見,他的腦子還未處于正常的工作狀態,他的思想需要淨化。因為,常常在他寫出的一段悲哀的曲子中間,他會發覺自己哼著舞曲的調子,讓他生動地憶起尼斯的圣誕舞會,特別是那個矮胖子的法國人。這就很有效地使他暫時停止了他那悲哀的譜曲工作。
  然后他又試著寫歌劇,因為万事開頭時,似乎總是有可能的。可是,在這方面,沒有預料到的困難又襲擊了他。他想用喬作女主人公。他借助記憶,為他提供愛情溫柔的回憶及浪漫的想象。然而記憶背叛了他,好像被那姑娘乖張的性格纏住了,他只憶起喬的古怪、過失以及任性。記憶里只顯現她最沒有柔情的方面--頭上扎著扎染印花大頭巾,拍打著墊子,用沙發枕把自己堵住,或者對他的熱情潑冷水--一陣抑制不住的笑毀了他費力勾畫出的憂愁形象。無論如何,喬放不進那歌劇。他只好放棄她,說道:“上帝保佑那姑娘,她真折磨人!”他扯著自己的頭發,這個動作很像一個心煩意亂的譜曲家。
  他四下搜尋,要另找一個不這么難對付的姑娘,使之在歌曲中不朽。記憶欣然地為他產生了一個幻像。這個幻像具有許多臉孔,但總是有著金發。她裹在漂渺的云霧中,在他腦海里輕盈地飄浮著。那玫瑰、孔雀、白馬以及藍絲帶,圖像混亂但卻令人愉快。他沒給這頗為自得的幻像命名,但卻將她當成了女主人公,越來越喜歡她起來。他完全可以這樣,因為他賦予她世間所有的天賦及优雅,護衛著她不受損傷地通過各种考驗,這些考驗會消滅任何一個凡胎女子的。
  多虧了這個鼓舞,他順暢地過了一段時間。可是漸漸地這件工作失去了魅力,他忘掉了譜曲。他坐在那里,手握鋼筆沉思著,或者在歡快的市區到處漫游,以得到新的思想清醒頭腦。那個冬天,他的腦子似乎一直處于某种不安定狀態,他做得不多,想得卻不少。他意識到他身不由己地產生了某种變化。”也許,是在醞釀天才,我讓它去醞釀,看看會有什么結果,”他說,同時始終暗自怀疑那不是什么天才,也許只是非常普通的東西。不管是什么,它醞釀得相當成功,因為,他越來越不滿足他散漫的生活,他開始渴望認真地、全身心地從事某件真正的工作。最后他選擇了明智的結論:并不是所有喜愛音樂的人都是作曲家。皇家劇院上演著莫扎特的气勢恢宏的歌劇,听完歌劇回來,他看了看自己譜的曲,演奏了其中最好的一部分,他坐在那儿盯著門德爾松、貝多芬、巴赫的塑像看著,而塑像也寬厚地回看著他。突然他一張接一張地扯碎了他所有的樂譜。當最后一張從他手里飄落時,他清醒地自言自語道--“她是對的!天賦不是天才,你不能使天賦產生天才。音樂去掉了我的虛榮心,就像羅馬去掉了她的虛榮心一樣。我不會再當冒牌藝術家了。現在我該做些什么呢?”這個問題似乎難以回答,勞里開始希望,要是他必須為每日的面包工作就好了。現在几乎出現了一個适當的机會"去見鬼",就像他曾經用力說出的那樣,因為他有許多錢,卻無事可干,而撒旦如諺語所說喜歡為手中有錢的閒散人提供工作。這個可怜的家伙從里到外都受著足夠多的誘惑,但是他很好地經受住了。因為,盡管他喜歡自由,但他更看重好的信念与信心。他向爺爺做過保證,他自己也希望能夠誠實地看著那些愛他的婦人們的眼睛,說:“一切都好。”這些保持了他的平安与穩定。
