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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七章


  一月中旬,萊斯里·斯魯特在奔赴新的工作崗位途中,由于漢莎航空公司一時沒有去柏林的座位,就滯留在里斯本了。他住進了伊什圖里爾的皇宮飯店——這是里斯本棕櫚成行的海濱胜地,云集著外交官、逃難的闊佬、納粹秘密警察和其他國家的特務。他尋思著,也許可以利用等飛机票的當儿在這里了解一些情況。實際上,他發現一月里伊什圖里爾冷得要命,而且單調無味。這里德國人倒是多得很,但他們用輕蔑的眼光傲視著飯店里其他的旅客,總和自己人抱成一團,同誰也不相往來。
  一天下午,他坐在擁擠的旅客休息室里,用牙磨著煙斗,在翻閱一份瑞士報紙上關于英軍在阿比西尼亞和北非對意大利作戰中的捷報,總算是一片昏暗中出現的一線微弱的曙光。在這里,中立國家的報紙是輕易看不到的。葡萄牙報攤上賣的盡是些意大利法西斯和德國納粹的報刊,此外,就是維希法國出版的几份空洞貧乏、卑躬屈節得令人作嘔的期刊。英美出版物連影子也不見了。這就象晴雨計那樣清楚地標明戰事進行的情況——至少在葡萄牙統治者的判斷中是如此。一年以前,在里斯本的報攤上,雙方的報紙都買得到。
  1法國城名。是當時法國傀儡政府所在地。
  2即現在的埃塞俄比亞。
  “斯魯特先生!萊斯里·斯魯特先生!”
  他猛地從座位上站起來,然后隨著旅館的一名雙頰微紅的小僮仆走到靠近接待處柜台的電話机那里。
  “喂,是萊斯里嗎?我是奔奇。海濱那老地方怎么樣呀?”
  小奔克爾·溫德爾·澤爾斯頓和斯魯特在外事學校同過學。如今他在美國駐里斯本公使館里當二等秘書。
  “奔奇,這里沒意思透啦。有什么事嗎?”
  “哦,沒什么大事。”听起來澤爾斯頓象是很開心。“只不過我想你曾經向我提起過一個叫娜塔麗·杰斯特羅的姑娘。”
  “對,我提過。她怎么啦?”
  “一個叫這個名字的姑娘正坐在我辦公桌的對面。”
  “誰?娜塔麗嗎?”
  “想同她談談嗎?她一听我說你在這里,就跳到一尺來高。”
  “當然想啦。”
  娜塔麗笑著接過電話。斯魯特听到那熟稔悅耳的聲音,心怦怦直跳。“喂,斯魯特,”她說。
  “娜塔麗,真是万万想不到啊!你在這儿干什么?”
  “那么你呢?”娜塔麗說。“我同你一樣想不到。你怎么不呆在莫斯科呀?”
  “我在華盛頓耽擱了,然后又在這儿卡住啦。埃倫也跟你一道在這里嗎?”
  “他在這里可就好啦。他眼下在錫耶納。”
  “怎么?你們還沒准備回美國嗎?”
  娜塔麗沉吟了一會儿才回答說:“也准備也沒准備。萊斯里,趁你在這儿的時候,我能見你一下嗎?”
  “當然!那太好啦!馬上!我進城到使館來。”
  “等等。你住在皇宮飯店,對嗎?我出來找你吧,我宁愿那樣。”
  奔奇·澤爾斯頓又接過電話。“喂,萊斯里,我把她送上公共汽車,半個來鐘頭左右她就到了。如果可以的話,五點鐘我也到皇宮飯店來跟你們碰頭。”
  她仍然喜歡戴那种深色的大帽子。他隔著公共汽車滿是塵土的窗戶看到娜塔麗,她正擠在下車的乘客當中,沿著車廂中間的通道往外移動。娜塔麗朝他跑過來,摟住他,吻他的臉頰。“嘿,我快凍成冰人儿啦。我本可以穿我那件舊海狸大衣來,可是誰會料到里斯本這么冷,又不見一點儿陽光!絲,海邊這里更冷,是不是?”風刮得她的帽子直擺動,她用手按住帽子。“我來打量打量你。呃,沒變樣儿!如果有什么變化,就是看得出你歇過來啦。”
  這些話她說得很快。她的眼睛睜得大大的,炯炯有神,神態异常亢奮。舊日的那股魅力又作起祟來。自從他跟娜塔麗分手以后,几個月以來他又跟堪薩斯州的一個叫娜拉·杰米遜的姑娘搞起戀愛來。娜拉和這個姑娘一樣,也是高個子,深褐色的頭發,深色的眼睛。可是除了這些之外,她們倆就象一個是雌鹿、一個是山貓那樣不一樣。娜拉性子溫和,多情;論聰明——已經給一位參議員當了三年秘書;論容貌——她在華盛頓一個半職業性劇團里扮過主角。她父親搞農業,很有錢。她開著一輛頂篷能折疊的別克牌汽車。她真是個意外發現。斯魯特在認真考慮從莫斯科回來以后跟她結婚。娜拉也十分崇拜他。而且比娜塔麗·杰斯特羅長得漂亮,也容易對付多了。可是這個戴大帽子的猶太姑娘摟住他,嘴唇在他臉上蹭來蹭去。他感到以前嘗過的她那熱戀的回憶象把尖刀似的插過來,娜塔麗的情网又朝他圍上來了。
  他說:“呃,你曉得我是多么愛慕你。可是看起來你确實有些憔悴。”
  “我怎么能不憔悴呢?這一路上我可受大罪啦。咱們找個避風的地方吧。皇宮飯店在哪儿?我到過伊什圖里爾兩趟,可是我認不得路。”
  他挽著娜塔麗的胳膊,一邊走路一邊對她說:“离這儿不遠。告訴我怎么回事吧!埃倫怎么沒來?你在這儿干什么?”
  “拜倫明天坐潛艇到達。”他惊訝得停住了腳步。她抬頭望了他一眼,摟了摟他的胳膊,然后笑了。她臉上煥發著快樂。“是呀,因此我才在這儿呢。”
  “他念完那個學校了嗎?”
  “听起來你似乎有點儿惊奇。”
  “我原以為他會覺得太吃力的。”
  “他總算勉強過了關。這是他頭一回的遠程巡戈。他那只潛艇要在這里停靠,只呆几天。我估計你一定以為我是個糊涂虫,可這是他寫信叫我到這儿來和他相會的。所以我就來了。”
  “乖乖,無論你干什么我都不會感到吃惊。我還不就是三九年八月你到華沙去見過的那個男人。”
  她笑著又夾了夾他的胳膊。“不錯,那回后來還變成了一次不尋常的旅行。天哪,這儿可真冷。這些棕櫚居然也不枯黃死掉,這倒是個奇跡。你曉得,我以前到里斯本來過兩回。斯魯特,每次我都是狼狽不堪。在這儿感到愉快倒是很奇怪的事。”
  他向娜塔麗問起埃倫·杰斯特羅的情況。她說,國務卿辦公室那封信的效力似乎越來越小。他們發現杰斯特羅的護照過了期,從而使他取得的美國國籍也成了問題,這樣就使他的情況不明确起來。那位駐佛羅倫薩的年輕領事凡·維那克曾為這件事白白奔走了差不多一個月,他答應采取行動,可是一直也沒想出辦法來。后來他病倒了,去法國治療。一晃几個星期又過去了。現在凡·維那克正和國務院通信,研究怎樣處理他這個問題。她曾從他那里得到諾言,一定千方百計把事情辦成。她說,最糟糕的是,現在看來這只不過又多暴露一點官場習气,埃倫本人其實并不急于离開他的別墅。每次往下拖延他都似乎額首稱慶,盡管他也照例表示一番不耐煩。就是這一點使娜塔麗束手無策。他不肯力爭,不肯對領事施加壓力促使問題得到解決,卻從容不迫地寫他那本關于君士坦丁的書,保持他所有的日程和習慣:在檸檬房里喝咖啡,黃昏時散步,天不亮起床,圍條毯子坐在露台上觀賞日出。他相信英國戰役已經決定了戰爭的胜負,希特勒叫了牌,而且輸了。不久,和平就會通過談判出現。
  “我揣摩這次回意大利畢竟是失策,”她走進旅館時說。
  “有我在他身邊,再舒服沒有了,因而他也就一步也不想挪動了。”
  斯魯特說:“我認為你這次回意大利是對的。他的處境比他意識到的要危險,所以需要有人使勁推他一下。也許咱們兩個人合起來就能把他推出險境。”
  “可你正要去莫斯科呀。”
  “我路途上可以有三十天,我剛用去十天。也許我可以陪你回羅馬。那邊大使館里我有几個熟人。”
  “那可太好啦!”娜塔麗在有柱子的旅館休息室中間停下腳步。“酒吧間在哪儿?”
