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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六章


  紫色的閃電划破黑色的天空,在華盛頓紀念碑背后忽長忽短地交叉閃現。波托馬克河上的七月就象慣常那樣在令人窒息的悶熱和雷雨不斷中即將過去。“我不能走回家去了,”維克多·亨利說。一陣冷空气從打開的窗戶里沖進气悶潮濕的辦公室,把粗大的雨點洒到牆上的挂圖上。街上開始下起密集的驟雨。
  “也許會把熱浪赶散,”朱利烏斯說。朱利烏斯是主要辦事員,從軍械局起就跟他一起工作。這是個五十歲的沉著的胖子,有個出色的統計頭腦。
  “沒這么好的運气,水汽只會更濃罷了。”帕格看看表說,“嘿,都六點過了。打個電話到我家里去,行不行?吩咐廚子七點開飯。”
  “是,長官。”
  帕格把領帶系緊,穿上一件麻布外套,把辦公桌上的文件收攏來。“我還得把這些數字再研究一下。真有點叫人不能相信,朱利烏斯。”
  朱利烏斯聳聳肩膀,雙手揮了揮說:“這跟你讓我算的前面那一批數字一樣。”
  “老天爺,如果都用到這兩大洋的那么多登陸工具上,那么下三年我們怎么還能造別的東西?”
  朱利烏斯帶點儿优越感地對他微笑了一下,這是一個在某個具体問題上比上司知道得多的下屬。“我們一年生產六千万吨鋼,長官。但是還要制造那么多吹風机、冰箱和四十种不同型號的汽車,這是個問題。”帕格冒雨向一輛停在海軍部大樓門口的出租汽車走去。一個高個子男人從車里出來,把軟帽往下拉壓住額頭。“真是——嗨,是你啊。”
  “喂!”帕格掏出錢包,抽出一張鈔票給出租汽車司机,“請你等一會儿——柯比,你什么時候來華盛頓的?”
  “來了有一個月了。”
  “跟我回家去喝一杯。跟我一起吃飯,更好。”
  “多謝,不過我去不了。”
  “就我一個人,”維克多·亨利說。柯比遲疑了一下,“你妻子呢?”
  “在紐約揮霍我的錢呢。她去送我們的儿媳婦和孫子上飛机去夏威夷。這會儿她在買家具和零碎東西。我們置了一所房子。”
  “是嗎?她買的是不是狐狸廳路那所?”
  “就是那所。你怎么知道的?”
  “這個——羅達在找房子的時候我碰到過她。我想,那時候你在海上。我跟她一起吃了飯,然后她帶我去看過那個地方,我完全贊成。”
  “你要辦的事多嗎?”帕格堅持道。“我等你。”
  “事實上,”柯比突然說,“我只去取一些文件。我很快進去一趟,不過一分鐘。我很高興跟你一起喝點儿酒。”
  不一會儿,他們就一起坐在出租汽車里,在大雨中緩慢地經過上下班時間擁擠的憲法路。“你在這悶熱的城里干什么啊?”帕格說。
  “噢,瞎忙罷了。”
  “我知道你有事!”帕格咧嘴一笑,強調這個“有”字,意思是指鈾。柯比看了看出租汽車司机圓圓的禿頭和通紅的耳朵。
  “司机,打開收音机,”帕格說,“讓我們听听新聞。”可是司机只能收到爵士音樂,還有靜電干扰的滋滋響聲。
  “我不知道你想听什么,”柯比說,“除了德國人又离莫斯科近了五十英里。”
  “我們都被日本人弄得緊張起來了。”
  “我沒法想象總統的命令是什么,”柯比說,“看來報紙也沒法。很好,他凍結了他們的資金。這會截斷他們的石油供應嗎?”
  “當然會。他們不能付錢買了。”
  “這會不會迫使他們開戰?”
  “也許會。總統對維希政府允許日本人在印度支那設机場駐軍隊的密約得想個辦法。在這件事上,西貢是通向馬來亞和爪哇——還有澳大利亞的現成有用的跳板。”柯比慢騰騰地裝上煙斗。“羅達好嗎?”
  “除了對新房子里亂七八糟的麻煩事發發脾气外,別的都好。”
  科學家嘴里吐著藍煙,又說:“現在我們到底要日本干什么?”
