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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辦离婚只花了七分鐘。法官是在議事廳里听取申訴的。律師兼橄欖球迷約翰尚賽采取正面突破戰術——几份證詞,妻子不作辯駁,醫生證明丈夫緊張。特德回答了印好的若干問題,說過去的經歷令人領惱,但法官似乎不怎么注意。對方球隊沒有出場,所以取胜易如反掌。爾后法院判決同意离婚和由特德管養孩子,根据是“殘暴与非人道的待遇不能保證安全或适宜的共同生活。十天以后,由法官簽署的正式文件寄來了,特德克萊默与喬安娜克萊默根据法律正式离婚了。
  特德認為應該有所表示。他帶比里上“麥當勞”去吃飯。慶祝是低調的,因為比里慶祝的只是他要到了一客炸土豆片。孩子對婚姻和嬰儿的由來不甚了了,所以特德以前邊就避免和他談論即將舉行的訴訟程序,省得給孩予的生活增添煩惱。可是現在,他想該讓孩子知道了。
  “比里,兩個結了婚的人重又分開叫作离婚。”
  “我知道,塞斯离婚了。”
  “是塞斯的父母离婚了,跟你的爸爸媽媽一樣。比里,你的媽媽和爸爸現在离婚啦。”
  “媽媽不是說要給我寄禮物來嗎?”
  ——我怎么知道呢,比里。
  “她也許會。”
  特德盯著他看,仿佛在欣賞一幅畫;比里戴著“麥當勞”送的王冠。
  “讓我再吃些炸土豆片好嗎?”
  “不,好孩子,你吃得夠多啦。”
  現在是挺愉快的,不過為了今天能夠慶祝,他付了兩千元。此時同孩子一起吃這种不象樣的東西,未免不合時宜。他覺得太虧待自己了。他在餐館里打電話給一個愿意來帶孩子的青年姑娘,叫她晚上來照料比里。他的生活圈子里沒有一個女人可以和他共同慶祝一番。火島以后的兩個月內,他一直沒把心思放在自己的社交活動上。拉里太輕浮了。而他又不想獨個儿上酒吧去對陌生人談論自己的身世。他決定打電話給牙醫查理。
  查理同他那個牙科護士遷進了一套小公寓,可是在兩個星期的共同生活后他倆就吹了。查理打電話給特德,說男子漢應該互相支持,經常見面。當特德問他當晚是否愿意碰頭時,查理真是欣喜苔狂。他倆在二號大道和七十二號街的拐角上見面,那儿一帶全是單身者酒吧。他們打算一家家喝過去。特德穿著燈芯絨外套、毛衣和便褲。查理四十五歲,很胖,穿著運動上裝和格子花呢褲,呢褲色彩鮮艷,就象光效應藝術派的繪畫。
  他們首先選擇了“伙伴”酒吧,外表很不錯,進門一看,全是穿皮外套的男人。一個牛仔打扮的人站在門口,沖著他們說道:“好啊,虎仔們。”于是他們赶緊打這個牛欄退了出來。接著他們到了“里奧里塔”酒吧,那里的自動電唱机高聲叫嚷著,酒吧里的景象跟火島相似。特德斷定這儿的主顧都是些大學生。他一邊喝酒,一邊听查理宣布特德對查理和苔爾瑪的破裂沒有責任。“漢塞爾”酒吧間里全是些挺神气的青年男女,特德還以為他們無意中撞上了歐洲青年節呢。在那儿特德听說苔爾瑪搭上了查理的一個同事,也是個牙醫。“沙巴塔”酒吧里的顧客年紀要大一些,然而還數特德和查理年紀最大。查理在這儿又宣布特德對查理和牙科護士的破裂沒有責任。特德因為喝多了伏特加,也拿不准自已是否跟這件事有關。“珠光寶气”酒吧里擠滿了一些很世故的老顧客,他們不讓這兩位新顧客在酒柜邊立足,他倆只好沿著街搖搖晃晃地走著,最后到了“重返家園”酒吧,坐上了高腳凳。
