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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章


  在華盛頓,維克多·亨利被另派到作戰計划處去了。他什么指示也沒從羅斯福那里得到。人們說,總統是不可思議的,那位海軍上校從親身体驗中也開始相信這一點。但是他并沒由于這項任命而感到不安,盡管他好久以來一直渴望著并且以為可以得到一個海上的職務。
  他現在已經安于坐辦公室,這比什么——比他的雙鬢終于開始花白,比他的前額和嘴巴周圍的皺紋更加顯眼,比他在网球場上更加安詳的步子——都更表明維克多·亨利正在起著變化。
  在倫敦和柏林呆過之后,一九四一年一月的華盛頓使他感到只不過是一幅充滿了爭辯、宴會、縱酒、混亂、麻木不仁和揮金似土的令人沮喪的圖景,不祥地酷似淪陷之前的巴黎。經過好長時間他才習慣于這里的燈火輝煌的街道,川流不息的汽車,精致——過于丰富的食品,以及對戰爭的愚昧和漠不關心。帕格每次同軍人和他們的妻子交談,發現他們只討論遠處的戰爭可能對他們自己渺小的生活帶來的些許好處。海軍學校畢業出來的象他那樣才具的同學,都正在踏上可以升到將級的海上主要指揮崗位。他知道人們都把他看作一個倒楣鬼,一個由于官運不濟而沉下去的新人。他關心過戰爭,關心過在他看來頗為黯淡的美國前途。可是現在他几乎不再關心什么了。
  海軍仍舊象往常那樣全神貫注在日本方面。每逢總統作出一項加強大西洋艦隊的決定,就必然在海軍部和陸海軍俱樂部里引起一片憤怒的怨聲和狡黠的搖頭。他試著談論德國人,他的朋友們就都對他側目而視。他們打趣的神情几乎在說:他是個沒人理睬的持荒謬成見的人,在就他所知道的次要事務上大事夸張,以便吹噓他自己的重要性。國會里和報紙上關于《租借法案》大吵大鬧的辯論在他看來既不合邏輯,又文不對題。希特勒當時不對美國宣戰只是為了适應他自己的計划,僅此而已。對美國人民來說,更配他們胃口的顯然是偽裝中立,同時開始緩慢地、斤斤計較地幫英國的忙——每朝這個方向邁一步,都要經過一番爭辯。這是兩個簡單的事實,但在唇槍舌劍中它們都被遺忘了。
  帕格·亨利安于呆在作戰計划處,因為在這里,他是在另一個世界工作,一個秘密的、很小的、只講現實不動感情的世界。一月初,他和軍事計划處的其他几個軍官一道開始跟英國軍事人員“對話”。在理論上,勃納—沃克勳爵和他所率領的代表團在華盛頓是為了視察或采購之類的曖昧使命。表面上,談判只限于低級的初步探討,對任何一方都不具約束力,總統、陸軍參謀長和海軍作戰部長對這些談判也不聞不問。實際上,三月一日,通過這些次會商就正在完成一個書面的全球作戰計划。這個計划估計到日本遲早要發現進攻,但是這個協定中關鍵性的決定立足于四個字:“德國第一”。使維克多·亨利振奮的是美國陸軍航空兵團及空軍的計划人員都同意了這一點,同時相當出他意料之外并使他高興的是,本
  登將軍和另外兩位以為戰爭快結束了的海軍同僚也同意了——而海軍的其他人員卻仍舊按部就班地以“桔子”(日本的代號)為假想敵人在進行老式操練和演習。
  在帕格·亨利看來,很清楚,日本倘若參戰,以它那每年只有几百万吨的鋼產量,一旦德國打敗了,它是維持不了多久的。然而如果德國人把英國打垮,把英國的艦隊拿到手,他們就可以征服一個一個的大陸,越打越強大,日本怎么樣
  都無關緊要。從他在陸海軍俱樂部的交談中,他知道這個“德國第一”的決定要是泄漏出去,是會引起一場難以想象的風波的。從總統算起,他是极少數(也許不到二十個)知道這一机密的美國人。也許這是治理國家大事的一种奇特方式,可是使他惊訝的是——他的惊訝從來不曾完全消失過——事情就是這樣進行著的。參与這個左右全局的默默無聞的工作使他感到滿足。
  他的生活是极為离奇的:看完清早出版的報紙或者從廣播上听完頭天國會里關于《租借法案》的激烈辯論之后,早晨就來到舊海軍部大樓几間處在遠僻一角的單調的小辦公室里,坐下來跟英國人開始另一天關于全球作戰計划的工作。几個知道“對話”內情的高級官員竟能一點不動聲色地掩蓋一切,這給帕格留下了無法磨滅的印象。對這樣一個需要長官如此弄虛作假、需要用种种甜言蜜語哄騙立法者采取明智行動的政府,他感到困惑不解。有一回這些計划人員經過一天的繁忙工作疲乏不堪,只穿著襯衫圍著收音机坐下來听馬歇爾將軍向參儀院的一個委員會作證。他們听到這位陸軍參謀
  長(他那冷若冰霜的耿直不阿曾使亨利聯想到喬治·華盛頓)向參議員們保證美國并無參戰的意向,目前也沒有大規模擴軍的必要。當時計划人員正以美國軍隊到一九四三年擴充到五百万人為基礎討論著一個分配方案——這一方案馬歇爾是完全知道的。
  “我弄不明白,”帕格對勃納—沃克說,“也許只有在一點上你能替民主辯護,那就是其他形式的政府甚至更坏。”
  “坏在哪里?”這是那位空軍准將尖刻的回答。“如果其他形式的政府更能贏得戰爭,旁的优點就都不算數啦。”
  勃納—沃克已經充分地掌握了“登陸艇”這個問題,帕格同他合作得很好。在計划人員中間,已精心制造出一個關于亨利上校的女友“艾爾西”的笑話在傳播,這個笑話其實只是在“登陸艇”這個詞上做文字游戲。他不斷地強調在一切戰場上,登陸艇對作戰都起著制約作用。帕格在制定作戰公式時,曾把越海登陸部隊的行動統統按登陸艇的型號和數量來計算,從而給許多意圖宏偉、貌似可行的計划潑了冷水。往往有人會說:“帕格的女友艾爾西又在作怪啦。”他堅持把住這一關,勃納—沃克總是支持他。
  1原文“登陸艇”的縮寫“LC”与女性名字“艾爾西”(Elsie)同音。
