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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飛机掃射的時候,拜倫正在路旁換輪胎。他和娜塔麗已經出了克拉科夫,正乘著這輛到處是銹的菲亞特出租汽車向華沙行駛,同行的還有班瑞爾·杰斯特羅、新婚夫婦、留胡子的小司机和他那胖得發蠢的妻子。
  德國人入侵的早上,克拉科夫有几處地方著火,硝煙彌漫。但德机的第一次轟炸,并沒使這座雅致的城鎮遭到太大的破坏。他們在絢麗的陽光下驅車繞來繞去,找尋出路。因此,拜倫和娜塔麗雖然匆匆忙忙,但也好好地把城中著名的教堂和城堡以及那個象威尼斯圣馬克廣場一樣宏偉的古老廣場欣賞了一番。老百姓們并不惊慌,因為德國人离這儿還有五十多英里遠。街上,人們仍然興致勃勃地熙來攘往,火車站上擠滿了人。班瑞爾·杰斯特羅總算弄到了兩張去華沙的車票,不管他怎么勸說,拜倫和娜塔麗都不肯拿這兩張票,他只好把自己的妻子和十二歲的女儿送上了車,然后他又熟練地把他們從一個營業所帶到另一個營業所,穿過一些小巷和平時不用的大門,想法子把他們平安地送走。他好象誰都認識,而且很自信地辦這件事,即便這樣,他還是沒能把拜倫和娜塔麗送出去。空中交通已經停止。羅馬尼亞邊境宣布關閉。往東到俄國、往北到華沙的火車,仍然沒有一定開車的時間,人們扒在火車窗口,或者吊在火車頭上。再有就是走公路。
  留胡子的出租汽車司机揚克爾和他妻子是班瑞爾的窮親戚,他們哪儿都愿意去。班瑞爾設法給他弄到一個官方證件,免得汽車被征用,但是揚克爾不相信這樣的證件能用多久。他妻子堅持先把車開到她家,把所有的食品、舖蓋、廚房用具都打點在一起,用繩子捆在汽車頂上。班瑞爾考慮,這兩個美國人最好還是先到華沙的使館去,那儿离此地有三百公里,要比冒險沖到邊境去遇上德國軍隊強。因此這臨時湊成的一伙人就出發了:七個人擠在一輛生了銹的舊菲亞特里,車頂上床墊子啪噠啪噠地拍動,几個銅鍋有節奏地叮當作響。
  夜間他們停在一個鎮上,那里杰斯特羅有几個熟悉的猶太人。他們飽餐一頓,在地板上睡了一覺,黎明時又上了路。他們前面這條狹窄的柏油路上,擠滿了步行的人和馬車,馬車上裝滿了孩子、家具和呱呱亂叫的鵝,以及諸如此類的東西。一些農民赶著馱了家當的驢子或几頭哞哞叫著的母牛。行軍的兵士們不時把這輛汽車逼到路邊。一隊騎兵開過,他們都騎著高大的花斑馬。風塵仆仆的騎士們一邊行進,一邊聊天;他們都是些身材魁偉的漢子,鋼盔和馬刀在早晨的陽光中閃閃發亮。他們大笑著,露出洁白的牙齒,一邊用手捻著胡子,以那种好脾气的輕蔑目光瞟著散亂的難民。一連步兵唱著歌走了過去。盡管爬上了頭頂的太陽火辣辣的,但是這么個晴朗的天气再加上成熟的玉米的芳香,使得這些赶路的人感到挺舒服。在這條穿過黃橙橙庄稼地的又長又黑的大路上還看不到什么戰斗部隊的時候,一架孤零零的飛机突然從天空俯沖下來,沿著這條大路低飛,發出了噠噠、噠噠的猛烈響聲。這架飛机飛得很低,拜倫都能看清上面的號碼、黑十字、A字和固定的粗笨的輪子。子彈打到人身上、馬身上和車上的家具什物及孩子們的身上。拜倫覺得一只耳朵熱辣辣地刺痛,不知不覺地晃了几晃,就摔倒在地上。
  他听到一個孩子的哭聲,睜開眼睛,坐起來。衣服上的血嚇了他一跳——都是大滴鮮紅的血跡;他覺得有种熱乎乎的東西滴到臉上。娜塔麗正跪在他身旁,用一塊濕透的紅手絹擦他的頭,他記起了飛机的事。路對面,那個哭著的小姑娘抱著一個男人的腿,眼睛盯著一個躺在路上的女人。她一邊抽抽噎噎地哭,一邊反复地喊著几句波蘭話。那個男人是個淡色頭發的波蘭人,赤著一雙腳,衣衫襤褸,他用手撫摩著孩子的頭。
  “那是什么意思,她說的什么?”