  “在盡那頭,又暗又有啤酒味。那里簡直成了德國秘密警察的總部了。怎么,你想喝杯酒嗎?”
  “萊斯里,我倒宁愿喝杯茶,”她的神態閃閃爍爍得出奇。
  “我從早到現在還沒吃東西呢。我剛才就想知道酒吧間在哪儿啦。”
  他把她領到一間窄長的旅客公用房間。這里,在沙發和扶手椅上,坐滿了喝茶或者喝雞尾酒的人們。進了煙霧騰騰的房間,他們跟在侍者頭儿后邊走,听到人們用各种語言談著話,其中最普遍的是德語,只有一小簇人在說英語。
  “這簡直成了國際聯盟啦,”當侍者頭儿弓著身子把他們讓到一個擺著一張沙發、兩把椅子的昏暗角落時,娜塔麗說。
  “只不過不少人看來象是猶太人。”
  “他們中間許多人正是猶太人,”斯魯特惆悵地說,“太多啦。”
  娜塔麗喝著茶,一口气吃了整整一盤糖糕。“我不該這么吃,可是我真餓坏啦。我已經胖成一幢房子了。在別墅住上半年,我添了十磅。我就成天吃個沒完。”
  “也可能是我有成見,可是我總覺得你真象個愛情女神,只不過由于旅途顯得疲憊了些。”
  “是的,你指的准是我這米洛愛神式的丰滿的臀部,呃?”她愉快地瞟了他一眼。“我希望拜倫會喜歡臀部。我的臀部倒的确美。”
  1指一八二○年在希腊米洛島上掘出的古代雕塑,現藏巴黎羅浮宮。
  “我并沒留意你的臀部,但你可以相信,拜倫是會喜歡的。我也不真認為你會擔什么心事。瞧,奔奇·澤爾斯頓來啦。”斯魯特對一個身材瘦小的人揮了揮手,那人正從房門口那邊朝他們走來。“奔奇真是個王子式的人物。”
  “他那小胡子是世上最神气不過的了,”娜塔麗說。
  “真是了不起的小胡子。”
  小胡子走近了。一頭又粗又濃密的黃褐色頭發,每根頭發都油光閃亮,梳得很整齊;下面是一張愉快、紅潤的圓臉,身材瘦小,穿的是齊整漂亮的灰絨衣服。
  斯魯特說:“嘿,奔奇,你來遲了,來不及喝茶啦,可正赶上喝杯酒。”
  澤爾斯頓大聲歎了口气,坐了下來。“多謝啦。我喝杯雙份加拿大威士忌加水吧。這天气真討厭,冷得徹骨。娜塔麗,這就是我答應給你弄的單子。”他把一張折疊起來的打印的單子遞給了她。“恐怕你得同意那個想法算是吹了。喏,我沒找到巴祖斯特中校,可是我到處都留下話了。我相信一小時之內他就會打電話到這儿來找我的。”
  斯魯特好奇地斜眼瞥著娜塔麗手里那張單子,上面開列的是在葡萄牙的外僑申請結婚所需要的文件,一共九項。娜塔麗急切地研究著那張單子,肩頭下垂,目光從斯魯特轉到澤爾斯頓。“哎呀,把這些東西湊齊得花好几個月呢。”
  “我曾經見過有人花一個月就弄齊了,”澤爾斯頓說,“不過通常得花上六個到八個星期。葡萄牙政府并不特別鼓勵外國人在這儿結婚。我也說不清為什么。和平時期,我們總打發人去直布羅陀。到了那儿,就象上了潤滑油的閃電一般,一下子就結成婚了。可是如今岩山那邊對外封鎖了。”
  “你打算結婚嗎?”斯魯特問娜塔麗。
  這干巴巴的語調把她問得臉紅了。“這是拜倫寫信要我辦的許多事情中間的一樁。我想不妨打听一下。顯然這是辦不到的。反正我也不覺得這個主意怎么高明。”
  “巴祖斯特中校是什么人?”斯魯特說。
  澤爾斯頓說:“是咱們的海軍武官。他曉得潛艇到達的准确時間。”侍者這時把威士忌放在他面前,他一仰脖子喝了一半。然后,他用兩個食指精心地往下順了順小胡子,帶著怨恨的神情望了望房間的四周。“天哪,里斯本真叫人毛骨悚然。四万亡命者都拚死拚活地想逃出网去。這里大部分人的臉我都在使館里見過。”澤爾斯頓轉身對斯魯特說:“當年你我進外事學校的時候,指望干的可不是這個。”
  “奔奇,你最好去掉你那教友派的良心,不然的話,你真非垮不可。你別忘了:這并不是咱們干的,這是德國人干的。”
  “也不盡然。在這件事開始之前,我從來沒怎么思考過咱們的移民法。那些條款既有害又愚蠢。”奔奇又喝了口酒,咳了咳,臉變得紫紅了。“四万人。四万!假設全讓他們入境,那又有什么關系?憑良心說,在蒙大拿或者北達科他的廣闊荒原上,四万人算得了什么?他們說不定還會帶來好處呢!”
  “可是他們并不會去荒原呵。他們一定都會擠在大城市里,那里已經存在著失業問題啦。”
  澤爾斯頓用拳頭捶了一下桌子。“萊斯里,你別也來向我胡扯那套陳詞濫調。我自己成天象只鸚鵡似的老重复這一套就很夠了。他們哪里都肯去,這你是知道的。就是讓他們立下字据去死谷住上一輩子,他們也會干的。咱們的法律就是不合乎人道。當初美國難道不是作為歐洲暴政的避難所而創建的嗎?”