  亨利輕易遇不到帕米拉·塔茨伯利。她是作為這位空軍准將的打字員兼助手到美國來的,被塞在英國采購團的一間辦公室里,顯然累得要命,臉上總是憔悴不堪。他第一次見到帕米拉,通身都有一种惊喜交集的感覺。當時她站在勃納—沃克身旁,用熾熱的眼光望著他。她沒寫信告訴他說要來。他們只約會喝過一次酒。帕格在信里不厭其詳地談到他和台德·伽拉德見面的經過。他覺得她年輕极了。他參加那次轟炸任務之后曾對這個姑娘迷戀了一陣,這會儿在華盛頓熙熙攘攘的維拉德酒吧間回想起來,仿佛是個遙遠的、令人難以置信的插曲。可是,和她相處的那一個小時,他感到溫暖而愉快。自那以后,每逢見到了她,就是他可喜的一天。他只憑偶然机會跟她相遇,沒給她打電話,也沒要求再度跟她見面。她雖然見到他時總顯得很高興,但也沒采取行動使他們見面的次數更多一些。
  就象一個大學青年渴望著成名、一個流亡者渴望著回到故鄉一樣,這位四十九歲的海軍上校有時也冥想著跟這個年輕的英國女人搞一次戀愛將是什么滋味。然而這僅僅是他的幻想而已。按照他的方式,他對他的妻子依舊是忠實的。他
  回來的時候,羅達帶著一种扑朔迷离的复雜心情迎接丈夫——一下子顯得恩愛備至,甚至情欲大發,一下子又陷入深沉的憂郁、冷漠,大發脾气,抱怨不該從紐約搬到華盛頓來。最后她穩定在一种低溫的、不即不离的狀態,成天為“援英募集運動”和她以前的那個音樂委員會奔忙著,時而以這樣
  那樣的理由去趟紐約。有時她漫不經心地提到巴穆·柯比——如今是“援英募集運動”的主席之一。羅達完全象往常一樣跟帕格一道進教堂,唱圣詩,傳遞關于海軍妻子不安于室的流言蜚語。當帕格沒能得到一個海上指揮職務而回到作戰計划處時,她顯然很失望。但他們又過起以前那樣的日常生活來,帕格也忙得顧不及去怎么擔心羅達那一直也不平衡的情緒了。
  有時听到孩子們的消息,間或使他們接近一下。拜倫那封關于他在里斯本匆忙結婚、寫得潦潦草草的信使他們大為震惊。這件事他們交談了好几天。先是著急、苦惱、相互寬慰,最后只好安于接受這個事實。華倫送來的照例是好消息。他的妻子正要回華盛頓來分娩,他已經提升為中尉了。
  三月初的一個星期天,帕格滿五十歲了。他在教堂里挨著他妻子坐著,傾听唱詩班唱著“圣哉,圣哉,圣哉”,盡量想擺脫那种認為一生中的好机會都錯過了的感覺。他計算著自己的幸福:他妻子仍然很漂亮,還頗懂情趣;如果她有什么不足之處,哪個女人沒有呢?他的兩個儿子都是海軍軍官,女儿經濟上也已經獨立了,而且很聰明。也許他在事業上遇到了挫折,但他還是在一個職位上做著有益的工作。他實在沒什么可抱怨的。
  羅達坐在他身旁,主要在想:自從她丈夫從海外歸來,不久就要第一次和巴穆·柯比面對面地會晤了。
  羅達舉行宴會的那個晚上,暴風雪把首都堵塞了。七點一刻光景,她的客人們——包括柯比,零零落落地都到了,撣著身上的雪,跺著腳上的雪。可是宴會仍沒能開始。帕格還蹤跡不明。
  特拉西巷這所小巧精致、帶家具的房子是從一位擁有百万家資的單身漢(如今是駐巴西的大使)手里租到的。這時羅達正在那窄小的、熱气騰騰的廚房里作最后的檢查,看到一切都准備得很妥善:湯是熱的,鴨子很嫩,蔬菜正開著鍋,廚師正在為了到時候不開飯而發著脾气。經過走廊時她對著穿衣鏡皺了皺眉頭,整理了一下發式,然后赶快又去招待客人們了。羅達穿的是一件非常合她身腰的銀色禮服。她面色紅潤,眼睛帶著亢奮,閃閃發光。在起居室里,柯比和帕米拉·塔茨伯利正坐在大躺椅上交談,梅德琳和杰妮絲在一個角落里交頭接耳。在燃著木柴的壁爐前面,埃里斯特·塔茨伯利和勃納—沃克勳爵正跟新近當選的拉古秋參議員和他妻子分別坐在兩張相對的長椅上閒聊。宴會的客人是雜湊起來的。但是既然這不過是為“援英募集運動”義演的音樂會前的一次宴會,她也就不在乎這些了。她心里主要考慮的是帕格和柯比之間的會晤。
  “咱們再等十分鐘,”羅達在科學家身旁坐了下來。“再不來的話,咱們只好吃了。我是委員會的一個成員。”
  “亨利上校在哪儿呢?”帕米拉鎮定地問。她那件淡紫色的禮服從頸部起是用帶子吊著的,這樣就裸露出她那纖細的肩部。她的茶色頭發梳得很高。羅達記得帕米拉·塔茨伯利是個耗子般的姑娘,現在她可不是只耗子。羅達從柯比臉上的表情看出他那懶洋洋、暖烘烘的欲望。
  “我要是能說得出就好啦。軍事秘密掩蓋著形形色色的坏勾當,是不是?”羅達笑著。“但愿他忙的是國防,而不是一個金發女郎。”
  “我不信會是個金發女郎,”帕米拉說,“亨利上校可不是那种人。”
  “哎,這些道貌岸然的最要不得,親愛的。呃,你這件禮服可真漂亮啊。”
  “你喜歡嗎?謝謝啦,”帕米拉把裙子拉拉平。“我覺得打扮得好象去看啞劇似的。几個星期以來,我黑天白日穿的都是制服。”
  “勃納—沃克勳爵把你赶得那么緊嗎?”
  “啊,沒有,亨利太太。是要做的事情實在太多了。我覺得自己呆在華盛頓太幸運了,晚上加加班也許是為了消除自己的犯罪感吧。”
  “帕米拉,那末八成是華靈旅館啦,”柯比的語調是要把被羅達打斷的話題繼續說下去。
  “只要他們已經把轟炸所造成的破坏修复了。這會儿,他們總該修好了。德國人拚命想搞白金漢宮,所以那一帶的房子吃了不少炸彈。可那是十月間的事了。”
  “明天我就給華靈拍個海底電報。”
  “怎么,巴穆,你要去倫敦嗎?”羅達說。
  柯比朝她轉過身來,同時把他的一雙長腿交叉起來。“看來是這樣。”
  “這我可是頭一回听說啊。”
  “這件事醞釀一陣子了。”
  “倫敦!多富于冒險意味啊,”羅達笑了,用笑掩蓋住她的惊訝。
  “杰妮絲,喝那么多馬提尼酒對你好嗎?”拉古秋太太說,她那高嗓門壓過了其他人的談話聲。
  “哦,媽媽,”杰妮絲說,這時一個穿白長褂的菲律賓老頭(羅達為當晚的宴會臨時雇來的一個退休的海軍侍者)正哆哆嗦嗦地往她伸出來的杯子里斟著酒。
  “那個娃娃一定會叼著只橄欖出世的,”參議員說,兩個英國人暢快地笑了,拉古秋那粉紅色的臉上是一片自我滿足的皺紋。
  “那么你确實見到拜倫了嗎?”杰妮絲對梅德琳說。“什么時候見到的?”
  “大約兩個星期以前。他的潛艇在布魯克林海軍船塢停了一夜。他請我吃了頓飯。”
  “他怎么樣?”