  “不要緊吧,拜倫?你覺得怎么樣?”
  “有點暈。那個女孩儿在說什么?”
  娜塔麗看起來有點怪,她的鼻子好象又細又長,頭發蓬亂,臉色發青而且滿是灰塵,唇膏已經蹭掉了,額頭上還沾著拜倫的一點儿血。“我不知道,她發瘋了。”
  班瑞爾站在娜塔麗身旁,捋著胡子。他用法文說:“她不停地說,‘媽媽多么難看。’”
  拜倫站起身來,一只手撐著汽車發熱的擋泥板,兩個膝頭使不上一點勁儿。他說:“我覺得沒事儿了。傷口怎么樣?”
  娜塔麗說:“我說不好,你的頭發太厚了,可是流了不少血。最好把你送到醫院去,縫几針。”
  司机也急忙把剛換的輪子上的螺釘擰緊,沖著拜倫笑了笑,汗珠從他蒼白的鼻子和額頭上滾到胡子上。他妻子和那對新婚夫婦站在汽車的影子里,神色惊慌,眼睛望著天空、大路和那哭叫的小姑娘。一路上,許多受傷的馬抬起后腿跳著、嘶叫著,翻倒的大車上摔出來的家禽被大嚷大叫的孩子們追得慌慌張張地亂跑。人們彎著身子照護受傷的人或是把他們抬到車上,激動地用波蘭語呼喊著。晴朗的天空中,灼熱的太陽火辣辣地照著。
  拜倫搖搖晃晃地向那個哭叫的小女孩走去,娜塔麗和杰斯特羅跟在后面。孩子的母親仰面躺在地上,一顆子彈正打中她的臉,她那雙一動不動的眼睛倒絲毫沒受傷,所以這個鮮紅的大窟窿看起來就格外嚇人。班瑞爾和那位父親交談,這個男人的面孔憨厚而柔和,長了一把濃密的黃胡子。他聳聳肩膀,把小女儿摟得緊緊的。揚克爾的妻子走過來,拿給孩子一個紅苹果,小家伙立即不哭了,她接過苹果就啃起來。那個男人在死去的妻子身邊坐下,盤起那雙赤裸著的髒腳,開始喃喃自語,在身上畫著十字,一雙鞋還挂在他的脖子上。拜倫頭暈得厲害,娜塔麗扶他上了汽車。他們繼續前進。杰斯特羅說,三英里遠的地方有個不小的城鎮,到那儿后他們可以把路上有人受傷的事告訴當局。新娘子脫掉了結婚禮服之后,就成了一個戴著深度眼鏡、滿臉雀斑的小姑娘,她哭起來,推開那個面無血色的丈夫,把臉埋到司机妻子的怀里,整整哭了一路,直哭到城里。
  這座城鎮沒遭到破坏,教堂旁邊那座用紅磚建造的醫院安靜并且蔭涼。听完杰斯特羅的敘述之后,几個護士和修女就坐上一輛卡車出發了。拜倫被帶進一個粉刷得很白的房間,屋里滿是外科設備和嗡嗡叫的蒼蠅。一個穿白外套和帶補丁帆布褲子的胖醫生給他縫合了頭上的傷口,剃掉他傷口周圍的頭發比挨這几針還難受。他出來的時候,勸娜塔麗也去把膝蓋包扎一下,因為她又瘸了。
  “哦,去他的吧,”娜塔麗說,“走吧,揚克爾說咱們今晚還能赶到華沙,到那儿我再包扎。”
  因為醫生給他吃了一匙止痛藥,再加上疲倦和惊嚇,拜倫打起盹來。他醒過來時不知道過了多久。在紅磚建造的車站附近一個寬闊的鵝卵石廣場上,兩個手持來福槍的士兵截住了這輛汽車。車站和一列貨車都著了火,火苗和黑煙從窗口滾出來。廣場附近的几幢建筑物都炸成了瓦礫,或是遭到了毀坏。有兩幢房子在燃燒。人們聚集在商店周圍往外遞商品,把東西運走。拜倫意識到這是在搶劫,不免大吃一惊。廣
  場的另一邊,人們正從馬拉的救火車上往著火的車站壓水(這种救火車拜倫只是在過去的無聲影片里見過),一大群人在旁邊觀看,就象在和平時期瞧熱鬧一樣。
  “怎么回事儿?”拜倫問。
