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牧童与牧女


            (蘇聯〕阿斯塔菲耶夫著
                夏仲翼譯
  編者按:阿斯塔菲耶夫是蘇聯當代著名抒情小說作家。他的代表作有:《隕星雨》、《最后的問候》、《牧童和牧女》、《魚王》等。論者指出他的創作有三個特點。一是用自由表達對故鄉的深深眷戀,描繪帶有浪漫色彩的風俗習尚,把現實生活和幻想傳說交織在一起,勾出入間圖畫。二是敘事与抒情融為一体,借助一個小故事,一段神話,一种自然現象,抒發對人生、對社會的看法,道出作者胸臆。三是深刻挖掘事物的道德价值,有時用旁白.有時用象征,有時用比喻,評价事物的人道主義与人性的內涵,力求從社會習俗的外表后面見出深藏的弊病,以其獨特的方式揭示時弊,
  《牧童与牧女》是阿斯塔菲耶夫的力作,發表于一九七一年,引起文藝界重視,于一九七五年獲得俄羅斯聯邦共和國文藝獎。這部作品用倒敘的方法,敘述年輕的中尉在戰場上同一個姑娘萍水相逢,彼此真誠地相愛了。他們的初戀是那樣的不平凡,又是那樣的悲慘。中尉在戰斗中負傷,不久死去。姑娘一如既往,仍然忠于他們那短暫但熾熱的愛情,經過長途跋涉,到戀人的墓前,傾訴自己的思念。作者在描述戰場上激烈的戰斗時,用閒筆描述故鄉的美景和芬芳。在描述他們的愛情時,抒發對母親、對遭受蹂躪的母親們的無限同情,對敵人的無比痛恨。中尉墓前的一棵小草,“人世的一切風風雨雨、大地的种种狂暴肆虐,它都身受下來,用自己的身体化解、平息它們;而它兢兢業業倍加珍惜的卻是那埋進泥土的蒼白幼小的根莖的希望——這是它自己的,也是我們的复蘇的希望。”這首“現代田園詩”將使讀者浮想聯翩;雜草的悲戚,荊棘的哀鳴,也會使讀者潛然淚下。
  在那久遠的世界里有著我的愛,
  那里有浩渺的深淵、蔥郁的樹蔭、
  廣漠的天穹,——
  我曾化為在天的飛鳥、在地的小花,
  也曾幻為頑石、·
  變作珍珠——化作凝聚著你的一切!
  泰奧菲爾·戈蒂埃1
  她費力地在荒原上走著,這是一片未經開墾過的原野,人跡至,從不曾經受過鐮刀的變剛。野草籽儿不時洒落進她的淺口里,荊條的棘刺牽扯著鑲有灰色毛皮袖口的老式大衣。
  她深一腳、淺一腳,不斷地打滑著踩過碎石路基上澆漓的冰,登上了鐵路,她加快腳步順著枕木走去,行色匆匆,足步踉蹌。极目環顧,四周是一片寂靜的草原,正是秋未冬初時節,原上已是一色淺褐的細草。一塊塊鹽沼地斑斑駁駁點綴著草原,野上空烏拉爾山脈顯露出一幅云煙絛繞的奇异景象。見不到人的蹤跡,听不見烏的鳴聲。牲口都赶在山麓一帶。難得才會有一列火車經過。
  漠漠的荒原上沓無動靜。她的眼里噙滿了淚水,因此她眼前的一切都飄浮了起來,象大海一樣晃動著,她無法看得清哪里是夭穹的起處,哪里是大海的盡頭。鐵軌象長長的水草搖曳飄蕩,一排排的枕木猶如海浪排空而來。傍晚時分,幢幢的山影似乎垂得更低、默默地籠住了大地。她感到了這個怪影的沉重的壓迫。她覺得呼吸越來越困難了,喉嚨干得象板結起來一般,心忽而怦怦劇跳,忽而直往下沉,變得毫無聲息,這感覺就象她正在一步步登上下見盡頭的搖搖欲墜的扶梯。
  她在一根低矮的計程路標旁停住了腳步,深深地呼吸了一口彌漫在草原上空的清冷空气,然后用手擦了一下眼睛。漆成彩條的路標在她眼前晃晃漾漾地波動了一忽儿,最后現出了本來面目、她微微啟動嘴唇,把路標上標明的里數念一遍,又重复了一遍,就轉身走下鐵路。在一個上崗上——這是消防隊員們,也可能是古時候的游牧民用來點燃烽煙的一她找到一座豎著錐形墓碑的墳墩。墓碑上有一顆五角星。但油漆已經剝落。墳頭牽絲扳藤地布滿了簍蒿和野草。一旁的薊草長得和墓碑一般高,羞羞答答地用尖刺攀纏著那久被風吹雨打的碑柱,靜止不動的雜草底下不時會爆出一面聲依稀是琴弦崩斷的聲音。
  她跪倒在墳墓前面。
  “我找得你好苦啊!”
  風吹動了墳頭的蒿草,把大鰭薊頂部花托里的浮灰和絨毛抖落下來,音響清脆。夏天,這些頂部總包孕著一串串橙黃色的針狀小花。艾草撒下一顆顆的种于,干枯的雜草一動不動地擠在皺皺巴巴的敦裂的褐色地縫里,大鰭薊頂部徒有其名的花托悉悉牽寒地響著,荊棘擦刮墓碑木柱發出沙沙的聲響——所有這一切都會在人的心里喚起一种綿綿不盡的、永恒的悲哀。這悲哀,每次都是一种新的体驗,而且任何人、任何時候都不會遍嘗無遺、完全識透其中的滋味,而茫茫的草原一派灰暗滅寂,陰森地聳立著的山脈拖拖沓沓延伸入原野深處,象是蒙上了一尾白殷的鹽沼地在遠處默默地發出冷冷然的寒光——這一切又使這悲哀變得如此廣大,如此無邊無涯,簡直是永無了時,難見盡頭。
  柔弱的細草在切切悲啼,枯瘦的棘枝也傳出聲聲鳴咽,這聲響是對于永世安息者的一种永恒的安慰,這种景象,不論是時間還是人都難于對它發號施令,強使改變。
  她解下了頭巾,把臉貼到墳堆上,雖然從山岭處襲來的寒气一陣緊似一陣,令人瑟縮,她的臉頰仍感到泥土里絲絲的暖意。
  “為什么你要獨自一人躺在俄羅斯大地的中間?”
  她沒有再問一句話。
  她思索著。
  回想著。
  一莖干枯的纖弱的小草在她的臉頰旁簌簌地搖曳著。人世的一切風風雨雨、大地的种种狂暴肆虐,它都身受下來,用自己的身体化解、平息它們,而它兢兢業業倍加珍惜的卻是那埋進泥土的蒼白幼小根莖里的希望——這是它自己的,也是我們的复蘇的希望。
  第一部
  戰斗
  “戰斗里也有教人心醉的時刻”——這是多么美麗而又
  古老的一句話啊!……(在一列運送前線傷員的衛生列車
  里听來的談話)
  隆隆的炮聲掀翻了夜的寂靜,把它揉碎了。炮火的光焰划破雪原上空的濃云暗霧,閃著光亮。土地在腳下晃動著、震顫著、令人不安地戰栗著,波及了積雪和匍伏在地上的人們。
  這一夜過得激動不安,令人焦躁。
  我們的部隊正在追殲几乎成了瓮中之鱉的德寇集團軍,德軍司令部也象在斯大林格勒城下一樣,拒絕接受無條件投降的最后通諜。
  鮑里斯·柯斯佳耶夫的排和友鄰排、連、營、團一起正在等候敵人進行突圍時發起攻擊。軍用汽車、坦克、騎兵來回調動了一整天。入夜,“卡秋莎”炮車循著雪地上挖出的坑道彼推上高地的時候,扯斷了不少電話線。通訊兵們手里握著卡賓槍火冒三丈地和火箭手們吵罵著——在前線通常管“卡秋莎”火箭發射裝置的炮手叫火箭手。套著炮衣的火箭炮管蓋著厚厚的一層雪。一座座炮車都好象挫身伏腰按著爪子准備一躍而起似的,其實不要說一躍而起,就是后退也不能了,因為挖好了的通向高地的坑道很快就被大雪蓋滿填平,和白茫茫一片大地匯成了一体。
  火箭不時象一陣痙攣發作,划破夜空,斷斷續續照出敵人前沿塹壕的分布線。這時可以看清楚我方伸出在雪地里的炮筒、林林總總的反坦克炮、机槍的護板,后面是大雪覆蓋著的小山崗,上面露出士兵們戴著鋼盔和制帽的腦袋,就象散扔在雪地上的、沒有洗過的土豆。
  半夜時分,几名脾气很大、又倔又凶的后勤兵們給步兵們送來了湯萊和每人一百克定量的酒。戰壕里馬上活躍起來了。步兵們說說笑笑、興高采烈,嚇唬后勤兵們說:別看暴風雪里一片寂靜,敵人可正偷偷爬著上來吶……后勤兵們回罵著,直催他們快吃以便拿走保暖鍋。后勤兵沒有了保暖鍋,那就英雄無用武之地了,而且司務長非揭了他們的皮不可。后勤兵們大著膽子許愿,破曉時給他們弄點養麥米飯和腌肥肉來,如果運气好,再有伏特加。
  火箭手們卻沒有人給送吃的和喝的,他們的后勤們兵被嬌慣坏了,已經不習慣勞動雙腳走路。步兵在這种天气里卻要利索得多,照樣通行無阻。軟心腸的步兵讓火箭手們分嘗菜湯,條件是:“千万別朝我們開炮!”
  戰斗的轟隆聲,忽左忽右,時遠時近。但柯斯佳耶夫中尉率領的排的地段卻安靜得令人不安。年青的戰士們耗盡了耐心,實在憋不住勁儿了,竟想沖進這一片漆黑里去開一通火,猛打一陣,打開這不死不活的局面。年齡稍大的戰士們久經沙場,見得多了,他們堅韌不拔地經受著寒冷、刺面的風雪和這生死未卜的考驗,只盼著這一次能平安無事。但是天色將曉的時候,柯斯佳耶夫排的防地右方一公里,可能兩公里處響起了一片密集的槍炮聲,雪地后面的150毫米榴彈炮打響了,炮彈夾著沉重的呼嘯聲飛過步兵們的頭頂,迫使他們把頭縮進蓋滿雪花的、凍得冰涼的軍大衣領子里。
  炮擊聲不斷擴大,更加密集,而且一陣緊似一陣。隆隆的迫擊炮聲和刺耳的火箭彈嘯聲過處,戰壕上就亮起一片嚇人的閃光。前方稍稍偏左的地方,團里的排炮不斷地在轟擊,惊心動魄。在這次夜戰中一切調度配置都异乎尋常,不合條令法典,而深陷在雪地里的大炮已經命定要射擊到最后一發炮彈,它們從四面八方掩護步兵們,步兵們卻必須分散成靈活的小分隊赶到最需要他們的地方去。敵人可能突破的地方,就是要他們去堵的缺口。
  鮑里斯從槍套里抽出手槍,加緊腳步朝戰壕赶去,連連滑倒在地。雖說大家用鐵鍬把壕溝清理了一整夜,而且用雪堆起了一座高高的胸牆,但交通道的有些段落仍然被雪填平了。
  “全排……准備戰斗!”鮑里斯喊遣,說确切些是試圖喊出聲來。他的嘴唇凝結住了,口令變得模糊不清。
  副排長莫赫納柯夫准尉抓住鮑里斯軍大衣的衣襟,一把將他拽倒在自己身旁,這時從雪地里飛起一串串曳光彈,卡雷舍夫和馬雷舍夫掌管的那一挺机槍冷冷地響了起來,自動步槍象爆豆一般,中間還夾著一陣陣步槍和卡賓槍聲。
  風雪彌漫中出現了黑壓壓一大群人,直奔戰壕而來。他們嘶啞著嗓子,狂呼亂叫著在雪地上跌跌撞撞,滑倒爬起,拼命地掙扎著扑向戰壕。
  一場肉搏戰開始了。
  德國人在這場包圍和嚴寒里几乎餓瘋了,士气沮喪渙散,現在只是毫無理智地、不顧一切地向前爬行著。他們很快被刺刀和鐵鏟解決了。但是這第一次人潮之后,又掀起了第二次、第三次。黑夜里,吶喊聲、槍炮聲、傷員們的罵娘和嘶喊聲、地面的震顫、大炮在凍硬的雪地上推動時尖銳刺耳聲響,統統混成一片,這些大炮已經敵友莫辨,眼下只是亂打一气,既打德國人,也打自己人。實在是什么也分不清了。
  鮑里斯和准尉始終在一起堅持著。准尉是個左撇子,剛勁有力的左手攥著一把鐵掀,右手里一支繳獲的手槍。他不慌不忙,并不隨便開槍。雖然是在黑夜的雪地里,他也總能明白無誤判明自己該待在什么地方。他忽而扑倒在雪堆上,埋身在雪里,忽而輕輕聳身躍起,,或者掄起鐵掀砍去,或者用手槍射擊,掃清前進道路上的种种阻礙。
  “要沉住气!要不就完了!”他對鮑里斯喊著。
  他這种干脆利索,果斷准确的行動使鮑里斯十分惊訝,于是鮑里斯自己也終于看清了戰斗的狀況,他明白他的排還存在著,還在戰斗,但是每個戰士都在單獨作戰,現在必須讓戰士們知道還有他和他們在一起。
  “同志們!殺……啊!刃他屏足力气喊道。"
  德寇沖著他的喊聲密密層層地圍過來,企圖掐住他的脖予。但莫赫納柯夫始終擋在排長前面,保護著排長,也保護他自己和這個排。可能是准尉的手槍被打掉了,也可能是彈夾里沒有了子彈,他從一個受傷的德國兵手里奪過一柄自動步槍,打光了予彈,手里便只剩下了一把鐵掀。莫赫納柯夫雙腳象釘在戰壕邊上一樣,接連把兩個瘦個儿德國兵摔過肩頭,但這時從暗處又竄出一個德寇,象狗一樣嚎叫著一口咬住准尉的大腿,他們扭成一團。滾進了戰壕,那些傷兵們就在這戰壕的雪堆和泥土里掙扎爬動,由于疼痛和莫可名狀的狂呼慘叫他們竟相互廝打在一起。
  無數照明彈騰空而起,短暫耀眼的光亮過處,閃現出這一場發斗的各個局部,,火光夜幕之間,一片紛亂雜沓,影影綽綽的人絆都卷進了戰斗的漩渦。
  突然,一張黑色的人臉齜著白牙在剎那間出現;閃光里新雪包變成黑乎乎的,散發著火藥味儿。風雪抽打著人的臉,堵住了人的喉嚨,周圍的一切:黑夜、白雪、大地、時間和空間都充斥著切齒的怨忿、刻骨的仇恨和污穢的血腥。
  一個高大的人在逼近過來,拖著長長的身影,背后帶著一國烈火,象是煽動著火翼向戰壕飛來,手中揮舞著一根鐵棍,一路上見什么砸什么。人們被砸得腦蓋碎裂,在一片慘叫聲里紛紛倒地。這簡直象天神下凡,用神矛來懲罰人間的野蠻,要讓人恢复理性。這种念頭使鮑里斯覺得連呼吸也似乎停止了。不過他很快定過神來,開槍射擊,卻無法命中,只能沿著戰壕后退,背貼到了壕溝的牆壁,兩腳卻還在原地蹬踏,一切好象都在夢中,他不知道是什么原因鬼使神差弄得他不能逃開?
  “打死他!打死他!”鮑里斯聲嘶力竭地喊著。
  這個渾身著火、揮舞鐵棍的人模樣儿可怕极了。
  他的影子晃晃悠悠,忽而暴漲出好几倍,忽而消失得毫無蹤影,他自己就象地獄里鑽出來的惡鬼,一忽儿渾身烈焰繚繞,猶如一座噴發的火山耀人眼目,一忽儿又黯然失色,在破布的焦味和油煙里倒下。他象野獸一般齜著牙嗷叫著,在窒息里嘎聲干嘶著,一頭濃密的頭發都倒豎了起來。他手里的鐵棍已經全然不象鐵棍,倒象是密林里倒拔起來的樹干。他雙手很長,指甲峻蹭,鼻孔象野獸一樣朝外翻起,一對大蝙蝠耳朵——豎起著招風。這兩腳生物身上散發出一种陰森可怖的气氛,使人党得象遇上了古代傳說里的林中妖魔,而他背后那燃燒著的火口,又象是誕生這個怪物的火海的反光,這怪物從它四肢著地站起直到今天,從未改變過他穴居生涯中形成的外貌。
  莫赫納柯夫猛地沖出戰壕,在深雪里划動著氈靴,走到這個周身冒著烈火的人面前,一把抱住,把他壓在身子底下,想壓滅他身上的火,也可能是想把他更深地壓進火焰里去。
  “准……尉!莫赫納柯……夫!”鮑里斯正想往槍柄里壓上一夾新的子彈,然后跳到戰壕外面去,但是有一個人從背后拽住了中尉的軍人衣,拼死命地尖叫著。
  “來人……啊!”這是什卡利克、鮑里斯的傳令兵,是全排最年輕的一個戰士。他拽住排長下放,竭力想把他拉到雪洞里去。鮑里斯摔開了什卡利克,舉起手槍,等待著照明彈亮起來。他的手變得強硬有力,毫不搖擺,他身上的一切都突然變硬了,凝成堅實的一團——現在他一定能打中了,他堅定地知道一定能打中。
  一顆信號彈。又一顆信號彈。升起了一束信號彈,鮑里斯終于看到了准尉。他在踩滅一個燃燒著的東西,火焰從莫赫納柯夫腳下竄出來,紛紛揚揚地向四面飛散。
  火熄滅了。
  准尉沉甸甸的身軀跳進戰壕。
  “活著!你還活著。”鮑里斯一把抱住准尉,用手撫摸著。
  “解決了!解決了!一個德國鬼子發瘋……腦子失靈……他身上披的被單著了火……真嚇人……”
  灰蒙蒙的雪花在頭頂上空飛舞,手榴彈在爆炸,槍聲不絕,炮聲隆隆。似乎整個戰爭就發生在眼下達塊土地上;令人窒息的硝煙、狂呼怒號、彈片的呼嘯和人們象野獸般的嗷叫,給人的感覺是整個戰爭就在這紛亂雜沓的戰壕里激烈地進行著。
  轉眼的工夫這一切突然都沉寂下來,停住不動了。只有暴風雪變本加厲地怒號。
  “坦克!”戰壕里异口同聲惊叫起來。”
  一陣嗆人的焦煙味從暗處飄過來。好多輛坦克熄了車頭燈從暗地里摸上來。履帶在嚴寒里嘰嘎作響,突然陷進深雪里打著滑,泥雪被攪得飛沫四濺,車上車下的雪都融化了。
  這些坦克已經沒有退路,因此他們一路上不管碰上什么,都用炮火摧毀,或是沖倒碾平。團里的火炮只剩下兩門了,現在立輾轉机動者在跟蹤追擊。一個重型火箭炮彈發出令人揪心的尖唳聲在敵人坦克群里炸開了,一片不可逼視的火光把戰場照得通明,連戰壕都象搖籃似的晃動了一下,地面上的一切——雪、上、裝甲、活人、死人——全被燒化,無一幸免。不管是我方,還是敵方的士兵全都趴倒在地,擠成一團,把頭鑽進雪堆里,象狗一樣用手扒著凍上,把指甲都撕裂了,而且為了盡量縮小目標,拼命把雙腳踏縮起來。大家這樣干的時候都一聲不吭,到處只听到一片喪魂落魄的喘气聲。
  轟擊聲越來越響。
  沖在前面的一輛坦克旁落下一顆重磅榴彈,嘩啦一下爆開了。坦克晃了一晃,恍當一響,開始忽左忽右亂竄起來,炮管搖晃了一下,炮口制退器的圓箍也掉到了雪地上,坦克亂沖亂撞爬上了戰壕,在面前卷起陣陣雪浪。面對這輛已經失去控制的坦克,德國人和蘇軍都惊慌失措地四散逃開。
  坦克的發動机轟鳴著,發山金屬的撞擊聲,它顫抖著把沉重的軀体懸在戰壕上面,懸在這一堆堆緊貼著戰壕土壁的人群上方。坦克在他們頭上懸空了一忽儿,好象是在思索,接著履帶嘎嘎一響,它尖叫著掉轉身子,帶起髒乎乎的雪塊,摔到了准尉和鮑里斯的身上,排气筒正好沖著他們放出一股熱煙。最后,它用一邊的履帶壓進戰壕,空轉了几下,就順著戰壕沖過去了。
  發動机聲嘶力竭地吼叫著,履帶壓碎凍土,從上面碾過去。坦克的車身里面總有點不對勁儿,從裝甲下面的縫隙里迸發出一股白色的、刺鼻的气体,熱霧和彈殼的硝煙。
  “這是怎么回事儿?怎么回事儿?!”鮑里斯顧不得手指抓得生疼,死命往一個堅硬的避彈壕里擠。
  准尉搖撼他的身体,象揪兔于出洞似地把他往外拽,但是中尉掙脫了他,重又往里鑽,他自己的感覺是鑽進了避彈壕,而實際上只是在雪堆里亂扒拉,因為躲避坦克的士兵們早已把避彈壕塞滿了。·
  “手榴彈!手榴彈在哪儿?”
  鮑里斯不再在雪堆里扑騰了,他記起大衣里腰帶上還揣著兩顆反坦克手雷。昨晚他給每人發了兩顆,自己也拿過,現在卻忘了。准尉可能是把自己那兩顆弄丟了,也可能已經用掉。中尉用牙齒咬著扯掉一只手套,伸手到大衣里邊一摸,腰帶上已經只剩下一顆手雷。他拔出手雷,上好拉栓。莫赫納柯夫伸手順著鮑里斯的袖于摸過來,想把手雷拿過去,但排長剛剛才從准尉手里掙脫,這會儿竟發狂似地把他推開,不顧一切地匍匐著去追赶坦克。坦克緩慢地推進著,一公尺一公尺地貼著地面啃過去,把戰壕翻松碾平,但埋進翻松上層里的卻不是禾稈和穗于,而是分散在坑道里的活人的軀体。
  “你等著吧!你等著,狗東西!我馬上……馬上叫你……好看!”中尉在坦克后面追著,坦克的另一根履帶怎么也找不到支撐點,空轉著。中尉想站起身于快步追上去,但雙腿好象脫了臼似的,怎么也支撐不住,他終于又跌倒在地,在雪地里爬著,不時碰上那些被壓坏的、沒有完全冷卻的尸体。
  鮑里斯把兩只手套都掉了,嘴里啃滿了土,然而依然把手雷舉著,就象端著一杯酒,似乎生怕它潑翻。他已經不喊叫了,只是號哭,舌頭舔著嘴唇上混著泥土的發咸的眼淚,他費力地用肩膀去擦臉,用粗糙的大衣領子去抹掉凍住的眼屎,因為他必須盯住這輛坦克。雖然他怎么也追不上坦克,但他必須追上它,困為此時此刻所有的一切:什么生命、空間、思想(事實上什么思想也不存在了),只歸結為一個复仇的意念,那就是用手雷炸毀坦克,炸毀它,這就是一切。前無因、后無果,什么生存、死亡、戰爭、和平,以至人們,統統都已不复存在。此刻世界上只有他和這輛坦克,他必須要抓住戰机,和這輛坦克決一死戰。
  坦克轟然一聲陷進一個深坑,劇烈顫動著。鮑里斯高興得尖聲嘶喊起來,他爬出雪堆,站直身子,象玩儿似地卡嚓一聲拉開了雷栓,就把手雷投進了坦克的青灰色的排气筒里。火焰和雪塊在他周圍揚起,土塊打到他的臉上,泥土落進了他還在喊叫的嘴里,整個人象一只野兔子似地被气浪摔到戰壕土壁上。手雷炸響的時候,他已經听不見了,只有恐懼得縮成一團的髒腑和緊張得差點沒有迸裂的心髒感覺到了這一次爆炸。
  坦克抖動了一下,停在原地不作聲了。履帶脫開了滑輪,掉了下來,舖開在雪地上,象一條破爛的軍用綁腿。密集的炮彈打在鐵甲上,使上面的雪噬噬地融化了。不知是誰又對准坦克投了一顆手雷,反坦克手又重新活躍起來了,他們咬牙切齒地向坦克開火,打得鐵甲里冒出一陣陣藍色的火焰。
  鮑里斯和同志們不由得抱憾起來,因為坦克沒有燃燒,沒有扭曲變形,沒有被火焰所吞噬。這時出現了一個不戴鋼盔的,剪短發的德國人,他穿著一套破舊的軍裝,脖子上系著一條被單。他把自動步槍靠在肚子上,對著坦克射出一梭梭子彈,一面狂叫亂跳。這個德國兵把彈夾里的子彈都打完以后就把自動步槍扔在一旁,開始赤手空拳拼命地捶打坦克的裝甲板。這時飛來几顆子彈把他撂倒了。他栽倒在履帶旁邊,抽搐了一陣便再也沒有聲息了。他用來當作偽裝服的被單迎風飄拂了几下,象一件尸衣罩在他身上。戰斗在朦朧的夜色里漸漸轉移開去。榴彈炮的火力也轉移了目標。重型火箭炮顫動著、呼嘯著,把別處的戰壕和地面變成一片火海。而從昨晚起就矗立在戰壕附近的几門喀秋莎卻深深地陷在雪堆里燃燒著。幸存的几名火箭炮手現在和步兵混在一起,在他們几門被擊毀的炮車附近戰斗著,一個接一個相繼犧牲了。
  全團只剩下了一門大炮在轟擊著。步兵們存身的戰壕已毀坏得面目全非,從那里發出稀稀落落的槍聲,還有營里的一門迫擊炮轟了一炮,接著另外兩門也轟擊起來。一挺手提机槍最后也歡快地噠噠響了。但是重机槍沉默著,反坦克手也已經筋疲力盡。坑道各處不時跳出敵人士黑戌戌的身影,這些人把鋼盔壓得很低,因此遠看都好象沒有腦袋似的,他們向暗處跑去,想追上自己的人,一邊大聲呼叫和哭泣著。
  几乎沒有人對他們開槍,誰也不去追赶他們。
  遠處的草垛騰起烈焰,各种顏色的信號彈竄上天空,象是不合時宜地放起了絢麗的節日焰火。然而那里卻有人要喪失生命,有人要致殘終身。而這里的一切都靜俏悄地。那些彈坑、履帶的痕跡、毀坏的坑道和死者的軀体都被大雪覆蓋起來了。在燃燒的火箭炮車上不時還有槍彈和手榴彈在爆炸,發燙的彈殼從被煙熏黑的炮車上散落下來,在雪地上冒著煙,發出噬噬的響聲。戰壕上面矗立著被擊毀的坦克,它的軀殼已經冷卻。傷兵們為了躲避寒冷和槍彈紛紛向它爬去。一個胸前挂著急救箱的陌生姑娘正在給他們包扎,她的軍帽已經丟了,手套也不見了,盡對著凍僵了的雙手哈气。姑娘那頭修剪得短短的頭發上蓋著一層雪花。
  姑娘在執行自己的任務。而每個人都應該完成自己的任務,要強迫自己,要克服那种因短暫休息而造成的疲憊感。在夜戰里,在前線的被破坏的地段上,這种疲憊感是特別犯忌的。必須檢查全排的狀況,以防敵人卷土重來,并准備好通訊聯絡。准尉已經忙中偷閒點上了煙,他把卷煙握在空心掌里吸著,免得卷筒里的煙葉被風刮走。他不時對那輛坦克的軀体望上一眼,它陰森森地、一動也不動地矗立著。裝甲板的接縫和炮管中都嵌滿了白雪。
  “把煙給我!”鮑里斯伸出手去。、
  准尉沒有把煙頭遞給中尉,而是先從怀里掏出排長的手套,然后拿出煙袋和卷煙紙,看也不看地遞了過去。鮑里斯為卷煙忙碌了好一陣子,用手粘,用舌頭舔,最后好不容易卷成了一支鼓鼓囊囊、濕漉漉的煙,費勁儿地剛點上,就咳嗆起來。
  “你這一手干得漂亮!”准尉莫赫納柯夫朝著坦克點了點頭。鮑里斯有點不敢相信地望著那個被制服了的龐然大物;這么個大家伙卻毀在一個小手雷上!就憑那么一個小小的人!排長的听覺尚未恢复過來,嘴里面還盡是嘰嘰咯咯的砂土,加上現在又塞了一嘴的煙未,他咳嗆著,吐著唾沫,只覺得腦袋抽痛,好象在舊軍帽的上面出現了一道道的光暈,眼里直冒金星。
  “把傷員……”鮑里斯摳了摳耳朵。“把傷員集中起來:要不都會凍死的。”
  “給我!”莫赫納柯夫拿掉了他的煙卷。“不會抽煙就別裝熊!”他把煙頭扔到雪地里。伸手抓著排長的帽于,把他拽到身邊。“該走了!”
  鮑里斯重又用手指摳起耳朵來,想掏出里面的砂土,准尉雖然就在他身旁大聲喊叫,但他覺得這聲音總象是從水里或是從深坑里傳出來的。
  “有東西……里面有東西……”
  “能活下來就算你命大!有誰象你那么扔手榴彈的!”
  莫赫納柯夫的背上、肩章上都沾滿了髒乎乎的雪泥,短大衣的領于撕開了一大半,迎風擺動著,上面一片血肉模糊。鮑里斯眼前的一切都在搖晃著。這個悄然無聲擺動著領子也好象一塊木板在拍打著他的腦袋。鮑里斯一面跑著,一面抓起沾著焦煙和火藥味的雪塊吃著,肚子的感覺倒還不太涼,只是內髒似乎給扎了個通透。原本堵在那里的嘔吐感覺稍稍緩解了一點,接著似乎凝成一團轉移到了胸口。中尉開始加快了呼吸,大口大口地、暢快地吸著气,涼气好象直鑽到腸子盡頭。他開始對周圍的聲響有了知覺:听到了寒風的呼嘯,傷員們的呻吟和遠處戰斗的轟隆聲,本來猶如飄渺夢境的眼前景象都變得清晰可辨起來,他終于恢复了清醒的意識,不再神志不清地看待周圍事物了。
  被擊毀的坦克敞開著艙口,大雪在它上面飛旋著,坦克冷卻了下來,透体冰涼,發動机馬達的罩殼上密密層層地長出了雪白的冰針。鋼板爆出的聲響十分刺耳,叫人牙齒發酸。一半埋在雪里的坦克已經不成模樣,不會令人望而生畏了。准尉看到女衛生員沒有戴帽子,就把自己的帽子脫下來,隨便地往她頭上一磕,輕輕地拍了一下帽頂。姑娘對莫赫納柯夫連瞅都沒瞅一眼,只是稍稍停了停腳步。她把兩手伸進凍得皺皺巴巴的坎肩里,伸進敞著須子的軍上衣里面,藏在胸前取暖。
  鮑里斯·柯斯佳耶夫排里的兩名戰士卡雷舍夫和馬雷舍夫把傷員拖到坦克邊上避風。
  “都活著呀!”鮑里斯叫了起來。’
  “您也活著呀!”卡雷舍夫也十分高興,他的大鼻子使勁儿地吸了一口空气,竟把系帽子的帶子也吸進了鼻孔。
  “可我們的机槍被打坏了!”馬雷舍夫一半象是匯報,一半象是認錯。
  莫赫納柯夫爬上坦克,把挂在艙口的、還沒有變硬的軍官尸体推進了座艙,死尸咕咚一聲象是掉進一只空桶。准尉為了以防万一,端起不知從哪儿搞來的自動步槍往坦克里掃了一梭子,用手電照了一照,跳回雪地上說道:“當官的全死在里頭了:滿滿的一艙!想得倒真美!叫當兵的沖在前頭當炮灰,自己躲在裝甲車里……”他俯身對女工生員問道,“繃帶夠嗎,醫生?”姑娘對她揮了揮手作為回答。排長和准尉挖到了一根電線,就順著電線找去,但隔不多時就從雪堆里拖出一個衣服破爛的人,后來找到通訊員的掩体就全憑揣度了。通訊員是被坦克碾死在掩体里的。還有一名德國軍士和他一起被壓死。報話机被碾成了碎片。准尉撿起了通訊兵的帽子,在膝蓋上磕掉了帽子里的雪,就戴到了自己頭上。帽子顯得小了些,緊緊地繃著,勒得准尉寬大的額頭都發白了。帽子浸透過汗水,上面的人造毛都赶氈了,一小球一小球的象是灰色的鋼渣,可能也正因為這一點,那黑乎乎的、冰涼的舊帽子上的一枚紅星才顯得格外艷麗,顯得特別喜气洋洋。那還是不久以前,約摸一個星期以前的事儿了,步兵連里發下了嶄新的、“真正的”紅星,不再使用戰士們自己用罐頭鐵皮上造的紅星了。通訊兵那僅存的一只手掌里還緊握一根鋁制的倒刺釘,德國人用這种釘固定帳篷,而到了我們的電話兵手里卻用來接地線。德國通訊兵配備有彎把的電工刀、地線、尖口鉗和其它一應俱備的工具。我們的戰士們卻用雙手、牙齒和庄稼漢的机靈勁儿代替了這一切。看來通訊兵是在德國軍士扑到他身上的時候用倒刺釘把他捅倒的。后來是坦克的履帶把他們一起碾死了。中尉背過身去迎著寒風眨了眨眼睛,竭力想控制住嘴唇的顫抖,想記起通訊兵的姓名,但是他想不起來,因為這名通訊兵是從連里派來的,哪能記得住全連那么多人的姓名呢!連里有很多通訊兵,他們在步兵里都呆不長,犧牲得很快。中尉干咳了几聲,回轉身來卻看到在被坦克碾死的通訊兵和德國軍士躺著的地方壘起了一個小小的墳堆,原來是准尉用氈靴把和著泥塊的雪堆到了尸体的上面。現在他正歇著,用短大衣的領子擦著臉,一邊往外吐著掉在嘴里的頭發,一邊警覺地環顧四周的狀況。
  在排的陣地上留下了四輛被擊毀的坦克,在它們的周圍東倒西歪地躺著一具具埋在雪里的尸体。那些胳膊、大腿、步槍、保暖壺、防毒盒、打坏的机槍、還在冒著濃煙的“喀秋莎”凌亂地戳起在雪地里。大雪覆蓋的困野上彌漫著硝煙。“聯絡一下!”耳朵還不太好使的中尉用指尖上結冰的手套擦了擦鼻子,嘶啞地喊道。
  准尉把手套在自己的額頭旁揮了一下,意思是說:懂了。他朝坦克殘骸的方向點了點頭,向中尉示意,那里正不斷有人聚攏過來。准尉自己走過去把排里剩下的戰士集合起來,吩咐他們從蓋滿了雪的避彈壕里把彈藥箱挖出來,用鐵鍬清理單人掩体和火力點;他派了一個比較机警靈活的戰士去找連長,如果找不到連長就直接找營長報告情況并接受命令,說不定還能搞到點吃的或者喝了能暖和身子的東西。
  戰士們從坏坦克里搞到了一點汽油,把它潑在雪上,點起了火,把那些打坏了的步槍、自動步槍的槍托和形形色色的戰利品統統扔進去,燃起一堆篝火。女衛生員烤了一會儿手,把身上拾掇了一下。准尉給她拿來一副軍官用的毛皮手套,又給了她一支煙。女衛生員坐在篝火旁的通訊兵用的電線木軸上,閉上了眼睛,不緊不慢地抽著煙,不知是在想什么,還是暫時擺脫了一切思緒在打盹。她連眼睛也不睜開要求給她再卷一支煙,點著以后,重又呆住不動了,只是輕聲地和准尉交談了一兩句話。
  准尉爬上坦克,用手電照了一下象墓室一般冰冷的座艙。鮑里斯又一次感到很惊訝了,那些老戰士能那么快融洽相處,而且不消几句話,甚至完全不說一句話就能相互理解。好象他們之間有某种內心的默契和心靈相通之處。他們也是一模一樣普普通通的人,有胳膊有腿,挨凍的同樣是血肉之軀,經受一樣的傷痛和苦難,但他們總好象是另一种類的人,他們自行其是,有著非常复雜的道德觀念,而且使用他們自己的、不易為局外人所理解的語言,這种語言不消多少詞匯,卻能囊括戰爭所必需的一切意思,而且用戰壕生活的標准來看有著极其崇高的涵義,而就理解這种崇高的涵義和領會戰爭中某种簡單和重要的道理來說,這些久經沙場,浴血奮戰過的老戰士們相互間竟那么親密無間。俗話說:“戰死的一個頂得上活著的兩個”對照這些老兵,不要說講這种話,就是想一想也叫人臉紅!這話是不該講的。鮑里斯經歷了這一切,早就不那么想了,人可不是手里玩的紙牌,皇帝吃皇后,愛司吃皇帝,一目吃一目……在戰場上他不止一次地經歷過那种時刻,當時他想,如果換一個時間、地點、條件,他要對所有的老戰士脫帽致敬,這些老戰士輾轉戰場已經第三個年頭,哪怕是机器也該用坏了,應該報廢回爐了。他首先要對這一位疲憊不堪的姑娘鞠躬,這一位手指象男人一樣被熏得發黑,耳朵里滿是髒土的、臉上一塊塊青紫、眼泡浮腫、嘴唇被煙草熏得發黃的姑娘,連年齡也叫人難以判斷,也許是十九歲,也許是三十上下了。
  “有……啦……”准尉在坦克里大聲喊叫著。這叫聲就象是從地獄里傳來似的。鮑里斯甚至顫抖了一下,但姑娘卻依然坐著,毫不動彈,只是對著那即將熄滅的髯火越來越低地垂下了頭。
  莫赫納柯夫一面把鋁制的水壺搖得晃蕩響,一面鑽出了坦克。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到他身上。
  “傷員每人一口!”莫赫納柯夫斷然宣布,“還有……給醫生留一點!”他對女衛生員擠了擠眼。
  她接過水壺,擰下蓋子,倒了一點酒在蓋子里,聞了一聞,用舌頭嘗了一下,這才把水壺對著傷員們一張張象雛鳥待哺似地張開著的嘴巴里挨個儿倒進几口燒酒,一名燒傷了的“喀秋莎”炮手大聲叫喊著,他那發白的眼睛什么也看不見。姑娘小心翼翼地往炮手燒得腫脹出血的嘴里滴了點酒,但是他嗆著了,酒從嘴里噴了出來;她惋惜地搖了搖頭,在他面前愣了一會儿神。炮手重又尖聲嘶叫起來,聲音揪人心肺,毅裂的嘴唇里血流得更多了。
  一個腿部受傷的戰士請求姑娘把躺在他身旁的德國兵尸体搬走,尸体有一股陰冷的寒气。大家把德國鬼子已經發僵的尸体推出戰壕,把其余的尸体也都推到兩旁,拖出戰壕,并且用帆布篷給傷員們搭了一個遮棚,四角都用步槍槍管插住。這一陣子活儿使大家感到暖和了一點。帆布篷在寒風里象鐵皮似地啪啪作響,傷員們凍得牙齒直打戰。風灌進坦克座艙,發出回蕩的聲響。那個炮手,當他叫得筋疲力竭的時候,就暫且安靜一會儿。但過一會儿又發出絕望的尖叫,凄厲刺耳,他在痛苦中掙扎。
  “老弟,你這是怎么了?你怎么了?”戰士們不知道怎么才能安慰他。“你喊叫有什么用呢?”
  但是誰的話他都听不見,于是戰士們也竭力裝作什么也沒有听見的樣子。戰士們一個接一個被派到營室去聯絡,但是一個人也沒有回來。女衛生員把鮑里斯叫到一邊。她把鼻子縮在凍得繃硬的坎肩領子里,踢動著穿著氈靴的雙腳,兩眼望著中尉手上的破手套。鮑里斯猶豫了一下,脫下手套,彎身把它們戴到一個傷員十分樂意地伸出來的手上。
  “傷員都會凍坏的!”姑娘重又闔上了腫脹的眼皮。她的臉、嘴唇都浮腫了。頗有血色的臉頰上就象撒了一層糠皮。由于寒冷、嚴凍和肮髒皮膚裂開了好多口子。被燒傷的炮手抽泣著,但好象嘴里噙著奶頭入睡似地,發出的聲音已經含糊不清。坦克座艙里依然風聲呼呼,篝火即將熄滅,在積雪化開的地面上只剩下星星點點的火光。,
  鮑里斯把雙手籠在衣袖里,歉疚地低下了服睛。
  “你們的醫生在哪儿?”姑娘問道,眼皮也沒有抬。
  “打死了。”
  炮手不作聲了。姑娘費勁儿地抬起眼皮,眼眶里貯滿了淚水,使視線都模糊了。她精神緊張地等待著炮手會大聲喊叫起來,鮑里斯看出了這一點,他擔心她自己會大聲叫起來,不能自制。但是她沒有大叫,控制住了自己。噙在眼里的淚水叉倒流了回去。”
  “我該走了。”姑娘哆嗦了一下,又站了几秒鐘,側耳听了听。“我應該走了”。她又補充了一句,好像在給自己鼓气,就朝戰壕的胸牆上爬去。
  “派個戰士……我給您派個戰士。”
  “不用了。”已經是從遠處傳來她的聲音,“人那么少,万一有個什么……”
  鮑里斯也爬到了戰壕上面。他用顫抖的手擦掉眼角上凍硬的眼屎,竭力想看清黑暗中姑娘的身影,她身上那件坎肩單薄得處處都透風,但是周圍已是杳無人影。斜風裹著大雪,雪片越纏越緊。鮑里斯估計暴風雪很快就會停止,因為雪越下得緊,風就越刮不進。他回到坦克旁邊,背靠著履帶站了一會儿。
  “小卡雷舍夫,把能燒的都找來升火!”中尉臉色陰郁地命令道,又輕聲地補充了一句:“把死人身上的衣服都剝下來,蓋在他們身上。”他用眼光指著傷員們說道。“再給我找副手套來。准尉,戰斗警戒怎么樣了?”