  “他——我也說不清——比以前更淡漠了,几乎是冷冰冰的。我想他不大喜歡干海軍。”
  “也許他不大喜歡結婚,”杰妮絲說。“我從來沒听說過這么离奇的事!就在里斯本起這么兩天哄,然后她回意大利,他又鑽進那條小潛艇里去。他們干么費那么大事去結婚?”
  “哼,也說不定那個猶太姑娘非要結婚不可,”梅德琳用調皮的口气說。杰妮絲笑了一下。“倒很可能是那樣。不過我可以這么說,她是個十分聰明、漂亮的姑娘。”她做了個鬼臉,還挪動一下寬大的綠色長衫下面的大肚皮,使自己坐得更舒服些。“哎,我成了一條臃腫的母牛啦!親愛的,這就是一切必然導致的后果。永遠記住這一點。你的愛情生活怎么樣?”
  “哦,親愛的,說起來——”梅德琳朝她母親望了一眼。
  “你還記得那個吹喇叭的嗎?眼睛又大又憂郁——通身穿棕色的那個?”
  “那個共產党?啊,梅德琳,莫非你——”
  “嘔,不是,不是。波茨完全是個枯燥無味的人。可是我跟他到梅迪遜廣場公園參加那個反戰集會去了。杰恩,那可真了不起呀!人擠得滿坑滿谷的。紅、白、藍色的橫幅標語從公園的一頭一直拉到另一頭,寫著:美國兵不去……”梅德琳把雙手朝兩邊一攤。“他們唱西班牙忠誠派的歌,唱一些群眾歌曲,小說家、詩人和大學教授作激烈的反戰演說。呃,那家伙就在我們這個包廂里。他是專替廣播電台寫恐怖節目的。他很成功,一個星期可以掙到大約五百元。他很漂亮,不過也是個共產党。”梅德琳打了個噴嚏,擤了擤鼻子,然后狡猾地望著杰妮絲。“你說說看,哪個會給我們家里的震動大些,是拜倫的猶太姑娘呢。還是我這個共產党?鮑勃是明尼蘇達來的,他至少是個瑞典血統的。他好极了。”
  1指一九三六——三九年西班牙內戰中擁護人民陣線、反對佛朗哥的進步分子。
  2杰妮絲的昵稱。
  杰妮絲說:“那么你那位老板呢?”
  “休·克里弗蘭嗎?提他干什么?”
  兩個年輕女人互相望著。杰妮絲的嘴角彎起了會意的皺紋。梅德琳那涂著脂粉的蒼白的臉漲紅了。“說呢,杰妮絲,你干嗎咧嘴笑呀?”她把馬提尼酒大部分都喝光了。
  “我不知道。你總一個接一個地跟一些莫名其妙的男人往來。”
  “如果你的意思是說我在暗地里等著克里弗蘭先生,”梅德琳用她父親那樣明快的語气說,“那你是大錯特錯了。他是個大腹便便、粉頭發、滿臉雀斑的男人,比我大十歲。我個人是把他看作一條蛇的。”
  “親愛的,蛇會催眠術啊。”
  “對,它只能催兔子和鳥儿,我兩者都不是。”羅達走到一張中國式的小桌跟前去接電話。“喂,你呀,”她說。“你在哪儿?……哎呀,我的天……好,自然,好吧。我把票給你留在售票處。好,好,他們已經等了好几個鐘頭啦。好,回頭見,親愛的。”她挂上電話,對客人們擺動著那雙又長又蒼白的手。“哦,咱們把酒喝干吧。帕格來電話表示抱歉。他正在白宮,也說不准什么時候能夠脫身。”
  在華盛頓,一個在宴會上缺席的人如果正在白宮,他那張空著的椅子并不使客人們感到難堪。正相反,誰也不問維克多·亨利在那座行政大樓里正干著什么,甚至也沒人對羅達的話議論什么。她把勃納—沃克安置在她的右首,把參議員放在她的左首,說:“經過這么些年,我還是掌握不好這些禮數。一位是美國參議員,一位是英國貴族,上下怎么擺呢?參議員,我就把咱們這位外賓放在上座了。”
  “絕對恰當,”拉古秋說。
  埃里斯特·塔茨伯利說:“參議員,表決《租借法案》的時候如果你能把席位讓給他,勃納—沃克勳爵這回一定欣然把上座讓給你。”
  “噢,成交,成交。”這位空軍准將大聲說,他那挂滿了勳章的軍服使羅達眼花繚亂。人人都笑起來了,塔茨伯利笑的聲音最大。“哈哈哈!”這位記者的肚皮在他那橫挂著一道大金鏈、皺皺囊囊的背心的廣闊空間下面顫動。羅達說:“哦,這种精神真好!我正有點儿擔心我們這些英國朋友會把拉古秋參議員活活吞下去呢!”
  參議員眯起眼睛來。“你們英國人缺肉不至于缺到那种程度吧,對嗎?”一陣笑聲過去以后,他又接著說下去。“不,說真的,羅達,我很高興你使我們聚在一起。也許我已經使咱們這位朋友相信我并不是喜愛納粹的人。我只不過是九十六個人中間的一個,我有我自己的觀點。我當然不贊成惠勒參議員那個發言。說什么《租借法案》將要把美國男儿葬送掉四分之一。那話講得沒邊儿了。不過要是羅斯福有意向英國
  免費贈送軍火,他為什么不干脆站出來直說,何必拿這個《租借法案》來哄騙我們?這簡直是把我們當成了傻瓜!”
  “我去參加了一次紐約的反戰集會,”梅德琳插嘴說,“一個演講人說了個有趣的故事:一個流浪漢在街頭攔住個闊佬說:‘先生,我都快餓死啦,請您給我兩毛五。’那個闊佬說:‘親愛的伙計,我不能給你兩毛五,我可以借給或者租給你兩毛五。’”
  拉古秋參議員大笑起來。“妙极啦。我一定把它用在我下次的發言稿里。”
  巴穆·柯比從餐桌對面說:“你真的愿意從共產党方面搜集材料嗎?”
  “那是個共產党召集的會嗎?不過,故事總是故事。”
  “這种集會真是發瘋,”杰妮絲說。“今天下午我坐出租汽車經過賓夕法尼亞大街的時候,在白宮前面給卡住了,簡直寸步難移。新聞攝影記者也在那儿,給糾察隊拍照。共產党舉著標語牌圍成個圓圈走著,齊聲唱著‘美國兵不去’。他們旁邊有一群女人——美國基督徒母親協會的——就跪在人行道的積雪里祈禱。那個司机告訴我說,她們要二十四小時不停地禱告下去,直到把《租借法案》擊敗或者否定掉為止。說實在的,從夏威夷來到這儿,我覺得這個國家簡直發瘋了!”