  斯魯特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留心地望了望左近的人們——四個上年紀的男人正用法語爭辯著什么。他說:“好,我并不打算替移民法辯護,可是你怎么去划那杠杠呢?還是你主張無限制地接納移民?誰想入境就都讓入境?那樣一來,南歐和東歐就會全空了。這些移民就會使咱們的經濟泛濫成災,帶來饑餓,然后醞釀、沸騰起一場革命。東方人怎么辦呢?你是不是想把西方的堤壩拆除?那樣,不出十年,美國就會成為中國的一個大郊區。”
  娜塔麗朝著整個房間做了個手勢說:“他所談的是里斯本這些從德國人手里逃出來的少數難民。僅此而已。”
  “還沒有逃出,”澤爾斯頓說。“德國人一夜之間就可以占領葡萄牙。”
  “我想談的是你如果想修改移民法——尤其想修改得對猶太人有利,”斯魯特說,“國會里會發生多么激烈的爭論。誰也不想再增加來自猶太人方面的競爭。他們精力太旺盛,也太机靈。娜塔麗,不管你樂不樂意,這總是事實。”
  “咱們大可以收容歐洲所有的猶太人——全部五百万猶太人。那樣,咱們的日子只會更好一些,”澤爾斯頓說。“還記得羅斯金說過的話嗎?他說:‘財富就是生命。’如果那話說得太簡單了一些,那么說財富就是頭腦總一點不假吧。”他把身子朝娜塔麗歪了歪,聲音放低了些說:“如果你想見識一下德國秘密警察在葡萄牙的頭子,走進來的那個就是。同他一道進來的是德國大使。他風度很好——我說的是大使。我的妻子很喜歡他。”
  1約翰·羅斯金(1819—1900)、英國作家及藝術評論家。
  娜塔麗盯了一眼:“是那個有傷疤的嗎?”
  “不是。那個人我不認得,雖然我常常見到他。我看他准也是個德國秘密警察。大使是那個穿灰色便服的。”
  這三個人坐得离他們不遠。那個侍者頭儿來回張羅著,熱切地咧嘴笑著,記下他們所要的飲料。
  “看起來他們多平常啊,”娜塔麗說。
  “德國人是很平常的,”斯魯特說。“說來有些可怕,老實說,他們可真象美國人。”
  娜塔麗憂形于色地說:“坐在他們鄰桌的那些人顯然是猶太人。和德國秘密警察并排坐著,還飲酒說笑,真叫人不寒而栗!”
  澤爾斯頓說:“我認得他們。他們是從比利時買通了路子逃出來的。他們至今還不相信買不通去美國的路子。這里的猶太人大部分都給刮得一個錢也沒有了。可是也有几個象他們這號的。這些人每晚都去賭場,大嚷大叫的。他們是落网之魚,可還在歡蹦亂跳,趁著還有點水的當儿,樂一天是一天。”澤爾斯頓把酒喝干,理了理小胡子,然后把杯子朝侍者晃了晃。“再給我來一杯。今天接見的來訪者有些真叫人頭痛。眼下里斯本是個既叫人傷心又可怕的地方。我已經把調職的申請交上去了。問題是我等不等批准。也許我就干脆辭職不干了。我從來也沒象今天這么羡慕過有個闊爸爸的人。”斯魯特對娜塔麗說:“我請你吃晚飯,可以嗎?”
  “好的,我高興极啦。”
  “你呢,奔奇?一道去吃吧。咱們都先上樓到我房里去一下。我想換換襯衫什么的。”
  “不啦,晚飯我有約會。我就在這儿陪娜塔麗再坐一會儿,喝完我這杯酒。我已經給巴祖斯特留下了話,叫他來電話到這儿找我。”斯魯特站起來說:“那么就多謝你幫我的忙啦。”
  “對于不需要我幫什么忙的人,我是能幫得十分出色的。”
  斯魯特告訴娜塔麗他房間的號碼之后,就走了。后來,她在他房門的側柱上看到一張用鉛筆寫的條子:“娜:房門未鎖。”她走進一間寬大的起居室,從有鐵欄杆的長陽台望出去,看見一片紫紅色的海。房間里擺滿了古老而沉重的描金和綠色家具、金色的布幃幔、鑲金的鏡子和一些黑糊糊的巨幅古畫。斯魯特一邊沖著淋浴,一邊輕聲唱著,娜塔麗隔著敞開的寢室朝他嚷了一聲:“嗨,我來啦。”
  水龍頭關上了。不一會儿,斯魯特穿著一件花格子呢的浴衣出來了,一面用毛巾擦著頭。“我這個公寓怎么樣?夠得上印度酋長的行宮吧,呃?這原本是使館替一位石油大亨訂下的。可是他沒露面。我包了一個星期。”
  “好极啦,”她使勁往椅子上一靠。
  “怎么啦?”
  “巴祖斯特終于來了電話。勃拉尼的潛艇改了航線,開往直布羅陀,根本不靠里斯本啦。事情就是這樣,沒有任何說明。”
  “原來這樣!哎,真不幸。也許你可以到直布羅陀會他去。”
  “澤爾斯頓不那么想,不過,他明天早晨上班第一件事就是到英國大使館去打听個明白。他真肯幫忙,尤其看來他顯然認為我是個傻瓜。沒疑問,你也是這么認為的。”她抬起頭來,帶著一副不服气的懊惱神色望著他——這神態是他所熟悉的,很迷人——然后摘下帽子,使勁把頭發往后甩了甩。
  “你對他究竟說了些什么關于勃拉尼的話?還說了我些什么?他了解的似乎很不少!”
  “嗯,有一晚我們喝得太多了些,我就倚在他肩頭上哭訴起我在戀愛生活中的悲劇來。你放心,關于拜倫,我說的都是好話,我体諒他。”
  她隱隱帶著些惡意說:“我敢說你會那樣的。喂,你這個排場可真不小,會叫你破產的。”
  “就我在這儿的几天來說,還不至于。”
  “至于我呢?我把行李撂在市里一個跳蚤洞里了。我跟從鹿特丹來的一位可怜的猶太老太婆合住一個房間。她丈夫在巴黎從火車上被抓走了。從星期天起,我還沒洗過一次淋浴呢。”
  “瞧,為什么不搬到這儿來?我這里還有個專給隨身女仆住的房間。我到那儿睡去。你瞧這張床,簡直是個足球場。你睡在這儿吧。”
  “不成。听著,斯魯特,如果我去得成直布羅陀,我就同拜倫結婚。他希望這樣。”正照著一面周圍鑲著吹喇叭的鍍金小天使的鏡子梳頭發的斯魯特停下手來,用痛苦和將信將疑的眼光望了她一眼。她慌里慌張地講下去。“我知道這听起來似乎輕率、荒唐,”她眼睛突然發亮,笑著說:“可是,事實上我本人愿意這么做。”
  “那么,娜塔麗,我想我應該向你祝賀。天曉得我是多么愿你幸福。”
  “啊,我知道你的心意,斯魯特。不必告訴我這事儿實在太离奇。有些事情是命中注定的。我愛拜倫。”
  “哦,反正這房間任你使用。這里晚飯開得晚。你洗個淋浴吧。”
  “然后再爬進我原來穿的舊襯衣里去?”娜塔麗搖搖頭,似乎在尋思。“我看見樓下有個舖子。瞧瞧里斯本可以向我這個大個儿姑娘提供些什么貨色吧。”
  不久她夾著一個盒子回來了,神情有些詭秘。“你真心實意請我來住嗎?我買了一大堆東西。這也許就是我的嫁妝。半小時的快速購置。他們這些貨都是從塞維利亞來的,价錢便宜,而且正合我的口味。拜倫万一能來,准會喜歡得連眼珠子都蹦出來的。”
  “你手頭缺錢用嗎?”
  “親愛的,我還有的是呢。這倒是住在錫耶納山上什么也沒有可買的好處。埃倫按月准時給我工資,錢就越積越多。真的,我可以住在你這儿嗎?今儿晚上我真討厭再回城里去了。我害怕那個可怜的老太婆。”
  “我已經說過,這房間是你的啦。”
  “我可不能登記。”
  “放心好了。”
  “好吧,”她用兩只胳膊捧著那只匣子,走到寢室門口又停住腳步,回過頭來。她那深情、詭秘的眼色震動了這位外交官。“別人會誤會咱們的,會不會呢,斯魯特?”