  “停止侵略,退出印度支那,退出中國大陸,取消滿洲國的丑劇,讓滿洲自由。”
  “換句話說,”柯比說,“放棄一切成為列強的希望,沒有人打他們,也得承認軍事上的失敗。”
  “我們可以在海上打敗他們。”
  “我們有軍隊去把他們赶出亞洲嗎?”
  “沒有。”
  “那么我們有那么厚的臉皮,命令他們滾開嗎?”
  帕格垂下腦袋,皺起濃眉看著柯比。潮濕的天气使他頭痛,而且他又十分疲乏。“你瞧,柯比,狂熱的軍閥在那里管事。那是用工業武裝起來的東方武士。如果他們跳出來,贏得了東南亞,你就在太平洋里有了個黃臉的德國。它有無窮的人力,還有世界上大部分的橡膠和石油。在可能的時候,我們得運用策略。在必需的時候,我們得打仗。總統的凍結命令就是一個策略。也許他會和他們訂個什么密約。”
  “安撫政策,”柯比說。
  “對了,就是安撫政策。我們已經給他們裝運石油,一直在安撫他們,只要他們不向南進攻,不在背后攻擊俄國。我看總統是在一天天、一星期一星期地小心謹慎地摸索道路。”
  “為什么他不對德國宣戰?”柯比說,“為什么對護航問題老是拿不定主意?一旦俄國垮台,抑止希特勒的最后机會就沒有了。”
  “我可以告訴你為什么羅斯福不對德國宣戰,先生。”那個出租汽車司机沒有回頭,就用粗嗄的、好脾气的南方口音說。
  “噢?是嗎?”柯比說。
  “因為如果他想這么干,他就會被彈劾,這就是原因,先生。他知道得很清楚,美國人不會為了救猶太人而去打仗。”他轉過頭來,友好的胖臉快樂地笑著,藍眼睛在閃光。“我沒有偏見。我沒有偏見反對猶太人,我也沒有偏見支持他們。讓美國青年為他們去送死還犯不上。這不算不合情理吧?”
  “你還是注意開車吧,”帕格說。司机不吭聲了。
  “這是個好地方。”柯比說。他們是在后面的門廊上,帕格正在倒馬提尼酒。這房子坐落在一個小丘頂上,下面是一片平滑的草地和一條長滿野生樹木的峽谷。一陣帶著潮濕樹葉和泥土气味的清風吹來,使門廊下很涼爽。
  “羅達喜歡這地方。”他們默默地喝著。
  “那出租汽車司机怎么樣?”柯比說。
  “他嘛,他不過直說了而已。這在參議院里經常講,全是空談。”柯比的杯子喝干了,帕格馬上給他倒上。
  “謝謝,帕格。這几天我有些特別的感受。我開始怀疑,我們人類,就象我們都知道的,也許完不成工業革命。”
  “我這一天也過得不好,”帕格說;這時,這位科學家點起了煙斗。
  “不是的,”柯比說,慢慢地把手里的一根粗火柴揮滅,“我來解釋一下。我想到,我們人類的習俗,我們對正确与錯誤、好与坏的概念,在古代還沒有机器之前,就發展起來了。也許德國人和日本人真正很好地适應了新的環境。他們的成功,說明了這一點。他們的對手的倒台和覆滅,也是證明。也許我們會有一個達爾文式的社會變化。也許獨裁統治最适合都市的机器生活——手執武器的老板們,根本不講慈悲或正直,他們用恐怖維持秩序,動不動就撒謊、殺人,這是每天的政策。不過,大部分机器還不滿一百年。飛机還不到四十年。民主仍然是一种脆弱的試驗。”柯比停下來把杯子喝干。
  “你把日本人叫作工業武士,說得貼切。他們自己餓肚子,把國家搜刮干,來買机器,造机器,然后不知從什么地方跳出來,跳到了歷史舞台的中央。納粹或者武士道的思想,在一個變化中的世界也許真是更有道理。也許我這只是酒后之言,壺里還有酒嗎?”
