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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据巴爾扎克自己在小說末尾注明的日期,《歐葉妮·格朗台》完成于一八三三年九月。但是巴爾扎克在一八三三年十一月二十日給韓斯卡夫人的信中訴苦說:他的《歐葉妮·格朗台》還差一百頁沒有寫完。我們能否作這樣的推測:九月完成的是小說的初稿,到十一月巴爾扎克還在修改或重寫。巴爾扎克是慣于在印刷厂的校樣上修改原稿或重寫的,有時竟多達十五、六次。他把一篇作品歷次修改的校樣訂在一起,作為厚禮送給知心朋友保存;他說:“這是我繁重勞動和忍性求精的證据。”《歐葉妮·格朗台》想必也經歷了同樣的周折。不過可以肯定:小說在一八三三年十二月已經改畢,因為那年圣誕節巴爾扎克應邀赴日內瓦与韓斯卡夫人一家見面,行前他曾致函韓斯基先生,問他可不可以把近作《鄉村醫生》和《歐葉妮·格朗台》兩書的原稿呈韓斯卡夫人惠存。 一八三三年對于巴爾扎克來說無論在創作上還是在生活上都是關鍵的一年。在生活上,那年圣誕他与韓斯卡夫人暗中定情;在創作上他發現了一個秘密。那年九月,也就是《歐葉妮·格朗台》初稿完成的時候,他向妹妹自信地宣告:“我要統治歐洲文壇了,而且不會受到挫折!我只須再努力奮斗兩年,就能超越一切企圖束縛我的手腳、阻礙我前進的人!”1他的自信產生于他醞釀已久的一個巨大的設想:他想把已寫的和將寫的全部作品合成一個“整体建筑”,他稱這個建筑為“我的瑪德萊娜大教堂。”一八三四年十月二十六日,他在給韓斯卡夫人的信中把這個設想具体化為宏偉的計划: 他的“瑪德萊娜”將由三大部分組成:第一部分‘風俗研究’將全面反映社會現狀——社會結出的各种果。……第二部分是‘哲理研究’……解釋產生這些感情与形成這种生活的原因,說明社會与人賴以存在的條件。……繼因果之后還要有‘分析研究’……因為列舉了“果”,分析過“因”之后,就該著手探討原則了。……所謂原則,就是作者本人。”2正如安德烈·莫洛亞所說,巴爾扎克在一八三二年前一直分別在兩個領域探索。一個領域是寫哲理小說,如《驢皮記》、《路易·朗貝爾》,另一個領域是《私人生活場景》。自一八三二年起,他實現了兩者的結合。斯蒂汶·茨威格認為促成這兩者結合的,是他發現了一個秘密,那就是“如果能從确當的視角觀察當代的生活,也能寫出新鮮活潑、內容丰富的作品。重要的不是題材和布局,而是內在的動力……動力不存在于文風和結构,而是存在于人物描寫本身。”3換句話說,過去,在講故事的人和思想家之間,站著一個現實生活的觀察家,而現在,這個觀察家能夠用具体生活來裝載自己的思想和講出動人的故事。据斯蒂汶·茨威格分析,巴爾扎克在這方面的第一個成功是《夏倍上校》,第二個成功則是《歐葉妮·格朗台》。 -------- 1參見斯蒂汶·茨威格《巴爾扎克》英譯本,紐約維京出版社一九四六年出版。 2引自安德烈·莫洛亞《巴爾扎克傳》中譯本第二九九頁,人民文學出版社一九九三年出版。 3參見斯蒂汶·茨威格《巴爾扎克》英譯本第十章《巴爾扎克發現他的秘密》,紐約維京出版社一九四六年出版。 所以說,《歐葉妮·格朗台》完成之時,巴爾扎克正踏進創作的成熟期;他的“瑪德萊娜大教堂”式巨著构思就是成熟的標志。雖然那還不是他后來的“人間喜劇”的恢宏計划,但至少已初具“人間喜劇”的基本构架。巴爾扎克從那時起找到了自己的真正事業,發現了自己的天職所在:要像一個歷史學家那樣如實地描繪十九世紀的社會風俗。沿著這條道路走下去,他終于在十年后能這樣雄壯地自鳴得意:“世界上有四個大有作為的人:拿破侖、居維葉、奧康奈爾,我將成為第四位。第一位曾威震歐洲,他締造了軍隊!第二位通曉地球的奧秘!第三位成為一個民族的化身!而我將在頭腦里裝下整個社會。”1 -------- 1《人間喜劇》前言。轉引自安德烈·莫洛亞《巴爾扎克傳》第三六一頁。 或許巴爾扎克自己并沒有認識到《歐葉妮·格朗台》在他整個創作中的重要地位,一向以思想家自居的巴爾扎克總認為像《路易·朗貝爾》那樣的哲理小說遠比《歐葉妮·格朗台》這類“寫得不錯的暢銷的小書”(巴爾扎克語)有价值。但是事實上巴爾扎克的哲理小說大多像那些書中所描寫的苦心探求宇宙真諦的思想家、藝術家們一樣,由于野心過大往往遭到慘敗。斯蒂汶·茨威格曾公允地說過,巴爾扎克的哲理小說“并沒有達到藝術的最高水平,而只是作為最高喘息的結果。”1“路易·朗貝爾中途夭折,格朗台老頭卻能永存不朽”。2确實,《歐葉妮·格朗台》由于本身的美學价值,堪稱巴爾扎克的杰作之一;在巴爾扎克的作品中,像《歐葉妮·格朗台》那樣結构簡洁、主題完整的作品,确實不多。 如果我們抱著閱讀一般小說的態度來讀這部小說,我們或許會被小說一開始長達三十來頁的描寫嚇住。但是心急的讀者千万不可跳過去不讀,因為這一大段描寫對整部小說至關重要。巴爾扎克在不厭其詳的描寫中對索繆的街市、房屋、世態人情作了歷史的、社會的翔實分析,對老格朗台的身世、家庭、以至于居所格局、社會關余作了深入的介紹,這一切是為了把小說人物置于一個有充分現實依据的社會結构中去,讓他們在一個統一的世界中活動。“居維埃能依据一根骨頭恢复某個動物的原形,巴爾扎克則可以從一件物品、一幢房屋出發,再現人物、城市甚至整個民族的面貌。”3 -------- 1見斯蒂汶·茨威格《巴爾扎克》英譯本第十章,紐約維京出版社一九四六年出版。 2安德烈·莫洛亞語。 3參見安德烈·莫洛亞《巴爾扎克傳》中譯本第二七四頁。 小說的故事是以歐葉妮·格朗台的生日集會開始的,巴爾扎克這時讓小說中的人物一一登場。于是夫妻關系、父女關系、母女關系、主仆關系以及圍繞著百万富翁獨生女儿的婚姻問題而在克呂旭家族和格拉珊家庭之間展開的微妙而尖銳的勾心斗角,全都在格朗台公館的客廳里逐一舖示,直到不速之客格朗台家的侄少爺敲響門環,就像一塊石頭忽然掉進水潭,頓時激起新的波瀾,于是小說像多幕劇一般從第一幕轉入以下几幕,人物的言行、思想感情隨著劇情的演進而發展,逐漸推向高潮,繼而又走向結尾。然而縱有千變万化,人們始終活動于索繆回聲清脆的狹巷和幽暗寒傖的格朗台公館。環境和人,物質与精神在這里是同一事物的兩面,相互制約,彼此襯托。 《歐葉妮·格朗台》的故事其實很簡單:慳吝精明的百万富翁,有一位天真美麗的獨生女儿,她受上了一個破產落魄的親戚,為了資助他“闖天下”,不惜傾囊贈予全部私蓄,從而激怒愛財如命的父親,父女間發生激烈的沖突,嚇得膽小而賢淑的慈母從此一病不起;可是在期待中喪失父親、損耗青春的痴情姑娘,最終等到的卻是發財歸來的負心漢。這類痴情女子負心漢的故事我們并不少見,但是為什么巴爾扎克的這本小說會成為一部杰作呢?除由于巴爾扎克為情節提供了一個真實的行動背景外,更由于小說作者創造了一群有血有肉的人物形象。既然在這里“風俗研究”已与“哲理研究”結合,那么這些人物形象就不僅是典型化了的個人,而且還是個性化了的典型。 据安德烈·莫洛亞考證,其實巴爾扎克只去過索繆一次,而且僅僅停留了几個小時;有人還找出小說中的破綻,證明故事更像發生在圖爾。這些都無礙于作品的真實性。巴爾扎克對索繆的描寫,無非是為了提供一個人物活動的典型場所,它可以是索繆,也可以是別處,但必須是法國在那個時代的內地社會的縮影。同樣,到索繆去尋訪小說人物的原型也是徒勞的。他們是巴爾扎克心目中的一群內地人物的典型。在巴爾扎克的作品中,藝術真實的信服力來自他對觀察所得的提煉和加工,來自他以此塑造的人物在讀者心目中獲得的認同。 老格朗台的性格是顯然与守財奴的傳統形象大不相同。莫里哀的阿巴公只知吝嗇,雖然也愛財如命,但是僅僅熱衷于守財,連放債都舍不得。而老格朗台卻不只是守財,更善于發財。為了賺錢,他不惜掏空自己積攢的金銀。他精于計算,能審時度勢,像老虎、像巨蟒,平時不動聲色,看准時机會果斷迅速地扑向獵物,万無一失地把大堆金銀吞進血盆大口般的錢袋。有人發革命財,有人發复辟財,而他革命財也發,复辟財也發。索繆城里沒有一個人不曾嘗到過他的利爪的滋味,卻沒有人恨他,索繆的居民反而敬佩他,把他看成索繆的光榮。他實際上成了人們心目中的上帝,因為他代表了在那個社會具有無邊法力的金錢。對金錢的追逐是一种頑固的意念,而小說想證明的偏偏又是這种意念的破坏力量,它摧毀了個家庭。 在這個家庭中光明和黑暗的對比十分強烈。与老格朗台形成鮮明對照的是格朗台太太的圣洁和格朗台小姐的善良慷慨。圣洁的价值觀在金錢統治的社會只有遭到無情的蹂躪,格朗台太太臨死時胸怀坦蕩,因為死對她意味著苦難的終結,她只心疼從此拋下女儿一人在世上受苦。在這陰暗的小天地中,歐葉妮的形象顯得特別美麗明亮,但是這顆明星注定要黯淡下去。小說的扉頁題贈值得我們注意。巴爾扎克把這本小說題贈一位名叫瑪麗亞的女子,并說書中女主角的形象以她為原型。根据安德烈·莫洛亞的考證,她的真名叫瑪麗-路易絲-弗朗索瓦·達米諾瓦,出身于一個上層法官家庭,是基·杜·弗勒內依的妻子。巴爾扎克曾跟他的妹妹談起過她,說“她是造物主創造的最天真的女人”。一八三三年,二十四歲的弗勒內依夫人腹中怀著巴爾扎克的孩子。所以巴爾扎克在題辭中把她的名字比作庇護家庭的黃楊枝。但是《歐葉妮·格朗台》的主題又偏偏是一個家庭的毀滅。更有意思的是,巴爾扎克為了追求韓斯卡夫人,把這本小說的原稿交給韓斯卡夫人保存。他當然不會跟韓斯卡夫人提到這位痴情女子,但他向韓斯卡夫人夸大了他与卡斯特里候爵夫人的關系,以表示愿為韓斯卡夫人犧牲他的舊情。從這里,我們難道沒有在巴爾扎克的身上看到負心的格朗台侄少爺的影子嗎?巴爾扎克固然是那個社會精明的觀察家,但畢竟屬于那個社會。他在描繪那個只講利害、無情無義的社會的同時,始終沒有放棄對“一筆財產,一個貴族女人”的庸俗追求。然而,在他對歐葉妮形象的描述中,我們也感到了巴爾扎克作品中少有的抒情气氛,它是那樣濃郁,那樣感人,所以我們讀罷小說,掩卷遐思時,那垛長著野花的舊牆,那個狹小的花園以及樹蔭下那條曾聆听純情戀人山盟海誓的長凳,仍使我們在浩歎之余感到一絲溫馨。 女仆娜農的性格也是巴爾扎克人物長廊中最不朽的形象之一。外表的丑陋和內心的單純,反差如此強烈,使我們在為她的忠心感歎的同時,不免產生几分害怕。她的義忠固然代表了舊的倫理,但她不是舊的倫理的殉葬者。巴爾扎克在小說結束時讓我們看到娜農對金錢社會的适應,看到她身上有老格朗台的影子,尤其是在她成為高諾瓦葉太太之后。 《歐葉妮·格朗台》已有几种中譯本,其中尤以傅雷先生的譯本最為精采。傅雷先生主張譯者要以原作者自任。他說:“理想的譯文仿佛是原作者的中文寫作。”我總覺得這是達不到的目標。我一向認為翻譯好比演戲,高明的譯者等于优秀演員。哈姆雷特這個角色并不因為勞倫斯勳爵扮演過,從此無人再演。不同演員演同一個角色,念的雖是同樣的台詞,但是不同演員的表演卻包含了不同的詮釋;同樣,不同譯者譯同一部作品,也都根据同樣的原文,不同的表達卻包含了不同的詮釋。而不同的詮釋固然受到表演者或譯者文化修養及理解能力的制約,但時代的影響也必定明顯地留在詮釋中。不過我譯《歐葉妮·格朗台》倒沒有類似試扮名角演過的角色的念頭,而僅僅是因為我偶然從一個法國朋友那里得到了一本龔古爾學院新出版的《歐葉妮·格朗台》,与傅譯所据版本稍有出入。在翻譯過程中,我像演員体驗角色那樣盡量揣摸巴爾扎克的語气,但是我只能做到自己修養允許的程度。我害怕譯文太“中國化”,倘若在我的譯筆下,格朗台老爹的一言一行讓人覺得類似中國解放前的土地主,那將是我的失敗,所以我實際采用了直譯,力求忠于原作。 譯 者 一九九四年二月二十日 獻給瑪麗亞 您的肖像是本書最美的點綴; 但愿您的芳名在這里是經過祝福的黃楊枝, 雖不知摘自哪一棵樹, 但一定已被宗教圣化, 并由虔誠的手所更新, 因而永遠翠色蔥蘢, 庇護家園。 巴爾扎克 某些外省的城區,總有一些房子讓人一看就感到凄涼,就像見到最陰森的修道院、最蕭條的曠野或者最破落的廢墟一樣。也許修道院的沉寂、曠野的荒漠和廢墟的凋敗,那些房子都兼而有之。里面的住戶生活得悄無聲息,讓外地人直以為那是些無人居住的空宅;不過一有陌生人在街上走動,窗口倒會有人突然探出一張不動聲色的面孔,像僧侶一般,朝窗外冷漠而陰沉地瞥上一眼。索繆城里有一所住宅就具備上述的凄涼成分。它坐落在一條起伏不平的街道的盡頭;那是一條直通上城古堡的街道,如今已少有人來往;盡管冬天冷,夏天熱,有几處還陰暗不堪,它卻自有引人之處:石子的路面始終清洁干爽,而且回聲清脆;街面狹窄,線路曲折,兩旁的房屋屬于老城區,安靜地蜷伏在城牆腳下。三百多年的古宅雖然是木結构,倒還結實。房屋的格式多种多樣,給索繆老城區的這一地段平添獨特的情調,足使熱心訪古的游客和藝術家們駐足留連。誰能經過這里不贊歎縱橫于屋面的那些厚實的木板呢?它們兩端都雕刻著稀奇古怪的圖案,构成一溜黑色的浮雕,橫貫于大多數房屋的底層之上。這一家橫木上覆蓋著青石板,給單薄的外牆勾出一條條藍線,木結构的屋頂被歲月壓彎,朽蝕的屋面蓋板經過多年日晒雨淋也扭曲走形;那一家發黑的窗台十分醒目,上面原先的精細雕紋如今模糊難辨,而且仿佛已脆弱不堪,承受不住貧苦女工放在上面的棕紅色的陶土花盆,只勉強地支托著盆里瘦長的石竹和月季。再往前去,有几家大門上凸出粗壯的釘頭,釘頭上鐫刻著家傳的象形文字。這些象形文字本來就是老祖宗們隨心所欲勾畫出來的,其含義今天當然不易考證;有的或許是哪位新教徒表明信仰的記號;有的或許是反新教聯盟的成員用來詛咒亨利四世1的咒符。有几戶市民階級的人家,門上也刻有鄉紳的家徽,表示自己的祖輩曾享有主持市政的光榮,免得后人淡忘。總之,這里的門上記載了整部法國的歷史。有一幢房屋破舊得一晃三搖,外牆的泥灰卻留下當年能工巧匠的高超手藝;隔壁是一所貴族宅第,在石砌的拱形門楣上,祖傳的紋章尚依稀可辨,但畢竟經受過一七八九年以來一次次席卷全國的革命風浪的吹打,如今只剩下劫后的余痕。邊條街上的舖面既不像小店也不像貨棧。熱衷尋訪中世紀文物的人會發現這里的一切跟上一輩的女工習藝工場一樣簡陋朴實。低矮的店堂既無貨攤也無貨架和玻璃櫥窗,進深很大,里面陰暗,內外都沒有一點裝璜。大門分上下兩截,門上很不講究地釘上了鐵箍、鐵鋦;門的上半截往里開著,下半截裝有彈簧門鈴,不斷地被人推進推出。空气和陽光從門的上半截往里灌,或者通過气窗、天花板和矮牆之間的空檔進入店堂,半人高的矮牆上面有便于裝卸護窗板的滑槽,結實的護窗板清早卸下,傍晚裝上之后再用鐵閂鎖得嚴嚴實實。這矮牆是用來陳列商品的,但是決沒有為招徠顧客而精心布置。陳列的商品按經營對象的不同而不同,無非是三、兩桶食鹽和鱈魚,或者几捆纜繩和帆布;樓板的橫梁上挂几束閃閃發亮的黃銅絲,靠牆放一溜金屬的酒桶箍,或者在几個架子上擺出一些布匹。進去看看?一位青春煥發的白淨姑娘,裹著洁白的圍巾,露出通紅的手臂,應聲放下正在編織的活計,忙向后舖叫她的父母;這時店東就會出來听你吩咐,態度或冷淡或殷勤,或有問必答或愛理不理,全憑店東不同的脾性。