  很可能某個好挑剔的太太會評論:“我不相信。男孩就是男孩。年輕人肯定會干荒唐事。女人們別指望出現奇跡。”挑剔的太太,我敢說你是不相信,然而那是真的。女人們創造出許多奇跡,我确信她們通過拒絕附和這种說法,甚至能提高男人們的素質。就讓男孩為男孩吧,時間越長越好。讓年輕人干荒唐事吧,假如他們非干不可的話。但是,母親們、姐妹們、朋友們可以幫他們,使荒唐事少一點,防止莠草破坏收成。她們相信,也這樣表示,他們有可能忠實于美德,這些美德使他們在良家婦女的眼里更具男子气。如果這些是婦人的幻想,就讓我們盡情沉湎于其中吧。因為,沒有它,生活便失去了一半的美和浪漫。可悲的預示給我們對那些勇敢、心地溫和的小伙子們的所有希望增添了苦味。小伙子們仍然愛母親胜過愛自己,并且承認這一點不覺羞恥。
  勞里以為忘掉他對喬的愛要占去他几年的精力,可是使他大為惊奇的是,他發現自己一天天輕松起來。開始他不愿相信,他生自己的气,他理解不了。可是,我們的心奇妙而又矛盾,時間和自然的意志由不得我們。勞里的心不肯傷疼了,傷口堅決地愈合,其速度令他吃惊,他發覺自己不是在試圖忘卻,而是在試圖記起。他沒有預料到事情會這樣轉變,也沒有做好准備應付。他討厭自己,對自己的輕浮感到惊奇。
  他的心情充滿了古怪的混合成份,又是失望,又是寬慰。他竟能從這樣巨大的打擊中恢复過來。他小心翼翼地撥弄著他失去的愛火的余燼,可是它們燃不成烈焰,只有令人舒服的灼熱,這溫暖了他,給他好處,卻不使他進入狂熱狀態。他不情愿地被迫承認,他那孩子气的熱情已慢慢降低為較為平和的感情,非常柔弱,還有點悲哀与不滿,但最終肯定會消失,留下兄長般的感情,這种感情不會破損,會一直持續到底。
  有這樣的沉思中,當腦中閃過"兄長般的"字眼時,他笑了,他向對面牆上的莫扎特像平掃了一眼。
  “嗯,他是個偉人。他得不到一個妹妹,便找了另一個,他感到了幸福。”勞里沒說出這些話,但是他想到了這些。轉眼他親了親那小舊指環,自言自語道:“不,我不會的。我還沒忘記,我決不會。我要再試試。假如那樣失敗了,哎呀,那么--"他這句話沒說完,便抓起紙筆寫信給喬,告訴她只要她還有改變主意的一線可能,他就無法安心做任何事。她能不能愛他?肯不肯愛他?能讓他回家做一個幸福的人嗎?他在等候答复的期間什么也沒做。但是信卻寫得充滿活力,因為他處于一种燥熱中。答复終于來了,在那一點上有效地使他安了心。喬決然不能也不肯愛他。她埋頭于貝思的事情,決不愿再听到"愛情"一詞。然后她求他去找別人共享幸福,為他親愛的喬妹在心里永遠留個小角落。在附言中,她希望他不要告訴艾美,貝思的情況惡化了。艾美春天就要回家,沒有必要使她在國外剩下的日子里感到悲哀。請求上帝,但愿有足夠的時間,但勞里必須常給艾美寫信,不要讓她感到孤單、想家或是焦急。
  “我會這么做的,馬上就做。可怜的小姑娘,恐怕她要悲哀地回家了。”勞里打開了他的書桌,仿佛給艾美寫信就是前几個星期沒說完的那句話的恰當收尾。
  但是他那天并沒有寫信,因為當他翻找著最好的紙張時,看到了一些東西,使他改變了意圖。桌子的一個抽屜里亂放著帳單、護照以及各种各樣的商業文件。喬的一些來信也在期間。另一個抽屜里放著艾美的三封來信,仔細地用她的藍絲帶束著,還有那已枯萎的小玫瑰,它們帶著甜蜜的暗示,放在抽屜的深處。勞里的表情半是后悔,半是開心,他收起喬所有的信件,把它們撫平、折疊起來,整整齊齊地放進桌子的一個小抽屜里。他站了一會儿,若有所思地轉著手上的指環,然后慢慢地將它卸了下來,和信放在一起,鎖上了抽屜。