  “我沒有什么可誤會的。叫人莫測高深的是你。”
  “你以前可不曾認為我是莫測高深的。”
  “我以為我把你看透了。我現在正為著自己的過于簡單化而付著高得出奇的代价。”
  “你以前是個自私自利的傻瓜。我很喜歡你。”
  “謝謝你,杰斯特羅,洗你的淋浴去吧。”
  第二天早晨,套房門口一陣響聲把斯魯特吵醒了。他系著浴衣的帶子,打著呵欠從那個小小的女仆房間走出來,眨了眨眼睛。娜塔麗穿著一件令人目眩的白呢子衣服,系著一條配了金扣環的紅色寬腰帶,正坐在耀眼的陽光下,望著侍者在一張底下裝有輪子的桌子上細心布置早餐。“啊,嗨,”她說,愉快地微笑著,一面撫摸著她那精心梳理過的頭發。“我不知道你要不要起床。我已經替你要了份雞蛋——万一你起來的話。這儿什么都那么便宜,供應那么充足!”
  “我刷完牙就來陪你一道吃。你已經打扮好啦!什么時候醒的?”
  “我醒了好几個鐘頭啦。照約定時間,我是應該今天十一點在這里的酒吧間等拜倫的。這是原來的計划。”
  斯魯特揉了揉眼睛,瞥了她一眼。“你是怎么回事?他的潛艇正開往直布羅陀呢。”
  “那是那個叫巴祖斯特的人說的。要是他弄錯了呢?”
  “娜塔麗,他是海軍武官哪。”
  “我知道。”
  斯魯特搖了搖頭,做個請她用早餐的手勢,就座開了房間。不一會儿,他穿著襯衣、松緊褲和便鞋回來了,看到娜塔麗吃得正香呢。她朝他咧嘴笑了笑。“親愛的,可別見怪,我貪吃得象只豬咐。有了陽光可真大不相同,而且還有咖啡!我感到痛快极啦!”
  他坐下來,剖開一只熟透了的西班牙甜瓜。“乖乖,難道你真以為今天十一點拜倫·亨利准會在這家旅館的酒吧間出現嗎?光憑你的意志?”
  “但是,海軍信號也會象別的信號一樣弄混的,你說會嗎?我反正准備在那儿等他。”
  “這真是荒唐無稽,但也正符合你的性格。”
  “你喜歡我這件衣服嗎?我昨天買的——就從那家舖子的櫥窗里挑的。”
  “很合你的身材。”
  她不斷地看表。“好,祝我走運吧,”她把餐巾朝桌上一丟,最后說:“我走啦。”
  “你打算坐在那個酒吧間,象尊石像般的等一整天?”
  “萊斯里,別生我的气。”
  “我沒生气。我只是想計划一下時間。”
  “當然,如果到中午左右他還不照面,下一步我就得打听怎么去直布羅陀了。”
  “我打個電話問問奔奇,中午我再下樓來。”
  “那就勞駕啦。多謝你,萊斯里,多謝你幫的一切忙。那張床太舒服了。我几個月睡得都沒這么好過。”
  她說這話時怎么也不能把她臉上的那种惡作劇完全掩飾起來,然后淡漠地揮了揮手就走了。斯魯特想,很清楚,她是在拿他的狼狽尋開心。形勢變了,他得隱忍著,直到他能重新奪回主動權。
  他判斷他的机會就在眼前。萊斯里決心充分利用這次的邂逅。他不能理解娜塔麗為什么這么死心踏地要把她的一生浪費在拜倫·亨利身上。他以前那么對待這位了不起的姑娘,确是犯下了可怕的錯誤,他現在很想挽救過來。斯魯特懂得,一個离了婚的男人偶然又跟他仍舊愛著的前妻相遇,心里會有什么樣的感覺。舊日的爭吵和新的禮數在他們之間形成一道鴻溝——就是這道鴻溝在起作用,使他昨晚沒能睡到那張大床上去。然而在這一切下面,他們倆在感情上卻有极深的聯系。倘若不是由于娜塔麗對那個古怪的瘦猴亨利偶然發生狂戀,他相信他們這時早已回到彼此的怀抱中,很可能已經結了婚。他老實認為自己更配得上她,對她也更為合适。
  他盤算著:娜塔麗也許在里斯本流連一陣,她的意志是不屈不撓的,然而直布羅陀她多半是去不成的。她還得回意大利去。那樣,他就陪她回錫耶納,把埃倫·杰斯特羅撬動了,然后送他們回國。如果必要,他就給華盛頓拍個電報,請求把路程假延長一下。假如在這么長一段時間還不能把娜塔麗爭取回來,那他就不幸過高地估計了自己以及他們之間的緣分了。他畢竟是她第一次愛上的那個男人。斯魯特相信沒有女人會真正戀記第一個得到過她的男人,這個男人永遠也不會從她的內心深處完全排除出去。他從從容容地吃完早餐,然后給澤爾斯頓打電話。“奔奇,早安。關于娜塔麗去直布羅陀的事,你打听出什么消息沒有?”
  “萊斯,用不著啦。潛艇已經在這儿啦。”
  斯魯特很少接到過比這更坏的消息。然而他在聲調里盡量抑制住任何感情。“到啦?怎么回事呀?”
  “不知道。它天亮時進港的。眼下正泊在河的下流,靠近海關。”
  “那么巴祖斯特究竟怎么說的呀?”
  “他也正莫名其妙呢。一會儿他要找那個艇長談談去。曾經有命令要那只潛艇開往直布羅陀。”
  “它在這儿停多少日子?”
  “原定三天,”澤爾斯頓的語气變得有些戲謔了。“萊斯,時運不佳啊。姑娘确實了不起。我要是你的話,這三天先咬住牙,然后再看形勢。”斯魯特出于自我辯護,神態自若地說:“是呀,她不坏。不過,以前可比現在漂亮多啦。”他換上衣服,赶快跑下樓去。在那昏暗的酒吧間里,只有四、五個德國人。他們轉過一張張多疑的臉看他。斯魯特大踏步地從旅客休息室走過。
  “喂,斯魯特,回頭瞧瞧!”娜塔麗的聲音象一串快樂的銀鈴在響。她正和拜倫坐在一張綠絲絨沙發上,被一株种在盆里的棕櫚半掩著。在他們面前的咖啡桌上放著一只打開了的公事包,旁邊是一疊文件。這姑娘雙頰紅紅的,眼睛發亮,整個面部都亢奮得放著异彩。拜倫·亨利跳起身來和他握手。看來他還是老樣子,甚至斯魯特第一次在錫耶納見到他懶洋洋地倚著一堵牆時所穿的那件斜紋軟呢上衣也沒改樣子。
  斯魯特說:“呃,來啦!娜塔麗沒告訴你我們接到了些錯誤的消息嗎?”
  拜倫笑了。“嚴格說來,消息沒有錯。不過,反正還是來到這儿啦。”他用眼光掃了一下休息室。“喂,這里有一股奇怪的柏林气味。到處是德國人!”
  “親愛的,他們成群成伙的。關于任何事情都不要說任何話。”娜塔麗一面心情激動地翻著那疊文件,一面拽著拜倫的手說。“我找不到你的居留證啊!”
  “和你的夾在一起了。”
  “這么說來,他什么都弄到了,”娜塔麗大聲對斯魯特說。
  “一切都齊備了。照規章要求的,全齊了,譯成了葡萄牙文,也經公證人簽署了,公證人的印章也經葡萄牙領事驗訖。一件不短缺。”拜倫仍舊坐到她身旁,她把手插到他那濃密的頭發里,猛地一拽。“我原以為你在搞文件上頭一塌糊涂呢,你這家伙!你怎么弄得這么齊全!”