  “有的是,”帕格說著,給他倒上酒,“里面還更多。現在我覺得好些了。在這個門廊上真舒服。”
  “的确不錯,”巴穆·柯比說。
  “為什么你不留下來吃飯?”帕格問道,“還有什么事?”
  “我不想麻煩你。”
  “今天吃肉排、土豆和沙拉。多做兩塊肉排就行了。我去吩咐一下廚師。”
  “好吧,帕格,謝謝。最近我一直一個人吃飯。”
  “我一會儿就回來,”維克多·亨利拿起酒壺說。他回來的時候酒壺已經裝滿,還響著冰塊的聲音。
  “我把晚飯推遲了,”他說,“咱們先好好休息一下。”
  “這倒合我的意,”柯比說,“不過從我現在的情緒和你那只酒壺的容量來看,也許還要你領我到餐室去呢。”
  “餐室不遠,”帕格說,“那里的家具也沒什么棱角。”
  柯比笑了。“要知道,你那位非常可愛的妻子,對我說的頭一件事,就是我喝酒太多。在柏林她請我吃飯的那次,你還記得嗎,你當時得坐飛机回來見總統。那時候我情緒不好,一下子就喝了好多酒。她把我攔住了。”
  “這太粗暴。一個男人喝多少酒是他自己的事,”帕格說,“更不用說我這位驕傲的美人儿有時候自己也醉醺醺的。”
  “我說,帕格,你調的馬提尼酒真太棒了。”
  “柯比,要知道,你剛才說的,還不就是林白販賣過的,什么未來在招手之類的玩意。”
  1林白(1902生),美國飛行員,一九二七年駕机單獨作不停留飛行橫渡大西洋成功。第二次世界大戰爆發前后,竭力鼓吹美國不參与歐洲戰爭。
  “不過,林白還是個新人的典型,對吧?是獨自一人駕著一架單發動机飛机飛過大洋啊!他給后來發生的許多事情指出了道路。”
  “他不是說謊的人,也不是殺人犯。”
  “只有老板們需要這樣干,亨利。其余的人,包括科學与机械的天才如林白,以及象我這樣的旋轉木馬在內,只需要服從。顯然在德國就是這樣。”
  “我要告訴你,柯比,”帕格說,一邊用手轉著酒杯,感到意義深刻,“這樣的領導者不希罕。拿破侖就是一個。他也有一條宣傳戰線,他還沒有開槍,就削弱了敵人。是啊,他是把自由、平等、博愛帶給全体歐洲人的。好了,這下他把歐洲大陸弄得滿目瘡痍,血流成河,一連過了十多年,人們才看透了他,把他抓住,放逐到一個岩島上。”
  “你認為希特勒也會這樣?”
  “我希望這樣。”
  “這里面有個區別。拿破侖沒有机器。假使他有飛机、電話、坦克、卡車、机關槍——所有的工業產品——說不定他也會使歐洲長時期處于專制暴政之下呢,你信不?”
  “那可不敢說。我把拿破侖看得很低。你要知道,拿破侖
  把大約一百万平方英里最好的土地賣給杰弗遜——我們
  的整個中西部,從路易斯安那州到落基山脈和加拿大邊境——賣了一千五百万元。一千五百万!這就是說,象衣阿華州和內布拉斯加州的地產只值四分錢一英畝。還有明尼蘇達州的全部鐵礦,科羅拉多州的金礦銀礦,俄克拉何馬州的石油。我看不出來為什么很多人,甚至一個法國人,能把拿破侖看成一個天才。他是個喝血的蠢驢。他只要派他的一個小軍團到這里來,保衛這個地區,就是說用兩個師來守住路易斯安那地區,而不是在歐洲晃來蕩去地屠殺搶劫,同時再送几千個法國人到這個地方來殖民,毫無疑問,法國今天就會成為世界上最強大的國家,而不會是現在這樣的一個被強奸了的丑老太婆。”
  1杰弗遜(1743—1826),美國第三任總統。購買路易斯安那州事件發生在一八○三年四月。
  “我以前真沒這樣想過,”柯比說,對他最后一句話笑起來,“也許是荒謬的。”
  “你的鈾怎么樣了?”維克多·亨利說。
  柯比的笑容變成了謹慎。“你就是為了這個讓我喝馬提尼酒的嗎?”