  “這就正好說明反對這個法案的運動有多么廣泛,”參議員說。“各方面的人都有。”
  “正相反,”柯比插嘴說,“兩邊的极端派似乎都反對援英,可是中間的群眾是贊成的。”
  拉古秋參議員朝空中揮了揮手說:“不是這樣,先生。我一輩子走的都是中間道路。你們應該听一听參議院餐廳里那些靜悄悄的交談。對你們說,要是他們不必擔心大城市里的猶太人的話(我也不怪猶太人有那樣的感覺,不過這個問題不能在狹隘的基礎上來決定),馬上就還會有二十票投到我這方面來。我仍然認為不會再多了。票數天天都有變化。要是這風浪再繼續一個星期的話,這個法案就吹了。”
  臨街的大門打開又關上了。維克多·亨利走進餐室,一面撣著他那件藍色軍大衣上的雪花。“向各位道歉,”他一邊脫大衣一邊說。“不必,不必,不必站起來,我就來參加,等會儿再換衣服。”
  可是男客都站在那里。維克多·亨利圍著桌子走了一遭,和客人們一一握手——最后握手的是巴穆·柯比。“哦,”他說,“可好些日子沒見啦。”
  “确實很久了,太久啦。”
  只有對這位科學家最熟悉的羅達領會到他那副笑容是尷尬和做作的。她為這一瞬間擔了兩個星期的心,可是現在有的卻是一种意想不到的感覺——想到兩個這樣的男人都愛著她,她感到既愉快又驕傲。當她的情夫握住与她結婚二十五年的丈夫的手時,她絲毫也沒有犯罪的感覺。柯比要比亨利上校高出不止一頭。他穿著一身黑白條紋的禮服,看來是個滿神气的家伙。可是帕格也是神采奕奕:他腰身筆直,身材不高,但很結實,深陷的眼眶里那雙疲倦的眼睛顯得十分銳利,生气勃勃。他的整個儀表都顯示著活力——這是她自己的丈夫,剛從白宮回來。羅達感到自己幸運、美麗、受到寵愛。她的思緒混亂而愉快,但處境十分保險。這實際上是她一生中最愜意的一剎那,而它象夢一般轉瞬就逝去了。帕格在他的座位上坐了下來,開始吃他的冷盤鮮蝦。
  “這話說得象馬后炮了,”他對柯比說,“不過,我确實想向你道謝,感謝你去年夏天從紐約開車送羅達到潛艇學校去看拜倫。那路程可不短呢。”
  柯比把他那雙大手朝兩邊一攤。“可是看看潛艇基地也真是一次了不起的經驗。你的朋友塔利上校陪我們參觀的時候可給我們講了些我們一竅也不通的事。”
  “瑞德·塔利在學校里總得滿分,”帕格說。“我有點儿疑心拜倫全靠他一臂之力才畢業的。不過我也沒去問他。”
  對羅達來說,這兩個男人實際上直截了當地談起那次宿命性的旅行倒是一幕動人心弦的戲劇。她快活地說:“哎,帕格,你總是揭可怜的勃拉尼的短。瑞德告訴我們說,在坦克訓練班上他還得了冠軍哩。有一回他一直到肺部都給卡住了,可他一開始就安然脫身,完全沒有受傷,冷靜得象條魚似的。哦,我們去看他的時候,他們正派他指導坦克班呢。”
  “那只是自我保存,并不叫工作——勃拉尼一向是善于那樣的。”
  “自我保存也是一种才干哪,”帕米拉·塔茨伯利說。
  帕格帶著特殊的溫情望著她。“對,帕米拉,不能自我保存自然也不會有多大成就,這倒是實情。可那只不過是烏龜式的才干。”
  “哎呀,你們可曾見過?”羅達對勃納—沃克勳爵說,“竟有這樣的父親!”
  拉古秋太太尖聲叫了一下。那個老侍者正在給勃納—沃克勳爵上湯。這位英國客人身上的勳章分散了他的注意力,他手里的托盤傾斜了,敞著的湯盆眼看就朝著羅達這邊滑了過來:几秒鐘之內,她那件銀色禮服就可能毀了。可是就在湯盆順著托盤滑下去的當儿,向來一只眼睛總盯著仆役的羅達,馬上就把它騰空抄了起來,然后就以遇到麻煩的一只貓那樣敏捷而穩重的動作,把它放到餐桌上,一滴湯也沒洒出來。
  大家倒抽了口涼气,接著是一片笑聲。帕格嚷道:“干得好!”
  “自我保存在我們家里是代代相傳的,”羅達說。在更大的笑聲中,埃里斯特·塔茨伯利連聲喝采。
  “好家伙!我從沒看見過做得這么利落的事,”拉古秋參議員大聲嚷道。
  人人都對羅達說了句笑話或恭維話,她興高采烈起來。羅達喜歡請客。她善于事先把細節都釘准,然后,整個晚上再輕松地閒談。羅達談到在柏林舉行的宴會上所發生的一些事故,然后開始用尖刻的諷刺回憶起納粹來。以前對德國人的友好她早已忘得一干二淨了,如今她是“援英募集運動”的一員女將,徹頭徹尾地站在援英方面。巴穆·柯比克服了在帕格面前的尷尬之后,也談起他在紐倫堡Parteitag的一些見聞。帕格談起了阿本德魯的滑梯,逗得女客們吃吃地笑個不停。然后,勃納—沃克勳爵又說了些被俘的德國空軍駕駛員如何傲慢無禮的可笑逸事。
  1德語:党代表大會。
  拉古秋參議員打斷他的話說:“勃納—沃克勳爵,你們英國人去年真的陷入困境了嗎?”
  “哦,可不是么。”于是這位空軍准將就談起頭年七八月里飛机和駕駛員如何越來越少;九月里有一個星期駕駛員如何少于為了保全英國所需要的最低數目;整個十月皇家空軍里如何彌漫著悲觀情緒——倫敦燃燒著,平民大量死亡,可是已經提供不出夜間戰斗机了,而德國空軍還是不斷地飛來,向居民區投擲燃燒彈,到處連炸帶燒,想摧毀這個城市的斗志。拉古秋又追問了一些問題,他那粉紅色的臉越來越清醒。空軍准將說,皇家空軍估計德國人在春季和夏季還要進行新的、規模更大的襲擊。照目前被潛艇炸沉的比率來看,也許會使英國飛机由于缺乏汽油而不能起飛應戰。到那時候,入侵英倫就將提到日程上來了。“別忘記,我們希望能經受得住這一切,”他說。“不過,這回希特勒也許有了本錢。他已經大量擴充了他的武裝部隊。當然,我們也沒閒著。但是不幸我們的許多物資最近都沉到大西洋底去了。”
  拉古秋正用手指把面包揉成小團團。他目不轉睛地望著這位空軍准將。“是啊,”他說,“作為人民,作為文明,沒有人把英國和納粹相提并論。你們的人民十分了不起。我可以告訴你,我們在國會里還會听到一些這方面的情況。”
  勃納—沃克謙虛地躬了躬腰,引得席上其他的客人都笑了。“我隨叫隨到。”
  別人吃著甜點心時,維克多·亨利換上了他的軍禮服。他回到餐室來的時候,客人們正在穿衣服,准備冒著風雪動身。他幫助帕米拉·塔茨伯利穿上大衣,聞到了一股勾起他的回憶的芬香气味。她回頭對他說:“我有關于台德的消息。”
  最初一剎那,維克多·亨利沒有听懂。在“不來梅號”郵船上,她也是用這樣明快、安詳的方式把關于希特勒的笑話說出來的。“真的嗎?是好的還是坏的?”
  “給我來個電話好嗎?”