  “都布置好了。”
  “要到炮兵那儿去一趟。也許他們的通訊聯絡沒有斷,最好能再搞几箱彈藥來……”
  准尉不很樂意地站起身來,把短大衣裹得緊一些,然后慢吞吞地朝大炮那儿走去。這些大炮在夜里曾經頑強地參与了戰斗。隔了不一會儿他就回來了。
  “只剩下了一門大炮和四個人,也都受了傷。炮彈沒有了。箱子還有不少。”莫赫納柯夫把短大衣領子上的雪拍掉,這時他卻惊奇地發現領子撐開了。“是不是要下令讓炮兵們到這儿來?”他一邊用別針把領子別住,一邊問道。
  鮑里斯點了點頭。又是馬雷舍夫和卡雷舍夫這兩名沒有受傷的戰士跟著准尉走了。其余還能動彈的人就跟在他們后面去拖箱子來升火。大家把受傷的炮兵轉移到戰壕里來,傷兵們見到篝火、見到人,都高興起來了。但是炮長不肯离開火力陣地。他要求把打坏的大炮留下的炮彈給他送去。
  這樣,就在沒有通訊聯絡的情況下,光憑耳朵听、鼻子嗅,他們堅持到了天明。這期間曾經有一些迷了路的德軍殘部象幽靈鬼怪似地在夜色里出現過,但當他們一看見俄國人,看見擊毀的坦克和冒著煙的汽車就赶緊溜走,在籠罩一切的昏暗的雪夜里消失得無影無蹤。到了早晨將近八點的時候,后面的榴彈炮停止了轟擊。左右兩翼的大炮都沉默了。前沿的那門火炮響亮地發射了最后一發炮彈,也沉寂了下來。炮長也許把所有的炮彈都打完了,也許是已經犧牲在他的炮位上。在下面,好象就在腳下的山谷里,有兩門迫擊炮怎么也不肯停下來,不斷地轟擊著。而在昨天傍晚時分,這兩門迫擊炮還象砍伐場上的兩個樹墩矗立在雪地里毫無動靜。大口徑的机槍斷斷續續地吼叫著,步兵慣用的各种火器交熾成一片混雜的聲響,打得火光迸射,子彈亂飛。
  這時重型火炮向著肉眼看不到的遠方目標轟擊起來,聲如雷嗚,惊天動地。
  步兵們肅然起敬,一下子都停止了打槍。前沿陣地各個火力點也自慚形穢地陸續停止了射擊。甚至連那兩門迫擊炮把几發炮彈送進了冰天雪地之后,也停止了發射。看來它們也明白:既有鐵匠打鐵,何用蛤蟆插手。
  這种罕見的巨型大炮,据行家們說,它們的炮管里可以鑽一個人進去還綽綽有余!他們在運行時所消耗的燃料要比作戰時消耗的火藥和炮彈還要多。現在它打了一陣漂亮的、組織得很出色的排炮,把疲憊地沉浸在夜色里的周圍地帶震醒以后便高傲地保持沉默了。但從遠處還久久地傳來大地的震顫。而戰士們腰帶上從昨晚起始終空著的飯盒仍然不斷叮當作響。
  空气和雪都不再顫動了,人的雙腿和腿下面的地面的顫栗也終于停止了。雪花還在往下飄落,粘乎乎地已經沒有勢頭。它歡快地飄著,密密層層,好象在大地上空懸著一張雪幕,它結聚著,似乎在等待某一天在這人間下界不再有這兵刃之災。
  周圍靜悄悄。靜得使有些戰士從雪地里伸出頭來,不敢相信地環視四周。
  “結束了?!”
  “結束了!”中尉真想滿滿地吸一口气,然后放開喉嚨回答,但是遠處重又傳來噠噠的机槍聲,這机槍好象在廣闊無垠的夜空里撒下了無數的螢火虫,山谷里的迫擊炮也瞄准目標轟擊了几下;似乎在天的盡頭,在另一個更加漆黑的、深不見底的夜空里又爆發出一柱巨大的火光,在天空中散布開來,看來這是遠射程大炮打中了運送燃料的列車,或是打中了一個彈藥倉庫。
  “這回可叫你結束了!”中尉輕聲自語著。這時他腳下的大地抖動了一下,傳來的不是密集成一大片的,而是持續的,拖長的爆炸聲,而天際的火光開始掉入那另一個夜空里。
  “全体各就各位!檢查武器!”中尉大聲地喊了起來。這使所有的人都感到突然,連他自己也是同樣感覺。他目不轉晴地望著那片低低落到地面上的炮火。它一著地就在廣闊的地帶上激起一片白色的火苗,好象有誰把無數的巨石丟進了火海。“……阿……那……夫……!……阿……那……夫……!”中尉听到喊聲不覺一凜。
  喊聲越來越近。
  “……阿……那……夫……”
  “好象在喊您!”帕甫努季耶夫豎起他那薄薄的、靈敏的耳朵听著。他過去是西伯利亞一個國營的糧食農場的消防隊長,而現在是步兵排的列兵。他不等排長的允許就大聲喊了起來。“哎……哎……”帕甫努季耶夫想叫上几聲來暖暖身子。
  他剛剛喊完和停止蹦跳,雪地里就跌跌撞撞跑出一個手拿卡賓槍的士兵。他咕咚一聲坐倒在一輛坦克旁邊,大雪把這輛坦克埋得只露出了炮台。他坐了一會儿,喘過气來,競在身予底下摸到了已經全身冰涼的炮手。他挪開身子,用軍帽的里層擦去臉上的泥污。·
  “唉!讓我到處找!你們為什么也不答應一聲?”
  “你應該要先報告……”鮑里斯把嘴一撇,把雙手從衣袋里抽出來。
  “我還以為您是認識我的呢!我是連部的通訊兵,”來人一面抖落手套里的雪,一面頗感惊奇他說道。
  “你本該先說明這一點。”
  “德國人全部被殲滅了,你們卻還在這里坐著,什么也不知道!”通訊兵急急忙忙他說道,一心思打破他自己造成的尷尬局面。
  “閒話少說,”准尉莫赫納柯夫打斷他的話頭,“既然這樣,有什么戰利品招待招待!”
  “我是說,營里要您去一趟,中尉同志。看來是要派您當連長。友鄰部隊的連長犧牲了。”
  “這意思是我們還得留在這儿,”莫赫納柯夫蹙起了眉頭。
  “你們是得留在這儿。”通訊兵把煙包遞給莫赫納柯夫,“喏,我們這自制的煙葉,是中吃不中看!可比那繳來的強。”
  “我說喝酒好,他說看戲樂,真是牛頭不對馬嘴!”准尉吐了一口唾沫,“我們在這儿熏飽了,什么煙也不想抽了……你沒看見一個姑娘嗎?”他還是接過了煙包,一面卷著煙支,一面打听道。
  “沒有。怎么啦,她走了?”
  “走了,走了……這姑娘說不定凍坏了……”莫赫納柯夫用責備的眼光掃了一下鮑里斯,“放她獨自一人走了……”
  鮑里斯把一雙瘦小的,滿是黑油的手套費勁地套到手上,這大概是從犧牲的炮手手上拿下來的,他扎緊了腰帶,壓低著嗓子說道:。
  “我一到了營部,第一件事就先派人來接傷員。”他很不好意思:他竟會因為能离開這里而喜形于色,于是他掀開罩著傷員們的帆布篷,又大聲補充了一句,“弟兄們,要堅持住呀!”
  “看在上帝份上,中尉同志,想想辦法。太冷了,受不了啦……”
  鮑里斯和什卡利克在看不清道路的雪地上艱難地走著,全憑那通訊員的嗅覺,然而他的嗅覺卻十分糟糕。他們迷了路,好長時間就在田野上轉來轉去,走到了山谷里迫擊炮手那儿,迫擊炮手以為他們是走散的德國鬼子,差點沒把他們全報銷了。
  通訊兵為自己辯解,抱怨道:
  “應該就在附近,根本不會遠的……這是在迷惑我們,他在迷惑我們!……”
  “他是誰?”鮑里斯腦里出現了一個荒誕不經的猜想,突然停住了腳步。“難不成有鬼了?”
  “還會有誰呢?”通訊兵連說話也放低了聲音。“是他,就是他!這狗東西!……”
  鮑里斯已經不止一次想大聲呵斥通訊員,如果通訊兵的帶路終于使他們碰上德國鬼子,他簡直會把通訊兵槍斃掉的。但他忽而又淡漠地笑了:這真是天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一個十十足足虔誠迷信的西伯利亞人也真夠意思,竟能在這樣的彌天浩劫里還相信著那些神鬼法道,和這一場戰場上的大屠殺相比,這些神鬼法道簡直是可笑之至,孩子气十足。
  “我說,你這個見神見鬼的通訊員,最好還是想一想,當時風是往哪個方向吹的,是吹在背上,吹在腮幫子上,還是吹在鼻予上?”
  通訊兵思索起來。
  “好象是從河口方向吹過來的?……好象就吹在后腦門上。可這有誰弄得清楚呢?亂吹一气,就這么回事!……”“是從河口方向吹過來的?從河那邊?還是從山谷里?從林子里刮過來的?”
  “好象是從林子里吹過來。好象還挺溫和,夾著一股針葉味儿。是這樣:沙……沙……,可能是樹林子在響,也可能是……他呢?”
  “這個‘他’是指誰呀?”
  “是誰,是誰?不是說過了嗎?老提他,而且那么大聲地嚷嚷,他可要對你……”
  “你真活見鬼!那邊還有傷兵等著吶!人們在死去,而你呢?!”
  什卡利克听到中尉罵人,差一點跌倒在雪地里,這是完全出乎他的意料的。
  “你自己說的:德國人全被消滅了,攆走了,什么妖魔鬼怪都沒有了!”鮑里斯全力克制著自己,繼續說道。
  “好吧!你就說吧!”通訊兵心里很不以為然,“真是初生犢儿不怕虎,我這一輩子可吃了這些鬼怪不少苦頭……”然而這一場呵斥對這個西伯利亞人,就象對西伯利亞的馬那樣,真起了點鎮定作用,他的頭腦開始清醒起來,東摸西摸地最后總算摸到了連部的駐地。但是那里除了一名因為听電話凍坏了耳朵的怒气沖沖的通訊兵以外,已經一個人也沒有了,他把身子裹在一件帆布斗篷里獨自坐在那里,就象一個坐在沙漠里的游牧的阿拉伯人。他一個勁儿地咒罵戰爭,咒罵希特勒,特別是罵他的一個同伴,那個人在中間站睡著了,通訊兵已經在報話机里放好了蓄電池,准備用蜂音器把他鬧醒。
  “霍!又來了几個夢游病人!”通訊兵狠聲狠气而又揚揚得意地對鮑里斯和他的隨從打起招呼來,手指卻依舊按著嘟嘟直響的蜂音器。“是柯斯佳耶夫中尉吧?”在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嘟噥了一句:“為什么不上午赶來?!”他按了一下話筒上的鉤鍵。“我可要走了!你向連長去報告吧!要密碼?去你的吧!還要什么密碼!我都快累死了……”通訊兵不絕口地罵著,關掉了電話机。“好,瞧我收拾他!好吧!瞧我收拾他!”他說了一遍又一遍,從屁股下面抽出當坐墊的小鍋,啊晴叫了一聲,瘸著坐得麻木了的雙腿在雪地上走著。“跟我來!”
  通訊兵收著電線,把線軸搖得嘎嘎直響,不時地把戳起的線頭纏進線軸的縫隙,他一副惡狠狠的樣子盯著前面中間站的方向走去,他就想美美地出一口惡气,如果那個同伴沒有凍死,非踢他一腳才解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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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連長的宿營地在河的對岸,住的是村子邊上的一個澡堂,澡堂是那种石砌的爐子,不帶煙囪,這种澡堂在烏克蘭是很少見的。連長菲利金是檄米列欣的哥薩克人,和鮑里斯是軍校的同學,這個成為眾人笑柄的姓氏1,完全不符合他好斗的性格。他殷勤地,甚至殷勤得有點過份地歡迎自己屬下的排長。
  “這里真是俄羅斯風味!”他快活地大聲說道。“地地道道的澡堂!鮑里亞2,咱們來洗個澡吧,熏熏蒸气!……”他因為打了漂亮仗,十分興奮,也可能是因為喝了點酒的緣故。-----------------1俄羅斯民間故事里“菲利金的文書”指文字不通、形同廢紙的文件。3鮑里斯的愛稱。
  “這才叫戰爭哪!鮑里亞!這不是戰爭,簡直是一塊爽口的辣姜!德國鬼子投降時,黑壓壓一片,簡直象烏云那樣,一大片!我們自己呢?”他啪地一聲打了一個響指,“第二連几乎沒有什么傷亡,總共才少了十二名,就是這些人說不定在哪里逛蕩或者正和烏克蘭婆娘們在睡覺呢,這些該死的東西!連長死了,這些斯拉夫人得有人管呀……”
  “我們可打得夠慘的!半個排都傷亡了。傷員得運出來。”
  “我還以為你們沒碰上戰斗……在一旁待命……”菲利金發窘了。“但終究把敵人打退了!”他很快又興高采烈起來,俯身到一只細頸的瓦罐上。他的呼吸也急促了。他晃了晃腦袋:“哦,好酒啊!真叫人喜歡!雖然你挨了凍,可我不給你喝了。傷員我們會去運的。車輛不知道在哪儿。我非狠狠揍他們的臉不可!鮑里亞,你先走開一會儿……我知道,我知道,你喜歡自己的排。我知道,你生性謙虛。但是營長下了命令,就只能這樣了,不要再固執了!來,你看看這個!”菲利金打開軍用皮包,用手指點著地圖。他的手指肚凍得都脫了皮,腫得圓圓的、發紅的指尖象一段小蘿卜。“情況是這樣:村子是我們占領著,但村子后面,山谷里,以及村子和小鎮之間的田野上集結著大批敵軍。眼下的任務是要消滅他們。德國鬼子已經沒有技術裝備,几乎已經彈盡糧絕,已經奄奄一息了,可是天知道!他們還在拼命掙扎。現在要做的是讓莫赫納柯夫把全排撤下來,而你要把部隊壓過去,選擇地形,准備戰斗。我馬上把第二連給你調過來。暫時你只能帶領你手頭有的人作戰。說不定還來不及提升你的職務,這場混亂就會結束,那你還有机會和你心愛的排待在一起……”
  “你說得可真輕松!”鮑里斯不欣賞排長說話的腔調,他有气無力地嘟哦了一句。“你得把傷員撤下來!派個醫生去!把這酒給他們,”鮑里斯指了指那細頸的瓦罐。
  “好吧,好吧!”連長擺了擺手,“傷員歸我管,我來管。”他開始往什么地方打起電話來。鮑里斯趁著一陣嘈雜的當口,干脆利索地拿過酒罐子,笨拙地抱在胸前走出了澡堂,他把酒罐子交給了什卡利克,命令他赶快把全排拉過來。
  “留個人照看傷員,篝火要燒好,”他關照著。“可別迷了路。”
  什卡利克把酒罐塞進一個袋子里,把步槍往肩上一背,遲疑了一下,歎著气,——單身一個人上前沿陣地去,他有點儿害怕了,但等了一會儿,排長沒有再說什么,只得舉手敬了個禮.很不高興地穿過菜園子走去。
  破曉時分,但說不定是暴風雪減弱了,天顯得亮堂了一些。田野里有些地方還會偶爾掀起一層雪浪,順著地面刮過去,但是顯得軟疲疲地,沒有多大勢頭,而且就在田野里飄散成白色的潮濕的雪未,冰涼的粒子,象是碾碎的玻璃屑。山谷來風刮到村子邊已經減弱,沒有多大力量,只不過能吹得煙霧裊裊擺動,把戰爭劫火的余燼吹得紛紛揚起而已,它已經不會狂吼,無法在火場下肆虐,也無力再卷起屋頂了。
  村庄埋在雪里,只露出煙囪。房屋附近停著打開艙蓋的德軍坦克和裝甲運輸車。其中有几輛還在冒著淡淡的煙,馬路當中一輛被炸的小轎車趴在那儿,活象一只癲蛤蟆,從里面流出暗紅色的血,染髒了一大塊土地。四周處處是彈坑和爆炸掀起的土塊。甚至連房頂上也掉落了泥上。篱笆都倒塌了,農舍和棚屋都給坦克撞塌了,被炮彈炸毀了。燒毀的房舍前后的菜園里的雪都融化了,一派無人照看的、光禿禿的衰敗景象。地上露出几棵圓圓的菜莖,稀稀拉拉的,活象死人嘴巴里的牙齒。成群的烏鴉出現在山谷、村庄、田野的上空,它們默不出聲地專注著目的物,不斷地盤旋著。田野還籠罩在霧气里,周圍顯得有些与世隔絕的樣子。
  一隊服裝破爛的士兵用撬棒把汽車從馬路上移開。他們象放木排似地吹喝著,“喔……呵……嗨……育……再來哦霍!”近旁一輛集体農庄的破拖拉机正在忙碌著,煙筒里噗噗地冒著煙,車上全部金屬部件都會發出聲響,它在幫助士兵們清除道路,收拾戰利品。一會儿把汽車拴在牽引索上拖去,一會儿又用車頭把大車推跑,而性格最快活,干活最起勁的是拖拉机手赫維道爾·赫沃米契,他因心髒病沒有被征去當兵,但是他在這里自動參加了戰斗,不顧心髒有病,當過游擊隊的聯絡員,并且說他的心髒已完全不痛了。他把拖拉机藏在樹林里,堅信我們的部隊會打回來的,到那時拖拉机還能為前線和農庄服務。
  赫維道爾·赫沃米契就象他的拖拉机那樣,全身的零部件都會叮當作響。貼身的襯衣上直接就罩了一件破坎肩,腳上一雙破爛不堪的鞋子全靠包腳布纏在腳上,烏黑珵亮,浸透了黑油。赫維道爾·赫沃米契的嘴唇發紫,吸气時喉嚨有點痙攣,因此人們很快就把他從駕駛室里硬拽下來,得給他吃一點,更重要的是讓他穿得象樣些。德寇殺了他全家,房子也燒光了,因此他決不肯穿戴德國鬼子的東西。后勤兵給了他一雙鏜過底的氈靴、一件前襟打過補釘的軍便衣、包腳布、軍帽和舊大衣。
  赫維道爾·赫沃米契高興极了。由于激動,他感到心頭一下子緊縮起來,于是捧了點雪吃了;然后又換了雙鞋,完全穿上自家軍隊的裝束,他把舊衣服團成一團塞進拖拉机的駕駛室,來到非戰斗人員跟前。
  “小伙子們,這模樣儿不錯吧?”
  所謂“小伙子”都是快五十的人了,他們說道:“帥极了!”
  容光煥發,精神十足的赫維道爾·赫沃米契這時卻突然眨了眨眼睛,碎步跑到拖拉机后面哭了起來,過了一會儿,他用手指拭著臉上的淚水,不無歉意他說道:“再也不哭了……”
  一間農舍的旁邊燃著一堆青火,一群上了歲數的收容部隊的戰士圍著篝火在烤火。俘虜們也坐在篝火旁,怯生生地把手伸向火堆。
  許多坦克和汽車停在通向村子的大路上,象一條扯得斷斷續續的黑帶子。乘員都擠在車旁跺著腳。車流人群的末端隱隱約約伸在遠處尚未消融的雪堆里。赫維道爾·赫沃米契駕著拖拉机從俘虜身旁馳過時,咋了一口,揚揚拳頭;我們的戰士竟然和這些不久前的敵人和平共處,他對此很不滿意,就說:“你們怎么連這點政治頭腦也沒有……”
  **·
  全排很快來到村子里。戰士們立刻向那些有燈光的農舍奔去。准尉看到鮑里斯目光里無聲的詢問,情緒激動地報告道:“那個姑娘,就是那個衛生員不知從哪儿搞來几輛繳獲的大車,把傷員全運走了。火箭手們和步兵不一樣,非常團結。”
  “這就行了,很好。吃過了沒有?”
  “吃啥?吃雪?”
  “行啦,好吧,后勤部隊就會上來的。”
  戰士們一路急行軍過來,身子暖和了,現在正動腦筋搞吃的東西。他們用鋼盔煮土豆,啃著繳獲來的干餅,有的已經多少解過點饞。現在來澡堂這邊看看,想見机行事。這時菲利金來了,把所有的人赶開,沒頭沒腦地把鮑里斯訓斥了一通。不過一會儿就清楚,為什么他要發這么大的脾气。
  “澡堂后面去過沒有?”
  “沒有。”·
  “去看看!”
  澡堂雖然好久沒有生火了,但仍然充斥著一股澡堂子的煙火味,一看見這個地方身上就覺得痒痒。就在這澡堂后面。在一個用荊條編成的小棚蓋著的土豆窖旁邊躺著被打死的一個老頭和一個老太太。他們是從屋子里逃出來赶往地窖去。從各种跡象來看,他們在那里已經躲藏過不止一次了,而且待的時間看來都很長,因為老太太還隨身帶著一樹皮筐的食物和雜色的粗毛線。
  這是炮火准備時的排炮把老倆口逼到了澡堂子后面,然后就在那里把他們打死了。
  他們躺著,雙方都想用身体掩護對方,老太大的臉藏在老頭儿的胳肢窩下面。兩人死后還遭到彈片的襲擊,衣服都撕破了,他們倆穿在身上的打著補釘的坎肩都露了出來。
  從樹皮筐里有一團毛線滾在外面,連著剛剛開始編織的一只襪子的松緊口,上面還有用發銹的鐵絲做的織針,老太太腳上穿著雜色毛線織的襪予,而這一雙看來是她給老伴織的。老人太穿著套鞋,用繩子系著,老頭儿穿的是一雙德國靴子,靴子被剪得亂七八糟。鮑里斯開始以為是德國靴子靴筒太瘦,老頭儿有病的腿無法伸進去,這才把它剪了。但是后來發現老頭開始是剪靴筒上的皮修補底掌,漸漸地連靴面的皮也無法幸兔了。
  “我看不得……看不得打死的老人和孩子,”菲利金走近來低聲說了一句。“當兵的人死了好象理所當然,可是看到老人和孩子這樣……”
  軍人們臉色陰郁地望著這一對老人:他們活著的時候大概也有各种生活經歷,也會吵架,也會為了生活瑣事嘔气,但死亡臨頭,卻相互忠誠地擁抱在一起。
  無所不在的赫維道爾·赫沃米契赶緊告訴大家,這兩個老人是在鬧災荒那年從伏爾加地區逃到這儿來的,他們為集体農庄放牧牲口,一個牧人和一個牧女。
  “筐子里有凍土豆做的餅,”連長的通訊兵說道,他從死了的老太大的手里拿下筐子,把毛線再纏上線團。他纏完線,停住了,不知道把筐往哪儿放。
  “生前也都是安安份份的好人,”赫維道爾·赫沃米契長長地、疲乏地歎了一口气。
  “他們相信上帝,而那些坏東西在腰帶上還寫著'上帝和我們同在’,卻殺死信上帝的人……這是怎么回事…”
  赫維道爾·赫沃米契的聲調越來越高,便成了嘶叫,他感到了這一點,很有分寸地住口不言了。
  菲利金也長歎了一聲,環顧周圍,找到一把鐵鍬,就挖起墳來。鮑里斯也拿了把鐵鍬,但這時走過來兩個戰士,他們雖然最不喜歡挖墳坑,而且恨透了在戰爭中干這些活,卻從兩個指揮員那里奪過鍬來。
  很快就挖好了坑。
  赫維道爾·赫沃米契試著想把這一對男女牧人分開,但掰不開來,于是說他們本來也該這樣,這樣更好,讓他們永遠在一起,不象他自己現在……
  戰士們把這一對牧人放進坑去,讓他們的頭對著太陽升起的地方,把他們那痛苦的、失去光澤的臉蓋上,老太太蓋的是她自己的一塊小頭巾,邊上還結著稀疏的流蘇,老人臉上蓋的是那頂皺得象李子干似的小皮帽。··
  通訊兵把盛著食物的筐子丟進坑里,開始用鍬填土。
  大家埋掉了這一對不知名的老人,用鍬把墳頭拍打結實,有一個士兵說這墳到春天會化掉,因為土是凍著的,里面夾著冰雪。但赫維道爾·赫沃米契擔保說:等老鄉們回到村子里,一定把這對老人重新安葬,那時所有的“本村弟兄都能各得其所”。
  一個已經上了年紀的,身材瘦長的戰士蘭卓夫在墳前輕聲地、很在行地作了一番禱告,誰也沒有因為這一點責備他:死者都是老人嘛!只有赫維道爾。赫沃米契惊奇地盯住蘭卓夫看著--一個紅軍戰士,卻會做禱告!赫維道爾·赫沃米契早已把禱詞忘了一干二淨,年輕時以無神論者自居,還總是向這兩位老人,這一對牧童牧女,作宣傳;要他們燒掉圣像。但他們沒有听他的宣傳……
  牧童和牧女
  (蘇聯〕阿斯塔菲耶夫著
  夏仲翼譯
  第二部
  相逢
  你感應到我的期待,
  終于翩然降臨……
  雅·斯麥里亞科夫
  戰士們喝著家釀的白酒。
  大家喝得很急,一句話也不說,甚至等不得上豆煮熟。
  他們用手指從瓦罐里拿起酸白菜吃,嚼得卡嚓卡嚓響,咯咯地咽著,誰也不對誰望一眼。
  房屋的女主人名叫柳霞,她怯生生地望著戰士們這邊,不斷往爐于里添洋槐樹的干枝和一把把稻草,急于想把土豆煮熟。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蘭卓夫,把稻草在地板上舖開,用手掌拍拍褲子,側身坐到桌子旁說:
  “給我也來一點。”
  鮑里斯坐在爐予旁烤火,眼睛卻不朝在身旁忙乎的女主人身上看。
  莫赫納柯夫准尉從地板上拿起一個德國酒罐,滿滿斟了一大杯,推到蘭卓夫跟前,努了努嘴說:
  “喝個痛快吧!伙計!”
  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慌忙整了整軍服,象是准備往冰窖里鑽似的。他痙攣地抽動著肩膀,啜泣著把一杯酒喝光,接著呆呆地坐了好一會儿。最后總算緩過气來,他用手指抹掉了眼淚,凄惶地低聲說了一句:
  “哦,……上帝啊!”不過他很快就不再感到拘束,活躍起來,想和伙伴們、和准尉說說話儿。但是那些人就是不開口,只是一個勁儿地喝酒。屋子里連呼吸也越來越困難了,香煙味儿、滯留在空中的刺鼻的酒味,都好象是一种不祥的預兆。
  “但愿他們都快點醉倒吧,”排長惴惴不安地想道,“要不然真叫人擔心……”
  “您也喝一點儿吧!”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對排長說道,“真的,喝一點儿吧,好象,挺管用……”
  “我等著吃東西,”鮑里斯把臉轉向爐于,伸手在冒煙的爐台上方烤著,煙囪通風不好,好多地方漏煙。看來,這個家里好久沒有男的了。
  排長覺得整個人有點頭重腳輕,從昨儿晚上起頭腦發暈。腦子里嗡嗡直響,有一次他把靴子搞坏了,弄得只剩下了靴面和靴筒。他用鐵絲把它們綁在腳上,而等到再也無法穿著它們走路的時候,他只能從一名和自己戰士一起犧牲在山谷里的、和他年齡相仿的中尉腳上扒下了一雙靴子。他扒下靴于就穿上了,但是他開始覺得這雙靴子凍腳得利害。他很快就把它們換掉了,他此時此刻的感覺就象整個人都呆在一只從死人腳上扒下來的靴子里。
  “凍坏了吧?”女主人問道。
  鮑里斯用手掌擦了擦額頭,克制著自己那种天旋地轉要暈過去的感覺,心里還很清楚地對她看了一眼。“想吃一點儿”他想說,可是沒有說出來,只是神不守舍地望著鍋底的火苗。被火光映照著的女主人的臉上掠過一絲陰影。在她瘦小的臉龐上似乎還有什么東西沒有最后勾勒完成,它讓油燈或是農村的木柴熏得妍媛難辨了,現在顯露的只有臉上的個別特征。女主人感覺到了他在注意地偷眼看著他,不禁咬住微微腫起的下嘴唇。她的鼻子很端正,兩邊的鼻翼顯得很秀气,只是鼻子上粘著煤煙。一雙丹鳳眼,按照老百姓的說法,象兩顆燕麥粒,蓋著彎彎的睫毛。當女主人睜開眼睛的時候,洋娃娃一般的睫毛底下會露出一對烏黑的眼珠,神采飛揚。火光返照到女主人的臉上,因此一雙眼睛變得神秘莫測,變化多端,一會儿黯淡下去,一會儿又明亮起來,它們好象是并不依賴臉龐而單獨生存著。但是在這一雙奇妙的、好象是從另外一張要大得多的臉龐上移植過來的眸子里,始終有一种無盡优傷的表情。古代的畫家就善于發現這种憂傷,并且把它形諸圖畫,因此他們所表現的女性能夠傳之后世,超越時代,以她們的神秘气質震動人們的心弦,而事實上和人心弦的正是一种准确捕捉到的內心境界:善于不失自尊地獨自去承受痛苦,或是使其余的人擺脫痛苦与煩惱——這种內心境界,世人是看不見,也覺察不到的,只有少數出類拔萃的人方能理解這种深廣的女性的哀愁。
  鮑里斯常常會沉浸在美麗的遐想里,但是女主人那种普普通通的舉止,譬如說臉上的那點煙灰,特別是那不知所措的雙手,破坏了浮在他腦際的圖畫里的形象。女主人老是想給自己的雙手找到一個可以安放的地方,但是怎么也找不到。
  稻草都燒完了,洋槐樹的樹枝躺在那里象一堆燒紅的鐵釘,散發出一股干燥的熱气。女主人的嘴巴微微張開著,雙手不再慌亂了,眼睛凝視著虛空中的某個地方,看樣子只要你一碰她,她就會渾身顫抖,惊嚇得大叫起來,說不定會因此發生什么倒霉事儿。
  “大概煮好了吧?”鮑里斯說道,小心翼翼地碰了碰她的胳膊時。
  “啊?”女主人猛地往旁邊一躲,“是啊,是啊,煮好了。該煮好了。”她定過神來。“咱們現在來嘗嘗看。”她說話不是烏克蘭發音。在柳霞身上,除了那一方扎得嚴嚴實實的頭巾,還有縫著布帶予的圍裙而外,沒有什么象烏克蘭女人的地方。不過德國人在這里害得婦女都學會了把頭巾扎得只露出一點儿臉,成天躲來躲去,每時每刻都膽戰心惊。
  柳霞用火鉗把生鐵鍋挪到爐子邊上,伸出一個指頭往一個土豆上戳了一下一燙得直摔手,赶緊把手指塞進嘴里。
  鮑里斯不禁暗暗笑了,搖搖頭,好象是對她這小小的尷尬模樣表示体諒,事實上他也看出了她大概也只不過是一只從外面飛來的小鳥,還沒有學會灶台旁的活計呢。鮑里斯用軍用綁腿襯著端起鐵鍋,把水倒在屋角洗手架底下的木盆里。一股發霉的木頭味儿隨著熱蒸气直沖鼻子。女主人從嘴里抽出了手指,把手藏到了圍裙下面,看著鮑里斯干活,不知該怎么辦。
  “這一回給我也來點酒!”中尉把鐵鍋放到桌上說道。“呵!行啊?!”莫赫納柯夫惊奇地大聲說:“你瞧著吧,等到戰爭結束,您和柯爾涅依可都要變成老手了!”准尉的嘴角重又努了起來,這樣子就象一塊拉直了一頭的馬蹄鐵。
  鮑里斯甚至看也不著自己這個副排長。
  “挪過去一點!”他在什卡利克的腰。上捅了捅。
  什卡利克象被蜇著似地跳了起來,差點沒從長凳上摔下去。
  “把個孩子灌成這樣!”鮑里斯埋怨了一句,對誰也不看一眼。“請過來坐下吧!”他招呼柳霞道,她背靠著正在冷下去的爐台,一只手還藏在圍裙底下。
  “奧,您別……!您快吃吧!吃吧!”女主人不知為什么慌張起來,不知所措地一會儿摸摸頭巾,一會儿摸摸胸前。
  “別這樣,姑娘,請不要拒絕!”帕甫努季耶夫拉起調門唱了起來,“請坐下,別瞧不上大兵的粗飯,我們不會欺侮你的,我們……”。
  “夠了!別說了!”鮑里斯用手拍拍帕甫努季耶夫殷勤地讓出來的凳子,說道:“我請您入座。”
  “好的,好的!”柳霞見大家一遍遍地請她,而且中尉好象對戰士有點生气,她覺得不好意思了。“我這就來,我去一會儿……”
  她走進了那間整洁的房間,房門是用木板釘成的。一會儿出來時,已經拿掉了頭巾和圍裙。她一條辮子盤在腦后,蒼白的臉上泛著一層淡淡的紅暈。她覺得在這一群渾身肮髒、衣服破爛、脾气不好的士兵中間,她顯得不調和了,因此非常不好意思。
  “你們實在不應該在這個廚房里下舖的,”柳霞拘束他說道,她向鮑里斯解釋說:“說了那么多遍,請你們到里屋去住。”她對著那間整洁的房間擺了擺手。
  “我們好久沒洗澡了,”卡雷舍夫說,他的老鄉和親家馬雷舍夫又補了一句。
  “非給您的屋子留下一堆戰地垃圾不可。”
  准尉給大家都斟了酒,也給柳霞斟了。開始碰起杯來,響起了一片洋鐵杯和鐵罐頭碰撞聲音,其中也有唯一的一只玻璃杯的清脆聲響,這是人們出于禮貌特意留給柳霞用的。她舉著玻璃杯等了一會儿,以為排長會講點什么。但他什么也沒講,于是柳霞低下了眼睛說了起來:,
  “為了你們重又打回來……”她把頭朝爐子的方向扭了過去,“我們盼你們回來盼了那么久。那么久……”她說得很輕,几乎是在耳語,也許,也正因為這一點大家覺得她的內心深藏著痛苦,甚至還對什么事感到內疚,她說到一半卻不言語了。戰士們不約而同地等著,以為她馬上就會推心置腹把壓在心底里的話都說出來,但是柳霞背過臉去,咬了咬嘴唇,竭力克制著內心的沖動,不顧一切地拿起酒杯,一飲而盡。
  “這才是咱們當兵的气派!這才說明是高興!”卡雷舍夫完全出于好心,隨便地說了一句,好象是為了完全堵住能通向柳霞心底里那巨大傷痛的道路,這种傷痛這儿所有的人都不會愿意去触動,都害怕再提起這一切,因為他們自己就很想忘掉悲痛。卡雷舍夫用折疊刀挑了一塊美國香腸,并拿過一個胡亂剝掉了皮的土豆遞給柳霞。什卡利克想赶在卡雷舍夫的前頭去招待女主人,卻把土豆弄得掉了下來,滾燙的東西掉到了褲襠間,他差一點蹦起來,馬上害怕地縮成一團。排長气得轉過臉過去,什卡利克把滾燙的碎塊抖落到褲腿上,這才覺得好過了些。什卡利克這個人不會喝酒,還有鮑里斯、阿爾卡季那維奇也不會喝酒,因此他們有時候覺得自己是沒出息的人,不象其他的軍人有一股子硬气。大多數戰士喝酒也是為了“暖暖身予”,但是總要裝出不顧一切、放蕩不羈的樣子。俄羅斯的漢子很喜歡裝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樣子,因此常常會胡編亂造一些搞婆娘和酗酒的故事,實際上他們卻啥事儿也沒干過。只有准尉喝得很厲害,卻從來不醉,有時候甚至在渺無人煙的地方他也能搞到各色各樣的酒,而那個老鄉消防隊長帕甫努季耶夫卻老是形影不离地圍著他獻殷勤,盡想不花錢弄口酒喝喝。馬雷舍夫和卡雷舍夫一般不喝酒,然而要喝就喝個夠。他們每次領到自己的一百克定量,就把酒灌進水壺,攢到一公升,有時候還多一點,就會找一個黃道吉日,上村子里去,或者在哪一處房子里,擺足排場兩個人悠哉悠哉地喝起來,一面碰杯,一面回憶往事,“一起合計合計”,--他們這樣稱呼這种時刻的談話。
  然后兩個人就會唱起來,卡雷舍夫是男低音,馬雷舍夫唱童聲。
  樹林的后面
  黑色的烏鴉在聒噪,
  初升的太陽
  紅艷艷高懸在樹梢,
  昨日的夜晚
  一分分一秒秒溜走,
  只記得當時
  心愛的姑娘在怀抱。
  “你是哪里人,姑娘?”不愛世上一切人的卡雷舍夫對柳霞提了個問題,他已經喝得滿臉通紅了。“你的長相和口音好象是俄羅斯人”。
  馬雷舍夫也打算加入談話,但是排長制止他說:
  “你們讓人家吃東西!”
  “我可以邊吃邊講。”柳霞心里很高興,因為戰士們變得親近了,容易理解了,談話也有了一般飯桌上常有的內容。只有准尉一個人偷偷地用一种詭橘的眼光打量著她,這种尖利而重濁的目光使她很不自在。“我不是本地人。”
  “啊!我原本就說嘛,這相貌……不是西伯利亞俄羅斯人吧?”卡雷舍夫繼續問著,臉色越來越溫和了。
  “我不知道。”
  “你看,這可真是……沒有親人了?”
  “嗯。”“啊,這就是另一回事了。如果這樣,那當然…命運這東西,老兄,有時可真會擺布人……”
  排長十分喜歡這一對出生在阿爾泰山區的鄉親,他們倆都出生在阿爾泰山區的清泉村地方,据他們自己說,那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地方,他們在那里一起生活過、勞動過。鮑里斯并不是一下子就了解和喜愛上這兩個戰士的。起初,當他剛到這個排里來的時候,他覺得這兩個人有點呆頭呆腦。有時候听他們兩人相互挖苦和開玩笑,他感到很惱火。卡雷舍夫是紅頭發,馬雷舍夫是禿頂。他們倆就把這兩個生理特征當目標來開玩笑。只消卡雷舍夫一脫掉船形帽,馬雷舍夫就會纏上去說:“干嗎把頂門敞開了?德國人要是腦子一糊涂,以為俄國大兵在簧火上煮土豆,非往這儿打炮不可!”
  卡雷舍夫雖說心眼好,而且好象根本不會開玩笑,卻也從來不放過机會去拿他的朋友老鄉親逗樂:他會拔上一把草,丟到馬雷舍夫的禿頂上說:“捂著點儿,要不照得四周雪亮。德國鬼子一想,迫擊炮得往這儿瞄准,那可完蛋了!”
  戰士們听著机槍第一射手和第二射手你一句我一句,笑得前仰后翻。而鮑里斯心里思忖:“年齡都不小了,還盡開這樣無聊的、毫無意思的玩笑,居然還那么高興,真夠蠢的。”但他慢慢地習慣了各种各類的人,習慣了戰爭,就開始改變了對他們的看法,有了不同以往的了解,于是再也不覺得戰士們這种說笑打逗有什么不体面了。
  這兩名阿爾泰戰士打起仗來象干活一樣,不慌不忙,也不動肝火,打仗時從不化費多余的力气,但都化在刀刃上。他們很少參与那种“高談闊論”,但是如果一旦插了嘴,那就頗可一听了!有一次蘭卓夫大發議論,講到各种各樣人,卡雷舍夫的一席話卻把他搞得很狼狽,“你把每一類人都夸到了,真象俗話說:給每個少女都送上一副耳環,又是學者,又是知識分子,特別是工人,因為你自己是工人,所以總覺得自己比所有的人都重要。可是在這個土地上最最重要的是种田的農民!他們有著一切:因為手里有土地!不管是平常過日子,還是歡度節日,過好過坏他們全仗土地。他們不需要從別人手里奪走任何東西。可是自古到今,有人卻總是想方設法搶農民的糧食。就說德國人吧,他們為什么老要打仗?就是因為他們忘記了种田的活儿,不干田里活儿,人就變野蠻。德國的工人階級會造机器、造火藥。但是机器、火藥不能當飯吃!于是德國人就到處打仗,殘害農民,毀坏農田,糟蹋庄稼,因為他們不懂土地的价值。他們挨了揍,可還是往里鑽,挨了揍也還要鑽!”
  卡雷舍夫現在伸暢地坐在桌子旁,規規矩矩地吃著,時不時打量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一眼,臉上帶著狡黠机智的表情。机槍手解開了軍上衣的扣子,腰帶也放松著,身体顯得很寬闊,一副家常的神態。他用指肚捻去土豆皮,把剝光皮的土豆悄悄地塞給柳霞和什卡利克,与此同時卻始終注意著飯桌上的動靜,不使有失体統,不讓談話過分离譜并觀察人們在飯桌上的情緒變化。什卡利克已經喝醉了,墜在板凳上搖搖晃晃,什么也不吃了。他舀著白萊往嘴里送,還沒送到嘴邊就全洒在軍服上了。卡雷舍未替他把軍服抖干淨,把白菜葉子都扔到地板上。什卡利克絲毫無動于衷地看著卡雷舍夫在忙碌,突然冒出一句:
  “我可是契爾登區的人!……”
  “你最好還是睡覺去吧,契爾登人!”卡雷舍夫對什卡利克指指地板上的稻草,象長輩似地咕嗜了一句。
  “你們不相信?”什卡利克可怜巴巴地,象孩子那樣瞪大了眼睛,實際上他也真還是個孩子。他為了要進技工學校和免去伙食費而故意給自己加了兩歲,于是人們就讓他應征入伍了,什卡利克就這樣到了前線,當了步兵。
  “在烏拉爾是有這么個地方,”什卡利克不肯罷休,那樣子就象准備發一通脾气,大哭一場似地,“你們知道那儿的房子是什么模樣嗎?!”
  “全是大房子!”帕甫努季耶夫鼻子里哼哼道,此人最愛找碴,什么事他都看不慣。
  “各种各樣房子,不是大……房子。”什卡利克糾正他,“你……知道……什么樣的窗框?什么樣的門?……全……全是雕花的,裝飾得可漂亮……那儿還有過……一個商人,專做松雞買賣……手頭怕不有几百万……”
  “他該不會碰巧是你舅舅吧?”帕甫努季耶夫繼續問道。這時柳霞感到他對這個孩子有點不怀好意。什卡利克已經分不清好歹了,一心只想和人說話。
  “不是,我舅舅是馬倌。”
  “那你舅媽是馬倌太太啦?”
  “舅媽?!舅媽是——馬倌太太。你取笑我,是嗎?”什卡利克雙眼充滿了痛昔,掃了全桌人一眼,眨巴著筆直的、白白的、象小肥豬鬃毛似的睫毛,“我們那儿有過一個作家叫列肖特尼柯夫!”什卡利克聲音響亮地叫了起來,小小拳頭在桌子上砰地拍了一下。“你們讀過《鮑特里普人》這本書嗎?這是講我們……”“讀過,讀過……”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想使他安靜下來。“書里有比拉和瑟索依卡,還有烏麗卡姑娘,人們把她活埋了……大家都讀過。咱們去睡覺去吧,走,好好睡一覺。”他攙起什卡利克把他拖到牆角的稻草上,對帕甫努季耶夫說了一句:“你干嗎老損人!”