  “如果馬提尼酒能讓你泄漏有關鈾的事,柯比,那么先來讓它試試作戰計划處的一個軍官,以后就別再喝馬提尼酒。”
  “作戰計划處得到什么報告沒有?”
  “沒有。對我們說來還是凡爾納的小說。”
  1凡爾納(1828—1905),法國作家,專寫科學幻想小說。
  “不幸得很,比那還不如。”
  雨又開始下起來,風在呼嘯,雷聲隆隆,一陣雨點從門廊的欄杆洒了進來。帕格把向風一邊的帆布遮陽放下來系住。這時柯比還在繼續說。
  “當前最樂觀的估計,帕格,是這個炸彈能制成功。如果全力以赴,也許兩年,也許五十年。這是未知數。可是我們并沒有全力以赴。我們在理論方面努了一把力,如此而已。有些惊人的頭腦在工作,其中有一些人是被德國人從歐洲赶出來的,這一點我們真還得感謝德國人。重要的問題是,至今德國人在前頭走了多遠?我們甚至還沒開始。既沒有資金又沒有計划。制造鈾的炸彈要經過几個階段。我們有一些人害怕德國人已經突破第一階段,那就是獲得了足夠的放射性同位素來引起一個可控制的連鎖反應。”
  “我們在這里談的是什么性質的武器?”帕格說,“爆炸力有多大?”
  “再說一次,答案是個未知數。這力量加在一起也許太大了。就是說,這個炸彈在沒有能真正起作用前自己就得分裂。在理論上,一顆炸彈能掃平紐約城,或者甚至象羅得島那么大一個地區。你在這里對付的是一個很大的未知數。据說它能產生一個裂變過程,都能把地球炸掉。正經人并不把它看得太嚴重;坦白講,我知道得不多,還沒什么把握。”
  “你講的這個炸彈真是太好了,”維克多·亨利說。
  “喂——!”
  這所寬敞的房子里響起了羅達·亨利的聲音,然后他們听見鞋后跟在舖了地毯的地板上咯咯地響。“奇怪!有人在家嗎?我挨了淋,象只落湯雞了!”
  “嗨!我在這儿,在外面,”帕格說,“我們有客人。”
  “有客人?”
  “你好,羅達,”柯比站起來說。
  “啊喲,老天爺!”她瞪著眼睛在門口楞住了。她的紫色帽子搭拉了下來,手里還捧著一個濕透的紙包;她的綢子花衣裙濕漉漉地貼在肩膀和胸脯上;她臉上的雨水一閃一閃的,涂過的眼圈也模糊了,蒼白的嘴唇上唇膏蹭得一塊塊的,一綹綹潮濕的頭發垂在額角和脖子上。
  帕格說:“紐約的事那么快就辦完啦,是嗎?我請弗萊德·柯比來喝杯酒,因為我們剛好——”
  羅達轉身走了。她那匆忙的腳步聲在屋子里響著,上了樓梯。
  “爸爸,真是個好地方!簡直是座大廈!”梅德琳從門口進來,淋得象她母親一樣濕。她一邊笑,一邊甩掉頭發上的雨水。
  “你好,梅蒂!你也來了?”
  “瞧我!老天,我們多倒霉!找不到出租汽車,而且——你好,柯比博士。”
  “你們兩人要感冒了。”帕格·亨利說。
  “如果給我一杯馬提尼酒,”梅德琳說,眼睛看著酒壺,“我就能抗得住病毒了。”父親在給她倒酒的時候,她解釋說,因為休·克里弗蘭明天早晨到國防部有事,所以羅達決定跟他們一起回華盛頓來了。這女孩子老練地很快喝著酒。
  “你的行李呢?”帕格說,“去換上干衣服。”
  “我把東西留在維拉德旅館了,爸爸。”
  “怎么?為什么?這里有那么大一所屋子歸你用。”
  “是的,我到這里來看看,然后回旅館去換衣服。”
  “但是為什么你非得住旅館?”
  “噢,那樣方便點儿。”她看看手表,“天哪,快七點鐘了。”
  帕格對女儿皺皺鼻子,不理睬她的厚臉皮。可是她看來挺漂亮,盡管頭發濕了,粉紅色的麻布衣服皺巴巴的。羅達擔心梅德琳的容貌到了二十一歲就會變得平平常常,事實證明她完全錯了。“那么急干什么?”
