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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一章


  對軍事專家來說,“克拉克机場”就是美國失敗的代號,和珍珠港同樣嚴重。呂宋島上陸軍的這個主要空軍基地一毀,菲律賓就失去了空中掩護,亞洲艦隊就得南逃,物產丰富的南海島嶼和群島一下子就暴露在侵略者面前了。究竟那里出了什么事,始終沒有一個合理的解釋。然而國會沒有進行過調查,也沒有一個人撤職。歷史依舊把克拉克机場置之不顧,只記住珍珠港。相距五千英里的兩場大災難在同一天里發生,确實是令人痛心的,于是歷史象個老練的編輯,刪掉了重复的部分。
  克拉克机場事件比珍珠港事件晚半天,因為日本人盡管計划訂得十分巧妙,也不可能安排得所有的地方都同時天亮。他們放棄了突襲菲律賓的希望,因為太陽要五個鐘頭才能從夏威夷越過這段大洋。他們的轟炸机等候了好天气從台灣起飛,剛好在正午以前隆隆地一直飛到呂宋本島上空,預料島上會嚴陣以待,猛烈抵抗。珍珠港被炸的消息傳來以后,轉入戰時体制的地面觀測哨,跟蹤著越過海岸一路飛向目的地的進攻机群,把大量的報告送向指揮部。然而,那些轟炸机卻沒有受到絲毫抵抗,發現遠東空軍部隊的戰斗机和轟炸机的龐大机群排列在机場上。這件丟臉的事仍然是個謎。這一次,惊訝的卻是日本人了;不過這种惊訝是十分愉快的。他們徹底消滅了麥克阿瑟將軍的空軍,然后飛走了。這樣,十五分鐘之內,任何阻止日本人向南洋進軍的希望都歸于破滅。留給當地美軍的沒有別的,只有陷于絕境和投降。
  日本人馬上抓住了這個惊人的胜利。第一步就是要搞得美國海軍在馬尼拉海灣站不住腳。克拉克机場事件以后兩天,一大群轟炸机飛來,周密細微地摧毀了甲美地海軍基地。他們干得很從容,因為不必擔心美軍的空中防御。“烏賊號”和拜倫·亨利在日本人的轟炸中首當其沖:因此就有了那個第
  一次的誤報。在甲美地炸沉的是另一艘同級的潛艇“海獅號”。
  襲擊剛開始時,拜倫正在岸上,帶著一個工作組提運魚雷。嚇人的空襲警報的哀鳴就在魚雷工厂的大敞棚附近響起來。高架吊車卡嗒一聲停住了。修配机器的隆隆回響和尖厲的聲音也沉寂下來。穿著油污工作服的工長們、魚雷手們和机械師們從座位上和車床邊跑出來,走上戰斗崗位。
  拜倫的小組已經把四枚魚雷裝上了卡車。他決定再裝兩枚才走。因為他得到的命令是六枚,而且自從克拉克机場事件以后,虛惊一場的警報經常有。可是高架吊車停了,要挪動一枚裝配好的馬克十四型魚雷——一個裝滿了炸藥、推進燃料和馬達的一吨半重的鋼筒——就成了慢活了。汗流浹背的“烏賊號”水兵們正在把一枚魚雷挂上一輛起重卡車吊車的吊鏈,拜倫手下的上等魚雷兵往天邊瞟了一眼說:“亨利先生,它們飛過來啦。”
  在“烏賊號”上,漢遜的眼睛最尖。拜倫瞧了半分鐘,才
  看出銀灰色小點子組成的整齊的V字形,在藍天上閃閃發光,比他在波蘭上空看見的德國飛机要高得多。以前在華沙的那种感情——恐懼、興奮以及眼明手快的要求,又緊緊抓住了他。
  “上帝,真是的,總有五、六十架,”他說。
  “我數的是五十七架。朝這邊飛過來了,先生。目標角度零度。”
  “可不是。喂喂,咱們快點裝吧。”開起重卡車的水兵發動了馬達,挂著魚雷的鐵鏈繃緊了。
  “停下!”拜倫听見遠處一聲爆炸,喊道。更多的開花彈爆炸了,聲音越來越近。水泥地面顫抖起來。拜倫自從离開華沙以來,第一次又听到了那种熟悉的聲音——一种越來越響、越來越刺耳的尖嘯。
  “隱蔽!”