成交的也許不過是兩個銅板的小交易,也許是高達兩、三万法郎的大生意。你還能見到專做橡木板材生意的老板坐在店堂門口,繞動著大拇指跟鄰居聊天;表面看去,他不過有些做酒瓶架的劣質板條,但是在碼頭那邊的木工場里,他的貨源足以供應安茹地區一切箍桶作坊的全部用料。遇到好年景,他能算出箍桶匠們總共需要多少板材,計算之准确,誤差不超過一兩塊板材。一天陽光能教他發財,一場惡雨能讓他虧本。半天之內板材市价能跳到十一法郎或跌到六法郎。這一帶跟都蘭地區一樣,气候的陰晴決定市場的盛衰。种葡萄的、有田產的、木材商、箍桶匠、客棧老板、船行老大,都眼巴巴地盼望晴天;晚上睡覺時唯恐天一亮就听說夜里上了凍。他們既怕刮風,又怕下雨,更怕天旱,只盼雨水、云彩和晴暖的气候能隨人所愿而适時地降臨。晴雨表讓人時喜時憂,一會儿使人緊鎖愁眉,一會儿又教人笑逐顏開。這條街是索繆城里的“大馬路”。“好一個金子般的天气!”這句話促動整條街上家家戶戶都扳著手指算賬;人人都會跟鄰居說:“老天爺下金雨了!”他們心中有數:一道陽光,一場時雨,會帶來多少好處。在晴朗的季節,每逢周末,盡管還沒有到中午,你就別想買到一文錢的東西。這里講信用的生意人也都有自己的葡萄園、自己的田地,他們需要趁著好天气到鄉下去忙上几天。所以,買東西和賣東西,收支和盈虧,他們早都算計周全;平日里生意人盡可以把十二小時中的十小時用來說笑聊天,沒完沒了地發表高見,飛短流長地傳遞閒話,窺探隱私。誰家的主婦買回一只竹雞,准有人要問她的丈夫:炖雞的火候是否恰到好處?誰家的姑娘在窗口探一下腦袋,決躲不過一幫又一幫閒人的眼睛。總之,誰的內心都几乎坦露在光天化日之下,連黑乎乎、靜悄悄、讓人無法看透的深宅大院,也遮不住半點秘密。人人几乎都永遠像生活在露天一樣。家家戶戶都在大門外吃午飯,用晚餐,拌嘴斗气。路過這里的外鄉人被他們品頭論足,挨個儿分析。從前,到內地來的人總不免挨家挨戶地受到取笑,由此而產生一段段故事;擅長編制市井笑料的安茹居民也從而獲得“牛皮大王”的美名。老城區像樣的舊宅都坐落在街道的高處,原先這都是些當地頭面人物的公館。我們要講的故事就發生在這樣的一所凄涼舊宅中,這些房屋在法蘭西淳朴民風日益衰微的今天,只成了世道人心還朴實的舊時的遺物。順著這條古色古香的曲折街道一路走去,連最不足挂齒的小東西都能喚起你思古的幽情,整個气氛使你不得不浮想聯翩。你會發現有一處拐角相當陰暗,格朗台先生的公館的大門就龜縮在這凹處的中間。倘若不跟你說說格朗台先生的身世,你就無法領會在內地把誰的家稱作公館該有多大分量。 -------- 1亨利四世(一五五三—一六一○):納瓦爾國王,信奉新教;一五八九年襲承法蘭西王位,為便于治國,于一五九四年皈依舊教(天主教),并倡導寬容。 格朗台先生在索繆城里頗有聲望,凡在內地只住過几天或者根本沒有住過的人難以弄清這种聲望的前因后果。當地還有人叫他格朗台老爹,不過這么稱呼他的人大多年事已高,人數日益減少。他在一七八九年的時候,是位相當有實力的箍桶匠,能讀能寫,善于算賬。共和政府在索繆地區拍賣教會產業的那個年月,箍桶匠才四十上下,同一位富裕的板材商的女儿結婚不久。格朗台把手頭現款再加上妻子的陪嫁,湊成一筆兩千金路易的資本,攜款直奔縣政府;他用岳父給的二百枚面值加倍的金路易,從監賣國有地產的凶狠的共和政府官員手中,廉价買到區里最好的几片葡萄園,一座修道院和几塊按收成交租的分种地。這种便宜交易盡管不公道,卻是合法的。索繆城的居民本來就沒有什么革命思想,他們把格朗台老爹看成敢作敢為的共和党,熱衷于新潮流的愛國派。其實箍桶匠只看中葡萄園。他被任命為索繆地區行政机构的委員。他的息事宁人的處世態度對當地的政治和商業都產生過明顯的影響。政治上他包庇貴族,千方百計阻撓當局拍賣流亡貴族的產業;商業上他承包供應共和軍一、兩千桶白葡萄酒,共和政府把原來打算留作最后一批拍賣的地產,几片屬于一家女修道院的肥沃的草場,划到他的名下,算是付給他的酒錢。到拿破侖的執政府上台之時,好好先生格朗台被委任為市長;他治理有方,葡萄園的收成更好上加好。拿破侖稱帝之后,格朗台成了無職無權的白丁先生。皇帝不喜歡共和党,有“紅帽子”嫌疑的格朗台的職務于是被一位有貴族頭銜的大地主接替;那人后來在第二帝國時期被晉封為男爵。丟掉官職,格朗台先生并不惋惜。他當政時已經為民造福,修了好几條高質量的公路,從城里直達他在鄉下的產業。他的產業在丈量登記時占了很大的便宜,只需繳納微薄的稅金。他在各處的庄園自從官方登記上冊之后,靠他持久而精心的耕作,都成了享譽一方的“尖子”,這一術語專指那些能生產极品佳釀的葡萄園。為此,他簡直有資格申請榮譽團的勳章。免職發生于一八○六年,當時格朗台先生五十七歲,他的妻子三十六歲,他們合法愛情的結晶、獨一無二的寶貝女儿才十來歲。大約是老天爺怜恤他丟官,想給他一點安慰吧,那一年他接連得到三筆遺產:先是他的岳母谷迪尼埃太太的,然后是他妻子的外公拉倍特里埃先生的,最后是格朗台自己的外婆讓蒂葉太太的。三筆遺產數目有多大?誰都不知道。三位老人生前愛錢如命,長期以來積金攢銀,私下里以把玩金銀當消遣。拉倍特里埃把放債叫揮霍,總覺得守著金錢比放高利貸實惠。所以索繆城的居民只能根据面上的收入估算他們究竟有多少積蓄。于是格朗台先生得到新貴的頭銜,那是我們拚命講平等也抹煞不了的殊榮,他成了當地最舉足輕重的納稅人。他經營的葡萄園總共有七十公頃,遇上好年景,可以生產七、八百桶好酒。他還有十三處按年成交租的分种地和一座老修道院。為了省錢,他把修道院的門窗連同彩繪玻璃大窗統統用磚砌死,既可以免稅,還便于保存,他還有八、九十公頃草場;一七九三年,他在那里种了三千株白楊。他現在住的房子也是他買下的產業;這些都是面上的財產。至于他手頭的資金,只有兩個人知道大致的數目:替格朗台先生放債的公證人克呂旭先生和索繆城里最殷實的銀行家格拉珊先生。格朗台只在他認為合适的時候才私下里同格拉珊做點賺錢交易。在內地,若想得到別人的信任,或者若想發財,就得像克呂旭先生和格拉珊先生那樣守口如瓶。盡管他們從不露半點口風,但是他們公然對格朗台先生畢恭畢敬的態度,也足使旁觀者揣度前任市長財力的雄厚。索繆城里人人相信格朗台家有個堆滿錢財的秘密金庫,并且傳說他每天深夜要去察看成堆的金銀,從中得到無法形容的快慰。愛財如命的人看到格朗台的眼睛里透出一股仿佛已被染上金色的黃澄澄的目光,更相信這事決非虛傳。大凡習慣于靠利滾利賺大錢的人,總不免跟色鬼、賭徒或馬屁精一樣,眼神中自有一些難以界定的習性,躲躲閃閃、貪得無厭、神秘莫測的表情,跟他們有相同癖好的人一眼就能識別。這种心心相通的暗語好比是著迷于酒色財气的人們之間通用的行話。格朗台先生從不欠誰的人情;為了收成,要制作一千只酒桶還是五百只酒桶,老箍桶匠兼种葡萄的老手,計算起來精确得好比天文學家;他從來不曾打錯算盤,每逢酒桶的市价比酒价還高的時候,他總有酒桶出售,并設法把自己的葡萄酒藏進地窖,等酒价漲到二百法郎一桶他再拋出,而一般小地主早在五路易一桶時,就把酒售空了。所以格朗台先生博得大家的敬重。一八一一年的收成是臭名遠揚的,那年他明智地緊收慢放,把貨一點一點賣出去,一次收成就給他賺了二十四万法郎。說到理財的本領,格朗台先生像猛虎,像大蟒。他懂得躺著、蹲著,耐著性子打量獵物,然后猛扑上去,打開血盆大口的錢袋,把成堆的金幣往里倒,接著又安靜地躺下,像填飽肚子的蛇,不動聲色地、冷靜地,按步就班地消化吞下的食物。他從誰跟前走過,誰不感到由衷的欽佩?對他既抱几分敬重,又怀几分恐懼。在索繆城里誰沒有嘗過他利爪的滋味?抓一下讓你疼得入骨三分。有人為了買地,找克呂旭貸款,利率是百分之十一。有人用期票到格拉珊那里去貼現,先得扣除一筆大得惊人的利息。市面上難得有哪天沒有人提到格朗台先生的大名;連晚上街頭的閒聊也少不了要說起他。有些人甚至認為這位种葡萄的老手的殷實家產堪稱當地引以為榮的一寶。所以不止一位做生意的或開客棧的索繆人,得意洋洋地在外地的來客面前吹噓:“先生,我們這一帶百万元戶有兩三家,可是,格朗台先生哪,連他本人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有多大的家底儿!”一八一六年,索繆城里最擅長計算的人作過估算,這位老先生的地產大約值四百万法郎;可是,若以一七九三年到一八一七年之間以每年平均收入十万法郎來推算,他手頭積攢的現金應該跟他的不動產的价值不相上下。所以,當人們打完一局紙牌,或者談過一陣葡萄种收,最后提到格朗台的時候,自作聰明的人們會說:“格朗台老爹?……總該有五、六百万吧。”倘若赶上克呂旭先生或格拉珊先生在場,听到這話准會答腔:“你倒比我還在行,我可是從來都沒有法子知道這個總數。”要是巴黎來的客人提到羅啟爾德或拉菲特等銀行巨頭,索繆城的居民就赶緊打听,問他們是否跟格朗台先生一樣有錢。如果巴黎人付之一笑,不屑地答道“是的”,索繆人就會面面相覷,難以置信地搖搖腦袋。這么大的家產給這位富翁的為人行事披上了金絲編織的外衣。就算最初他的生活起居有些特別,曾經是人們說笑的話柄,那么這話柄早已陳舊得無人再提。格朗台先生的一言一行如今成為人們判別是非的規范。他說什么話,穿什么衣裳,他的一舉一動,乃至于眨眨眼睛,都成為當地的金科玉律;人人都像自然學家研究動物本能的作用那樣,研究格朗台,并能從他最瑣細的動作中發現深邃而無言的智慧。人們說:“今年冬天一定很冷,格朗台老爹戴皮手套了:赶緊摘葡萄吧。”“格朗台老爹買進大批板材,今年酒的產量一定可觀。”格朗台先生從不買肉和面包。他的佃戶每星期給他送來足夠的食品,閹雞、母雞、雞蛋、黃油和小麥,都是用來抵租的。他有一所磨坊,租用磨坊的人除了繳納租金之外,還親自登門拿小麥去磨,然后給他送回麩皮和面粉。他們家只雇用一個老媽子,人稱大高個娜農,她盡管上了年紀,每逢周末還親自做一家人吃用的面包。格朗台先生跟租他菜園的菜農說好,要他們供應蔬菜。至于水果,他的果園收成之多,大部分還得拉到市場去出售。取暖用的木材,是從田園四周作為篱垣的矮樹或爛掉一半的老樹上鋸下來的;佃戶們把亂枝截成一段一段,用小車運進城,給他在柴房里堆好,討他說聲謝謝。他的眾所周知的開支,無非是圣餐費,妻子和女儿的衣著花銷以及教堂坐位的租金;還有大高個娜農的工錢,買燈燭、給鍋子鍍錫、納稅、房屋修繕和作物种植等方面的費用。他最近又買進一片三百六十多公頃的樹林,委托一位鄰近的居民代管,他答應付代管費。自從購置了這片樹林,他才吃上野味。老先生生活上很不講究,話不多,通常只用一些簡短的現成的句子,輕聲說出自己的想法。打從他出頭露面的大革命時代起,每逢必須長篇大論或探討什么問題的時候,他馬上會結結巴巴、含糊其辭,弄得听的人很吃力,還不得要領。這种口齒不清、前言不搭后語、思路凌亂的連篇廢話,缺乏起碼的邏輯,人家以為是他缺乏教育所致,其實他是裝出來的。在我門下面的故事中,有些情節足以說明這一點。另外,凡遇到生活難題和商業難題要他對付、要他解決,他慣于搬出四句像代數公式一樣准确的口訣,說:“我不知道,我不能夠,我不愿意,等著瞧吧。”他從來不說“是”或“不是”,也從來不落下白紙黑字。有人跟他說話,他只冷冷地听著,右手托住下巴頦儿,肘彎支在左手背上;而且無論什么事,他拿准主意之后就決不反悔。哪怕一筆微不足道的生意,他都要盤算半天。當他的對手經過一番勾心斗角的談判,自以為沒有露出半點口風,而其實已經給他摸清底細,他卻回答說:“這事我得跟內人商量商量,現在不能作出決定。”他的妻子早已給他壓迫得成了百依百順的奴隸,在生意上卻是他最合适的擋箭牌。他從不上別人家去作客,也從不肯應邀赴飯局或請客吃飯。他從不大聲喧嘩,仿佛什么都講節儉,連動作都力求省勁儿。由于他始終尊重所有權,所以他決不亂動別人的東西。然而,盡管他說起話來細聲細气,舉止穩重,箍桶匠的談吐和習慣仍不免有所流露,尤其在家里,不像在別的地方那樣因顧忌而克制自己。体格方面,他身高五尺,肥胖,結實,腿肚子的圍長足有一尺,膝蓋骨鼓溜溜地像個大結,肩膀寬闊;圓臉,皮色烏亮,布滿了小麻點,下巴筆直,嘴唇沒有一點曲線,牙齒雪白,眼睛里透出冷酷,像是要吃人,老百姓稱之為蛇眼;腦門上皺紋密布,堆起一道道頗具奧妙的橫肉,不知深淺的青年人拿格朗台先生開心,把他發黃變灰的頭發叫做雪里藏金。他的鼻尖肥大,頂著一顆布滿血絲的肉瘤,有人不無道理地說這里面包藏著一團刁鑽的主意。這副長相顯示出陰險的精細,從不感情用事的清正和他的自私自利;他的感情只專注于吝嗇的樂趣和對女儿歐葉呢的愛怜,這是他唯一的繼承人,是他心目中真正疼愛的寶貝。他的言談舉止,乃至于走路的步態,總之,他身上的一切,都顯出由于事業上始終一帆風順而養成的一种自信的習慣。所以,格朗台先生盡管表面平易近人,骨子里卻有一股鐵石般的硬脾气。他的衣著始終如一,一七九一年是什么裝束,今天還是什么裝束。結實的鞋子,鞋帶也是皮的;一年四季,他總穿一雙毛料襪子,一條栗殼色粗呢短褲,在膝蓋下面扣上銀箍,黃褐兩色交替的條絨背心,紐扣一直扣到下巴頦,外面套一件衣襟寬大的栗殼色上衣,脖子上系一條黑色的領帶,頭上戴一頂寬邊教士帽。他的手套跟警察的手套一樣結實,要用到一年零八個月之后才更換,為了保持整洁,他總以一种形成定規的動作,把手套放在帽沿的同一個部位。索繆城里的人對這位人物的底細,也就知道這些。 城里只有六位居民有資格出入他的公館。前三位中最起眼的人物是克呂旭先生的侄子。自從這位青年當上索繆初級法庭的庭長之后,他在克呂旭的姓名之后,又加上了蓬丰這一名稱,而且力求讓蓬丰的身价超過克呂旭,他的簽名已經改成克·德·蓬丰。辯護律師一旦冒失地照舊叫他克呂旭先生,出庭時馬上就會后悔自己糊涂。凡是稱他庭長先生的人都能得到他的庇護,他對叫他德·蓬丰先生的人更報以滿意的微笑。庭長先生三十二歲,有一處名叫蓬丰的地產,年收入七千法郎;他還在等著繼承兩位老叔的遺產,一位是克呂旭公證人,另一位是克呂旭神父,圖爾城里圣馬丁大教堂的教士會成員,這兩人据說都相當有錢。三位克呂旭靠許多本家弟兄撐腰,外加同城里的二十來家沾親帶故,跟從前佛羅倫薩的梅迪契家族一樣,儼然結成一個私党;而且同梅迪契家族有帕齊家族這個宿敵一樣,克呂旭叔侄也有自己的對頭。德·格拉珊太太有一個二十三歲的儿子,所以常熱心地來陪格朗台太太打牌,走動很勤,希望自己心愛的儿子阿道爾夫能同歐葉妮小姐結親。銀行家德·格拉珊先生竭力促成妻子的遠謀,暗中不斷給老財迷一些好處,決戰的關頭總能及時赶到前線。這三位格拉珊也有自己的同伙、本家弟兄和忠實的盟友。在克呂旭這一方,神父是智囊,由當公證人的兄弟全力支持,激烈地同銀行家的太太爭地盤,力圖把格朗台的大筆遺產留給自己的侄儿庭長。克呂旭和格拉珊兩家明爭暗頭的目標,就是歐葉妮·格朗台小姐的嫁奩;這事在索繆城里早已成為家家戶戶的熱門話題。