  “我們請陸軍的一個大頭儿吃晚飯,爸爸,想向他推荐一個設想的新節目。休每個星期去拜訪一個軍事單位。我們把軍隊里的業余演員找來,到基地去巡回一趟,給擴軍做宣傳。
  這個主意是我出的,連題目也是我想出來的,叫‘快樂時光’。公司的人很興奮。”她望著這兩個中年男人,眼睛閃閃發光,接著又把杯子伸過去。“再給我喝一點吧!如果這個節目辦成功,我就會有股份。我真的會有。休·克里弗蘭准備組織一個公司,給我一點股份。他答應我的。怎么樣?說不定我會發財!是嗎,爸爸?”她得意地格格笑起來,又說:“你好象有點不高興。”
  “先跟你說,”帕格說,“到九月份,我們可能連一支軍隊還沒有呢。你沒看報嗎?”梅德琳的臉沉下來了。“你是說《征兵法案》嗎?”
  “是的。現在是一半對一半,也許還到不了,國會不肯投票恢复這個法案。”
  “這真是發瘋。到九月份,希特勒也許已經把俄國打垮了。現在他离莫斯科多遠了?一百英里,差不多吧?”
  “我不是說這些政治家們是對的,我是在告訴你事實。”
  “天哪,這會把‘快樂時光’轟上天去,是不是?好吧,等著瞧吧。”她站著,抖了抖裙子。“喲,雨都透到里面去了,好几個倒霉地方。我得快點儿瞧一眼這房子,然后就得走了。”
  “我帶你去看,”帕格說。“你怎么樣,柯比?一起看看吧?”
  “我想我還是走吧,”柯比說。“羅達回來了,我不愿意打扰你們,而且,我還有許多——”
  “你就在這儿坐著,”維克多·亨利說,把巴穆·柯比推向一把柳條圈椅。“房子也叫我心煩。你再喝一杯,我一會儿就回來。”
  “我喝多了,”柯比說著,伸手去拿酒壺。
  梅德琳跟著她父親一個房間一個房間地跑,看見什么都快活地直叫:“天哪,瞧這間餐室里的鑲邊……噢,天哪,多么嚇人的一個壁爐……天哪,這些壁櫥有多大!”
  “我說,我不算個古板的人,”到末了帕格提出說,“但是你老這么‘天哪,天哪’干什么?听上去象個下等人似的。”
  羅達在她的化妝室里叫道:“對了,帕格,告訴她!我從來沒有听見過這樣說話的。五分鐘里你听她的‘天哪’比教堂里一個鐘頭的說教還要多。多難听。”梅德琳說:“對不起,這是我從休那里學來的習慣。”
  “噢,帕格——”又是羅達的聲音,她嗓門儿忽然提高了——“你在哪儿找到巴穆·柯比的?他打電話了嗎?”
  “碰上他的。留下他吃晚飯了,行不行啊?”
  “怎么不行?梅德琳,你不是真住在維拉德旅館吧?這太特別了,親愛的。你去把行李拿回家來吧。”
  “不要緊,媽媽,再見。”
  帕格和她一起走下樓梯,對她說:“我們買了這么大一所房子,就是為了你們孩子們回家有地方住。”
  她把一只手輕輕地放到他的胳膊上,笑了。這樣的謙恭使他不安。“真的,爸爸,我知道我在做什么。今天晚上我們要和那些作家呆得好晚呢。”
  “克里弗蘭這家伙,”維克多·亨利有點不好意思地說,“他這人好不好?”
  她那很有自信的女性溫柔笑容加深了。“爸爸,如果有什么欺瞞人的事情,那我會變得偷偷摸摸一些,是不是?說實在話,要相信我一些。”
  “好吧,你已經長大了,這我明白。就是快了點。”
  “一切都很好。這正是我一輩子里最好的時候,有一天你會真正為我驕傲的。”
  “我給你叫輛出租汽車,”帕格喃喃地說;他正朝著安在大理石地門廳的電話走去,電話鈴響了。“喂?是的,我是……是的,將軍。”梅德琳發現她父親的神色一下子變得緊張、嚴肅起來。“是,是,長官。是的,行了。再見,長官。”帕格用內線打到羅達的房間里。“你打扮好了嗎?”