  水兵們鑽到卡車和附近的一張笨重的工作台下面。敞棚附近一聲爆炸,跟著周圍響起一連串的聲音,地面顫動著,拜倫也扑到工作台底下蓋著一層油泥的粗糙水泥地上。這儿地方很窄。他的臉擠在什么人粗硬的工作服上。拜倫還沒有經受過這樣的轟炸。听到一陣接一陣的震撼地面的爆裂聲,他一再感到揪心的痛苦,并把牙齒咬得格格響。他覺得死活的机會一半對一半,好象下一分鐘就要被炸死了。但是喧囂終于減弱下來,轟炸轉移到基地別的部分去了。他爬出來,跑到外面。到處是一片洶涌翻騰的煙云火海,一道道牆開始倒塌下來。清澈的藍天上,星星點點的高射炮火在轟炸机下面老遠的地方有气無力地爆炸。透過煙霧,那些轟炸机清晰可見。“烏賊號”的水兵們亂哄哄地聚集在拜倫周圍,撣著身上的灰土,凝望著大火。
  “喂,亨利先生,看來不妙,對嗎?”
  “我們回艇上去好嗎?”
  “等一等。”
  “我們還得把魚雷裝完嗎?”
  拜倫匆匆穿過冒煙的敞棚,去查看一下那一邊的情形。漢遜跟著他一道。漢遜是一個能干的潛艇老兵,一個家在俄勒岡州的胖胖的瑞典人,身高六英尺多,留著一部金黃色的大胡子,大肚子下面緊緊勒了一條褲帶。漢遜沒當上上士班長是因為有一次在火奴魯魯抗拒逮捕他的海軍陸戰隊的三個海岸巡邏兵,把一個打得腦震蕩,另一個斷了胳膊。他喜歡拜倫,教會他很多東西,卻又不顯出在教的樣子。拜倫留起胡子,一半也是為了同情漢遜,因為艇長一直和這個頑固的瑞典人找麻煩,叫他要么把胡子剪齊,要么刮掉。
  魚雷工厂的另一邊,海風吹著大火,燒得轟轟隆隆、劈劈啪啪直響。街道上,一枚炸彈炸了一個大坑;水從破裂的總管道里噴上來。被炸得歪扭斷裂的地下電纜里迸射著密密麻麻的藍色火花。三輛海軍的重型卡車停在煙霧騰騰的坑邊上,三個菲律賓司机用他加祿語交談著,向洞里張望。
  拜倫的喊聲蓋過了這一片嘈雜聲,“看樣子,我們大概要困在這儿了,漢遜,你說呢?”
  “我也說不上來,亨利先生。要是這些卡車能調開,我們也許能繞過司令部開出去。”
  一位司机招呼拜倫說:“喂,我們能打這個工厂里開過去嗎?有沒有一條能上碼頭的道儿?”
  拜倫搖搖頭,提高嗓門儿蓋過尖厲的警報聲和沿街拖著水龍帶的消防隊員的呼喊聲。“那邊的路全都堵上啦!火大著哪,好多牆都塌啦!”
  漢遜眯起眼睛,抬頭望望隨風翻騰的濃煙烈火,說:“亨利先生,火就要蔓延到這個工厂里來了,這些魚雷全都要完蛋啦。”拜倫懂得這個魚雷兵話里包含的痛告。沒有魚雷,潛艇分隊還有什么用呢?魚雷不夠,誰都知道是個大難題。
  他說:“好吧,要是你會開高架吊車,咱們也許還能多拖几個出來。”漢遜搔了搔禿頭。“亨利先生,我不是吊車司机。”
  一個穿著工裝、戴著一頂褐色硬帽子的瘦瘦的老百姓正站在水坑旁邊,他說:“我是吊車司机。你需要干什么?”
  拜倫轉身對那個菲律賓司机說:“你們几位幫我們一把,怎么樣?我們要把一些魚雷從這儿弄出去。”
  那個菲律賓人用他加祿語跟另外几個司机很快地交換了意見,于是說:“行!往哪儿去?”
  “來吧,”拜倫對那個老百姓說。“就在這工厂里。那是一台高架吊車。”
  “我曉得,小伙子。”
  這時,在桑萊岬海灣里,一艘灰色快艇飛快地靠上正在駛往巴丹潛艇基地途中的“烏賊號”。這是瑞德·塔利的快艇,他把“烏賊號”的艇長從基地送回艇上來。布朗奇·胡班從快艇跳上了潛艇前甲板,這時塔利上校用擴音器向艦橋上高喊道:“啊呵,‘烏賊號’!‘海龍號’和‘海獅號’怎樣啦?”