  兩個士兵中間,那個金色頭發、紅紅的方臉上長著小膿瘡的大個子年輕人走到司机的窗口。士兵、揚克爾、杰斯特羅三個人用波蘭話談起來。這個兵一直帶著一种特別讓人不舒服的柔和表情微笑著,就象他是在對几個他不喜歡的孩子說話似的。他那位骨瘦如柴的同伴走過來,隔著黃玻璃瞧著他們,一邊抽煙,一邊不停地咳嗽。他對那個大個子談起話來,好多次都管他叫卡西米爾。這時候拜倫才懂得,Zhid就是波蘭語的“猶太人”,在他們的談話里Zhid常常出現。卡西米爾又對司机講起來,有一回,他還把手伸進來摸了摸司机的胡子,然后又猛地拉一下,顯然是因為司机的答話惹火了他。
  杰斯特羅用意第緒語對娜塔麗嘀咕了几句,瞥了拜倫一眼。
  “他說什么?”拜倫問。
  娜塔麗低聲說:“他說,波蘭人有好有坏,這些個波蘭人坏。”卡西米爾拿槍比畫了一下,命令所有人下車。杰斯特羅對拜倫說:“他們要我們的車。”
  拜倫頭痛得要命;一顆子彈划破了他的耳朵,那塊破皮的地方火辣辣的,一跳一跳,比頭上針縫的傷口還疼;另外,這兩天來盡吃剩東西,喝髒水,所以覺得身上隱隱地抽痛;而他剛才吃的藥還在起麻醉作用;他從來沒有這么難受過。“我試著和那個紅臉家伙談談,他好象是負責的。”他說著就下了車。
  “喂,”他朝那兩個士兵走過去,“我是美國海軍軍官,現
  在正回華沙的使館去,他們在那儿等著我。這個美國姑娘——”他指了指娜塔麗說——“是我的未婚妻,我們是拜訪她的家屬來了。這些都是她的親人。”
  听見這些英語,又看到拜倫頭上沾滿血跡的厚厚的繃帶,士兵們皺起了眉頭。“美國人嗎?”大個子問。靠在車窗口上的杰斯特羅把拜倫的話翻譯了。
  卡西米爾搔了搔下巴,把拜倫上下打量一番,臉上露出殷勤的微笑。他沖著杰斯特羅講話,杰斯特羅顫抖著把他的話譯成了法文。“他說,沒有一個美國海軍軍官愿意娶個猶太人。他不相信你的話。”
  “告訴他,要是今晚我們到不了華沙,美國大使就會采取行動尋找我們。如果他不相信,我們就一塊儿去給使館打個電話。”
  “護照,”當杰斯特羅把話譯完之后,卡西米爾沖著拜倫說。拜倫遞過護照。這個士兵看著護照的綠色封皮上面的英文、照片,接著又看看拜倫的臉。他對那位咳嗽的伙伴說了些什么,然后走了,招呼拜倫跟著。
  “勃拉尼,別去,”娜塔麗說。
  “我就回來。所有的人都要保持鎮靜。”
  那個矮個子兵倚在汽車的擋泥板上,又點上一支煙,拚命干咳了一陣之后,咧開嘴沖著娜塔麗傻笑。
  拜倫跟著卡西米爾走上一條小路,進了一幢石頭造的兩層樓建筑物,外面挂著官方布告和招貼畫。他們走過許多滿是文件柜、柜台和辦公桌的房間,然后來到大廳盡頭的一扇毛玻璃門前面。卡西米爾走了進去,過了大約十來分鐘,他又探出腦袋,招呼美國人進去。
  靠窗戶的一張大辦公桌后面,坐著一個穿灰軍服的矮胖子,正用一支琥珀煙嘴抽煙。從他制服上有顏色的符號和銅徽章來看,顯然是個軍官。他面前放著那份打開的護照。他一邊呷著玻璃杯里的茶,一邊拿眼睛瞥著護照,茶水都滴到了拜倫的照片上。在這間狹窄、肮髒的屋子里,金屬文件柜和書架都堆到一個角落里,布滿灰塵的法律書亂七八糟地扔著。