  斯魯特說:“你們确實有把握一樣不缺嗎?我從來沒看到
  過象這里這么嚴的規章。我來替你們把那套東西查點一下吧。”
  “萊斯里,那就太好啦。你肯嗎?”娜塔麗說著,在沙發上替他讓出位子,跑后把那疊文件和澤爾斯頓交給她的那張單子遞給斯魯特。單子邊上一項項都用紅墨水划著核對的記號。
  “你怎么把這些湊齊的?”斯魯特說,開始查點文件。
  拜倫解釋說,他一听說潛艇計划要開到里斯本,就請了四天急事假,飛到華盛頓向葡萄牙大使館了解關于結婚的規定。原來那里的葡萄牙海軍武官德·愛賽蓋上校是他在柏林時候的一個朋友,曾在网球雙打中跟他合作過,對手是他的父親和瑞典武官。德·愛賽蓋立刻替他著手進行。“這些家伙如果真正動起來,几天之內能做到的真是惊人!”拜倫說。
  “有些文件是我想法弄到的,但是最不好弄的,都是葡萄牙領事給弄到的。”
  “外事工作到處都是這樣,”斯魯特說,一邊有條不紊地翻著一個接一個的文件,同時望著那張核對的單子。“命運的車輪不是象冰川那樣緩緩移動,就是快得連它馳過的影子也看不見。反正,拜倫,我老實認為你,或者那位葡萄牙上校,或者你們倆辦成功了。看來文件是應有盡有了。”
  “你同我結婚嗎?”拜倫非常嚴肅地問。娜塔麗說:“對天起誓,當然羅。”
  他們迸發出一陣響亮的笑聲。斯魯特憂郁地輕輕笑了一聲,把文件放回夾子里——拜倫在上面用齊整的正楷標著紅字:“結婚”。“我來打個電話給澤爾斯頓,問問你們下一步該做些什么好不好?拜倫,這個澤爾斯頓是我在使館里的一位朋友。”
  拜倫·亨利慢條斯理地、十分感激地微笑著。斯魯特不能不看到那副笑容是多么動人。“你肯嗎?太謝謝啦。眼下我頭腦不大清楚。”
  “不清楚?整個說來,我敢說你做得頭頭是道。”
  過几分鐘斯魯特走回來時,他看到他倆握著手坐在沙發上,彼此用愛慕的眼神對望著,同時都在說著話。他躊躇了一下,然后走近他們說:“對不起,出了點儿問題。”
  娜塔麗抬起頭來看他,有些震惊,皺了皺眉頭說:“又怎么啦?”
  “奔奇听說你們所辦到的,認輸了,拜倫,他佩服得簡直五体投地。他任憑你們吩咐,很樂意幫忙。但是他實在不知道怎樣來幫你們對付那項必須在婚禮舉行前十二天公布預告的規定。另外,外交部還得核對領事的簽字,他說那一般需要一個星期。所以……”斯魯特聳了聳肩,把文件夾子又放回桌上。
  “對,這兩個問題德·愛賽蓋全提到過,”拜倫說。“他認為這些可以通融。今天早晨到這儿來的路上,我先去了趟海軍部,把一封信交給了他叔叔。他叔叔在海軍部里是個准將一類的官儿。他只能講葡萄牙語,但是對我非常友好。我想他現在正在解決這些難題呢。已經約好我一點鐘再到海軍部去。澤爾斯頓先生能在那儿跟我們碰頭嗎?那就真幫忙了。”
  斯魯特的目光從拜倫轉到娜塔麗身上,她正有趣地扭動著嘴巴。她仍把拜倫的手握在她的膝上。“我再給他回個電話問問他。你事先的确什么都想到了。”
  “是呀,我是非辦成這件事情不可的。”
  奔克爾·澤爾斯頓有些不知所措,只好在電話上答應一點鐘在海軍大樓和他們碰頭。“喂,萊斯里,我仿佛記得你說過這位少尉又懶又沒頭腦。這檔子事他可組織得象一場閃擊戰。”
  “出我意料之外。”
  “我同情你。”
  “嗯,奔奇,別說啦,一點鐘見。”
  “你也去嗎?”
  “對,我去。”
  “你可真有受罪的癮。”
  一個穿藍色海軍制服的高個子倚在旅館門外一輛汽車的擋板上,抽著一支又黑又粗的雪茄。“嗨,勃拉尼,演習開始了嗎?”
  “開始啦。”拜倫把他的副艇長埃斯特上尉介紹給娜塔麗和斯魯特。埃斯特那雙淺藍色的小眼睛以犀利而頗有些貪婪的目光把姑娘打量了一番。他比拜倫魁梧些,個儿也大些,濃密、卷曲、金黃色的頭發一直長到前額低處,臉長長的,由于嘴角朝上翹,顯得親切和藹;然而那是一張閉得很緊的、倔強固執的嘴。“喂,娜塔麗,勃拉尼成天瞅著發呆的那張照片其實比你本人差多啦。都上來吧。勃拉尼,我給艇長打電話了,告訴他你已經取得了聯系。潛艇停靠期間,你不值班啦。”
  “‘夫人’,那太好啦。多謝啦。”娜塔麗怕是自己听錯了,重复說了聲:“夫人?”
  副艇長的微笑略顯出點疲憊。“這是我在軍事學院一年級的時候他們給起的。既然我姓埃斯特,這個外號大概是跑不掉的。娜塔麗,我的名字叫卡塔爾,你盡管直呼吧。”
  1埃斯特夫人是一個嫁給英國貴族的美國女人,英國下議院第一個女議員,是三十至四十年代英美政界的活躍人物。
  在開往城里的路上,兩個潛艇軍官就描述起“S—45號”在离里斯本一百五十英里時,本已得到開往直布羅陀的命令。艇長知道拜倫的計划,表示了遺憾,但他仍然吩咐把航線往南移。然而過了不到一小時,艇長接到報告說,二號主机垮了,前艙的電槽放出過多的氧气,蒸化器底部也起了鹼,這只老潛艇周身都患著失調症,需要在里斯本緊急停靠兩三天,進行檢修。把這個報告交給艇長的埃斯特表示了自己的意見,認為往直布羅陀開要擔風險,他的意見得到了輪机長的支持。所有這一切都是一本正經地報告的,艇長也是一本正經地采納副艇長的建議而把航向改到里斯本的。
  “你們這么搞怎么保得住不受處分?”斯魯特說。“你們不會都被送到軍事法庭去嗎?”
  “誰也沒撒一句謊,”埃斯特帶著一副天真的笑容說。“我們有机器運行狀況的記錄為憑。這些超齡的潛艇一直就這么气喘吁吁地掙扎著,几乎任何時候都可以根据它的狀況宣布報廢。改開里斯本的決定做得非常穩妥、非常正确呢。”
  娜塔麗對拜倫說:“那么你們就乘這樣超齡的破家伙潛到海底去嗎?”
  “可是,娜塔麗,‘S—45號’已經潛海四千七百二十三次了,它總還能再潛几趟吧!”
  “往海底潛算不得什么,”埃斯特“夫人”說。“你只要一拉閘,它就潛下去了。再一開气管,它又浮上來了。使這個老家伙吃力的是從這里開到那里。可是我們總能對付。順便提一下:婚禮完成后,請大家到艇上玩玩去。”
  “我?到一只潛艇上!”娜塔麗把裙子緊緊地往大腿下邊掖了掖。
  “艇長要向你們祝賀。你知道,為了來里斯本,他是幫了忙的。”
  “等會儿再看吧,”娜塔麗說。“斯魯特!你是成心想叫我們都撞個頭破血流嗎?”