  “好。”
  “一定要打,啊,千万。”
  客人們分乘三輛汽車,帕格開著送英國客人的那輛。當他們在馬薩諸塞大街遇到把降著的雪映成櫻桃色光圈的紅燈而停住時,他對空軍准將說:“你在好几點上說服了拉古秋參議員。”
  “那不過是飲酒中間談的話,”空軍准將聳了聳肩膀。
  “啊,誰也沒見到憲法禮堂這么輝煌過,”羅達說,“也許以后也不會看到了。真是了不起!”
  所有的座位全滿了。管弦樂隊里所有的男人以及坐在兩旁長斜坡的許多男觀眾,都穿了全套禮服或金光閃閃的軍服。婦女們形成一片袒露著的肌膚、鮮艷奪目的顏色和珠光寶气的海洋。台上懸挂著英美兩國的偉大國旗。羅達自己訂了緊挨著總統廂的兩個包廂。她把拉古秋夫婦和杰妮絲、空軍准將和埃里斯特·塔茨伯利安置在那個較好的包廂里,她和帕米拉坐在另一包廂里的靠欄杆處,帕格和柯比坐在她們背后,梅德琳坐在最后邊。
  他們后面的走廊里,在警衛和遲來的觀眾間掀起一陣騷動,一片低語聲傳遍了禮堂。接著,副總統和他的夫人踱進了總統廂,走進藍白色的聚光燈圈。觀眾站起來鼓掌。亨利·華萊士忸怩地向大家笑了笑,揮揮手。他看來象個有頭腦的農業家,為了什么周年紀念會穿上了全套禮服而感到十分不快活。管弦樂隊奏起《星條旗永不落》,然后又湊了《天佑吾王》。這首英國國歌,再加上帕米拉·塔茨伯利袒露著的白皙肩膀离得又那么近,在維克多·亨利心里喚起了在倫敦所過的白天和夜晚的回憶。觀眾回到了座位上,小提琴開始徐緩地奏起海頓的交響樂時,帕格的腦海里浮現出閃擊戰和對柏林的轟炸,這個德國首都由于煤气厂被炸毀而在夜空中閃出黃色的光。他一走進公寓房間,帕米拉就投到他的怀抱里來。音樂轉入一個快調舞曲,又把他帶回到現實中來。他凝望著他妻子的側影,她是用平時听音樂會的姿勢坐著的:背挺直,雙手在膝上交握著,頭微微偏向一邊,表示听得津津有味。他想到她有時候多么富于魅力,而今晚宴會上她又是多么雍容大方。他為了自己愛上帕米拉·塔茨伯利而隱隱感到內疚。維克多·亨利一生沒做過几件虧心事,他是不善于替自己開脫的。
  1海頓(1732—1809),奧地利作曲家。
  羅達自己是不能更怡然自得了。海頓的音樂使她感到愉快。她喜歡這樣穿了新做的銀色禮服坐在离副總統這么近的一個顯赫的包廂里。她高興音樂會的票全賣光了。她還期待著以后要舉辦的晚餐舞會取得成功。所有這些极為有趣的活動實際上又都是為了一個再崇高不過的目的,而她的名字在委員會名單上又列入前茅。事情還能更好嗎?只有巴穆·柯比要去英國這個消息略微使她有些不安。關于這事,她還要問他些問題。
  當然,柯比博士也自有他的心事,帕米拉有她自己的。這四個人——一對結婚多年的夫婦和兩個闖進他們婚姻里的外人——看起來和這個瓮音大廳兩壁其他包廂亙四個四個的觀眾并沒什么兩樣:都長得標致,穿得華麗,安詳地在傾听音樂。柯比正坐在羅達身后,帕格坐在帕米拉·塔茨伯利后邊。一個陌生人也許會猜想高個子的是一對,矮的是一對,只不過對那個長著一張飽經風霜的臉和一副濃重眉毛的海軍軍官來說,那小個子女人顯得年輕了些。
  中間休息的時候,兩個女人走開了,維克多·亨利和柯比博士就留在那個暖气開得太足的、煙气熏人的前廳里。帕格說:“出去吸口新鮮空气怎么樣?看來雪是停了。”
  “贊成。”
  司机們站在他們的轎車旁跺著新落下來的雪。天冷得厲害。几個坐在盡后邊座位上的年輕的音樂愛好者穿了毛衣和短皮大衣,在雪水泥泞的台階上交談著,嘴里吐著熱气。帕格說:“關于鈾,有什么新的情況嗎?”科學家歪了腦袋望著他。“什么鈾?”
  “你們已經進展得那么快了?”帕格咧嘴笑著。柯比慢慢搖了搖頭,嘴上作出不想說下去的樣子。
  “德國人會搞到咱們前頭去嗎?”回答是聳了聳肩膀。
  “你是知道的,我目前在作戰計划處,”維克多·亨利直截了當地說,“我向你們追問這個是因為我們應該掌握這個秘密而又得不到。要是另外這個東西确實在制造中,也許我們在舖子里只是玩著儿童游戲。”
  柯比裝滿了他的煙斗,點上了火。“你們并不是在玩什么游戲。還沒進展到那地步。咱們這邊還沒有。”
  “能不能加把勁儿呢?”
  “哦,可真得大大加把勁儿。我正是為這件事去英國的。他們顯然赶在咱們前頭許多。”
  “在旁的方面他們也赶在前邊啦,”帕格說。“關于《租借法案》這場瞎胡鬧的混戰中,這种事就沒人提到過。有英國科學家在咱們這一邊,咱們得大大慶幸。最好拚命把他們留在這邊。”
  “我傾向于同意你的看法。可是在許多方面咱們也赶在他們前頭。”柯比噴著煙斗,乜斜著望了帕格一眼。“回到了家覺得幸福吧?”
  “幸福?”帕格抓了一把雪,把它捏成雪球。雪在他溫暖的手心里發出滋滋的響聲,使他一剎那間回到了愉快的童年。
  “我忙得都顧不及去想了。對,我想我是幸福的。”他把雪球從汽車頂上扔到那條空無一人的小巷里。“羅達在柏林住膩煩了,我一個人住在那里又太冷清。”
  “羅達,她可真是位出色的主婦,”柯比說。“我從來也沒參加過比她舉辦得更好的晚宴。那可真是本事——她救那盆湯的情景。”柯比叼著煙斗,刺耳地笑了笑。“真是本事!”