  他出去到圣·斯蒂芬教堂听大彌撒,仿佛覺得那儿進行著葬禮。雖然他沒有被痛苦壓倒,可是較之給迷人的年輕女士寫信,這樣度過這一天剩下的時間似乎為更得体。
  然而他不久便去發了信,也迅即得到了回复,因為艾美确實想家了,她以非常坦誠的信任態度承認了這一點。他們的信件來往頻繁,內容丰富。整個早春季節,定期飛鴻從未間斷。勞里賣掉了塑像,燒掉了他的歌劇,回到了巴黎。他希望不久某個人便會到達。他极想去尼斯,但是得有人請他,他才會去。而艾美是不會請他的,因為當時她自己正有些小小的經歷,使她宁愿避開"我們的男孩"的好奇目光。
  弗雷德·沃恩回來了,向她提出了那個問題。她曾經決定回答:“愿意,謝謝。“現在她卻說:“不,謝謝。”說得客气,但是堅定。因為,那一時刻來臨時,她沒了勇气,她發現了除了金錢和地位,還需要某种東西來滿足一种新的渴求,這种渴求使她內心充滿了溫柔的希望与惶恐。”弗雷德是個好小伙子,但我想不是你會喜歡的那种。”這句話以及勞里說這句話時的表情,執拗地不斷出現在她的腦海;還有她自己不是用言語,而是用神色表達的意思:“我要為錢而結婚。”現在回憶起這些使她煩心。她但愿能收回那句話,那听起來那么沒有女人气。她不想讓勞里把她看成個無情的世俗女人。現在她不在乎當社交皇后了,她更想做一個可愛的婦人。盡管她對勞里說了那些可怕的話,他不記恨她,反而那么寬厚地接受了,并且比以前更親切,她感到异常高興。他的來信讓她感到十分熨貼,因為家信很不定期了,即使家信來了,也沒有他的信一半令人滿意。回复這些信件不僅是件樂事,也是個責任,因為喬堅持做鐵石心腸的人,這可怜的人儿絕望了,需要撫慰。喬本來應該作出努力,試著愛他的。那并不難做到,因為,有這樣一個可愛的男孩喜歡自己,很多人都會感到自豪喜悅的。然而,喬辦事從來不像別的女孩,因此,沒別的法子,只有對他非常客气,待他如兄長。
  在這种時期,要是所有的兄長們都能受到勞里這樣的對待,他們會比現在更幸福。艾美現在從不教訓他了。所有的問題她都征求他的意見,他做的每一件事她都感到趣味盎然。
  她為他制作迷人的小禮物,每星期給他寄兩封信,信里滿是愉快的閒談、妹妹般的信任,以及她畫的那些很优美的風景畫習作。几乎沒有哪個兄長得到過這樣的禮遇:妹妹們將他們的來信放在口袋里,反复閱讀品味。信短了便哭,信長了便吻著它,將它仔細珍藏。這不是要暗示艾美做了些可愛的傻事,可是,那個春天她的臉色肯定變得有點蒼白了,也愛沉思了。她大大喪失了社交的興趣。她常常獨自出門作畫,回來時卻從來拿不出多少幅畫給人看。我敢說,她是在研究大自然。她在玫瑰谷的平台上一坐便是几小時。她袖著手坐在那儿,要不便心不在焉地畫著腦中出現的任何圖像--雕刻在墳墓上的一個健壯的騎士,睡在草地上的一個年輕人,帽子蓋著眼睛;或者一個穿著華麗的鬈發姑娘,偎依在一個高個子先生的臂彎里,在舞廳繞場行進。按照最新的藝術時尚,兩個人的臉畫得模糊不清,這樣安全,但一點也不令人感到滿足。