  “到現在為止,我們在不同的餐廳里一共對女人講過十六句蠢話,”特德說。他比查理更意識到在酒吧這种地方,只配用“蠢”這類的詞。查理象一張坏了的唱片,不斷地重复著同樣一句話:“嘻,小姑娘,你叫什么名字?”查理走近一個身穿男童子軍制服,极為時髦和漂亮的姑娘,按他常用的手段去勾搭她。童子軍走開了,她要到別處去點起營火。
  特德和查理靠在二號大道的牆上,一晚上他們都想著要互訴衷腸。此時正是一吐為快的時候,可是已經醉得無法交談了。查理說:“我跟你講過嗎,我對喬安娜的事感到相當遺憾?”特德說:“我盡力不去想她。”查理說:“我一直在想苔爾瑪,”接著便哭了起來。特德扶著他在街上走,并且以醉漢那种清晰的頭腦建議去“綠寶石島”酒吧喝上臨睡的最后一杯;那家酒吧正特价供應八角五分的威士忌蘇打。查里想睡覺、特德硬把他拖出酒吧送回家去。然后他振作精神,好讓那個新來的看孩子的年輕姑娘覺得他是個地道的紳士。他走進屋子,向那姑娘道謝,說是多虧她幫忙,他才有机會過了個愉快的夜晚。
  他把离婚的事通知了周圍的几個人,并且覺得也應該通知喬安娜。當他的律師在安排法律程序時,特德從她父親那里得到了喬安娜的地址:加利福尼亞州拉喬拉市的一個郵政信箱號碼。他打算寄一份文件复本給她。特德和喬安娜父母之間的外交關系并未有所改善。他們又來過紐約,但是跟他沒話可談。“問問他,我們什么時候把孩子帶回家,”喬安娜的父親說。特德想了解他們是否收到過喬安娜的信,但是她母親說:“要是喬安娜准備把她的活動告訴你,她已經長大成人,自己會告訴你。”特德發現他們對喬安娜也有怨言,從而斷定他們自己也不知道她的活動。苔爾瑪接受過七年心理治療,是特德的心理學顧問。她認為喬安娜對父母也有反感,他們可能也不清楚她在干什么。她認為喬安娜本來就是要讓特德通知她父母的,這說明她同樣在逃离她的父母。
  “不過,你得多考慮自己的心理狀態,”苔爾瑪說。
  “對,讓她見鬼去吧。”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認為你該接受治療。這一切發生在你身上,你不想知道其中原因嗎?”
  “問喬安娜去吧。”
  “你也有份特德。為什么不去請教我的醫生?”
  “我不想去。已經遲了。”
  他把那些法律文件攤在面前,草擬給喬安娜的信稿:“現在你自由了,可以隨便在內華達或紐約結婚了,寶貝。”不,這樣寫太孩子气了。“茲寄上文件數份,并奉告我們的近況,特別是關于比里的近況。”不,她沒問過。他決定把文件裝在信封里,不另附短柬,讓文件自己說明問題。以前他們在一起的時候用眉目、触摸、言語傳遞訊息,現在則用离婚證書。
  特德的父母早就許愿說要來紐約,現在終于來了。老兩口圓圓滾滾,晒得黑黑的。
  “孩子這么瘦,”他媽媽說。
  “身体很好。他生來就是這种身架子。”
  “他确實瘦。我可不是在餐館里白干了那么多年”
  他們斷定“這個波蘭人”沒把孩子的飲食料理好;他們在到家時跟埃塔見了面,對待她就象對待跑堂的男孩一樣冷淡。朵拉克萊默決定讓自己作為祖父母好好地慶祝一番。她把冰箱塞滿了她親自烹調的烤肉和童子雞,可是比里不肯吃。
  “我真弄不懂,他喜歡吃什么?”
  “試試烘餡餅看,”特德說。
  “比里,你不愛吃奶奶燒的燜牛肉嗎?”