  “在她的其他才能中間,”帕格說,“羅達還一向是個雜技演員。”
  柯比把整個臉皺了皺。“冷得真可以,是不是?咱們回去吧。”
  他們在樓梯上碰見正要出去的梅德琳。她那件白狐皮大衣緊緊地罩在長禮服外面,頭發上一條紅圍巾一直系到下巴底下。
  “你去哪儿?”她父親說。
  “我已經告訴媽媽了,我等不了散場。克里弗蘭先生從匡蒂科回來了,我得去見他。”
  “等會儿跳舞你回來參加嗎?”梅德琳打了個嚏噴。“爸,我說不准。”
  “當心你那個感冒。你樣子看來怕人。”
  兩個男人進去了。梅德琳抓住木欄杆,急忙走下那很滑的台階。梅德琳到達的時候,一個侍者正端著放了一份夾餡面包、一杯雙份馬提尼酒的托盤在敲休·克里弗蘭的房門。那熟悉的洪亮聲音听起來似乎有些气惱。“門開著哪,就進來吧。”
  她的老板穿著一件和他很不相稱的紫綢浴衣坐在那里,穿了長統襪的腳蹺到一張仿古的書桌上。他正在打電話,象在賽馬場上似的用鉛筆做著筆記。“回力球怎么樣?”他說著。
  “明天有什么好節目嗎?”他朝她揮了揮手,把話筒堵了一下。
  “嗨,梅蒂!我以為你來不成啦。把這個簽一下。給他一塊錢。”
  侍者是個目光遲鈍的矮小青年,正在屋里徘徊著。克里弗蘭跟他的管帳人談話的當儿,他咧嘴傻笑著,兩眼直勾勾地望著。“克里弗蘭先生,我只想告訴您,我是您的一個崇拜者。”克里弗蘭一挂上電話,他就這樣說了。“我真覺得您了不起。我們一家都這么想。每次業余演出我們都去的。”
  “謝謝,”克里弗蘭帶著睡眼蒙矓的神情低聲說,同時用手指攏著他的淡茶色頭發。“梅蒂,來點什么嗎?”
  “多謝,來杯酒吧,我感冒了。”
  “給她也來個雙份的,”克里弗蘭忽然對侍者很有風度地笑了笑說。“給我來三支哈瓦那雪茄,要是有的話,要基度山伯爵牌的。越快越好。”
  “是,克里弗蘭先生。”
  “民蒂科怎么樣?”梅德琳把大衣往椅子上一撂,坐下來,擤著鼻子。
  “舞台很好用。指揮官興奮极了,他認為這是招募新兵的一個极妙的噱頭。”克里弗蘭打著哈欠,點上雪茄,然后向她解釋他和指揮官商量好的有關廣播的安排。“他領我在兵營到處都參觀了。我看見了一次真正的戰斗演習。好家伙,那些水兵用真的子彈互相朝腦袋頂上射擊!我得聾上一個星期。”說著,他揉起自己的耳朵。“我估計他們不會也叫你經歷那么一場。”
  “我?我去那儿嗎?”
  “當然,明天。”
  “去干什么?”
  “去挑選演員。把他們每個人的履歷什么的全拿來。原來他們那里已經有個業余的玩藝儿。他們叫它作‘快樂時光’。”梅德琳說:“這個‘快樂時光’是整個軍隊里的老傳統。”
  “真的?我還是頭次知道。無論如何,這么一來就有把握了。”他描述了一下要她去匡蒂科的安排。
  門鈴響了。梅德琳擤著鼻子,跑去開門。“我覺得有點儿發燒。我不愿去那儿訪問那些水兵。”
  一個頭發染成黑色的姑娘站在門口傻笑著。她穿了一件黃大衣,黃色的高統雪靴,口紅涂得厚厚的嘴里露著被煙熏黑了的牙齒。梅德琳一打開門,她的笑容就消失了。
  “我是來找休·克里弗蘭先生的。”
  “娃娃,就是這儿,”他大聲說。
  這個姑娘用遲疑的步子走進房間,用眼睛偷偷地來回瞟著克里弗蘭和梅德琳。
  “這是怎么回事儿?”她說。
  “在那儿等等吧,”他說著,用大拇指朝寢室指了指。“我馬上就來。”
  這姑娘走進寢室,把門倒關上。梅德琳不去理睬克里弗蘭露出的窘促的苦笑,就抄起大衣,使勁拉上一只袖子,又拉上另一只。“晚安,我明天再同你談。”
  “你要的酒馬上就來了。”
  “我不喝了。我想回家。我冷得直哆嗦。”
  克里弗蘭光著襪底走了過來,把手放在她的前額上。她把手推開了。
  “你沒發燒。”
  “請不要碰我。”
  “怎么啦?”
  “我就是不愿意讓人碰。”
  侍者敲了敲門,走了進來。“先生,雙份馬提尼酒,和‘基度山伯爵’牌的。”
  “好极了,謝謝。”侍者走了,克里弗蘭把托盤捧到梅德琳面前。“來,脫掉大衣,把酒喝下去。”
  梅德琳把雙手揣到大衣口袋里說:“讓一個妓女干等在那里是不公道的。她唯一可以出賣的是時間。”
  休·克里弗蘭的嘴巴不自覺地張開了,他慢慢地苦笑了一下。“哦——梅德琳·亨利。”
  “對不起,我情緒坏极了。晚安。”
  克里弗蘭踱進寢室,小聲說了些什么。那個姑娘把錢掖到一只發亮的黃錢包里,從寢室里出來了。她用粗暴、不快和憂郁的神色瞥了梅德琳一眼,就走了。
  “坐下,喝你的酒吧。這里有關于匡蒂科的全部情況,”他揮舞著一個呂宋紙信封,“該去見誰,表演者的名單。明天要是你不舒服的話,就給我來個電話。我叫拿特或者阿諾德來替你。”
  “哦,我估計我能行。”梅德琳坐下來,把大衣朝肩頭一推,就喝起來。
  “家里人怎么樣?”
  “很好。”
  “宴會上來了什么有意思的客人嗎?”
  “埃里斯特·塔茨伯利就是一個。”
  “塔茨伯利!喂,那可是個天才。這是我很想見見的一個人。塔茨伯利有他自己的風格,廣播的嗓音是超等的。不過他還沒上過‘市內名人動態’。還有誰呢?”
  “皇家空軍准將勃納—沃克。”
  “准將是個大角儿嗎?”
  “照我父親說,‘英國戰役’大致就是他指揮的。”
  克里弗蘭皺了皺鼻子,又把一雙腳蹺到書桌上了。“嗯,不坏。不過‘英國戰役’無聊透了,是不是?梅蒂,我不知道他現在還有什么重要性。听眾對‘英國戰役’已經膩煩了。”
  “我決不想請他來廣播。”
  “我倒想。”克里弗蘭握緊自己的雙手,兩個指頭很有見解的樣子戳著下巴。最后他搖了搖頭。“不,他過時了。‘英國戰役’是瞎扯淡。”
  “還有拉古秋參議員。”
  她的老板那濃重、淡茶色的眉毛挑起來了。“啊,他可是個熱門。對,他不是你家的儿女親家什么的嗎?”
  “他的女儿嫁給了我哥哥。”
  “在潛艇上的那個?”
  “不,那個開飛机的。”
  “你覺得怎么樣?拉古秋肯去紐約嗎?”
  “只要能攻辦《租借法案》,我看西雅圖他也肯去。”
  “反正《租借法案》是頭版新聞——這并不是說,四十個人中間准有一個明白它究竟是怎么回事。咱們就約拉古秋。你愿意同他談嗎?”