  “你們看!”什卡利克叫喚著,“他們還不信!我們那儿還養馬呢!……斯特洛加諾夫伯爵家……”
  “人不大,腦子里倒記了不少,啊?”帕甫努季耶夫雙手一攤說道。
  “夠了!”鮑里斯喊了一聲,“你在耍他……”
  “我是說真的……”
  鮑里斯整個人都軟疲疲的,甚至聲音也這樣。他的腦子里好象結了一層蛛网,什么東西都糾在一起,戰士們一張張面龐好象褪了顏色,蒙著一層飄忽不定的輕紗。他的眼皮重得抬不起來,渾身沒有一點力气,甚至兩只手也不能動彈了。“一靜下來就支持不住了!”鮑里斯有气無力地想著,“不能再喝了……”他吃了一點儿白菜,喝了几口涼水,才覺得身子不那么軟乏了。
  准尉抽著煙,把煙吐到天花板上,仍然彎著一個嘴角,置身事外地微笑著。
  “真對不起!”鮑里斯好象剛剛醒過來似地對女主人說了一聲,他把美國香腸罐頭推到女主人跟前。他始終感到有一雙美麗的眼睛變幻不定地在他身上掃過。她好象是從遠處的銀幕上望著他,她的臉一會儿黯然消逝,一會儿清楚顯現。“我們把他留著當通訊員,按理他是不該在我這儿的。”鮑里斯對什卡利克的情況解釋了一句,為了多少找點話說說,免得總是睜大著眼睛盯著女主人看。“我和他在一起真夠苦的:他既不會修修補補,也不會燒飯弄茶……而且什么東西都丟。在預備團的時候他瘦弱不堪,還得了夜盲症。”
  “然而他心腸軟,心地好。”突然莫赫納柯夫插了一句,他眼睛望著天花板,好象不是在對別人說話。
  莫赫納柯夫的眼光和面孔變得完全呆滯和沒有表情,喉嚨里象長了一層銹似的。副排長不知為什么不怀好意地沖撞了排長一句。戰士們都警覺起來了,因為這种情況還從來沒有發生過。過去准尉照顧中尉,保護中尉,簡直把他當成自己的孩子。現在他們之間有什么事發生了。怎么呢,發生就發生吧,以后再來弄清楚是怎么回事吧,而現在這間屋子里有這么個年輕的、挺不錯的女主人,又經過了昨夜這一場搏斗,大家都想做一個心地善良和有美好品性的人。蘭卓夫、卡雷舍夫、馬雷舍夫,甚至帕甫努季耶夫都責怪地對兩位隊長望了一望,掃興地轉過臉去,互相招呼著吃東西,并且誰都好象沒有看見副排長似的。
  鮑里斯對准尉的沖撞沒有反應,也沒有再去触動酒杯,雖然戰士們一再向他勸酒。戰士們憑著生活經驗知道,一盅清酒從來就是讓人和解的最有效手段:甚至蘭卓夫也來了勁儿,醉醺醺地死乞白賴要中尉喝酒。
  蘭卓夫是莫斯科人。童年時在唱詩班里唱過,后來接近了主張無神論的無產者,在一家大印刷厂里做過工,在那里,他廢寢忘食地讀了大量的各式各樣的書,不加任何選擇,結果就變得喜歡高談闊淪。
  “唉,柳霞呀,柳霞!”蘭卓夫雙手抱著頭,搖晃著瘦長的身体,雙眼一閉,象演員那樣凝住不動了。“我們看到的是什么景象呀!這一夜的所見所聞,終生難忘……”
  “簡直象在舞台上一樣!”鮑里斯皺起了眉頭。“好象只有他一個人看到似的。”
  鮑里斯強自壓制著火气,一只手搭到了戰士的肩膀上。
  “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說實在的,你是怎么啦?說點儿別的吧。唱個歌怎么樣?”排長出了個主意。
  查號的鈴聲響叮當,
  蘭卓夫逃出監牢房。
  帕甫努季耶夫高高興興第一個響應,拉直嗓予唱了起來。
  但是蘭卓夫用瘦小的手掌捂住了他的嘴:
  “這一會儿唱你的蘭卓夫吧。我想說話。我一直沒有開口說話。我老是在想,在思索,因此沒有說話。”排長對戰士們微微一笑,意思是:讓人家痛快痛快吧。“我今天想過。昨天也想過。夜里躺在雪地的時候我也在想:難道這樣大規模的流血沒有讓人得到一點教訓?這一場戰爭必須是最后一次!最后的一次戰爭,否則人類就不配再稱作人啦:人類不配住在這個世界上!不配享有大地的賜与,不配吃糧食、吃土豆、享用魚肉蔬果、徒然讓他們醉生夢死地活著。卡雷舍夫說得對,說得千真万确,世上只有一個神圣的真理,這就是孕育生命的母親和那滋養生命的農民的勞動。而其余一切,都是寄生虫們的胡謅……”“別說了,當兵的!”莫赫納柯夫砰地一拍桌子,湯匙跳下桌子,他在半空中把它撈住了。“你說得真動听,可是窗外還有人拿著木梆子巡邏呢……”莫赫納柯夫意味深長地看了帕甫努季耶夫一眼,把湯匙塞進了靴筒。“你還是到街上去涼快涼快吧,別忘了撤泡尿,吹吹風,腦子會清涼一點。”他拍了拍自己的腦門。
  柳霞有點明白了,她看看蘭卓夫,又看看准尉,看得出來,她非常同情這個戰士,但不知准尉為什么那么粗暴地不讓他說下去,而中尉的話也不無嘲諷。
  “對不起!”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向她點了點頭。他是感得到她心里對他的同情的。“對不起!”蘭卓夫彬彬有禮地朝桌上的人鞠了一躬,然后手扶著牆壁,走出屋子去。
  “真是個演員!他本該在戲院子里演喜劇,卻當了個步兵!”帕甫努季耶夫大笑著說。
  這位從前的消防隊員,腦袋很大,胸脯很窄,兩條腿又細又長,活象一只長在糞堆上的蘑菇。帕甫努季耶夫對人沒有好聲气,不易捉摸,卻十分机靈。盡管這樣,他在排里仍舊是最好的戰士。
  莫赫納柯夫把杯于里的酒喝完,給帕甫努季耶夫斟了一杯,等帕甫努季耶夫喝完,就用彼紙煙熏黃的手指,對他做了一個手勢1。-1俄國民間的習慣把手捏成拳頭,從中指和食指中間伸出拇指,表示對人的嘲笑,輕侮。-
  “少廢話!”准尉眯起了眼睛,那神情就好象在喂小孩喝粥、他問道:“你沒听見吧,我的好人儿一——消防隊長,那跳大神的在這儿念念有詞說了些什么?你真沒听見嗎?”
  “聲息全無。我在唱歌來著。”老油子兵帕甫努季耶夫象沒事人似地又大聲喝道:
  用草上的請露洗過臉喲,
  向著東方給上帝禱告……
  什卡利克的身子忽然動了起來,他跪起身子,透了一口气,吃力地作了一連串動作:他坐到稻草上,坐好身子以后,眨巴眨巴眼睛,身了搖晃了几下,看清了他要的東西,就探過身子去拿一個空罐子。
  “別撈人家的杯子!”准尉對他呵斥了一聲,把別人的一只酒杯塞到他手里。“喝足了就睡覺!”什卡利克把杯子往嘴邊送,但還沒來得及送到嘴邊就彎轉身子嘔吐起來。
  “到街上去,起步走!”鮑里斯高聲命令道。當什卡利克捂著嘴,額頭在門框上磕了一下,跌跌撞撞沖出門外的時候,鮑里斯气得咬牙切齒:“真是不成体統!”他的臉紅了,把臉背過去不看女主人,兩眼盯住准尉看著。准尉嘿嘿一笑,無聊地打了一個呵欠,用手指在窗玻璃上刮著冰花,不知為什么又神秘莫測地笑了笑。
  “有什么可笑的,我真搞不明白?!”鮑里斯怒气沖沖地聳了聳肩膀。
  “您這是怎么啦?如果是因為我,那我可見得多了……”柳霞想讓一切再回到剛才那种圍桌而坐的气氛里來,消除這尷尬的局面,她說道:“我來擦掉它。您不要對這個孩子生气。”她起身去拿抹布,但是卡雷舍夫把她按住了,自己動手用稻草擦過了地板。卡雷舍夫把髒稻草扔到街上,把什卡利克帶回屋子,在洗臉盆旁邊給他洗過臉,安置他在靠牆的干草上睡下,蓋上軍大衣,直到什卡利克感到好受了一點,哼哼著入睡以后,卡雷舍夫才重新回到座位上,把桌子稍稍收拾了一下:把空碗盞和土豆皮放進一個空鍋里,用濕抹布擦去桌上的髒漬,給自己和伙伴們都斟了酒,然后不聲不響,俏悄地用胳膊肘把一個裝璜漂亮的美國香腸罐頭和一個赤膊的國產果醬罐頭推到了柳霞的跟前,就好象她是一個最得寵的孩子,而且小聲催著她。
  “你吃呀,吃呀……”
  柳霞開始吃起香腸來,戰士們凡是能喝的和想喝的,又都喝了起來,准尉又喝了一杯,但是什么東西也不吃。
  “我還有腌肥肉呢!”柳霞高興地想起來了。“你們想吃腌肥肉吧?”
  “腌肥肉正用得上!”准尉很快地向她轉過身來,頗有點無所顧忌地眯著眼睛說道。“還想要點儿別的什么呢!”他對著急忙离開座位的柳霞的背影嘿嘿笑著說了一句。
  帕甫努季耶夫,一手支著下巴,還在尖聲尖气地唱那首蘭卓夫的歌,講蘭卓夫如何逃出監牢的故事。帕甫努季耶夫一生中受過不少欺侮,特別是他在后勤部隊服役的時候。准尉那种侮辱性的手勢直伸到他鼻子底下,看來好象是小事一樁,但究竟刺痛了他的心。這位曾經當過消防隊長的人兩眼變得暗淡無光了。
  “咱們都夠可怜的了,”帕甫努季耶夫懶懶散敬他說道。大家都懂,他不只是說自己,也是說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就說我吧……有穿、有戴、暖暖和和的,當消防隊長那會儿可以說是天不怕地不怕的……”
  莫赫納柯夫站起身子,高大的身子象懸在桌面上空一般,他開始掏摸一只只口袋,在找什么東西。掏出一顆鐵扣子,往上一拋,一把抓住就頭也不回地走出了屋子,邁步的時候腳尖往里歪得比平時厲害得多。曾經有那么一次,戰士們發現,准尉走起路來有點瘸,一邊走一邊還不斷朝空中拋一顆扣子或是硬幣,而且不是鬧著玩儿似地接住了事,而是十分認真地在半空中把它一把奪過來。有段時間,准尉不用那平時拋著玩的東西了,竟用一枚藍色的德制的手榴彈來代替。手榴彈象复活節吃的雞蛋那般大小,很逗人喜歡的一個東西。戰士們沸沸揚揚地對准尉群起而攻之了,說是如果你想在身上炸掉點什么,那么你就找個遠一點的地方去耍你的雜技,我們可是要把身上的每個部份都保存得好好地,原封不動交還到老婆手里。
  蘭卓夫走回屋子來,對鮑里斯點頭示意他出去。
  排長猛地跳起身來,碰翻了長凳,快步跑動中一腳踢開了門。
  在漆黑的穿堂里,他撞到了馬雷舍夫身上。馬雷舍夫正摸不到門把,醉酥醇地咕啷著:
  “嗨嗨……關死了!我非把你全部窗戶都打個稀巴爛,呃……稀巴……爛!你小看人?!”
  鮑里斯把馬雷舍夫一把推進屋子,傾听動靜。在穿堂的黑角落有亂糟糟的聲響,有人嘶啞而急促地喘息著,還有一個斷斷續續聲音:“不要這樣!不能這樣子!你要干什么?!准尉同志……同志……”
  “莫赫納柯夫!”
  一下子聲息全無了。准尉從暗處出來,走到近旁,還喘著粗气,嘴里噴出一股難聞的酒味。
  “咱們到外面去!”
  准尉磨磨蹭蹭,滿心不樂意地走到鮑里斯前面,但臨到門口并不忘俯下身子,免得碰了頭。他們面對面站定。准尉的鼻孔吸進寒冷的空气,呼味呼味地響著。鮑里斯等著,讓屋門關上。
  “我能為您效什么勞?”莫赫納柯夫迎著中尉走前一步。他的鼻子已經不呼味呼味響了,但呼吸還是忽快忽慢。
  “莫赫納柯夫,你听著!如果你……我就打死你!用槍斃了你:听懂了沒有?”
  准尉退后一步,從頭到腳打量了他一通:
  “可真是個好槍手!”
  “就是不錯。”
  “你是讓手雷震傷腦子,這才發了瘋吧。”准尉沒精打采地責備說,顯然是想改變一下說話的調子和題目。但是突然變得怒不可遏的中尉不讓他脫身:
  “你心里清楚是什么東西傷了我”
  准尉裹緊短大衣,用手電照了照排長。排長連眼睛也不眯,也不移開視線。中尉被風吹裂的嘴唇在抽搐。眼窩由于布滿了灰土和缺少睡眠而發黑了。兩只眼睛滿是血絲,脖子歪在一邊,因為軍大衣的領子把頸子磨破了,也可能是老傷口又發炎了。他站在那里,象小學生似地瞪出了天真無邪的眼睛。
  “懂一得一了!謝一謝一了!”莫赫納柯夫清楚,這個瞪出了眼睛的鮑列契卡,他的親密同鄉,雖說他莫赫納柯夫曾經手把手地教過他,而且為他料理全排的日常事務——這個鮑列契卡是會斃了他的,誰也不會有膽量對他准尉下手,但是這個人……
  “嘿,真是好槍手啊!”准尉重复了一句,神經質地大笑起來。想不出還能說句什么表示有膽量的話。他手里拿著電筒,他把它往上一拋。一個光點竄了上去,又掉落到掌心里,熄滅了。准尉把手電在膝蓋上磕了一下。手電閃了一閃重又發光。莫赫納柯夫又一次把手電伸到鮑里斯的臉旁,好象是要燒掉他那剛剛長起的細胡子。“好吧,走著瞧吧,小伙子!”准尉的眼睛在暗地里是這樣警告中尉,而大聲說出口的話卻象是倒打一耙:“我另外找個地方去睡覺,你們在這儿又是嘔吐,又是拉屎拉尿的……”他用手電給自己照著路走了。“你們全滾蛋……”這已經是從遠處傳來的聲音,聲色俱厲卻顯得孤獨。
  鮑里斯背靠著門框站著。他覺得越來越虛弱了。嘴唇在顫抖,渾身乏力,耳朵里發脹,有什么東西在里面鼓成气泡,然后破裂。“誰有你那么扔手榴彈的!”鮑里斯想起了這句話,他咽了一口唾沫,耳朵里響過一陣悉悉卒卒的聲響以后又通暢了。在屋子對面的街心花園里有兩棵老楊樹清晰可見,光禿禿的枝條向上匯成一束,象個大掃把。它們紋絲不動地聳立著,顏色象煤炭一樣黑。楊樹后面是一片幼林,也不知是櫻桃樹還是荊棘,影影憧憧、無聲無息地站在那里,也象煤炭一樣的黑。夜空里寒星點點,不安地、冷冷地閃著光。
  街上汽車燈光來回移動,胡亂地響著手風琴,笑聲人語,加上大車的吱吱嘎嘎聲響,這是收尸的車隊在干活。什么地方不斷傳來惊恐万狀的、早已嘶啞的狗吠聲。
  “唉,你呀!莫赫納柯夫,莫赫納柯夫!”鮑里斯坐到穿堂的門坎上,把雙手伸在雙膝中間,死气沉沉地垂下了頭。
  大吠聲遠去了……
  ···
  “您都凍僵了,中尉同志!”這是柳霞的聲音,她摸索到坐在門坎上的鮑里斯,輕柔的手掌触到了他的后腦勺。“進屋去吧。”
  鮑里斯雙肩抖動了一下,睜開了眼睛。那彈坑累累的田野、土豆窖旁邊的一對老夫婦、一個遍体燃燒巨大的身影、坦克的吼聲和人們的嘶喊、彈片的呼嘯、炮火的閃光、加上各种各樣的喊叫聲--所有這攪成一團的种种印象,都倏地消失了,已經抽搐到喉嚨口的心髒停住了一會儿,重又落回到原處。
  “我叫鮑里斯,”排長舒了一口气,終于回過神來。“您干嗎要叫我中尉同志?”他把身子從門旁讓開,不知道為什么整個人都有點哆嗦,思緒還是控制不住,難以把握,各种虛設的景象在腦海里掠過,就好象在一個冰面上滑下去,底下就是尖利的,難以捉摸的尖棱。他還很難理解眼前的景象——這嚴寒凜冽的夜、這冰雪世界的天籟、戰斗結束以后嘈雜的人聲和那收葬車隊馬車的吱嘎聲,還有這在寒風里瑟縮身子倚在門框上的女人和她那飄飄渺渺,變化万端的眼睛。
  “多靜的夜啊!一點儿聲音也沒有?簡直叫人不敢相信。要給您拿件大衣來嗎?”
  “不,要大衣干嗎?”鮑里斯沒有一下子就回答,他竭力避免和她的目光相遇。“我們進屋子去吧,免得惹什么閒話……”
  “他們差不多全躺下了。您在外面坐了那么久,我都開始擔心了。”柳霞沒有說下去,卻伸手掩住了領子。“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一直在自言自語。這個人真有意思!……”她想問一句什么話,但有點猶豫不決,“准尉……他……他回來嗎?”
  “不回來了!”排氏不知所措了,他竭力鎮靜下來,簡短地回答了一句。柳霞一下于神態活躍了,又忙著張羅起來。
  “到屋子里去吧!”她一邊摸門的把手,一邊笑著說,“我已經不習慣說‘屋子’了,老是跟著當地人說'房子','房子'……”不知為什么她沒有馬上把門推開。鮑里斯伸著的兩手碰到了她背上,他感到了在薄薄的花布衫底下的肩背出乎意料地結實有力,手指還碰上了一個圓的東西:一個扣子。他猜到以后不覺發窘起來。柳霞一縮肩膀跳進了屋子。鮑里斯跟著進屋,三腳兩步赶到爐子跟前,張開雙手抱著它,把胸脯貼在熱烘烘的爐壁上,馬上覺得雙膝無力,整個身体變得軟綿綿的,他坐到爐門口,開始脫那雙粘緊在腳上的靴子。
  屋子里又悶又熱,爐火正旺,劈劈啪啪地爆響著。爐子里燒的是戰士們從什么地方搞來的很好的松木柴。在爐子稍后的地方,有一只砌在磚頭里的盛滿水的大鐵桶,象茶炊一樣絲絲地響著,排長從靴子里嚓嚓地扯出包腳布,想找個地方把它們晾起吹干,但是到處都挂著戰士們的東西,充斥著一股馬廄里霉臭味儿。柳霞順手一把奪下了鮑里斯的包腳布,把他們晾在爐門旁的劈柴上。蘭卓夫還搖搖晃晃地坐在桌子旁,象雞啄米似地在打盹;
  “您可以睡了,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鮑里斯為了不去看在爐門旁忙乎的女主人,他轉了個身,把背朝著火爐、他覺得身子經燒熱的磚塊一烘,好象都散了架,軟綿綿地酥了下來。“大家都睡下了,您也該睡了。”
  “野蠻!白痴!禽獸!”蘭卓夫好象沒有听見鮑里斯的話,繼續大發議論,“聾了耳朵的貝多芬是為了純真的心靈而創作樂曲的,可德國元首卻用貝多芬的音樂作伴奏去操練那些頭腦愚蠢的劊子手;貧苦的倫勃朗用自己的血汗創作了不朽的圖畫,法西斯元帥格林卻盜竊這些藝術珍品,一旦未日來臨,他就會把這些畫塞進爐子付之一炬了事……這是打哪儿說起呢?越是天才的作品,就越為惡棍們垂涎!對女人也是這樣!她越是完美,那些暴徒就越想去糟蹋……”
  “可別說過頭了!”鮑里斯警覺起來,赶緊岔開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的話:
  “是不是差不多了?女主人也該休息了。我們打扰得也夠了。”
  “哪里的話,哪里的話?”柳霞從爐子旁走過來,手里抖動著一塊抹布。“你們都想象不出,能看到自己人,听到自己人的聲音,這有多高興!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說的也是真心話。我們這里已經都快忘了真真的人話是什么樣了。”
  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抬起頭,异常注意地盯住柳霞看著。
  “請原諒我這個老頭儿吧!”他用瘦骨嶙峋的手指擦著滿是胡茬的臉。“我喝得大多了,簡直象頭豬!您,鮑里斯看在上帝的份上也愿諒我吧!”他把頭伏在桌上,帶著醉意吸位起來。鮑里斯托著他脅窩,扶他到干草上躺下。柳霞快步跑進那間干淨的房間,取來一個枕頭,把它枕在阿爾卡季那維奇的頭下面。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覺得臉頰碰上一個柔軟的東西,他抽了一下鼻予,帶著笑聲說道:“是枕頭吧?唉,孩子們啊!你們是生不逢辰……我實在心疼你們。”這時蘭卓夫象告別似地在鼻子里呼嚕一聲,最終解纜离開此岸,津津有味地打起呼來,睡熟了。
  “我的最后一名精兵也倒下了!”鮑里斯搖搖頭笑了。
  柳霞在收拾桌子。她拿起酒罐子,詢問似地對中尉看了一看。
  “不要了,不要了!”他赶忙搖手。“這酒味儿……熏死蟑螂還差不离!”柳霞把酒罐子放到窗台上,抹掉了桌上的殘渣剩屑,把抹布在木盆上抖了抖,鮑里斯想在這些橫七豎八,睡得死死的士兵們中間找到一個舖位。兩個阿爾泰人把什卡利克擠到了上面,就象兩條個儿特大的鱘魚擠著一條小魚一樣。什卡利克躺在別人身上,張大了嘴巴在透气。看樣子他正在夢里大叫呢!蘭卓夫抱著枕頭,淌著口水。馬雷舍夫使勁儿打呼,他嘴邊的干草竟會象在暴風雪里那樣前仰后僵。卡雷舍夫肌肉發達的胸脯上有五枚獎章的緩帶翹起著。他把五枚獎章都藏在衣兜里,說是挂扣不牢,容易丟掉。油嘴滑舌的帕甫努季耶夫編過一段順口溜:“如果不發你氈靴,那就會發你獎章……”
  鮑里斯把潮濕的軍大衣往士兵們的腳邊一丟,從他們身底下一把接一把地抽出一堆稻草,把坎肩團起來當枕頭,把軍用皮包塞在下面,透過皮包的一塊賽璐璐片可以看到几封信的紙角和一條灰色的舊手巾。·
  柳霞看著,看著,最后下了決心,她從地上拿起中尉的軍大衣、坎肩,把它們一古腦儿拋到了爐台上面,她爬到爐上,把衣服攤開,讓它可以快點儿干,做完了這一切,輕巧地跳回到地上。
  “瞧,這怎么能麻煩您?我該自己來……”
  “請上這儿來,”柳霞招呼著。
  中尉盡量把腳步放輕,心存畏縮而又順從地跟在她后面。
  前面一間房里亮著燈。燈光刺眼得厲害,鮑里斯不禁眯起了眼睛,過了一會儿才看清周圍的情景。在窗門之間的牆邊擺著一張長凳,凳子上的一條毯予繡著烏克蘭風格的圖畫,在稍遠的屋角里有一只很大的棕色的雕花木箱,也用毯予蓋著。房子中間的木盆里种著一裸枝葉繁茂的花,上面已經有兩個艷麗的花蕾。窗台上也有一些花,有种在木盆里的、也有种在舊瓦盆里的。房間里是泥土地,抹得平平整整,沒有一點裂縫。整個房間朴實無華而又十分整洁。但是比起人滿為患、空气混濁的廚房來,這儿總顯得過于清靜,好象有一股溫室的气味。
  鮑里斯踩在這冰冷的地面上,腳底都有點儿麻痒痒的。他因為自己的腳那么髒而很不好意思,于是故意裝出對那一盞异國情調的、下端扁平的電燈特別發生興趣的樣子。
  柳霞進了這個寬敞通風的房間也好象有點不知所措了,說是她們的村子比較走運。河對面的小鎮全給破坏了,而這里卻完好無損。盡管有整整一個月德軍的司令部就駐扎在這儿,但是我們的空軍并不知道這個情況。德國人在這儿安裝了一台鍋駝机。在這幢房子里住了一個身份很高的將軍,還專門為他裝了電燈,但是他本人在這儿几乎沒有可能過夜,老是睡在司令部里。德國人慌慌忙忙地撤到了河對岸,把鍋駝机也給忘了,因此它直到現在還在運轉。女主人一面拉拉雜雜說明這些情況,一面拉開了粗麻布的幃幔,幃幔上飾有貼花。在一扇夾板的小門后面有一間小屋,小屋拼得不太平整的木板地上舖著一塊雜色的硬帆布,擺著一架書,一枚很粗的縫馬軛的針插在繡花的小桌布上。正對窗戶的牆邊有一張干淨的床,上面只有一個枕頭。鮑里斯馬上猜到了:另一個枕頭已經被女主人拿給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了。
  “您就在這儿睡吧,”柳霞指了指床。
  “不行!”排長嚇了一跳。“我這付髒……”他摸了摸軍服上衣,他隔著軍衣摸了摸自己的身体,清楚地感覺到已經好久沒洗了,因此竟長了一層硬皮。
  “你根本沒地方可睡了!”
  “可以在那儿。”鮑里斯猶豫了一下,指指門那邊。“喏,就在長凳上睡。就這樣恐怕也……”他轉過臉去,“現在是冬天,你知道。夏天還不太一樣。夏天要稍為好一點……”
  他這种窘迫也傳染給了女主人。柳霞不知道怎樣才妥當,她望著自己的雙手。鮑里斯已經發現她常常要看自己的一雙手,好象竭力要弄明白,這雙手對她有什么用,該往哪儿放。這樣的尷尬局面持續了一會儿。柳霞咬了咬嘴唇,毅然決然地往外屋走去。她回來的時候拿了一件花布女長衫交給他。
  “現在請把全部衣服都脫下來!”她命令道。“我給您放上個大木盆,您將就著洗個澡。別不好意思!我什么事都見得多了…”她說得很爽快、很堅決,甚至對他擠了擠眼,好像在說,別畏畏縮縮,近衛軍!但是自己突然臉漲得緋紅,跑出了房間。
  鮑里斯抖開長衫,發現上面的扣子大小不一,有一個是錫做的,士兵用的扣子,背后還縫了一根腰帶,鮑里斯覺得很滑稽,他甚至哼起了一支什么快活的小調,但很快醒悟過來,把長衫卷成一團,推了推門,想把這件婦女用品丟出去。
  “我不讓您出來!”柳霞頂住木板門.“如果您想讓衣服赶在早晨以前干,就赶快脫衣服!”
  鮑里斯急了。
  “這可真要命,”他撓撓后腦勺。“哎,說實話,我這樣算什么呢,我還算軍人不是?!”但他最終下了決心,把衣服全脫掉,穿上女衫,扣好扣子,把脫下來的東西卷成一包,走出房間,來到女主人跟前,還故意大膽地轉了一個身,下擺飄起露出一個大圓膝蓋。
  柳霞用手掌掩住了嘴。她一邊偷眼瞧著中尉,一邊從制服口袋里掏出證件、文件,拿下紅旗勳章,近衛軍紀念章,解下軍功獎章。她小心地拆掉縫死在衣服上的重傷標記——一根黃色的絛帶。
  鮑里斯伸手去摸花的葉子,吻吻那紅色的花蕾,但他很惊奇,因為什么气味也沒有。他突然發現,這花是用刨花做的。這紅花很象一個新的傷口,于是排長覺得胸口又很不好受起來。
  “這是什么?”柳霞指指那黃色的絛帶。
  “受過傷的標記。”鮑里斯回答,不知為什么還撒了一句謊:“輕傷。”
  “傷在哪里?”
  “就在這儿,”他用手指指自己的脖子。“子彈擦破了點皮。沒事儿.”
  柳霞仔細地看了看他指出的地方。就在鎖骨上面一點,有一塊彎彎的象刀豆形狀的青色傷痕。中尉的耳朵里全是土,發紅的眼睛四周箍著黑圈。潮濕的軍大衣粗糙的領子把中尉的頸項磨破了,周圍一圈象系了一根領帶。女主人好象在自己的皮膚上体驗到了這頸項刺痒難受,一個渾身汗臭污垢,并穿著一身潮濕發霉、焦味刺鼻軍裝的人的難受感覺,她覺得如同身受。
  “沒事儿。你們反正什么都沒事儿。”她搖搖頭。“東西都放在桌上了。”她說著,站起身子。“你再忍耐一會儿.我這就給您弄水浸個澡。”
  “浸個澡!”排長突然發現了一個本地用詞。
  “您要不要拿本書看看。”柳霞啟開一點門縫,給他出了個主意。
  “書?什么書?啊,有書!”
  鮑里斯在小房間的書架前面蹲了下去,女式長衫在背部嗤地一響,嚇得他赶忙站直身子。他打開衣襟,對自己的身体覷眼看去,心里很不滿意:骨骼凸起,不知是由于冷還是由于惊怕,皮膚上起了無數雞皮疙瘩,腿上和胸脯上稀稀落落長著無色的汗毛。
  書里講的大都是他不太搞得清楚的法律方面的事情。“可真想不到,她和法庭會有什么關系!”在一些法學教科書和法律條令中間他發現有一本薄薄的、已經讀得很舊的,另外包了封面的小書。
  “《過去的歲月》,”鮑里斯出聲念著。念完之后卻自己也不敢相信,現在竟會置在這樣一間洁白的、單扇窗戶的小屋子里,穿著帶根腰帶的女長衫。長衫和床舖都散發出一种撩惹人的香味。當然,很可能是根本沒有什么香味,也可能只是他的幻覺。他的身上多少日子以來都是一件套一件的冬裝,就象是和皮膚長在了一起,現在這件長衫對它簡直是輕若無物,因此鮑里斯還是象穿著軍裝那樣隔一會儿就要牽牽肩膀,腦子里還在嗡嗡地響,耳朵里發脹,整個人疲憊不堪。“最好能睡上二百到三百分鐘,最好是四百分鐘”。鮑里斯看到那洁白誘人的床舖,不禁打了個呵欠,他對書溜了一眼:“有一次我來到了叫扎波里那的大村庄。它座落在伏爾加沿岸,這地方是一望平沙……(鮑里斯惊訝地盯著這些字母看著,又把這本書的開頭高興地大聲重讀了一遍。這本書的故事奇特,殘酷而悲慘,但完全是俄羅斯格調。語言的抑揚頓挫,甚至翻書頁的沙沙聲使他那么高興。結果他把開頭的句子又朗讀了一遍,好象是為了听听自己的聲音,并借此來證實這一切都是确有其事的:他确實活著,身体還感到了寒冷,皮膚起著雞皮疙瘩,手里還拿著書,可以讀,可以听听自己的聲音。他好象擔心有人會把書奪走,因此赶緊著讀書里的句子,但并不去理解他們的意思,他只是听著,听著。
  “您這是和誰在說話?”
  中尉遠遠地望著柳霞。
  “我找到了一本密邁里尼柯夫一貝切爾斯基的書,”他終于回答了一聲。“真是一本好書。”
  “我也非常喜歡這本書。”
  柳霞用粗麻布的抹布擦著手說。“去洗澡吧!”她扎上頭巾以后又顯得年紀大了一些,眼里又顯現某种疏遠的神色,她的兩手有了日常的活儿了也就顯得很自在了。這雙手引起的煩惱算不了什么,那只是女人家對干活的一种思念、隨便什么活儿,只要有活干就行,手沒活儿干就顯得多余,老是沒地方放。象大多數烏克蘭農舍一樣,在俄羅斯式火爐后面的暗角里有一個炕台,柳霞就在這上面放好一只木盆、一只盛有自己做的肥皂液的小罐、洗澡用的擦子、木桶和水勺子。
  “上帝的奴隸啊,接受洗禮吧!”鮑里斯等柳霞掩上了通向前屋的房門,說了一句,就坐進了木盆,差一點沒把它掀翻。他盤腿坐在澡盆里洗著,只覺得洗下來的不是污垢,簡直是一層厚厚的、粗糙的皮,洗掉了這層粗糙的,浸透了汗水的硬皮以后,一個年輕的、疲乏得顫抖的身体恢复了本來面目,這個身体現在是那么充滿了活力和光澤,甚至連骨頭也好象活絡起來,真是滿心歡快,渾身舒暢,連澡盆也不由得搖晃起來,好象在風浪里顛簸的船只載著這個小小中尉駛向令人迷醉的、蒙蒙朧朧的遠方。
  他竭力不讓水潑到地板上,不濺到牆上和火爐上,但結果不僅在牆壁和爐子上濺了好多水,而且還把地板潑濕了一大片。
  爐子后面變得气悶极了,散發出一股潮濕的泥土味,還有糞臭,刺得鼻子直痒痒,就想打噴嚏。鮑里斯想起了過去家里重砌爐灶的時候,他總是看不夠。到了這种時候,家里象翻了天,一片亂糟糟的樣子。住人的房子撤了爐灶就沒有用處,不成模樣。房子里一派荒涼,正常的生活都會被打亂,變得毫無秩序;這是最自由自在的時刻:愛玩多久就可以玩多久,可以去鄰居家過夜歇宿,吃東西也不再受限制,吃什么,什么時候吃都可以隨便。母親上完課回家,厭煩地撇著嘴,踏著鵝一樣的步子走在濕泥地上,把瓦片都踩碎了。她的臉表明她對這一切都既討厭又生气。她對父親總是投以冷冷的責怪的目光,然后走進房間,在那里亂摔東西,一面不住地因傷風著涼而咳嗽;雖然根据鮑里斯的回憶,家里重砌爐予通常都是在夏夭。
  父親盡管在學校里同樣也是累得要命,但一回到家總象彌補過失似地系上一個大口袋當圍裙,和匠人們一起干起來。砌爐子的工匠夸獎他說,別看他是知識分子,卻不怕干髒活。父親望著房間的門,討好地遷就著說:“我說,屋里的當家,你是不是上食堂去吃一點儿?”
  回答是一陣報复性的沉默。
  鮑里斯又是搬磚,又是和泥,在男人們身旁東碰西撞地礙事,弄得渾身是泥,衣服也全濕了,可他還十分興奮地叫喊著:“媽媽,快來看,爐子砌好了!”
  确實也是這樣,好象是沒有多少東西,几堆磚,几堆泥,一點鐵條和檔子,堆堆壘壘,慢慢就有了通常看慣的火爐的外形:爐門、爐眼,甚至煙筒四壁還有花飾圖案。
  爐子終于點火升起來了。干活的人象過節似地找地方坐定,大家全神貫注地等著看爐子究竟怎么樣。
  起初,爐煙磨蹭了好一會儿才絲絲響著從寬闊的火門里冒出來,接著爐子就燃燒起來。雖說它全身黑乎乎的,還是新來到這個家,但漸漸就活躍熱鬧起來,又是嗤嗤叫,又是劈啪響,點點火星直進到爐口外面,爐門烤得灼熱發燙,爐身這時變得色彩鮮艷,活象奶牛的大肚子,這爐子對于每一個家來說早已是必不可少和習以為常的了。
  父親和爐匠坐在廚房的飯桌旁喝了半公升酒,這是為了暖和暖和身子和讓爐子發一發。“哎,女當家的,出來驗收吧!”爐匠請求著。
  女主人不作聲。爐匠生气地把錢團成一團,塞進兜里,起身和男主人握手告別。為了對男主人表示同情和好意,他朝著關得緊緊的房門點了點頭說:“和這樣的婆娘我可連一天也過不下去!”
  這一切在遙遠生活里出現過的往事,突然都來到了眼前。鮑里斯把爐子背后的地面擦干后,并沒有急著走開,一心盼著能留住這匆匆襲來的回憶,這片段的往事中的一切,目前似乎又具有了特殊的含義和作用。
  他在洗臉架下面把抹布擰干,涮洗過手,走進了外間。
  柳霞坐在長凳上在拆軍服上衣的襯領。襯領土發霉發潮的油膩和軍上衣的領口完全粘在一起了。
  “上帝的奴隸复活了!”1鮑里斯故作豪放的姿態;“立正報告,心里卻暗暗希望軍裝的襯領里不要有什么東西,不要有什么活貨。---------------1、复活節夜人們相互祝福的用語。---------------柳霞把軍裝放下,現在已經是用一种坦率的目光,帶著母性的親切和柔情看著他。中尉的淡褐色頭發是天然卷曲的、現在分成了一個個細卷。眼睛也好象洗得明澈了。瘦瘦的脖頸上擦破的傷痕紅得益發鮮艷了。這個年輕人,洁白的面孔沒有一點暇疵,目光天真無邪,現在穿了一件女式花布長衫,象孩子似地,象小學生那樣在她面前窘態畢露,根本不會有人想得到這是個戰地指揮員。
  “哎呀,中尉同志!您媽媽生下您,簡直是要女孩子的命!該有多少傻姑娘要為您神魂顛倒呀……”
  “真是瞎說了!”中尉頂一了句,但馬上又問道:“這是為什么?”
  “原因最清楚不過,”柳霞站起身來說道,“女孩子,特別是帶點浪漫气質的,讀書很多的女孩子,她們對這樣的小伙子最敏感,最容易傾心,但最后嫁的卻往往是一些畜生。好了,我走了,上帝保佑你睡個好覺!”柳霞走過他身旁時,順手摸了一下他的面頰,在她這种親切的舉動里和嘲諷的話語里有著一种溫情和難以察覺的优越感。
  她,這個女人或是姑娘真叫人難以理解,她的性格、她的思路,甚至她的情緒都不可捉摸,她身上的一切好象和周圍的人都一樣,但是卻叫人無法把握,她又好象很平易近人,普普通通,但是只消看一眼就會相信,在她內心最深最遠的角落里,隱藏著某种東西。因為甚至于當她笑的時候,她那雙眼睛里總是能看到一种難以排遣的憂傷。在她的臉上,那雙眼睛好象是單獨地生存著,自有一种嚴肅的、專注的和洞察一切的力量,
  “而她事實上比我年輕或者至多同年!”鮑里斯頗帶敬意地想道,“看來她是炮經憂患,閱盡人世了……”
  他本打算再想想柳霞,這种隨想使他很愉快,但當他一鑽進被窩,就再也沒法想任何事情了。眼皮不由使喚,沉重地粘在一起了,睡夢象一只黑熊扑到了他身上。
  連長菲利金的傳令兵是一個蠻橫的小伙子,他曾經因為流氓行為坐過兩年牢,對這一點他還引以為榮。如今他已穿上了軍官穿的短皮襖,軟氈靴,戴上了白皮帽。离拂曉還很早,他就把鮑里斯和其他軍官推醒了。
  “哎呀,衣服還沒來得及洗呢!夜里上河邊取水我有點害怕。原本想赶個早……”女主人歉疚他說,她身子靠著爐壁,等鮑里斯在房里換好衣服。“您一定再來這儿,”當鮑里斯來到廚房的時候,她用同樣歉意的口吻補充了一句。“到時候我再給您……縫上一個新襯領。”柳霞的樣子不僅是帶著歉意,而是累了;這一整夜她根本沒有睡,顯然是在為住在她家里的人們烘衣服,照看他們和收拾屋子。
  “謝謝,只要有可能一定來。”鮑里斯睡意未消地答應著,清了清嗓子。這時想到了她是因為害怕准尉才沒躺下睡覺,才沒有去打水的。他不無羡慕地對睡得很沉的戰士們看了一眼,向柳霞點了點頭,又道謝了一次,才走出農舍。
  “睡過頭了,睡過頭了,尉官們!”菲利金用這樣的話作為對指揮官們的招呼。他每當心情不佳的時候,總是令人難堪地這樣稱呼這些排長。有的人因而發火,往往和他爭吵起來。但這天早晨大家連舌頭都懶得動一動。
  排長們在嚴寒里都凍得無精打采,把臉藏在翻得高高的軍大衣領子里。
  “哎,尉官們,尉官哪!”菲利金嘶啞著嗓子大笑著,領著他們离開這個舒适的烏克蘭小村子來到了被戰火毀坏了的鎮上,天已破曉,大雪覆蓋的田野上已經晨色熹迷,遠處的天空象一塊鋼板似的發出亮光。·
  連長抽的已經不是卷煙,而是煙絲很粗的馬合煙了。他大概通宵沒睡。抽這么沖的煙來驅走睡魔。一般說來,這是個不錯的男子漢,脾气急一點,象樺樹皮那樣,一燒著就劈啪響,直冒黑煙。但熄火也快。德國人不投降,這可不是他連長的過錯。德國人在山谷里,在田野上,都已經身陷絕境,卻還負隅頑抗,這不是他連長的過錯。還頑抗點什么呢?有什么好處呢?還不如乖乖投降,倒還免得挨凍……連長也就能去睡覺了,他那些尉官們也可以睡了,女主人就可以把東西洗一洗。她也真有點怪…
  “鮑里亞,打盹啦?”
  鮑里斯甩了甩頭。真夠利害的!居然學會了一邊走路一邊睡覺……契何夫是怎么寫的來著?哪怕是兔子,只要使勁儿抽打,也能學會點火柴……
  天已經大亮了。好象更冷了。整個身体顫抖得几乎要散架了。“心儿在哀嚎,只求進醫院!”過去家鄉的慣竊總是帶著哭腔這樣唱著,這類不法之徒當時在故鄉西伯利亞的小城里真是多如牛毛。
  “你看見山谷后面的田地和村庄了嗎?”菲和金問道,隨手把望遠鏡遞到鮑里斯手里說:“你該給自己備個望遠鏡了……這是法西斯匪徒最后一個据點,指揮員同志們,”連長用手指著田地后面的村庄,已經是用一种嚴肅的語調并且不知為什么情緒很激昂他說著,鮑里斯讓舉起望遠鏡的手停在半空中,等著他說下去。“一見信號彈,兩翼即刻進攻!………”
  “又是我們去?”排長們抱怨了。
  “還有我們!”連長菲利金訓斥起來,語調不再激昂了。“怎么,把我們派到這儿來是為了采蘑菇?我連的隊伍,一小時以后全部進入陣地!不得畏縮!”菲利金神情嚴肅地看了鮑里斯一眼。“要把德寇的牙齒都敲碎!……要打得他們再也不敢動手。”菲利金從鮑里斯手里抓過望遠鏡,就匆匆往別處赶去,在凍雪里深一腳淺一腳地甩動著哥薩克人的羅圈腿,一路上仍然罵罵咧咧,但只不過是為了求得內心的平安,為了說服自己而已。
  **·
  排長回到重又蘇醒過來的村子里。他們按照連長的命令,雷厲風行地把戰士從暖窩里赶進白茫茫的田野。
  戰士們開始還紛紛抱怨,但他們一臥倒在雪地里,就不再說話了,一面試圖再打個盹,一面咒罵著德國鬼子:“這幫該死的家伙,還等什么?想鑽什么空子?難道還在禱告他們自己那個無惡不作的上帝?哪個上帝都不頂用啦?水泄不通的包圍圈和兵力,連一只老鼠也休想鑽過去……”
  准尉莫赫納柯夫緊鎖著眉頭查看散兵線,看到那些真正睡著的兵士,就不聲不響地用足力气踢上兩腳,早晨的嚴寒里,要凍死是太容易了。鮑里斯避免和莫赫納柯夫照面,莫赫納柯夫好象是無意地,但總是和他碰不到一塊儿。他在那些凍得發顫的步兵的散兵線另一端,在雪地里挖了個坑躲著,一面抽煙,一面用嘶啞的嗓子隔一會就喊一聲,提醒士兵們:“不-要-睡-覺-!不-要-睡-覺-!”
  山谷后面竄起一顆紅色信號彈,接著又升起一串綠色的,整個村鎮的路上都響起了隆隆的坦克和汽車的聲音。路上的車隊散開了,開始移動起來。開始時坦克和自動火炮行駛得很慢,分散著推進,在一些倒塌了的篱笆上和山谷斜坡上的貧瘠的果園里碾過。但不一會儿,就象掙脫了羈絆似地往前直沖,排出一股股黑色的濃煙,忽儿陷進彈坑,忽而鑽進雪堆。
  炮兵開始轟擊。火箭炮從雪地里呼嘯而起。連長菲利金拔出磨舊的烤藍的手槍向山谷沖去。戰士們都從雪地里躍起,跟在連長后面前進。坦克和自動火炮在山谷旁邊停下,開炮射擊。迫擊炮彈尖嘯著從村鎮上飛起,菲利金命令步兵停止前進,就地臥倒。情況仍然不明,很多火力點還沒有轉移。大雪使通訊聯絡中斷了。迫擊炮手和炮兵們會隨隨便便把炮彈打到戰士們的頭上,事后他們會認錯,請個客,免得有人寫信去控告他們。
  過了不多久,炮彈真的差一點打到他們身上。前一天夜戰時候在步兵背后轟擊的那几門一百五十毫米口徑的榴彈炮向山谷地帶開火,有兩次打在自己陣地上,戰士們爬著躲到菜園里,躲到傾豈的篱笆旁,用鐵鍬挖起掩体來。坦克開始包抄谷地,履帶壓在雪上,發出吱吱的聲響,坦克從兩翼迂回,向田野推進。步兵零零落落地用自動步槍和机槍射擊著。這說明步兵顯神通的時候還沒有到來。步兵是聰明的兵种,這里每一個戰士都是一個戰略家。鮑里斯象許多從步校來到前線的年輕机伶的軍官一樣并不理解這一點,也不想理解這一點。在那個時候,德國人正從北高加索和庫班狼狽逃竄,我軍正在追擊。起初,追過庫班的黑土地帶,然后又追過大雪覆蓋的沙土地帶,卻怎么也沒能追上。當時的鮑里斯正是求戰心切,一心只想追上敵人決一死戰!