  “對不起,那輛卡車也不知道打哪儿冒出來的,”斯魯特一面說,一面把車開回凹凸不平的路上去。他開得太快了。
  奔克爾·澤爾斯頓在海軍部門外的陽光下握了握亨利少尉的手,好奇地仔細打量了他好一會儿。“我很高興見到一位有本事把什么都辦成了的精明人。”
  “事情還沒辦成呢,先生,還差得遠哪。多謝您主動提議來解救我們。”
  “來吧,看看事情怎么進展。你那邊的后台可真硬。這位德·愛賽蓋似乎是海軍作戰部副部長。”
  從這位德·愛賽蓋的一間間接待室、他辦公室門前配備的武裝衛兵之多、辦公室本身的寬大、家具的華麗和他的制服上的金色穗帶和勳章的燦爛來判斷,他的職位一定相當高。他身材矮小,膚色棕黑,拉丁族的臉長得很嚴峻,濃密的頭發兩鬢已經開始花白。他直直地站在那里,和大家一一握手,用高雅的風度對他們做出歡迎的手勢。他朝娜塔麗深深鞠了一躬,深色的眼睛里閃現了仰慕的神色。隨后他拿出公事公辦的姿態,嘰里哇啦地用葡萄牙語對澤爾斯頓飛快地講起來。
  “他說,這類事儿需要時間,”澤爾斯頓傳達了他的大意。
  “他很想請大家吃頓午飯。”
  拜倫朝娜塔麗瞥了一眼,然后說:“他很客气。可是他知不知道我們總共只有三天?”
  “我不知道應不應該催他,”澤爾斯頓咕噥說。
  “請把我這句話翻給他听。”
  “好吧。”
  這位葡萄牙官員嚴肅地听著澤爾斯頓說的話。他的目光一直在拜倫身上。他用嘴邊的皺紋和那陰沉的臉上閃過的一道風趣,表示他理解一個年輕戀人的焦急。他轉過身來,突然朝著坐在一張小桌跟前的助手吩咐了一下——那位助手身上被挂的金色穗帶僅少于他本人。助手馬上站起來,走出房門。過了靜寂無聲的片刻,他捧著一束紅玫瑰回來了。他把花束遞給德·愛賽蓋,德·愛賽蓋又把花束遞給娜塔麗·杰斯特羅,向她鞠了個躬,說了几句听來十分优美的話。
  澤爾斯頓翻譯道:“在這玫瑰花上的露珠未干之前,你們二位就已成為夫妻了。”
  “哎呀,那太美啦!多謝您!”娜塔麗的聲音有些發抖了。她捧著花束,環顧著大家,神色忸怩地說:“你們知道,我現在開始相信了,剛剛第一次相信。”
  “夫人,演習開始了,”埃斯特上尉說,“如果想取消,得馬上下命令。”
  “取消?”她挽住拜倫的胳膊,“沒的事。開炮!”
  “嗨,不愧為一位海軍的妻子,”埃斯特上尉說。
  德·愛賽蓋十分留心地想听懂他們之間的這段談話。他請澤爾斯頓替他翻出來。他大聲笑了,握住娜塔麗的手吻了吻。
  “來吧,”他用英語說,“吃頓便飯。”
  午餐時間拖得很長,菜肴精美,地點在一家飯館里,那里風景絕佳,可以眺望里斯本的群山和閃閃發光的寬闊河流,很象從舊金山所望見的那种一覽無余的全景。准將似乎一點也不忙。澤爾斯頓不斷地看表,他知道大部分政府机關四點半或者五點就關門了。三點鐘,德·愛賽蓋漫不經心地說,也許他們該去看看這件小事辦得怎樣了。他們坐上一輛梅塞德斯牌黑色大轎車,開始旋風般巡游起一系列辦公大樓。澤爾斯頓試著向他們解釋正在進行著什么,可是過一會儿,他放棄了,因為連他自己也沒把握。准將忽而一個人下車几分鐘,忽而又在澤爾斯頓陪同下,領著這對夫婦去簽些什么表格或文件。總有個官員等在大門口向他們致意,然后領他們穿過擁擠的接待室,來到一些古老的、滿是塵埃的內部辦公室;那里,總有年老、肥胖、臉色蒼白的部室官長窘迫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向德·愛賽蓋鞠躬。
  大約兩小時以后,他們來到澤爾斯頓所熟悉的一間辦公室,那是民間登記婚姻的地方。辦公室這時已下了班,窗帘拉下來了。黑色轎車一停下來,一個窗帘馬上拉起來,大門也打開了。一個身材高大、穿著棕色罩衫、下巴上汗毛挺重的老太婆領著他們穿過几個黑魆魆的空房間,來到一間明亮地點著枝形吊燈的內部辦公室。一張古老的書桌后面坐著一個膚色棕黑、蛙形臉龐的人。他戴著金邊眼鏡,嘴里有几顆金牙,手上戴著三只大金戒指,正在那里翻著文件。他朝他們笑了笑,然后用葡萄牙語和澤爾斯頓談了起來。澤爾斯頓把他提的問題翻譯過來。那人用一支斑斑點點的鋼筆在拜倫的那許多文件上潦草地寫著,同時不斷地蓋著圖章。娜塔麗和拜倫以及他們的兩個證人——埃斯特和斯魯特——不停地簽著名。過一會儿,那人站了起來,帶著猥褻的、閃著金牙的微笑,先向娜塔麗然后向拜倫伸出手來,用蹩腳的英語說著:“祝你們幸福。”
  “這是怎么回事?”娜塔麗說。
  “還用問,你們結成夫妻啦,”澤爾斯頓說。“祝賀你們!”
  “我們結婚啦?已經?什么時候結的婚?我可沒留意。”
  “在一道手續上,就是剛才你們倆在那綠本子上簽字的時候,那就是啦。”
  “我一點儿也不記得了。”拜倫說:“我也記不起了。反正我相信你的話。‘夫人’,把戒指拿給我吧。”
  埃斯特把戒指遞到他手里。他們那黃澄澄的箍儿套在娜塔麗的指頭上,把她摟到怀里,吻了她。這時,澤爾斯頓告訴德·愛賽蓋這對夫婦竟然沒留意自己結婚的時刻,這位葡萄牙官員笑了。當澤爾斯頓向他解釋美國吻新娘的風俗時,他又笑了。娜塔麗要德·愛賽蓋第一個吻她。這位年邁的貴族格外高興地在她的嘴唇上執行了這一特權,然后彬彬有禮地和大家一一握手,离去了。拜倫拾掇起他那一疊文件,交了費。
  斯魯特是最后吻她的人。娜塔麗躊躇了一下,直直地望著他說:“呃,老斯魯特,我似乎已經辦成了,是不是?祝福我吧。”
  “啊,當然,當然要祝福你,杰斯特羅,你是知道的。”
  她讓他在嘴上冷冰冰地、短促地吻了一下,把另一只閒著的手搭在他的脖子上。
  他們出現在傍晚金黃色的陽光里時,那輛黑色轎車已經開走了。辦公室的大門在他們走出來之后馬上關上了。斯魯特覺得有點什么松散的顆粒塞到他手里,原來是一把米。埃斯特咧了咧那冷冰冰的薄嘴唇,作了個怪笑,又眨了眨一只銳利的藍眼睛。埃斯特發了個信號,三個人就都把米朝這對新婚夫婦洒來。
  娜塔麗拂掉衣服上的米,又用手指關節拭了拭眼睛。“這么一來,婚禮可正式了!底下該做什么啦?”
  “要是你不懂的話,”埃斯特“夫人”說,“拜倫可得赶緊詳詳細細地給你解釋一番。”說得娜塔麗張口結舌,臉羞得象塊紅磚。“哎呀,勃拉尼,這是個什么人物?”