  埃斯特用雙手圈在嘴邊說:“我們离開時,它們都沒事,先生。不過它們并排靠在那儿動不了啦。沒有動力啦。”
  “哦,上帝。告訴布朗奇把潛艇停在這儿附近。我去瞧瞧。”
  “要下潛嗎,先生?”
  “不用,除非你們受到攻擊。”
  胡班到艇橋時,快艇突突突地開走了。“‘夫人’,勃拉尼和他的工作組怎么樣啦?”
  埃斯特指指身后的海軍基地,那邊是一片熊熊的烈焰,一道道煙柱直沖天空。“他們一直沒露面。我當時琢磨還是從那里挪開的好,艇長。”
  “對极啦。幸好我們當中有一個在艇上。”
  一會儿,快艇回來了。舵手駕著它斜斜地靠攏過來,塔利上了“烏賊號”;他臉色蒼白,沙啞地說:“糟糕。它們都吃了炸彈啦。我看‘海獅號’是完蛋了——它著火了,后机艙進了水,正在迅速下沉。‘鴿子號’正在設法把‘海龍號’拖到一邊去。你最好回那邊去,布朗奇,看看有沒有辦法。”
  “是,是,先生。”一艘肮髒的捕鯨摩托船朝“烏賊號”磨磨蹭蹭地開過來。
  “這會儿會是誰呢?”塔利說。胡班用手遮著眼。“喂,‘夫人’,那是皮厄斯吧?”
  “是他,是皮厄斯,先生。”埃斯特上尉用望遠鏡望著說。
  水兵們跑上前甲板,幫助那個年輕水兵爬上船來。他到了艇橋上,兩眼泛白,嘴巴紅紅的,象是個涂了黑臉扮黑人的歌手。“上校,亨利先生派我來告訴您,工作組平安無事。”
  “啊呀,謝天謝地!他們在哪儿?”
  “他們正從魚雷工厂往外運魚雷呢。”塔利叫道:“魚雷工厂?你是說它還沒倒塌?”
  “沒有,先生。火頭好象朝另一邊吹,所以亨利先生和漢遜弄了些卡車,并且——”
  “你跟我走,”塔利說。“布朗奇,我回那邊去了。”
  可是等到中隊司令和那個水兵到達熊熊燃燒的海軍基地時,已經沒有一條路能通魚雷工厂了。倒塌的建筑物和冒煙的廢墟把每條通碼頭地區的路都堵住了。塔利駕著一輛征用的吉普車,穿過滾滾的煙霧,避開彈坑、瓦礫以及尖叫著飛跑的救護車,徒然地繞來繞去。“塔利上校,我想,我看見那些卡車了。”皮厄斯說。他指著小橋對面的一塊草地,那里擠滿了車輛、救護車和行人。“看見了嗎?就在那水塔旁邊。”
  “灰色的大卡車嗎?”
  “是的,先生。我想,他們就在那里,先生。”
  塔利把吉普車開到路外邊停下,擠過橋去。他發現拜倫·亨利坐在卡車上的一堆魚雷上面,正在喝可口可樂。他的手、臉、胡子上全是煤煙,簡直認不出來啦。三輛卡車裝滿了魚雷,還有兩輛起重卡車上也裝著。一輛小軍用卡車上高高堆著印著字的板條箱和各种盒子。菲律賓司机坐在草地上,吃著夾肉面包,用他加祿語講著笑話。“烏賊號”工作組的人都疲憊不堪,橫七豎八地躺在那儿,只有漢遜坐在那里抽煙斗,背靠著拜倫坐著的卡車大輪胎。
  “喂,拜倫,”塔利叫道。
  拜倫轉過身來,想一躍而起,可是在一堆長長的圓筒上面卻辦不到。“噢,下午好,先生。”
  “你搞到多少個?”
  “二十六個,先生。后來非离開不可了。火逼近了。”
  “我看見你還挖了一卡車零件呢。”
  “那是漢遜的主意,先生。”
  “漢遜是誰?”
  拜倫指了指那個魚雷兵,他一認出塔利上校,馬上跳了起來。
  “你是什么級別?”
  “一等魚雷兵,先生。”
  “那你可說錯了。你是魚雷兵班長啦。”
  漢遜的滿嘴大胡子張開了,喜气洋洋地微微一笑。他望著亨利少尉,兩眼炯炯發亮。塔利環顧了一下搶救出來的魚雷寶藏。“有雷管沒有?”