  “愿意,”梅德琳喝完酒,站了起來。
  “好,如果你辦成的話,就把他排在星期一。咱們星期一的節目很不帶勁儿。”
  梅德琳輕輕拍著手里的信封,心不在焉地望著它。酒使她舒服了一些。“你知道,在所有海軍基地上,都有這种‘快樂時光’,”她說。“几乎每條船上都有。軍營里多半也有。你不能象這樣偶爾多表演一回兩回的?這是与眾不同的。”
  克里弗蘭搖了搖頭。“梅蒂,就只能表演那么一回,不過看個新鮮勁儿。正菜還得靠正規的業余演員。”
  “要是咱們參戰的話,”梅德琳說,“有才能的人都會應征去當兵,會不?那時全國到處都是兵營了。”
  “哦,可能會。”他帶著那副最迷人的笑容,用大拇指朝寢室的門指了指。“剛才她那件事,很抱歉。我以為你今晚上不來了呢。”
  “放心,這對我絲毫也無所謂。”
  “你其實不贊成我這么做,我知道。我太太也不贊成。你們受的教養好。”
  “我希望是這樣。”
  “可是,你要明白,我沒你們那么幸運。”
  “晚安,休。”
  “喂,听我說,”克里弗蘭撓著頭,開心而友好地斜了一眼。“要是咱們真的參了戰,那個‘快樂時光’說不定倒是個好節目。它本身也許就能成為一個連續的節目。梅蒂,立一個新的卷宗標上‘戰時想法’,把這打在備忘錄上,先撂在一邊。”
  “好吧。”
  “你父親是個了解內幕的。他認為咱們會參戰嗎?”
  “他認為咱們已經參加進去了。”
  克里弗蘭伸了伸懶腰,打了個哈欠。“真的?可是戰爭似乎已經煙消云散了。對不?現在什么動靜也沒有,除了希腊和非洲那邊還亂哄哄地鬧著。”
  “德國人每個月在大西洋要炸沉二十万吨哩。”
  “那數目大嗎?這大概都是相對而言的。我估計希特勒已經打贏了。”克里弗蘭又打了個哈欠。“好吧,梅蒂,等你回紐約的時候再見吧。”梅德琳走了以后,克里弗蘭拿起電話來,哈欠連天的。
  “要侍者頭儿……克里弗蘭。哦,是你嗎,艾迪?好极了。你听著,艾迪,她樣子還可以,可是當時我正忙。我叫她在酒吧間先等一下。黑頭發,黃大衣,黃錢包。謝謝,艾迪。”勃拉姆斯一個交響樂的慢板樂章正使維克多·亨利打起盹來,忽然有人輕輕拍了他一下,小聲叫醒他說:“亨利上校?”看來那個作招待員的姑娘既興奮,又對他肅然起敬。
  1勃拉姆斯(1833—1897),德國作曲家。
  “白宮給您來的電話。”
  他在他妻子耳根說了几句,就离席了。交響樂演奏完,觀眾正鼓掌的當儿,羅達回身望了望他那把依舊空著的椅子說:“帕格顯然又去白宮了。”
  “男人的生命不是他自己的,對嗎?”柯比說。
  “有史以來几曾是過?”帕米拉說:“跳舞會他來參加嗎?”羅達做了個無法作答的手勢。
  一小時左右以后,維克多·亨利站在朔爾漢姆富麗堂皇的舞廳入口,陰郁地巡視著舞廳里的景象:舞池里擁簇著盛裝的舞客們,台上挂著英美兩國國旗,用金箔制成的“援英募集運動”几個大字拱形地懸在銅管樂隊的頭上。兩張巨大的冷餐台子上放著肉、生菜、干酪和糕點,前邊長長地排著兩隊歡笑著的客人。在白宮那位海軍副官所告訴他的消息中間,還提到過去兩天里三万吨又給沉到北大西洋底去了。
  埃里斯特·塔茨伯利和一個年在四十左右的金發碧眼女人從他身邊蹦蹦跳跳地過去了,那位夫人從胸部以上除了一副鑽石項鏈之外全都袒露著。這位記者挂著金鏈的肚皮迫使夫人和他保持一些距离,盡管如此,她的精神仍是那樣歡快。他拖著那只坏腿跳舞,顯然決心不去理會它。
  “啊,帕格來啦!親愛的伙計,你把眼睛瞪得象撒翁納柔拉似的。”
  1撒翁納柔拉(1452—1498),意大利僧侶。
  “我正在找羅達。”
  “她在那頭儿哪。你認識艾麗娜·巴爾賽嗎?”
  “你好哇,艾麗娜。”金發碧眼女人吃吃地笑了,擺一擺指頭朝亨利打招呼。“帕米拉沒來跳舞嗎?”
  “她回辦公室了。那位一本正經的姑娘正加班加點為國效忠哩。”
  塔茨伯利拖著他那位金發碧眼的舞伴在旋轉,用的勁頭對他那副身材和那條瘸腿來說,都很不适當。維克多·亨利看到他的妻子正和巴穆·柯比坐在靠邊上的一張小圓桌上。
  “喂,親愛的!”她大聲喊著。“你總算逃出來啦!去替你自己拿個盤子,到我們這里來吧。這里的小牛肉好得很。”
  “我替你去取吧,”柯比赶忙站起來說。“帕格,你坐下吧。”
  “不要,不要,弗萊德。我還得走。”
  “哎呀,親愛的,”羅達說,“你一會儿也不呆嗎?”
  “不,我只是回來告訴你,我今晚上不回家睡了,也許不止一夜。我馬上回家收拾些衣服,就得走了。”
  巴穆·柯比僵硬地笑了笑說:“可惜你不能留下,這個舞會好极了。”
  “你們盡情享受吧。去倫敦你可過不到這樣的生活。”
  “唉,真倒楣。”羅達說。帕格彎下腰來在他妻子的頰上吻了吻。“對不起,親愛的,你跳個痛快吧。”穿藍色衣服的背影在舞客群中消失了。
  羅達和巴穆·柯比坐在那里什么也沒說。爵士樂響亮地奏著。一對對舞伴從他們身邊過去,有時候向羅達打著招呼:“好暢快的一個舞會!親愛的,太好了。”當柯比把還剩下一半、越來越冷的盤子推開的時候,她正微笑著向朝她打招呼的人揮手呢。“那么,我明天七點就去紐約。我最好回去睡了。宴會好极了,音樂會也很出色。羅達,謝謝你。”
  “巴穆,我還得呆上半個來小時。”柯比的臉是呆板的。他那棕色的大眼睛顯得疏遠而憂郁。羅達說:“你去倫敦之前,我還能見到你嗎?”
  “恐怕不能了。”
  她用一种机警、探索的眼神望著他,從容不迫地用餐巾擦了擦嘴。“我陪你出去。”
  在擁擠的前廳里,羅達在一面全身的穿衣鏡前停下來,梳理著頭發,不時地從鏡中瞥上柯比一眼。她用一种极其隨便的閒談語調說:“很抱歉,我原想帕格一回來就把話同他說了。可是調了這個新差事以來他總是忙得不可開交,而且他回家以后感到那么松快,我實在說不出口。沒有旁的緣故。”柯比帶著冰冷的神情點了點頭。
  她接著說下去:“好吧。后來又發生了這檔子事:拜倫在里斯本娶了這個姑娘。為這件事我們倆好多日子才平靜下來,可是緊接著那檔子事,杰妮絲又來了,大著個肚子什么的,我指的是眼看就要第一次當爺爺奶奶了——親愛的,你只能讓我來選擇适當的時机。不管怎么說,這可不容易啊。”
  “羅達,你和帕格之間有許多東西把你們拴在一起,我充分了解這一點。”她回過身來直直地望著他,然后又繼續梳理起頭發來。
  “我們之間有嗎?”