  “‘夫人’潛在海底的時間太長了,”拜倫說,“他感到不大容易把頭腦提到海面水平。”
  “結婚生活是神圣的,美好的,”埃斯特“夫人”說,“可是在你們開始之前,咱們先去拜訪老‘S—45號’一會儿怎么樣?艇長似乎在那里等著咱們哪。”
  “當然羅,當然羅,”娜塔麗赶快說。“我要去看看‘S—45號’,非常想看它。咱們一定得去。”
  “你想過去完之后你們上哪儿嗎?”萊斯里·斯魯特干巴巴地問了這么一句。
  拜倫說:“哦,我估計總可以有個地方——象旅館什么的。”
  “里斯本都快擠破啦。”斯魯特說。
  “天哪,确實是這樣。我一直沒想到這個問題,”娜塔麗說。
  “干嘛不住到我那儿去?”萊斯里·斯魯特說。“那是一套我生平見到的真正算得上度蜜月的房間。”
  娜塔麗看來非常惊訝。她望了拜倫一眼。“你這番意思太美了,斯魯特,可是我無論如何也不忍那么辦。”
  “我們會找到個地方的,”拜倫搖著頭說。
  “啊,可是他那個地方就象出自《天方夜譚》似的,”娜塔麗漫不經心地這么加上一句。“昨儿晚上我在那儿喝過一次酒。老斯魯特·你真肯幫我們這個忙嗎?”
  “萊斯里可以住到我那儿去,”澤爾斯頓說,“一點儿問題也沒有。萊斯里,等會儿到使館找我去。我得馬上赶到那里去。”
  “那么一切都安排停當了,”斯魯特說,“趁你們倆訪問潛艇的當儿,我回趟旅館,搬出來。”
  “天保佑你!謝謝了。我的行李呢?”娜塔麗心情紛亂地說著。“喔,還在羅森太太那個房間里哪。也許我應該去取一下。不啦,我還有東西往里頭放呢,等下再取吧。謝謝你,斯魯特;還有你,奔奇。謝謝你們幫的一切忙。”
  斯魯特朝著一輛過路的出租汽車打了個招呼。“祝你們幸福!”
  娜塔麗看到潛艇那么小,樣子那么難看,渾身是銹,不覺吃了一惊。“好家伙!”他們剛下出租汽車,當起重机正在他們頭上擺動時,她就在那叮當、吱吱聲中嚷道。“那就是‘S—45號’嗎?勃拉尼,真的,你坐這個家伙潛到水下,要當心別得了幽閉恐怖症啊!”
  “他醒著的時候不多,所以他什么也理會不到,”埃斯特說。他們正朝著一道僅僅用兩條長板子釘成的浮橋走去。水兵們都在低低的、平坦的黑色前甲板上閒蕩,定睛望著這個穿白衣服、抱著一束玫瑰花的姑娘。“等咱們一潛下海去,他就該睜開眼睛,大喊大叫了。”
  “我別的倒不在乎,就是這里的伙伴太低級,”拜倫說,“還有身上發出的臭味——高級軍官中間尤其厲害。我一睡著,就什么也不理會了。”浮橋那里有個頭發蓬亂、槍低低地吊在臀部的年輕水兵。他向埃斯特敬了個禮,向娜塔麗投了個渴慕的、崇敬的眼色,然后說:“報告長官,艇長請你們都在碼頭上等候。”
  “好的。”
  不久,一個穿藍制服、戴上尉金臂章的人物從銹痕斑斑的黑色風篷(就是位于艇身中央司令塔上面的架构)那里出現了。他走過浮橋,來到碼頭。艇長的体型頗有些象他的潛艇,中間笨拙壯實,兩頭陡然縮成圓錐形。他有棕色的大眼睛、寬闊的鼻子和一張使人惊奇的男孩子般的臉。
  “卡魯索艇長,這是我的妻子,”拜倫說,這個字眼使娜塔麗微微震動一下。
  卡魯索用他的白皙肥胖的爪子握住她的手。“呃,祝賀你們啦!拜倫是個好小伙子——在他醒著的短暫時刻。”
  “你真那么貪睡嗎?”娜塔麗笑著對拜倫說。
  “那純粹是誹謗!”拜倫說。“在艇上我很少闔眼,除非在沉思,回想當初進潛艇學校是做了一件多么愚蠢的事!我倒承認我是時常這么沉思的。”
  “一下子他能沉思十八個小時,”埃斯特說,“真是不折不扣的金子般的沉思。”
  兩個穿粗布工作服的水兵從前甲板敞著門的艙口走上來,跨過浮橋。一個提著冰桶,里頭放著一瓶香檳酒,另一個端著個托盤,上頭放著玻璃杯。
  “啊,咱們開始吧。亨利太太,海軍規定不許我們在艇上喝烈性酒,”艦長說。娜塔麗又一次感到一陣小小的快活的震動。他砰的一聲拔開瓶塞,在水兵拿出一只只杯子的時候,他鄭重其事地斟上了酒。
  “祝你們幸福!”他大聲說,這時,起重机正大聲叮當響著越過他們頭上。
  “祝福您,愿上帝祝福您!”娜塔麗嚷道。“謝謝您把他送到這儿。”
  “感謝二號机,”埃斯特“夫人”嚷道。“感謝蒸發器、排气系統和前電池組。在一條軍艦上,從來沒有出過這么多的毛病。”拜倫默默地沖著他的艇長和副艇長舉起杯子。他們喝著酒,起重机隆隆地又轉過去了。
  “艇長,”卡魯索再一次給他們斟酒時,埃斯特“夫人”說,“您認為拜倫房里那張照片有娜塔麗本人美嗎?”
  “差得遠哪,”艇長用他那雙清澈的、色迷迷的意大利眼睛望著她說,”連點邊儿也沒沾上呢。”
  “我正是這么感覺的。既然您已經親眼見到她了,長官,您同不同意我這個看法:在里斯本該辦的事至少需要五天?”
  “三天,”卡魯索艇長臉上那种夢幻般的神情消失了,立刻斬釘截鐵地說,“整整七十二個小時。”
  “是的,是的,長官。”
  “‘夫人’,你還得准備一份有說服力的机器失靈的鬼報告,”艇長一仰脖子喝干了杯里的酒,然后微笑著對娜塔麗說:“那么我可不可以陪您參觀一下本艇呢?”
  她跟著軍官們走進那銹痕斑斑的風篷,下了艙口。梯子又涼又油膩,短而滑的橫棒直絆娜塔麗的高跟鞋。她得低下頭鑽過第二個圓艙口,然后又走下一道梯子,才來到一間滿是机器的小屋。她強烈地意識到這樣會露出她的腿部,不過她高興的是自己的腿是漂亮的,裙子是緊的。
  “這是操縱室,“拜倫說,一面扶她下來。“這上頭就是司令塔。”
  娜塔麗看看周圍那些穿粗布工作服、神情肅穆的水兵,看看那閥門、圓形把手、指針表、操縱把柄、大机輪和亂團在一起的鋼纜,配電盤上的燈光照亮著艙里所有滾成綠色的隔板。盡管一台排气送風机一直在嗡嗡響著,屋里悶熱的气息里仍散發著机器、烹調、陳年雪茄和沒洗澡的男人的酸臭味。
  “勃拉尼,你真懂得這都是些什么嗎?”