  “赶得及的,尉官,赶得及的。德國人夠我們大家打的,也有你的份!”那些不慌不忙前進著的,抽著煙的戰士們頭腦冷靜地安慰著他。他們穿著顯得太大的軍大衣,腰問挂著水壺和飯盒,背上背著高高矗起的行軍囊,這些人距离這位年輕的、精力飽滿的指揮員想象中率領著沖鋒陷陣的戰士形象相差實在太遠了。他們行軍時一副不緊不慢的樣子,可是非常干練,到傍晚時分必定能赶到一個村庄或者市鎮,而且很少會受到敵人的攻擊,還能找到舒服和合适的過夜的地方,有的人還會找上一個黑眼珠的輕佻的哥薩克女人作伴。
  “這真太不象話了!”當時還是少尉的鮑里斯气憤填膺,“敵人在蹂躪我們神圣的土地,而他們,這怎么說啊!……”
  而他在頓河草原的一路上,由于激動、煩躁、每天赶那么多路和經常挨餓,腳上和手上竟磨出老茧,身上長出不少癤子。他對于手會長出老茧感到特別吃惊,因為他也不曾挖過地,只是忙忙碌碌、不斷地喊叫、赶路,結果卻成這個模樣!……他們直到哈爾科夫才追上敵軍。這個年輕的指揮員終于盼來了戰斗,他急不可耐地渴望著一場激戰、渾身都顫抖著。他早已把那干式手槍從布套里抽了出來,塞在坎肩里面的腰帶上,槍柄上全沾著手汗。他發瘋似地攥緊著槍柄,准備迎頭痛擊敵人,必要的時候還可以用槍柄揍敵人的腦袋。只是有一點他感到不對勁儿,因為沒有發一支真正的好槍給他,那干式手槍算得了什么呢?但是在一個有本領,有毅力的戰士手里,只能裝七發子彈的老古董“那干”手槍照樣會成為威力強大的武器!
  我們炮兵部隊發射的最后一批炮彈還沒有來得及炸開,呼嘯在戰壕上空的照明彈還亮著,并簌簌地直往下掉落火星的時候,鮑里斯就躍出戰壕,叫了起來:“跟--我-來!烏拉”他覺得這一聲喊,聲音洪亮,而實際上卻只是扯破嗓于的尖嘶。他揚起手槍,向前沖去,不知道為什么听不到身后聲如雷鳴的腳步聲和英勇的吶喊聲。他回頭一看,戰士們在沖鋒的時候忽前忽后,不慌不忙,穩穩當當地跑著,好象不是在打仗,都是按部就班,有板有眼地在干活儿,他們似乎誰也不在注意誰,也不理會自己的指揮官。“膽小鬼!不中用的!向前!……”少尉喊叫得比剛才更凶了,但是誰也不往前沖,只有兩三名年輕小戰士沖了上去,立刻就被子彈撂倒在地。他下了個決心,非要從這些毫無反應的戰士中間找出一個臉上表露出對打仗、對現實世界、對人世的一切都想逃避的人,找出一個毫無士气可言的人,把他槍斃掉,以一儆百……但事有湊巧,就在這時候有一個老兵啪地一聲臥倒在他身旁,馬上手腳俐索地使著鐵鍬,先是挖坑把頭埋進雪里,然后三挖兩挖就把整個身子都埋進去了。他做這一切的動作敏捷异常,好象他用的不是一柄小鐵鍬,而是三把大鐵鍬似的。他轉眼間把身体掩蔽好,就開始射擊起來。
  鮑里斯對這個老兵大聲吆喝著,甚至還跺腳,他正打算……不,不是打算槍斃他,槍斃人他還有點怕,他想用手槍揍一下這個混賬東西。可是這個長著淺褐和灰白兩种顏色硬胡子的戰士突然毫不客气地抓住鮑里斯的皮靴一拽,把他拽倒在自己的身旁,而且還把他抱在身于底下,就好象鮑里斯是個庫班姑娘似的。“會打死你的,傻瓜!”戰士一邊繼續打槍,一邊大聲喊道,但立刻又跳起身子,象是扎猛子似地朝前竄去,這股敏捷勁儿,對于他的年齡來說簡直是不可思議。臨竄出去時,居然還喊了一聲:“注意動靜……”
  要說譏笑,大家倒也不怎么譏笑鮑里斯,但是打那以后,有時順便提到就免不了捎上几句:“咱們怕啥?咱們跟在排長后面,可真是背靠大樹好乘涼!……只消他一沖,‘那干’手槍准能把所有敵人都撂倒!……咱們只要跟在后面撿撿戰利品就行了……”
  只是經過了好多次戰斗以后,受了傷在軍醫院里住過以后,鮑里斯才覺得心里羞愧,深為自己的魯莽從事、一味蠻干而羞愧,最后認識到,不應是戰士們跟著他沖鋒陷陣,而是他跟著戰士們。戰士們就是沒有他也照樣懂得在戰場上應該做什么。他們最清楚、最堅定相信的一個道理是:當你躲在掩体里的時候,死神不會光顧你,而一跳出掩体,那就生死難卜了:很可能就會被打死。因此只要有可能,他決不离開掩体,決不跟著隨便什么人去亂打亂沖,他會等著,等自己那乳气未脫的排長下令從戰壕出擊。但是如果自己的排長沖上去了,那就是說,不沖出去的理由就不存在了。然而,即使排長爬上戰壕,指天畫地地吆喝著爬上戰壕,還踢誰几腳,召喚大家投入戰斗——就是在這种時候,老戰士也還會在戰壕里拖延上哪怕一兩秒鐘、借什么事耽擱一下。說戰壕里有什么事,以便再磨蹭一下的借口總是找得到的。老戰士都心存一線希望:也許一切馬上就會過去;也許,根本用不著跳出戰壕,很可能湊巧一打炮,就把敵人消滅了,也可能敵方的或我們的飛机會飛來,不分青紅皂白,亂扔一气炸彈,說不定德國人自己也會逃跑,也許還會發生別的出入意料的事情……
  因為戰爭瞬息万變,很多事都難以預料——你會看到,往往這一兩秒忡,卻保住了一個戰士一輩子的生命,也許就此躲過了一顆要命的子彈。
  但這是一剎那間,轉瞬即逝。當你知道,你的同志們已經踏上上艱難的、殊死搏斗的征途,其中每一個人在任何一瞬間都可能犧牲的時候,再耽在坑道里就不光彩了,再賴在那里甚至己是一种卑鄙。戰士嘴里罵著娘,心里燃起一股怒火,一下子把人世的一切、种种身外之物都置之在腦后,他凝神歸一,能听得見一切,看得清一切,當他猛地躍出壕溝,就向事先選定的目標沖去:這目標可以是一個樹墩、一段篱笆、一匹死馬、一輛翻倒的大車、甚至是一具僵硬了的法西斯分子的尸体。沖到那里就馬上臥倒,只要可能,就立刻用自己手頭的武器開火。万一他在沖過去的時候負了傷,只要傷勢立不致命,他會打得更加拼命,連自己的戰友爬上來給他包扎,他也會把人家攆走。現在最主要的是要挺住,現在最主要的是要發揮火力,打得敵人暈頭轉向。戰斗吧,戰士,別亂竄,要選定下一次前進的路線和掩蔽點一可千万不要減弱火力,千万不要回身逃跑!到了那种時候,這些可愛的戰士已經全然不顧一切,象入魔一般,視無所見,听無所聞,專心致志到不僅忘記了受傷的同伴們,甚至忘卻了自身的安危。于是在一次這樣的戰斗中他們消滅的敵人數量可以十倍于平時的戰斗……
  但是戰士們剛穩住陣地就立刻朝下一個日標沖去,而一個受了傷的士兵就會歎一口气,摸摸自己的身子,然后開始躊躇起來:是趁現在抽支煙再包扎傷口呢,還是相反,先去包扎以后再抽煙?是等衛生員來呢,還是自己爬回戰壕去?最好還是爬回去。只要能活下來,還怕沒煙抽?而且在預備團里有連里的衛生員照顧,包扎傷口也方便。臥倒在炮火底下,傷口疼痛,心里又擔惊受怕,包扎起來很不起手,而且一個急救包也不夠用。再說衛生員們大都是卷發的姑娘們,電影里她們在田野上匍匐前進時干脆利索,能夠從火線上把傷員背下來,根本不在乎男人身体的份量有多重。但是眼下并不是在拍電影……
  戰士朝著戰壕爬去,想返回那個曾經藏身過的角落。當他迎著子彈和彈片沖去的時候,這段路是顯得那么短,現在往回走,它竟變得那么長。他爬著,舌頭敵著干燥的嘴唇,一手捂著肋下殷殷冒血的傷,但怎么也沒有辦法減輕痛苦,即使罵娘也不管用。戰士現在處在生死關頭,他不能破口大罵,不能褻讀神明。生死之間,一線相連,這又是怎樣一條線呢?說不定這根線危若游絲,髒話出口,線就斷了。使不得,使不得,千万不要去冒犯這個上帝!戰士一下子變得迷信了。他竟至于低聲下气地哀告起來:“上帝啊!好上帝!救救我吧!救救我,行個好吧!我從此再也不對你說髒話了。”
  這不就是戰壕?就是它,可親可愛的戰壕!滑下去吧,戰士,滑吧,不要畏畏縮縮!要知道這是戰爭呀,無情的戰爭,老弟!……是會很痛的,很痛很痛,眼里會金星直冒,就象有人用木棍對著腦袋狠揍下來。但這种痛也是熟悉的,人世常見的痛楚,人所共有的痛楚。你難道還想受了傷沒有、一點痛楚?你這個人可也真是,好象什么也不曾經歷過,一點也碰不得。
  身体扑通一聲摔進坑道里,摔得眼前火星直冒,身子象要裂開一般,鮮血浸得衣服都熱乎乎的。但是這一切已經無所謂了,都忍受得了。在戰壕里再也不會中彈死去,在這里可真是万分保險!衛生員們緊跟在進攻部隊后面是最容易找到傷員了,你只消使足全身力气喊叫,准會有效。有時候在戰壕里也會有戰士死去,但臨終時總是懊惱沮喪,因為他一切都經受往了,挺過來了,好不容易在一場戰斗里活了下來,爬回了坑道,現在本該進醫院去,然后活下去,長久地活下去……
  他甚至并非死去,而是心衰力竭,气血耗盡,身体极度衰弱,但他的意識直到最后一刻都無法理解,難以想通:因為他一切都經受住了,挺過來了,他是應該得到治療,應該能活下去,長久地活下去,他已經贏得了生存的權利……
  他不是死去,不是的,他只是感到孤獨,感到寒冷,整個人在戰壕的掩体里瑟縮著,他的心抽緊后再也張不開來了,他徐徐停止呼吸,合上雙眼,直到最后一刻始終在期待衛生員腳步聲的雙耳也終于不再听得見聲息,這純朴無華的理智就幽幽地熄滅了。
  但是如果是另一种情況呢?如果一切幸運呢?戰士終于掙扎著摸回了醫院,經受了手術,熬過了無數個囈語高燒的夜晚,恢复了神志,已經能喝菜湯,能飲加糖的茶了——當他和死神搏斗的時候,這种糖已經積了滿滿一罐。戰士已經往家里和所屬連隊里寄去了情緒昂揚的書信。眼看他已經能夠扶著病床下地,因為再獲生命,重見這個世界而感動得熱淚盈眶,他感激同室的病友,感激那攙扶他行走的女護士。由于老躺在公家的病床上,大腿骨也几乎壓扁了。常常還有這种情形——自己所在的前線部隊寄來報紙,標題往往出奇古怪,駭人听聞:《置敵人于死地》、《毀滅性打擊》或是干脆題為《突圍》,在《突圍》一文里有聲有色地描繪了這個戰士在受傷之后怎樣戰斗到最后一刻,不离開戰場,他的榜樣感染鼓舞著大家……云云。
  戰士讀者,尤其當讀到“戰斗到最后一刻”,“他的榜樣感染鼓舞著大家”時,不禁對自己也惊訝起來,但他完全相信,事實也确實是那么一回事。他原本就是“感染鼓舞”過別人的嘛,于是他變得斗志昂揚,渾身是膽,結果是和那位攙扶他起床,教他走路的女護士談起了戀愛,這一場嘔心瀝血的戀情維持了個把來月,也可能是一個半月左右。當戰士病愈歸隊,女護士對他思念得形容憔悴,每星期一封情書,這种愛情的折磨一直延續到她見到另一位年輕主人公重起怜愛憫恤之情為止。明天的一切會使昨天的一切黯然失色,因為在戰爭里,人只顧眼前這一天。今天活下來了,這是好事,說不定明天也能繼續活下去,后天……乃至一個月,一整年……到那時戰爭也就結束了!
  是啊!鮑里斯并不是豁然領悟這一切道理的:只有絕頂聰明的人才有可能長久轉戰沙場而進退自如。不管你有多英雄,不管你是指揮員,還是裹綁腿的机靈的士兵,一旦你們倆跳出戰壕,他這個士兵和你這位指揮官在死神的面前就是平等的,一樣地要和死神倆倆相對,那時就看誰戰胜誰了……
  ***
  風完全停了,雪也不再打旋。天空的一邊露出月芽儿,昏黃黃的,仿佛是彈片炸得它殘缺不全似的。另一邊,朦朧的天色里透出灰黯的日輪,上面象蒙著一層嚴霜。
  “為什么在這樣對人是生死存亡的關頭,大自然里也有點……”鮑里斯還沒來得及往下想。菲利金把望遠鏡遞給了他。遞望遠鏡的時候他一聲也不吭,但中尉不用望遠鏡也已經看清了一切。
  從山溝和田野后面的村子里黑壓壓一片人群正向溝壑縱橫的一小塊高地涌去,高地上稀疏的樹木還歷歷可見,但地上的積雪已經被遮住看不見了。迎著村子里蜂涌而來的人流,山溝里也沖出一群又一群的人。他們之間的白色空曠地帶縮得越來越小了。坦克從兩側全速推進,追逐著密密層層的人群,一忽儿把人群攪得象一股漩渦,一忽儿又壓得他們四散奔跳,炮彈打在潰兵群中,彈無虛發,炮彈到處,人的軀体炸到半空,地上炸得滿是彈坑,周圍蠕動著灰色的人体。突然有什么東西耀眼地閃亮了下,風馳電掣般飛駛過戰場,甩起一片雪團。鮑里斯的心就象在童年時代看到電影里騎兵飛速沖鋒場面時那樣,劇烈抽跳起來。他從沒有見過真正的騎兵沖鋒場面。在這次戰爭里騎兵部隊往往是徒步作戰。“事情很清楚,德國鬼子的事情很不妙”他想著,既沒有幸災樂禍的感覺,也不感到高興。
  戰場上象是狂風大作,卷起漩渦。泥雪飛揚,彌漫半空。坦克的油煙四散布開。馬蹄聲、坦克的轟隆聲,人們的慘叫聲傳到村子邊。步兵們起初呼喊著;躍躍欲試,甚至也想沖向山溝,但他們終于安靜了下來。
  山溝另一面的田野也安靜下來了。坦克沖進了村子。有兩輛坦克象兩堆簧火似地在田野上燃燒著,濃重的黑煙直沖半空,使正在變得明亮的太陽也黯淡失色了。騎兵們追逐著一股股潰不成軍的敵人。槍炮聲還很密集,但已經是亂打一起,就象狩獵時追逐狂奔亂突的受傷的野獸一樣。
  “這算完了!”連長菲利金象耳語似他說了一聲。說完這句話,他大概自己也有點奇怪,為什么這么輕聲說話,于是放開嗓門大喊一聲:“完了,同志們!這一幫子全完蛋了!”帕甫努季耶夫湊趣地用自動步槍朝天打了一梭子,跳了起來并且用傷風的童聲高叫了一聲:“烏拉!”但是士兵們卻并不響應他。
  “你們怎么啦?發傻啦?!胜利了!把德國鬼子打垮了!……”
  戰士們難受地望著山溝后面的田野,那里經戰火洗劫,坑坑洼洼,已經是一片焦土。村子邊上大部分都是普通的步兵,每個人都在想:“但愿上帝保佑,可別落到這樣的境地……”
  菲利金開始用噴香的戰利品煙卷犒勞大家,一視同仁,人人有份,還說上几句逗樂的話讓大家開心。他用拳頭捶打戰士的背,答應給他們送滿滿一炊車稀飯來,再搞點伏特加,不按實有人數,而按編制人數發給,要給他們每一個人提名申請勳章——全部是英雄啊!他本來還要許好多愿,這時有人打電話找他了。
  菲利金從澡堂回來時,那股高興勁儿已經不見了。他啃著一個燒糊了皮的土豆,見到鮑里斯就轉過身子露出口袋,待鮑里斯從中拿出了一個燒焦的土豆,菲利金苦笑了一下:
  “答應過送的稀飯不會有了。你得把莫赫納柯夫留下代替你。咱們要去接受任務。看來,一時三刻不會有太平日子。”他把雙手在短皮襖上擦了擦,伸手進衣兜掏煙包。“帶上柯爾涅依或者你那個小東西。我的伴當不知又溜到哪里去了!他在我這儿可是浪蕩夠了!我把他這個皮球踢給你。你給他一把銳利點的鐵鍬,槍要揀長的,飯盒挑小的……”
  “我們總是照單全收!……”
  鮑里斯把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和什卡利克都帶上了。他想繞過山溝走,才走到村子盡頭,菲利金卻忽隆一下滑進山溝,只剩半個身子露在外頭,他掙扎著重新爬上地面,把衣兜里的雪抖掉,沒精打采地罵了一聲。
  “在戰地上想繞開戰爭,反正是沒門儿……”
  田野上、谷地里、彈坑中,特別是在炮火毀坏的小林子邊,滿是被擊斃的、砍死的和碾爛的德軍尸体。間或也還有一些活著的,嘴里還在冒熱气。他們見人走過就拉腿,在混和著泥塊和血漬的松散的雪地上爬著,跟在后面呼喊救命。
  為了克制心里產生的怜憫和可怕的感覺,鮑里斯只是眯縫起眼睛,一個勁儿地想著:“你們為什么要到這里來?……為了什么目的?這是我們的土地!這是我們的祖國!你們的祖國在哪里?”
  大家停下來歇一會儿。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象被打折了腰似用步槍支著身子,說道:
  “這种事儿難道還會重新來…過?難道他們真得不到一點教訓?要是這樣,他們也就活該如此了……”
  “你這個滿身虱子的圣人,發議論也不看當口,不看地方!”連長菲利金生气地低聲說了一句,但很輕,象在停尸室里說話那樣。鮑里斯用一只手套舀起雪,喂給已經臉色泛青的什卡利克吃。“還是戰士呢!”菲利金撇了撇嘴,已經不是低聲地,而是瓮聲瓮气地嘟噥道:“該用奶瓶喂他才是!”
  村庄盡頭一座滿是彈痕的谷倉近旁,聚集了一群人,這是集体農庄的谷倉,屋頂舖著干草。在敞開著的谷倉門旁有几匹騎兵部隊的細腿馬儿套在農村用的雪橇上,它們不耐煩地倒著腿。步兵們走近的時候才看清楚,這一群人非同尋常:有几個將軍,許多軍官,突然發現方面軍司令員也在其中。
  鮑里斯感到身体里透過一陣涼气,汗水涔涔的后背都拱了起來。他從來沒有看到過司令員,何況還那么近。他這個排長赶忙整整皮帶,動手去解帽帶。但手指卻不听使喚、使勁儿一拉,竟連帶撕下了一塊帽布。他還沒有來得及收拾好帽子,一名穿著黃色短皮襖、雙肩挂著武裝帶的少校已經跑到他們跟前,問道:
  “你們是哪個部分?”
  連長菲利金作了報告。
  “跟我來!”少校命令道。
  司令員和他的隨從們退向兩旁,讓前線戰壕里來的戰士們從身邊通過。司令員對他們迅速瞥了一眼,就把目光移開了。他自己雖說穿著干干淨淨的長大衣,戴著灰色的毛皮高帽,扎著平整的腰帶,可是他現在即使在自己隨從人員的簇擁下,他的气色也不見得比這些剛從前沿壕溝里爬出來的戰士們好多少。鼻子底下威嚴地緊閉的嘴唇上垂直布滿了深深的痛苦的皺紋。蜡黃的臉龐已經不太年輕,處處顯出疲憊的神色,特別是眼窩下邊的地方,雖然他還不是老人,遠遠還不是老人,但那雙布了一層血絲的眼睛里顯露出一种蒼老幽深的悲傷。眼皮下面孳出小顆的眼哆,匯聚到眼角上。流進細密的皺紋里。司令員不斷地用士兵戴的獨指手套,一會儿戳戳這只眼睛,一會儿又戳戳那只眼睛,同一只手套還被用來抹鼻子,而在指揮官的這种手勢里和并不威嚴的体態里卻包蘊著如此多的古老風習的、庄稼漢的、農村的、和平生活的痕跡,這使得鮑里斯感到心里陣陣作痛。只是到了這時候,他才清楚地懂得了,在戰爭中有的人為了胜利、為了一切所承擔的份量要比他這個小不點儿的排長重上百倍。
  司令員的隨從人員們熱烈地談論著,說笑著,但他自己看來是在思索一件并不令人愉快的事情,他全神貫注,完全沒有注意到身旁的一切。
  在前線流傳著關于前任和現任司令員的种种傳說。士兵們都樂于相信這一切,特別是對其中一個故事更是深信不疑。好象是說他有一次碰上了一排喝醉了酒的自動步槍手,但他沒有罰他們關禁閉,反而這樣開導他們:
  “你們踮起腳尖看一看,柏林就在眼前了!我現在就預先答應你們,只要咱們打下柏林,到時候你們愛喝多少就喝多少:我們這些將軍給你們站崗放哨!你們有功勞,受之無愧!不過現在還要加勁干,要加勁干啊……”
  這几個步兵跟在少校后面進了谷倉,明亮的燈光照得他們直眨眼。
  在布滿了干草屑和塵土的陳玉米垛上橫陳著一具德國將軍的尸体,制眼上釘著鮮艷的勳綬、肩章,領予上繡著光澤暗淡的銀絲。在谷倉角落里一架翻倒放著的揚谷机上,蓋了一塊地毯,上面放著電話,行軍暖壺和帶耳机的小報話机,揚谷机前面端放著一只很深的圈手椅,彈簧都坏了,椅子上舖的一塊皺皺巴巴的方格子毛毯很象俄羅斯婦女用的披肩。
  在死去的將軍身旁跪著一個德國兵、身上的軍大衣是鐵鍋般的顏色,老式的騎兵長靴閃出無煙煤一樣的烏光,他戴一頂船形帽,還是好兵帥克戴過的那种,只是現在縫上了兩個毛皮耳套。他一面哭著,一面用手掌擦去將軍臉上和制服上的灰塵。
  還有一名女翻譯也在這里來回忙碌著,她穿著一件非常合身的短皮襖,戴一頂皮帽子,帽于底下甩出几絡很濃密的發鬈,她用德語對這個年紀不小的德國兵說著什么,但顯而易見,這些話對他沒有任何作用……
  德國將軍的一只手已經變成青灰色,手指松開著,一只彎曲的手指上挂著一支手槍,也說不上是手槍,几乎象是女人的小玩意几,用來打蒼蠅還差不离。腰帶上的槍套也象是小玩具似的,還壓著國徽圖案。然而將軍正是用這支小槍自殺的。胸前的勳章綬帶下面有一灘血漬,象是壓爛了一個酸果蔓漿果。將軍瘦削的臉龐上架著一副眼鏡,灰白的臉色象蒙了一層霜。他的嘴巴半張著,露出一副假牙。他倒下以后,眼鏡也不曾被摘掉。鼻子底下灰白的板刷胡子也沾了一道布滿塵土的血跡。將軍額上的頭發已經脫落,突出的顱骨和禿得很深的頭頂顯得很触目。軍服豎領外面的脖頸上縱橫密布著無數皺紋和因死亡而變成黑色的筋脈。衣領上的鋼鉤嵌進了喉結里。
  “這是一名德軍軍團司令員,”少校解釋道:“他不愿意扔下自己的部隊逃走,而最高的政治頭目卻帶上高級軍官溜了,這些坏蛋!他們把包圍圈只沖開了几分鐘,是乘著坦克壓過自己士兵的身体沖出去的,卑鄙透頂了!……真是聞所未聞!”
  “也沖擊過我們——給頂回去了!”連長菲利金夸耀了一句,感到不好意思了。
  少校很感興趣地對他看了一眼,剛要開口問點什么,這時在谷倉后面響起了坦克發動机器的轟隆聲,同時發出了信號。
  少校命令把將軍的尸体搬走。菲利金連長愉眼瞧了他一下,一身打扮很講究,臉刮得很干淨。“前線的老爺!生怕把身上弄髒:所有的髒活都叫我們來…、··”
  他把手槍從將軍僵直的手里扭下來,弄得死者的手指咯咯直響,然后把槍遞給少校。少校的眼珠轉動起來,他倒是很想到手這支將軍的手槍,可以在指揮部的姑娘們面前炫耀一下這個不可多得的戰利品,但是現在可不是時候:面前一動不動站著一個神情陰郁的瘦個儿,另一個凍得臉色發青的小戰士穿著一件大而無當的軍大衣,象一頭小狗似地在顫抖著,連長的眼光含著公然的敵意,而這個扯斷了帽帶的小伙子也是來者不善的樣子——這些餓著肚子的、渾身傷痛的、脾气火爆的前線戰士們,最好還是少和他們糾纏。
  “我要這玩意儿有什么用?”少校漫不經心地揮揮手。“送給他吧,讓他記著自己的恩人。”少校厭惡地皺著眉頭,伸手把這個跪在地上的德國老頭兵扶起來,有意使自己做的一切顯得非常高尚和气度不凡。
  菲利金喀嚏一聲卸下了槍里的彈夾,甩到了揚谷机后面的角落里,惊起了藏在那里的一群麻雀,然后把那支小手槍丟到德國老頭兵的腳邊。老頭儿向后退了一步,拼命地搖手,這時,當翻譯的姑娘對他說了几句溫和和很有感情的話。老人惊呆了,他听著而且不敢相信,突然用干瘦的雙手迅速抓起手槍,象捧圣像那樣,貼在心口上,朝著姑娘點了點頭說:“謝謝!太謝謝了,小姐!謝謝,軍官先生!”他朝著少校的后背鞠了一躬,又立刻想起了什么,三腳兩步追上了那几名吃力地抬著將軍僵硬尸体的步兵戰士,脫下頭上那頂好兵帥克式的船形帽,打開了谷倉那一扇已經掉了合頁的門。這個德國兵頭上的頭發都長成一絡一絡的,整個人就象一個破舊的、蓬蓬松松的長毛絨的玩藝儿,但他前后奔跑忙碌著,嘰嘰咕咕講個不停,總想插一手來抬抬自己的長官。老頭儿老淚縱橫,淚水在滿是褶皺的腮頰上滾動。
  人們剛一走開,戰地上机靈膽大的麻雀就噗喇喇飛回到揚谷机上,鑽進机器肚里去了。
  谷倉旁邊有一輛敞開車幫的卡車挂在一輛坦克上。戰士們正打算把死人推進車廂,但德國老頭兵象公雞那樣一聳身,抓住車板就鑽上汽車。少校幫了他一把,這個德國兵重又嘰嘰咕咕說了几句感謝討好的話。他十分小心地用雙手接住將軍的尸体,把它拖到靠近司机艙地方,用腳踢開炮彈殼,把自己的船形帽舖在地上,然后把將軍的頭枕在上面。女翻譯拋過去一頂高高的、漂亮的便帽。德國兵象是球守門員似地跪倒一條腿,靈巧地在空中一把抓住帽子。
  “太謝謝了,小姐!”這一次他也沒有忘記對女翻譯恭恭敬敬地鞠一躬,然后把帽子戴到將軍頭上。頓時,這個凍得卡嚓作響的、一副可怜相的干癟老頭變成了一個儀態威嚴頗見身分的殉職者。、
  方面軍司令員已經在雪橇旁了,雪橇頭上一名上了年紀的自動步槍手跪坐著,韁繩緊緊地繞在他的手上。
  “拉祖莫夫斯基!”司令員叫道。
  正在指揮搬運將軍尸体的少校,聞聲飛跑到雪橇旁:
  “請發命令,將軍同志!”他象在檢閱時候那樣,大聲報告著。
  老頭儿德國兵仰起臉來,把一雙象雞爪子一樣的手合抱在胸前,兩眼朝天,虔敬地為死者祈禱著。
  司令員不無惱怒地鼻子里喀地一聲抽,命令道:
  “按照軍隊的全部儀式安葬:棺材、鳴炮、還有其他的种种……,不過其他的我們也做不到了。”司令員轉過身去,鼻子里又喀了一聲。“在前線我們是不帶牧師的。哀悼會有人會在德國給他舉行的。這樣的哀悼會且有得開吶。”
  周圍的人很有節制地笑了笑。
  鮑里斯心里很高興,因為一向鎮靜自若、舉止凝重的司令員起了這樣的表率。然而司令員最后几句話里卻透露出一种蓄積已久的憤恨,或者說就是那一种經過精心掩飾的,深藏在心底的疲憊感。鮑里斯終于明白了:經過了昨天夜間和今天凌晨在村子后面田野上所發生的一切以后,任何故作高尚以示豁達大度的姿態都是未必适當的。戰爭早已使得司令員不知裝腔作勢為何物了,他只是在執行某一個人的命令。而所有這一切都有點違背他的本性:他現擱著那么多要去關心的事和刻不容緩的工作,卻不得不暫時扔下,來處理這种事,因此他十分惱火。打死的和被俘的將軍,他已經見得太多了,再要看這幫子人,和他們談話或是遵照外交慣例來處理他們的事,實在使他厭煩透頂。
  這位异國他鄉的將軍這樣辛苦跋涉來到這冰雪覆蓋的俄羅斯大地,其目的何在呢?是為了什么目的才會來到這個集体農庄的谷倉里,爬上這玉米垛?他為什么不肯投降?什么戰略家!看來,他早已心如鐵石,不知珍惜人的生命。是什么在左右他的行動呢?責任感?恐懼?還是一种冷漠?為什么他在此之前沒有舉槍自殺?人有選擇死亡的自由。也許,只有在這一點上人才是自由的。如果這個身居要位的德國人沒有可能活得体面、保持尊嚴,那未他完全可以為了他的同胞士兵,或是為了他們的孩子們而死得早一點,死得体面一點。他作為一名久經沙場的軍人,應該知道他的軍團早已注定了要全軍覆滅,奇跡和上帝都一樣地渺茫,根本不會出現,他也應該知道戰敗了的侵略者要落得死無葬身之地,人們憎恨的一切都將被徹底消滅干淨。他是在為什么效勞呢?為了什么而拋尸异鄉呢?再說,他算是什么人呢?竟然想掌握對人的生死予奪的權力?
  女翻譯很樂意地,甚至頗受感動地把司令員要按軍隊禮儀給將軍下葬的命令翻譯成德語。德國老兵在卡車廂上站起身來,卑躬屈膝地不斷向司令員鞠著躬,兩只爪子依舊貼在胸前,好象在禱告一般,嘴里始終重复著那一句已經死死釘在他奴性的腦瓜子里的話:
  “謝謝!太謝謝了,將軍大人…”。
  司令員咕嚕了一聲什么,猛地轉過身去,把皮帽子翻下來捂住耳朵,然后象農民通常做的那樣,仔細地用大衣襟裹好兩腿,在雪橇里坐好。司令員瘦削的后背完全沒有軍人的樣子,給人一种蓬松紊亂、無窮悲哀的印象;他的雙眼夾眨著,由于冷風的刺激不斷地泌出眼哆,加上他用士兵戴的單指手套擦抹傷風流涕的鼻于的模樣,完全顯示出入的那种毫無招架之功的軟弱。他沒有再回頭看一眼,就順著田野駛去:雪橇顛簸著,搖晃著駛過小山崗,雪撬下面不時閃現出一具具尸体和斷肢殘軀。
  這几匹馬儿載著司令員灰色的身影,終于找到了坦克留下的車轍,于是更歡快地向村子跑去。村子里此刻正机聲隆隆,這是坦克、汽車、后勤部隊、包括赫維道爾·赫沃米契的拖拉机正在清理道路。大家不知為什么都心情沉重,悶聲不響,目送這几匹馬和司令員憂傷的身影消失在雪堆后面。
  “這個傳令兵怎么處置,你們沒問嗎?”女翻譯首先打破沉默,睜大著修飾得很漂亮的雙眼。
  “啊!讓他呆在他主人身邊吧,”拉祖莫夫斯基少校气不忿他說了一句,隨手推上了車幫。“不見得還要我來給這個美男子洗身子吧!”他轉身向步兵們說道,“你們沒事了,同志們!謝謝!”
  “沒什么!”菲利金代表大家回答著,帶上戰士去尋找團長
  一輛坦克拖著汽車很快就赶上了他們。看樣子汽車司机是剛從運輸線上被攔截過來的,他動作很猛地轉動著方向盤,嘴角上叼了一根咬濕的煙卷,正怒沖沖地向拉祖莫夫斯基少校講著什么,使勁儿用腦袋指著車斗的方向,車斗里那些銅的炮彈殼正匡當匡當亂滾亂響,害得德國老兵東擋西推,就怕碰了長官的尸体。少校簡短而不容气地回了他一句,一面舉起戴皮手套的手,親切地朝著讓到路邊荒地上的步兵們告別。
  站在車斗上的女翻譯卻連正眼也沒有瞧他們一眼。
  “呸,臭貨!”菲利金從荒地走上坦克的輪轍,朝著汽車后面大聲地唾了一口。“一股臭气,是這個將軍身上的,還是跟班身上的?都拉在褲子里了,怎么的?”連長厭惡地撇了撇嘴。
  沒有人接茬。戰斗后襲來的疲勞使大家都昏昏欲睡。禁不住想和身往雪地上一躺,蜡縮起身子,用大衣領于捂住耳朵,就這樣解脫這人世,解脫寒冷,解脫掉自己。
  ***
  當人們尚在千創百孔的田野上艱難地行進并忙于對付這德國將軍尸体的時候,團長親自來到了村庄里,向自己的屬下祝賀胜利,命令他們找地方休息,然后又匆匆地赶到師部去了。菲利金帶著他那几個人空忙了兩個鐘頭,還是不得不回到了村庄里。庄子里這時人聲嘈雜,擁擠不堪。一批又一批俘虜往這里送,簡直是人滿為患。莫赫納柯夫把帽于推到了后腦勺上,在俘虜中間來回穿梭著。
  “准尉!”鮑里斯響亮地叫了一聲。
  莫赫納柯夫不樂意地從俘虜群里擠出來。
  “咳,你嚷嚷什么?”他低聲埋怨道。“全部凍坏了,象狗似地!”
  “你放下別管!”
  “不管就不管,”准尉跟在鮑里斯身后慢慢吞吞走著,以為中尉的听覺還沒有恢复,就罵了一句:“沒用的東西!怎么正巧
  一名上士臉上斜纏著紗布,眼窩處全是青紫,他卷好一支煙,用口水粘住,燃著以后就把它塞在身旁一個上了年紀的德國兵的嘴里,德國兵兩眼一動不動地望著打穿了的天花板。
  “現在你可怎么干活呢,笨瓜?”上士由于滿臉繃帶,語音也含含糊糊,他朝德國人那纏滿了繃帶和裹腳布的雙手點點頭。“全身都凍坏了。往后誰來養活你和你的家呢?元首?這些元首,他們可不會養活你!……”
  農舍里透進來一陣陣寒气,又有些傷員陸續到來,有跑來的,也有爬來的。他們冷得渾身發抖,用手在凍僵的臉上抹著,把淚水和煙灰糊在一起。
  穿偽裝服的戰士被帶走了。他足步踉蹌地走著,低垂著頭,依舊斷斷續續、不出聲地啜泣著。一個后勤部隊的戰士端著槍走在他后面,緊皺著灰白的眉毛,打著灰色的裹腿,一件短短的軍大衣已經燒出了窟窿。一旁是赫維道爾·赫沃米契,一會儿走到押送兵前面,一會儿又拉在后面,他迎面碰上誰就訴說起來,想說明什么,指天划日地又是伸出手指象嚇唬誰,又是用瘦骨嶙嶙的拳頭捶打自己的胸口。淚痕未干的臉上一副不知所措,惶惑不解的神情。
  給醫生當助手的衛生員真是手忙腳亂:要給傷員把衣服松開,脫掉,又要遞送繃帶和手術器械。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自告奮勇加入進來,連一個輕傷的德國人,大概也是軍隊醫務人員,也殷勤地、動作利索地看護起傷員來。
  醫生是個細麻子臉,一只眼睛了,他默默地伸出手去要手術器械,如果器械一時沒赶得及遞到他手里,他的手掌就會急不可詩地一擦一松,一摸一松:他對每個傷員說話都是一律地板著臉:“別叫喚!別亂動!好好坐著!我說你吶,坐好了!”
  然而傷員們,不管是我們自己方面的還是對方的,都懂他的意思,听他的話,就象在理發店里一般,不再出聲,咬咬牙忍住疼痛。
  有時候醫生也會停止一下工作,用搭在爐叉柄上的厚棉包腳布擦擦手,卷一根煙味很淡的煙卷儿。他就著洗衣木盆抽著煙,盆里塞滿了髒得發黑的繃帶,破爛不堪的綁腿,碎衣片、彈片和子彈。各种人的血在木盆里混在一起,又黏又厚象是越桔果醬一般。
  屋里生著的爐子,通体是裂縫,已經好久沒有抹泥了。爐膛里燒的是木柵欄碎片和彈藥箱木板。小屋里煙霧騰騰,擁擠不堪。
  這位醫生正是那种永遠有用的“土郎中”一流。他們大都在林間的一些小村落里行醫或是來往千古老的俄羅斯小城鎮間。他們收入菲薄。雖然沒少受官長們的訓誡呵斥,卻頗得老百姓們的感戴,因為他給他們切除瘋气,拔除病牙,搶救墮胎不順利的婦女,治愈過疥瘡和沙眼一類的疾患。醫生象鶴立雞群一般站立在伸開四肢躺在他腳邊的傷員們中間,眯起眼睛抽著煙,漠然地看著窗外,好象這里的一切都和他毫不相干。
  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渾身哆嗦,牙齒直打戰,大家走出農舍時,他用雪搓了搓手,說道:“這才是最可怕的事!這才叫可怕!頸項里全是血,人卻站著,眼睛一眨也不眨……”
  “您什么也不懂!只是嘮嘮叨叨……”鮑里斯差一點想說:這個醫生比起你蘭卓夫來心里要難受得多。你的痛苦說過就會煙消云散,對別人也無關緊要。但鮑里斯忍住了,說的卻完全是另一口事:“莫赫納柯夫在哪里?”
  “不知道溜到哪里去了刃什卡利克眼睛躲躲閃閃,答了一聲。
  “說不定又糟了!”鮑里斯在大衣襟上擦了擦潮濕的雙手,從兜里掏出手套。
  “你們到昨天那地方的小屋子里去,不要讓別人占了,我馬上就來……”
  谷地上部的形狀象長著許多棵放倒的枝葉繁盛的云杉,谷地里邊被炸彈和炮彈炸得一塌糊涂,簡直是翻了個個儿。打死的馬匹和士兵倒在攪爛的泥雪中。武器、車輪、空罐、水杯、相片、書籍、破報紙、紙頁、防毒面具、眼鏡、鋼盔、防護帽、抹布、被子、鍋子、飯盒、甚至還有翻倒在地的土拉出產的凸肚茶炊,畫著俄羅斯圣徒的神像以及農家用的百袖套的枕頭等等一切雜物,全都炸爛、壓坏、打碎了,簡直是一幅世界未日,浩劫之后的景象。谷地的底部好象是剛剛經過砍伐的林地,樹木已經砍倒、運走了,狼藉滿地的都是斷枝、殘屑和樹墩。
  雪地上有一行往里撇的新氈靴腳印直通到一名被擊斃的德國軍官尸体旁。鮑里斯用雪把死人的臉蓋了起來,然后象喝醉酒似地踉踉蹌蹌沿著山溝跑下去,再也沒有在擊斃的敵人尸体旁停留。
  谷地深處滿是落下的泥塊,一匹被打死的馬就躺在那里。一條狗在它腹腔里掏食吃,尾巴夾在脫了毛的兩條后腿中間。近旁一只瘸腿的烏鴉在蹦蹦跳跳。狗向它扑過去,象小狗般尖叫了一聲,烏鴉飛到一邊,伺机而動。
  這條狗不知是什么种,毛几乎已經褪光了,戴著一只有金屬飾件的、晃晃蕩蕩的貴重的頸圈,它目光渾濁,神情粗野;寒冷和貪婪使得它顫抖著。它的耳朵長長的,象兩爿凍蔫了的大白菜幫子,加上那只貴重的項圈,這模樣頗有點象歐洲某個古堡名門的罕見純种,“去!嗤!去!”鮑里斯跺起腳來打開了槍套。
  狗跳到了一旁,尾巴更緊地夾進了深陷的兩股中間。這回它已經不再尖聲哀叫,而是汪汪狂吠起來,齜出了尖利的犬牙。它渾身的毛都豎了起來,同時伸出舌頭在狗嘴四周的稀稀疏疏的灰白髭須上翻去沾著的膿血。它那脫盡了毛的光禿禿的、松弛下垂的皮肉一般勁儿地戰粟著,根本無法設想那毛皮底下曾經是主人嬌寵慣養的軀体。
  烏鴉停在山溝邊上,啄雪清洗著鳥喙。
  鮑里斯十分小心地繞過狗,不停地回頭望著,然后加快腳步朝谷地深處走去。烏鴉轉頭目送他過去,扑刺一聲向谷底飛去。鮑里斯終于松了一口气,把手從手槍柄上放開。
  在谷地最近的一個拐彎處中尉追上了莫赫納柯夫。鮑里斯想喊他,但嘴唇抽搐著發不出聲音。准尉猛地把身子轉過來,他的臉開始發白了。他盯著中尉的手,看他是不是去解槍套。但是鮑里斯沒有動彈,連眼睛也不眨一下。他那沒有血色的嘴唇依然顫動著,蛻了皮的喉頭也在抽搐,上面布滿著被汗水泥污粘成了黑色的粉刺。
  “你怎么了,你怎么了?”准尉走到鮑里斯身前,拍拍中尉的胸脯。
  “不要碰我!”