  “不喜歡,奶奶,太老了。”
  特德听到這儿,簡直想擁抱他。朵拉克萊默做的菜總是火功過頭,几代人都勉勉強強地咽了下去,只有他的儿子威廉克萊默敢直抒已見。比里拒絕玩祖父母帶給他的拼圖游戲,因為它難到了可以考倒十歲的孩子。他道了晚安,准備去睡覺。
  “你不喜歡奶奶為你挑選的玩具嗎?”
  “不,奶奶。這些木片太小了。”
  孩子入睡以后,大人可以自由談話了。朵拉開始談起她較為關心的問題來。
  “這個埃塔太不會打掃了。”
  “她挺不錯。我們過得很好。”
  她不愿回答。不論是特德的父母還是喬安娜的父母;不論是打佛羅里達來還是打波士頓來,他們有一個共同的想法,就是認為他無能。特德拒不接受他們的評价。
  “比里是個挺聰明的孩子,媽。”
  “他老看著遠處出神。
  “我覺得他雖然碰到一些不順利的事,還是一直挺快活的,”
  “你的看法如何,哈羅德?”她問。
  “是啊,他太瘦了,”他說。
  他們准備回家的時候,朵技最后審視了一下屋子。
  “你得把這地方重新布置一下。”
  “有什么不好?”特德問道。
  “這儿還是她布置的那個樣子。真奇怪,你怎么不扔掉些東西?”
  這是個現代風味、五花八門的房間——基調是米色和棕色,一只瑞典式躺椅,起居室里挂著印度花布窗帘,餐室里放的餐桌象屠夫用的肉砧——很別致,但不太符合特德的愛好,不過特德也不清楚他的愛好是什么。這些布置主要是喬安娜搞的。她走了以后,特德根本投想到要改變現狀。
  “還有這個東西。”那是個龐大的黑色陶土煙灰缸,是喬安娜父母送的。“還留著它干嗎?”
  “謝謝你們的光臨,”他說道。
  他們走后,特德感到頭疼。他母親的批評是否一語中的了?他是否太消极被動,以至于接受了既成事實而不想作出應有的改變?他是否應該把這今房間——也就是喬安娜的房間——重行布置一番?這會不會叫比里不安?如果這會使比里不安的話,那他豈不是在折磨他嗎?他始起了煙灰缸,這只誰都不喜歡的煙灰缸,連喬安娜都不喜歡的煙灰缸,把它扔進了垃級焚化爐。他沒早點儿這么干,是否犯了大錯?他無法肯定。
  拉里表面上看來胸無城府,但當他告訴特德他在接受精神治療以后,特德開始認識到世界上确有一种黑暗勢力,不是在人的周圍,就是在人的心里。
  “我就怕卡沙諾伐情結,伙計。我跟好多女人好,就因為我擔心自已是個同性戀者。”
  “拉里,你別開玩笑了。”
  “我并不是說自已是個同性戀者,也不是說我患了卡沙諾伐情結。我是說我擔心,所以去看精神療法醫生。”
  “這倒是挺复雜的。”
  “我知道复雜。討厭极了。可我喜歡。”
  又是三個星期過去了,特德在一個星期六下午帶比里去看了《阿拉丁》,這成了那年秋天他的社交活動中最重要的節目。查理現在非常好動,給了他好几個電話號碼,而他每到晚上還是坐在家里,還把公司里的活帶到家里去做。他還保存著兩個沒打過的電話號碼。那么多從精神療法中得益的人究竟是怎么回事?他決定給苔爾瑪挂個電話,問她的那個醫生的電話號碼。
  苔爾瑪的醫生說可以來面談一次,收費四十元。他考慮了一下:比里最近傷風,看病用了五十五元,那末他為自己的精神保健花四十元也不算過分,因此就跟醫中約了個日子。馬丁格雷漢姆醫生四十來歲,穿一件顏色鮮艷的意大利綢運動衫,領子敞著。
  “齊格孟德弗洛伊德哪儿去了?”特德說。
  “請問您這是什么意思?”