  軍官問他會不會說德語。他們就用這种話談起來,當然都講得不怎么樣。他讓拜倫把情況又說了一遍,然后問他,一個美國海軍軍官怎么會和猶太人搞到一塊儿,他又怎么會在打仗的時候在波蘭轉來轉去。他的香煙抽到了最后一點儿,又點上了一支。他拚命盤問拜倫頭上怎么受的傷,听說他們在公路上遭到了轟炸,他揚了揚眉毛苦笑一下。他說,即便這些都是真話,拜倫的行為也夠愚蠢的,很容易被抓去槍斃。在一個問題接一個問題的長長的沉默間隙,他用一支扎紙的筆把拜倫的答話記下來,然后把這張潦草的記錄別到護照上,把它們一同扔到一個裝滿文件的鐵絲筐里。
  “明天下午五點再到這儿來。”
  “那不行。我今天晚上就得返回華沙。”軍官聳了聳肩膀。
  拜倫但愿他的太陽穴別老這么跳,這樣簡直沒法動腦子,特別是用德語,而且眼睛也發花了。“我可以問一下您是誰嗎?您憑什么權力沒收我的護照,而這個士兵又憑什么權力要弄走我們的汽車?”
  卡西米爾剛才露出的那种討人厭的微笑——卡西米爾在他們談話的時候,一直呆呆地站在辦公桌旁邊——此刻在軍官的臉上出現了。“甭管我是誰。我們先得弄清楚你是什么人。”
  “那就請給美國使館打個電話,找政治秘書萊斯里·斯魯特,這費不了多少時間。”
  這位軍官一口喝光了他的涼茶,開始在文件上簽字,用波蘭話對卡西米爾嘟囔了几句,卡西米爾就抓住了拜倫的胳膊,把他推到門外,帶他回到汽車那儿。
  火車站和貨車都在冒著白煙,街上充滿弄濕的焦木頭气味。搶劫結束了。警察們站在遭難的商店前面。三個女人的臉隔著車子的黃玻璃,緊張地看著拜倫。卡西米爾的同伴剛才又是敲玻璃,又是沖著新娘子眨眼睛,嚇得她躲開了窗口。現在卡西米爾對他說了几句話,他們就走了。
  拜倫把經過情況告訴了娜塔麗,她又用意第緒語對其他人說了一遍。杰斯特羅說,他們可以在這個城里的一個朋友家過夜。拜倫坐到駕駛盤后面的時候,揚克爾顯得很高興,又回到后排,坐在妻子的身邊。
  在班瑞爾的指引下,拜倫駕車向一個十字路口駛去。路口有個大箭頭,指向左邊一條從一片堆滿了一捆捆玉米秸的田地中穿過的大路,上面寫著:華沙,95公里。杰斯特羅叫他向右拐,駛上一條經過許多小房子、通向一個沒油漆過的木頭教堂的路。可是拜倫卻換了檔,把車向左一拐,向田野里駛去。“倒回去可不是好事情,”他對娜塔麗說,“咱們最好是繼續前進。”
  娜塔麗嚷道:“拜倫,停下來,別發瘋了!沒有護照你沒法從這些人中間過去。”
  “問問班瑞爾他怎么看。”接著是一陣子意第緒語的談話。“他說,這樣你太危險了。往回開吧。”
  “為什么?要是碰到什么麻煩,我就說在一次轟炸的時候,護照丟了,我頭上還留了這么個窟窿。”拜倫把加速踏板踩到底,這輛超載的登登響的老菲亞特達到了最高速度,大約每小時三十英里。頭頂上的鍋儿、盆儿叮當直響,拜倫不得不喊著說話:“問問他,對你和對其他人來說,离開這儿是不是最安全。”
  他覺得肩膀上有什么東西碰了一下,回頭一看,原來班瑞爾·杰斯特羅已經打起盹來,那張長著大胡子的臉顯得很疲倦,而且發灰。