  “不碰,不碰。”准尉后退了一步,用一种平常的語調掩飾著自己內心的窘迫和恐懼。“你怎么鬼使神差到這儿來啦?看你走得那么累,真是……”
  排長的腰象要斷下來一般,拖著兩條腿,雙手几乎撐在雪上在行走,他走到了谷地和地面的交接處,把身子靠到了寒气襲人的土壁上,他的喉嚨象割破了一般抽痛,分泌出稠稠的動液。他覺得眼前發黑,站定了一會儿,拿袖口擦了擦嘴唇,才從迷糊中恢复過來。他不知為什么朝天空望了望,辨明了光線射來的方向,就照直走去,中尉覺得面前的一切都在晃動,腳底下軟綿綿的。他艱難地走著,走著,跌進了一個彈坑,撞在冰涼的凍上塊上,痛得他一下子清醒了。
  兩名凍得四肢麻木的火箭炮手,相互偎緊著坐在彈坑里,眼睛瞪得象鱸魚一般看著他。莫赫納柯夫把鮑里斯拉出彈坑,從行軍水壺里倒出一點什么酒,這點酒好象在鮑里斯失去知覺的身体里開了一個竅,中尉開始听得見聲音了,甚至稍稍恢复了思索能力。他的心口好象有什么東西在撓抓,耳朵里也有點回響。中尉垂下了頭,看著准尉用刀子刮去他大衣上的髒漬,最后才算弄清楚了准尉是在做什么。
  “不……不……不”
  “噢……噢……”莫赫納柯夫象逗孩子似地應對著。“你啊,唉,真是……”准尉不無遺憾地啪地一聲關上戰利品小刀。“這可是戰爭,不是電影!這回儿看夠了吧?明明都赤身裸体,卻偏要叫喚什么:‘別把襯衣撕破了!’”准尉象狗一樣嗅了嗅鼻子,就轉到极其平常的話題上:“斯拉夫人在殺豬!在煮吃的,燒水洗澡……活人總要想活下去的辦法……而你卻一點也不懂這些。”他大聲撂了一把鼻涕,拿出了煙袋。他有兩只煙袋:一只是用降落傘紅綢面做的,一只是麻布做的、帶流蘇而且繡著歪斜的字母。這种煙荷包是遠方的可愛的姑娘們送給前線戰士們的,上面還繡著感人的詞句:“讓我們來抽煙!”“為了永久的紀念和忠誠的愛情!”“我的愛情護佑你……”
  “你已經二十歲了,”鮑里斯提起精神听著,“但女人的事你還一竅不通。德國人又是妓院又是休假……而我們卻……”
  “他這是在講什么?”鮑里斯心想,一面集中精力听著。“啊——啊,又說女人……”
  “正當的女人是不肯干的。全是些淫賤貨。她們無所謂——德國人也罷,俄國人也罷……”
  “那你就去找那些淫賤貨去!為什么欺到清清白白的女人家頭上?獸性發作了?”
  “我喝多了。一時頭腦糊涂……那么多人打死了,人死得不計其數,突然眼前來了那么一個年輕的妞儿……當時你真是要槍斃我嗎?”莫赫納柯夫從一旁瞅著他,關心地試探道。
  “是的。”
  准尉聲音干巴地咳了一聲,抽了一口煙,把煙噴在自己的眼睛前面。
  “你是個純洁的青年!我敬重你。”莫赫納柯夫用手指掐滅了煙頭,把手在氈靴上擦了擦。“我敬重你,是因我身上沒有你那种……我整個人儿已經在戰爭里消耗完了,整個人!我的心腸都耗硬了……我對任何人都不可怜。應該讓我去充當對付德國殺人犯的行刑劊子手,我要把他們殺個精光!……”
  鮑里斯覺得自己似乎也有點過錯,情緒低沉他說道:
  “我說……你最好還是去治治病。要不,把團里的軍醫請來?”
  “不關你的事,你就別管!”
  “咱們走吧,莫赫納柯夫,啊?”
  谷地突出部不見通路,蓋滿了松松的雪,白得耀人眼目。准尉的褲腿拖在氈靴外面,他一個勁儿地向前,硬是踏出一條路來。他身形粗曠,象是刀斧渾然鑿斫而成,鼓得緊緊的背部猶如裝滿面粉的口袋,狗熊一樣的后頸凸得很出,但所有這一切都另有一种抑郁的神情。人們無淪如何也不會相信,也不會安于一种思想:這樣力量非凡和堅毅异常的勇士會被外國入侵者帶來的一种可怕病症拖垮。生為勇士,死也要死得象個勇士!准尉還是從舍佩托夫卡附近的舊國境線上一路撤退下來的,他不止一次地住過戰地醫院,經受過饑餓、寒冷、被圍、突圍,但一次也沒有當過俘虜。他說這是憑運气。鮑里斯后來才懂得,莫赫納柯夫的運气是來自他堅信不渝俄羅斯軍人的古訓:宁死不屈。
  准尉在戰爭中已經得心應手,戰爭已經不能駕馭他,他在戰爭中倒能應付裕如了。他對于在戰爭里無關緊要的、在戰地生活中純屬多余的瑣細小事從來不屑一顧。他也從不參与戰士們個人之間那种談論戰后如何安排生活的談話。他只能是個軍人,善于作戰,精干射擊,其他就都不會了。
  鮑里斯一頭撞到了准尉短皮襖凍硬的面子上,他睜開了眼睛。
  原來莫赫納柯夫在山溝的叉道處停住了步子,他用袖子擦著臉上的汗,眼睛盯著一個什么東西看著。中尉順他的眼光看過去,不禁戰栗了一下。一個德國人,身上蓋了厚厚一層雪,屁股坐在溝壁褐上上挖出的一個小洞里。只有一只戴兔皮鑲邊手套的手伸出在雪堆里。手套上放著一只表,秒針還在滴滴嗒嗒地動。這是一只瑞士出產的廉价沖制手表,這种表無論在哪個村子里至多能換一升家釀白酒。
  准尉用氈靴踢開雪把德國人扒出來。面上的雪是干淨的,松扑扑象棉花,下面一層卻是紫紅的冰雪塊。德國人的兩只腳好象和人体已經脫開,伸出的靴尖向相反方向叉開著,活象一個玩偶。
  德國人朝准尉猛地挪動了一下身子,但立刻把黯淡的目光轉向鮑里斯,長滿了硬胡茬子的嘴巴哺哺地叫著:
  “行行好吧!……”
  長出不久的胡茬子又硬又尖,但已經成灰白色,底下面頰上結一層痴。深陷的面頰呈灰黑色。德國人的鼻子里流出兩行鼻涕已經凍住了。
  “行行好!行行好吧!……請救救我吧,救救……”
  “他說什么來著?”
  “求我們救救他。”
  “救救他?!救這個斷了兩條后爪的人?”准尉向雪堆里呵了一口痰。“這樣的冰天雪地里,即使是自己人,傷得這樣重也只好就地埋了。”
  鮑里斯不知所措地把軍大衣拉拉挺,雙手在腰間摸索著。
  德國人捕捉他的目光,一面說:
  “同志!……救救我吧……行行好……”
  “跟我來,准尉!”鮑里斯忽咚一聲踏進深雪里,加快腳步想走開。
  身后傳來尖叫,在寒風中顯得尤其凄厲,刺耳欲裂。德國人從小洞里扑出身子,掙扎著尚能動彈的上半身,竭力想爬上來,一邊仍然伸出那只托著表的手。他還在不切實際地幻想著用這樣一只所值無几的蹩腳表來換取自己的生命。“去你的!”排長賤喝了一聲,就聳身向上一竄,但一腳踩在大衣襟上,摔倒了,于是手腳并用划著雪想爬出山溝。
  太陽裹緊在嚴寒里,發出明亮而冷森森的光,漸漸地朝著微微傾斜的空曠雪野的地平面后面沉下去。周圍是茫茫的雪原,寂靜得耳朵里感覺得到清脆的聲響。
  莫赫納柯夫叫鮑里斯倒掉氈靴里的雪。中尉坐身到一輛翻倒的大車上,听話地解下包腳布,把干的一頭換到底下,而腦子里始終重复響著一句話:“病鳥要遭眾鳥欺……病鳥……”
  一隊隊的俘虜從村子向鎮上走去。蓋滿白雪的排水溝里都是東倒西歪的死馬。村子后面路旁的田野里,躺著許多被打爛的坦克和汽車骨架。到處部有行軍灶在冒煙,并且架好了烤火架:汽油桶下面生起了火,內衣、軍服和褲子就搭在桶里的木條上,在緊閉著蓋子的桶里烘烤。士兵們先是光穿著氈靴,戴軍帽,裹著軍大衣圍著簧火跳呀蹦呀。這樣約摸過半小時,然后穿上烘干的內衣和軍服,再把大衣、氈靴和軍帽放進桶里去烤。
  發動机劈劈啪啪的聲響,很有點和平气氛,汽車空轉著。田野上東一堆西一堆都是燒毀的稻草垛的黑灰。好多帶篷汽車和衛生連的帳蓬就駐扎在斜勢不大的山坡上,旁邊是靜悄悄的松柏樹林子。就在這儿,兩棵松樹之間挂了一張被單、放映著電影。中尉和准尉停留了一會儿,看銀幕上一名快活的小伙子安托沙·雷勃金一邊哼著小曲,一邊隨心所欲地把張惶失措的敵人弄得懵頭轉向。
  看電影的戰士們由衷地為這位銀幕上的勇士感到高興,盡管他們親身經歷的戰爭完全是另一回事。
  腳步在雪地上踩過,不斷發出吱咯吱咯的聲響。俘虜隊伍一隊接一隊慢慢地走過。只是憑著兩旁稀稀拉拉、東倒西歪的電線杆,才依稀可辨明這是一條大路。電杆上連電線也沒有了,有的干脆已經被人鋸走當柴燒了。
  几輛汽車開過,把准尉和鮑里斯擠到了路邊。車上坐滿了俘虜,一個挨一個,有的頭上包著圍巾,有的只剩了鋼盔的帽襯,更有纏了一頭破布的。這些人全都把雙手籠在袖筒里,佝僂著背,一樣的面無血色,默不作聲。
  “你瞧!”莫赫納柯夫罵了起來。“鬼子乘汽車,我們反倒用腳走!最好待在家里!要不就當俘虜!哪怕死了也罷!就不要象現在……”
  “那塊表你拿了沒有?”
  “沒有,我扔了!”
  暮色徐徐降臨。山溝呈現出暗藍的顏色。白雪覆蓋的地面好象布滿了一條條青筋。電線杆長長的影子投在田野上,松林深處樹木都隱入暗藍的陰影里,一片蒼茫。甚至排水溝也覆蓋在藍色里。工兵們拿著探雷器走來走去,身影也成了藍色,模糊不清。田野上布滿了坦克履帶的印跡和汽車的車轍。白雪象在地上舖滿了星斗,閃爍著。林子里響起無線電机的聲音。宁靜的夜幕蓋住了這遍体鱗傷的大地,這默默承受,從不抱怨的母親大地。
  *·*
  戰士們歪七斜八地躺在散亂的稻草上睡覺。帕甫努季耶夫在值班。他的臉紅得有點不正常,兩只机靈的小眼睛激動得忽閃忽岡發亮。他想找人說說話,甚至想唱歌,但是鮑里斯命令帕甫努季耶夫躺下睡覺,而自己卻把身子斜倚在爐台邊坐了下來。他就這樣坐著,渾身透涼,疲乏到了极點,只是不時伸出舌頭舔舔他那毛糙得象帶殼松果般的嘴唇。他既不想動彈,也不愿想什么,只想能暖和一下身子,把世上的一切都忘個干淨。鮑里斯覺得自己可怜而又孤獨,同時也暗自慶幸沒有人看到他此時的模樣。准尉重又住進了其他農舍,女主人有事走開了。她是什么人?她這個孤身的外來的女人會有什么事情呢?
  瞌睡一陣接一陣,排長的身子都凍僵了。一种令人壓抑的,很不好受的滅寂感覺充斥在他心頭。一种從未体驗過的、關于死的頹廢的念頭開始在他腦海里盤旋,這個念頭并沒有使他害怕,相反似乎豁然開朗地激起了他躍躍欲試的心情;在一個無人知曉的小村子里,在一所不知是誰的農舍里靜靜地死去,毫無痛苦地解脫一切,一了百了。
  能有這樣的結果就好了……一了百了。
  “我這是怎么了?胡思亂想點什么?腦子里怎么這樣亂七八糟?”鮑里斯突然清醒過來,就用手把著牆壁,摸索著移步走進盡頭處的小屋子。他眼睛也不睜開,緩慢地脫掉衣服,扔過去,衣服掉進小凳后面的暗旯旮儿里,然后他昏昏迷迷地一頭扑倒在那只矮床上。
  *
  天崩地裂,也難于打消年輕肌体對于休息、對于恢复精力的渴望,人間愁苦更不能攪碎青年人的酣夢:只有風燭殘年的多病之身,既不能忘怀已逝的年華,又預感到生命終結的凄涼,才會有失眠的痛苦。
  中尉作了一個很長的夢:地面已經被大水淹沒,但是不見浪濤,不見水波,甚至漣游也不起。下面是清澈明淨的水,上面是纖云不染的天。在太陽的光照里,天和水炫耀閃亮。水面上行駛著一節火車頭,后面是拖著好多節車廂,整整的一列火車。列車划過水面,兩旁皺起道道波痕,逐漸在遠方消失。水面浩蕩,象大海一樣沓無邊際。不知在什么地方,水天竟成了一色。天地變得無涯無垠,浩渺空靈。一切都沉沒了,淹沒在茫茫的大水里。火車頭眼看就要沉入大水深處,到時候只要車頭嗤拉一響,這火柴盒般的一節節車廂也就會連同這么多人、爐子、床舖以及士兵們的什物都劈里啪拉地散落到水里。水面重新一閉合,列車駛過的地方重又會水平如鏡,了無痕跡。到那時,這個陽光普照的世界將完全平靜下來。重又只有水面、天空、太陽,此外別無一物!這個世界虛幻不定,沒有土地、沒有樹林,沒有花草。人就想聳身而起,飛出這世界,飛向某個彼岸去尋求另一种生活。
  但是身体好象長在什么東西上了,象是生了根一般。周圍的一切都給人一种絕望和空虛的感覺。几只倦鳥在不斷的飛行中耗盡了精力,掉到車廂頂上,扇動翅膀扑打著鐵皮,激起隆隆的巨響。它們亂碰亂轉,飛進了車廂門,在車廂里噗刺刺亂飛。莫赫納柯夫准尉追逐著這些鳥儿,擰掉它們的頭,就扔進床舖下面。“行行好,行行好吧!”鳥儿叫喊著,鮑里斯抓住莫赫納柯夫的手。准尉卻掙脫他的手:“人就不要吃東西了?!到嘴的東西,白不吃!……”“行行好吧!行行好吧!”鳥儿嘶喊著,飛出車廂,翅膀扑打著水面,卻沒有聲響,只濺起鉛一樣沉重的水花……
  夢里景象翻來复去,心里有一种不祥的預感,似乎馬上就要發生什么事情。鮑里斯一抬腳,躍出風馳電掣的車廂,身子在虛空中一下子凝住不動了,象懸挂在那里一樣:他感覺到有一雙眼睛在凝視著他。火車在水面上駛過,漸漸去遠,消失了。中尉想赶上它,但身子不听使喚,挪動不得,心里恐慌万狀。鮑里斯突然全身戰栗了一下,一聲惊呼,坐起身子抓住了床欄。
  柳霞站立在他身旁。
  “您這里燈亮著,”她急促他說道。“外面穿的衣服我已經洗好了。最好把內衣也洗一洗……我還以為您沒睡呢……”
  他什么也沒有听明白,他還沒有完全醒過來。他躺下睡的時候,燈并不亮,女主人也不在。他終于強睜開濕潤的眼睫毛,目光直盯著柳霞看著,似乎在問:“我這是在什么地方?”
  “我以為您……”柳霞欲言又止,有點手足無措了。她已經俯身在鮑里斯身前好久了,一直在看他,這回真看了個飽!她急促不停地用俄語夾雜著烏克蘭語說著話,越說越快。她說著又是這些戰士住到達儿來,真是太好了,因為她已經和他們相熟。遺憾的是她沒能說服他們睡到干淨的里屋里來,全都在廚房里睡下了……外面冷得利害……幸虧戰爭結束了……要是戰爭完全結束那就更好了……戰士們不知從哪里還弄來了一點干柴……等等。
  “他們今天似乎都不太想說話,悶悶不樂的樣子。很快就全躺下睡了,只有那個老鄉消防隊員喝了一點儿酒……”
  “我做了一個多奇怪的夢呀!”
  “是惡夢吧,啊?現在不會做別樣的夢……”柳霞垂下了頭,“我還以為您不會再回來了呢……”
  “這是為什么?”
  “我想到過,說不定突然把您打死了……河對岸的槍聲真激烈呀!”
  “難道這是槍聲嗎?”鮑里斯回答了一句,他用手背擦著眼睛,突然發現她就在他身邊,离他那么近。睡裙的開襟里露出一對乳房的夾縫,象一條歡快的小溪陡然直下,終成急流。再往下,渾圓凸出的地方清楚地顯示著一個女性的神秘的肌体,從那里播散出一般熱烈的气息。她的臉靠得那么近,兩只神情慌亂的眼睜大著。鮑里斯明顯地感覺到,她那彎曲得象長在洋娃娃臉上的長睫毛尖尖已經搔著了他的面頰。這眼睫毛簡直是神秘奇妙得不可思議!它們其實沒有触到他的臉,但他感覺到了,那么柔軟……他感覺到了睫毛的撩撥,再也感覺不到自身的存在了。排長的心象是從山頂山滾下來一般。他為了抑制胸膛里越來越嘈雜的聲響和瘋狂加快的劇跳,他咽了一口唾液,同時為了感覺一下自身的存在,輕聲他說道:
  “夜……多么宁靜……”停了一會儿,他已經是用平穩的日常語調說著:“我夢見我們乘車經過巴拉賓草原去打仗……草原鐵軌、全被大水淹沒了。正是春天。可怕极了……”他意識到必須說話,不停他說話,并且不再往柳霞那地方瞧。這可太不象活了,太不知羞恥了。人家全神貫注,沒有在意,他卻偷眼瞧著,瞧得渾身顫抖,不能自持!“多美的夜晚呀!一個荒唐的夢……多美的夜……安靜极了……”他的嗓子忽然干澀了,聲音也變了,渾身都不帶勁儿。
  “戰爭,”柳霞也十分費勁地歎了口气。她也覺得心里有點不對頭。她做了個輕微的手勢,表示戰爭已經過去,离這里越來越遠了。
  他的眼睛無法看清她,一切都模模糊糊,象是伴著滾滾的車輪聲響飛快地掠過。一個女人的身影在眼前晃動,看不清面目。她變成一團熾熱的火,越燒越旺,把房里的空气似乎都燒光了。呼吸的空气也沒有了。周圍的一切和他心里的一切都已經燒得精光。眼前只剩下一种力量左右著一切,鮑里斯完全喪失了反抗能力,只能听任這股力量的支配,他輕聲細語道:
  “我……在這儿……感到心里舒服……”盡管他因為作了這樣的暗示而羞得無地自容,但仍怕她不懂得其中包含的意思,爽性做了一個手勢,表示他在這里、在這間屋子里、在這張床上,感到很舒服。
  “我很高興……”她的聲音從遠處傳來,于是他也好象從遠處回答了一句,自己也听不真切:
  “我也…很高興…”他終于控制不住自己了,盡管他竭力掙扎著,免得不成体統,而且由于這种掙扎而變得尤其虛弱無力,但還是向她伸過手去表示感謝。一方面感謝她的關切,感謝她給他們栖身之所,一方面也證實一下,這個籠在熾熱霧气里的身影,這個在恍恍惚惚的暗淡光線里搖曳的身影,就是那個胸脯中間有著一條陡然直下夾縫的女人,這條雙乳間的夾縫攪得他真是頭暈腦熱,一旦到這耀人眼目的、散發著神秘气息的身体,他的心就禁不住怦怦亂跳起來。女人啊!女人原來就是這樣的!她對他做了些什么呢?她就象從樹上扯落一片樹葉那樣把他扯下來,讓他打轉,隨她飛奔,在大地的上空翻飛,輕輕販陋,無根無蒂……
  現在什么都不存在了。過去也什么都不曾有過。有的只是她,這個女人。現在他整個人儿,直到最后一滴血,最后一口气都是屬于她的,這已經是任何人都無法改變的事實了。
  他好象是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某個荒漠的空間里找到了她的手,他感到了她手指上的几個小疹子,甚至連她肌体上肉眼看不見的汗毛也感覺到了,好象在她的手指上不曾有過或者說現在沒有了皮膚,他是用赤裸的神經在接触她的手。他的呼吸完全停止了。心劇烈地跳動起來。排長好象完全陷入了一种恍恍惚惚的幻境,陷進了一張熾熱地燃燒著的火网里。
  后來的事他都記不得了。
  一道耀眼的燈光直刺他的雙眼,于是他惊恐地把臉埋進了枕頭。
  他沒有一下于醒悟過來,并沒有一下子認清這是明亮的燈光。但他清楚地看到一個女人用手捂著臉,他惊恐了,全身縮成一團。這時他就想立刻能找到一條地縫鑽進去,馬上死掉,或是跑到廚房里的戰士們那里去。
  “原來是這樣!但為什么是這樣呢?”鮑里斯把嘴唇咬得發痛,感到那顆惊慌不安的心漸漸地恢复了常態,中斷了的呼吸也漸漸平穩均勻了。他覺得過去似乎從來也沒有領略過這樣的幸福,他只記得這個女人在他的怀里不知為什么顯得是個小姑娘,這一點更增加了他的害怕和羞恥感覺。如果現在能把一切都忘掉,使一切都似乎不曾發生,那未他就決不會再用种种愚蠢舉動去欺侮女性了——一個人不干這些蠢事也一樣過,根本不需要這樣……
  中尉這樣想著,同時卻惊訝地感到,他身体里那么長久郁結著的、時時困攏著他的一种壓抑消失了,使他如釋重負,他体驗了肉体的歡快以后,覺得通体松快,精神煥發。
  “畜生!禽獸!”鮑里斯罵著自己,但這罵聲似乎無關痛痒。從理智上說,他覺得羞愧、慌亂,但身体里卻布滿了一种莫名的愉快和一种充滿睡意的舒泰。
  “我這也算是為前線出了力。”
  鮑里斯毫不想反抗地等待著這個女人在寂靜中清清楚楚說完這几句話以后,會打他一記耳光,然后痛哭失聲,在床上打滾,揪扯自己的頭發。但是她失神地、一動不動地躺著,一滴眼淚從鼻梁處滾落到她的唇邊。
  一种從未有過的悔罪,負疚的感覺突然襲上他的心頭。他不知道怎樣才能減輕這個女人的痛苦,這完全是他利用了她的溫柔馴順,粗暴地強加給她的,她為他張羅种种事情,給他弄吃的,喝的,讓他洗澡,給他洗那臭气熏天的包腳布……鮑里斯眼睛望著牆壁,疚愧地承認了所有的男人不知為什么都羞于承認的一點:
  “我……這是第一次……”他停頓了一下,輕得几乎听不見地又說了一句:“請原諒我,如果這也能原諒的話……”
  柳霞沒有作聲,她好象還在等他說什么,也可能是她已經依戀上了他,他的呼吸,他的气味和他身体的溫暖都使她依戀。柳霞覺得鮑里斯現在已經不是不關痛痒的外人了。鮑里斯眼下那种羞愧交迸的神情特別使她動情,博得她女性的怜愛和寬恕。柳霞用手擦掉眼淚,把身体轉向鮑里斯,憂傷而真摯他說道:
  “我知道,鮑里亞……”她臉上解嘲似地掠過一絲微笑,補充說道:“我們女人不耍點小脾气,不流几滴眼淚就沒法過日子……”她伸過手去輕輕地碰了他一下,象是鼓勵他,又象是安慰他。“把燈關了。”她的聲音里可以听出一种暗示。
  鮑里斯還不敢相信他的作為會不遭受懲罰,但他順從地爬起身來,胡亂拖了一條蓋被披在身上,跌跌絆絆地走到方凳前面,踏上凳子把燈捻滅了。他現在站在黑暗里,不知怎么辦才好。柳霞沒有再叫他。身子也不動彈。鮑里斯整了整身上的蓋被,干咳了兩聲,笨手笨腳地坐到床沿上。
  夜航的飛机飛過屋子上空,發出隆隆的聲響,窗上划過一個綠色的亮點。飛机飛得很低,毫無顧忌。一架小飛机后面跟著好几架重型運輸机,滿載著炸彈。也可能是在把傷員運出去。飛机的馬達象爬坡的老馬的心髒,呼哧呼哧直喘,這聲音好象是在喊號子:“杭育,杭育!”
  窗上返照出遠處傳來的模模糊糊的藍色的光影,窗玻璃上一下子現出張牙舞爪的苹果樹樹影。房里的格子架也照得很清楚。小凳予上有一團白色的東西。有一雙烏黑的眼睛直勾勾地,滿含責備地瞅著排長,似乎在問:
  “你這是怎么了?”
  不行,現在已經不能到廚房里戰士那儿去了。他可是多么想逃走,想躲開呀!
  “躺下吧!”柳霞說,他覺得她說話時象受了委屈,有點惱了。“地上太冷,腳會受涼的。”
  他的确覺得腳底下在冷上來,于是順從地上床,盡量往牆里靠,避免碰著柳霞的身体。但是多少總得說几句話,表示忏悔、歉疚的意思,他好不容易已經准備開口說話,卻听到柳霞聲音:
  “把身子轉過來,對著我……”
  她沒有恨他,她的聲音听不出有痛苦和懊侮,卻可以感到一种經過巧妙掩飾的柔情。
  “這是怎么回事?”鮑里斯慌亂地想著,還不敢完全相信她說的話和說話的口吻。他慢慢地朝她轉過身來,仍然竭力想不要碰著她的身体,并且赶快把雙手伸到枕頭底下藏起來,就象打仗時躲在戰壕的胸牆后面一般,心里想應該躺著一動也不動,呼吸也要盡可能輕微,只有那樣,人家才可能不去注意他,會忘掉他的存在。
  “你這個人真是……”鮑里斯一听見這聲音,全身都感到熱辣辣地發燒。柳霞的身体向他靠近過來。她湊著他的耳朵吹了一口气,用手指撥動著這只耳朵,然后把臉貼在他的脖子上,輕聲央求道:“讓我在這儿……”她清楚地指指脖子上的傷疤,“讓我在這個地方親親,”她好象怕他會拒絕,赶緊把嘴唇貼上那長成疙瘩的傷口。“我傻嗎?”
  “不,你為什么要親呢?”鮑里斯一時不知如何回答,說出了口就意識到是講了一句蠢話。他覺得這傷疤絕不會給嘴唇快感,反正這是一种怪念頭。但是必須讓步,因為他已經錯盡錯絕了。“如果你愿意……“中尉一動也不敢動,輕聲說道:“可以再…”
  她的嘴唇碰到了他的鎖骨,接著又找准了他的傷疤,她在這老傷痕上又顫顫地親了一吻,輕得几乎難以覺察。
  鮑里斯又喘不過气來了。血直往太陽穴上涌,沖上耳朵,頭腦里原本就不曾停息的嗡嗡的聲響更厲害了。一股熱烈的气息又把他籠住了,悄聲細語使他心施搖曳,完全不能自持,好象掉進了回聲振蕩的虛空。
  “我的親寶貝……你在流血,可我不在你身旁……我的親寶貝……可怜的小寶貝……”她親吻著他那突然又隱隱作痛的傷疤。奇怪的是她這些話并不顯得愚蠢和可笑,雖然鮑里斯意識的某部份告訴他,這些話是既愚蠢又可笑。
  鮑里斯也感覺到心底涌起万千柔情,他并不很有自信地用手撫摩了一下她的頭發,她不知什么時候已把辮子松開了。鮑里斯把臉埋進她散開的頭發里,激動异常地囁嚅著:
  “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柳霞的嘴唇在鮑里斯的臉頰上吻來吻去,找到了他的嘴唇,竟象陷入了什么又難以自拔的境地似地,只是含含糊糊地重复說道:
  “我不知道……”
  她呼出的熱烈的气息,時斷時續激起了鮑里斯心里一陣緊,一陣慢的沖動,他突然出乎自己意料之外地貼到她的耳邊,說了一聲,這是從他那极其虛弱的,几乎神志不清的頭腦里自然而然出現的一個詞儿:
  “親愛的……”
  這個詞儿他不是說出來的,他是呻吟出來的,而且他覺察到這個詞儿象電流一樣触動這個女人,使她震顫了,她一下子癱軟了下來,變得和他那么貼心,親切,一心只求和他融為一体,而他自己也只愿和她融為一体。他已經感覺不到周圍的一切,只是幸福地欷噓著:
  “我的親……”
  重又是一片寂靜,兩人都難以為情,但是他們已經不相互回避了,只是他們剛才還象灌滿了灼熱金屬的身体,熱度慢慢在消退,沉甸甸地象凝固了一般。
  瞬間的沉入夢鄉,就在這樣的沉醉里,他們還相互眷戀著,沒有把對方忘怀,因此很快就蘇醒了過來。
  “我從七歲開始,也許還要早一些,一直就愛著這樣瘦瘦的、眼睛大大的男孩子,我始終在等這樣一個人,”柳霞一邊在鮑里斯怀里和他廝磨著,一邊象用書上現成的句子有條有理他說著:“現在他終于來到了我面前!”
  柳霞一再說,在遇到他之前,她從沒有這樣接触過男人,而且對這樣的接触一向只有反感。以前她也确實相信事情就是這樣。她發誓要一輩子記著他。他也用同樣的話語回答她。他要她相信,也讓自己相信,在他過去听到過的女子名字中,他只記得一個鮮花一樣的名字,就是這個帶點中國色彩或者說日本色彩的名字一一柳霞。他說他也是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或者說簡直還說不上孩子,而是個小娃娃的時候,從七歲起——也是從七歲起一一听到了她的名字,而且在夢里見到過,很多次、很多次、清清楚楚地見到過柳霞,并且稱她我的親寶貝。
  “再叫一聲,再叫一聲!”
  他吻著她那沾滿淚水的略帶咸味的面龐,叫著:
  “親寶貝!親寶貝!我的!我的!”
  “上帝啊!”柳霞往后一甩頭,喊了一聲:
  “現在死去該多好啊!”
  他突然覺得心里一震。腦際清楚浮現出那一對老夫婦的樣子,那滿頭自發的、死在灰色玉米秸稈上的德國將軍、渾身燒焦的“喀秋莎”彈手、被擊斃的戰馬、那條變瘋了的狗、被坦克壓死的人——盡是尸体、尸体……
  “你怎么了?你累了,也許……”柳霞用臂時撐起身子,吃惊地目不轉睛地看著他:“也許你……對死亡感到恐懼了?!”
  “我听人說……對死亡就象對太陽一樣,是不能睜大兩眼去看的。但睜眼面對死亡也并不可怕,”鮑里斯輕輕地口答了一句,然后轉過身去,象是自言自語地把心里的思考說了出來:“最可怕的是司空見慣了死亡以后,對死亡漠然置之,無動于衷……可怕的是‘死亡’這個詞已經成了日常的口頭用語,就象吃、喝、睡覺、戀愛這些習以為常的詞一樣……”
  “你累了。歇一會儿吧,歇一會儿。柳霞無法捕捉住他的眼光。他把眼睛避開了。于是她把臉頰伏到他的胸脯上。“啊,你的心跳得這么厲害!”她用手按著他的心口,“輕點儿,輕點儿,再輕一點儿……現在這樣……這樣……好。”
  “再也不要講什么‘死亡’之類的話了。”
  柳霞把手從他胸前抽回來,用手心揉了揉太陽穴,歉疚他說:
  “原諒我……我忘了現在是戰爭。”
  小飛机又在農舍上空隆隆地駛過,窗玻璃上划一個光點,隨著聲音在遠處消失,可以听到屋子外面的聲響。
  街上依然有人聲。
  農舍隔壁也住著部隊,還有人在走動。傳來了一陣歌聲:
  四處響起庄嚴的聲音:
  我們起誓,告別鄉親——
  只要我們一息尚存,“
  決不對敵人手下留情。
  一輛汽車吼叫起來。車燈的強光在窗戶上晃動,窗前的小樹也搖曳起來。它忽儿彎向窗戶,樹枝几乎碰到了玻璃,忽而又隱沒在雪夜的黑暗中。窗玻璃上冰花閃閃爍爍,忽明忽暗,讓人愈加敏銳地感覺到屋子里是多么舒适和溫暖。一陣隆隆聲中又駛來一輛坦克還不知是拖拉机。轟然一聲,停住了。馬達悶聲悶气地空轉著。
  “我們胜利了!我們胜利了!我們胜利了!”窗外嘈雜地呼喊著,聲音又漸漸地遠去。
  “是上前線的。追赶前線部隊的。”鮑里斯心想道。
  廚房里有人在大聲地吐痰,擤鼻涕。“卡雷舍夫,”中尉听出了,“這個老槍煙鬼,半夜三更也還要起來抽他的馬合煙。”門吱嘎一聲響,然后又砰地關上了,這是卡雷舍夫回屋子來了,他乒乒乓乓用水勺舀水,喝了几口,又咳嗽了一陣,總算沒聲音了。
  河對岸山溝里的什么地方,響起了爆炸聲,象是在敲打破的銅盆,響聲在寒夜里傳開,震得窗戶嘎嘎直響,小樹上的雪塊扑簌籟掉下來,什卡利克在廚房里惊叫了一聲,朦朧中哼哼了几聲,又睡著了。
  “不知又有誰丟了性命……”鮑里斯听了听爆炸聲還會不會再響起來,接著說了一句。
  柳霞用手掌掩住了他的嘴,于是兩人就這樣躺著,听著夜籟,惴惴不安地擔心又會出什么事情。鮑里斯感激地用嘴唇親了親她的掌心,手上一股鹼味和肥皂味。這是普通肥皂的气味,他自幼就十分熟悉。這种親切的、家常的气味,使他心里又有所触動。他因為心里產生的疏遠感而對自己很惱火,于是重又象孩子一樣把臉埋在她的頭發里,同時惊奇地記起他過去對梳子里殘留的絲絲頭發竟會產生厭惡。他還討厭過衣服上拆下來的扣子,這一切現在口想起來卻十分可笑。
  “我還以為你生我的气了呢,”柳霞很靈敏地感到了他的愛撫,就伸手摟住他的脖子,再也不顧忌了。“不要生气。我們沒有時間來生气……”
  他們霎時間又忘卻了羞恥之心。柳霞張著嘴唇,熾烈地喘息著,團簇簇的胸脯裸呈在昏暗里,竟帶几分犯罪的意味,長長的頭發零亂不堪地糾纏在她頸項的周圍。她骨蝕神消了,終于精疲力竭地把臉埋到他的肩頭,一面瞌睡,一面還說著:
  “你還是睡一會儿吧,睡一會儿吧……”
  然而他听到的卻是:“不要睡。再和我待一會儿。不要睡!”為了使她稱心遂愿,而他是那么想使她稱心遂愿,他把一條胳膊伸到了她的頭下面。
  “你知道嗎,小時候我和媽媽一起去過莫斯科。現在我只記得在阿爾巴特街上的那座古老的房子和年老的姑媽。她要我相信,這幢房子里用褐色和白色石板鑲成的地面,還是拿破侖入侵時莫斯科大火中幸存下來的……”他停住了話頭,以為柳霞已經睡著了,但她搖了搖頭,示意她在听。“我還記得帶圓柱的劇院和音樂。你知道,那是一种用笛子演奏的音樂……簡簡單單,明白易懂的音樂,用笛于吹奏……不知道為什么我現在好象就听見這個音樂,而且還能記得一男一女兩個人,牧童和牧女跳舞的情景。綠茵茵的草地。白色的羊群。牧童和牧女穿著毛皮的衣服。他們相愛著,并不因愛情而害羞,也不因愛情而害怕擔憂。他們對一切都充滿信任,對一切都毫不戒備。凡是對一切不作戒備的人,惡是不能加害于他的,以前我就是這樣想法……”
  柳霞听著,連大气也不敢出,她知道,他再也不會有机會對任何人說這樣的話了,他不可能再講,因為這樣的夜晚也不會再有了。
  “你知道嗎,”鮑里斯微微笑了笑,這使柳霞很高興,因為他沒有忘記她的存在,“你知道嗎,從那時候起,我就開始等待著什么。從前,人家會把這叫作中邪,著魔。”他停頓了一下,歎了口气,好象在責備自己。“現在,你瞧……”“我們就象古時候小說里寫的那樣,我為你生,你為我生,緣份早就生定。柳霞沒有立刻回答:“如果你愿意听,我把我的身世告訴你。不過還是等一會。現在我只覺得很快活。我听見了你說的音樂。順便說一句,我上過音樂專科學校。真的!”她用手指輕輕點了點鮑里斯吃惊地張開的嘴巴。“連我自己對這一點也不敢相信。再說,這有什么意義呢!”她睡意朦朧地把身体依偎著鮑里斯,輕輕地歎息了一聲,“我听你說……”
  一條長滿了青草的古老的道路逶迤通向遠方,有兩人在赶路——他和她。
  路迢迢不見盡頭,行人漸漸走遠,依稀可以听見遠處傳來的笛音……
  鮑里斯甩動了一下腦袋,用雙手按按額頭。
  “我好象又睡著了?”
  “你身体顫抖得真厲害,一顫一顫的……,你又夢見戰爭了吧?”
  他高興,因為他終于克制了自己,驅散了睡意,因為身旁躺很著一個活生生的、他最最親愛的人,鮑里斯把柳霞透涼的身子摟緊貼在自己身上。
  “我的頭發暈……”
  “我給你弄點吃的和喝的東西。你昨晚本來就沒有吃東西”
  “你怎么知道的?當時你根本不在家里。”
  “我全都知道。你還是吃點東西,再休息一會儿。”
  “休息的机會有的是。等你不在我身邊的時候……不過吃點東西是可以的。我們不會把別人吵醒吧?”
  “不會的。我可乖巧哩!”柳霞狡黠地笑了笑,伸出一只手指威脅他說:“不准愉眼看我!”但是他盯著她看。柳霞用雙手捧住他的頭,把他的臉轉向牆壁。“不許看,听見沒有!”
  他們逗鬧戲耍著,完全忘記了過度的嘻鬧不是時候。
  “看你,成什么樣了!別這樣!我也餓了,”她啪地打了他一下,抓起睡裙,一骨碌下了床,溜到門背后悉悉簌簌地穿起衣服來。
  “嗨,來人了!”
  “鮑里卡,別淘气!”她把頭從門帘中間探出來,在她那雙靈動的、近在咫尺的眸子里真是風情万千,鮑里斯再也忍不住了,起身沖了過去,但是她把門帘在他面前合攏了,當他的臉伸進粗布門帘貼住她的臉時,她急促他說了一聲:“我愛你!”
  他的孩子气發作了,他用拳頭在枕頭上捶了一拳,跳起身子,胸脯扑到枕頭上,好象扑在一只暖烘烘、軟綿綿的大鳥身上,他看見褥子上有她的身体留下的一個壓痕,象個石膏模子……
  他小心翼翼地伸手去摸這個模子。
  手掌摸到的是虛空。柳霞出現在門口,手里拿著碗碟、面包和土豆,她正想告訴他,總算走運,那個消防隊長沒有把白酒喝光,但看到了鮑里斯臉上那茫然失措的神色,不禁呆住了。他好象沒有在看她,不,看她了,也看見了,但好象是從一旁在冷眼觀察。
  “你怎么了?”
  鮑里斯的雙眼里滾動著淚水,他的臉由于痛苦而顯得尖削了。
  “我在這儿!”她推了他一下。
  他渾身一哆嗦,緊緊攫住她的一只手不放,捏得她骨節都嘎嘎作響。
  柳霞猛地把鮑里斯摟緊在怀里,又立刻重重地把他推開,開始張羅吃的。他們倆用一只杯子喝酒,都不說話。喝一口酒,接一次吻。他們同樣默默地吃土豆和腌肥肉。他剝了土豆給她,她也給他剝。
  兩人吃完東西,已經沒有什么事可干,似乎也沒有話可說。他們默默地望著面前的虛空,苦于這良夜的短促。
  “好了,到此為止了——禮拜已經結束,神甫也要安息……”柳霞正准備說這句話,但是鮑里斯好象猜到了她的心思,歉疚地輕輕撫摩了一下她的手。柳霞感激地緊緊握著他的手指,望著窗戶眨了眨眼睛,接著已經很自然地伸出小巧的手掌溫情地撫摩著他的面頰。
  “我的乖孩子,排長同志!”
  這一聲叫喚,真使他肝腸寸斷,他由于心煩意亂,也由于無法控制自己的感情,滿腔情怀突然化為一种不顧一切的粗魯,他撒野似地一把抓起柳霞,把她按在床上:
  “要死還是要活?!”
  “唉呀!瞧你的樣子!”柳霞頹然無力地閉上了濕潤的眼睛。
  “我傻嗎?”中尉裝出一副根本不懂她講話的意思,傻乎乎地問道。
  “比傻還要坏!是瘋子!我也是瘋子:……周圍的人全是瘋子……”
  “我是醉了,不是瘋子”他整個人一下予扑到她身上。
  “不能那么多。”柳霞躲開身子。
  “可以的!”他由于故作倔強而全身戰栗著,滿是醉意他說道:“今天做什么都可以!”
  “你要听我的。我今年二十一歲了!”
  “這……有什么!我自己也二十了!”
  “這不就得了!我要比你大一百歲!”柳霞象哄小孩儿似地輕手輕腳安頓他靠上枕頭睡下。“已經快三點了!……”
  又有戰士在廚房里走動了,腳絆著了洗衣盆,低低地罵了一聲。從窗外透進來昏暗的光,在窗玻璃上折射出螢螢的光點,照出了柳霞的肩膀,使她的頭發也閃閃發亮。她的雙眸象燃著熾烈的火,映襯得睫毛下面和嬌小的翹下巴下面都顯得有點黯淡。
  他一直在苦苦地回想:柳霞的眼睛究竟是象誰的眼睛呢?反正是象什么人。最后的發現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他竟至于惊呆了:那是一匹小馬的眼睛。在很久很久以前,在一個遙遠而寒冷的國度里,那里寒霧重重,僻靜安宁,空气里散發著干草、燕麥和煤油的气味。他曾經撫摩著小馬的嘴鼻,把一小塊面包塞進它顫抖著的、濕潤的嘴唇,它懂事地在他的小手上翻舔搜尋。而在昏暗的馬欄里閃著亮光的正是這一雙毫無遮擋的、聰明的、率真信任的眼睛,它們充滿著憂傷,好象有自己獨立的生命,能洞察一切。當時他還是個孩子,而在這雙眼睛面前卻感到好象有什么過錯似地,只會輕聲說著:“小馬啊!可愛的小馬!”
  不知為什么這段回憶使他黯然神傷而且感到害怕,他用手掌掩住她的眼睛。柳霞感覺到他是為了什么在愛怜她,她湊過身子去,信賴地依偎著他,柔情滿怀,因為在這個世界上出現了一個心靈,能夠感受她的憂傷,愛怜她,傾听她內心的一切、一切。
  他們預感到清晨來臨,离別在即,因此緊緊依偎著坐在一起,內心都沉浸在同樣的向往里,此時他們一點不想動彈,不愿說話,不愿思索,只求兩個人就這樣呆在一起,在如醉如痴的狀態里,彼此能感覺到兩個煥發活力的、完全裸露的身体,体驗古時候所謂的极樂境界。這种境界會使心靈變得柔順、慈軟和充滿愛怜之情,好象周圍長了一層茸茸細毛一般。
  牧童与牧女
  (蘇聯〕阿斯塔菲耶夫著
  夏仲翼譯
  第三章
  离別
  苦澀的眼淚遮斷了我的視線,
  陰暗的早晨跟隨在黑夜后面
  象偷儿躡手躡腳爬行。
  白晝臨近,這可詛咒的時刻啊!