  “還要五分鐘。什么事?”
  “下來了我再告訴你。”
  他又打電話叫出租汽車。只要維克多·亨利的臉上顯出這种神色,用這种腔調說話,梅德琳從來不發問。他們回到門廊,柯比還懶洋洋地靠在柳條圈椅里抽煙斗。羅達几乎同時下來了,她穿著一身耀眼的綠衣服,頭發漂亮地卷著梳起來,臉上打扮得象要去跳舞。
  “啊喲!真是快速變化的藝術,”帕格說。
  “但愿這樣。我到這里的時候活象《白雪公主》里的女巫。”
  “羅達,我剛剛接到金海軍中將的電話。他在部里。我和梅德琳一起坐車進城去。你先請弗萊德吃晚飯。也許我還來得及回來喝點咖啡什么的。不管怎么樣,等我知道了是什么事,就打電話給你。”
  出租汽車的喇叭在外面響了。柯比也要告辭,維克多·亨利听都不要听他的。他喜歡這個科學家。他請他回家,一來是要個人作伴,再者是想叫他講講鈾的事。帕格·亨利不會去猜想這個人和羅達之間會發生什么事,就象他不會怀疑他的妻子會吃人肉一樣。他說服柯比留下,自己和女儿走了。等到外面的大門一關上,羅達就興高采烈地說:“好啦!巴穆,多久不見啦?有一個世紀了。”
  柯比把身子朝前坐了坐,雙手放在膝蓋上。“帕格不知道他把你置于多尷尬的境地。我要走了。”
  羅達坐正身子,架起腿,抱著胳膊,挺著脖子,說:“你要把几塊很好的雙份羊肉排浪費了。你沒聞到香味嗎?晚飯馬上就好。”
  “羅達,我真的相信你一點不感到別扭。”
  “噢,巴穆,我讓事情自然發展。真的,我很高興看見你。你怎么到華盛頓來的?”
  “為了一項防務工作。關于這件事,我什么也不能對你說,只能告訴你,進行得很不順利。”
  “你意思說你住在這里?”
  “我在華德曼公園有一套房間。”
  “那么,你的工厂怎么樣了?”
  “我有頭等的經理和工頭。每過半個來月就飛回丹佛去看看。我剛回來。”他譏刺地滿不在乎地笑起來,又說:“說來叫人心煩,沒有我工作反倒進行得挺順利。”
  “你的那所房子怎么樣了?”
  “很好。我沒賣,現在也不想賣了。”
  “噢?可是現在,你來到了這里。真怪。”
  “我不會說‘真怪’這樣的話。”
  羅達放低聲音,用柔軟而親昵的口气說:“是不是我的信那么嚇人?”
  “這是我妻子去世以后所受到的最重打擊。”
  羅達對他這种粗魯的口气只是眨眨眼睛歎了口气。“我很遺憾。”她坐在那里,十個指頭在膝蓋上一下子交叉起來,一下子又分開。然后她抬起頭,說:“我在想,怎么說才好,免得我看起來象個輕浮的女人,可是管它呢。那天白宮宴會,我坐在總統旁邊,他待我很好,他喜歡我。他說了些帕格的好話,談到了他的前途。一個离婚的男人在軍隊里是會碰到許多阻礙的,特別是眼看他就要升到將官級的時候。這一點我很清楚。我知道這是怎么回事。而且——是的,所以我就這樣做了。后來我一直晚上睡不好覺,巴穆,我真是個很坏的搗蛋鬼。可是我對他沒有變心,我也不准備道歉。”
  “晚飯准備好了,亨利太太。”一個穿白圍裙的灰發黑人婦女出現在門口,臉上顯得很不高興。
  “噢,親愛的,好吧。几點鐘了,芭芭拉?”