  嬸嬸以為艾美后悔她對弗雷德作出的回答,并且她沒法否認,又解釋不清。艾美任由嬸嬸想去。她謹慎地讓勞里知道弗雷德去了埃及。就這么多,但是勞里懂了。他好像是放心了,他帶著庄嚴的神气自言自語--"我确信她會改變主意的。可怜的家伙!這一切我都經歷過了。我同情他。”說完這些,他長吁一口气,然后,仿佛對過去的事已盡到了義務,他把腳蹺到了沙發上,非常舒适地欣賞起艾美的來信。
  在國外的人發生這些變化的同時,家里已經發生了變故。
  但是談到貝思的健康衰退的信從來到不了艾美手中,她得到下一封信時,姐姐墳頭上的草已經綠了。她是在沃韋市得到這個悲哀的消息的,因為,五月的高溫迫使她們离開了尼斯。
  她們經過日內瓦和意大利的湖泊,慢慢旅行到了瑞士。她堅強地接受了這件事。她默默地依從了家里人的意思,沒有縮短她的旅程。既然已經太晚了,無法和貝思道別,她最好還是呆下去,讓死別軟化她的痛苦。但是,她的心非常沉重,她渴望能呆在家里,每天她都渴盼地望著湖對面,等待勞里來安慰她。
  很快,勞里真的來了。同一批郵件帶來了他們兩個的信件,但是他在德國,他過了几天才收到信。他一讀完信,便打起背包,告別了他的游伴,出發去履行諾言。他心中充滿了喜悅与痛苦,希望与懸慮。
  他非常熟悉沃韋市。小船一靠上那小碼頭,他便沿著湖岸向城樓匆匆走去。卡羅爾一家寄宿在那里。小伙子感到失望,因為全家人到湖邊散步去了。可是,不,那金發小姐也許在城堡花園里。要是先生愿意費心坐下,一瞬間她便會出現。然而,先生甚至"一瞬間"也等不了,說著話便出發親自去找小姐。
  這是個令人心曠神怡的古老花園。它坐落在美麗的湖畔,高高的栗子樹發著沙沙聲,到處爬滿了常春藤,塔樓的黑影投射在洒滿陽光的湖面上。在那寬大低矮的城牆一角有個座位,艾美常來這里讀書,做活,或者看著身邊的美景安慰自己。那天她就坐在那里。她手撫著頭,心中彌滿鄉思,眼里盡是哀愁。她想著貝思,奇怪勞里為什么不來。她沒有听見他穿過那邊庭院時發出的聲音,也沒有看到他在拱道里駐步。
  拱道穿過地下小路通往花園。他站了一會儿,以新的眼光看著她,看到了以前無法看到的東西--艾美性格里溫柔的一面。她身上的一切都無聲地暗示出愛与痛苦--膝蓋上字跡弄污了的信件,束著頭發的黑色絲帶,臉上婦人般的痛苦与堅忍的表情;在勞里看來,甚至她脖子上的那個烏木制的小小十字架也十分使人感傷。那個十字架是他給她的,她作為唯一的裝飾佩戴在身上。假如他對她會怎樣接待他心存疑慮的話,她一抬頭看到他,他便放心了。因為,她丟下所有的東西,跑到他面前,用一种不容置疑的愛与渴盼的語調惊叫道--“哦,勞里,勞里,我就知道你會到我這儿來的!”我想,當時一切都說出來了,一切都安定了。他們一塊儿站在那里,有一會儿不說話了。那個深色腦袋護衛似地彎向那淺色腦袋。艾美感到沒有誰能像勞里那樣好地安慰她,支撐她。勞里認定艾美是世上唯一能代替喬使他幸福的女人。他沒有這樣告訴她,她并不失望,因為,兩個人都感覺到了這個事實。他們滿意了,樂于將其他的事交于沉默。
  一會儿后,艾美回到了她的位置,她擦著眼淚,勞里收攏起剛才散開的紙張。他看到了各种各樣弄得破舊不堪的信件,還有一些含有暗示的繪畫習作。他從中發現了將來的吉兆。他在她身旁坐下時,艾美又感到羞澀了,想到剛才那樣沖動地迎接他,她臉紅得像朵玫瑰。