  他們花了兩天時間走完這九十五公里。事情剛發生的時候,拜倫覺得真象部史詩,要是他能活下來,一定要講給儿孫后代听。但是后來,這种事太多了,所以從克拉科夫到華沙的五天歷程,不久就變成了支离破碎的淡漠記憶:一次,汽車的水泵坏了,害得他們在森林中一條偏僻無人的路上耽擱了半天,最后拜倫頭暈眼花地帶病把它修好,連他自己也沒想到又能使用了;由于油箱漏油,他們不得不冒著很大的危險去多買了些汽油;有一晚上他們在一片干草地過夜,那個有點儿神經質的新娘突然不見了,花了好長時間去找她(她閒蕩到另外一個農場,在一個馬廄里睡著了);還有兩個血跡斑斑的男孩子,大約一個十一歲,一個十四歲,都在路邊睡覺,他們講了一段弄不清楚的經過,說是從一輛卡車上掉了下來的,然后坐在菲亞特吱吱響的引擎蓋上的木條上,走完了通往華沙的最后三十公里。這一切他都淡漠了,但他始終沒忘那會儿他肚子是多么難受,害得他老往灌木叢里跑,窘迫不堪;還有,娜塔麗盡管越來越髒、越來越餓、越來越累,卻還是那么堅定不移地高高興興;特別是,使他永遠忘記不了的,是他胸前口袋上的那個洞,那原是他放護照的地方,現在這塊地方似乎比耳朵和腦袋上的傷口都跳得厲害,因為他知道,這會儿波蘭的軍官可以下令把他拉去槍斃,而士兵們是會執行的。在杰斯特羅的指點下,他開著車子避開城鎮,在偏僻的石路、土路上繞道行駛,盡管路程加長,使這輛快散架的汽車坏得更厲害。
  他們在寒冷的黎明,來到了華沙的城郊,在成百輛的馬車中間慢慢地往前挪。在留著麥茬儿的所有田地里,女人、孩子和駝背的白胡子老人都在挖戰壕,用亂纏的鐵絲堆起反坦克障礙。一簇簇的建筑物襯著粉紅色的東北方地平線,看起來真象是神圣的耶路撒冷。司机的大塊頭妻子,身上發出的气味越來越象一頭熱坏了的母牛,她白天黑夜地擠著娜塔麗,親熱极了,這個姑娘還從來沒有從別人那儿感到過這种親密勁儿;她擁抱娜塔麗、吻她、疼她。這輛嗚嗚作響、叮叮當當的汽車又走了三個多小時,才到了美國使館。那兩個男孩子從引擎蓋上跳下來,從一條小路跑了。“走吧,快點儿進去,”蘑菇販子用意第緒語對娜塔麗說,一邊走出汽車吻她,“要是有可能,以后再來看看我。”
  當拜倫說“再見”的時候,班瑞爾·杰斯特羅簡直不愿意放開他的手。他用自己的兩只手緊緊地握住拜倫的手,真摯地望著這個青年的臉說:“Merci.Mille fois merci.一千次地感謝你。美國要拯救波蘭,是嗎,拜倫?拯救全世界。”
  拜倫大笑起來。“這可是個重要的命令,但我一定轉達,班瑞爾。”
  1法語:謝謝。一千次地感謝你。
  “他說什么?”班瑞爾問娜塔麗,仍然握著拜倫的手。她一翻譯出來,班瑞爾也大笑起來。然后,他象只狗熊那樣地擁抱了拜倫,很快地輕輕吻他一下,使拜倫十分吃惊。
  一個海軍陸戰隊兵士孤零零地站在緊閉的使館大門口守衛。沿著黃色的灰牆,壘著一排灰色沙袋,難看的X型木條使窗戶變了樣,在紅瓦的屋頂上畫著一面很大的美國國旗。所有這一切都顯得很怪,但是更怪的倒是排長隊的人們不見了。除了那個海軍陸戰隊士兵,沒人站在外邊,美國使館不再是個避難所或逃跑的出口了。
  那個衛兵听了他們的話,他那張刮得干干淨淨、帶著疑惑表情的紅扑扑的臉上,立刻現出了笑容。“是的,小姐,斯魯特先生是在這儿,他現在負責。”他從釘在門上的金屬匣子里拿出電話,好奇地打量著他們。娜塔麗用手理了理蓬亂的頭發,拜倫也撫了一下他那頭長得又密又硬的紅頭發,他們倆都笑起來。斯魯特從使館國徽下寬闊的台階跑下來。“嘿!天啊!見到你們真高興极了。”他用一只胳膊摟住娜塔麗,吻了吻她的臉,同時眼睛盯著拜倫頭上血跡斑斑的髒繃帶。“怎么啦?不要緊吧?”