  “我以為您是個衣冠齊整、留著胡子的人吶!”“別那么緊張,放松些,克萊默先生。”
  他們隔著醫生的書桌面對面坐著。特德在強作鎮靜——我很正常,醫生——他談了自己的婚姻、喬安娜的出走和以往几個月內的情況。醫生仔細听著,問了他几個問題——他對某些情況有何感想;醫生沒作任何記錄。特德怀疑自己是不是沒講什么值得一記的話。
  “好吧,克萊默先生。一次面談實際上不過是一种探索。立刻作出分析是不對頭的,我不贊成。”
  “你反對隨便說就診的人有某种情結什么的吧?”特德神經質地說。
  “差不多。讓我跟你談談我的一些印象。可能毫無根据,也可能一語中的。沒准。”
  特德覺得心理分析法到如今應該是一門學問了,而不應該是什么“沒准”的事。
  “你對這些事在感情上的反應几乎都被壓抑了。比如說,你為什么感到憤怒。你方才說你不搞社交了。好吧,你現在對女人生气嗎?對你的母親?父親?你家里出的事听來跟‘華爾頓家’病例不象。”
  特德笑了,雖然他并不想笑。
  “這是可能的——還有,這不過是一個印象——你由于家庭生活的經歷而具有壓抑感情的歷史,這可能影響了你的婚后生活,而且可能至今還在壓抑著你。”
  “你是說我應該接受治療?”
  “有各式各樣的人到我們這儿來,克萊默先生。有些人喪失机能。有些人具有具体的、壓倒一切的問題,我們就給予應急治療。有些人接受治療,一般性的治療,有助于加強對自己的了解。”
  “您是指我嗎?”
  “我并不想拖住你這個主顧。這得由你自己決定。我想治療對你會有好處。我不認為你不存在問題,克萊默先生。”
  他告訴特德他這儿的就診費是每小時四十元,等另一個病人按照計划結束治療,他就可以給特德施診。醫生認為每周兩至三次最為理想,至少也得一次。他認為這不是應急治療,特德知道有些人的療程長達數年之久。特德認為這筆開支過于昂貴,醫生表示同意,但又說無從推荐收費低廉的同行。也有集体療法,不過如果不包括定期治療,他認為療效不大。有一些診所是由不那么有經驗的醫師開設的,特德可以去試一試,不過這种診所也在提高治療費用。照醫生的說法,特德必需自己拿主意;為了更清楚地認識自己,并且為了生活得更加心安理得,到底值得花多少錢。
  “不過,我能過得去。我是說,總的說來,我的确過得還不錯。”他又彈起了“醫生,我很正常”的老調。醫生終究是醫生。
  “你要我給你發個小獎章嗎,克萊默先生?光過得去這個要求太低了吧。”
  時間到了,他們握手道別。
  “醫生,我能抓緊時間問你几個小問題嗎?”
  “只要我能回答就行。”
  “照您看來,”——他覺得這种問法很蠢,但還是往下講了——“你是否認為我應該重行布置房間?”
  醫生沒笑,而是認真對待他的問題。
  “你不喜歡房間現在的樣子嗎?”
  “喜歡的。”
  “那為什么想要變個樣子呢?”
  “好,明白了。”
  還有最后一個問題。
  “你覺得我該多參加些社交活動嗎?”這次特德笑了,想借此把問題沖淡一點。
  “您希望多參加些社交活動嗎?”他又一次認真對待他的問題。
  “是的。”
  “那就去吧。”
  特德反复推敲自已是否應該接受精神分析治療。他喜歡這個人的作風和平易的語言。也許這個人能夠幫助他。但是他無從籌措每周四十元來接受治療,減到每周三十元進行長期治療也不行。他還得交付女管家的工資和真正的醫藥費用呢。他拿定主意:自己心肝脾髒胃里有什么毛病只好由它去了。過得去就行了。房間的布置也由它去了。他要多去參加些社交活動,一定得這么辦,這可是醫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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