  “我忍不住,我感到那么孤獨,那么悲傷,看到你那么高興。就在我開始擔心你不會來了時,抬起頭就發現了你,讓人多么惊喜,”她說,她徒勞地試圖神態自然地与他說話。
  “我一收到信就來了。失去了親愛的小貝思,我真希望能說些什么話安慰你。可是我只能感受到,嗯--"他說不下去了,因為他突然也變得羞怯起來,完全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他很想讓艾美將頭靠在他的肩膀上,讓她痛快地哭一場,可是他不敢。因此他只是握住她的手,充滿同情地捏了一下,這樣的效果胜于言語。
  “你不必說什么,這樣就讓我感到了安慰,”她輕輕地說,”貝思好了,她幸福了。我不應該希望她回來。可是,雖然我盼望見到家人,卻害怕回家。現在我們不談這件事吧,那會使我哭泣,我想在你逗留期間享受和你在一起的樂趣。你不需要馬上回去,是嗎?”“你要我的話我就不走,親愛的。”“我要,非常需要。嬸嬸和弗洛非常親切,而你就像我們的家庭成員,和你在一起共度時光我就不再寂寞。”艾美發自內心的話和神情都全然像一個想家的孩子,勞里馬上忘掉了羞怯,給了她正想要的東西--她習慣受到的愛撫以及她需要的那种親近的談話。
  “可怜的小人儿,看上去你好像悲傷得快要生病了!我來照顧你,所以別再哭了。來,和我一起走走,坐在這里不動,風太涼了,”他用艾美喜歡的那种半是哄勸半是命令的語調說。他為她系上帽帶,讓她挽其他的胳膊,他們開始在長滿新葉的栗樹下沿著陽光燦爛的小路散起步來。他感到腳步更加輕松,艾美則感到滿心歡喜。她有個強健的肩膀,給她依靠,有個親切的面孔向她微笑,有個友好的聲音只和她愉快地談話。
  這個古雅的花園曾經蔭護過許多戀人。它似乎是特意為戀人們建造的。花園里陽光和煦,十分幽靜,只有塔樓俯視著他們,寬闊的湖面帶走了他們綿綿情話的回聲,湖水在花園下面潺潺流過。有那么一個小時的陽光,這對新的情侶漫步交談,有時靠在城牆上歇息。他們在心靈感應中陶醉,這种感應彌漫于時間与空間。就在這時,毫無浪漫情調的晚餐鈴聲響了,告誡他們离開。艾美感到仿佛將孤獨与痛苦的重負留在了城堡的花園里。
  卡羅爾太太一看到姑娘變化了的神情,便受到了一個新的念頭的啟發。她內心惊歎道:“現在我明白了一切--這孩子一直盼望著小勞倫斯。我的天哪,我怎么就沒想到!”這個好太太考慮事情周到,值得贊揚。她什么也沒說,也沒露出明白此事的跡象,只是熱誠地敦促勞里留下來,請求艾美樂意与他為伴,這樣比太多的孤獨對她更有好處。艾美是溫順的典范。嬸嬸專注于照顧弗洛,于是,便由她招待她的朋友,她做得比往日更為体貼入微。
  在尼斯時,勞里無所事事,艾美指責他。在沃韋,勞里從不閒混,卻總是散步、騎馬、划船,或者精力非常充沛地學習。而艾美贊賞著他做的一切,并盡可能地向他學習。他說變化得歸于气候,艾美并不反駁他。她自己的健康和情緒都恢复了,樂意有這相同的借口。
  這令人心曠神怡的空气對他們兩個都大為有益。大運動量使他們的身心都起了明顯的變化。身處綿延不斷的群山中的城堡之上,他們似乎有了更清晰的人生觀与責任感。清新的風儿吹走了心灰意懶的疑慮、虛妄的幻想和憂郁的迷惑;溫暖的春日陽光帶來了各种抱負、溫柔的希望、幸福的思想;湖水似乎沖走了往日的煩惱,亙古的大山似乎仁慈地俯視著他們,對他們說:“小孩們,互愛吧!”盡管有貝思离世這一新的痛苦,他們過得還是十分快樂。