格朗台小姐會嫁給庭長先生呢,還是阿道爾夫·德·格拉珊?各有各的說法。有些人的答案是:格朗台先生既不會把女儿許配給庭長,也為會把女儿許配給德·格拉珊少爺。他們說,老箍桶匠野心大得很,要找個貴族院的議員當女婿,憑著一年三十万法郎的收入當陪嫁,誰還計較格朗台家過去、現在和將來的酒桶生意?另一些人則反駁說,德·格拉珊本來就是貴族世家,有錢有勢,阿道爾夫又是一表人材,除非格朗台身邊有教皇的侄儿在向他求親,跟這樣的人家聯姻他還能不心滿意足嗎?他畢竟是個白丁,索繆城里誰沒有見過他拿著削木刀做酒桶?況且他還戴過“紅帽子”。更有心計的人提醒說,克呂旭·德·蓬丰先生隨時都能出入格朗台家,而他的對頭只有星期天才能上門。一派人認為德·格拉珊太太同格朗台家的女眷關系密切,胜過克呂旭叔侄,久而久之她會說動格朗台母女,從而達到自己的目的。另一派卻回答說,克呂旭神父是天下最巧于辭令的人,女人和僧侶斗法,正好勢均力敵;用索繆城里一位出言俏皮的人的話來說:“他們是旗鼓相當。”据當地更諳內情的老人們的看法,像格朗台老爹那樣精明的人,決不會讓家產落到外人的手里,索繆的歐葉妮·格朗台小姐只可能嫁給在巴黎做葡萄酒批發生意十分得法的格朗台先生的儿子。對于這一看法,克呂旭派和格拉珊派异口同聲反對:“首先,格朗台老哥儿倆三十年來沒有見過兩次面。其次,巴黎的格朗台先生對儿子抱有很高的期望。他本人是巴黎城里的一區之長兼議員,又是國民衛隊的上校,商務法庭的法官。他不承認索繆的格朗台同他是本家,只妄想同拿破侖寵信的哪個公侯之家聯姻結親。”方圓七、八十里,甚至在從安茹到布盧瓦的驛車里,人們七嘴八舌,談論起這位富家獨女的親事來,什么話沒有?一八一八年初,克呂旭派一度明顯地占了格拉珊派的上風。素以花園、華宅、田庄、河流、池塘、森林而聞名的弗洛瓦丰地產,价值三百万法郎。年輕的德·弗洛瓦丰侯爵由于急需現款,不得不計划賣掉。克呂旭公證人,克呂旭庭長和克呂旭神父,在党羽的幫助下,設法打消了侯爵分段出售的念頭。公證人勸說侯爵:分段出售,必得同投標人打無數次官司才能收齊他們應付的款項;倒不如賣給格朗台先生一人,他買得起,而且還能付現錢。臨了,公證人同侯爵做成這筆皆大歡喜的生意。于是好一片風光美麗的侯爵封地,被吞進格朗台先生的血盆大口。索繆城的居民看到格朗台先生辦完手續,就把打了些折扣的田价一次付清,無不惊訝万狀。這件新聞一直傳播到南特和奧爾良。格朗台先生搭一輛老鄉回家的便車,到弗洛瓦丰察看新置的產業,他以主人的身份看了一遍之后,返回索繆城,認為這一筆投資等于放了一筆利息五厘的貸款,并立刻萌生一個宏偉的設想,打算把他的全部家當都歸并到這片地產上來,擴展這片侯爵領地。然后,為了把几乎已經掏空的金庫重新填滿,他決定把他的樹木森林全都砍平,把草場上种植的白楊也都當木材賣掉。 人稱格朗台先生的家叫公館,現在你總該掂出這种叫法的分量了吧。這房屋慘淡無光,陰森森,靜悄悄,坐落在城區的上部,坍塌的城牆腳下。組成門洞的兩根支柱和支柱間的拱頂,跟房屋一樣,是用凝灰岩砌成的;那是盧瓦爾河邊特產的一种白石,質地松軟,一般用不到二百年就不行了。寒冬酷暑給門洞的拱楣、側壁,鑿出無數大小不一、形狀古怪的洞眼,表面看去就像法蘭西建筑常見的那种蛀蝕斑斑的石料,又有几分監獄大門的模樣。在門楣的上方,有一長條硬石浮雕,圖案代表一年四季,形象已經剝蝕,而且通体發黑。浮雕上面有一條接縫的石板,突出在外,上面凌亂地長著些野草,黃色的苦菊,野牽牛花,旋复花,車前草,還有一株小小的櫻桃樹,已經相當高了。褐色的大門是用整塊橡木板做的,到處都有干裂的縫隙,外表很單薄,其實很厚實,上面有一排排對稱的釘子,組成几個圖案。獨扇大門的中央,開了一個裝上鐵柵的四方門眼,鐵條排得很密,而且銹得發紅。像是給下面的門槌提供了裝置的理由,這門槌由一個鐵環吊在門上,槌頭正好敲在一顆大釘的頭上,上面刻著一張扮鬼臉的面孔。長圓形的槌頭跟我們老祖宗稱之為傻瓜腦袋的鐘錘相仿,又像一個巨大的惊歎號;好稽古的人倘若仔細打量,或許會發現這槌頭上還留有當初的丑角形象的痕跡,只是年深月久,花紋早已磨平。裝上鐵柵的門眼在內亂不止的年月本來是用來張望訪客的;如今愛東張西望的人可以從中看到在幽暗發綠的拱頂的盡頭,有几級七零八落的台階,通往一個厚牆圍住的花園。潮濕的牆面到處是淋漓的水跡和一簇簇野生的小樹,倒也別有情致。這牆原先是城牆,鄰近几家的花園就筑在城牆上面。樓下最起眼的房間是客廳,客廳的進口就對著大門。在安茹、都蘭、貝里等地的小城中,客廳的重要性外地人通常是体會不到的。它身兼數職,是穿堂、沙龍、書房、上房和飯廳,是家庭生活的中心,公用的起居室。地段的理發師一年兩次到這里來給格朗台先生理發;佃戶、本堂神父、縣長、磨坊伙計登門的時候,也是在這里受到接待。這間屋有兩扇臨街的窗戶,地上舖著地板,四壁有灰色的護牆板,從上到下,整個舖滿,而且鑲嵌著一條條老式的分割線;頂上的梁木露在外面,也漆成灰色,梁木間的樓板填上白色的棉墊,如今早已發黃。一座黃銅的老式時鐘,鑲嵌了螺鈿的花紋,點綴著刻工粗糙的白石面料的壁爐架;壁爐架上方挂著一面發出綠光的鏡子,邊緣削成顯示厚度的斜面,把鏡子的反光射到哥特式的鏤花鋼框的四周。壁爐兩邊各有一座金光閃閃的黃銅燭台,供待客和居家二用:拿掉玫瑰花瓣形的托盤,把燭台的主杆插進一個鑲有黃銅的大理石的座子,這銅花黯淡的大理石座子就成了日常使用的燭台。老式的座椅包著花布,圖案內容是拉封丹的寓言,不過不知底細的人看不出上面的主題,因為顏色褪盡,而且補釘摞補釘,原來的圖案很難看清。房間的四角放著酒柜之類的角櫥,角櫥上面還有几層油膩的擱板。一張舊的細木鑲嵌的牌桌,放在兩扇窗戶之間的空檔里,桌面上畫有棋盤。在桌子上方的牆上挂著一只橢圓形的晴雨表,黑框四周點綴著金漆的木刻花邊,只是久經肆無忌憚的蒼蠅一再地糟蹋,金漆被蹭得所剩無几了。壁爐對面的牆上挂著兩幅水粉肖像,据稱身穿法蘭西衛隊中尉銜軍官制服的,是格朗台太太的外公德·拉倍特里埃先生,另一個是已故的讓蒂葉夫人,扮成古裝的牧女。兩扇窗戶都挂著窗帘,用的是圖爾出產的紅色粗經布,兩邊由大墜子的黃絲帶吊起。這种奢華的裝璜同格朗台家的習慣很不協調,原來這些都是買進這所房屋時就有的;還有鏡框、座鐘、軟墊家具和粉紅色的角柜,也都是連房屋一起買下的。离門最近的那個窗戶跟前,放著一把草墊椅子,椅腿下面加了墊板,好讓格朗台太太坐著能看見街上的行人。一張褪了顏色的桃木針線桌填滿窗下的空間,歐葉妮·格朗台坐的小椅子就放在針線桌邊上。十五年來,母女倆天天在這里安靜地消磨日子,手里總是做著活計,從四月春暖時起,到十一月冬季降臨時止,年年如此。十一月初,她們可以坐到壁爐前歇冬了。只有到十一月初一,格朗台才允許客廳里生火,一到三月三十一日就得熄火,他根本不考慮春寒和秋涼。大高個娜農設法從廚房爐膛里掏出她有意保留下來的木炭,放進烤火爐,讓太太小姐抵御初春和深秋時節早晚的寒意。母女倆縫制全家的內衣和被服,整天像女工一樣操勞;即使歐葉妮想替母親繡一條挑花領子,也只能利用自己的睡眠時間,而且還得設法騙取父親的蜡燭。多年來,老財迷總是親自分發蜡燭給女儿和娜農使用,同樣,日常消費的面包和其他物品,也都由他在早晨分發。 大高個娜農也許是天下唯一能接受主人如此專制對待的佣人,城里家家戶戶都羡慕格朗台夫婦能雇到這樣好的老媽子。因為她身高五尺八寸,所以都叫她大高個娜農。她在格朗台家已經做了三十五年。雖然她每年的工錢只有六十法郎,大家卻認為她屬于索繆最有錢的女佣之列。一年六十法郎,積攢了三十五年,最近居然有四千法郎存到公證人克呂旭那里,以備日后養老。大高個娜農靠長期而持久的積蓄,才湊成這筆巨大的數目;每個當女佣的,只看到六十上下的老媽子吃喝有靠,眼紅得很,卻不想想她的這筆血汗錢是當牛做馬換來的。二十二歲那年,可怜她還是姑娘的時候,找不到人家落腳,因為她的長相似乎丑得嚇人;其實這种看法很不公正:倘若把她的臉安放到榴彈兵的脖子上,准還能被人贊不絕口呢。可惜,据說什么都有個般配的問題。她早先是在一家農庄里放牛的,農庄失火,她丟了飯碗,她憑干什么都不楚的勇气,進城來找差事。格朗台老爹那時想結婚而沒有結婚,卻已經考慮日后成家過日子了。他注意到這個到處吃閉門羹的姑娘了。身為箍桶匠,他判斷一個人的体力是十拿九穩的;他盤算下來,認為這個体格像神話里的大力士那樣粗壯的姑娘大可利用。她站著像一棵根深蒂固的六十年的老橡樹,膀粗腰圓,后背四方,一雙手像赶大車的,有一說一的誠實跟她守身如玉的貞洁一樣牢靠。雄赳赳的臉上布滿疣子,皮色紅得像剛出窯的磚頭,手臂上青筋暴起,穿一身破衣爛衫,娜農的這副模樣并沒有嚇退箍桶匠,盡管他那時還處于見色動情的年紀。他給這可怜的姑娘衣著、鞋襪,供她吃住,給她工錢,又不過分粗暴地使喚她。大高個娜農受到這樣的善待,快活得偷偷哭了,從此忠心耿耿服侍這位把她當家奴使喚的箍桶匠。她把家務全包了:做飯,蒸煮東西,下河洗衣裳,洗罷用肩膀扛回來;她天一亮就起床,深夜才睡覺;收割的季節,短工們的吃喝全由她做,她還幫著監看場地,防備有人撿走掉在地上的葡萄;她像狗一樣忠實地看護主人的財物;總之,她對主人盲目地信服,主人的念頭哪怕多么不合情理,她都照辦,決無怨言。一八一一年是多事的一年,收葡萄的季節特別辛苦,格朗台決定把自己的一只舊表,送給在他家做了二十年工的娜農,那是她從主人那里得到的唯一禮物。盡管他不時把自己的舊鞋送給她穿(娜農穿著倒很合腳),但是總不能把三個月才得到一雙穿破的舊鞋當作禮物吧。可怜的老丫頭由于缺這少那變得十分吝嗇,終于使格朗台像喜歡一條狗那樣喜歡起她來;娜農也樂得伸長脖子由主人套上頸圈,連頸圈上的鐵刺,也扎不疼她了。要是格朗台分發面包時切得太薄,娜農也決不抱怨;她高高興興地贊同這家人從節制飲食中得到衛生方面的好處,确實從來沒有人生過病。娜農已跟這家人打成一片:格朗台笑,她也笑;她跟主人一起發愁、挨凍、取暖、干活儿。享有這樣的平等,她能得到多少親切的補償啊!主人從來不怪她在樹底下貪吃杏子或酸桃,李子或油柿。“吃吧,吃夠了算,娜農”。遇到果子把樹枝壓彎的年份,佃戶們不得不用水果喂豬,格朗台也樂得大方。從小只受到虐待的農村女子,總算有人發善心收留下她,看見格朗台老爹含義模糊的微笑,簡直像看到燦爛的陽光一樣。而且娜農心地純朴、頭腦簡單,只容得下一种感情,一個心眼。三十五年來,她總時時看到自己光著腳,衣衫襤褸地站在格朗台老爹的工場門口,听箍桶匠對她說:“你要什么呀,好孩子?”而她的感激之情始終同年輕時一樣。有几次格朗台先生想,這可怜虫從來沒有听到過一句奉承話,也不知道女人能引發男人什么樣的感情,將來被召到上帝跟前時,會比圣母瑪麗亞更貞洁;想到這些,格朗台動了惻隱之心,望著她,不禁說了句:“可怜的娜農!”老媽子听到這一聲感歎,總是用一种難以形容的目光朝他看一眼。這感歎久而久之构成一條不斷的友誼之鏈,每感歎一次等于給這鏈條又增添一環。格朗台內心深處的這种怜憫之情,固然讓老姑娘感激涕零,但其中總有點不知何來的恐怖成分。這种財迷才有的殘忍的怜憫,固然喚醒了老箍桶匠的种种快感,對于娜農而言,卻构成了她的全部的幸福。誰不會也叫一聲“可怜的娜農”啊?只有上帝才能從語气的抑揚頓挫和有所流露的奧妙的惋惜之情中听出誰才是怀有真正慈悲心腸的人。在索繆,不少人家對待佣人要好得多,佣人卻仍對主人不滿。于是就產生下面這种議論:“格朗台家對大高個娜農不知下了什么功夫,能讓她這樣忠心耿耿,簡直肯為他們赴湯蹈火!”廚房的窗戶對著院子,窗上裝著鐵柵,里面總是干淨、整洁、清冷,名符其實是守財奴的廚房。沒有一樣東西會糟蹋掉。娜農洗罷碗盞,收好剩菜,熄了灶火,便到跟廚房隔著一條過道的客廳去,坐在主人們的身旁績麻。一支蜡燭就足夠全家人一晚的照明。女佣睡在過道盡頭一間小黑屋里,只有牆洞漏進一點光線。多虧她身子骨結實,睡在這樣的窩里居然毫無虧損。她在那里可以听到日夜都靜悄悄的這個家里的一絲一毫的響動,而且像警犬一樣,豎著耳朵睡覺,休息時都不誤守夜。 這幢房子里的其余部分,待故事發展下去的時候再來描述。但是對全家最奢華的那間客廳的素描足以使人預想到樓上的寒傖了。 一八一九年十一月中旬的某天傍晚,大高個娜農第一次生火。那年秋天一直很暖和。那天恰好是克呂旭党和格拉珊党都熟記在心的節日。所有六位雙方的主角准備全副武裝到格朗台家的客廳來交鋒,比一比誰跟這家的交情更深。索繆城里的居民一早就看見娜農跟在格朗台太太和小姐的后面,去教區的教堂望彌撒,他們都記得那天是歐葉妮小姐的生日。所以,克呂旭公證人,克呂旭神父和克·德·蓬丰先生算准了格朗台家該吃罷晚飯的時候,急忙搶在格拉珊一家之前,赶來祝賀格朗台小姐生日快樂。他們三人都捧著從自家的小暖房里摘來的大束鮮花。庭長的那束鮮花精心地裹上了白緞帶,還帶著金色的流蘇。那天一早,格朗台先生照例像往常歐葉妮過生日和命名日一樣,趁她還沒有起床就闖進她的房間,鄭重其事地送她一件作為父親的禮物,十三年來的老規矩,總是一枚希罕的金幣。格朗台太太一般送給女儿一件冬天或夏天穿的連衣裙,這得看什么節日。一年兩件連衣裙,還有父親在元旦和節日送給她的金幣,构成她一年一小筆約有五六百法郎的收入。格朗台高興地看到她都攢著。這樣,他的錢不就等于只換個儲錢罐嗎?而且簡直等于手把手地教女儿學會吝嗇。他有時要問女儿一共攢下多少金幣,里面還包括倍特里埃夫婦留給重外孫女的錢。他說:“這是你將來陪嫁的壓箱錢。”壓箱錢是一种古老的風俗,如今在法國中部的一些地方還很盛行。在貝里、安茹一帶,姑娘出嫁,娘家或婆家要給她一筆錢,十二枚,或十二份十二枚,或一百二十枚金幣或銀幣,看家境而定。最窮的放羊姑娘出嫁時也得有壓箱錢,哪怕用銅錢充數。听說伊蘇屯有個富家千金出閣,壓箱錢是一百四十四枚葡萄牙金幣,不知道是娘家給的還是婆家給的,反正至今還有人說起這件事。卡特琳娜·德·梅迪契出嫁時,她的叔叔教皇克萊芒七世送她十二枚价值連城的古代金勳章,作為她同亨利二世成親的陪嫁。在吃晚飯的時候,父親看到歐葉妮穿了一身新前裳顯得格外漂亮,便十分高興地嚷道:“既然是歐葉妮的生日,咱們今天就生火!熱熱乎乎地取個吉利。” “小姐今年准有喜事,要成親了,”大高個娜農撤走桌上吃剩的鵝肉時,這么說道。鵝是箍桶匠家餐桌上的山珍。 “索繆城里我看沒有与她般配的人,”格朗台太太接茬說道,一面膽怯地望著丈夫。她這把年紀,還這樣小心翼翼,足見她完全唯丈夫之命是從,可怜巴巴的連大气儿都不敢出一聲。 格朗台把女儿打量了一番,快活地叫道:“她今天過二十三歲的生日,這孩子,得為她操點心了。” 歐葉妮和她的母親心照不宣地彼此看看。 格朗台太太是個干瘦的女人,皮色蜡黃,舉止遲緩笨拙,像是生來就受暴君壓制似的。她大骨骼、大鼻子、大額頭、大眼睛,乍一看有點像那种失去香味和水份、嚼起來像棉花球那樣的果子。發黑的牙齒已所剩無几,嘴巴四周皺紋密布,下巴頦像鞋頭往上翹的木靴。