  “他正學著哪,”埃斯特“夫人”說,“在他冬眠的間隔時期。”
  他們邁過一道敞著的防水門,來到一間軍官室。這里,娜塔麗又見到兩位軍官。桌上已經擺好了一個心形的白色蛋糕,上面用藍色的糖漿澆成一條潛艇、几個小愛神和拜倫·亨利先生及太太字樣。她勉強擠到首席上,坐在艦長的正對面,拜倫和埃斯特為了躲開頭上已經折起的一張床舖,緊靠著艙壁蹲坐著。
  有人拿出一把軍刀。娜塔麗切開蛋糕,艇長把分剩下的送到水兵室去了。娜塔麗喝的兩杯香婉酒上了頭。這一天的奔波和周圍年輕人朝她投來的渴望的目光也已經使她有些暈頭轉向了。在喝咖啡吃蛋糕的時候,她又為埃斯特“夫人”說的那些笑話逗得樂個不停。她終于認為盡管這條老潛艇又髒又狹窄,充滿了机器的气味和男人的体臭,它畢竟是一條令人十分開心的船。拜倫在她眼里一分鐘比一分鐘稱心,她吻了他一遍又一遍。
  在他們离開“S—45號”之前,拜倫把他的新婚妻子領到一間小艙去,把兩個床舖下面、靠近甲板的一個狹窄的黑洞指給她看,這就是他睡的地方。“我問你,”他說,“誰會甘愿在這個停尸間似的窄縫里多呆上一會儿呢?”
  “不睡在這里還有更可怕的事,”埃斯特“夫人”在娜塔麗身后說,“比如醒著。”
  當娜塔麗和拜倫走上甲板,回到新鮮、涼爽的空气中時,前甲板的水兵們都向他們揮手歡呼,娜塔麗也向他們揮了揮手。有些膽大的水兵還吹起口哨。在浮橋那里站崗的替他們喊來的出租汽車剛一開動,就咯吱咯吱亂響起來。司机把車剎住,跳了下來。不久,娜塔麗和拜倫听到他用葡萄牙語罵了起來,隨手把鞋和罐頭盒子扔開。水兵們笑著,叫嚷著,直到出租汽車開遠了。
  “我敢說這會儿可怜的斯魯特已經离開那家旅館啦,”娜塔麗往她丈夫怀里靠了靠。“咱們先去取我的行李,然后到旅館去,好嗎?你看了就知道啦。我那么毫不客气地接受下來确實不好,可是,勃拉尼,老實說,那簡直是給王室預備的套房。”
  娜塔麗住的客棧在一條小巷里。她的房間里有一個老婦人正睡在一張鐵床上打呼嚕。“哦,斯魯特的那個地方總比這個強吧,”拜倫小聲說,一面望著那裂了縫的天花板,几只正在剝著牆紙的蟑螂一見到電燈光馬上就四下躲藏。娜塔麗赶快把她的東西收拾好,留了個條子,連同鑰匙一并放在桌上。走到門口,她又回頭望了望羅森太太。她正仰臥著,張著下巴,灰色的頭發亂糟糟地散在枕頭上。娜塔麗想,羅森太太當初的婚禮是怎樣的?她丈夫那張用銀色像框嵌起來的、發黃了的臉在床頭小桌上微笑著。這就是那位被德國人從法國火車上硬揪走的可怜虫給她留下的唯一的紀念。娜塔麗打了個冷顫,把門帶上了。
  斯魯特顯然事先已經通知了皇宮飯店柜台上的辦事員并付過小帳,因為他馬上就油滑地咧嘴笑著,把鑰匙交給了拜倫。這對新婚夫婦得交出他們的護照。娜塔麗把她那個褐紅色的美國護照遞過去時,心里略微感到一些害怕——她就是憑這個護照才和里斯本的其他四万猶太人分道揚鑣的。
  “我剛想起一件事,”她在電梯里說,“你怎么登記的?”
  “當然是‘先生和太太’啦。這是惊心動魄的大事。”
  “可我那護照上寫的還是娜塔麗·杰斯特羅。”
  “那有什么。”電梯停了。他挽住她的胳膊。“我才不擔這份心呢。”
  “也許你應該回去向他們說明一下。”
  “先等他們來問吧。”
  侍者剛打開套房的門,娜塔麗就覺得自己猛然被抱起來了。“哎,拜倫,別胡鬧!我可沉得要命。你會扭著筋骨的。”可是他那瘦削的身子出乎意料的力气使她很興奮,她一只手緊緊摟住他的脖子,另一只手抓住她的裙子。
  “嘿!”他說著,把她抱到房里。“我現在明白你說的了,這确實是給王室預備的套房。”
  他把娜塔麗放下來的時候,她馬上先跑進寢室去。娜塔麗心里有點著急,她的浴衣還挂在斯魯特的洗澡間里呢。新買的非常肉感的內衣也還丟在五斗柜的抽屜里。要是給拜倫瞥見,可不好解釋!但是所有這些全不翼而飛了——哪儿去了?她摸不著頭腦。她正為這事納悶的當儿,拜倫在寢室落地窗外的陽台上出現了。“外邊這儿好极了,一點不假。可就是冷得要命。水上是一串奇异的光亮。你看到那瓶香檳酒了嗎?還有百合花。”
  “百合花?”
  “瞧那儿。”
  起居室的一角,大理石桌上的一個銀質冷卻器里鎮著一瓶香檳酒,旁邊立著一束紅、白色的水芋百合。花束旁邊是斯魯特留的一個小白卡片,上面什么也沒寫。門鈴響了。侍者遞給娜塔麗一個內衣店送來的匣子。她馬上跑進寢室,把它打開,里邊放著斯魯特清理出來的內衣——都是些五顏六色、鑲著花邊的薄綢。
  “是什么呀?”拜倫站在陽台上問道。
  “噢,我在旅館大廳的舖子里買的一些東西,”她輕快地說。“我猜一定是斯魯特告訴他們我要搬到這儿來。”她挑了一件桃色睡衣,裝出女巫的神情把它覆在胸前。“嗨,象個大學者吧?”
  然后,她在內衣下面看到斯魯特寫的一張便條。拜倫正要進來。
  她赶緊跑到落地窗那邊,把拜倫關在外面。“等會儿再進來。開香檳吧。”
  便條上寫的是:杰斯特羅,穿上那件灰色的吧。你穿灰色的總分外可愛。此系密信,閱后銷毀。愛你至死的——斯魯特。
  這段話使娜塔麗的眼睛濕潤了。她把便條撕個粉碎,丟到字紙簍里。她听到隔壁房里砰的一聲拔開了瓶塞。她從匣子里拽出一件鑲著黑色花邊的灰綢睡衣。她把萊斯里·斯魯特拋在腦后,赶快往周身噴了香水。她走出寢室,梳理著她
  那一直披到肩頭上的又長又黑的頭發。拜倫一把抓住了她……
  酒,百合花,玫瑰;在圓月下面,黑暗的海在他們窗外翻滾著。這對分离了半年的年輕戀人,在戰爭与和平的地理刀刃上,忽然在這遠离家鄉的地方結了婚,与世隔絕地睡在一張好客的大床上,而對年輕的戀人說來,這是人生最好的時刻——這就是他們的新婚之夜。人生的境遇有時好似一幅陰郁的壁毯,上面繡著一個模糊不清、意義含混的圖案。它朝里旋轉著,轉出一對燦爛的赤裸戀人。圣經就是從這一中心圖畫開始的。大部分古老的故事是以情人成為眷屬結束的——隱退到他們那神圣不可侵犯的原始狀態中去。然而對拜倫和娜塔麗來說,他們的故事才開始呢。
  劇跳的脈搏和愛情的溪流消失在一對戀人的溫暖的酣睡中了。在一九四一年一月的一個夜晚,拜倫·亨利夫婦(美國人)行完婚禮之后,睡在里斯本郊外的皇宮飯店里。這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兩千多個夜晚中的一個。這時,人類很大一部分正難以安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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