  “沒什么。有什么消息嗎?法國和英國參戰了沒有?”
  “你們消息這么不靈?他們先是罵了希特勒三天,要他識相點儿,把部隊撤出波蘭,到星期天就宣戰了。從那以后,他們除了散發傳單之外,我沒看到還做了些什么事。”
  他們吃了一頓有火腿、雞蛋的美味早餐,這是几天以來他們吃的第一次熱飯,然后,就把他們的經歷講了一遍。拜倫覺得,他那拚命折騰的肚子對這頓純粹少年人的飯食,倒挺對勁儿,吃下去就不鬧了。他和娜塔麗是在大使寬大的辦公桌上吃的這頓飯。轟炸一開始,華盛頓就把大使和大部分使館人員都從波蘭召回,斯魯特是三等官員里唯一的單身漢,所以就被選中留守。這位外交官听說拜倫把護照扔掉了,簡直嚇坏了。“我的天,伙計,這個國家是在打仗呀!你沒給抓去坐牢或者槍斃真是万幸啊。雖說你在這儿到處亂轉确實有真正的原因,可要把你說成是個德國間諜,似乎更合情理一些。人家也難以相信你們倆是一對儿。你們這么僥幸,也使人難以相信。”
  “而且也髒得使人難以相信,”娜塔麗說,“我們現在怎么辦?”
  “你正赶上了,親愛的。目前可离不開波蘭了。德國人正在蹂躪波蘭的農村,狂轟濫炸。我們得給你們在華沙找個地方住下,等到,嗯,等到局勢有個眉目的時候再說。同時,你們也得和我們這些人一樣躲炸彈。”斯魯特對著拜倫搖了搖頭。“你父親正為你擔心呢。我得給他打個電報。我們仍舊可以通過斯德哥爾摩聯系。他可以告訴埃倫·杰斯特羅,說娜塔麗至少是找到了,還活著。”
  “我可太想洗個澡了。”娜塔麗說。
  斯魯特搔了搔頭,然后從口袋里掏出一串鑰匙,從桌子上溜過去。“我已經搬到這儿來了。你就用我的房間吧。在一樓,那是最安全的地方,還有一個挺深的地下室。我离開那儿的時候,還有自來水,我們還有電。”
  “拜倫怎么辦?”拜倫說:“我可以去覽理會招待所。”
  “那儿挨炸了,”斯魯特說。“前天我們不得不把所有的人都搬出來。”
  “要是他和我住一起,你會在意嗎?”娜塔麗說。
  兩個男人都吃了一惊,而且顯得很窘。拜倫說:“我想我母親會反對的。”
  “哎唷,還象小孩儿那么哭哭啼啼,拜倫。就憑咱們那會儿一塊儿老往樹叢里跑,還有其他那些事儿,我不知道,咱們倆之間還有什么秘密可言。”她轉向斯魯特說:“他真有點象我忠實的親弟弟。”
  “你別信她的話,”拜倫煩躁地說,“我可是愛發火的野獸。這儿有基督教青年會嗎?”