  “有,先生。”
  “那很好。你把這一批東西拉到馬里韋萊斯去吧。”
  “是,是,先生。”
  “拜倫,關于這事我想要一份報告,把你工作組的人員和這些司机們的姓名、級別都寫上。”
  “是,先生。”
  “還能有辦法從那里多搞出一些魚雷來嗎?”
  “那要看這場火能留下多少了,先生。我們走時,工厂還沒燒著,不過這會儿——我就不知道了。”
  “好吧。這事我來照管。你們走吧。”
  第二天早上,拜倫去見塔利上校。這位中隊司令在馬里韋萊斯港海灘上的一所活動房屋里,正坐在寫字台前辦公。這個海港是多山的巴丹半島的一個小小的深灣。塔利的晒黑了的光頭后面,一幅藍黃兩色的馬尼拉灣大地圖差不多蓋滿了白板牆。拜倫遞給他一份兩頁的報告。塔利看了一遍說:“這個材料太短。”
  “事實和所有的姓名、級別都寫上了,上校。”
  塔利點點頭,把報告放到文件籃里。“布朗奇告訴我,你討厭寫公文。”
  “很抱歉,先生,我沒那份儿本事。”
  “那么,他跟你講了我為什么要找你嗎?”
  “是關于搶救物資的事,先生。”
  “拜倫,日本鬼子不久就要登陸了。我們大概守不住馬尼拉。只要麥克阿瑟抓住巴丹不放,這個中隊就能從馬里韋萊斯往外繼續作戰。這個鬼地方比起我們現有的或者在很長一段時期里可能有的任何別的潛艇基地离日本都近得多。”塔利站起來,指著牆。“所以,我們的想法就是把剩下來的每一項物資,只要是我們用得上的,都從甲美地和馬尼拉撤出來,運到這儿。你好象有一种清道夫的本事。”塔利笑了。拜倫也有禮貌地回笑了一笑。“‘烏賊號’出海作戰以前,你就干這個。柏西菲爾少校負責這項工作,你現在就到馬尼拉哈特海軍將軍的司令部向他報到。他等著你。”
  “是,是,先生。”
  “你到了那里,去看看哈特海軍將軍。你曉得,他是潛艇上的老手。我對他講了那些魚雷的事,他很贊賞,正寫保舉信呢。”
  “是,上校。”
  “呃,附帶說一下,我寫了一封信給你爸爸,談到你立了功,不過天曉得,那封信什么時候怎么樣才能到他手里。”塔利上校猶猶豫豫地取下眼鏡,望望站得筆直、沒有表情的少尉,在轉椅上轉來轉去。“喂,拜倫,咱們這儿鬧得這樣亂七八糟,你還想到大西洋去嗎?”
  “是的,先生,我想去。”
  “現在只有我們這個中隊在海上跟日本鬼子作戰,只有這儿才是戰場,在這种時候,你還要走?”拜倫沒作聲。
  “至于你在意大利的妻子和小孩,真是運气不好,不過你曉得,她現在就要成為敵僑啦。”
  “先生,我們還沒跟意大利交戰哪。”
  “啊,那是避免不了的。你知道,希特勒預定要在今天發表演說,大講這個問題。誰都料得到他會宣戰,墨索里尼也就會馬上跟著來。你妻子會被拘留,不過那也沒什么可怕。過一陣子就可以交換回來。意大利人是文明人。我敢說她不會出什么事。”
  “塔利上校,我妻子是猶太人。”
  中隊司令看來吃了一惊,臉色有點變紅了。他避開拜倫的目光。“噢,那我可不知道。”
  “我的艇長知道。我告訴過他。那些意大利人,說得更具体些,那些德國人會把我的小男孩也划成猶太人的。”
  塔利呼呼地喘了口長气,說:“好吧,那倒是個問題。不過我還是不知道你有什么辦法可想?我們潛艇在大西洋的軍事活動在一個相當長的時期是次要的。這里才是需要你的地方。”他抬頭望望沒有表情的立正站著的少尉。“不管怎樣,拜倫,我要發一封公文,建議把你調到大西洋潛艇艦隊去,可是要等到‘烏賊號’找到接替你的人,之前可不行。”
  拜倫·亨利沒露出半點他心里感到的快慰。“謝謝您,塔利上校。”
  中隊司令打開了桌子抽屜。“還有一件事,你的指揮官同意發給你的,祝賀你。”
  他把一枚金質別針放在拜倫面前的桌上,那是發給潛艇人員的海豚獎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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