  “已經八點半了,亨利太太。”
  “真倒霉。我從來不想把你留到這么晚。當然,巴穆,你要留下吃飯。飯就放在桌子上,好嗎,芭芭拉?你回去吧。”
  羅達·亨利和巴穆·柯比兩個人吃完厚厚的肉排、沙拉和一瓶酒以后,他們之間的緊張气氛消除了。她講著新房子遇到的可笑的麻煩事,引得他哈哈大笑。她也笑著,盡管,她說,這些倒霉的事當時叫她大發脾气。
  “再喝一杯圣朱連安酒,吃點干酪,怎么樣,巴穆?”
  “羅達,假使他回家來看見我們又開了一瓶酒,他的眉頭就會這樣皺起來了。”
  “噢,噓。”她開始收拾盤子。“他跟我常常開兩瓶酒,有時候三瓶。”她捧著一疊盤子,頓了一會儿。“我沒法告訴你我多么高興。這不可能事先安排。我心頭壓著的一副重擔去掉了。”羅達把咖啡和第二瓶酒拿到后面的廊子上。雨已經住了。透過黑魆魆的樹影望去,七月的天色已經黑下來,几顆星星閃著微光。
  “啊!這有多好,是嗎?”她說。“我想就是為了這個門廊我才要這個地方的。它使我想起我們在柏林的房子。”
  “這很象柏林夏天的傍晚,”柯比說,“流連的微光,雨后樹木的清新气息——”她說:“你還記得?”
  “我有一個很好的記憶力。有點儿太好了。”
  “我的記憶力是很隨便的,巴穆。它想記得好的,忘掉坏的。”
  “這是婦女的記憶力。”柯比博士突然把酒一口喝干,“我要問你點儿事,羅達。听上去很可能有些無禮。可是以后也許我們不會再這樣談了。酒我是喝多了一點,無疑太多了。你的信是個很重的打擊。我一直在反复地想這件事。你對我說,在遇到我之前,你還從來不曾有過別人。我相信你。現在還相信。可是我有一個問題要問你。怎么會的呢?”他有意地沉默了一會,只听得啾啾的烏叫,他又說:“我讓你生气啦。”
  “沒有。”羅達的聲音有點發啞,但是很沉靜。“當然我知道你要的是什么答复——無非是說,你是無法抗拒的,而且從來沒有碰到一個哪怕有一點點象你這樣的人。這倒是真的。不過,我還是有很多机會,親愛的。我不是光指在軍官俱樂部喝醉酒的事。有那种時候……可是說句真心話,這些男人都是象帕格那樣的海軍軍官。這就是我接触到的圈子。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甚至連和他差不多的都沒有。”她沉默了一會儿。“別誤解我的意思。這一次發生的事情,我不責怪帕格。那樣太卑鄙了。可是他太拒人于千里之外!而且從戰爭一開始,越來越厲害。帕格是個狂熱的人,你要知道。不是對宗教狂熱,或者對政治狂熱,而是對干事情狂熱。”
  “這是美國人的特性,”巴穆·柯比說,“我也是同樣狂熱的人。”
  “啊,然而在柏林,不管你自己明白不明白,你是在追求我。帕格追求我的時候,我也愛上他了。”她低聲地格格笑了,接著又說:“讓我再說一件事情。盡管你,或者所有的人,也許會笑話我。我是個好女人。至少我自己這么認為。因此,盡管有這件事或那件事,還沒有過第二個人。也不會再有了。現在我是個安安靜靜的老祖母了。就是這樣。”
  他們沒談多久。在黑暗中,他們是兩個朦朧的影子,只是由于几盞看不見的街燈照在樹葉上發出微弱的反光,才能隱約看見他們。
  “帕格一直沒有來電話,”羅達安詳地說。
  柯比的影子從柳條圈椅里站起來,顯得很高大。“我要走了。這頓晚飯吃得很滿意。我明顯地覺得好多了。謝謝你。”她說:“什么時候再見面?”
  “華盛頓是個很小的城市。就看我怎么碰到帕格的。”
  “你認得出去的路嗎,親愛的?”
  “當然。”
  “不是我對你無禮,說實話,這會儿我的眼睛都模糊了。”
  巴穆·柯比走近她,低下頭,吻她的手。她把另一只手放到他的手上,輕柔地、戀戀不舍地握了握。
  “天哪,”她說,“多么歐化。不過真是甜蜜。親愛的,直接穿過起居室,向左轉就是大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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