  他朝著她那映在鏡中的身影皺了皺眉頭說:“今晚上我心里很不舒服。羅達,我确實很想再結一次婚。對這一點,我從來沒象在你的晚宴上那么強烈地感到過。”
  “巴穆,看在老天的面上,別給我下最后通牒。我是催不得的。”羅達轉過身來對著他,說得很快,同時朝前廳四下里掃了一眼,向一個穿桔黃色緞子長裙禮服從她身邊颼颼走過的女人笑了笑。“要不然,親愛的,隨你怎么辦都好。你為什么不帶一個英國妻子回來?你會發現那邊有成打的標致女人急于仰慕你,她們也愿意到美國來。”
  “我不會帶個英國妻子回來的。”他握起她的手,上下打量著她,忽然微笑了。“天哪,今晚上你有多么漂亮!你的晚宴多么好,這個舞會又是多么巨大的一個成功。你真是會辦事情的人。我估計我不會在五月以前回來的。這段時間應該盡夠了吧。你知道是夠的。再見吧。”
  羅達回到舞會上,心里踏實多了。最后的一剎那澄清了气氛。五月以前她的戲法還可以變下去。
  帕米拉·塔茨伯利戴著貓頭鷹式的黑邊眼鏡,穿著淡紫色晚禮服,梳著別致的發式,正在打字机上卡嗒卡嗒地打著,打字机用一只台燈照著——那間寒傖、沒有窗戶的小辦公室的其余部分是半暗的。門上有人敲了一聲。
  “哎呀,來得真快!”她開了門。來的是維克多·亨利。他戴著棕氈帽,穿了棕色大衣,提著一只放寢具的帆布手提箱。她走到小桌跟前,桌上有一只耐熱玻璃咖啡壺在一堆紙張、小冊子和技術書中間冒著熱气。“我記得你要放糖,不加牛奶。”
  “好記性。”
  她倒了兩杯咖啡,然后就在打字机旁的一把轉椅上坐下了。他們啜飲著咖啡,在燈光下對望著。
  “你這樣子太不倫不類了,”帕格·亨利說。
  “啊,我知道。但是他明天早晨八點就要,”她摘下眼鏡,揉了揉眼睛。“要末今晚把它打出來,要末我就得明天早晨五點爬起來。我不困。我一點儿也不想跳舞或者去填肚皮。”
  “你在搞什么?”
  她猶豫了一下,然后笑了笑。“我敢說你對這個比我知道的多得多。關于登陸艇的附錄。”
  “噢,那個呀。倒是個不坏的文件呃?”
  “讀起來簡直純粹象是個夢想。美國真能在一九四三年以前改進所有那些設計、建造成千艘那樣的机器嗎?”
  “我們能夠,但是我沒有理由相信我們會這樣做。你所打的并不是個行動命令,那只是個計划。”
  他很喜歡在這個又小又沉悶、光線很暗的房間里單獨和她相處。帕米拉那套正式赴宴穿的半裸的服裝雖然和這里的環境很不相稱,卻更強烈地使他感到可愛:就好象一束紫羅蘭放在一疊油印的備忘錄上一樣。他粗著嗓子說:“台德·伽拉德有什么消息?”
  “我昨天剛接到他的少校寫來的一封信。說來話長。要點是:和他同在一個醫院里的三名皇家空軍的俘虜逃跑了。他們往海邊逃,遇救被送回國去了。台德原定也跟他們一道逃跑的。可是在你那次訪問之后,給了他個單人房,同時受到特別監視。所以他沒能跑成。他們認為眼下已經用船把他送往德國、放到關皇家空軍的俘虜營里去了。這是大致的經過。他們給他的待遇一定不會坏的,原因很簡單:我們手里關著這么多德國空軍駕駛員。不過你可以明白,目前我為什么不特別想去參加什么講究的晚餐和舞會。”
  維克多·亨利朝牆上的挂鐘瞥了一眼。“這么說來,他沒能逃出來是由于我的緣故。”
  “你說到哪里去了。”
  “不,那是事實。你知道,在我向德國空軍談到他之前,我曾經猶豫過。我估計會引起對他的注意,給他個特殊地位。我當時就拿不准對他是有利還是不利。有時候最好還是讓事情水到渠成。”
  “然而是我叫你去盡量打听他情況的呀。”
  “對,是你叫我這樣做的。”
  “你使我心里少受了兩個月的折磨。”
  他說:“反正事情已經這么做了。現在你知道他還活著,這還是重要的。帕姆,我很高興听到這個消息。好,我想我得走了。”
  “去哪儿?”他帶著吃惊的苦笑說:“你應該明白這是問不得的。”
  “是机密你就盡可以叫我別問下去。不是出國吧?”他指了指那小手提箱。“沒有可能。”
  “因為我們這儿很快就要結束了,”她說。“那樣的話,我也許就會很長一個時期見不到你的面了。”
  帕格朝前彎了彎身子,胳膊肘支在膝上,攥著雙手。對于把從不告訴他妻子的事透露給帕米拉,他并不很猶豫。她畢竟和他差不多同樣了解內情。“帕姆,總統好几個星期以來鼻竇的情形一直不好。最近他又在發燒。這場《租借法案》的風波也無助于他的病情。他要坐火車去海德公園休息几天,嚴格靜養。我被派去陪他坐火車。這真出我意料之外。我一直以為——并且希望——他把我忘掉了。”
  1在紐約市附近,是羅斯福的故鄉。
  她笑了。“忘掉你可不那么容易。你知道你在轟炸机司令部里是個傳奇性的人物。一個美國海軍軍官,只為了尋開心,竟坐上一架威靈頓往柏林的高射炮射程里飛。”
  “那回可真逗,”帕格說。“整個飛行中我都是蹲在机艙里,緊閉著眼睛,用指頭堵著耳朵。至今,一想起那回万一給打下來活捉了去,我還打哆嗦呢!美國駐柏林的海軍武官坐在一架英國的轟炸机里在德國天空上飛!我的上帝,你為那趟可生了我的气哩。”
  “我确實挺生气。”
  帕格站起來,扣上大衣。“謝謝你的咖啡。自從我為了穿軍服把咖啡戒掉以來,我總想喝它。”
  “今天的晚宴好极了。維克多,你太太實在了不起。她真能干。她把那只湯盆往半空里一抄,象個魔術師,而且她那么漂亮。”
  “羅達是不錯。誰也用不著向我吹捧她。”帕米拉戴上眼鏡,往打字机里換了張紙。
  “那么,再見吧,”帕格說,然后窘促地補上一句:“也許你回國之前我還見得到你吧。”
  “那可好啦。”她正斜眼望著打字机旁邊一張寫得很潦草的紙。“你知道,我很想念你,在這儿比在倫敦更想你。”
  這些話帕米拉是用她那种獨特的安詳神情順口說出來的。維克多·亨利已經把手放到門把上了,他停了停,咳了一聲。“哦,羅達也這么抱怨。我總是埋頭在自己的工作里。”
  “啊,我明白,”她抬起頭來,鏡片后面那對發亮的眼睛坦率地望著他。“那么,亨利上校,你不想讓總統等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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