  太快樂了,勞里竟不忍用一個字眼打攪它。他惊奇自己這么快就治愈了第一次的愛情創傷,他曾經堅定地相信:那會是他最后一次也是他唯一的愛情。不久,他便從那惊奇中恢复過來。雖然表面上對喬不忠,可他想,喬的妹妹几乎就是喬自己。他确信,除了艾美,他不可能這么快、這么深地愛上任何別的女人。他以此安慰自己。他的第一次求愛是暴風雨式的,他帶著交織著怜憫与遺憾的复雜感情回顧它,仿佛是在追溯久遠的往事。他不為它感到羞愧,而是把它作為人生中一次又苦又甜的經歷珍藏起來。痛苦結束了,他為之心存感激,他決心要讓他的第二次求愛盡可能平靜、簡單:沒必要設置場景,更沒必要告訴艾美他愛她。不用言語,她已知道,而且很早以前已給了他答复。一切發生得那么自然,沒有人能抱怨。他知道每個人都會喜歡,甚至喬也會的。然而,我們第一次的小小熱情被壓制了,我們便傾向于謹慎行事,慢慢作出第二次嘗試。所以勞里任由日子流逝,享受著每一個小時的快樂時光。他靜候命運安排他說出那一字眼,那個字將會結束他新的戀愛開初最甜蜜的部分。
  他原意想象著結局發生在月光下的城堡花園,以最优雅庄重的形式進行。可是結果正好相反。中午在湖上几句直率的談話,事情便定了下來。整個早上他們都在湖面泛舟,從背陽的圣然戈爾夫城划到向陽的蒙特勒城,湖的一邊是薩瓦山,另一邊是伯納德山峰和南峭峰,美麗的沃韋市掩映在深谷中。山那邊是洛桑市,頭頂是無云的藍天,下面流著湛藍的湖水,富有畫趣的小舟點綴湖中,像是一只只白翼海鷗。
  小船划過希永時,他們一直談論著玻尼瓦爾德。后來他們抬頭看到了克拉朗,他們又談起了盧梭,在這里他寫下了《埃洛伊茲》。他們兩人都沒讀過那本書,但是知道那是個愛情故事。兩個人暗自怀疑那個故事有沒有他們自己的一半有趣。在他倆談話的小小間隙里,艾美用手輕撫著湖水。當她抬起頭時,看到勞里靠在槳上,眼神使她赶忙說話,她只是覺得要說點什么--“你一定累了,歇會儿吧。我來划,這對我有好處。你來后我一直懶散,享樂。”“我不累,要是你愿意,你可以划一支槳。這里地方夠大的,不過我得几乎坐在中間,不然船就不能平衡,“勞里答道。
  他似乎很喜歡這樣的安排。
  處境沒得到改善,艾美感到尷尬,她在勞里讓出的三分之一的位子上坐下,甩開臉上的頭發,接過了一支槳。艾美划船和干許多別的事情一樣好。盡管她用兩只手划,勞里只用了一只手划,船還是平穩地在水面上滑行。
  “我們划得多好啊!是不是?”艾美說,那時她不愿意有沉默。
  “非常好,但愿我們能永遠地在一條船上划槳,愿意嗎,艾美?”問話非常溫柔。
  “愿意,勞里,”回答聲音很低。
  于是兩個人都停槳不划了。他們無意識地為映在湖水中隱隱約約的畫面重构了一幅优美動人的圖景,那便是人類的愛情与幸福之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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