她為人极好,不愧是拉倍特里埃家的后代。克呂旭神父有心找机會說她當年曾長得不錯,她信了。她像天使那樣溫柔,像被孩子們捉弄的昆虫那樣与世無爭,虔誠得少有,心境始終坦蕩如水,什么都激不起絲毫波瀾,心地善良,使得人人都可怜她,敬重她。丈夫給她的零花錢,從來沒有一次超過六法郎。她雖然相貌可笑,她的倍嫁和她承繼到的遺產,給格朗台老爹增添了三十多万法郎的家底儿,然而她始終打心眼儿里感到自卑,感到寄人篱下,仰人鼻息;柔和的天性不允許她反抗,她從來不要一分錢,克呂旭公證人要她簽署什么文件,她從不提出什么問題。這种埋在心底的、愚不可及的傲气,這种一直不被格朗台理解、而且一直受到他傷害的慷慨胸怀,支配了她的行為。格朗台太太長年穿一身綠得泛白的連衣裙,而且照例穿上一年;披一條棉料的白圍巾,戴一頂草帽,胸前几乎總系一條黑色塔夫綢圍裙。她深居簡出,鞋子很省。總之,她從不想為自己要些什么。所以,格朗台有時良心發現,想到自從上次給她六法郎之后已經很久,便在出售當年收成的契約中規定買主給他太太一些好處,要購貨的荷蘭人或比利時人破費四五枚金路易,這就是格朗台太太年收入中最可觀的進賬。可是,當她收下那屬于她的五枚金路易時,格朗台往往會對她說,好像他們的錢都是公用的:“你借我一點用用好嗎?”可怜的妻子樂于為丈夫服務,她的忏悔師告訴她,丈夫是她的老爺,她的主人,所以在冬閒時她總要從所得的好處中掏出一些金幣來還給她。格朗台從口襲里掏出五法郎的硬幣,作為日常零用和供女儿買針線服飾花銷的月錢,扣上錢袋之后,總不忘問一聲妻子:“你呢,孩子她媽,你要買點什么?” “親愛的,”格朗台太太頓時感到一种做母親的尊嚴,回答說:“以后再說吧。” 這种崇高純屬多余!格朗台自以為對太太慷慨得很呢。哲學家們倘若遇到娜農、格朗台太太和歐葉妮這樣的人,不是有理由認為上帝的本質,從根本上說,是嘲弄人嗎?那天晚飯桌上,第一次提到了歐葉妮的婚事。晚飯過后,娜農到格朗台先生的房里去拿一瓶果子酒,下樓時几乎摔一跤。 “大牲口,”男主人說道,“你也會像別人那樣摔跤嗎?” “先生,是您的樓梯吃不住呀。” “她說得對,”格朗台太太說。“您早該讓人來修修了。昨天,歐葉妮差點儿崴了腳脖子。” “那好,”格朗台看到娜農面色刷白,對他說:“既然今天是歐葉妮的生日,你又差點儿摔跤,你就喝一小杯果子酒壓壓惊吧。” “真是,我算賺到了一杯酒,”娜農說:“換個別人,這瓶洒早摔碎了;可是我宁可摔斷脖子,也要舉著瓶子,不讓它摔著。” “這可怜的娜農!”格朗台一邊說一邊替她倒酒。 “你摔疼了吧?”歐葉妮望著她,關切地問。 “沒有,我打了一個挺就站穩了。” “好!既然今天是歐葉妮的生日,”格朗台說,“那我就去替你們修修踏腳板吧。你們啊,你們就不會把腳落在還結實的角上!” 格朗台拿走了燭台,讓妻子、女儿和女佣坐在除了壁爐里燒得正歡的火苗之外別無亮光的黑暗中。他到烤面包的小間里去找木板、釘子和木工工具。 “要幫忙嗎?”娜農听到樓梯那邊有敲敲打打的聲音,朝那邊喊道。 “不用!不用!這事我在行,”老箍桶匠回答說。 格朗台在親自修補虫蝕的樓梯時,想到年輕時的往事,尖聲地吹起口哨來。這時,克呂旭叔侄敲門來了。 “是克呂旭先生嗎?”娜農從門眼里往外看看,問道。 “是我,”庭長答道。 娜農打開大門,壁爐里的火光照到門洞上面,克呂旭叔侄總算看清客廳的門口, “啊!你們是祝賀生日來的,”娜農聞到花香,說道。 “對不起啊,諸位,”格朗台听出了朋友的聲音,朝外間喊道,“我馬上就來!不怕見笑,我在親自動手修補樓梯踏板呢。” “不忙,不忙,格朗台先生,煤黑子在家,大小是市長1,”庭長引經据典地說罷,獨自呵呵地笑了,為無人領會他的影射而得意洋洋。 -------- 1法語成語原為:“煤黑子在家,大小是個長。”克呂旭庭長有意把長說成市長,影射格朗台當年曾主持索繆市政。 格朗台太太和小姐起身迎客。庭長趁屋里沒有燈火,悄悄對歐葉妮說:“請允許我,小姐,在您生日的今天,祝您年年快樂,歲歲健康!” 他獻上一大束索繆城里少有的鮮花,然后,捏住女繼承人的臂肘,在她的脖子兩邊各親一下,那樣的巴結使歐葉妮羞臊不堪。庭長像一顆生銹的大鐵釘,以為這就叫求愛。 “不必拘束,”格朗台進來,說道:“就跟您平時過節一樣,庭長先生。” “可是,”捧著一束鮮花的克呂旭神父回答說,“跟令愛在一起,我的侄子覺得天天在過節呢。” 神父吻了一下歐葉妮的手。克呂旭公證人則老實不客气,親了親姑娘兩邊的腮幫,說:“真是歲月催人!年年十二個月。” 格朗台把蜡燭放到座鐘跟前,他要是覺得哪句笑話有意思,就會三番五次地說個夠。他接過公證人的話頭,說:“今天托歐葉妮的福,咱們也來個燈火齊明吧。” 他小小翼翼地摘下燭台上的每一根杈枝,給燈座安上托盤,又從娜農手里接過一支卷在紙頭里的新蜡燭,把它插進燭座洞里,插妥之后,點亮蜡燭,然后坐到妻子的身旁,把三位來客、女儿和兩支蜡燭挨個儿地看過來。克呂旭神父矮小肥胖,混身是肉,戴著平塌塌的茶色假發套,模樣好比在賭錢的老太婆,他把穿著一雙銀搭扣的結實皮鞋的腳向前一伸,問道:“格拉珊家沒人來嗎?” “還沒有來,”格朗台說。 “他們會來嗎?”老公證人扮了個鬼臉,問道。他那張布滿麻坑的臉像一把漏勺。 “我想會來的,”格朗台太太說。 “你們的葡萄都收完了嗎?”德·蓬丰庭長問格朗台。 “都收完了!”葡萄園主說著,站起來,在客廳踱步,而且像他說“都收完了”那句話一樣,得意地挺了挺胸。從跟廚房相通的過道那邊的門望過去,他瞅見娜農坐在爐灶旁,點了一支蜡燭,准備績麻,有意不來打扰主人們過節。“娜家,”他踱到過道里說道,”請你把灶火、蜡燭熄滅,到我們這里來好嗎?天曉得!客廳里有的是地方,還怕擠不下嗎?” “可是,先生,您有貴客呀。” “你哪點不如他們?他們跟你一樣,也是上帝創造的。” 格朗台又回到庭長跟前,問道: “你地里的收成都賣出去了嗎?” “沒有,老實說,我存心不賣。現在酒价固然不錯,放上兩年,還會更好。您知道,地主們都發誓要推行按質議价。今年,比利時人占不了咱們的便宜了。他們這回不買,嘿!下回還得來買。” “對,可是咱們得齊心,”格朗台的語气,讓庭長打了個寒噤。 “他會暗中談生意嗎!”克呂旭心想。 這時,一聲門錘宣告德·格拉珊一家三口駕到;格朗台太太同克呂旭神父剛開了頭的話題,只好中斷。 德·格拉珊太太是那种矮小、活潑的女人;她圓頭圓臉,白里泛紅,多虧內地那种修道院式的飲食起居和恪守婦道的生活習慣,雖然已四十上下,倒還保養得不顯老。這种女人就像暮春時節遲開的玫瑰,花瓣間有一股說不出的涼气,香味也很淡薄。她的穿戴相當講究,款式都是從巴黎弄來的,索繆城里的時裝拿她當標准,她還常在家里舉行晚會。他的丈夫在帝國禁衛軍中當過軍需官,在奧斯特利茨戰役中受了重傷,退伍回家;他對格朗台雖然很看重,但是他始終保持著豪爽的軍人本色。 “您好,格朗台,”他說著,向葡萄園主伸過手去,而且端起架子,他一向用這种架子來顯示比克呂旭叔侄优越。“小姐,”他招呼過格朗台太太之后,又對歐葉妮說,“您總是又美麗又嫻靜,我确實想不出還能祝您得到什么美德。”說罷,他從听差的手里接過一只小禮盒,送給歐葉妮,盒子里裝著一株好望角的石南花,新近才由人帶到歐洲來,希罕至极。 格拉珊太太親親熱熱的吻了吻歐葉妮,握著她的手,說: “我的一點小意思,讓阿道爾夫獻給你吧。” 一個身材高大的金發青年,走到歐葉妮的跟前,親了親她的腮幫,獻上一只鍍金針錢盒;雖然盒面紋章考究,還刻上了哥特体的兩個字母,代表歐葉妮·格朗台的姓名,看起來做工精致,其實是件十足的膺品。這青年面色蒼白、模樣嬌弱,舉止相當文雅,外表靦腆;他去巴黎學法律,最近除了膳宿之外,居然花掉上万法郎。歐葉妮打開針線盒,感到惊喜万分,那是一种讓女孩子臉紅、高興得止不住混身哆嗦的快樂。她扭頭望望父親,像是問父親,能不能收下這份厚禮。格朗台先生說了句:“收下吧,女儿!”那語調簡直可以讓一個演員頓時成為名角。克呂旭叔侄三人看到守財奴的獨女用這樣快活、這樣興奮的目光盯住阿道爾夫·德·格拉珊,好像得到無价之寶一樣,不禁目瞪口呆。德·格拉珊先生給格朗台抓了一撮煙,自己也捏了些許塞進鼻孔,抖了抖落在藍色上衣扣眼邊榮譽團勳章綬帶上的煙末,然后抬起眼皮瞅了一眼克呂旭叔侄,那表情仿佛說:“瞧我這一手!”格拉珊太太朝藍花瓶里克呂旭叔侄帶來的鮮花好一番打量,好像在尋找那三位還帶來什么禮物似的,那表情跟喜歡取笑的女人有意裝糊涂一樣。在這种微妙的情況下,克呂旭神父拋下圍坐在爐火前的眾人,徑自和格朗台走到客廳的那一頭,离格拉珊夫婦最遠的窗子邊,湊到守財奴的耳朵前說:“那几位簡直把錢往窗外扔。”“那有什么,反正扔進我的地窖,”葡萄園主回答說。 “您就算想給女儿打一把金剪子,您完全得起的,”神父說。 “我給她的東西比金剪子還金貴,”格朗台說。 “我那位寶貝侄儿真是笨透了,”神父望著庭長,心里這樣想道。只見庭長亂蓬蓬的頭發,把發紫面皮的相貌弄得更加難看了。“他就不會想出點討俏的花招嗎?” “格朗台太太,咱們打牌玩吧,”德·格拉珊太太說。 “今天人都到齊了,夠開兩桌呢……” “既然今天是歐葉妮的生日,你們都玩摸彩的游戲吧,”格朗台老爹說,“讓兩個孩子也參加。”老箍桶匠從不參加任何賭局,他指的是自己的女儿和阿道爾夫。“來,娜農,擺桌子。” “我們來幫你擺,娜農小姐,”德·格拉珊太太興高采烈地說。她為博得歐葉妮的歡心而得意极了。 “我從來沒有這么高興過,”財主的獨女對她說。“我哪儿也沒有見到那樣漂亮的東西。” 這是阿道爾夫從巴黎帶回來的,還是他親自挑選的呢,” 德·格拉珊太太咬耳朵對她說。 “好,由你干去,詭計多端的鬼婆娘!”庭長心想,“一朝你有官司落到我的手里,你也罷,你丈夫也罷,你們決沒有好結果。” 公證人坐在一邊,神情泰然地望著神父,心想:“德·格拉珊一家白費勁。我的財產,加上我老兄的財產和侄儿的財產,合在一起有百十來万。格拉珊總共還不到這數的一半。他們也有女儿要出嫁,他們愛送什么禮就送吧。格朗台的獨生女儿和她受下的禮物早晚都會落到我們的手里。” 八點半,兩張牌擺好了。漂亮的德·格拉珊太太總算把儿子安排到歐葉妮的旁邊。這一幕的登場人物外表平平淡普,其實都一心在想錢。各人手里拿著標有號碼的花紙板和藍色玻璃骰子,仿佛都在听老公證人說笑話——他每抽一個號總要開句把玩笑,——其實都在想格朗台的几百万家當。老箍桶匠洋洋自得地看看德格拉珊太太帽子上的粉紅色羽毛和款式新穎的衣著,看看銀行家威武的面孔,又看看阿道爾夫,看看庭長、神父和公證人,心中不禁想道:“他們都是看中我的錢才來的,為了我們女儿,他們來這里受罪,咳!我的女儿才不會嫁給他們這號人呢。他們不過是我用來釣大魚的鐵勾!” 在這間只點了兩支錯燭的灰色的舊客廳里,一家人居然歡聲不斷;娜農績麻的紡車吱吱呀呀,像是在給笑聲伴奏,可是只有歐葉妮和她母親的笑才是由衷的;打著小算盤的的,關注著大利益;年輕的姑娘在友好表示的重圍中,不知道那些奉承、恭維都只是個圈套,她其實像被人下了高价賭注的射擊目標,跟槍口下的小鳥沒有什么區別。凡此种种,使這一幕活劇更顯得可悲可笑。這原是時時處處都在搬演的活劇,只是在這里演得最露骨罷了。格朗台利用兩家人的假殷勤謀取巨利,他的形象統制全劇,并點明主旨。他不就是現代人所信奉的唯一的上帝——法力無邊的金錢——的獨一無二的体現嗎?人生的溫情在這里只居于次要地位,只撥動了娜農、歐葉妮和她母親三個人的純洁的心弦。況且,她們多么天真,多么無知!歐葉妮和她母親根本不知道格朗台有多大的家底儿,她們判斷事物只憑自己一些少得可怜的觀念,既不看重金錢,也不看輕金錢,她們手頭沒有錢,也習慣了。她們的情感,雖然無形中受到損害,卻仍很活躍;她們生存的這點奧秘使他們在這一群唯利是圖的人中間形成古怪的例外。人的處境多么可怕呀!沒有一种快樂不來自無知。格朗台太太中了十六個銅板的大彩,在這間客廳里還沒有人享有過這樣的好運气,娜農看到太太把這一大筆彩金裝進口袋,不禁笑了,正在這時,大門口忽然響起門錘敲擊聲,砰的一聲嚇得女太太們從椅子上跳起來。 “這樣敲門的,准不是索繆人,”公證人說。 “哪能這樣敲呀?”娜農說。“想把門砸爛嗎?” “是哪個混賬東西!”格朗台嚷道。 娜農從兩支蜡燭中拿走一支,前去開門;格朗台陪她一起去。 “格朗台,格朗台!”他的妻子感到有些害怕,追上去喊道。 賭桌上的人面面相覷。 “咱們也去看盾,”德·格拉珊先生說。“這樣敲門像是來者不善。” 德·格拉珊先生剛影影綽綽瞅見一個年輕男子,后面跟著驛站的腳夫,提著兩個大行李箱和拖著几個舖蓋走進大門,這時格朗台就已經突然轉身,對太太說:“你們玩你們的,格朗台太太,我來招呼客人。”說罷,他便從外面拉上客廳的門。 乖巧的賭客們重又各就各們,卻沒有繼續抓彩。 “是索繆城里的人么?”德·格拉珊太太問她的丈夫。 “不是,外地來的。” “只能是巴黎來的。”公證人掏出一只兩指厚、形狀像荷蘭戰艦的老怀表,看了一眼,說:“敢情!現在九點鐘。該死的!交通局的驛車倒從不晚點。” “來的是年輕人吧?”克呂如神父問。 “是的,”德·格拉珊先生答道。“他帶來的行李至少有三百公斤。” “娜農怎么還不進來,”歐葉妮說。 “准是你們家的親戚,”庭長說。 “咱們玩咱們的,”格朗台太太提高嗓門,親切地說道。 “听格朗台先生說話的口气,我覺得他心里不痛快。万一發覺咱們在議論他的私事,他准會不高興的。” “小姐,”阿道爾夫對坐在他身旁的歐葉妮說,“那人一定是您的堂弟。我在紐沁根先生家的舞會上見過,很漂亮的年輕人……”阿道爾夫沒有往下說,他的母親踩了他一腳,大聲地要他拿出兩個銅板下注。“還不閉嘴,大傻瓜!”她又湊到他的耳朵邊悄聲說。 這時格朗台回來了。大高個娜農沒有跟著進來。她的腳步聲和腳夫的腳步聲在樓梯上咚咚地響著。跟在格朗台后面的,是剛才引起人們那么好奇、而且触動大家活躍想象力的不速之客。他的到來,像一只蝸牛跌進蜂窩,又像一只孔雀闖進農家幽暗的雞塒。 “坐到壁爐跟前烤烤火吧,”格朗台對他說。 年輕的客人在就坐前先向大家文質彬彬地鞠了一躬。男士們也都欠身還禮,女士們則規規矩矩地行了個大禮。 “您冷了吧,先生,”格朗台太太說,“您是從……” “婆婆媽媽!”正在看信的老葡萄園主抬起眼皮,打斷太太的話,“讓他先喘喘气吧!” “可是,父親,客人也許需要什么呢,”歐葉妮說。 “他自己有嘴,”葡萄園主厲聲答道。 這場面只有那位生客感到意外,其余的人早已看慣老頭儿的霸道。然而,生客听到母女倆同老頭儿的兩次對答,坐不住了,他起身背對著壁爐,翹起一只腳烤鞋底儿,并對歐葉妮說:“堂姐,多謝了,我在圖爾吃過晚飯了。”他又望著格朗台說:“我什么都不需要,也一點不累。” “先生是從京城來的吧?”德·格拉珊太太問。 夏爾——巴黎格朗台先生儿子就叫這個名字——听到有人問話,便拈起那片用一條金鏈挂在領子上的鏡片,往右眼前一夾,看看桌上的東西,又看看桌子周圍的人,還用极不易被人察覺的目光,朝德·格拉珊太太那邊照了一眼;待他看清一切之后,回答說:“是的,太太。”