  時間把你和我帶進灰暗的黎明。
  摘自流浪藝人歌詞
  窗外亮起一片火光,映照得滿室通紅。
  鄰家的狗孤單單地在小巷子里嗚嗚咽咽干嚎,教堂里的鐘當地一聲,象是在嚴寒里瑟縮戰栗。窗外的苹果樹俯向窗口,搖曳著、震顫著。房里的一切都好象活動了起來,亂影幢幢,窗框的影予象一個個十字架在地板上、牆上忽隱忽現,叫人看著厭煩。
  柳霞死命地抓著鮑里斯,指甲掐得他生疼。鮑里斯摟緊她:“怎么啦,怎么啦,小寶貝!別怕……,沒什么可怕的”要是有危險,中尉一下子就能感覺出來,戰爭的鍛煉使他具有一种靈敏的辨別能力。
  小巷里菜園子后面种著一排細細的白楊樹,楊樹的那一邊,一間農舍在燃燒,火勢熾烈旺盛,屋頂已經傾塌,象一頂帽子歪戴在一邊,菜園里遍地洒落著星星點點的火焰。
  “斯拉夫人可把包腳布烤干了!”鮑里斯微笑了一下,心想。農舍的火勢一陣緊似一陣。鮑里斯知道這些農舍里的梁頂是兼充出煙通道的。如果燃燒的只是稻草,還不至于怎樣,而一旦燒著了木柴或是板凳,再加上戰士們澆上一點汽油,那就不管是房子,還是包腳布,統統都得化為灰燼。
  “他們是在放火燒那個警察!”柳霞聲音低啞他說了一句,把蓋在肩上的被子裹緊身体。“一個叛國投敵的家伙!……他在轉送站當差,給法西斯匪徒做走狗。在那里,他把人象廢品那樣分檔歸類,誰去德國,誰去克里沃羅日那礦上做苦工,一人一個去處……”柳霞聲音顫抖他說著。火光閃閃爍爍在她臉上、胸脯上跳躍晃動。她的臉忽而顯得蒼白,忽而灰暗,隱沒在陰影里,只有那一雙埋在烏黑睫毛里的眼睛,熾熱地閃著光亮。
  “他們占領了當地以后,有一個德國鬼子住到我們家來。是個當官的鬼子,一副儀表堂堂的樣子。他來俄國還隨身帶了一條狗!狗脖予上套著一只鍍金頸圈。這條狗皮色滑溜。眼睛凸得很出。象青蛙一樣蹲著蹲著……就嗷地一聲!”柳霞打了一個寒襟。“這個法西斯匪徒從轉送站把姑娘們搞來——盡揀那些体態丰滿的……象揀好吃的東西一般!他是怎么糟踏她們的啊!那個作踐勁儿:他對她們顯示了某种巴黎式的愛情。有一位姑娘受不了這种巴黎式的愛情,把鬼子的一只眼睛挖了出來…,用餐叉。可只來得及挖出一只。狗就把姑娘咬死了……”柳霞用雙手捂住臉,使的勁儿那么大,壓在乎指底下的臉上顯出了一條條白印,“大狗是受過專門咬人訓練的……象咬一只鳥一樣,一下子咬斷了姑娘的喉嚨……舔了舔舌頭,就躺在一旁……在那儿!……就是在那儿……”柳霞用一只手指著門,另一只手仍舊捂著眼睛。
  鮑里斯覺得背脊、腦門和全身的皮膚都透涼了。
  “怎么?……就在你眼面前?”
  她點了一下頭、第二下、第三下,竟再也沒法停住,一面象癲癇病發作似地不停地點著頭,一面放聲號啕起來。
  鮑里斯把柳霞緊緊地摟在怀里,撫摩著她的頭發,使她安靜下來。“揍他們!狠狠地揍他們,把他們的牙齒都敲碎!菲利金說得對,說得對!”鮑里斯想起了連長的話,同時記起了壕溝里的情景和那條套著貴重頸圈的、撕咬啃吃馬的尸体的狗:“是它!當時應該斃了它……”
  “游擊隊員抓住了這個鬼子,”柳霞稍稍安靜下來,用一种虛弱低微的聲音繼續說道,“他們把他吊死在松樹上曝尸。那條狗在林子里亂嚎狂吠……撕咬他的兩條腿……把主人尸体膝蓋以下部分全啃掉了……再往上它夠不著了!這匪徒的尸首現在還挂在黑沉沉的森林里,骨頭相碰,喀喀作響。只要我們這一代人還有人活著,他們就一定還會用這樣的事情去嚇唬孩子們,還會听得見這尸骨敲響的聲音……”
  小巷里的狗已經不再嗚咽了,栓繩勒得它喘不過气來,連聲音也嘶啞了,后來就干脆不再出聲,鐘聲也不再響了。
  “該把他們全部消滅掉!”柳霞從牙縫里進出一句話來,“全部徹底消滅……”
  鮑里斯看到的已經不是在那遙遠遙遠的夜晚曾經來到他身邊的柳霞,當時她是那樣感情奔放,連眼光里也變幻著万千風情,真是一往情深。他把這個疲憊不堪的、全身沉甸甸癱軟下來的女人攙扶到床上,替她蓋好被子,伸過手掌撫摩著她那平滑而寬但的額頭。她在輕撫里安靜了下來,她的頭也漸漸地停止了顫動,身体也不再顫抖。
  柳霞把披散的頭發攏成一把,松松地挽了一個結,塞在腦后。
  “披頭散發都象個瘋婆子了,”她神情抑郁地淡然一笑,好象是在為自己辯解似地,但一轉念,又沒頭沒腦地要求道:“鮑里亞!給我講講你的父親和母親吧。講吧,啊?和你有關的一切事我全想知道。”
  鮑里斯猜中了她的心計:她現在最最希望的就是忘卻一切,于是他克制著自己,免得產生惻隱之心,免得用“小寶貝,是什么事情在折磨你,使你壓抑?”這類問題去糾纏她。
  “我父母都是教師,”鮑里斯沒有立刻回答,但很快就象小學生講故事那樣一個勁儿講了起來。“我父親現在是學校的教務主任,母親教語文和文學。咱們的學校原先在革命前也是一所中學。母親就是在那里念的書。”鮑里斯停頓了一下,柳霞憑著女性特有的、而今夜顯得尤其強烈的敏感,覺察到他又一次不由自主地离開她而神往了。“有一個十二月党人馮維辛曾經流放在我們的小城里。据說他的妻子,馮維辛將軍夫人,就是普希金筆下的塔吉揚娜的原型。媽媽雖說不知那輩子和她沾得一下點儿遠親,可是始終因自己的出身高貴而自豪。我這個笨蛋卻沒有記住媽媽的家譜。”他不知因為想到什么而微笑了一下,倒頭睡到枕上,雙手墊在腦后,兩眼凝視著對她來說是一無所知的遠方。“我們城里的大街小巷遍地都長滿了爬地草。濱河的大路是用圓木舖成的,圓木鑲接處鑽滿了雜草,鳥儿就在木頭縫道里筑巢栖身。每到春天,在向陽的地方,肺草花徑直就開到了街心,接下去就是毛茛、芸薹、鵲爪花和香薄荷。城里到處是白樺樹,非常古老的白樺襯。多少教堂!……那些淘金的西伯利亞俄羅斯人都是些能干的机靈人,他們在原始森林里象胡狼那樣呆上一陣,撈上一大筆,然后自己出錢造一座教堂!這就是贖罪!咱們那里的人實在是思想簡單吶!可現在這些教堂都改作車庫、面包房和工場了。教堂里面長起了灌木叢,雨燕在鐘樓里安家。雷雨之前它們往往傾巢而出——滿天都是小十字架般的身影!嘰嘰喳喳叫聲不絕!你睡著了吧?”“怎么會呢!怎么會睡著呢!”柳霞翻動了一下身子,“告訴我……你媽媽留辮子嗎?”
  “辮子?這和辮子有什么關系?”鮑里斯惶惑不解。“她是梳劉海的,年輕時候扎過辮子。我父母親生我也晚,几乎是老年得子,因此既是儿子,又象是孫子……”他整了整枕頭,一個翻身,合扑壓在枕頭上。柳霞暗自思忖,看來這是他的習慣:在床上翻翻滾滾,躺著看看書或是幻想點什么一這是他過去的生活習慣……
  鮑里斯突然好象聞到了故鄉清晨的气息。這气息,難道是語言所能表達的么?語言難道能表達清楚我自己這個人?一個人對往事的回憶——原本也就是他自己本人的一切!往昔的种种早已溶入血液,烙在心頭,而存活其間,使人因之感到激動,得到慰藉,体驗歡樂。結果發現,他以往的生活原來充滿著种种歡樂,它簡直就是由數不清的賞心樂事构成的。但是為了領略這一點,難道必須經歷一番戰爭?!然而故鄉小城的清晨散發的究竟是什么气息?是什么呢?露水和晨霧——是它們的气息!草上點點的露水,河上蒙蒙的霧气。這霧气,甚至嘴唇都能感覺得到。若說這霧露有多重,密扎緊裹,簡直象無數揚花的細茸。霧气積聚在堤岸的歪歪斜斜的木樁下面,繚繞充塞于圓木的縫隙之間,籠罩在一座座教堂上面,好象是給圓頂戴上了兔皮帽子。河那邊飄過來一陣陣霉爛的樹枝味和凋敝朽敗的樹林子味道,從城市那邊的陳舊煙囪里散發出煤煙味。然而霧气卻把一切气味和聲響都包容了下來,并以自身的綿柔、溫潤和靜謐化解著它們。在故鄉的小城里睡起覺來可真夠沉的,真夠沉的……鮑里斯現在才明白那時他為什么老睡不夠一原來都是因為霧啊!
  河水向兩岸翻卷,結果在堤岸下面積聚了各式各樣的破爛:碎玻璃瓶、罐頭听子、破瓷碎瓦、布滿銅綠的硬幣、殘留的骨拐、銅質的小十字架等等。一些小魚錯過了河水退潮的机會在堤岸下面的水洼里苦挨。被泥土和楊樹根脹松的河堤上,烏鴉在蹦蹦跳跳,它們不顧一切地把頭鑽進圓木底下,一邊吞食小魚,一邊貪婪地叫著。
  孩子們向烏鴉甩石子,把小魚從肮髒的水洼里捉起來。小魚在熱乎乎的手掌上痛苦地扭動著,往指縫里鑽。它們不死不活地躺在水面上,嘴巴痙攣地翕張著,然后象醉酒似地搖晃著身子往深處潛上一會儿。它們象几片干柳葉在水里打几個旋子,又被送上了水面。但這些幼魚似乎意識到可怕的處境,拼足力气,象小錐子一般直徑深處扎下去,潛身水底,尋覓食物和在水中結伴癟游的同類。
  秋天,人們把大木桶都滾到堤岸邊,碼在岸壁旁,這時通常是多霧的天气,整個小城到處散發著魚腥味、熟羊皮味、衣服的汗臭味和木桶蒸發出來的霉味。一垛垛木桶象劈柴似地越堆越高,靠岸停泊的輪船和駁船也越來越多。北方的漁民紛至沓來,有增無已。這些人久經風霜、渴望接触人群,行為舉止也就不免粗野。人們在堤岸上拉起了手風琴,在裝鮭魚和馬克尋魚的大木桶后面傳來女人們的尖嘶急叫,小孩子們在偷看那叫人害臊的勾當。黑夜變得晃晃悠悠,沒有一刻安靜。整個小城都在歡唱、游樂,這情景就和古時候的淘金人從黑沉沉的、蚊蠓成群的原始森林里滿載而歸的時刻相仿。
  “我們那里的小伙子和姑娘們就喜歡迎接輪船靠岸。他們不錯過任何一艘客輪。宁可帶著樹枝抽打自己的身子——要不,蚊子和小咬會把人叮個半死。”鮑里斯微笑著說道。
  柳霞心里明白,現在他眼前看到的是只有他一個人心領神會的种种畫面,他心騖神馳于這些畫面之中,已經把她撇在一旁。
  她癟了下嘴,挪開了身子,但鮑里斯卻全然沒有在意,他照樣眼望著暗處,嘴角漾著幸福的微笑:
  “小伙子們用水越桔和榛子款待姑娘們.大家的嘴巴都染得黑乎乎的,城里到處都是棒子殼……哎,我這是怎么啦,盡說些蚊子和野果?!”鮑里斯忽然清醒起來:“咱們最好還是來讀媽媽的信吧。”
  柳霞不免有點傷心地發覺鮑里斯并不是爽爽快快答應這件事的。他還不能習慣兩個人一起來分享他自己的一切:要使他們倆的生命和思念融為一体,還需要時間。
  “不過又得煩勞你起床,信在挎包里。”
  她起身擰亮了燈,亮光使她眯起了眼睛,她心里在想,他就是一輩子象這樣驅使她,她也樂于奔命,不會感到疲倦。“你們那個……那個小胖子可遭罪了。昨儿晚上那場酒可不那么容易醒。現在一定夠難受的。為什么要灌那么一個孩子的酒呢?”柳霞拿著挎包回來時,責備鮑里斯道,“哎,鮑里卡!”她伸出一個指頭唬著他,“你啊,真給慣坏了!”
  “是嗎?這是媽媽她……你知道嗎,”鮑里斯微微一笑,“爸爸送我到木材聯合工厂俱樂部的拳擊組。我在那儿,一上來就給打破了鼻子。于是媽媽再也不放我去打拳擊。但爸爸卻到任何地方都要帶上我:釣魚、打獵、采野干果。但是從來也不許我喝酒。鼻子正中的這個疤,就是那一下打出來的。”
  柳霞把他鼻梁上的褶痕展平,一只手指順著他的眉毛撫摩過去,這兩道眉毛開首處顯得纖細,直插兩鬢,末梢處又陡然下捺。
  “你象媽媽嗎?”
  一個女性往往把發現一個男人的生活奧秘看作莫大的欣悅,有的女人為此耗盡了畢生的心血,并且始終認為這是真正的愛情,鮑里斯根本不懂得這一點,反而難為情起來,不作正面回答:
  “我這個人有什么值得作話題的……”
  “你真是個有教養的孩子!”柳霞推了他一下,說道:“念吧。不過讓我躺躺舒服。念吧,念吧!”
  鮑里斯看到了她眼窩下面的黑暈,一种男性的,顯得有些不自在的愛怜之意不禁油然而生:
  “你累了吧?”
  “念吧,念吧!”
  信件有一大疊。鮑里斯選了一封,展開捂角,攤平信紙,眼前象電光一閃,竟依稀看見了母親,她那瘦削的肩頭披著一條白色的披中,沾滿了墨水的手指拿著一支黃色木杆鋼筆,他甚至產主一种幻覺,似乎听到了筆尖沙沙作響,描出一行行密密的小字:
  我的親人!
  你是知道你父親的脾气的。他叫我不得安生,總叫
  我不要給你寫得太勤,說是這會逼得你為了寫回信而不
  得不擠用睡覺的時間。可是我不能不每天給你寫信。
  我剛改完作業,現在給你寫信。你父親正在廚房里
  修補魚网,心里也定在想你。我對他可是太了解了,他
  想些什么我都一清二楚,這就象我看學生的作業本,一
  眼就能看見每一個漏行的標點和那永遠改不盡的拼法錯
  誤。你父親心里不好受,他過去感情不外露,對你大嚴
  厲,他現在總覺得過去沒有給你應有的父愛,該說的話
  都沒有對你說。他現在一面修魚网,一面在希望著你明
  年開春能回家來。他變了很多,有時候竟管我叫‘我的小
  姑娘'。那還是在年輕時候,當時我們剛剛相識,他曾這
  樣叫過我。說來也惹人笑話。我們就在那時候也已經是
  三十開外的人了……
  我曾經在信中告訴過你,學校現在是處在一种多么
  困難的境地。令人值得惊訝的倒是在這樣艱難的歲月里,
  學校竟然沒有關門,我們竟還在教育學生,為未來的歲
  月作准備,這就是說,我們對它,對這個未來,沒有喪
  失信心……
  ……鮑林卡!現在又是晚上了。今天又沒有你的信。
  我再等待吧。我現在可變得頗有心計了!信是每天給你
  寫,可一星期才發一次。我想,你念信的時間總是會有
  的。也許,你真連念信的時間也沒有?我怎么也想象不
  出你在戰爭中是什么模樣。你在戰爭里究竟怎樣?現在
  在什么地方?
  此刻,我們這里生著爐子,茶壺的蓋子乒乓作響。
  你父親不在家。他還在夜校里擔任著一班數學課。鮑林
  卡,你在信中為什么對授予你勳章的事只是一筆帶過?
  竟然都不告訴我們得的是什么勳章?你是了解你父親的,
  了解他對于義務和榮譽的看法。如果他能知道你是因為
  什么得到褒獎,他會高興的。我也是這樣。我們倆都為
  你而感到驕做。
  順便說說,你父親曾告訴我,他是怎樣按斯巴達克
  方式來培養你的,讓你經受种种考驗,教過你游泳,爬
  雪松樹,用篙子撐船。你的樣子我至今猶歷歷在目:穿
  著褲衩,瘦小的個人,肋骨都凸在外面。船很大,在水流
  湍急的地方你簡直是使出了吃奶的力气。可是你父親卻
  在捕捉那些倒霉的鮑魚,壓根儿就沒有看見怠流把你的
  船打轉了向,沖走了。你好不容易撐到石岬那里,靠近
  捕場,水浪卻又把船轉了個向,卷走了……有五次你沖
  上下石灘,但每次又彼沖了下來。你鼻子上都冒汗了(你
  的鼻子老是要冒汗)。到第六次你終于克服了障礙,禁不
  住歡呼跳躍著:“爸爸,我把船撐來了”爸爸卻回答說:
  “那好啊!把船系上纜,快來捕狗魚,趁天沒黑再撈它
  一條。”
  造物主啊,如果一個孩子的父母都是教師,他該多
  么煩惱啊!父母總要給他布置种种功課。可一旦長大,
  往往都是不中用的東西(你是例外,請勿听了不高興)。
  唉,鮑林卡!你要知道我是多么懊惱,當時沒有和
  你們一起去森林里逛蕩,圍著篝火宿夜……實在是沒有
  想到,沒有料到會有這樣一場別离。早知今日,我當初
  就一定寸步不离到處都跟著你們,把你的每一個腳印都
  銘記在心,捕捉住你每一個目光,再也不會去責怪你父
  親對你的做法是“殘酷的”了。歸根結蒂他對你所做的
  一切,比我要強得多,為了這一點我心里感謝他,但稍
  稍有一點妒意……
  你父親真叫我沒有辦法。他變得更加沉默了,說起
  話來沖得厲害,脾气更加嚴厲了。在學校里和家里都擺
  出一副十足的舊軍隊大兵的架勢。但是我現在對他寸步
  不讓!當軍隊里實行肩章制度時,他可是不痛快了好一
  陣子,說是我們撕下了肩章,卻又讓我們的孩子挂上!
  我可是感到很高興,當然是暗地里高興。對一切合情合
  理的事情,一切符合俄羅斯尊嚴的事情我都感到高興。
  也許,這是我的祖先的血液在我身上起了作用吧量
  信該收場了,既然我已經提到祖先,這就意味著要
  收場了。這和你爸爸有點相象:他如果喝了酒開始跳起
  舞來,這就意味著該送他上床了。他并不會跳舞。這是
  我和你兩個人之間說說,盡管你也知道。
  我的親人!我們這里正是深夜。嚴寒冰凍。也許,
  你正在作戰的地方已是白天,要暖和些吧?
  我已經喪失了地理的概念,因為在我的感覺里你就
  在我們的身旁。
  信馬上要結束了,因此我一下子心緒全無。原諒我
  吧!我是個軟弱的女人,愛你甚至胜于自己的生命。你
  好象就在身邊,我伸手能摸到你的心……原諒我吧,原:
  諒我。應該寫另一番話語,好象該寫點鼓舞人心的話,
  可是我不會。最好還是為你作祈禱。你不要因此責怪我。
  所有的母親都是不講理智的……她們愿意為自己的孩子
  獻出生命。
  唉,如果能這樣做該多好啊!……
  你父親一回來,就會來安慰我。可是誰來安慰冰呢?
  好了,好了,我再不說這些了!你們男人真不容易對付:
  既不讓哭,又不讓訴苦。有一次我以為你父親睡著了,
  就偷偷地悄聲做起禱告未。可他卻突然說話了:如果這
  禱告對你和鮑里亞有好處,你也不必偷偷摸摸做……我
  哭了起來。“我的小姑娘!”他歎了一口气……你是了
  解你父親的。在他的心目里,他的孩子不是一個,而是
  兩個:你和我。
  我為你祝福,我的親愛的。祝你晚安,如果在戰爭
  中也可能有安靜夜晚的話。永遠是你的母親一一伊拉
  伊達·馮維辛娜一柯斯佳那娃。
  信結束了,但是鮑里斯仍舊把信拿在面前,目不轉睛地凝視著母親瀟洒揮脫的簽名,并清清楚楚地看見她:鼻子有點大,兩只招風耳朵,白色的披中褪在瘦削的肩膀下面;他還看了她那用發夾別在腦后的老式發轡,垂在額前的一舉稀疏的留海,這留海通常會引得學生們暗地里發笑。母親收好信,裹緊了披巾。拉開窗帘,好象是要用思想的目光超越那橫亙在她和儿子中間的空間。
  窗外稀稀落落閃現出古老小城的點點燈火,燈火后面可以辨認出黑鬼戊鬼戊的、冰雪封凍的河道,遠處影影綽綽的是群山的輪廓和山坡上黑壓壓一片原始林帶,那峽谷深淵叫人看了膽戰心惊。小城四周、家鄉故居四周和母親四周的空間似乎緊緊地合攏了。被河道陡然切斷的對岸是黑壓壓一片土地,它盡頭處的某個地方,就是他的所在地,而她,母親,卻在另一端,中間相隔著無數的戰壕,几千里的距离,兩個相互敵視的世界。
  鮑里斯忽然腦子清醒過來,把信沿著已經磨破的折痕,重又疊成三角形。
  “我母親是老派婦女。”他故意提高了嗓音說道:“她的筆調也是老派的……”
  柳霞沒有答話。
  鮑里斯轉過身去,卻看到她臉上滿是淚水,也不知為什么,他不敢問她緣故,也不敢安慰她。
  柳霞從格子架上抓過酒罐,猛地喝了一口,洒得胸前都是酒,她斷斷續續地,情緒沖動他說道:
  “我必須說說自己……免得我們之間……”
  鮑里斯舉起一只手,制止她往下說。
  “好吧,我不說了,”她同樣突然地立刻表示同意,“沒必要。不是時候。我是個瘋子,真是個瘋子!”她象洗臉似地用雙手擦著臉,補充說道。鮑里斯用被子蓋住了她的肩頭和胸部。
  “你多么溫柔!你象你母親。我現在了解她了。我看見她了。真的,真的。你不信……也了解你父親了。你不信嗎?……”她的嘴唇顫抖著。她兩眼盯住鮑里斯看著,等待他作出肯定的表示,于是鮑里斯眯縫起眼睛,向她點了點頭:我相信。
  “為什么?為什么人們要經受住這樣的苦難?為什么要有戰爭?為什么要有死亡?”柳霞尖聲叫了起來。她稍稍停頓了一下,接著降低了聲調,輕輕地,但字字分明他說道:“單單憑著母親們所受的痛苦……哦,上帝啊!這該怎樣才說得清呢?……”
  “我現在清楚了。來前線以前,可是說什么來前線以前呢,可以說直到昨天夜里以前,我還不完全清楚呢……”
  ……母親們啊,母親們啊!人類不能忘怀于野蠻,你們為什么要屈從?對暴力和死亡你們為什么能容忍?要知道正是你們,在原始人類才有的孤寂處境中,在自己神圣的,對孩子們動物式的思念中,經受了比任何人都要深重得多的苦難,而且比任何人都要英勇地承受這一切。人不能几千年只靠苦難來淨化心靈,靠苦難來贖罪,并且寄希望于奇跡的出現。沒有什么上帝,也沒有什么可信的教義。死亡正在統治世界。對你們的苦難,有誰來出面清償?用什么來清償?什么時候?母親們啊,我們該把希望寄托在什么地方呢?
  窗外,黑夜行將過去。地球正慢悠悠地把敵我雙方軍隊擁雪而眠的那一側轉向太陽,迎來自晝。
  農舍己經燒光,倒塌了。一撮勢頭減弱的火苗有气無力地舔著斷梁殘柱,間或竄起一股火頭,猶如一只靈活的紅色小野獸蹦蹦跳跳竄過火場的余燼,噗嗤一聲消失在融雪的水洼里。
  柳霞手腳舒展地躺在床上,目光一動不動地望著夭花板。雖然火場余燼的返光映到窗上還象紅色的甲虫在爬動,但房里卻是一片黑暗,這是黎明前格外濃重的黑暗。尤其是經過大火照耀以后,顯得更是密不透光。這种黑暗不會使人想相互親近,也引不起神秘的感覺。她感到一种令人壓抑的期待和不祥的預感。
  “我想抽支煙。”
  鮑里斯一點也不覺得惊訝,照舊什么也不問,伸手從格子架上一個木匣里摸出一包煙絲,好歹卷成一支煙卷。柳霞伸手到褥子下面,拿出一只打火机。她露出一個嘲諷的微笑,把那支粘得象餃子似的煙卷,重新拆開、卷緊,然后點著了煙,用火光照了照鮑里斯的臉。
  “這打火机就是那個德國鬼子的。”她嘴角上還留著一絲嘲諷的笑意。她用指甲清脆地彈了一下打火机,不知是吹了一口气,還是唾了一口唾沫,把打火机弄滅了。“這打火机的主人還吊在樹上吶,它倒還能打火……外國打火机,骨制的,挺貴重……、柳霞象男人一樣很會抽煙,而且抽得很猛。“順便說一句,這個鬼子就是在這張床上糟蹋姑娘們……”
  “你說這些干嗎?”
  “哎,鮑里卡!”柳霞把煙頭往地板上一丟,整個人一下子扑到了他身上,“以前你倒是在哪里東闖西蕩來著?難道非要等戰爭發生,我們才能相遇?我的親人儿!多么純洁,多么好的人啊!生活實在太可怕了!……”她立刻克制住了自己,用床單抹去臉上的淚水。“行了!行了!我再也不說了,請原諒!”鮑里斯沒有作聲。“我再也不說了……你看,真沒出息。我簡直是個瘋子。來吧,狠狠地揍我吧,揍我吧!我活該挨一頓打……”
  鮑里斯沒有答話,一動也不動。他重又忍不住想到廚房里戰士們那邊去,那儿的一切要簡單得多,親切而容易理解得多,在這儿,這可怕的熱情沖動真是鬼知道會怎么樣……柳霞一會儿溫柔体貼,一會儿又似瘋似癲……難道女人們都是那樣的?難道她們真是大自然之謎?……眼前這個女人,長著一雙馬駒的眼睛,就是一個猜不透的謎!他的智力根本無法解開這個謎。對了,最好還是到戰士那邊去,抽身走開,說實話,最好是……
  “你咋坐著光轉念頭?干嗎不走出去散散心?”柳霞好象是窺破了他的心思,問道,雙手插進中尉的頭發里。“你也不會梳梳頭發?你的頭發可真軟啊!……呵一呵,气還不小吶!”她用手指撥了一下他的嘴唇。“鮑里卡,你還學不會作假!”她已經沒有懊惱,心境平复,輕松地歎了一口气。
  “那你……你什么都會嗎?”鮑里斯膽怯地住口不說了。
  “我嗎?”柳霞重又垂下限睛看著雙手,“我不是對你說過,我要比你大一百歲!再說,我是個女人。而在這個世界上,鮑里斯,女人們的生活要比男人艱難得多,因此她們有時候就需要相信神。怎么啦,你干嗎盯住我看?你干什么撇起嘴?”她把頭在枕頭上滾了一下,“哎,讓天雷劈了我吧,我真是聰明過頭了!……”她咯咯地大笑起來,“你感覺到沒有?我們怕要吵架了。好人們都是這种模樣……”
  “不會吵架的。天都亮了。”
  窗戶的方形框架果然已經清晰可辨,房里透進了膝隴晨光。
  “拂曉朦朧你別把她喚醒……”柳霞吟誦了半句,就垂下了頭,一動不動,似醉似痴,隔了好一會儿,她把臉上的頭發掠到后面,慢慢地把雙手放到鮑里斯的肩頭,久久地凝視著他的眼睛。“謝謝你,我最最心愛的人!你象太陽升起在我的身邊,溫暖了我的心……單單為了這一夜,就值得活著,值得承受一切痛苦……是的,是的,完全值得!你倒杯酒來喝,什么也不要說。不要說!去倒酒吧!……”
  鮑里斯起身,在茶缸里倒了點家釀白酒。柳霞喝了一口,皺了皺眉,然后等他喝完,就深情脈脈地輕輕依偎到他身上說:
  “你再稍稍忍耐我一會儿。只一會儿。”
  鮑里斯輕輕吻了吻她的額頭。她的眼皮抖動了一下,感激地笑了。一种柔情蜜意重又布滿在鮑里斯的心間,他的心又軟了下來。他想做點什么,讓她感到快樂。他突然記起,人們一旦相愛通常是怎么做的。他把柳霞一把抱起來,象抱一捆稻禾似地,然后笨手笨腳地抱著她在房間里走來走去。
  柳霞感覺到他十分費勁,這活儿他并不在行,但是他既然讀過那么多愛情至上的小說,且不妨讓他抱個女人試試。她勾著他那細細的脖子,嘴上挂著得意的微笑,然而,她听著他說那難以實現的美妙之极的念頭,心里不由得如醉如痴:戰爭結束了。他來接她去,抱起她就朝車站走去……“到車站去有几公里?三公里?”總共三千步路,請想想,他要當著公正的人們的面,抱著她走,他不會感到累的,因為俗話說“自家的擔子不吃重”嘛……
  “唉,你呀,我的好中尉,好人儿中尉!”柳霞可怜起他來,也可怜自己。
  “不,不應該這樣的!”她用嘴唇輕輕吻了一下鮑里斯脖子暴起的青筋,反對道:“我要自己飛奔到車站來,采上一大束玫瑰。全是雪白雪白的:我穿上簇新的衣裙,也是雪白雪白的。會有音樂,會有許多許多花朵,許多許多人。人人都幸福歡暢……”柳霞突然住口,几乎難以听到地歎了一口气,“這一切都是不會有的……”她拿開他的手,滑到他的腳下,雙手摟住中尉的膝頭,“你把我帶在身邊吧,排長同志,”她把臉頰貼在鮑里斯的腿上,懇求道:“帶我去吧!我會洗衣服,會燒飯。我還可以學會包扎,治病。我學東西很快。帶上我吧。女人們不也有打仗的……”
  “是呀,也有在打仗的。沒有婦女是不行的,”排長把臉轉向窗戶,聲音斷斷續續他說道。“為了這個緣故,我們歌頌她們。我們理直气壯,沒有一點難以為情。而原本應當是……”
  戰士們已經在廚房里走動了,人聲喧嘩。不知是誰的軍大衣拍打在門上。
  “你真夠聰明的,排長同志!”柳霞從地板上站起身來,在排長的面頰上嘖地親了一下,就走開去,邊走邊系上睡裙的腰帶。
  鮑里斯站在床邊猶豫著,心想不妨再躺一會儿,大概還不至于有什么要緊事儿。他臉頰剛碰上枕頭,竟立刻沉人夢鄉,感覺里就好象掉進了一個极深极深的地下室,那里靜得出奇,沒有一絲聲息。
  他睡得那么酣暢,那么香甜,口水把枕頭流濕了一大片,只有在童年時代,當他在河上或是森林里逛蕩了回來。才會有這种睡相。
  約摸過了兩個鐘點,柳霞踮起腳走進房間,一看鮑里斯的樣子,不禁搖了搖頭。她微笑著,目光一刻也不离開中尉,把熨平的勳緩和獎章的制服軍褲搭在床欄杆上,把洗干淨的尚未干透的包腳布擱在靴子上,然后小心翼翼地在床邊坐下。
  鮑里斯沒有听見她進來,兀自酣睡著。她用手指搔搔他因勞累而更形尖削的鼻子:
  “喂--喂,排長同志,部隊都開走了,你還睡!”
  他醒了,但并不睜開眼睛,只覺得渾身軟綿綿地,他微笑著去捉她的手。
  “我這才懂了!”柳霞一邊把頭發扎到頭巾里面,一面說道,“服侍心愛的男人原來有這樣的樂趣!”她感触很深地搖了搖頭。“女人終究是女人!什么男女平等對她都幫不了忙……”
  鮑里斯睜開一只眼睛。
  柳霞剛才經熨斗的熱气一烤,臉頰顯得緋紅,一副家常打扮,看上去非常舒适。他伸手擦掉她臉上的汗,順手在她的胳肢窩下呵了一下、她啪地打了他一下手,他也打回一下。兩人扭在一起,開始了一場不出聲音的,歡快的搏斗。他放不住軟綿綿的、難以排遣的感情沖動,把她一把拉到怀里…
  “不行!”她雙手抵住他胸脯,說道:“大家都起來了!”
  鮑里斯不肯放開她。
  “要是別人知道了呢……”
  “戰士們對德國人的或是我們部隊的進攻都比總司令部要知道得早,至于這种事嘛……”
  鮑里斯正穿衣服,柳霞在梳辮子的時候,門帘外面響起了很懂禮貌的咳嗽聲。
  “中尉同志,我想要點酒!”是帕甫努季耶夫響亮的聲音。“當然,如果還有剩下的話……”
  “有的,有的。”
  “是啊,沒有燃料,這火點得起來嗎?!”
  “別說廢話!”鮑里斯故作嚴厲他說了一聲。
  唉,這一下子閒話可有得听了!戰士們會贊揚他:“別看咱們排長年紀輕輕,表面上一副知識分子模樣,干起來可不含糊”戰士們會把發生的事繪聲繪色,說成是排長的一樁短暫的戰地奇遇,而且容不得他來說明,只能听之任之,由他們的興致去說。到時候會問這問那,怎么發生的?發生些什么事?唉,要躲過這些目光如電的戰士真是談何容易,簡直就是不可能的!
  鮑里斯隔著門帘把酒罐、茶缸塞給他。
  “不要給什卡利克喝了。你和其余的人也不要用大勺喝了!”
  “明白了!”帕甫努季耶夫朝排長眨了眨眼睛。
  “你干嗎老眨眼睛?你會變成獨眼龍的!”
  柳霞穿了一件黃色的連衣裙,胸口綴著黑色的吉普賽式的飾帶,一根長辮甩在背后。裙子的袖口上也鑲著黑色的邊。腳上穿了一雙平時很少穿的高跟鞋。她身上所有的衣服都是緊貼著身子,裙子稍顯得短,但這使得柳霞更象一個愉偷打開媽媽的衣箱,把不是自己的漂亮衣服硬繃在身上的淘气小女孩。
  “您多漂亮啊,夫人!”
  柳霞背后的玻璃窗上結著各式各樣的冰花,有的象一頂頂白色的神奇的樹蓋,有的象蕨草,也有象花朵、象棕櫚樹冠的。她撥弄著飾帶,把它繞在乎指上。活脫活現一個待嫁姑娘的神態!唉,女人呀,女人!你們是多么善于變幻啊!
  “我還是小姑娘的時候自己做了這件衣服……”
  “真不簡單!好漂亮的裙子!好漂亮!”
  “你笑話我!隨你便吧!反正我也沒有別的衣服了。”柳霞把鼻子鑽在中尉那皺皺巴巴的仿佛讓牛反芻過的肩章上,不覺心里一震:一股強烈的燒焦味、泥土味和汗臭味竟沒有能洗掉。“我想做一件事……”她抑制著內心的不安,把手在空中搖了几下。說道:“想演奏一首什么古老的曲子,再……哭它一場。可是沒有樂器,再說,我恐怕也忘了怎么彈奏了。”她抖動了兩下睫毛,就把臉轉了過去。“女人哪!真會動情!……要咱們這號人神魂顛倒實在是太容易不過了!……”
  鮑里斯撫摩著她的辮子、頸項、衣裙——剛才在那洁白無暇的童話境界里一掠而過的美麗少女的情影已經倏忽遠行,她曾經出現過的和可能會出現的形象已經飄然而去,消融在這剛剛來臨的日子里,化入平常的生活里去了,可他真想留住這形象,真想盡情欣賞她一度曾經在眼前展現過的嬌好形象,然而這幻影是瞬息即逝,難以捕捉。就是這樣的幻影有次出現在詩人眼前的時候,曾使他達到詩情的頂峰,使他欣喜若狂,不能自已……
  柳霞也抓住他的手,把它按在自己胸前,提醒他,她就在這里,在他身旁,年輕而美好,仍然穿著那件黃色的連衣裙,梳著一根光采鑒人的松軟的大辮子,但是她并不知道,她的目光重又變得深沉幽遠,她的整個臉龐,由于通宵不眠而顯得憔悴消瘦,始終帶著俄羅斯婦女那种永世的憂傷和疲憊的神情。
  ·**
  大家在廚房里用早餐。柳霞雖然避開別人的目光,但是在飯桌上張羅得比原先更起勁了。戰士們意味深長而并無惡意地開著玩笑,一定說中尉經歷了一場惡戰,和敵人一個對一個地肉搏,雖說頂住了敵人的進攻,卻消瘦多了,而他們全是些懶骨頭,只知道貪睡,而沒有照學校里教他們那樣去做——沒有赶來助排長一臂之力。而過去有個時候還算唱過一首歌呢,什么“瞧吧,是我們的排長,帶著自己的隊伍,向前挺進,哎一哎一哈一哈,向前挺進!”可這支隊伍卻光知道睡覺!多么糟糕!這是排里放松了政治思想教育的結果,放松了,一定得好好整頓一番,免得年輕的排長一個人替大家受苦!
  什卡利克什么也听不明白。他神情疲憊,萎靡不振,發紫的嘴唇抖抖索索,他坐在桌子旁邊象一個循規蹈矩的、雖然已經削發剃度卻又為七情六欲所苦的小和尚。有人讓他喝點酒解解宿醒——什卡利克竟然雙手亂搖,好象發送什么惡鬼瘟神似的。于是大伙儿就給了他一點腋白菜的鹵汁,同時規勸他:“不會喝酒就別喝!”
  柳霞收拾好碗盞,翻檢起桌子肚里的東西來。在鈕扣、線團和生了銹的頂針箍中間找出了一支唇膏。
  她走到穿堂里,掩上了身后的房門,用唾液澗濕了已經發干的唇膏,把它涂在因磨破而有點發痛的嘴唇上,就提起白鐵桶悄悄走出屋子。
  戰士們正忙著洗衣服,刮臉,他們刷衣服和鞋子,一個勁儿地抽馬合煙,有一搭沒一搭他說著閒話,不時取笑什卡利克几句。中尉听著他們不緊不慢地瞎扯,心里不禁暗暗高興,既然到這時候還沒有讓他去見連長,也沒有什么命令,看來還得在這儿待一陣。
  談話始終圍繞著一個永世不變的題目,俄羅斯的庄稼漢,尤其是士兵,只要一旦擺脫惊恐,能緩一緩气,就一定會撿起這個話題。
  “有一次,吃過中飯,”帕甫努季耶夫眯起了一只眼睛。“孩子們都不在家。那時候我姑媽和娘都已經死了。卓伊卡在收拾桌子,而我一邊抽煙,一邊看著她在屋子里忙乎,只是她兩條圓滾滾的腿在轉來轉去。窗子打開著,窗帘飄動著,院子里飄來一陣陣大糞的味道。靜得出奇。而主要是一個人影也沒有!卓伊卡收拾好碗碟。我說:‘好人儿,咱們也樂一樂吧?,卓伊卡在房里跑得更加快了,放大嗓門嚷道:‘你們這些公狗就知道這件事儿!你看看,菜園子還沒有鋤過,屋子里也亂七八糟,孩子們不知道到哪里發野去了……’‘嘿,我說,菜園子嘛,當然也要緊。那你就鋤園子去吧。我可要對不起,找姑娘們去嘍!’那時候我還年輕力壯,會拉拉手風琴。我的卓伊卡這時奔出屋子。一分鐘過去了,沒來,兩分鐘,五分鐘……我正抽著煙,想入非非……嘴角噴出兩股煙。我那卓伊卡卻一切准備就緒飛一樣跑進屋來,噗通一聲橫躺到床中央,叫著:‘你這死鬼,叫你閉气、憋死!'……”
  屋子一片震天价的笑聲,帕甫努季耶夫自己也縱聲大笑起來,眯起了由于對情欲的思念而變得火辣辣的眼睛,手里的剃刀就差沒把皮帶都割斷了。什卡利克正在吃白菜,噎得气都回不過來。馬雷舍夫用拳頭在他背上敲了一下子,這位小戰士摔下長凳,無意中倒把白菜咽了下去。卡雷舍夫的鼻孔象馬達那樣噗昧一聲,把桌子上一塊洋蔥皮噴得飛起來打了個旋落到地上。就連醉酒以后還未复原的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雖然羞于開口說話,此刻也抿起兩爿蒼白的嘴唇微微地笑了。
  柳霞回到屋里來了,她偷偷微笑著,暗地里招呼鮑里斯來到穿堂里。她把奶桶塞到他手上,讓他喝剛擠的鮮奶,她繼續意味深長地微笑著,用手替他擦干淨沾上牛奶的、剛長出不久的胡須,小聲地告訴他:
  “我打听到了軍事秘密!”
  中尉惊訝地張大了嘴,臉上露出蠢乎乎的半信半疑的神色。
  “你們部隊還要在這里駐扎一到兩天!”
  排長夾緊喉嚨惊叫一聲,一把抱過柳霞就在屋子里打起轉來,結果把窗台上的鏡子也摔了下來。
  “啊喲!”柳霞惊叫一聲,“這可不是好兆頭!”
  “什么不是好兆頭?!”鮑里斯大笑起來,“你相信預兆?你真迷信!舊腦筋!兩個晝夜!這難道還少嗎?”
  柳霞一聲不響地收拾著玻璃碎片。鮑里斯幫著她收拾,一面把帕甫努季耶夫的耍貧嘴轉達給她听。門砰地一響。柳霞把碎玻璃放進栽著花的木桶里,就赶緊往廚房走去。
  “全体!背槍集合!”准尉故作精神地用嘶啞的聲音吆喝了一聲,站定把氈靴后跟一碰,向鮑里斯報告:“中尉同志,命令到廣場集合,汽車正在派來。”
  “汽車!什么汽車!不是還待兩晝夜嗎?……”
  “這是誰在胡說?”莫赫納柯夫兩只布滿血絲的眼睛向在場的人盯了一眼。戰士們聳聳肩膀。帕甫努季耶夫用一只手指揉著太陽穴,朝著准尉直眨眼。莫赫納柯夫本想借這個題目搞點什么花樣,但排長的臉色非常不好看,于是解釋道:“來了個車隊!就是運送俘虜的那個車隊,正派往團里來。徒步行軍怕一冬天也赶不上前線部隊。”
  柳霞倚在門邊。白色的頭巾散開了,露出了胸前黑色的綢帶和連衣裙胸口的開襟。鮑里斯象個樹樁一樣直立在廚房中間。“你們這是怎么回事?”莫赫納柯夫的目光似乎在問。
  戰士們相互埋怨著,咒罵戰爭,匆匆收拾行裝,把中尉一忽儿擠到這邊,一忽儿擠到那邊。什卡利克在稻草里亂翻,他在尋找皮帶。准尉用氈靴把稻草排起來,勾到了那根象被石頭砸爛的死蛇般的皮帶,就用氈靴一挑挑到什卡利克的頭上。
  “還要給你雇個保姆吧?!”
  戰士們的行裝不多。終究磨蹭不到哪里去,很快收拾定當。
  開始告別,大家都去和女主人握手,七嘴八舌,眾口同聲。這類事已習以為常了:一路進軍途中,宿營地不斷變更,如果沒有兩千次,少說也有千把次了。
  “快一點啦!快…點啦!斯拉夫弟兄們!”准尉不知為什么情緒不好,不斷把一枚硬幣往上拋。“汽車可不是馬匹——不喜歡等人!”
