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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達什伍德小姐很快就把這次談話的詳細內容講給妹妹听了,但是效果卻不完全像她期待的那樣明顯。看樣子,瑪麗安并不是怀疑其中有任何不真實的成分,因為她自始至終都在聚精會神地恭順地听著,既不提出异議,又不發表議論,也不為威洛比進行申辯,仿佛只是用眼淚表明,她覺得這是令人難以忍受的。不過,雖然她的這一舉動使埃麗諾确信她的确認識到威洛比是有罪的;雖然她滿意地看到她的話生效了,布蘭登上校來訪時,瑪麗安不再回避他了,反而跟他說話,甚至主動搭話,而且對他怀有几分同情和尊敬;雖然她發現她不像以前那樣喜怒無常;但是,卻不見她的沮喪情緒有所好轉。她的心倒是平靜下來了,但依然是那樣悲觀失意。她覺得,發現威洛比完全失去了人格,比失去他的心更令人難以忍受。威洛比對威廉斯小姐的勾引和遺棄,那位可怜的姑娘的悲慘遭遇,以及對他—度可能對她自己抱有不良企圖的怀疑,這一切加到一起,使她內心感到极其痛苦,甚至不敢向姐姐傾訴心曲。但她把悲傷悶在心里,比明言直語地及時吐露出來,更使姐姐感到痛苦。
  要敘說達什伍德太太在收到和回复埃麗諾來信時的心情和言語,那就只消重述一遍她的女儿們先前的心情和言語:失望的痛苦不亞于瑪麗安,憤慨之心甚至胜過埃麗諾。她接二連三地寫來一封封長信,告訴她們她的痛苦心情和种种想法,表示她對瑪麗安的百般憂慮,懇求她在不幸之中要有堅韌不拔的精神。做母親的都勸她要堅強,可見瑪麗安悲痛到何种地步!連母親都希望女儿不要過于悔恨,可見造成這些悔恨的事端是多么不光彩!
  達什伍德太太置個人的慰籍于不顧,斷然決定:瑪麗安目前在哪里都可以,就是別回巴頓。一回巴頓,她無論見到什么,都會想起過去,時時刻刻想著過去時常与威洛比相見的情景,結果會引起极大的悲痛,因而她勸說兩位女儿千万不要縮短對詹宁斯太太的訪問。她們訪問的期限雖然從來沒有明确說定,不過大家都期待她們至少待上五六個星期。在巴頓,一切都很單調,而在詹宁斯太太那里,卻必然要遇上各种各樣的活動,各种各樣的事物,各种各樣的朋友,她希望這有時能逗得瑪麗安异乎尋常地發生几分興趣,甚至感到几分樂趣,盡管這种想法現在可能遭到她的擯棄。
  為了避免再次遇見威洛比,她母親認為她呆在城里至少与呆在鄉下一樣保險,因為凡是自稱是她的朋友的那些人,現在一定都斷絕了与威洛比的來往。他們決不會再有意相逢了,即使出于疏忽,也決不會不期而遇。相比之下,倫敦熙熙攘攘的,相遇的可能性更小,而巴頓由于比較僻靜,說不定在他婚后乘車走訪艾倫漢的時候,硬是讓瑪麗安撞見呢。母親開頭預見這事很有可能,后來干脆認為這是篤定無疑的。
  她希望女儿們呆在原地不動,也還有另外一個原因:約翰·達什伍德來信說,他和妻子二月中旬以前要進城,因此她覺得還是讓她們有時間見見哥哥為好。
  瑪麗安早就答應按照母親的意見行事,于是便老老實實地服從了,盡管這意見与她期望的大相徑庭。她認為,這意見是建立在錯誤的基礎上,實屬大錯特錯。讓她在倫敦繼續呆下去,那就使她失去了減輕痛苦的唯一可能性,失去了母親的直接同情,使她注定置身于這樣的環境,專跟這种人打交道,叫她一時一刻不得安宁。
  不過,使她感到大為欣慰的是,給她帶來不幸的事情,卻將給姐姐帶來好處。但埃麗諾呢,她分明覺得無法完全避開愛德華,心里卻在這樣安慰自己:雖然在這里多呆下去會妨礙她自己的幸福,但對瑪麗安說來,這比馬上回德文郡要好。
  她小心翼翼地保護著妹妹,不讓她听見別人提起威洛比的名字,結果她的努力沒有白費。瑪麗安雖說對此全然不知,卻從中受益不淺;因為不論詹宁斯太太也好,約翰爵士也好,甚至帕爾默夫人也好,從未在她面前說起過威洛比。埃麗諾真巴不得他們對她自己也有這般涵養功夫,然而這是不可能的,她不得不日复一日地听著他們一個個義憤填膺地聲討威洛比。
  約翰爵士簡直不敢相信會有這种事。“一個一向被我們看得起的人!一個如此溫順的人,我還以為英國沒有一個比他更勇敢的騎手!這事真叫人莫名其妙。我真心希望他滾得遠遠的。我說什么也不會再跟他說一句話,見一次面,無論在哪里:不,即使在巴頓樹林旁邊一起呆上兩個小時,我也不跟他說一句話。他竟是這么一個惡棍!這么不老實的一個無賴!我們上次見面時,我還提出送他一只富利小狗呢!現在只好不了了之!”