  “瞧,我倒不在乎,”斯魯特說,說話的口气顯然缺乏熱情。
  “客廳里有張沙發。由娜塔麗決定吧。”
  她抓起鑰匙。“我想先洗個澡,然后睡它几天——它炸它的。我們怎么樣才能离開波蘭,萊斯里?”斯魯特聳聳肩膀,清了清嗓子,然后笑起來。“誰知道?希特勒說,要是波蘭人不投降,就把華沙炸平。波蘭人叫嚷說,他們已經把德國軍隊赶回去了,正在向德國挺進。這可能是胡說。据斯德哥爾摩電台廣播,納粹已經突破了所有戰線,一周之內就要包圍華沙。這儿的瑞典人和瑞士人正想法為中立國僑民越過德國戰線談判安全通行。咱們或許都得用這個辦法离開。這件事辦成之前,最安全的地方就是這儿。”
  “那么說,我們到華沙來是干了件聰明事儿。”娜塔麗說。
  “你是一切聰明才智的化身,娜塔麗。”
  無軌電車彎來彎去地在住宅區窄小的街道駛過,拜倫和娜塔麗看到,這里遭到的破坏比克拉科夫嚴重得多——炸毀或燒坏的房屋、人行道上的彈坑,偶然有一條堆滿瓦礫的街道用繩子攔住——但是總的說來,華沙看起來還是跟和平時期差不多,盡管這個和平時期离現在不到一個星期,卻好象已是另一個時代了。德國人威脅說要消滅波蘭,就算它能辦到,至少目前還沒發生。其他的乘客對拜倫頭上的繃帶和滿臉胡子并不注意,他們有几個也纏著繃帶,大部分男人的頭發也都象刺蝟似的,整個車廂里都是人身上發出來的難聞的气味。
  他們一下車,娜塔麗就說:“啊,新鮮的空气!咱們身上管保也是那個味儿,也許更難聞。我得馬上洗個澡,不然真要瘋了。在路上的時候我倒不在乎。現在就是再等一分鐘,我都受不了。”
  一縷縷的陽光,穿過緊閉的百葉窗射進來,使斯魯特的住宅變成了一片若明若暗的安靜綠洲。擺在客廳里的書籍,使房間里有一种塵埃滿布的圖書館气味。娜塔麗撥動電燈開關,顯然她對這儿挺熟悉。“要先洗洗嗎?”她問。“我一進那個澡盆,几個小時之內就別想讓我出來。這儿只有涼水。我要燒點熱水。但我不知道。也許首先你得去找個醫院,把你的頭檢查一下。”
  這句話一出口,兩人都覺得挺滑稽。他們倆笑啊,笑啊,笑個不停。“好了,趁著咱們倆都還帶著臭味儿,”娜塔麗喘著气說,“過來,”她用胳膊摟住了他,吻了一下。“你這個該死的傻瓜,為了保護几個呆頭呆腦的猶太人,連護照都不要了。”
  “我的頭沒事儿。”拜倫說。盡管他們倆都又髒又累,可是姑娘的嘴唇和他的嘴唇一接触,就象鳥儿的歌聲和鮮花一樣。“你燒水的時候,我先梳洗一下。”
  他在刮臉的時候,她把一鐵桶一鐵桶冒熱气的水提進浴室,倒進有裂痕的發黃的澡盆里,嘴里哼著一支肖邦的波蘭舞曲。中午的新聞節目之前,總是先播這段音樂。拜倫只听得懂它的几個地名:從西部和南部邊境离華沙不到一半路遠的几個小鎮和城市。
  “我的天,你的臉多蒼白啊,勃拉尼,”她說,細看他那刮得干干淨淨的臉;因為用的是冷水,划得一道一道的。“又多么年輕!我老是忘了你還是個孩子。”
  “哎呀,別太夸張了。我都從研究院畢業了。”拜倫說,“難道這不是成年人才干得出來嗎?”
  “出去。我要跳到澡盆里去了。”
  約莫半小時以后,外邊清清楚楚地響起了空襲警報聲。拜倫正在沙發里,拿著本舊的《時代》雜志打盹儿,他猛地醒過來,從手提包里拿出望遠鏡。娜塔麗從浴室里走出來,臉上紅扑扑的,頭發還在往下滴水,身上裹了一件斯魯特的白色厚絨布浴衣。“咱們要去地下室嗎?”