他又對格朗台太太說:“你們在玩抓鬮吧,伯母,請你們繼續玩吧,那么好玩的游戲,不玩太掃興了。” “我早知道他就是堂兄弟,”德·格拉珊太太一面想著,一面向巴黎客人拋去一串媚眼。 “四十七,”老神你大聲叫道:“德·格拉珊太太記分呀,這不是您的號嗎?” 德·格拉珊先生把骰子放到太太的紙板上。德·格拉珊太太被一連串陰暗的預感纏住了心,一會儿盯著巴黎來的堂兄弟,一會儿又打量歐葉妮,竟忘了摸彩。年輕的獨生女儿不時瞟瞟堂弟,銀行家太太從她的目光中不難看出一种“升調”,一种越來越惊奇的表情。 夏爾·格朗台先生,二十二歲的漂亮青年,這時恰与土里土气的內地人形成古怪的對比。他的貴族气派引起了他們的反感,這倒也罷了,他們還要對他的舉止言誤研究一番,以便取笑。這一點,需要作些說明。二十二歲的青年人還稚气未脫,不免有些孩子气。也許百分之九十九的人,會像夏爾·格朗台那樣不知深淺。几天前,他的父親要他到索繆的伯父那里去住几個月。巴黎的格朗台先生那時可能想到的歐葉妮。夏爾有生以來第一次來內地,他的想法是要到內地來顯示顯示時髦青年的“帥”气,以自己的闊綽讓縣城里的人自漸形穢,從而在當地首開風气,引進巴黎生活中的新意。歸根到底一句話,他要在索繆比在巴黎花更多的時間刷指甲,在衣著方面有意极端講究。其實有些漂亮的小伙子有時還存心不修邊幅好顯得更瀟洒。所以夏爾帶來了巴黎最漂亮的獵裝,最漂亮的獵槍,最漂亮的長刀,最漂亮賓刀鞘;也帶來了一件件做工精致至极的背心:灰的、白的、金殼虫色的,金光閃閃的,鑲水鑽的,云紋緞的,疊襟的,叉領的,直領的,翻領的,從上到下有扣的,全副金紐扣的;還帶來了當時風行的各种硬領和領帶,名牌布伊松的兩套服裝和面料极其細軟的內衣,以及公子哥儿使用的各种小東西,其中包括一個玲瓏剔透小文具盒。那是女人中最可愛的女人——至少他認為如此——,一位名叫安奈特的闊太太送給他的。她現在正陪著丈夫在蘇格蘭旅游,煩悶不堪,為了消除某些嫌疑,目前不得不犧牲個人的幸福,好在他隨身攜帶了非常漂亮的信箋,可以每隔半個月就給她寫一封信。總而言之,巴黎浮華生活的全套行頭,他盡可能都帶全了;從開始決斗用的馬鞭到結束決斗用的刻工精細的手槍,凡一個游手好閒的青年在上流社會混日子所必備的各色器具,他應有盡有。父親囑咐他獨自出門,節儉為要,所以他就包了一輛轎式驛車,還慶幸那輛特地定做的輕巧舒适的轎車不致在這次旅行中弄坏,因為他是准備用它明年六月到巴登溫泉去与自己的心上人,高貴的安奈特太太相會的。夏爾計划在伯父家會見上百名客人,到伯文的森林去圍獵,在伯父家過上庄園主的生活;他到索繆城打听格朗台,只是為了打听去費洛瓦丰怎么走,沒有想到伯父就住在城里;等他知道伯父就住在城里,他想當然地認為仍父家必定是堂皇的樓房。初次到伯父家,總得体面些才行,不論住在索繆或弗洛瓦丰,衣著方面必須般配,所以他的旅行裝束力求漂亮、講究,用當時人們形容一件東西或一個人美得無可挑剔的口頭禪來說,叫最可人疼了。在圖爾,他叫理發師把他那一頭美麗的栗殼色的頭發重新燙過;他還換了一件襯衣,系一條黑緞領帶,再配上圓邊硬領,把他那張笑眯眯的白淨臉蛋襯托得更討人喜歡。一件只扣上一半紐扣的旅行外套裹住細腰,露出里面一件高領羊絨背心,羊絨背心里面還有一件白背心,怀表隨便地塞在衣袋里,短短的金表鏈固定在一個扣眼上。灰褲子的扣子開在褲腰兩邊,邊縫用黑絲線繡出圖案,更顯出款式的漂亮。他風度翩翩地揮動著手杖,刻花的金手柄絲毫沒有減弱灰色手套的新穎風采。他那頂鴨舌帽更是雅致上乘。只有巴黎人,只有上流社會的巴黎人才能打扮得這樣繁縟而不貽笑大方,使种种無聊的服飾和點綴搭配得很協調,再加上他那天不怕地不怕的气派,真有一股腰里掖著手槍,怀里擁著美人,自怀百發百中的絕技的青年人的帥勁儿。現在,你若想真正了解索繆人和巴黎青年彼此間的詫异,完全看清這風度翩翩的不速之客,在這灰溜溜的客廳里,在构成家庭場景的這些人中間,投射何等強烈的光芒,那你就想象一下克呂旭叔侄的模樣吧。他們三人都吸鼻煙,早已悄在乎鼻涕邋遢,不在乎襯衣前襟上斑斑點的黑色煙漬,領口皺皺巴巴,褶襉發黃顯髒;軟綿綿的領帶系上不久就歪歪扭扭得像根繩子。他們有數不清的內衣,每件襯衣一年只需換洗兩次,其余時間都在柜子里壓著,任憑歲月留下發舊發灰的印跡。在他們的身上邋遢和衰老相得益彰。他們的面孔跟穿舊的衣裳一樣憔悴,跟他們的褥子一樣皺皺巴巴,顯得困頓而麻木,像存心扮鬼臉似地丑陋不堪。其余的人也都不講究衣著,都不成套,缺少新鮮感。外省人的打扮都差不多,他們無意中都不再在乎衣著;穿衣戴帽,他們不在乎別人怎么看,只會打一雙手套多少錢之類的小算盤。這倒跟克呂如叔侄的不修邊幅很協調。格拉珊派和克呂旭派都討厭時裝,只在這一點上,他們的見解才完全一致。巴黎客人端起夾鼻鏡片,打量客廳里古怪的陳設,端詳樓板梁木架的花色,護牆板的調子,換句話說,打量護牆板上數量多得足以標點《日用大全》和《箴言報》的蒼蠅屎,這時牌桌上的賭客也立即抬頭好奇地打量他,那表情好似在看一只長頸鹿。對于時髦人物并不陌生的德·格拉珊父子也跟牌桌上的人們一起表示惊訝,或許是因為受到眾人情緒的感染,或許是以此表示贊同眾人的反應,他們對周圍的同鄉使了几下嘲弄的眼爭,仿佛說:“:巴黎人就是這樣的。”大家盡可以細細端詳夏爾,不必害怕得罪主人。格朗台早已拿走牌桌上唯一的一支蜡燭,到一邊去專心讀信,顧不上招呼客人,更顧不上他們的興致所在。歐葉妮從未見過衣著和人品這樣完美的男子,以為堂兄弟是從眾天使隊里跌進塵世的仙人。她聞到堂弟鬈曲秀美、油光珵亮的頭發里散發出一陣陣幽香,心里十分高興。她恨不能去摸摸那副漂亮精致的皮手套。她羡慕夏爾的小手,夏爾的皮色,夏爾細膩而清秀的五官。如果說,上面的描述大致概括了這瀟洒倜儻的青年給她留下的印象,那么,一見之下,她心頭自然會產生一陣陣回腸蕩气的激動,就像毛頭小伙子在英國生產的紀念品上看到威斯托爾筆下品貌卓絕的仕女形象,經過芬登刀法熟嫻的版畫复制,生怕往羊皮封面上吹一口气就會把那些天仙般的形象吹走似的。歐葉妮到底沒有見過世面,整天忙于替父親縫襪子、補衣裳,在這些油膩的破爛堆里過日子,冷清的街上一小時難得見到一個行人。夏爾從口袋里掏出一條手帕,是如今正在蘇格蘭旅游的那位闊太太親手繡制的。為完成這件漂亮的作品,心上人花費了多少小時的心血?她為了愛情,也怀著愛心,一針一線細細繡成。歐葉妮望著堂弟,看他是否真舍得使用。夏爾的態度,一舉一動,拿夾鼻鏡片的姿勢,以及對歐葉妮剛才喜歡得不得了的那只針線盒故意流露出不屑一顧的鄙薄神情中看出,顯然他認為那只盒子是件不值錢的、俗不可耐的東西,總之,凡引起克呂旭和格拉珊們极度反感的一切,她都覺得十分中看,乃至于上床之后,她仍遐想著三親六故中竟有這么一只引動人心的金鳳凰,高興得久久難以入眼。 抓鬮的速度放得很慢,不久索性不玩了。大高個娜農進入客廳,大聲說道:“太太,待會儿給我被褥,好讓我給客人舖床。” 格朗台太太忙起身跟娜農走了。格拉珊太太悄聲說:“咱們把錢收起來,不玩了。”各人于是收回放在破掉一只角的舊碟子里的兩個當賭注的銅板,一起走到壁爐前談了一會儿天。 “你們不玩了?”格朗台仍在看信,問道。 “不玩了,不玩了,”格拉珊太太說著,坐到夏爾的身邊。 歐軒妮初次受到一种陌生感情的触動,她像一般少女一樣,忽然萌生一种想法,于是也离開客廳,幫母親和娜農舖床去了。倘若這時遇到一位高明的忏悔師,她一定會供認自己既沒有想到母親,也沒有想到娜農,她只是坐立不安地要去看看為堂弟准備的臥室,她要為堂弟張羅張羅,放几樣東西進去,免得有所遺漏,盡量考慮周到,使那間臥室既漂亮又干淨。歐葉妮認為只有自己才懂得堂弟的思想和愛好。果然,她非常及時地向以為一切都安排妥當的母親和娜農證明:一切都得重新弄過。她提醒娜農去拿點炭火,用暖床爐來暖暖被褥;她親自給舊桌子舖上桌布,還囑咐娜農每天一早要換洗。她說服母親,務必把壁爐里的火升旺;她自作主張,叫娜農去搬一大堆木柴上來,堆放在走廊里,不必告訴父親。她還跑下樓去,到客廳的角柜里拿出一只古漆盤子,那是已故的德·拉倍特里埃先生的遺物,盤子里還有一只六角水晶杯,一把鎏金剝蝕的小羹匙和一個刻著愛神形象的玻璃古壺。歐葉妮得意洋洋地把這套器皿放在臥室的壁爐架上。她在這一會儿涌上心頭的主意之多,超過她出世以來有過的全部主意的總和。 “媽媽,”她說,“堂弟准受不了蜡油的气味。咱們去買白蜡燭吧……”說罷,她像小鳥一樣跑去,從她的錢包里掏出一枚五法郎的金幣,這是她這個月的零花錢。“娜農,給你,” 她說,“快買去。” “你父親會怎么說?”格朗台太太看到女儿手里拿著格朗台從弗洛瓦丰庄園帶回家的一只糖缸,那是塞弗爾古窖燒制的細瓷器,嚇得連忙厲聲反對:“況且,哪儿有糖啊?你真是瘋了。” “媽媽,娜農會買糖的,她反正要去買白蜡燭。” “那你父親呢?怎么跟他交待?” “他的侄儿連一杯糖水都喝不上,合适嗎?再說,他也未必會注意到。” “你的父親可是什么都看在眼里的,”格朗台太太搖頭歎道。 娜農猶豫了,她知道主人的脾气。 “去啊,娜農,既然今天是我的生日!” 娜農第一次听到小姐說笑話,不禁哈哈大笑,照她的吩咐去了。正當歐葉妮和她的母親竭力把格朗台指定給侄儿住的那間臥室收拾得盡可能漂亮的時候,夏爾已成為德·格拉珊太太大獻殷勤的目標,她百般挑逗夏爾。 “您真有膽子,先生,”她說,“居然丟下京城里的吃喝玩樂,到索繆來過冬。不過,要是您不覺得我產太可怕的話,這里倒也還有可以消遣娛樂的地方。” 她向夏爾丟過去一個地道的內地式的媚眼。在內地,婦女們習慣于過分的持重,過分的嚴謹,反而使她們的眼光中流露出一种僧侶所獨有的貧得無厭的神情,因為在僧侶們看來,凡娛樂都類似偷盜或罪過。夏爾在這間客廳里感到很不自在。他設想伯父住在寬敞的庄園里,過著豪華的生活,這客廳离他的想象委實太遠。待他仔細觀察過德·格拉珊太太之后,他總算看出一點巴黎女子的形跡。德·格拉珊太太的話里有一种邀請的意味,他便客气地同她接上話茬,自然而然攀談起來。談著談著格拉珊太太便壓低了聲音,讓聲音同她談話的机密性協調一致。她和夏爾都有同樣的需要,都想說說知心話。所以,在調情閒扯和正經說笑了一會儿之后,能干的內地太太趁別人熱衷于談論當前索繆人最關心的酒市行情之際,相信別人不會听到她的悄悄話,便對夏爾說道:“先生,倘若您肯賞光,屈尊光臨舍間,我的先生和我將不胜榮幸。索繆城里只有在舍間才遇得到商界巨頭和貴族子弟。商界和貴族圈子我們都有份,他們也只愿意在我們家碰頭,因為玩得稱心。我不客气地說一句:外子在商界和貴族圈子里都受到敬重。所以,我們一定能讓您在索繆小住期間消煩解悶的。要是您整天窩在格朗台先生家里,哎唷,您會煩成什么樣儿呀!您的那位伯父鑽在錢眼里,只惦記他的葡萄秧,您的伯母篤信天主,此外就糊涂得什么事儿都弄不清,再說您的堂姐是個小傻丫頭,沒受過教育,平庸得很,也沒有什么陪嫁,整天在家縫補破衣襤衫。” “這個女人不錯,”夏爾一面同嬌聲嬌气的德·格拉珊太太對答應酬,一面心中這樣想道。 “我看,太太哎,你要獨霸這位先生了!”又肥又大的銀行家笑著說道。 公證人和庭長听到這句評語,也湊趣說了几句有點刁鑽捉狹的俏皮話。只是神父心怀叵測地看看他們,捏了一撮鼻煙,又把煙壺讓了讓在座的各位,說了句概括人家思想的話:“誰能比格拉珊太太更稱職地在這位先生面前給索繆城爭光呢?” “啊!這話說的,神父大人,您這算什么意思?”德·格拉珊先生問。 “先生,我這話對您,對您的太太,對索繆城以及對這位先生都是一片好意,”狄猾的老人說到最后,轉身望望夏爾。 老呂旭神父假裝沒有注意夏爾和德·格拉珊太太在說私房話,其實他早猜出他們談話的內容。 “先生,”阿道爾夫終于裝作很隨便的樣子,對夏爾說,“不知道您是否還記得我;在紐沁根男爵家的一次舞會上,我曾有幸跟您見過面……” “記得,先生,我記得,”夏爾答道;他意外地發覺自己已成為大家注意的目標。 “這位先生是您的公子嗎?”他問德·格拉珊太太。 神父表情詭秘地瞅她一眼。 “是的,先生,”她說。 “在巴黎的時候,您還很年輕吧?”夏爾問阿道爾夫。 “有什么辦法,先生,”神父說?“我們總是等孩子一斷奶,就送他們到花花世界去見見世面。” 德·格拉珊太太大有深意的望望神父,像是質問他究竟什么意思。神父接著說:“只有到內地來,才能見到像德·格拉珊太太那樣三十好几的女子,儿子都快從大學法律系畢業了,仍然像花儿一樣地嬌嫩。夫人,當年那些青年男女在舞地上站到椅子上去看您跳舞的情景,我至今還歷歷在目,”神父扭身對他的女對手說,“您紅极一時的感況仿佛就在昨天……”“ 啊,這個老坏蛋!”德·格拉珊太太想道,“莫非他已猜到了我的心思?” “看來我在索繆准會紅得發紫的,”夏爾一面解開上衣紐扣,一面想道。他把手插進背心口袋,模仿錢特雷塑造的拜倫爵士雕像的姿勢,仰著頭站著。 格朗台老爹不理會大家,或者說得确切些,他聚精會神看信的情狀,逃不過公證人和庭長的眼睛,他們從老頭儿臉部細微的表情中,設法揣摩信的內容,偏偏這時燭光把他的面孔照得格外分明。葡萄种植園主很難保持住平日不動聲色的外貌。況且人人都可以設想,他在讀下面這封信時能克制到什么程度: “哥哥,我們天各一方已將近二十三年。最后一次見面是你來賀我新婚,然后我們高高興興地分手。當然,我那時不會想到,有朝一日要靠你來獨立支撐家業,為了它的興旺,你曾拍手稱快。當你讀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已不在人世。以我的地位,我不愿蒙受破產的羞辱,苟且偷生。我曾在深淵的邊緣掙扎到最后,希望還能挽回狂瀾。我的經紀人和我的公證人洛甘同時破產,把我的后路徹底斷絕,使我身無分文。我的痛苦是虧空了四百万,卻只有清償四分之一的能力。庫存的酒正赴上市价下跌,因為今年你們的收成既多又好。三天之后,巴黎將人人咒罵:“格朗台先生原來是個騙子!”我一生清白,卻要死于聲名狼藉。我害了親生的儿子,玷污了他的性氏,又刮走了他母親的那份財產。至今他還蒙在鼓里,我疼愛這孩子。我們分手時依依不舍。幸虧他并不知道這是訣別,我傾注了一生中最后的熱淚。將來他會詛咒我嗎?哥哥,我的哥哥,儿女的咒罵是最可怕的;他們可以求得我們寬恕,我們卻無法挽回他們的詛咒。格朗台,你是我的哥哥,你應該庇護我:你要設法不讓夏爾對著我的墳墓吐出惡毒的咒語!哥哥,即使我當真用鮮血和眼淚書寫這封絕筆信,我在這封信中也不會注入更多的痛苦;因為我縱然痛哭,縱然流血,縱然死去,也不會比現在更難受。可是我現在心如刀割卻欲哭無淚,看著死亡臨頭。夏爾只有靠你來做他的父親了!他在母親方面沒有一個親人,你知道為什么。當初我為什么不屈從社會的偏見呢?我為什么要屈從愛情呢?我為什么要娶一個貴族的私生女作妻子呢?夏爾無家可歸了。我們苦命的儿啊!儿啊!听我說,格朗台,我不是為我自己來哀求你,況且你的家產也許不足以應付三百万法郎的抵押;但是,我要為我的儿子向你哀告!