  戰士們抽上煙,一個個往街上走去,氈靴踩得廚房里到處是稻草。屋子走空了,顯得冷冰冰地。柳霞用背撞開門,奔進房去。
  “我是不是還需要請求原諒?”
  鮑里斯一邊往軍用挎包里塞信件和毛巾,一邊失神地用眼盯著莫赫納柯夫。
  准尉咕嚕了一句什么,把帽子壓到耳朵上,將一枚硬幣直扔得碰著天花板,但沒能接住它,他砰地一聲關上了門,走了出去。
  鮑里斯目送著戰士們离開暖和的住地,然后在准備進房間之前,又站定了一會儿,好象正置身在懸崖邊上。終于猛地背上挎包,理了理軍大衣的門襟,推開了房門。
  柳霞坐在凳子上,臉朝向窗外。連衣裙上的鈕攀和鈕扣脫開了,黑色的攀帶朝兩邊翹著。鮑里斯給柳霞把鈕扣扣上,系上攀帶,摸了摸她的手。該說點什么,最好是說几句笑話之類。但一句笑話也想不起來。
  “大家在等你呢!”柳霞用一种家常的平靜語調說道。
  “是的。”
  “那就走吧!我不送你了!我做不到。”她的下巴在手上貼得更緊了,壓出了一個深深的小窩。柳霞的神態,那抿得緊緊的嘴唇,和頻頻顫動著的睫毛叫人看了既感動,又不免想笑。她此刻的樣子就象一個在畢業晚會上撤嬌使气的女學生。
  時間在過去。
  “這可怎么辦呢?”鮑里斯倒了倒腳,把腰間的挎包整了整。“我該走了”。他重又倒了倒腳,又整了整挎包。柳霞不作聲。她的下巴壓得已經完全變了樣子,臉頰往上堆起,鼓成一團,加上微微翹起的鼻子,鼻翼由于生气而張大著,稚气的翹睫毛跳動得更利害了。袖口又脫了開來;辮梢也不知怎么會掉在窗框的濕淋淋的凹槽里。
  “唉,你呀!你呀!這有什么辦法呢?”鮑里斯心里嘀咕著,把她浸濕的發辮擰干,小心翼翼地把辮予放到柳霞高高弓起的背上。
  “這可不是我的過錯……”鮑里斯說道,把手放在她坦露的脖頸地方。發辮下面毛茸茸地散發著溫暖,就象一只鳥窩,手指可以感覺到她皮膚的戰栗。“我的小寶貝!”鮑里斯心里呼喊著,他強自克制著才沒有扑下身子去親吻這惹人怜愛的溫暖的肌膚。
  “當然,”柳霞感覺到他終于克制住了沖動,就說了一句。她看了看自己的雙手,就立刻讓它們忙個不停:她整了整飾帶,又伸手摸摸喉嚨,把手指并攏使勁掐了一下,使皮膚都變白了,“誰也沒有過錯”。
  “那么再見了……”鮑里斯笨拙地,就象新兵上操似地向后轉身,輕手輕腳地打開了通向穿堂的門,在門旁站了一會儿,掃視了一下廚房,好象在等待什么。
  誰也沒有拉下東西。
  “稻草也沒有收拾好。弄得亂七八糟就拔腳走了。總是這個樣……好吧,還有什么呢……臨別相送再遠,無非多流眼淚……”鮑里斯把稻草踢到廚房的角落里,就動身追赶自己的部隊去了。
  ***
  戰士們從四面八方向廣場集中。靴于踩過雪地好象踩在白菜幫子上一樣發出咯嚏咯嚓的聲音。村里的居民都燒稻草,白蒙蒙的煙霧象云朵一樣彌漫在村子上空。村子座落在兩座樹木蔥蘢的小山丘中間,正當一條小河分岔的寬闊河灘地,河水下行,匯人一條更寬的河道。河對岸一帶都是農舍和菜園子,中間有一座小教堂。
  鮑里斯覺得很奇怪,在這以前他怎么會沒發現有這座教堂。河對岸一帶遭受過戰火洗劫。教堂的圓頂也被掀掉了。可供大車通行的木橋已經燒坏,攔杆都倒塌了,河里的冰炸成了碎塊,黑乎乎的,冰窟窿直往外冒气。村庄里也還有人升著爐火,煙往兩個方向飄過去:一部份沿著河道飄散,一部份飄向峽谷,這令人難以忘記的可怕的峽谷,收尸車隊已經開辟了一條通向那里的走雪撬的路,峽谷的入口是通向河邊的。
  德寇是出于什么原因,為什么不在河的這邊防御,卻要開進荒野,鑽進峽谷地帶,反而企圖從那里突圍呢?戰爭自有它出人意料的地方,有它超乎常規的一面。有時候整排、整連被打掉了,但有一兩人竟毫發無傷。有時候炮彈、炸彈把整個村落都搞成一片瓦礫,可就在村子正中央有一間小農舍安然無恙。周圍是一片廢墟,農舍卻連窗干部沒有震坏一扇!
  連長菲利金現在手里有了机動車輛,覺得自己簡直象個統帥,一下子不可一世起來。他好象是從遠處,居高臨下地在打量鮑里斯,似乎在掂量著鮑里斯身上和自己身上發生變化的程度。菲利金手上緊緊繃著一雙鉻揉革手套,從哪個方面看都肯定是女式手套,他指手划腳地在發號施令:誰上哪輛車,車与車之間保持多少距离。
  戰士們高高興興,說著俏皮活登上了汽車。沒有人會比剛睡了好覺、吃飽喝足的戰士更心情舒暢,何況他們知道這次不用勞動雙腳,可以乘上汽車赶路。
  不知從哪儿來了兩個穿著一模一樣黃色皮襖,圍著花頭巾的烏克蘭姑娘。雪白的牙齒、丰滿的体態,簡直是從戰前的招貼畫上飛下來的美女。
  沒有一個士兵經過姑娘們身旁的時候會無動于衷。每個戰士都要作點表示:有的說一句悄悄話,有的伸手拍拍她們的肩膀,而有的人居然想把手伸進她們的皮襖。
  烏克蘭姑娘們尖叫著,抵御這些步兵們的進攻:“去你的吧!俄羅斯佬!”“嚼舌頭的,真該死!”“去,去,哎喲,真煩人!”“快走吧!快走吧!”但是明擺著的是,這些姑娘也不愿意放開這些俄羅斯佬,她們也喜歡這种鬧哄哄的打情罵俏。
  鮑里斯還沒有感到內心深處有什么震動,只覺得那沒有干透固而凍硬了的領子象一圈箍一樣卡著脖子,也不知是因為寒冷,還是因那硬梆梆的領子使他感到呼吸也困難;腦子里象塞了一堆亂草,几乎轉動不了,思考力遲鈍得每一轉念似乎腦瓜就會嘰嘰嘎嘎響,但是眼睛、鼻子、耳朵、特別是那顆心,經過昨天一夜的快速運轉,現在倒是能轉動自如,劇烈地工作了。他的眼睛看得見那個偽警察家還在冒煙的農舍,看得見被烈火燒得蛾曲的楊樹,鼻子聞得到那燒焦尸体的令人窒息的臭味——村民們這一場火,把這個叛徒內奸,連同他的騸豬、家畜、奶牛和全部家當都化為灰燼:如果有誰真正惹惱了這些溫順的、善良的人們,那就發抖吧,烏克蘭人是很少發怒的,但一旦動怒就不可收拾。火燒的現場傳來抑制得低低的、不帶哀訴的哭聲,警察的妻子和孩子們,上帝保佑,總算幸存了下來,沒有被燒死,但他們沒敢放聲大哭,不敢訴怨。
  就這樣,他的眼睛、嗅覺、听覺活動著,緊張地在搜尋著什么,至于究竟在搜尋什么,傾听什么,他自己也不清楚。心卻一個勁儿地收縮著,收縮著,好象馬上就會找到一個角落,就在那里安頓下來,或者相反,就在那里爆裂,或者停止跳動。但是距离停止跳動還遠著吶,倒是悲傷和憂愁就在眼前,可是中尉暫時還不會理解這一點。他忙忙碌碌圍著汽車跑前跑后,情緒越來越激動,甚至還伸手摸了一個姑娘絆紅的面頰。“好一個紅苹果!”他惊歎了一聲。從前他不要說伸手去摸,即使是帶點非分之想對姑娘瞧上一眼他都不會有膽量。連長菲利金從心底深處對排長身上在這短短時間里的變化感到震惊,不由得熱情地惊叫起來:
  “好哇,鮑里斯,有男子气概!”
  中尉正想說句玩笑話來回答這位軍校的老同學和戰場上的老朋友,但終于沒來得及回答,因為就在這時候,柳霞從那破舊的微微傾倒的農舍里直向車隊飛奔過來,頭上胡亂披了一條羊毛頭巾,腳上還穿著那雙黑色的便鞋,一條大辮子在背后甩動著。她奔到跟前,就當著眾人的面親吻著鮑里斯,然后就往汽車上爬,戰士們拉她上車,那件漂亮的黃色連衣裙脅下裂了個日子,鞋子也掉了一只……柳霞把曾經在她家里住宿過的所有戰士都吻了個遍,這些人對她來說都已經變得那么親近。她高聲他說著,要他們照顧好中尉,當一一囑咐完畢,她又淘气地笑了起來,還叮囑不要再給什卡利克喝酒了……
  在別處宿舍里借宿的戰士們羡慕得惊歎不己,他們堅持要求柳霞也要想著點他們。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替她脫下一只鞋子,把里面的雪倒掉。柳霞扶著馬雷舍夫的肩膀,只用一只腳站著,說著玩笑話應付那些戰士,目光卻一直在尋找鮑里斯,他一會儿被找到了,一會儿又從她視野里消失,她嘴里不斷他說著,說著,自己也不知道在說些什么。
  “孩子,愿上帝保佑你!”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給柳霞穿上鞋子,說道。卡雷舍夫給柳霞整了整頭巾,順手撫摸了一下她的頭。。
  車隊就象站立了好久的馬隊一般,猛然開動了。鮑里斯把柳霞一把拉過來,緊緊地摟在怀里,軍用挎包的搭扣刮著了她的鼻于,她只覺得鼻子很痛。
  “中尉!中尉!”司机煞住車,催促著排長,“車隊開走了,我不熟悉路線。”
  從旁邊駛過的汽車上的士兵們,嘻嘻哈哈地叫喚著什么。
  “從前還興禱告一下,”柳霞說道,手指撥弄著他軍大衣的領子。“可是我們又不信教。我們是無神論者……要不然能象老古派的鄉下女人那樣大哭一場也好……可我們又都在學校里念過書。都不行!”
  “是呀,是呀!那可不行!”鮑里斯回頭看著一輛輛汽車,含含糊糊他說著,輕輕地把她推開。“還哭哪!你都凍僵了!回去吧!”
  他跳進司机艙,砰地關上鐵皮的車間,卻又立刻把它打開,想請求她原諒這樣粗魯地和她告別:我一定使她感到受了委屈……當然……難道可以說這樣的話……但是汽車進足了勁儿吼了起來,猛地一沖就疾馳而去,把排長一下子摔在座椅的靠背上,柳霞被拋在后面了,隱沒在塵霧之中。她就這樣永遠留在了他的記憶里——一個恫然若失的,困惑不解的柳霞。
  戰士們在汽車上旁若無人地唱著,叫喊著,吹著口哨。煙蒂還在踩髒了的雪地上冒煙,路面上空一串串青灰色的煙圈還在打轉,而車隊卻已經駛出村子爬上了斜坡,領頭的一輛汽車已經馬上要駛進森林了。
  “地址!”柳霞失聲喊了一下,就飛跑起來。“我的媽呀:地址!……”
  她心慌意亂,不知所措地追赶著車隊。但兩條腿怎么追得上汽車呢……
  那輛正面象豬臉那樣的外國汽車在松樹林子的邊緣擦過一根又一根松樹的枝干,于是高處的雪紛紛落下。就象舞台上降下帷幕一般,遮蔽了生命和万物,松林靜悄悄,一片冷漠,林子深處幽暗無光,就是在那里,游擊隊員們吊死過那個色迷心竅的外國鬼子。
  柳霞站住了。
  要地址有什么意思呢?要來何用?時間放慢了腳步,停止了一個夜晚,現在重又飛跑起來,它毫不留情地計算著人的生命的每一分鐘,每一小時。夜晚過去了,它帶來了新的一天。一切都已經難以補救,一切都已經無法挽回。
  一切都曾經有過,一切都已經過去。
  另外一個車隊從柳霞身旁駛過。戰士們指指點點,議論雪地,議論農舍,議論柳霞的腿。柳霞已經沒有力气向他們揮手打招呼,只會搖搖晃晃彎下整個身子作禮,嘴里反复說著:
  “愿你們全都平安……愿你們全都平安……”
  她回到家里時已經差不多凍僵了,渾身沒有一絲力气。鞋予凍得象石頭似地敲在地上咚咚直響。頭發上都是雪花。濕辮梢凍成了冰,象一個鉛錘敲打著她的背。柳霞連衣服也沒有脫,就象一頭小狗嗚鳴咽嗥叫著,鑽進被窩,下意識地希望還能感覺到昨夜的余溫。
  這房子已經被后勤部隊的戰士占用了。一名年過中年,然而身形矯健的中士,敲了下房門,走進房間就解釋起來:
  “剛才門開著。我們以為房子沒有人住……”
  “住下吧!”
  柳霞一面抖落腳上的鞋子,一面用力把被子拉上來蓋在身上,她想緊緊地靠著些什么。她牙齒打著戰,從她麻木的嘴里發出一聲聲越拖越長,越變越細,越來越沉痛壓抑的哀號。她那烏黑幽逢的眼睛里出現一种變幻莫定的閃亮,無動于衷的眸子好象結了一層閃閃爍爍的冰花。眸子的里面似乎已經掏空,只剩下空空如也的外殼。
  牧童与牧女
  (蘇聯〕阿斯塔菲耶夫著
  夏仲翼譯
  第四章
  死亡
  生命從無了時,
  痛苦難有盡頭。
  彼特拉克1
  冬天公公撩起已經破爛不堪的白色大袍下擺,匆匆忙忙离開前線朝北方退去。被戰爭摧殘得傷痕累累的大地重又顯露出來,它借著陽光的溫煦,融雪的滋潤,為自己醫治創傷,用綠草的細茸覆蓋刀痕和彈坑。柳枝已經抽芽,山坡上紫羅蘭遍地怒放,款冬花猶如點點繁星,雪花幼芽象尖尖的子彈頭破土面出。一群群鳥儿飛過戰壕,在戰場上空也停止了鳴叫,隊伍也變得雜亂無章。人們把牲口赶往牧場。母牛、山羊、綿羊羔用牙齒啃吃著低低的嫩草。管牲口的都不是牧童,一色的都是牧女,不是學齡的小女孩,就是年邁的老太太。
  吹來的風已經暖洋洋,帶著一股潮气。戰壕里的戰士們眼看著融化了的雪水直流進塹壕,不免引動了鄉愁。
  這時,在冬季戰斗里減員很多的步兵團被調去整編了。
  部隊一整編,剛轉為預備隊,年輕的中尉就找到了團副政委要求休假,干瘦干瘦的樣子活象一條歲魚魚謄。
  副政委第一個感覺是:中尉想開一個什么樣的玩笑,故弄玄虛。他想把中尉轟走了事。但是這個小伙子臉上那种深深的痛苦,也許還有什么別的表情,使副政委克制了一下,沒有采取急躁的辦法。
  副政委和中尉談了一會儿,談話以后,副政委自己也陷入了憂傷。
  “是這樣,”副政委沉默了好久,才拉長了聲調說道,嘴里叼了一支木煙斗。接著,皺起了眉頭,重复了一句。這一回,音調拉得更長了:“是-這-樣。”他心里在想:“雖說這個中尉年紀輕,一個基層作戰指揮員,得的獎賞夠可觀了:兩枚‘紅星'勳章,其中一枚星光上的釉彩也已經打掉了,還有一枚‘軍功'獎章。但是在這個年輕中尉身上總還有一點那個……有一點……可以看得出他身上有幻想气質,有點浪漫精神,富于浪漫精神的人容易情感沖動!他們也不怕犧牲。就象這一位滿臉愁容的年輕騎士,他完全相信,愛情在生活里只有一次,世界上沒有,也不會再有一個女人能比他愛過的那一個更完美。他說不定會不管你批准不批准,說走就走,投進他唯一的心上人的怀抱去放聲一哭……”
  “嗯——是啊!會跑掉的,這鬼東西!”副政委心里很不好受,他既怜惜中尉,同時又感到高興,因為在這個人身上沒有喪失人性。現在他既然已經陷入熱戀之中,感到痛苦、憂傷,想求得自己的幸福,可是如果以后受處分呢……
  副政委心里也委決不下了,感到很難受。他焦躁不安,身底下的凳子嘰嘰嘎嘎直響,他又裝上滿滿一煙斗辛辣的煙草、點上火,吸了一大口,然而用一种完全不是長官的口吻說道:
  “我說,小伙子,你別胡來!”
  中尉的眼睛里充滿著憂傷。任何話語都已經難以使他回心轉意。他似乎已經完全拿定了主意,至于什么主意,副政委并不清楚,于是他又撿起了种种活題:談家庭,談戰爭,談第二戰線,一心希望在談話過程里能找到一個合适的辦法,解決這件棘手的事情。辦法終于找到了。
  “等一等!”副政委竟一下子跳起身來,象踢足球似地一腳把凳子踢開。“你真是生來有福气,柯斯佳耶夫!你走運了!這就是說,你可不能玩牌羅,既然在愛情上走了運!……1”副政委想起了方面軍政治部正在招收年輕的政治指導員參加短期訓練班。既然團里的許多政治指導員在部隊進攻時都已經犧牲了,他就決定動用自己的權力派遣柯斯佳耶夫中尉去參加訓練班,以后就任命他當營教導員,這個年輕人書讀了不少,也經歷了戰場的考驗。
  “你可以順道去彎一彎,但是開學以前必須赶到!在那儿耽一晝夜夠了吧!”
  “我有一小時就夠了。”中尉好象也并不感到高興。他長久以來就苦苦熬著,一直在等待著有那么一個時刻。在這一段時間里他可是嘗夠了种种苦處……
  “把地址告訴我,還得給你出個證明。”
  “我不知道地址。”
  “不——知——道?!”
  “連姓什么也不知道。”中尉垂下了眼睛,沉思起來。“我有時覺得,這一切都是一場夢……可有時候又覺得不是……”
  “你可真有——能——耐!”副政委帶著更大的興趣仔細端詳著中尉:“今后准備怎么生活?!”
  “對付著過唄。”
  “你走吧!你這個人呀!”副政委毫無辦法地揮了揮手。“晚上上這儿來領口糧。要不會餓死你的……”
  他在想什么呢?他希望著什么?他有什么幻想呢?他在想象相會時的情景:一切會是個什么結果,這別后的重逢將是怎么一幅情景。
  他到了村子里,往長凳上一坐,這長凳就放在离她家不遠的兩棵象門柱般矗立著的楊樹中間。他記得這長凳和兩棵楊樹,因為他最后一次看見柳霞就是在那里附近。他將一直坐在長凳上直到她從農舍里走出來。如果她徑直從他身旁走過,視而不見……他就立刻站起身來,上車站去,永遠离開。
  但是他仍然深信不疑,她絕不會就這樣從旁走過去的。她會停下來,會問:“鮑里卡,你從前線開小差跑回來了?而他為了嚇唬她,會說:“是的,跑回來了!為你開了小差!……”
  事情也正是這樣:他坐在兩棵楊樹下面的長凳上等待著,從頭上的船形帽到腳上的皮靴都糊滿了塵土,楊樹已經爆出了沿著動液的白色嫩芽。柳霞手里挎著一只家常的提包出來了,她鎖上了屋門。他目不轉睛地看著她,她一步步走近他。說來也奇怪,她還是穿著那件黃色的連衣裙,還是那雙便鞋。只是鞋子已經磨坏,鞋尖也走樣了,裙衣上的黑色飾帶不見了,鑲袖上的皮毛已經磨光,兩片袖口毫無生气地耷拉著。柳霞眼神憂郁,臉龐消瘦,雙眼深深下陷,神情專注內向,辮子還是照老樣子盤在腦后,她變得老成持重,神情嚴肅了。
  她竟從身旁走了過去,這個女人顯得有點難以捉摸地陌生,嚴肅。
  沒有辦法了,只能往車站跑,赶快回部隊,到前沿陣地去,參加戰斗以求一死……
  但是柳霞放慢了腳步,非常慢地轉過頭來,好象她的脖子疼痛似地:
  “是鮑里卡?!”
  她兩手伸到他身上,摸他的臉,摸他胸前的軍服,纖細冰涼的手指摸到他領子里的老傷疤,然后雙手抱住他的臉龐,手掌心触到那硬鬃毛似刺人的男人的髭須,惊呼著:
  “真的是鮑里卡!”
  她連手上的提包也沒有放下就趴到中尉的腳下,按最古老的,最原始的拜物教的朝拜方式匍匐在他的靴子上,發狂似地親吻那經過一路風塵已經脫綻開裂的破皮靴……
  ***
  但是這一切全都沒有發生,而且也不可能發生。步兵團并沒有調去進行整編,它是邊作戰,邊進行補充的。而鮑里斯往往還沒有來得及去熟悉這些補充來的新兵,其中有些人卻已經陣亡了。鮑里斯帶著自己的排一步一步地挺進,最后來到了西烏克蘭。
  什卡利克每到春天就要犯夜盲症,曾經把他送去治療,并且讓他留在野戰醫院里工作,對于這一點排長感到很高興。前几天,什卡利克又來到前線,他是滿心歡喜,因為見到的都是自己人。
  不久前,有一名參謀部的大尉來到前線,他還很年輕,但是气派十足,是羅斯托夫市人。他帶來了軍餉名冊。戰士們大為惊奇,轟動起來。原來還要給他們發軍餉!大家立刻簽了字,領了去年冬天几個月的餉,捐作國防基金。
  大尉用狙擊槍打敵人,甚至參加了一次攻打一個村庄的戰斗,士兵們在攻占村庄以后,曾經打下過一只大雁,据說這是失群的孤雁。
  帕甫努季耶夫也請大尉吃過雁肉。他盡量巴結大尉,替他搬行李,給他挖單獨掩体,還舖上稻草,到時候就探問:“大尉同志,是不是要吃點什么東西?要不要弄點水洗把臉?”這位老消防隊長深知后勤部隊生活的好處,總想找個机會离開連隊,要不然,說不定什么時候就糊里糊涂被打死了,雖說他又机伶,又會動腦筋,可子彈這玩意儿實在不是好東西。大尉經不起帕甫努季耶夫死乞白賴,最后還是把他帶跑了。排里戰士卻說:“丟掉大累贅,步子邁得開!”
  在戰事平靜的時候,帕甫努季耶夫常常來探望步兵老戰友,拿出部隊供應處買來的香煙請客。他東拉拉,西扯扯,到前線陣地去轉上一圈,走的時候總要帶上一大包德軍的軍披、軍用雨披、皮靴之類。戰士們心里清楚,帕甫努季耶夫搜羅這些戰利品是去賣給老百姓或者換東西的。
  莫赫納柯夫有一次臉色陰郁地訓了帕甫努季耶夫几句:
  “你听著,老滑頭!要么你就從我們排里除名,要么你就帶上鍬去挖土直到戰爭結束!咱們國家沒有奴才已經二十年了。”
  “奴才當然已經二十年沒有了,”帕甫努季耶夫衷心表示同意,因為他不想和准尉吵嘴,只是繼續想說說道理:“不過大尉同志既不會洗衣服,又不去做飯。誰應該想著點他們呢?人家是知識分子。”帕甫努季耶夫抽完一支煙,朝中間地帶看了一眼,過了那地方,黑沉沉的,就是德軍的戰壕。“昨天夜里這儿就有過一場戰斗偵察,懲戒營的士兵都打死了!”帕甫努季耶夫歎息著。“樹林子倒沒有傷著什么,倒霉的還是人……戰斗偵察是最苦的差使。所有的火力全對著你一個人打,就象打兔子一樣……”
  莫赫納柯夫一把扭住帕甫努季耶夫胸前的軍服,把他死死按在塹壕的溝壁上,憋得這位老消防隊員直往上翻白眼。
  “我知道你指的什么。”准尉把一枚檸檬手榴彈往上一拋又接住,把它送到帕甫努季耶夫鼻子跟前讓他聞聞,說道:“你明白我這是什么意思嗎?”
  “怎么能不明白呢?你把一切都表示得那么富于表情……”
  “那你就滾吧!”
  帕甫努季耶夫用手指急促地把煙支揉軟,兩眼呆看著那只繳獲來的打火机,它做成一個裸体女人的形狀,身上的細枝未節都顯得惟妙惟肖,火頭是從她兩條大腿中間打出來的。
  “我是要滾的。而且要滾得遠遠的!”帕甫努季耶夫把打火机放進胸前的口袋里,令人厭煩他說道:“只是你和中尉別滾到對面去……喏,就那地方……”他點頭指指中間地帶,那里我們部隊几名戰士的尸体還在雨里淋著。
  第二天,羅斯托夫的大尉又光臨柯斯佳耶夫中尉排的駐地,身邊還帶著一名如影隨形、神气活現的傳令兵。他又是到處找人談話,事事表示關心,詢問有什么困難,商量解決困難的辦法,而在談話中間,好象是隨隨便便他說起,打听排長和准尉是不是和一個女人有關系,据說她在村子被德軍占領期間,在家里養了一個德國房客,甚至和一個住在她家里的德軍將軍還有點什么瓜葛。
  “帕甫努季耶夫這畜生居然給前線部隊抹黑了!”准尉說道,“我得繼續和他單獨談話,要把情況給他說明得愈加表情丰富一點……”
  但莫赫納柯夫所設想的那种攤牌式的說明情況并沒有實現。戰爭每時每刻都在說明和改變前線的生活,它按自己的方式在支配人們的命運。
  冬季開始的進攻還在繼續,但戰爭已經只是憑著慣性在向前推進,攻勢減弱了,行動緩慢了下來,步調有點不穩。前線各部隊只進行一點局部的戰斗,旨在改善陣地態勢,為轉入長期防御作准備。
  團部命令柯斯佳耶夫排去偵察一個村庄,村口有一個養禽場已經完全荒蕪,雜草叢生,如果可能的話就搶占村子右方的一塊高地,就是軍事情報里所謂的制高點。莫赫納柯夫在警戒哨的掩体里呆了一整天,用望遠鏡細細觀察,研究判斷。到了夜里,他帶了一個班的自動槍手,悄俏地干掉了德軍信號彈手和警戒哨,就摸進庄子,一下子開起火來,庄子象炸開了鍋,聲音嘈雜,好象養禽場又重新開張,而那些被德國鬼子白白吃掉的公的和母的火雞都扑騰起來,聒噪不休。總之,德國鬼子惊恐万狀,丟下村庄逃跑了。
  自動槍手們鑽進几間小屋,從那里有交通壕直通小高地。他們提著被丟棄的背囊說:“這一下帕甫努季耶夫可以發財了。”戰士們一致感到高興的是不用再挖戰壕了。高地上還留著一座完整的觀察所,在掩蔽部里甚至還生著爐子,連電話也沒有來得及切斷線。戰士們因為襲擊成功而歡呼跳躍,對著話筒高呼:“希特勒--完蛋!”那邊傳來的回話是:“俄國豬玀!”自動步槍手們你搶我奪對著話筒亂罵德國鬼子,取笑他們,口里還唱起帶點政治性的下流小調。
  敵人受不了那樣的臭罵,詛咒著要“伊凡們”“通通完蛋”就把電話線掐斷了,就在這當口,炮兵們卻已經來到了剛剛攻下的觀察所,把興高采烈的步兵戰士們硬是赶出了舒适的掩蔽部。自動步槍手們一邊咒罵這些老是來赶現成的、不要臉的炮兵,一邊來到村子里煮土豆吃,抱怨著該死的占領軍把養雞場里的火雞全吃光了,一只也不剩,還興奮他講著在電話里怎樣和德國鬼子斗嘴對罵的情景。
  莫赫納柯夫和卡雷舍夫留在高地上,以便和炮兵部隊保持聯系和相互配合。早晨查明一個情況:高地的整個斜坡上,村庄菜園子后面的平地上,還有各家菜園子的地里都埋了地雷,甚至那座一半倒塌的雞舍里也埋上了,這是德國鬼子建筑的又一道防線。
  將近中午的時候,田野上出現一個戰士,不顧一切地向高地闖過去,走的就是那條埋了地雷的水洼地,洼地上那些泡脹了的黑乎乎的上墩中間有一個淺水潭一閃一閃地發出很亮的光。
  “是誰讓鬼迷了心竅了?”卡雷舍夫用一只手搭在額上觀望著。
  准尉轉過嘹望鏡,貼著鏡片望著。
  “跑來一個工兵!”不知為什么他惡意地冷笑了一聲,正想再說句什么,但洼地上砰地一響,就象空屋子的門摔碰時的聲響,一個土墩掀到了空中,炸成許多塊塊,騰起一團黃色的煙。
  “啊——喲!我的媽一一呀!”戰壕里傳來叫聲。
  卡雷舍夫定神听了听,突然失惊地重重拍了一下揉皺了的馬褲說。
  “真叫人難受!這是帕甫努季耶夫呀!”他破口罵了起來,“什么惡鬼引你到這儿來啦,該死的家伙!來撈戰利品了?撈什么戰利品?!”
  “啊——育!啊——育——喔!救——命一——啊!救一一命——一啊!”
  卡雷舍夫住口不駕了,喘著粗气,大大咧咧地爬出戰壕。准尉一把抓住他的腰帶,把他拖回了戰壕。
  “冒冒失失上哪儿去,傻大個儿!活得不耐煩啦?”
  准尉用了望鏡搜遍了整個洼地。洼地上舖滿了霉爛的樹葉,土墩上一蓬蓬去年的拂子茅、一叢叢米芒草和硬毛草都枯成了灰色,淺水潭周圍驢蹄草的幼芽鑽出地面,象一排排白色的小牙齒,整個洼地都針尖似地布滿了嫩綠的草葉。帕甫努季耶夫在土墩子間掙扎,扑騰得泥漿四散飛濺,他一個勁儿地嘶喊著,一只沼澤地帶的魚鵝在他頭頂上扑刺刺盤旋著,長嘯低嗅。
  “待在這儿!”准尉命令卡雷舍夫,自己卻敏捷地,貼著地面爬出戰壕,彎起的手臂只用很小的動作划動著匍匐前進。他爬离高地以后,就站起身子,仔細地觀察著周圍,一步一停,謹慎地朝著沼澤地走去,活象大雷鳥在發情求偶時的神情。鳳頭麥雞低鳴著,向他扑過來,在他身前身后翻飛。
  “去,去!你們這些傻瓜,去!”准尉用衣袖抹去臉上的汗水,“給你們一下子,才會知道厲害!”
  他好不容易走到了帕甫努季耶夫身邊,把他從泥漿水里拉起來。帕甫努季耶夫的下肢齊大腿根都讓防步兵地雷炸爛了。草經過地雷一炸,都變成了白色,發出一股爛蒜的臭味。莫赫納柯夫突然記起一件事:他的女儿,現在已經是待嫁的姑娘了,生平第一次吃了香腸以后,后來逢人便說:大蒜有一股香腸味。不知什么原因,莫赫納柯夫僅有的几次想到孩子們和家庭,都是突然發生的,他不由自主地因為這种難能可貴的記憶閃光而微笑了。帕甫努季耶夫停住了叫喚,莫赫納柯夫神秘的微笑使他害怕。
  “別怕!”准尉說了一句,“喏,抽支煙吧!”他把一支卷煙塞進帕甫努季耶夫嘴里,摸了摸身上的口袋——他把火柴不知撂在那儿了。帕甫努季耶夫慌忙伸手到胸前的口袋里邊——那里藏著他珍愛的打火机。
  “你把打火机拿著吧——作個紀念。”
  “上帝保佑,但愿你少掂記我們……”
  “請饒恕我吧,尼古拉·瓦西里奇。”帕甫努季耶夫帶著哭聲叫道:“我昧了良心,昧了良心啦!造謠說坏中尉同志……還說你……”
  “干嗎要說坏他?就算我對人凶狠吧。但為什么要說坏他?……”
  扎了好多綁帶,而且不容易扎。准尉又掏出了一個急救包,用牙齒咬開包。帕甫努季耶夫還在那里哭罵自己,在求寬恕。
  “別叫啦!耳朵受不了!”准尉喝住他,“在戰爭里人和人要象兄弟般相處,這才……”
  “你救救我出去吧,尼古拉·瓦西里奇!我有孩子,還有卓伊卡!我有家有小,我會一輩子………輩子為你禱告……”帕甫努季耶夫突然尖叫一聲,閉過气去,不再作聲:原來准尉把他炸破的陰囊緊緊地裹扎在腹股溝上了——這是触上防步兵地雷后最常見的也是最危險的傷勢。“別掉了什么玩意儿……”莫赫納柯夫把帕甫努季耶夫那完全任人擺布的肥大軀体往身上一背,心情陰郁地獨自說了一句玩笑話。
  人們在戰壕里用木杆和軍用雨衣做了一副擔架。把帕甫努季耶夫抬走以前,先往他嘴里灌了一口伏特加。他嗆了一下,睜開燒得發紅的模模糊糊的眼睛,認出了鮑里斯、卡雷舍夫和馬雷舍夫。
  “饒恕我吧,弟兄們!”帕甫努季耶夫把頭向后一仰,用手捂住了臉,他那稀稀落落長著几根褐色硬毛的喉結象織梭似地來回抽動。
  卡雷舍夫和馬雷舍夫抬起擔架。鮑里斯目送著他們走到淺水潭后面。准尉神情不滿地嘟囔著,用刷子在刷軍服和褲子。
  帕甫努季耶夫這個老消防隊員真叫人不痛快,是個刁鑽古怪人,兩個阿爾泰戰士就是這樣叫他的,可是偏偏他們倆還得為這個刁鑽古怪人吃苦頭。
  兩人把帕甫努季耶夫活著送到了衛生營,就往回路上走,臨近村子的時候,他們由于抬擔架勞累過了頭,精神上不免有點松懈,突然傳來一聲槍響,卻不見回聲。
  卡雷舍夫跨了一步,又跨了一步,心里還保持著鄉村夜晚的恬适感覺。在他的感覺里,這不是槍響,不是的,而是一聲拖長的甩鞭子的聲音,這是鄉村牧人把剛吃了頭茬草的母牛從牧場往回赶,在整個冬天里這些母牛一直圈在悶熱的牛欄里。牧人心情歡暢,得意洋洋地甩著鞭子,想讓整個村子都听得到;這根鞭子是他在冬天時候親手編的,辮梢里夾著硬鬃毛,抽打起來的聲音和打槍一樣。
  卡雷舍夫的兩條腿站不住了,膝蓋已經不能挺直,可是他還能看得見那几間小屋、一排楊樹在薄暮里清楚的輪廓;看得見嬌小纖弱、尚未成熟的小夜梟暗綠的身影在閃亮的淺水潭里戲水,還有孑然獨立在土墩上的魚鷸,在淺潭的水面上投下了一個長長的黑影;再往后就是樹林,大概是原始森林了,森林后面應該是群山。但是他的目光已經散了,固定不到一個地方,他依稀覺得大地的前方箍了一條黑帶,他的目光怎么也透不過這根窄窄的黑帶。它象一根腰帶那樣猛然抽了一下卡雷舍夫的眼睛,然后,就和早先在預備團里那樣,緊緊地箍住了他那肥胖的、農民的、不習慣穿軍服和扣鈕扣的身軀。腰帶收緊肚子,已經收到最后一個眼子,但還在收下去,不是收緊在腰部,而是收在胸部,越收越緊,收得連骨頭都咯咯響,呼吸也發生困難。卡雷舍夫想深深地吸一口空气,舒展一下壓緊的胸膛,但不僅沒有吸到空气,反覺得天旋地轉,翻江倒海,房子,樹木,紛紛往他頭上壓下來……卡雷舍夫禁不住用雙手去擋……
  “大——哥!”馬雷舍夫狂呼起來,托住倒下身子的老鄉。
  “臥倒!臥倒!”莫赫納柯夫從戰壕里跑過來。
  卡雷舍夫和馬雷舍夫也久經沙場了,懂得他的意思,臥倒在土墩上使狙擊手打不著。
  于彈打在卡雷舍夫的右胸上,把近衛軍獎章的一只角也打彎了。大家把卡雷舍夫從沼澤地里拖出來,抬到養雞場旁邊搭出來的小屋里時,他還沒有斷气,但不讓把他再抬到衛生營去。
  “我不——行了,”他斷斷續續地抽著气說道。
  馬雷舍夫忙著往卡雷舍夫的腦袋底下和脊背后面塞點什么軟的東西,想讓老鄉呼吸得松快一點,他用手掌替卡雷舍夫抹掉嘴唇間滲出的血沫,嘴里沒完沒了他說著:
  “大哥,要不要喝口酒?你要什么嗎?你別忍著,你盡管說……”馬雷舍夫嘴張得很大,臉色發青,禿頂上不知怎么搞髒了。他整個人好象倦縮了起來,一下子變得枯瘦憔悴,明顯地好象老了許多。
  鮑里斯揮揮手,讓戰士們都到屋外去,大家低著頭走了。排長跑到卡雷舍夫身前,把他身子底下的稻草整整好,就默默地等待著,他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做點什么事。一种細若游絲的聲音,好象是從電話蜂鳴器里傳來一般,——這是馬雷舍夫竭力想抑制自己不哭出聲音,一口气回不過來,喉嚨里發出的嘶鳴,這种凄厲的、象黃蜂鳴叫的尖嘶,直刺人的耳朵,揪人心肺。
  卡雷舍夫在咽气了。他稍稍眯起眼睛,兩只眼窩已經出現圓形,他把眼睜一睜,好象用這個動作在對中尉說“再見吧”,然后把目光移向鄉親。鮑里斯懂得,他應該离開了。中尉站起身于,卻移動不了腳步。
  “我家里的……”
  “你說什么,你說的什么呀!……”馬雷舍夫打斷了他的話,“你臨終不要牽挂了,放心上路吧!”他按照農村的方式傷心而又熟練地邊哭邊訴說著,每個字都象是從夾緊了的喉嚨里擠出來的。“你的家,我的家……現在叫我可怎么活——下去呀!我還要活著干么呀?……”他突然改變了剛才那种疼人的、熟練的語調大聲哭著。
  鮑里斯往暗處跨了一步,摸到身前的一根撐架還不知是立柱,他把額頭抵緊在這冰涼的硬木上,好象是在嚇唬誰似地,翻來复去他說著:“俄羅斯人就能夠這樣死去!就能夠這樣!……”
  村庄里一片寂靜。養雞場廢墟的后面,偶而升起几發信號彈,冷落凄絕,毫無生气的閃光在黑暗中照出一座座萊園子、樹木掩映里白色的農舍、和路旁那象峭壁那樣高聳入天空的白楊樹。
  “他死了。”
  鮑里斯緊緊抱住馬雷舍夫,不知所措地撫摸著他那冰涼的禿了發的腦袋。馬雷舍夫抽抽噎噎地訴說著戰前他們這一對老鄉怎樣親密無間:他們同一天結婚,一起加入集体農庄。有時候他們兩人一起出去玩樂喝酒回來,老鄉卡雷舍夫總是不聲不響往家里一溜了事,而他馬雷舍夫這個大傻瓜,卻總是大叫大嚷:“快把門打開,開大一點儿!……”弄得整條街都听見。
  夜里,人們在星光底下,默默地、沒費什么事就把卡雷舍夫埋葬了,用木杆做了一個十字架,這位阿爾泰山區農民最后栖身之地恰好正是一個荒蕪的鄉村墓地,稀稀落地矗立著几個顏色不同的十字架和几塊刻著看不懂的花体字的石碑,石碑下面是不知何許人的古墓。墓地四周長著一叢叢的接骨木,已經結了花蕾的低矮的刺花李,在墓地邊上圍成一圈權充圍牆。一只預兆不祥的鳥,從墓地中間唯一的一棵老樹上扑刺刺地直沖黑暗的夜空。
  在這塊墓地上有三個新的十字架。上面都挂著一頂帶角的鋼盔。馬雷舍夫在動身回村的時候,竟沉著嗓予怒吼著扑向已經爆出嫩芽的楊木十字架,把它們一一拔了出來,拋到了墓地外面,那些生了銹的鋼盔也被甩了出去。鋼盔在黑暗里恍當一響,把石頭擊出了火花。
  莫赫納柯夫變得孤僻,沉默,總是單人獨處,避開別人。從兩鬢和耳朵后面射出一束束皺紋,布滿了整個臉。嘴角往下垂,嘴唇也干裂了。走起路來笨拙地搖動著,象一捆凍硬的濕布似地。他睡得很少,吃得很坏,已經完全不喝酒了,只是一個勁儿抽煙,打仗時拼死拼活,不顧一切——他是在尋求死亡。
  但是死亡偏偏躲著他。
  莫赫納柯夫設法弄到了一件干淨的襯衣和一只新的背囊。襯衣穿在了身上,背囊卻藏在掩体里。背囊里有一個圓乎乎的東西,象家里烤的圓面包,然而戰士們探听到這里面是一顆反坦克地雷。大家在猜測,准尉要這個東西派什么用處?德國人一時糊涂丟了高地和村庄,沒有奪回來,就調坦克來進攻。炮兵向坦克開炮,擊毀了一輛,其余的坦克卻沖向塹壕,登上了高地。反坦克火箭手,雖然向坦克正面的鋼板發射了几炮,結果卻都犧牲在戰壕底上,臉向下栽倒在泥土里。
  坦克壓過來碾平了戰壕,莫赫納柯夫准尉一刻也沒有离開觀測鏡。
  一輛渾身是土、鋼板上布滿了砂眼和焊縫的重型坦克向高地上的觀察所沖過來,它搖動著帶鋼箍的炮管,左側的一條履帶已經松動,發出匡啷匡啷的響聲。坦克正面的鋼板上亮晶晶地閃現出許多疤痕,油漆也一塊塊剝落了,就象花蛇蛻下的皮。
  這輛坦克久經戰場,里面的駕駛員技術嫻熟,机動應變,大膽果斷,兩側借硝煙掩蔽,不暴露在火力下面。這樣一輛坦克足抵得上十輛用……
  莫赫納柯夫背好背囊,最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很粗的煙卷,踩滅了煙頭,貓著眼向四周環顧了一下,似乎是在告別,又站了一會儿,目光停在戰壕的胸牆上一動也不動,好象是在觀察胸牆上面震落下來的土塊和騰起的灰色塵霧。“沖上來吧!好小子!”莫赫納柯夫抖擻精神,猛然一躍,跳出戰壕。
  莫赫納柯夫讓坦克直駛到他身体盡旁,坦克手從敞開的艙口里看到彌漫的煙塵突然跳出一個人,不由得往旁邊一閃。准尉也看見了敵人那張嚴重燒傷過的臉,光禿禿的皮膚象嬰孩那樣是玫瑰紅的顏色,眉毛沒有了,睫毛也沒有了,紅紅的眼皮向外翻轉著,因此使得眼睛也好象被磨光過似的,眼珠是斜視的。這駕駛員被燒傷過,而且看來燒傷過不止一次。
  他們兩個人互相對視的時間不過一剎那,但是莫赫納柯夫根据駕駛員丑陋的眼睛里一閃而過的臨死之前的恐懼神情看出,德國人心里對一切都清楚了,有經驗的軍人和沒有經驗的軍人最大的不同就在于前者能夠清楚地看到可怕危險的程度。
  坦克震顫了一下,立刻緊急剎車,金屬的摩擦聲尖厲刺耳。但是車身仍在滑行,毫無辦法地向前沖去。這個俄國人用雙手蓋住臉,用手指緊按著眼睛,嘴里輕聲他說了句什么話,就扑倒在履帶下面。反坦克地雷的爆炸使這輛輾戰沙場的老坦克身上焊好不久的焊縫又開裂了,履帶碎成段段飛進了塹壕。
  莫赫納柯夫准尉臥身炸坦克的地方留下了一個彈坑,邊緣燒成了焦土,中間是燒焦的庄稼茬杆。准尉的軀体連同他那已經在戰爭中熬干并散成菌粉的心都散落到了高地上,高地向陽的一側已經一片蔥蘢。
  人們在觀察所里發現了准尉留下的軍用挎包,里面有几枚獎章別在一塊厚的碎布上,還有一張給排長的字條。准尉請求他照顧妻子和孩子們。地址是:“莫蒂基諾區中心,肥皂街,房屋門牌……”“
  但是就在同一天,排長鮑里斯·柯斯佳耶夫自己的右肩也被地雷碎片炸傷了。他在土洞里的爛稻草上還差不多坐了一晝夜,輕輕撫摸著用繃帶挂在身上的右手,右手涂了好些敷藥,粘乎乎地閃著亮光;沒有人能接替他的職務,副排長不在了,春季攻勢以來初級指揮員們傷亡殆盡,蘭卓夫·柯爾涅依·阿爾卡季那維奇被軍報調去了。排里的老戰士只有馬雷舍夫和什卡利克了。
  那些在戰壕里滾得渾身泥巴的戰士們,簡直讓連續的作戰累垮了,他們大部分都是從軍醫院重返前線的,也有從烏克蘭各個村子里征集的新兵,由于時值解凍,道路泥泞,戰士們的給養很糟糕,只能胡亂應付著吃一點,對前線日常生活的這种狀況,他們倒也還能習慣,沒有怨言,有時候他們也到土洞里來看看排長,倒不是為了請求指示,而只不過是來問問他是否需要什么東西?