  “我先去看看。”
  街道上冷冷清清:沒有汽車,沒有人。拜倫在門口,用肉眼仔細察看天空;過了一會儿,他看見了飛机。机群鑽出一片白云,穿過散散點點的黑煙,慢慢地移過天空。他听到了遠處嗚隆、嗚隆的悶響,象是沒有回音的雷聲。他走到人行道上,把望遠鏡舉到眼前時,響起了一陣哨聲;大街上,有個帶白鋼盔、白臂章的矮個子男人正生气地向他擺手。他又退進門洞,用望遠鏡找到了飛机:這是些黑色的飛机,比那架打傷他的飛机大,是另一种粗大的形狀,但漆著同樣的十字和A字圖案,机身特別長,在望遠鏡彩虹般的框子里,看上去有點象小型飛行貨車。電停了,娜塔麗借著燭光在門廳里的一面鏡子前梳頭。
  “怎么回事?在轟炸嗎?”
  “在轟炸。它們不是往這邊來,我看到飛机了。”
  “算了,我想還是別回到澡盆里去好。”
  咚咚的響聲更大了。他們倆坐到沙發上,抽著香煙,你看我,我看你。
  娜塔麗聲音顫抖地說:“這可真象夏天的大雷雨沖著你來了。我以前可沒把它想象成這個樣儿。”
  遠處傳來的哨聲越來越響,突然轟隆一聲,把房子都震動了。不知什么地方玻璃震碎了,嘩啦啦的一大片。姑娘尖叫一聲,但仍然直挺挺地坐在那儿,一動不動。近處又是兩聲爆炸,一次緊接著另一次。街上聲音嘈雜,吵嚷聲、尖叫聲和磚牆倒塌的聲音,透過百葉窗傳進來。
  “勃拉尼,咱們要不要跑到地下室去?”
  “頂好坐著別動。”
  “好吧。”
  這是最厲害的了。后來又咚、咚地響了一陣,有的离得遠,聲音小點儿,有的比較近,但是不再使人從空气中、地板上和牙齒里都感覺到了。它們漸漸消逝。外頭大街上,響起當當的鐘聲,石子路上奔跑的腳步聲不停,人們在喊叫。拜倫拉開窗帘,打開一扇窗子,在強烈的陽光下眯起眼睛,看到街上兩幢被炸起火的房子。人們圍著炸散的瓦礫堆和著火的殘屋轉來轉去。把一桶桶的水澆到熊熊的大火之中。娜塔麗站在他身旁,咬著嘴唇。“這些可惡的德國雜种。哎呀我的上帝,勃拉尼,你看,看!”人們開始把斷了气的人從陣陣煙霧中抬出來。一個穿黑色膠皮上衣的男人,手里抱著一個兩條胳膊向下耷拉著的孩子。“咱們不能幫幫忙嗎?不能做點儿什么嗎?”
  “一定會有志愿隊的。娜塔麗,中立國人員可以參加護理、搶救、清掃。我會去打听的。”
  “看這個我受不了。”她轉身走開了。娜塔麗·杰斯特羅光著腳沒穿高跟鞋,矮了一二英寸,身子裹在一件太大的浴衣里,沒擦粉的臉朝上仰著,一雙眼睛淚汪汪的,看上去年輕了些,也沒有往常那么倔強了。“离得那么近,很可能把咱們倆都炸死的。”
  “下次再听到警報響的時候,咱們或許應該鑽到地下室去,現在我們知道了。”
  “都是我害你的。為了這我心里一直不安。你在柏林的父母親一定都為你愁病了,而且——”
  “我們家里都是海軍,這些都司空見慣了。至于我自己,覺得挺好玩儿。”
  “好玩儿?”她皺起眉頭瞪了他一眼。“真活見鬼!別說孩子話了。”
  “娜塔麗,我從來還沒有過這樣激動的時候,就是這么回事。我不信我會給炸死。要命我也不愿意錯過這個机會。”
  “拜倫,就在剛才這半小時里,可能已經有几百個人死在那儿了!難道你沒看見他們從房子里拖出來的那些孩子嗎?”
  “我看見了。你瞧,我的意思是——”拜倫猶豫了一下,因為他說過他的意思是覺得挺好玩儿。
  “這么說可真蠢,真麻木不仁。德國人才會說這种話。”她把浴衣裹了裹緊。“好玩儿!萊斯里覺得我神經有點儿怪,你才是真怪呢。”她對他不滿意地搖了搖頭,就大步往浴室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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