你知道,我的哥哥,我合上雙手求天保佑的時候,想到了你。格朗台在臨死之前,把儿子托付給你。總之,想到你將成為他的父親,我對著槍口也就不感到痛苦了。夏爾很愛我,我對他也很仁慈,從來不為難他,他不會詛員咒我的。而且,你看著吧,他脾气溫順,像他母親,他不會讓你傷心的。可怜的孩子!他享慣奢華的福气,完全不知道你我小時候缺吃少穿的窮日子有多么難熬……如今他不僅破產,還成了孤儿。是的,他的朋友都會避開他,而他的羞辱是我造成的。啊!我恨不能一拳把他打上天去,把他送到他母親的身邊。我瘋了!言歸正傳:我命苦,他也命苦。我把他送到你身邊,由你找個适當的机會,把我的死訊和他面臨的命運告訴他。做他的父親吧,做他的慈父吧,不要突然戒絕他的悠閒生活,這樣你會要他命的,我跪著求他放棄他母親的遺產,不要以債權人的身份來与我對立。不過我這种哀求純屬多余;他要面子,他一定知道不該同我的債權人站在一起。勸他在有效時期內放棄繼承我的遺產1讓他知道我給他造成了何等困難的處境;他若對我還有往日的孝心,那你就以我的名義告訴他,他的前途并非完全無望。你我當初都是靠勞動脫离苦境的,只要肯干,他也可以掙回給我敗光的家業;要是他肯听從為父的忠言,為了他我真恨不能從墳墓里爬出來跟他說說,他該遠走高飛,到印度去!哥哥,夏爾這孩子正直勇敢;你給他一批貨,他宁可死也決不會不還你借給他的本錢;你供他一些本錢吧,格朗台!否則你會受良心責備的!啊!要是我的孩子得不到你的幫助和你的愛怜,我就會永遠求上帝懲罰你的狠心。要是我有辦法搶救出一些財產,我本應該在他母親的財產中留一筆錢給他,但是我上月的支出已經用盡了我的全部余款。孩子的前途吉凶未卜,我真不想死啊;我多愿意握著你的手,親耳听到你的神圣的允諾,來溫暖我的胸怀,但是來不及了。正當夏爾在赶路的時候,我不得不清算帳目,我要以我奉為經商之本的信譽,證明在我的破產過程中,既無差錯又無私弊。這不是為了夏爾嗎?永別了,哥哥。愿你為接受我托付給你的監護權,善待我的遺孤而得到上帝賜予的福佑,我相信你會接受的。在我們早晚都會去、而現在我已經身臨其境的陰世,將永遠會有一個聲音為你祈禱。維克多—安日—紀堯姆·格朗台。” -------- 1按法律,放棄繼承者不負前人的債務責任。 “你們在聊天哪?”格朗台說,一面把信照原來的折疊線疊好,放進坎肩口袋。他謙卑而膽怯地望望侄儿,以此掩飾內心的激動和盤算。“烤烤火,暖和過來了吧?”他對侄儿說。 “很舒服,親愛的伯父。” “哎!女人們呢?”伯父已經忘記自己的侄儿要住在他家。這時,歐葉妮和格朗台太太回到客廳。“樓上都收拾好了嗎?” 老頭儿恢复了平靜,問她們。 “收拾好了,父親。” “那好,侄儿,你要是累了,就讓娜農帶你上樓睡去。圣母啊,那可不是什么花團錦簇的客房!种葡萄的人窮得叮當響,你可不要見怪。捐稅把我們刮空了!” “我們不打扰了,格朗台,”銀行家說,“您跟令侄一定有話要說,我們祝你們晚安。明天再見。” 一听這話,大家都起身告別,各人根据各自的身份,行告別禮。老公證人到門下取他自己帶來的燈籠,點亮之后,提出先送德·格拉珊一家回府。德·格拉珊太太沒有預料中途會出事,這么早就散了,家里的佣人還沒有來接。 “請您賞臉,讓我扶您走吧,”克呂旭神父對德·格拉珊太太說。 “謝謝,神父先生。我有儿子侍候呢,”她冷冷地回答。 “太太們跟我在一起是不會招惹是非的,”神父說。 “就讓克呂旭先生扶你一把吧,”德·格拉珊先生接言道。 神父扶著俏麗的太太,走得好不輕快,搶前几步赶到這一隊人的前面。 “那個小伙子真是不錯,太太,您說呢?”他抓緊了她的胳膊說。“葡萄割完,筐就沒用。您該跟格朗台小姐說聲再見了,歐葉妮早晚嫁給那個巴黎人。除非堂弟早就愛上了什么巴黎女子,否則令郎阿道爾夫眼前遇到的情敵太不好對付啊……” “不說了,神父先生。那個小伙子很快就會發現歐葉妮有多傻,而且長得也不水靈。您仔細端詳過她沒有?今天晚上,她的臉色蜡黃。” “說不定您已經提醒她堂兄弟注意了吧?” “我倒也有什么說什么……” “太太,以后您就總跟歐葉妮挨著坐,您不必多費口舌,他自己就會比較……” “首先,他已經答應后天來我們家吃飯了。” “啊!要是您愿意的話……” “愿意什么,神父先生?您的意思是要教我坏?我清清白白活到三十九歲,謝天謝地,總不能時至今日還不愛惜自己的名聲吧,哪怕送我一個莫臥儿大帝國我也不能自輕自賤呀!你我都已這把年紀,說話得知道分寸。您雖說是個出家人,其實有一肚子齷齪的坏主意。呸!您這些東西倒像《福布拉》1里的貨色。” “那么您看過《福布拉》了?” “不,神父,我說的是《危險的關系》2。” -------- 1色情小說,描寫十八世紀淫佚風气。 2法國作家拉克洛(一七四一—一八○三)的書信体小說。 “啊!這部書正經多了,”神父笑道。“可是您把我說得跟當今的青年人一樣居心不良!我不過是想……” “您敢說您不是想給我出坏主意?這還不明擺著嗎?要是那個小伙子,用您的話說,人不錯,這我同意,要是他追求我,他當然不會想到自己的堂姐。在巴黎,我知道,有些好心的母親,為了儿女的幸福和財產,确實不惜這樣賣弄自己的色相。可是咱們是在內地,神父先生。” “是的,太太。” “所以,”她接著說,“哪怕有一億家私,我和阿道爾夫都不會愿意付出這种代价去換的……” “太太,我可沒說什么一億家私。倘有這樣大的誘惑,恐怕你我都無力抵擋。我只是想,一個正經的女人,無傷大雅地調調情也未嘗不可,這也是交際場上女人的任務……” “您這么想?” “太太,難道我們不該彼此親切熱情嗎?……對不起,我要擤擤鼻子,——我不騙您,太太,他拿起夾鼻鏡片朝您看的那副模樣,比看我的時候要討好得多;這我諒解,他愛美胜于敬老……” “明擺著,”庭長粗聲大气說道,“巴黎的格朗台打發儿子來索繆,絕對抱有結親的打算……” “真要這樣,那堂弟也不該來得這么突然啊!”公證人答腔。 “這不說明什么,”德·格拉珊先生說,“那家伙向來愛跑跑顛顛。” “德·格拉珊,親愛的,我請他來吃飯了,請那個小伙子。你再去邀請拉索尼埃夫婦,德·奧杜瓦夫婦,當然,還有漂亮的奧杜瓦小姐;但愿她那天打份得象樣些!她的母親好吃醋,總把她弄成丑八怪!”說著,她停下腳步,對克呂旭叔侄說,“也請諸位屆時光臨。” “你們到家了,太太,”公證人說。 三位克呂旭同三位格拉珊道別之后,轉身回家,一路上他們施展內地人擅長的分析才能,對今晚發生的事從各方面細細研究。那件事改變了克呂旭派和格拉珊派各自的立場。支配這些勾心斗角專家的了不起的理智,使他們認識到有必要暫時結盟,共同對敵。他們不是應該彼此配合,阻止歐葉妮愛上堂弟,不讓夏爾想到堂姐嗎?他們要不斷地用含沙射影的坏話、花言巧語的誣蔑、表面恭維的詆毀和假裝天真的誹謗來包圍那個巴黎人,讓他上當。他招架得住這樣密集的招數嗎? 等客廳里只剩下四個骨肉親人時,格朗台先生對他侄儿說: “該睡覺了。至于讓你風塵仆仆到這儿來的那些事情,現在太晚了,先不說吧。明天找個合适的時間再談。我們這儿八點鐘吃早飯。中午,吃點水果和面包,喝杯白葡萄酒;五點鐘開晚飯,跟巴黎人一樣。這就是一日三餐的程序。你要是想去城里走走,或到周圍轉轉,盡管自便。我的事情多,別怪我沒有空陪你。你也許到處能听到人們說我有錢:格朗台先生這樣,格朗台先生那樣。我讓他們說去,閒話損傷不了我的信譽。但是,我實際沒有錢,我這把年紀還像小伙計一樣苦干,全部家當不過是一副蹩腳的刨子和一雙干活儿的手。你不久也許會親身体會到,掙一個銅板得流多少汗。娜農,拿蜡燭來。” “侄儿,我想您需要的東西房間里都備齊了,”格朗台太太說;“不過,缺少什么,盡管吩咐娜農。” “不必了,親愛的伯母,我想,東西我都帶齊的。希望您和我的堂姐一夜平安。” 夏爾從娜農手中接過一支點著的白蜡燭,那是安茹的產品,在店里放久了,顏色發黃,跟蜡油做的差不多,所以,根本沒有想到家里會有白蜡燭的格朗台,發現不了這是一件奢侈品。 “我來給你帶路,”他說。 格朗台沒有走与大門相通的那扇門,而是鄭重其事地走客廳与廚房之間的過道。樓梯那邊的過道有一扇鑲著橢圓形玻璃的門,擋住了順著過道往里鑽的冷气。但是,在冬天,雖然客廳的門上都釘了保暖的布墊,寒風刮來依然凜冽砭骨,客廳里很難保持适宜的溫度。娜農去閂上大門,關好客廳,從牲畜棚里放出狼狗,那狗的吠聲像得了咽喉炎一樣沙啞,凶猛至极,只認得娜農一人。它和娜農都來自田野,彼此倒很相投。當夏爾看到樓梯間發黃的四壁布滿煙薰的痕跡,扶手上蛀洞斑斑,樓梯被他的伯父踩得晃晃悠悠,他的美夢終于破滅。他簡直以為自己走進了雞籠,不禁帶著凝問,回頭望望伯母和堂姐。她們走慣了這座樓梯,猜不到他惊訝的原因,還以為他表示友好,于是親切地朝他笑笑,越發把他气懵了。 “父親為什么打發我上這樣的鬼地方來?”他想道。到了樓上,他看到三扇漆成赭紅色的房門,沒有門框,直接嵌在布滿塵埃的牆中,門上有用螺絲釘固定的鐵條,露在外面,鐵條兩端呈火舌形,跟長長的鎖眼兩頭的花紋一樣。正對著樓梯的那扇房門,顯然是堵死的,門內是廚房上面的那個房間,只能從格朗台的臥室進去,這是他的工作室,室內只有一個臨院子的窗戶采光,窗外有粗大的鐵櫥把守。誰也不准進去,格朗台太太也不行。老頭儿愿意像煉丹師守護丹爐似地獨自在室內操勞,那里一定很巧妙地開鑿了几處暗柜,藏著田契、房契,挂著稱金幣的天平;清償債務,開發收据和計算盈虧,都是更深夜靜時在這里做的。所以,生意場上的人們見格朗台總是有備無患,便想象他准有鬼神供他差遣。當娜農的鼾聲震動樓板,當護院的狼狗哈欠連連,當格朗台太太母女已經熟睡,老箍桶匠便到這里來撫摸、把玩他的黃金;他把金子捂在怀里,裝進桶里,箍嚴扣實。房內四壁厚實,護窗板也密不通風。他一人掌管這間密室的鑰匙。据說他來這里查閱的圖表上,都標明果木的數目,他計算產量准确到不超出一株樹苗、一小捆樹杈的誤差。歐葉妮的房門同這扇堵死的門對著。樓梯道的盡頭是老兩口的套間,占了整個前樓。格朗台太太有一個房間与歐葉妮的房間相通,中間隔一扇玻璃門。格朗台与太太的各自的房間,由板壁隔斷,而他的神秘的工作室和臥室之間則隔著一道厚牆。格朗台老爹把侄儿安排在三樓一間房頂很高的閣樓里,恰好在他的臥室上面,這樣,侄儿在房內走動,他可以听得清清楚楚。歐葉妮和母親走到樓道當中,接吻互道晚安;她們又跟夏爾說了几句,就各自回房睡覺去了。歐葉妮嘴上說得平平淡淡,心里一定很熱乎。 “你就睡在這一間,侄儿,”格朗台一邊打開房門一邊對夏爾說道。“你若要出門,先得叫娜農,否則,對不起!狗會不聲不響地吃掉你的。睡個好覺。晚安。啊!啊!娘儿們已經給你生上火了。”正說著,大高個娜農端著一只暖床爐走了進來。“瞧,說到娘儿們,這就來了一個!”格朗台先生說。 “你把我的侄儿當產婦嗎?把這暖床爐拿走,娜農!” “可是,先生,被單潮著呢,況且這位少爺真比姑娘還嬌嫩。” “得了,既然你疼他,就給他爐子吧,”格朗台說著,推了推娜農的肩膀,“不過,小心著火。”說罷,守財奴嘟嘟囔囔下樓去了。夏爾在行李堆中發呆。他望望牆上的壁紙,黃底子上面一簇簇小花,是農村小吃店里用的那种;望望石灰石的、有凹槽的壁爐架,僅外表就令人心寒;望望漆過清漆的草坐墊木椅,看上去仿佛不止四只角;望望沒有門的床頭柜,里面簡直容得下一個輕騎兵;望望粗布條編織的腳毯,放在一張有帳頂的床前,帳幔搖搖欲墜,上面蛀洞累累。他掃視了這一切之后,繃著臉對娜農說:“唉!乖乖,我當真是在格朗台先生的府上嗎?他當真做過索繆市長,是巴黎的格朗台先生的哥哥?” “沒錯,先生,您是在一個多么文雅、多么和气、多么善良的老爺家里。要我幫您解開行李嗎?” “那真是求之不得,我的兵大爺!你沒有在帝國軍隊里當過水兵吧?” “噢!……”娜農問,“帝國水兵是啥東西?咸的還是淡的?水上游的?” “給你鑰匙,替我從這只箱子里把我的睡衣找出來。” 娜農看到一件綠底金花、圖案古朴的綢睡衣,惊訝得合不攏嘴。 “您穿這個睡覺?”她問。 “是的。” “圣母呀!這給教堂舖在祭壇上才合适呢。親愛的小少爺,您把這件睡衣捐給教堂吧,您的靈魂會得救的,不然,您的靈魂就沒教了。噢!您穿上多体面,我去叫小姐來看看。” “行了,娜農,別大聲嚷嚷!我要睡覺了,明天再整理東西。要是你喜歡這件睡衣,要是你的靈魂一定能得救,我這人篤信基督,助人為樂,走的時候一定把這件睡衣留給你,派什么用場由你自便。” 娜農呆呆站著,望望夏爾,無法把他的許諾當真。 “把這件漂亮的寶貝送給我?”她邊走邊嘀咕。“這位少爺在說夢話了。明天見。” “明天見,娜農。” “我來這里干什么?父親不是傻子,打發我來必有目的。”夏爾睡下后,思忖道,“噓!正經事,明天想,這是哪個希腊笨蛋說的話?” “圣母瑪麗亞!我的堂弟多文雅啊,”歐葉妮祈禱時忽然想道;那天晚上她沒有做完祈禱。 格朗台太太睡下時,無牽無挂。她听到壁板中間的門那邊,愛錢如命的老頭在自己的房內來回踱步。同所有膽小的女人一樣,她早已摸熟老爺的脾气。就像海鷗能預知雷電,她從蛛絲馬跡中也預感到格朗台內心正翻騰著狂風暴雨,用她的話來說,她只有裝死。格朗台望著里面釘上鐵皮的工作室的門,想道:“我的老弟怎么會有這种怪念頭?把孩子留給我管!真是一筆好遺產!我可沒有一百法郎供他花銷。對于這輕薄的浪子來說,一百法郎頂什么用?他端著夾鼻鏡片看我的晴雨表時的那种架勢,像要放火把它燒掉似的。” 想到那份痛苦的遺囑將會造成什么后果,格朗台此刻心亂如麻,或許比他的弟弟寫遺囑時更激動。 “我真會得到那件金睡衣嗎?”娜農入睡時仿佛已披上了祭壇的錦圍,她生平頭一回夢見了花朵,夢見了綾羅綢緞,正如歐葉妮有生以來第一次夢見愛情。 在少女們純洁而單調的生活中,必有一個美妙的時刻,陽光會舖滿她們的心田,花朵會向她們訴說种种想法,心的跳動會把熱烈的生机傳遞到她們的腦海,將意念化作一种隱約的欲望;那是憂喜兼備的境界,憂而無邪,甜美快樂!孩子們見到周圍的世界,就開始微笑;少女在大自然中發現朦朧的感情,也像孩子一樣,開始微笑。如果說光明是人生初戀的對象,戀愛不就是心靈的光明嗎?歐葉妮也總算到了能看清塵世万物的時候了。內地姑娘起得早,她天剛亮就起床,做禱告,梳妝打扮;從今以后打扮具有一种特殊的意義。她先把栗殼色的頭發梳平,然后仔仔細細地把粗大的辮子盤在頭頂,不讓零星的短發滑出辮子,整個發式力求對稱,襯托出一臉的嬌羞和坦誠,頭飾的簡朴同面部輪廓的單純相得益彰。她用清水洗了几遍手,清水使她的皮膚又粗又紅,她望著自己滾圓的胳膊,心里納悶,不知道堂弟怎么能把手保養得那么白嫩,指甲修剪得那么漂亮。她穿上新襪和最好看的鞋子。她把束胸從上到下用帶子收緊,每個扣眼都不跳過。總之,她生平第一次希望自己顯示出优點,第一次知道能穿上一件剪裁新穎的衣裳,使她更引人注目,該有多好。打扮完畢,她听到教堂鐘響,奇怪怎么只敲了七下。皆因為想要有足夠的時間好好打扮,她竟然起身太早。