  帕爾默夫人以她特有的方式,同樣表示很气憤。“我決計馬上和他斷絕來往。謝天謝地,我其實從來沒有和他結交過。我真心希望庫姆大廈离克利夫蘭別那么近,不過這也毫無關系,因為要去走訪還嫌太遠了些。我恨透他了,決心永遠不再提起他的名字。我要逢人就說,我看他是個飯桶。”
  帕爾默夫人的同情還表現在,盡力搜集有關那門即將操辦的婚事的詳細情況,然后轉告給埃麗諾。她很快就能說出,新馬車在哪一家馬車舖建造,威洛比的畫像由哪位畫師繪制,格雷小姐的衣服在哪家衣料店里可以見到。
  埃麗諾經常被人們吵吵嚷嚷的好意關怀攪得心煩意亂,這時,唯有米德爾頓夫人不聞不問、客客气气的,倒使她心里感到一些慰籍。在這幫朋友中,她盡可肯定至少有—個人對她不感興趣,這個人見到她既不想打听那些細枝末節,又不擔心她妹妹的健康狀況,這對她委實是個莫大的安慰。
  有時,不管什么資質,都會受到當時條件的作用,而被提到不應有的高度。埃麗諾有時窮在難以忍受那种過于殷勤的勸慰,于是便認為:要安慰人,上好的教養比上好的性情更加必不可少。
  如果這件事經常被人提起,米德爾頓夫人每天也要表示一兩次看法,說上一聲:“真叫人震惊!”通過這种持續而文雅的表態,她不僅看到達什伍德家兩位小姐從開頭起就無動于衷,而且很快發現她們也只字不再提起此事。她如此這般地維護了她們女性的尊嚴,毫不含糊地指責了男性的過失之后,便覺得自己可以關心一下她的聚會了,于是決定(雖說違背了約翰爵士的意愿):既然威洛比夫人馬上要成為一個高雅闊綽的女人,她要等她一結婚,就向她送去名片。
  布蘭登上校体貼而謹慎的問候從不使達什伍德小姐感到厭煩。他一心一意地想減輕她妹妹的淚喪情緒,因而充分贏得了与她親切交談此事的特權,兩人談起來總是那樣推心置腹。他沉痛地傾吐了他自己的舊怨新恥,得到的主要根答是,瑪麗安有時常同情的目光望著他,而且每當(雖然并不常見)她被迫或主動同他說話時,語气總是那樣溫和。這些舉動使他确信,他的努力增加了瑪麗安對他的好感,而且給埃麗諾帶來了希望,認為這好感今后還會進一步加深。然而詹宁斯太太對此一無所知,她只曉得上校仍然像以往那樣郁郁寡歡,只曉得她絕對無法勸說他親自出面求婚,他也絕對不會委托她代為說合。因此過了兩天便開始琢磨:他們在夏至前是結不了婚啦,非得到米迦勒節不可。但過了一周之后,她又在思謀:這門婚事壓根儿就辦不成。上校和達什伍德小姐之間的情投意合似乎表明,享受那桑樹、河渠和老紫杉樹蔭地的艷福要讓給她了。一時間,詹宁斯太太竟然把費拉斯先生忘得一干二淨。
  二月初,就在瑪麗安收到威洛比來信不到兩個星期,埃麗諾不得不沉痛地告訴她,威洛比結婚了。她事先作了關照,讓人一知道婚事辦完了,就把消息轉告給她,因為她看到瑪麗安每天早晨都在焦慮不安地查看報紙,她不愿讓她首先從報紙上得到這個消息。
  瑪麗安听到這一消息极其鎮靜,沒說一句話,起初也沒掉眼淚。可是過了一會儿,她又突然哭了起來,整個后半天,一直可怜巴巴的,那副形態簡直不亞于她最初听說他們要結婚時的樣子。
  威洛比夫婦一結婚就离開了城里。埃麗諾見妹妹自從剛受到打擊以來一直沒出過門,而現在她又沒有再見到威洛比夫婦的危險,便想動員她像以前那樣,再逐漸到外面走走。
  大約在這當儿,不久前才來到霍爾本巴特利特大樓表姐妹家做客的兩位斯蒂爾小姐,又一次來到康迪特街和伯克利街拜訪兩門較為尊貴的親戚,受到主人十分熱情的歡迎。