  晚上,排里的值勤戰士往避彈坑里塞進一個飯盒,在一塊破布上放上一個自己烤的黑麥餅。鮑里斯嘴巴貼在熱的飯盒邊上,一口一口地喝著只放了几片不新鮮的菜根的、形同白水的熱湯。黑麥餅在牙齒中間咕咕嘎嘎直唱。戰士們用槍托舂打去年的陳麥粒,并且用工兵的鐵鏟烤餅。鮑里斯費了老大的勁儿用牙齒細細嚼著那有點霉味的,由很粗的粒子捏合成的麥餅,他強迫自己把整個麥餅吃得一點也不剩,要知道這是戰士們把自己最后的一點口糧都給了他了,他可能有這樣那樣的缺點,但是要尊重戰友的兄弟情誼這一點,他是深深懂得的。
  鮑里斯用喝剩的一點點菜根湯潤了潤干噎的喉嚨,就蜷伏下身子在潮濕的掩体里躺著。一只土鱉虫從冬眠中蘇醒過來,又干起了挖土的營生,小土塊散落到鮑里斯的臉上,掉進他的耳朵。
  第二天早晨,長著頗不雅觀的拉碴胡子的、在戰爭里毫發無傷的連長菲利金給排里送來補充的兵員,十五名一九二五年出生的兵,還有一名剛剛從烏拉爾軍事學校畢業的少尉軍官。
  鮑里斯向全排的同志告別,祝愿這戴著共青團徽的新排長健康長壽,和戰士們團結友愛。
  菲利金小心地擁抱了一下排長,在他背上拍了一下,說:
  “鮑里亞!我等你回來。”
  在路上有一輛大車追上了中尉。站在車上精神十足地抖著韁繩的是什卡利克,他在醫院里飽餐了一頓,對一切都心滿意足,他尤其高興的是戰士們竟搞到了一輛大車——他們把車上的空箱子扔了下來,把赶車人推到地上,就關照什卡利克去追赶受了傷的排長同志。
  中尉高興地爬上大車。一頭扑在散發著一股老鼠气味的稻草堆上。路面坑坑洼洼,大車在壓得很深的坦克車轍里行進時,他在車里被顛得上下震跳,滾來滾去,但是他已經疼痛和疲乏得感覺麻木了,始終昏昏迷迷地打著瞌睡。
  什卡利克不斷抖動韁繩拍打著瘸腿馬的兩側,還咂巴著嘴巴,盡說著他們巧奪大車的經過,赶車人本來都准備動槍了,可是后來戰士們請他吃麥餅和菜根湯,連長同志又請他抽香煙,這赶車人才算息了怒气。
  大車陷進了泥泞的低洼地里,鮑里斯想試著幫助什卡利克、但看來兩人的力气都大小。什卡利克叫了一聲:“我來,中尉同志!”他動作麻利地跑到馬匹前面,抓住馬籠頭用力拉。
  馬匹開始往邊上繞,避開洼地中間的大水坑,陷在泥里的車輪吱吱嘎嘎直響。水坑里塞滿了樹杆、碎木。鮑里斯低著頭,坐在洼地另一邊,背靠在一棵被車輪子壓斷的柳樹干上,他听著馬車壓坏灌木的折裂聲,听著什卡利克的大聲嗆喝:“駕!你這個畜牲!”什卡利克還壓低了聲音罵娘,以為中尉听不見。森林里吹過來樹木表皮化凍的濕气,夾雜著鮮嫩樹芽的香气,臉上可以感到微微漾來一絲絲若有若無的暖風,而洼地和地面仍籠罩在寒冷的昏暗里。樹林的深處閃現著一堆堆灰白的積雪,這昏黑和冷霧就是由此而起的。森林里潮濕,泥泞,難以通行,因而一片沉寂,而森林上空已經暖意盎然,鳥鳴啾啾,鷸鳥翻飛。暮然間一陣火光沖破了林中昏暗,一聲轟響打破了沉滯不動的寂靜,水洼地里騰起一股黃黃的,發出酸味的水柱。排長咳嗆著,憋得气都喘不過來,不顧一切地向洼地沖去。就在他眼前,大車的一個輪子從空中砸下來,壓倒了一些灌木枝析,滾了過去,一個軟綿綿的東西,在漸漸消散的煙霧中,嚓叭一聲掉進爛泥里,一股熱乎乎的血腥气和火藥味直沖人的腦門。
  什卡利克處事從來有點顧前不顧后。但是他呢?這個火線上的指揮員,蹩腳的一排之長,理應嗅覺靈敏,為什么也那么稀里糊涂?一點都沒有意識到危險?那儿不是明明豎著好几塊畫著骷髏的木牌嗎?這是地雷工兵的警告牌。可他是怎么了?為什么竟連一個人在這种戰斗生活里必須保持的一點警覺都會麻痹,喪失?
  “可怜的孩子,可怜的人呀!”鮑里斯說著,也可能只是腦子想著,他用手揉了揉浮腫發痒的眼皮。他茫然站了一會儿,向四周環顧了一下,好象是要記住這杳無人跡的、不易識別的地方,這地方被坦克的履帶和車輪子輾得遍体鱗傷,處處都是彈坑,他瞞珊地走在灰暗的林子里,在樹林稠密的地方,春天的小鳥經過剛才一時沉默,重又婉轉啼鳴起來,他朝衛生營走去,耳朵差不多震聾了,身体已受了內傷。
  他感到傷口疼痛,爆炸時的氧化物刺激著他的眼睛,可是心里卻不感到一點痛苦。只是在好象被狂風吹刮空蕩蕩的身体里,出現了一個什么東西,撞擊了一下胸口,又猝然下墜,變成一种持續的鈍痛,象在身体里灌了一滴鉛水。
  鮑里斯覺得內心越來越沉重,簡直不堪負擔了。
  衛生營里真是人滿為患。軍官們可以优先包扎。但是鮑里斯根据戰壕陣地上官兵一致的老規矩照常排隊,而且讓那些他認為傷勢比他嚴重的士兵先上去包扎。他足足等了一晝夜才睡上觀察台。
  。
  一個笨手笨腳又不愛說話的女護士不是把鮑里斯肩上這厚厚一層繃帶用藥水浸濕潤開,而是把板結成梆硬一塊的紗布卡嚓卡嚓硬扯下來,用棉花球擦了一下從傷口里冒出的鮮血,給他吃了一片白色的藥片,然后回頭愉眼張望了一下,自己也吞了一片。鮑里斯不覺朦朧飄忽,如斷如續悠悠地做起了夢。女護士也同樣兩眼迷糊起來。
  一位架著老式金絲邊眼鏡的醫生,生气而利害地閃動著一雙濕潤的眼睛,把鮑里斯推醒,用拳頭敲了他一下肩膀,問他什么地方痛。“我不知道。”中尉精神萎靡,神情淡漠地答了一句,因為疼痛立刻象回聲似地布滿了他整個身体。醫生困惑不解地看了傷員一眼:
  “你是在什么地方酒喝多了吧,親愛的?!”他用探針刺了刺創口。
  血流得更加厲害了,淌到背上、肚子上,引起一陣陣麻痒的感覺。鮑里斯被抬离了觀察台,給他打了針,用氨水擦了擦太陽穴,在肩頭切了一個十字形的切口。
  衛生營的護士長對中尉說,再過一星期,至多兩個星期,保證中尉可以歸隊。“好象不是這么回事,”鮑里斯心想,“肩上的傷不好侍候,一點也惊動不起,而且肩是關節部位,不容易收口。”不過他也懶得去想,一切好象都無可無不可,心想:“反正在那儿橫倒都一樣,只要圖得清靜。”鮑里斯不吵不嚷,從不罵人,也不要求撤退到后方醫院去。他對于疼痛已經習以為常,因此總是老老實實地在帳篷里躺著或是乘在衛生營的汽車上轉移,他看著周圍的一切,經常的看著天空,看著云彩無窮的變幻,一种凄涼而單調的宁靜使他象嬰儿那樣沉浸在混飩的朦朧之中。
  在一個陽光明媚,暖風薰人的日子里,鮑里斯單穿著一件胸口以下不開襟的襯衣從帳篷里爬出來,他把一條打過補丁的被子扔到地上,就坐在上面;樹林里剛剛爆出的、非常醒目的,密密層層的嫩芽和林中雪花,散發出陣陣香气,水洼地里還殘留著積雪,象是一汪汪肥皂水,從那里飄過來的卻是融化的雪水气味和柳樹花那种苦澀香甜味。他坐著,身子靠在一棵表皮象魚鱗起伏的樹杆上,他不知道樹的名稱,此刻他心里覺得十分舒暢。
  一群蜜蜂在陽光里扑閃著翅膀,鄭重其事地嗡嗡叫著飛來,然后一行行落定在已經開花的柳樹上。蜜蜂使柳樹梢頭暄鬧晃動起來,柳林象是燃著了火,往四面八方甩著火星。嗡嗡的蜂鳴叫人心醉,枝頭小烏呼朋引友,送出一片清音,一只鸛鳥在地里踱步,竟象喝醉了似地搖晃著身子,時而縮起一只腳獨立著,引頸向天,送出聯珠似的一串串唳聲,這催人欲眠的鬧盈盈春日气象,哪里還有狂暴的西伯利亞之春的一絲蹤影?鮑里斯不覺昏然瞌睡起來。
  他听得見一切聲音,感覺得到剛剛解凍的地面透過被子傳來的寒气,感覺到大地生命的搏動,甚至青草破土抽葉的聲音,然而他又好象什么都沒有听見,好象周圍所發生的一切都是在另一個什么人心里,而下是在他的心里得到感應。
  有什么東西触了一下他的手,手上一陣刺痒。鮑里斯睜開眼睛:手腕上爬著一只彩蝶,正象一個年輕醫生那樣認真仔細地用触須搭摸著被肥皂侵蝕得蛻起的皮膚。
  鮑里斯對這只小心謹慎的彩蝶看著,竟看出了黃色連衣裙上的黑色的鑲邊,窗玻璃上結成种种圖案的冰花。
  “柳——烏——霞——阿!”
  彩蝶從手上飛開,落在一株尚未綻蕾的花莖上。
  “柳——烏——霞——阿!”
  彩蝶貼在這株光禿禿的,象失血的人的血管似的花莖上,翅膀一張一合,准備隨時可以飛走。
  “傷員,你看見柳霞沒有?”
  鮑里斯痴痴地笑著,兩眼盯著一個時彎里抄著一只鍍鋅鐵皮桶的短腿女人。
  “我在問你,看見女炊事員沒有?”
  他竭力想弄明白是怎么回事。
  “你是怎么啦?腦子全糊涂了?”女人伸一只手指對著太陽穴比划著轉了一下,“連每天給你弄三頓飯的女炊事員也不記得了?”
  那只彩蝶飛走了。
  “我什么也記不得。”中尉懊喪地轉過臉去。
  “我看也是這么回事!”女人擺動著兩條短腿往河邊赶去,更加放大了嗓門喊著:“柳——烏——霞——阿!你到底在哪儿?“
  “柳霞,你到底在哪儿?”鮑里斯把臉埋在散發著醫院藥味的棉被上,叫道:“柳一一烏——霞一一阿!柳霞,真有過你這個人嗎?真有過嗎?”
  他的胸膛已經呼吸到大地送來的冷漠的、不易覺察的气息。而他的痛苦,他那無力的反抗,對于大地來說,既不能有所助益,也不會造成損傷。大地從事著它永恒的事業。它即將分娩,准備臨盆,因此象所有的產婦一樣,只專心致志在它自身和它腹中蠕動著小生命,至于他鮑里斯這樣一個奄奄一息、微不足道的人,對大地大無足輕重了。大地是永恒的,而他只不過是在大地上匆匆來去的過客而已。
  衛生營主任醫生在查房的時候,對他進行了檢查,把他的身体翻來倒去,用拳頭敲他的左肩腫骨。醫生見到准尉在皺眉頭,就嚴厲地問道:
  “疼嗎?”
  鮑里斯低下頭回答道:
  “疼。”
  醫生用更嚴厲的目光透過眼睛看著他,一面慢慢地把听診器血紅的橡皮管繞在手上,說道:
  “您在我們這里待得太久了,待得太久了……”
  鮑里斯在醫生的聲音里覺察到一种不友好和掩飾不住的怀疑。傳來剛才尋找女炊事員柳霞的那個短腿女人討好奉迎的冷笑聲。
  “我們這儿不是療養院,是衛生營!我們每個床位都要計算著用……”護士長說話夠厲害,這個有著一副圣像般的儀容和一雙仁慈眼睛的女人,曾經輕率地隨口決定中尉只需要進行兩周治療,可是他卻辜負了她的愿望,躺著,躺著,沒個完。
  中尉伸開四肢躺在公家的病床上,無可奈何地笑著。
  他眼前浮起一幅景象:有一次,一個西伯利亞小伙子用螺絲扳頭結果一只已經受傷的野鴨子的性命。鴨子被血憋得換不過气來,尖聲哀叫著,痙攣地抓著船底掙扎,兩小伙子卻不住地用扳頭敲擊鴨子的頭。鮑里斯甚至記起了敲打布滿羽毛的頭骨時發出的又鈍又悶的聲音。
  是嘛,結果是他鮑里斯占了什么人的床位,白白地吃掉了什么人的面包,呼吸著別的什么人的空气,就這么懶得動彈地躺著,而他們,這些真正的人,此刻卻在代替他作戰。
  鮑里斯強壓著滿腔火,低沉他說了一句:
  “那你們把我扔到……污水坑里去……”
  那位護士長平時听夠了奉承話,善于借權弄勢,縱慣于男人們的殷勤周到,這一下竟气得渾身哆嗦,醫生兩眼慌了神。這位已經不太年輕的,被戰爭弄得精疲力盡的醫生由于整個衛生營都清楚的原因,對護士長怕得不行。這樣一位臉蛋象圣像的女戰友要玩弄個把這樣的窩囊男人于股掌之上,真是不費吹灰之力。為了營造一個安樂窩,她會使他和原先的家庭离异,等戰爭一結束把他帶到南方哪一個小城,在那里定能有饜足溫暖的日子,之后就能對這類窩囊的男人頤指气使上一二十年,讓他做牛做馬到死為止。
  “我不要看作這表里不一的假慈悲!”鮑里斯直視著女護士長傲慢的臉,毫不容气他說,他簡直是怒不可遏了,又補充了一句,“你出去!要不我就把你纏的繃帶全扯下來……”
  “你敢!”護士長說道。
  “你給我出去!……”
  醫生用乞求的眼光望著護士長,把跟著她的那些人全赶到門口。
  “冷靜一下,冷靜一下!……”
  “把這個英雄綁在床上!打一針!”護士長大聲宣布,為的是讓其他帳篷里的傷員都能听見。
  “這難道也是一個女人?!”鮑里斯覺得怒气在消退,內心悵惆地自問了一句。
  “這一下可惹禍了!……”不知哪一個傷員埋怨了一句,“你這一來連我們也不會有好日子過,這是天字第一號的坏婆娘。少見的毒蛇!”
  “好啊,真夠英雄!”
  鮑里斯身上的棉被掀掉了,值班女護士把灌滿了藥水的針筒瞄准著他,左手手指夾著一團濕棉花,中尉听話地把身予湊到針底下。
  “不用綁了,請打吧……”
  值班護士偷偷把棉被替他蓋好,然后到候診的帳篷里故意大聲說她完全按命令執行了。說是這樣整一整有好處。本來嘛,這些傷員都放肆透頂,簡直都沒治了。
  由于針藥的作用,鮑里斯渾身軟綿綿的,腦子已經迷迷糊糊,嘴里還說著:“是啊,這也是一個女人……”
  他醒來的時候,精神萎頓,全身沒有一點力气。外面大滴大滴下著雨,打在帳篷上象小雞在啄食似的。傳來很遠地方森林的喧囂聲、峽谷里積雪下滑的沙沙聲,杜鵑的啼聲……
  深夜時分,衛生營主任醫生突然來到帳篷里。他穿著軍大衣,戴著壓到耳際的船形帽。皮靴統子雪亮閃光,打濕的靴面上粘著几片隔年的爛樹葉。看來,這個人在樹林里散過步,思考過家庭問題。鮑里斯經過那一番精神激動以后,視覺、听覺和感覺都變敏銳了。
  “還沒睡嗎?”醫生撩起濕大衣的下擺,坐到中尉的床上,擦著眼鏡,毫無表情地宣布:“我決定把你轉到后方醫院去!”停頓了好一會儿,他撇了撇有著白色傷疤的嘴唇說:“在行軍的條件下,心靈上的病和骨髓炎是沒法治的。”他憂傷地補充了一句:“至于慈悲嘛,我理應告訴你,從來是表里不一,虛假的,而在戰爭里尤其如此……”
  醫生想說說話,但鮑里斯疏遠地沉默著,等著他离開。雨越下越大,打在帳篷上的聲音單調,乏味,催人欲眠。
  “道路愈加泥泞難走了,”醫生心里想著,嘴上說了出來,他站起身,在低矮的帳篷里不得不俯下身子,“我對你有個忠告:不要把自己和別人隔絕,要承認現實就是這么一回事,要不,孤獨會把你壓垮,而孤獨感要比戰爭可怕得多……”
  醫生在外面還站了一會儿,啪地打開了手電,歎了一口气,就踏著緩慢的、拖沓的步于向黑暗中走去。
  帳篷里一片宁靜。雷聲和傷員們睡夢中的呼吸反而突出了這宁靜的氛圍。鮑里斯合上了眼,身心松快,他感到滿意,因為所有的人都不來惊扰他,他可以躺著,什么也不想,沒有任何煩惱,而主要的是,不用強打精神,鼓起力量和意志以求繼續生活下去。為了什么呢?目的究竟何在?難道是為了殺人或被人殺死?不!不!決不這樣!夠了!難道是為了取得胜利,然后凱旋而歸?但是沒有他也一樣會胜利,這一點現在已經完全清楚了,當然胜利還不會馬上就來。而他現在已經既沒有力量,也沒有精神,他的能量已經消耗光了,形神俱毀,心力交瘁……
  那么父親和母親怎么樣呢?還有那句話:“俄羅斯人就能夠這樣死去!……”是呀,當然還有爸爸和媽媽。他們將感到痛苦,痛不欲生。但是或遲或早我總是要离開他們的,离開他們身邊去另外生活。這不是一樣嗎?……”這時在他眼前馬上浮起一個短短的、由兩個音節組成的詞“柳——霞”它縈回不去,清晰明白,如同被節日燈光照亮著一般。鮑里斯好長一段時間就這樣讓這兩個照耀在節日燈光里的音節停留在自己眼前,不在它跟前作种种訴說,也不去深究其中的含義,不讓自己和自己的思想越過這懸布眼前的照耀著節日燈光的字面……
  他終于找到了一個自欺欺人的辦法,讓自己相信一個說法:這個名字是他幼年在一個奇异的夢境里所見,這個夢繼續演進著,恬靜而愜意的夢,這個夢不一定會實現,因為它大過于美好了……
  行了,至于還剩下那句“俄羅斯人能夠這樣……”那么能夠這樣的人難道還少嗎?他一生中說過的連篇空話和豪言壯語也夠多了。“生活都是人各一面,死亡也是人人不同。人有選擇死亡的自由,也許,是僅有的自由……”這句話出于誰之口?鮑里斯在哪里听到過它?這些話是對什么說的?啊——啊……
  “去它們的吧,什么話語、思想——全是折磨人的東西。我什么也不愿去回憶,什么也不愿去想呀!”于是他變得越來越孤僻,既象是与世隔絕,疏遠一切,又象是一無依憑,任由擺布:送他上哪儿,他就去哪儿,無論對他怎樣,他都逆來順受,甚至和醫務人員也再也沒吵過嘴,對誰也不頂撞。何必如此?有什么意思?
  對生活的渴望可以使人變得無比堅強——于是人就能夠戰胜奴役、饑餓、殘疾、死亡,擔負力不胜任的重負。
  然而,如果人已經失去了生的渴望,那時人身上剩下的也就只有一副包著骨頭的皮囊。因此在前線常常有這樣的事。一個很堅強的人好象是無緣無故突然象一只鑽進沙灘里的蜥蜴,無聲無息,變得性情孤僻,遠离人群。于是總有一天他會以一种令人不由得不信的把握宣稱:“我馬上就要被打死了。”有的人甚至都給自己确定了期限:“今天或明天。”這些前線戰士的話,總是,几乎總是應驗的。
  ***
  在傷員列車上,鮑里斯分到一個靠邊的中舖,正對護士和護理員的挂著打補丁被單的單間。護士和護理員是兩位姑娘,在傷員列車上已經工作很久了。她們早晚兩次分發溫度計量体溫,在她們的單間里分一份份的菜湯,稀飯和面包,然后把碟子和湯瓶送到大家手里,還要盡力安尉那些傷員。護理員名字叫阿麗娜,是個很隨和,性格溫順,耐心很好的姑娘,她好几次想引鮑里斯開口說話,但他總是只回答一兩個字,盡管臉上這時多少要擠出點笑容,于是阿麗娜也只好走開,到比較愿意說話的傷員那里去張羅了。
  鮑里斯從迷朦中醒來,他轉臉向窗外望去,看見女人們正驅赶著公牛、母牛在耕地,看他們協調地揮動著手臂,按古老的方式,從筐子里取种予撒播。在田間和小樹林掩映里可以看見一根根煙囪和房屋的外形。接著是中部俄羅斯的農村,房子是灰色的屋頂,低低的灰色的圍牆是用細木樁和不規財的石塊砌成的,一塊一塊的冬小麥地直延伸到傾斜的農舍牆腳跟前。這里有些地方已經有拖拉机和播种机在奔忙,馬儿奮力拉著犁或是耙,頭低得都貼近了壟溝。
  在永恒的、能耐受一切的土地上,進行著永恒的勞動。鮑里斯記起了不知什么時候,在什么地方听到過的話:“大地上只有一條神圣的真理一一這就是作為創造生命者和哺育生命者的農民的真理。”
  鮑里斯底下的舖位上躺著一個干疲的、上了年紀的大叔,上身斜綁著繃帶,這樣子象革命時期水兵們斜挎的机關槍子彈帶。他抽煙熏著了中尉,還不斷咳嗽,用公家發的襯衫衣襟大聲擤鼻涕。這位大叔趴著身子躺累了,就要人家幫他側過身。阿麗娜推轉他的腿讓他在舖上轉身。他哼哼了一陣,朝窗外一看,失聲叫道:
  “春天了!我的天啊,瞧這青草!那地,那地啊!全是霧气!地得了潮气!糞堆上長出了蘑菇!……啊,鳳頭麥雞,鳳頭麥雞!在飛吶,起盤頭吶!天哪!還有白嘴鴉!還有白嘴鴉!在壟溝里那挨蹭勁儿,找虫子吃哪,多認真呀!找到了!找一到了!咬住它,咬啊!我的上帝……”
  大叔渾身顫抖,哭了起來,從這一天起好象是得了憂郁症。他喝起湯來心急慌忙,潑得沈頭和褥單上全是,剩下的湯他端起碗來喝,也從碗口邊流了出來。稀飯和面包他都是囫圇吞下去,然后又重新靠在窗口,哈哈大笑著,大發議論:
  “這里都用母牛耕地了!俄羅斯變窮了,變窮了!希特勒這條癩皮狗把咱們弄到了這步田地,我操他媽的!”
  “老一大爺!老一大一爺!!”鄰舖上的几個傷員要他顧忌一點,“護士和護理員在這儿,她們終究是女人家。”
  “我怎么啦?難道罵過人啦?我操你媽……”
  傷員們都拿這個庄稼佬逗樂。他倒也不生气,盡嘮叨個沒完,在舖上翻過來,側過去,抽他的馬合煙,身体明顯地在恢复。
  “我快了,快回來了,娘儿們!”大叔朝著車窗外喊道,似乎那些彎腰扶著犁的婦女能夠听到他的叫喊似的。“我在醫院養好傷,就會來耕地,來一耕一地!”耕地兩個字他簡直是呻吟著講出來的。大叔居然還給鮑里斯鼓勵性的勸告:“你這個小伙子別垂頭喪气!你去找點藥草吃,要找春天的藥草!它有起死回生之力。養力才叫大呢!穿得透石頭;可這是什么?嗯?這是什么鳥?嘴巴象火鉤子似的?
  “這是麻鷸。”
  “干嗎用德國佬的字眼儿稱呼鳥?這叫鷸鳥。鷸鳥,不就行了!”
  “好吧,鷸鳥就鷸鳥。別嚷嚷,看在上帝份上!”
  “難道我嚷嚷了?!叫鷸鳥就行!就行!啊,小牛!小牛!尥蹶子吶!你這該死的東西,該給你配种了!……”
  就這樣一路行來,耳朵邊就是車輪有節奏的敲擊和大叔滔滔不絕的話聲。燈火管制的車站落在莫斯科后面了。俄羅斯鄉村的點點燈火刺破了夜幕,車站的照明燈零零落落在車窗里飛駛而過,那倏忽來去的閃亮猶如在發射高射炮彈。車軌与車輪的碰擊,象是步槍在對射,而車身在軌道接縫處的震響,簡直就象炸彈在爆炸一般。
  中尉對車輪滾動的聲音,憧擊的聲音、轟隆聲、磕碰聲,很快就不以為意了,對于他來說,火車也是寂靜無聲的。他好象對這個世界是從一旁在觀察。
  “就說這個庄稼佬吧,他正因為自己能恢复健康而高興著吶,這有什么呢?有什么樣的幸福在等待他?他還得永遠挖地,而終有一天要鼻子向下倒在地里。也許,恢复健康就已經是一种幸福了?也可能,正是這追求幸福的過程,對美好事物的向往,賦予了這些庄稼漢,千百万這樣的庄稼漢,一种力量。”
  但是鮑里斯立刻又沒精打采地丟開了這些自相矛盾的,攪得人心神不宁的念頭——最好還是閒眺一會儿。隨隨便便地看看窗外,凡事都不必深究,任何時候都獨自一人待著,專注于一身,而自己怜憫自己是不妨事的。在這個生活里,根本就別期望別人來怜憫你!
  中尉忽然傷心落淚起來。他可怜自己,也可怜鄰舖上的傷員們,可怜那被風撳住在玻璃上的蝴蝶,那被砍倒的樹林,在地里耕作的瘦毋牛,車站上面黃肌瘦的孩子們;他因往事而神傷,可怜那留在烏克蘭小村空蕩蕩廣場上的女人,那儿還有几棵光禿禿、孤零零的楊樹、雪地里還露出一些木樁子,他后來才想到,這些木樁是人們把節日的看台鋸走當柴燒時的殘留物;他欲哭無淚地想起埋在菜園的一對老夫妻。這牧童和牧女的面龐他已經記不真切了,似乎有點象媽媽、爸爸,象他所認識的所有的人……
  一般來說,中尉已經适應了這种生活,他養成了一种本領:能夠想回憶什么就回憶什么,愿意想什么就想什么,只是他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它們隨時奪眶而出,簌簌不停,他卻沒有力量克制,止住他們。
  但是很快連回憶也枯竭了,停止了,已經再也沒有什么好想的了,或者确切點說,不愿意再去想什么了,徒勞神思,多添煩惱,因為這些回憶、思念,都讓人心煩意亂。生活難道就是這种模樣?總而言之,到底有沒有平靜的生活?沒有,根本不會有,多么遺憾呀!
  終于他連這點也不想了。他躺著,有時候閉著眼,有時候睜著眼,偶爾把目光停留在什么東西上,偶爾有些東西也還會触發一個什么念頭。他就這樣乘著火車和這些萍水相逢的人們一起馳向遠方,越去越遠。火車似乎把鮑里斯也卷進了它的運動,于是這兩者,車和人,融而為一了,他們向著那夢寐以求的停靠站飛馳著,那里將体驗到更美妙的境界,火車會突然停住,車廂下面的輪子不再發出聲響,汽笛停止鳴叫,机車里的蒸气也不再會發狂似地尖嘯,到時候將非常安靜,毫無聲息,而他將完全是了然一身!單人獨處!甚至火車也將离他而去,再也不去制造一點聲響。這該多么好啊,多么美妙——我惟我在,超乎物外……
  記得有一次這個年輕中尉坐在不知名的烏克蘭小農舍里,當時他被戰爭折磨得精疲力盡,戰場的流血景象使他精神万分壓抑,他竟生平第一次体驗到遠离人世的誘惑力,想永遠獨自一人待下去……結果,他感到害怕了。真沒有必要害怕啊!完全沒有必要!這其實一點都不可怕,而且不費什么力气,就象第一次抽煙那樣:心里著實害怕,嗆人得利害,眼淚直流,咳嗽不止,頭腦象喝醉酒那樣發暈,還有點惡心的感覺,但是心里清楚,恐怕難以放開這种帶苦味的毒品了,經不住這個誘惑。也許這也象第一次接触女人吧?恐怕你早就期待,而且知道這是一定不可避免的,知道應該克服羞澀,知道并非屈辱低下,應該克服恐懼和膽怯,相信等待你的將是快感、幸福和歡樂吧?至時這种感覺究竟怎么樣,你卻并不清楚。但是單是這躍躍欲試的好奇心,單想盡快接触這未曾領略過的東西的渴望和神秘感本身已經是一种奇异境界。是啊,鮑里斯做得對,他不泄露他是怎樣發現這一點的。好家伙,他也變狡滑了,好狡滑!……
  有一次鮑里斯清醒過來,神志稍稍恢复,听得車廂窗下有一個檢車員在大罵什么人,滿口髒話。他用錘子敲著軸箱蓋,用西伯利亞當地俄羅斯人的土話罵人,把字母e拖得很長,鮑里斯眼前涌起一幕情景:散發著腌鮭魚腥味的碼頭,古老的河堤,河堤上一排白樺樹,圓頂上長著小灌木的教堂和飛在空中的象一個個十字架的雨燕。
  “老一鄉!老一鄉!”鮑里斯聲音沙啞地喊道。
  在單間里睡著了的阿麗娜從桌面上抬起頭來,用頭巾擦了擦嘴唇,急忙跑到鮑里斯那里。
  中尉的嘴唇發亮了,好象在黃色硬紙板上涂了一層鮮紅的油漆,眼睛也象擦過似地閃著亮光,實際上這是一种回光返照;盡管他發著高燒,但身上怎么也暖和不起來。
  “你喊誰來著?”阿麗娜問道,用手掌撫摸著他的額頭。“是喊我嗎?要我給你做什么?”她似乎想到了什么,就忙乎起來,到車廂的熱水房去了一下,灌好一只暖水袋,周到地塞到他腳下。“給你。也許好暖和一點。但愿你能堅持到醫院……還有三四天路程……”她轉過臉去,象女人們通常那樣完全發自內心地長歎了一口气,說著:“你能挺得住嗎?看來你生來命運不好。別人也就這么過了,而你卻總好象有什么苦惱……”阿麗娜輕輕拍著棉被,象拍小孩子人睡似地拍著鮑里斯,結果倒是把自己拍得睡著了。她的嘴唇微微張開著,雖然在睡夢中,眼皮卻仍然不停地顫跳著。這姑娘長著一個扁平的鼻子,亞麻色的直發從頭巾底下鑽出來搭到額頭上,她的神志模樣,令人產生一种信任感。
  這姑娘完全和柳霞不一樣。頭上隨便地系著一塊白顏色的帕子,雖然也不妨叫作三角頭巾,但她終究在剎那間勾起了他記憶里還依稀存留的那個女人的形象。和他記憶里唯一留下痕跡的只是那一雙异乎尋常美麗而憂郁的眼睛,那一雙“小馬駒的眼睛”——他心里多少次想推翻這樣的比喻,這到底是個女人,是個姑娘呀,雖然他并不清楚她的一切,并不完全理解她,但鮑里斯對自己毫無辦法,再說,他對于心里產生的一切,早已听之任之,不作任何努力去改變,他害怕的只是那种苦思苦戀:自從那次曇花一現,瞬息即逝的歡樂之后,這种思戀曾使他象得了紅麻疹似地渾身熾熱,備受煎熬,可是他如今連思戀都沒有精力了,甚至它,這种思戀之情,也已經在他心里消竭,萎頹了。
  鮑里斯從被子底下抽出手來,碰了碰阿麗娜的手,他并無什么用意,完全出于一种無所事事的好奇心。
  她顫抖了一下,嚇得身予往后一跳。
  “你看,我太累了,站著都睡著了!”她過了一會儿,整了整頭巾,勉強地笑了笑。
  “你睡著了?”
  “當然。我象只神鳥,瞌睡一會儿就可以了。”她又笑了笑,恢复了常態,用同情的語調繼續說道:“你原來也會說話呀?!究竟有什么事情老在折磨你?有什么傷心事?”
  “不知道。我什么也不知道,”鮑里斯沒有听完阿麗娜聲气柔和的話,就說:“這儿……”他指指胸口,“痛苦极了……”輕輕的几聲咳嗽震得他全身抖動起來,胸口一陣刺痒難耐。
  阿麗娜用茶缸喂中尉喝水。咳嗽止住了,但呼吸卻急促起來。
  “好了。不要說話了,不要說話。”護理員一邊給中尉掖好被子,一邊說,“這咳嗽可不太好。”
  在一個煙霧騰騰的大站上,傷員列車的工作人員把傷員的髒襯衣交出去,補充給養、燃料和各种各樣其他東西。鮑里斯從昏迷中醒了過來,听到從車站熏得發黑的,色調憂郁的屋頂上傳來了音樂,神情又有了生气。他竭力振作著。牆面剝落的肮髒的車站、又黑又髒的道路、停栖在熏黑的楊柳樹上的白嘴鴉,一節節車廂,這座陌生城市分布在丘陵上的房子,還有那些眼神里透出饑色和疲憊的人們——所有這一切都逐漸染上了一層淡淡的紫色。世界沉浸在這种淡紫色里變得年青了,顯得面目一新,悅目賞心。車站的煙霧里突然出現了一個女人,她手里提著一只小板箱,這就是那惟一的女人,他費了好大的勁,才從眼睛上認出了她,雖然以前他總認為他可以在任何一個人群里,從世界上所有的女人中間把她一眼認出來。
  女人往傷員列車的窗子里看,眼光和他的眼睛相遇了。她的臉抖動了一下朝車廂邁了一步,但立刻退回去了,不再注意他,而用眼睛搜索起其他窗口、其他列車來了。
  一股不知從那儿來的力量使鮑里斯的身子向上一伸。阿麗娜在問他什么話,推他的身体,可是他一個勁儿探身向窗,嘴里發出哞哞的聲音,由于用力又咳嗽了起來。他已經听不見音樂聲,面前只看到一團淡紫的煙霧。而在煙霧深處,他看到那張長著圣母像上限睛的女人的臉,它飄飄忽忽晃動著,直到慢慢消失。
  一股強勁的冷風吹進車廂,把鮑里斯吹醒了過來。車廂的窗戶打開著,火車疾馳在斜坡地面上,一場春天的雷雨鬧得正歡,雷雨不是“進行”,不是“狂作”,而正是在“歡鬧”,它向天空拋出束束閃電,讓它們折斷毀滅在地面上,它在天空中擂起響雷,好象無數石塊在鐵皮室頂上滾過;它噴發出陣陣驟雨;在入冬以來就已經發霉的土地上歡舞,沖洗出地里的小草,幫助大地暢快地呼吸春的气息。
  鮑里斯也覺得呼吸暢快輕松起來,胸中煙塵頓消,身体里明撤空靈,暢快至极,而春雷還在追逐著飛馳列車。最長的閃電延伸到列車上空,光劍直刺車廂的頂篷,瓢潑大雨沖洗著車窗玻璃。在最前面的机車頭象孩子似滿不在乎地吼叫著,車窗外不時閃過車站小花園,里面的白嘴鴉張嘴在叫,卻听不到一絲聲音。掠鳥也是微微動著嘴巴。
  中尉整個人抖然一震,他胸口一熱,蒙在眼睛上象膠水似一層淚水掉了下來,他眼前的一切都沐浴在一种春日伊始,万象更新的光明之中。春日的雷雨使他心情激動。他因這种似曾相識的愉快的激動而微微笑了,這种激動過去他常常体驗,后來卻不再感覺了:因此他真想一次又一次盡可能多地感受這樣的激動,這樣無牽無挂地騁目觀看大雷雨,思索在這大雷雨后面、在閃電照亮的平坦大地的后面究竟有什么東西?探索清楚這些問題以后,再講給阿麗娜听,講給同車廂的旅伴們听,他和這些旅伴們不僅從來沒好好接近,甚至都沒有想到去記住他們。
  但這都等以后再說吧,等明天。現在太想睡覺了,太想睡覺……
  于是他仍然微笑著,合上還在跳動著的眼皮,剛閉上限卻突然感到固大雷雨而振奮起來的心也漸趨平靜,复歸朦朧,它跳動得越來越輕;越來越慢,越來越輕,越來越慢……
  火車好象离開了地面,离開了軌道,它也在駛离,不,在飄离大地,順入寂寞的冥空。鮑里斯突然悟到:他的生命已經不存在了。心髒卻不肯停止搏動,在單薄得象鐵皮那樣的胸壁上有力地撞擊了一下。但是此后卻再也沒有一點力量了。它抽縮了一下,往上一跳,就蹦出窗外,咕咯一聲掉進了宇宙的無底深淵。鮑里斯一度繃緊的身体挺直了,完全不動了。在合上的眼皮下面,好一會還存留著雷雨時烏云邊緣透出的大片紅霞的暖意,這霞光逐漸收縮成一條細線,最后,連這一點光彩也在中尉凝住不動的眼珠里冷卻了。
  清早,阿麗娜前來給鮑里斯洗臉,而他躺著不動,嘴角隱隱含著一個微笑,阿麗娜朝后退了一步,大聲叫喊起來,摔掉了手里的水罐,順車廂一路奔跑,竟忘了擰開門把,直接到車門玻璃上。
  死者被抬進了貨物車廂,安放在冷藏車里。他身上蓋了一塊篷布,躺在一堆堆木柴、箱子、舊的擔架和其它什物中間,在草原上馳行了整整一晝夜。在樹木稀少的南方烏拉爾地區,有人在停車時從這節車廂下面的軸箱里拿回絲引火。軸箱燒了起來,車軸卡住不轉了,于是檢車員用粉筆寫上“已坏”,車廂就被撂在這個小站上了。
  阿麗娜和車廂一起被留下,以埋葬已故的中尉,她將等傷員列車在回程上來帶走她和修好的車廂。
  死者身后的遭遇也异乎尋常:他待的地方沒有墓地。如果小站上有人死了,都送到草原上一個大村子里去安葬。小站長的說法是,俄羅斯屬下,莫非故土,因此從板棚頂上拆下几塊木板,釘了一口棺材,用舊的信號杆削了一塊墓碑,就由站長和一個值班扳道員兩個男人加上阿麗娜,把中尉的尸体用行李車推到草原上落土安葬。
  埋上土以后,男人脫下了帽子,在戰士墓前靜默致哀。阿麗娜卻不知是因為感到對中尉有點歉疚,還是這愁苦的時刻和簡陋的儀式使她傷心,她哀傷地搖了搖頭。
  “他只有一點輕傷,卻死了……”
  他們收拾好鐵鍬,就推上小車离開了。
  阿麗娜不斷回過頭來,好象還抱著什么希望,用沾滿泥土的手擦著眼睛。
  墳堆上很快長滿了青草,終于在一個細雨蒙蒙的早晨,一株郁金香頂破泡脹了的土塊,它抖掉芽尖上的水滴,張開了緋紅的小口。草原花草強勁的根須鑽進土地的深處,触摸到尸体,死死地纏住他,靠他的滋養生長,在它上面綻花吐艷。
  她傾听了一會儿這落滿了羽茅絨花、荒原野草籽和煙蒿籽的大地,內心愧疚他說道:
  “你看,我還活著,還吃面包,每逢節日還要玩樂。”
  這個低俯在地的女人身上落滿了雪花一般的草籽,她那一雙古典式的明眸正在萎靡暗淡下去。太陽慢慢地沉落到草原背后去了,晚霞仍然把天空映得通紅,她聆听著草原的天籟,不知為什么肯定鮑里斯是死在傍晚時分。夕照下的死是這樣地美。
  夕陽從從容容斂去了它最后一點光亮。它的精華透過青草的葉脈滲進了泥土。草原沙沙地響起來,聲音枯燥,毫不囂雜。一個長著毛茸茸爪子的什么東西,迎著那几乎已經難以覺察的些微光影,竄上竄下,蹦蹦跳跳。這是風刮斷了一棵飛廉,吹得它上下翻飛,直到沒入晚霞的餘燼。
  “上帝啊!”她歎息了一聲,把嘴唇貼到了那曾經是墳墓,而現在已經和大地歸成一体的地面上。
  一根角棱棱的刺薊,象一只膽怯的老鼠在搔抓著墓碑。草原一片死寂。
  “你安息吧!我走了。可我就會回到你身邊的。很快就會來的。我們很快就會聚在一起了……到那時候,誰也不能再把我們分開了。”
  她走著,眼里看到的卻不是籠在夜幕里發出令人寬慰的沙沙聲的大草原,而是一望無垠的海洋,那里有塊墓碑在晃動,就象浩森水波里一座孤單航標,這個世界里的一切都是搖擺不定的。
  而他,或者說曾經一度是他的那個自在之物,纏繞在冬眠的花草根須中,就留在無聲無息的大地下面了。
  他獨自一人——躺在俄羅斯大地的中間。
  1967一1971一1974年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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