  唯獨埃麗諾不愿見到她們。她們一出現,總要給她帶來痛苦。露西見她還在城里,不由得喜不自禁,而埃麗諾簡直無法作出禮貌周全的回應。
  “我若是沒有發現你還在這里,定會大失所望,”露西反复說道,把個“還”字咬得很重。“不過我總在想,我會見到你的,我几乎可以肯定,你一時半刻不會离開倫敦。你知道,你在巴頓對我說過,你在城里呆不過—個月。但是,我當時就在想,你到時候很可能改變主意。不等你哥嫂來就走,那太遺憾啦。現在嘛,你肯定不會急于要走啦。你沒信守你的諾言,真叫我又惊又喜。”
  埃麗諾完全明白她的意思,不得不盡力克制自己,裝作像是全然不理解她這番話的含意似的。
  “喂,親愛的,”詹宁斯太太說,“你們是怎么來的?”
  “老實對你說吧,我們沒乘公共馬車,”斯蒂爾小姐馬上洋洋得重地答道,“我們一路上都是乘驛車來的,有個非常漂亮的小伙于照顧我們。戴維斯博士要進城,于是我們就想同他乘驛車一道來。他還真夠体面的,比我們多付了十到十二個先令。”喔喲!”詹宁斯太太渠道,“真了不起:我向你擔保,他還是個單身漢呢。”你們瞧,”斯蒂爾小姐裝模作樣地痴笑著說道。“每個人都這么拿博士跟我開玩笑,我想不出這是為什么。我的表妹們都說,我准是把他給征服了。不過,我要當眾宣布:我可不是時時刻刻都在想著他。那天,表姨看見他穿過街道朝她家里走來,便對我說:‘天哪:你的意中人來了,南希。’我說:‘我的意中人,真的嗎?我想不出你指誰。博士可不是我的意中人。’”
  “哎呀,說得好听——不過沒有用——我看他就是你的情郎。”
  “不,的确不是!表侄女裝出認真的樣子答道。“你要是再听人這么議論,我求你給我辟辟謠。”
  詹宁斯太太為了投合她的心意,當即向她保證說:她當然不會辟謠。斯蒂爾小姐听了心里簡直樂開了花。
  “達什伍德小姐,你哥嫂進城后,你們想必要去和他們團聚啦,”雙方影射式的斗嘴中斷了一陣之后,露西又發起了攻擊。
  “不,我想我們不會的。”
  “哦,我敢說你們會的。”
  埃麗諾不想迎合她再爭執下去。
  “真開心呀,達什伍德太太能讓你們兩個离開這么長時間!”
  “時間哪儿長了,真是的!”詹宁斯太太插嘴說道。“怎么,她們的訪問才剛剛開始呢!”
  露西給說得啞口無言。
  “很遺憾,達什伍德小姐,我們見不到你妹妹,”斯蒂爾小姐說。“很造憾,她身体不舒服。”原來,她們一來,瑪麗安便走出房去。
  “你真客气。我妹妹錯過同你們的幸會,同樣會感到很遺憾,不過她近來腦神經痛得厲害,不宜于會客說話。”
  “噢,天哪,真是遺憾!不過露西和我都是老朋友啦:我想她會見我們的。我們管保不說一句話。”
  埃麗諾非常客气地拒絕了這一建議。“我妹妹也許躺在床上,也許還穿著晨衣,因此不能來見你們。”
  “喔,如果就是這些,”斯蒂爾小姐嚷道,“我們還是可以去看看她的。”
  埃麗諾覺得這也太唐突無禮了,實在有點忍不住性子,不過,多虧露西厲聲訓斥了她姐姐一句,省得埃麗諾親自出面制止。露西的這次訓斥和在許多場合一樣,雖然沒給她的儀態帶來多少可愛的感覺,卻有效地遏制住了她姐姐的舉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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