她不會把一個發卷弄上十來次,也不懂得研究發卷的效果;她只好老老實實地合抱著手臂,坐在窗前,凝視院子、小花園和花園上面的高高的平台。固然,那里景色凄涼,場地狹窄,但不乏神秘的美,那是偏僻的處所或荒蕪的野外所特有的。廚房附近有口井,圍有井欄,滑輪由一根彎彎的鐵條支撐著,一脈藤蔓纏繞在鐵條上;時已深秋,枝葉已變紅、枯萎、發黃。藤蔓從那里蜿蜒地攀附到牆上,沿著房屋,一直伸展到柴棚,棚下木柴堆放得十分整齊,賽如藏書家書架上的書籍。院子里舖的石板由于少有人走動,再加上年深月久堆積的青苔和野草,顯得發黑。厚實的外牆披著一層綠衣,上面有波紋狀的褐色線條。院子盡頭,八級台階東歪西倒地通到花園的門口,高大的植物遮掩了幽徑,像十字軍時代寡婦埋葬騎士的古墓,埋沒在荒草之中。在一片石砌的台基上有一排朽爛的木柵,一半已經傾圮,但上面仍纏繞著攀緣的藤蘿,糾結在一起。柵門兩旁,各有一株瘦小的苹果樹,伸出多節的枝椏。三條平行的小徑舖有細沙,它們之間隔著几塊花壇,周圍种了黃楊,以防止泥土流失。花園的盡頭,平台的下面,几株菩提覆蓋一片綠蔭。綠蔭的一頭有几棵楊梅,另一頭是一株粗壯的核桃樹,樹枝一直伸展到箍桶匠藏金的密室的窗前。秋高气爽,盧瓦河畔秋季常見的艷陽,開始融化夜間罩在院子和花園的樹木、牆垣以及一切如畫的景物之上的秋霜。歐葉妮從那些一向平淡無奇的景物中,忽然發現了全新的魅力,千百种思想混混沌沌地涌上她的心頭,并且隨著窗外陽光的擴展而增多,她終于感到有一种朦朧的、無以名狀的快感,包圍了她的精神世界,像一團云,裹住了她的身軀。她的思緒同這奇特景象的种种細節全都合拍,而且心中的和諧与自然的和諧融匯貫通。當陽光照到一面牆上時,牆縫里茂密的鳳尾草像花鴿胸前的羽毛,色澤多變,這在歐葉妮的眼中,簡直是天國的光明,照亮了她的前程。她從此愛看這面牆,愛看牆上慘淡的野花,藍色的鈴鐺花和枯萎的小草,因為那一切都与一件愉快的往事糾結在一起,与童年的回憶密不可分。在這回聲響亮的院子里,每一片落葉發出的聲音,都像是給這少女暗自發出的疑問,作出回答;她可以整天靠在窗前,不覺時光的流逝。接著心頭涌起亂糟糟的騷動。她突然站起來,走到鏡子前面,像誠實的作者推敲自己的作品,吹毛求疵地挑自己的毛病,不客气地責罵自己。 “我的相貌配不上他。”歐葉妮就是這么想的,這种自卑的念頭,引起無盡的痛苦。可怜的姑娘對自己太不公平;可是謙虛,或者不如說懼怕,不正是愛情的最初征兆之一嗎?歐葉妮是那种体質強健的孩子,跟小市民家的孩子一樣,美得有些俗气;但是她的外形雖然像米洛的維納斯1,可是,使女性純洁清靈的基督徒的情操,自有雋永的意味,賦予歐葉妮一种古希腊雕塑家所認識不到的高雅气質。她的頭很大,像菲迪亞斯2雕刻的朱庇特的前額,雖有男子气概,但仍清秀,灰色的眼睛里蘊含著她全部貞洁的生活,從而射出炯炯的光芒。圓臉蛋的線條曾經清新稚嫩,出天花的那時,被弄得粗糙許多,幸虧老天保佑,沒有留下瘢痕,只破坏了皮膚表面的一層絨毛,皮膚仍很柔軟細膩,母親純洁的一吻會在臉上留下片刻即消的紅印。她的鼻子大了些,但同朱紅的嘴唇倒也相配,唇上一道道細紋顯示出無限的深情和善意。脖子圓潤完美。飽滿的胸部遮得嚴嚴的,既惹人注目,又引人想入非非;古板的裝束,多少削減了應有的嫵媚,但是,在鑒賞家看來,這种苗條身材的刻板挺拔,也應算作一种風韻。所以,高大結實的歐葉妮不具備一般人所喜歡的那种漂亮;但是她是美的,而且這种美不難看出,只有藝術家才會對之傾心。想要在塵世尋找一個像圣處女那樣貞洁典型,想要從天然的女性身上發現拉斐爾揣摩到的那种不卑不亢的眼神和那些端庄的線條,雖然往往出自构思的巧合,但是只有基督徒的清心寡欲的生活才能保持或培養出這樣的典型。熱衷于尋求這种難以求得的模特儿的畫家,會突然在歐葉妮的臉上發現連她本人都沒有意識到的內在的高貴气質:安詳的額頭下,有一個深情的世界;她的眼睛,甚至眨眼的動作,都有一种說不出的神圣的靈气。她的五官,她的臉部的輪廓,從沒有因為大喜過望的表情而走形,而松弛,宛如平靜的湖面在天水相接的遠方呈現的線條,柔和清晰。安詳而紅潤的臉龐,像迎光開放的花朵,周邊特別明亮,使人心曠神怡,并讓你感到它映照出一股精神的魅力,你不能不凝眸注視。歐葉妮還只在人生的岸邊,那里幼稚的幻夢像花朵盛開,摘一朵雛菊占卜愛情時,心里特別痛快,這是經歷過世故之后無法再有的心情。她還不知道什么是愛情,只對著鏡子心里想道:“我太丑,他看不上我的。” -------- 1米洛的維納斯,即斷臂的維納斯,發現于米洛島,是現存的古代愛神塑像中最健美、优雅的藝術珍品,現藏法國盧弗宮。 2菲迪亞斯(公元前四九○—四三○年):希腊雕塑家,此處指其雕塑的宙斯像;古羅馬稱宙斯為朱庇特。 接著,她打開對著樓梯的房門,探出頭去听听家里的動靜。“他還沒有起床,”她想道,這時听到娜農在咳嗽,在走來走去打掃客廳,生火,拴狗,還在牲門棚里對牲口說話。歐葉妮赶緊下樓,去找娜農,見她正在擠牛奶。 “娜農,我的好娜農,給我的堂弟調些鮮奶油吧,讓他就著喝咖啡。” “唉,小姐,那得昨天調,”娜農直著嗓門笑道。“現在是做不成奶油的。你那位堂弟真標致,真標致,地地道道的小白臉儿。你沒有見他穿著那件金絲的綢睡衣的模樣多俏呢。我見到了。他的內衣用那么細的布料,跟神父先生的白祭袍一樣。” “娜農,做些薄餅吧。” “誰給我木柴、面粉和黃油啊?”娜農以格朗台內務大臣的身份說道。她有時在歐葉妮和她母親的心目中是很了不起的。“總不能去偷他的東西來款待你的堂弟吧?你去問他要黃油、面粉、木柴,他是你父親,會給的。瞧,他下樓檢查伙食來了……” 歐葉妮听到樓梯被她父親踩得顫顫巍巍,嚇得赶緊溜進花園。她已經感到心虛和不安了。我們遇到高興的事,往往——也許不無道理——以為自己的心思一定都暴露在臉上,讓人一眼就看透。歐葉妮感到的正是這种發自內心的羞臊,唯恐被人識破。可怜她終于發覺父親家里的寒酸,跟堂弟的瀟洒委實不般配,覺得很不是滋味。她強烈地感到一种需要,非為堂弟做點什么不可。做什么呢?她不知道。她天真而坦誠,听憑純洁的天性縱橫馳騁,不提防自己的印象和感情有所越規。一見堂弟,他那外表就早已在她的心中喚醒了女性的天性,而且她畢竟已經二十三歲,正是智力和欲望達到高峰的年齡,而女性的自然傾向一旦冒頭便益發不可收拾。她有生以來第一次見到父親就心里發毛,感到自己的命運操縱在他的手里,有些心事瞞著他實在于心有愧。她急匆匆地往前走著,奇怪空气比往常更新鮮,陽光比平時更活潑,她從中吸取一种精神的溫暖,一种新的生气。正當她挖空心思想用什么計策弄到薄餅的時候,大高個娜農和格朗台斗起嘴來,這是少有的事,像冬天听到燕了呢喃一樣難得。老頭儿提著一串鑰匙來秤出一天消費所需的食物。 “昨天的面包還有剩的嗎?”他問娜農。 “一丁點儿都沒剩,老爺。” 格朗台從一只安茹地方的居民用來做面包的平底籃里,拿出一只撒滿干面的大圓面包,正要動手切,娜農說道:“咱們今天有五口人,老爺。” “知道,”格朗台回答說,“這只面包足有六磅重,准吃不了。況且,巴黎的年輕人,你等著瞧吧,他們根本不吃面包。” “那就吃醬唄,”娜農說。 在安茹,俗話所說的醬是指涂面包的東西,從大路貨的黃油到最講究的桃醬,統你“醬”;凡小時候舔掉面包上的涂料之后,把面包剩下不吃的人都明白這句話的份量。 “不,”格朗台答道,“他們不吃面包,也不吃醬,他們都像等著出嫁的黃花閨女。” 他斤斤計較地訂好几道家常菜之后,關上伙食庫,正要朝水果房走去,娜農攔住說:“老爺,給我一些面粉、黃油吧。 我給兩個孩子攤張薄餅。” “為了我的侄儿,你想叫我傾家蕩產嗎?” “我不光想到您的侄儿,也沒有為您的狗少費心,更不見得比您還費心。瞧,這不是嗎?我要八塊糖,您才給我六塊。” “啊!娜農,你反了?我還從來沒見過你這樣呢。你腦子出什么毛病吧?你是東家嗎?糖,我只給六塊。” “那么,侄少爺喝咖啡放不放糖?” “放兩塊,我就免了。” “您這把年紀,喝咖啡不放糖!我掏錢給您買几塊吧。” “這事跟你不相干,少管閒事。” 盡管糖价下跌,在老箍桶匠的心目中,糖始終是最金貴的殖民地產品,仍要六法郎一磅。帝政時期節約用糖的義務已經成為他最不可動搖的習慣。女人都有辦法達到自己的目的,連最笨的女人也會計上心來。娜農拋開糖的問題,爭取做成薄餅。 “小姐,”她向窗外喊道,“你不是要吃薄餅嗎?” “不,不,”歐葉妮連聲否認。 “得了,娜農,”格朗台听到女儿的聲音,說:“給你。”他打開糧食柜,給她盛了一勺面粉,又添補了几兩已經切成小塊的黃油。 “還得烤爐用的木柴呢,”得寸進尺的娜農說。 “好!管夠,給你,”老財迷傷心地說道,“不過你得做一個果子餡餅,晚飯也用烤爐做,省得生兩個爐子。” “哎!”娜農嚷出聲來,說道,“您不必多說。”格朗台瞅了一眼忠實的內務大臣,那目光几乎像父親看女儿一樣充滿慈愛。“小姐,”廚娘喊道,“咱們有薄餅吃了。”格朗台老爹捧著水果,在廚房桌子上放了大約夠裝一盆的。“您瞧,老爺,”娜農說:“侄少爺的靴子多漂亮。多好的皮子,還香噴噴呢。 用什么擦呀?還用您調了蛋清的鞋油嗎?” “娜農,我想蛋清會弄坏這种皮子的。況且,你得跟他直說,你不知道怎么給摩洛哥皮子上油,對,這准是摩洛哥皮子。這樣,他就會自己上街買鞋油。听說有人往鞋油里攙糖,打出來的皮子更亮呢。” “那倒可以吃了,”女佣拿起皮靴,湊近鼻尖,一聞,“哎喲!跟太太的科隆香水一樣香。這真是少見。” “少見!”主人說,“靴子比穿的人還值錢,你覺得這事儿少見?” “老爺,”等主人關好水果房的門,第二次回到廚房時,娜農問,“您不打算一星期做一、兩次罐悶肉,款待款待您的……” “行啊。” “那我得去肉舖。” “完全不用。您給我們做罐悶雞湯吧,佃戶們不會讓你閒著的。我待會儿就去告訴高諾瓦葉,給我打几只烏鴉來。這种野味炖湯,再好不過了。” “老爺,听說烏鴉吃死人,是真的嗎?” “你真笨,娜農!它們跟大家一樣,還不是有什么吃什么。咱們就不吃死人嗎?什么叫遺產?”格朗台老爹沒有什么要吩咐的了,掏出怀表,看到早飯前還有半小時可以活動,便拿起帽子,吻了一下女儿,說:“你想到盧瓦河邊我的草地上去散散步嗎?我要上那儿辦點事儿。” 歐葉妮過去戴上她那頂縫上粉紅色綢帶的草帽;父女倆便沿著曲曲折折的街道向下城走去,一直走到廣場。 “這么早二位去哪儿啊?”克呂旭公證人遇到格朗台,問道。 “去看看,”老頭儿回答說:他心中有數,克呂旭也決不清早散步。 遇到格朗台出門看看什么,克呂旭公證人憑經驗知道必有好處可得,便跟了上來。 “您來嗎,克呂旭?”格朗台對公證人說。“您是我的朋友,我要讓您看看,在肥沃的土地上种白楊有多么愚蠢……” “這么說,盧瓦河邊您的那几片草地給您掙的六万法郎算不上什么了?”克呂迪惊訝得睜大了眼睛問道。“您還不走運嗎?……您砍樹的那會儿,南特正需要白木,賣到三十法郎一棵!” 歐葉妮听著,不知道她已面監生平最庄嚴的時刻,公證人馬上要讓她的你親宣布一項与她有關的決定。格朗台到達盧瓦河畔他的肥美的草場時,三十名工人正在填平白楊留下的樹坑。 “克呂旭先生,您看一棵白楊樹占多大的地盤,”格朗台說。“讓!”他朝一個工人喊道,“拿……拿……你的尺子…… 四……四邊量……量。” “每一邊八尺,c工人量過之后,說。 “四八三十二,一棵白楊糟塌三十二尺土地,”格朗台對克呂旭說,“我在這一排种了三百棵白楊,對不對?那好…… 三百……乘……乘……三十……二……就是說……它們吃……吃掉我……五……五百堆干草;再加上兩邊的,總共一千五;中間几排又是一千五。就算……算一千堆干草吧。” “好,”克呂旭幫朋友計算:“一千堆這樣的干草大約值六百法郎。” “應該說……說……一千二百法郎,因為再割一茬,又能賣三四百法郎。那么,您……您……算算……一年一……一千二百法郎……四十年下來……再加……加上利……利息……總共……多少,您知……知道。” “算它有六万法郎吧,”公證人說。 “得了吧!總共……共……只有六万法郎。那好,”老葡萄園主不結巴了,“兩千棵四十年的白楊還賣不到五万法郎。這就虧了。我發現了這個漏洞,”格朗台趾高气揚地說。“讓,你把樹坑都填平,只留下在盧瓦河邊的那一排不填,把我買來的白楊樹苗栽在那里。河邊的樹木靠政府出錢施肥澆水,”說著,朝克呂旭那邊一笑,鼻子上的肉瘤跟著輕微地一動,等于作了一個挖苦透頂的冷笑。 “明擺著,白楊只該种在荒脊的地方,”給格朗台的盤算嚇得目瞪口呆的克呂旭隨口應付道。 “對了,先生,”箍桶匠話里有刺地答道。 歐葉妮只顧望著盧瓦河优美的風景,沒有注意父親的計算,可是,听到克呂旭開口,她不禁側耳傾听:“哎,好啊,您從巴黎招來了女婿,眼下索繆城里人人都在談論令侄。我又得草擬一個協議了吧,格朗台老爹?” “您……您……您一大……大早出門,就就就為了跟我說這個?”格朗台一面說,一面扭動著肉瘤。“唉!那好,我的老伙伙計,不瞞您說,我把您您您想知道的都告訴您吧,我宁可把女……女……女儿……扔……扔進盧瓦河,您明明明白嗎?也不……不想把她……嫁……嫁給她的堂堂堂弟。您可以……把……把這話……說出去。先不說吧,讓他們…… 嚼……嚼舌頭去。” 這一席話使歐葉妮感到昏暈。在她心中剛開始冒頭的遙遠的希望,曾忽然間像鮮花般怒放,由朦朧而具体,可現在眼看被湮成一團的鮮花統統給割斷了,散落在地。從昨晚起,促使兩心相通的种种幸福的絲絲縷縷,把她的心拴到夏爾的身上;那么說,今后將要由痛苦來支撐他們了。難道婦女的命運,受盡苦難比享盡榮華更顯得崇高嗎?父愛的火焰怎么會在父親的心頭熄滅了呢?夏爾犯了什么大罪?百思不解!她初生的愛情本來就是深不可測的神秘,如今又包上了重重疑團。她回家時兩腿不住地哆嗦,走到那條幽暗的老街,她剛才還覺得充滿喜气的,現在卻只覺得如此凄涼,她呼吸到了歲月和人事留下的悲愴。愛情的教訓她一課都逃不了。快到家時,她搶先几步去敲門,站在門前等父親。但是,格朗台看到公證人手里拿著一份還沒有拆卦的報紙,問道:“公債行情如何?” “您不肯听我的話,格朗台,”克呂旭回答道,“赶緊買些吧,兩年之內還有兩成可賺,再加上高利率,八万法郎的年息是五千。行市是七十法郎一股。” “再說吧,”格朗台搓搓下巴頦。 “天哪!”公證人說。 “什么事?”格朗台問;克呂旭這時已把報紙送到他的眼前,說:“您自己看看這篇文章。” 巴黎商界最受尊敬的巨頭之一格朗台氏,昨天照例前往交易所之后,在寓所以手槍擊中腦部,自殺身亡。此前,他已致函眾議院議長,辭去議員職務,同時辭去商務裁判法院裁判之職。經紀人洛甘及公證人蘇歇的破產,使他資不抵債。以格朗台氏享有的威望及其信用而論,應不難于在巴黎獲得資助。不料這位場面上的人物,竟屈從于一時的絕望,出此下策,令人扼腕…… “我已經知道了,”老葡萄園主對公證人說。 這話讓克呂旭頓時感到渾身冰涼。雖然當公證人的都有不動聲色的本事.但是他想到巴黎的格朗台或許央求過索繆的格朗台支援几百万而遭拒絕,仿佛有一股涼气透過他的脊梁。 “他儿子昨天那么高興……” “他還一無所知,”格朗台依舊鎮靜地答道。 “再見,格朗台先生,”克呂旭全明白了,要緊去給蓬丰庭長吃定心丸。 格朗台回到家里,看到早飯已經擺好。歐葉妮扑到母親的怀里,情緒激動地吻了吻母親,她的心情跟我們极其苦惱但又無法渲說時一樣。格朗台太太正坐在窗邊那張四腳墊高的椅子上編織冬天用的毛線套袖。 “你們先吃吧,”娜農從樓梯三步并成兩步地跑下樓來,說道,“那孩子睡得像個小娃娃,正香著呢。他閉著眼睛的那模樣多可愛!剛才我進去叫他。嗨!就像沒有人似的,一聲不應。” “讓他睡吧,”格朗台說,“今天他什么時候醒都赶得上听到坏消息。” “怎么啦?”歐葉妮在咖啡里放了兩塊糖。天曉得一塊重几公分,那是老頭儿閒著沒事儿把大塊切成的小塊。格朗台太太不敢問,只望著丈夫。 “他父親開槍打碎了自己的腦殼。” “我叔叔?……”歐葉妮問。 “可怜的年輕人!”格朗台太太失聲叫道。 “是可怜,”格朗台說,“如今他分文沒有了。” “唉!可他現在睡得那么香,好似天下都是他的呢。”娜農說,那語調分外柔和。 歐葉妮吃不下早飯。她的心給揪得緊緊的,她生平第一次,為自己所愛的人遭受的不幸,感到切膚之痛,同情的激流瀉遍她全身心。可怜的姑娘哭了。 “你又不認識你的叔叔,哭什么?”她的父親像餓虎一樣瞪她一眼,說道。他瞪眼看黃金時的目光想必也是這樣的。 “可是,老爺,”女佣人插嘴道,“這可怜的小伙子睡得那么香,還不知道橫禍臨頭。誰見了能不同情啊?” “我沒有跟你說,娜農!別多嘴多舌。” 歐葉妮這時才知道,動了情的女人應該隱瞞自己的心跡,她不吭聲了。 “等我回來之前,誰也不許給他漏半點口風。這是我的希望,格朗台太太,”老頭儿接著說道,“我現在不得不去叫人把草地挨著大路那邊的水溝挖齊。中午回來吃飯的時候,我跟侄儿談談与他有關的事情。至于你,格朗台小姐,要是你為這公子哥儿哭鼻子抹淚,就到此為止吧。他很快就要動身去印度。你以后再也見不到他了……” 父親從帽子邊拿起手套,像往常一樣鎮靜地戴上,一個手指接一個手指地捋妥貼之后,出門去了。 “啊!媽媽,我透不過气來,”歐葉妮等房里只剩下她和母親兩人時,失聲叫道。“我從來沒有這樣難受過。”格朗台太太見女儿面色發白,赶緊打開窗戶,讓她大口吸气。“我好一些了,”歐葉妮過了一會儿說。 平時外表那樣冷靜和穩重的女儿竟激動到這种地步,格朗台太太不禁一怔,她憑慈母對嬌儿心心相通的直覺,看著歐葉妮,同時猜透了一切。确實,她們母女之間關系密切的程度,超過了那一對遐邇聞名的匈牙利孿生姐妹;匈牙利孿生姐妹由于造物主一時的錯誤身体連在一起,歐葉妮和她母親坐在窗前做女紅,到教堂望彌撒,總形影相隨,連晚上睡覺都呼吸一樣的空气。 “可怜的孩子!”格朗台太太把女儿的頭摟在怀里。 听母親這聲低吟,女儿抬頭望母親,揣摩她沒有明說的意思,然后,她問:“為什么要送他去印度?他遭受不幸,難道不該留下嗎?他不是咱們的親骨肉嗎?” “是的,孩子,按理說他應該留下;可是你父親自有道理,咱們應該尊重他的主張。” 母女倆一聲不響地坐著,母親坐在墊高的椅子上,女儿坐在小靠椅里;接著,兩人重新拿起活計。歐葉妮對母親如此通情達理,十分感激,憋不住吻了吻母親的手,說道:“你多善良啊,好媽媽!”這話使母親常年受苦而憔悴不堪、老气橫秋的臉上綻出了光彩。歐葉妮接著問了一句:“你覺得他好嗎?” 格朗台太太沒有回答,只微微一笑;沉默了半晌之后,她低聲問道:“你已經愛上他了,是嗎?這可不好。” “不好?”歐葉妮反問,“為什么?你喜歡他,娜農喜歡他,為什么我就不該喜歡他?來,媽媽,擺好桌子,等他來吃早飯。”她放下活計,母親也跟著放下活計,嘴里卻說:“你瘋了!”但是她樂于證明女儿瘋得有理,她跟她一起瘋。歐葉妮叫娜農。 “你還要什么,小姐?” “娜農,鮮奶油到中午總能攪和出來吧?” “啊!中午嗎?可以了,”老媽子答道。 “哎!那好,給他煮一杯濃咖啡。听德·格拉珊先生說,巴黎人喝的咖啡都很濃的。給他多放些。” “哪來那么多咖啡啊?” “上街買去。” “要是碰到老爺呢?” “他去看草地了。” “那我快去,不過,我買白蜡燭的時候,費薩爾老板就問了,是不是要招待遠道來朝拜耶穌的三王。這樣大手大腳花錢,城里馬上就會傳遍的。” “要是你的父親看出破綻,”格朗台太太說,“說不定會動手打人呢。” “打就打吧,咱們就跪著挨打。” 格朗台太太沒有答話,只抬眼望望蒼天。娜農戴上頭巾上街去了。歐葉妮舖上雪白的桌布,又到頂樓上摘几串她先前出于好玩有意吊在繩子上的葡萄;在過道里她躡手躡腳,生怕惊醒堂弟,又不禁在他的臥室門口偷听一下他均勻的呼吸。“他睡得那么甜,哪知禍已臨頭,”她心里想道。她又從藤上挑綠得鮮靈的葉子,摘了几片,像擺筵席的老手那樣把葡萄裝扮得格外誘人,然后得意洋洋地把它放上餐桌。她又到廚房把他父親點過數的梨搜刮一空,把它們堆成金字塔,下面舖墊綠葉。她來來去去,連蹦帶跳。她恨不能把父親家里的東西全都掏盡;可惜什么東西父親都上了鎖。娜農拿了兩只新鮮雞蛋回來,看到雞蛋,歐葉妮想扑上去摟住她的脖子。 “朗德的佃戶籃子里有新鮮雞蛋,我問他要,他為了討好我就給了,那孩子真机靈。” 費了兩小時的心血,歐葉妮放下活計二十來次,看看咖啡煮開了沒有,听听堂弟起床的動靜,她總算張羅出一頓很簡單又不費錢的午餐,只是家里根深蒂固的老規矩受到了极度的冒犯。照例午餐是站著吃的。每人吃一點面包、水果或黃油,喝一杯葡萄酒。看看壁爐前擺上餐桌,堂弟的刀叉前放上一把椅子,餐桌上水果兩盤,蛋盅一個,白葡萄酒一瓶,又是面包,又是一小碟堆尖的糖塊,歐葉妮想到万一父親赶巧這時進門,會怎樣跟她瞪眼,不由得四肢哆嗦起來,所以她不時地望望座鐘,暗自計算堂弟在父親回來之前能不能吃罷這一餐。 “放心吧,歐葉妮,要是你父親回來,一切由我擔當,”格朗台太太說。 歐葉妮不禁流下眼淚。 “啊!好媽媽,”她失聲叫道,“我對你沒有盡孝道呀!” 夏爾哼著歌曲,在房里轉著圈儿地繞個沒完,終于下樓了。幸虧那時才十一點鐘。巴黎人哪!他打扮得那樣花哨,好像他是上那位去蘇格蘭旅游未歸的貴婦人的爵府里作客似的。他進客廳時那笑容可掬的瀟洒的神情,同他煥發的青春何等般配,讓歐葉妮看了又喜又悲。安茹的宮堡夢雖已破滅,他滿不在乎;他高高興興地同伯母打招呼: “您晚上睡得好嗎,伯母?您呢,堂姐?” “很好,侄少爺,您呢?”格朗台太太說。 “我睡得好极了。” “您餓了吧,堂弟,”歐葉妮說,“坐下吃飯吧。” “可是中午以前我從來不吃東西,我中午才起床。不過,我一路上吃飯睡覺都太差了,只好隨遇而安。再說……”他掏出名表匠布雷蓋制造的精致絕倫的扁平怀表看了看。“嗨! 現在才十一點鐘,我起早了。” “早?……”格朗台太太問。 “是啊,我本來想整理一下東西。好吧,先吃點也好,家養的雞鴨或者野味竹雞,隨便吃點。” “圣母啊!”娜農听到這話叫了起來。 “竹雞,”歐葉妮心中盤算著,她甘愿掏盡自己的私房錢為他買只竹雞。 “過來坐吧,”伯母對他說。 時髦的少爺像靠在長榻上擺姿勢的俏女子,懶洋洋地往椅子上一倒。歐葉妮和她母親也端了兩把椅子,坐到壁爐跟前离他不遠的地方。 “你們一直住在這里嗎?”夏爾問道。他覺得客廳比昨天燭光下的模樣更難看了。 “是的,”歐葉妮望著他答道,“除了收葡萄的時候,我們去幫娜農干活,都住在諾瓦葉修道院。” “你們從來不出去走走嗎?” “有時候星期天做完晚禱,又赶上是晴天。”格朗台太太說。“我們就到橋上走走,或者遇到割草的季節,就去看割草。” “這儿有戲院子嗎?” “去看戲?”格朗台太太惊呼道,“看戲子演戲?我的侄少爺哎,您不知道這是該死的罪孽嗎?” “您哪,我的好少爺,”娜農端來雞蛋,說,“請您嘗嘗帶殼的小雞。” “哦!鮮雞蛋。”跟習慣干奢華的人那樣,夏爾早已把竹雞拋到腦后。“這可是鮮美的東西,有黃油嗎?啊,寶貝儿?” “啊!黃油?給您黃油,我就做不成薄餅了。”老媽子說。 “拿黃油去,娜農!”歐葉妮叫起來。 姑娘細細端詳堂弟切面包的動作,看得津津有味,正如巴黎多情的女工看到一出好人伸冤的情節劇,有說不出的痛快。确實,他從小得到有風度的母親的調教,后來又經過時髦女子的精心磨練,那一舉一動的嬌媚、文雅和細膩,簡直跟小情婦不相上下。少女的同情和溫馨具有一种磁力般的影響。所以,當夏爾發覺自己成了堂姐和伯母關注的對象,他就無法從感情的影響中抽身,只感到她們關切的情意朝他滾滾涌來,簡直把他淹沒在情意的大海中。他望望歐葉妮,那目光因充滿善意和溫柔而顯得十分亮堂,而且笑容可掬。在凝望中他發現歐葉妮純情的臉上五官和諧而优雅,舉止清純率真,明亮而有魅力的眼明閃爍出青春洋溢的愛意,卻無絲毫肉欲追求的痕跡。 “說實話,堂姐,您要是穿上盛裝坐在歌劇院的包廂里,我敢擔保,伯母的話准沒錯,您會讓男人個個動心,女人個個嫉妒,全都非冒犯戒條不成。” 這句恭維話抓住了歐葉妮的心,雖然她一點沒有听懂,她卻快活得心直跳。 “哦!堂弟,您挖苦沒見過世面的內地姑娘哪?” “堂姐,您要是了解我的話,就會知道我頂討厭挖苦人了,這讓人寒心,還傷害感情……”說著,他討人喜歡地咽下一塊涂上黃油的面包。“不,我多半沒有取笑人家的那份聰明,所以吃了不少虧。在巴黎,要教誰沒臉見人,就說這人心地善良。這話的意思是:可怜這小子笨得像頭犀牛。但是由于我有錢,誰都知道我用什么手槍都能在三十步開外一槍打中目標,而且是在野外,所以誰都不敢取笑我。” “您說這話,侄儿,證明您心地善良。” “您的戒指真漂亮,”歐葉妮說,“求您給我看看,不礙事吧?” 夏爾伸手摘下戒指,歐葉妮的指尖碰到堂弟的粉紅色的指甲,羞得臉都紅了。 “您看,媽媽,做工多講究。” “哦!含金量很高吧,”娜農端咖啡進來,說道。 “這是什么?”夏爾笑問道。 他指著一只橢圓形的褐色陶壺問道。那壺外面涂釉,里面涂琺琅,四周有一圈灰,壺內咖啡沉底,泡沫翻上水面。 “這是燒得滾開的咖啡,”娜農說。 “啊!親愛的伯母,我既然來這儿住几天,總得做些好事,留個紀念。你們太落后了!我來教你們用夏塔爾咖啡壺煮咖啡。” 他力圖說清夏塔爾咖啡壺的用法。 “啊!有那么多手續,”娜農說,“那得花一輩子的功夫。我才不費這個勁儿呢。啊!是不是?我要是這么煮咖啡,誰替我去給母牛弄草料啊?” “我替你,”歐葉妮說。 “孩子!”格朗台太太望著女儿。 這一聲“孩子”,讓三位婦女想起了苦命的年輕人臨頭的災禍,她們都不說話了,只不胜怜憫地望著夏爾。夏爾大吃一惊。 “怎么啦,堂姐?” “噓!”格朗台太太見歐葉妮正要開口,連忙喝住,“你知道的,女儿,你父親說過由他親口告訴先生……” “叫我夏爾,”年輕的格朗台說。 “啊!您叫夏爾?這名字好听,”歐葉妮叫道。 預感到的禍事几乎總會來臨。擔心老箍桶匠可能不期而歸的娜農、格朗台太太和歐葉妮偏偏這時听到了門錘聲:敲得這么響,他們都知道是誰。 “爸爸回來了,”歐葉妮說。 她端走了糖碟子,只留几塊糖在桌布上。娜農撤掉那盤雞蛋。格朗台太太像受惊的小鹿一蹦而起。夏爾看到她們如此惊慌,感到莫明其妙。 “哎!你們怎么啦?”他問。 “我父親回來了,”歐葉妮說。 “那又怎么樣?” 格朗台先生走進客廳,目光銳利地看看桌子,看看夏爾,都看清了。 “啊!啊!你們在給侄儿接風呢,好,很好,好极了!”他說,不打一點磕巴。“貓一上房,耗子就跳舞。” “接風?”夏爾心中納悶,難以想象這一家人的規矩和風尚。 “給我一杯酒,娜農,”老頭儿說。 歐葉妮端來一杯酒。格朗台從腰包里掏出一把厚刃牛角刀,切了一片面包,挑上一點黃油,仔仔細細地把黃油涂抹開,然后站著吃起來。這時夏爾正在給咖啡加糖。格朗台看到那么多糖塊,瞪了一眼臉色已經發白的妻子,朝前走了几步,俯身湊到可怜的老太太的耳邊,問道:“你從哪儿拿的糖?” “娜農到費薩爾的舖子去買來的,家里沒有糖了。” 簡直無法想象這一場啞劇給三位婦女造成多么惶恐的緊張气氛。娜農從廚房里赶來,看看客廳里事情怎么樣。夏爾喝了口咖啡,覺得太苦,伸手要去拿格朗台早已收起來的糖,“你要什么,侄儿?” “糖。” “加些牛奶,”家長說,“可以減輕些苦味。” 歐葉妮把格朗台收起來的糖碟重新拿出來放到桌上,鎮靜自若地望著父親。真的,巴黎女人為了幫情人逃跑,用纖纖玉手抓住絲綢結成的繩梯,那种勇气未必胜過歐葉妮重新把糖碟放到桌上去時的膽量。巴黎女子嗣后會驕傲地給情人看玉臂上的傷痕,那上面的每一道受損的血管都會得到眼淚和親吻的洗禮,由快樂來治愈,這是情人給她的報答。可是夏爾永遠也不會得知堂姐在老箍桶匠雷電般的目光的逼視下痛苦得五內俱焚的秘密。 “你不吃嗎,太太?” 可怜的老女奴走上前來恭敬從命地切了一塊面包,拿了一只梨。歐葉妮大膽地請父親吃葡萄:“爸爸,嘗嘗我保存的葡萄吧!堂弟,您也吃點儿好嗎?我特地為您摘的,瞧這几串多美。” “哦!要是不制止的話,她們會為你把索繆城擄掠一空的,侄儿。等你吃完飯,咱們去花園里走走。我有話要說,那可不是什么甜蜜的事儿。” 歐葉妮和她母親瞅了夏爾一眼,那表情夏爾不可能弄錯。 “伯父,您這話是什么意思?自從家母死后……(說到家母他聲音軟下來)我不可能再有什么不幸了……” “侄儿,誰能知道上帝要讓咱們經受什么痛苦啊?”伯母說。 “得,得,得,得!”格朗台說,“又胡說八道了。我看到你這雙標致白淨的手,侄儿,我心里就難受。”他給侄儿看老天爺在他小臂的盡頭安上的那雙像羊肩一樣寬大而肥碩的手又說,“瞧,這才是生來撈金攢銀的手!你從小學會把腳放進本來應該做錢包的羊皮里去,而我們呢,把票据放進羊皮公事包。這可糟得很,糟得很哪!” “您想說什么,伯父,我若听懂一句,就不得好死。” “跟我來,”格朗台說。 守財奴把刀子卡嚓一聲折好,喝掉杯底的剩酒,開門往外走。 “堂弟,勇敢些!” 姑娘的口气直讓夏爾心寒。他跟在怪嚇人的伯父的身后,心頭忐忑不安到极點。歐葉妮,她母親和娜農按捺不住好奇心。走進廚房,偷看即將在潮濕的小花園里演出的那場戲的兩位主角,伯父先是一聲不吭地跟侄儿一起走著。格朗台要把夏爾父親的死訊告訴他,本來并不感到為難,但是想到夏爾已落到不名分文的地步,他動了惻隱之心,所以他字斟句酌,力求把慘酷的實情說得緩和些。“你已經失去父親了!”這話等于不說。父親總比孩子先死。但是,“你已經沒有任何財產了!”這句話集中了人世間的一切苦難。老頭儿在花園中間那條小徑上來回走了三圈,踩得細沙嘎嘎作響。在人生的重大關頭,我們的心靈總是緊緊地貼在歡情和慘禍降臨的地方。所以夏爾以特別的關注,審視小花園里的黃楊樹,飄落的枯葉,剝蝕的牆垣,奇形怪狀的果樹,种种如畫的細節將永遠銘刻在他的記憶中,將因激情所特有的記憶功能而同這至高無上時刻天長地久地混合在一起。 “天真熱,多么晴朗,”格朗台吸了一大口气,說道。 “是啊,伯伯,可為什么……” “這樣,我的孩子,”伯父接口道,“我有坏消息告訴你。 你的父親很糟糕……” “那我還在這儿干嗎?”夏爾說。“娜農!”他大聲叫道,“叫驛站備馬。我一定找得到車的。”他補充了這句話之后,回頭看看伯父,伯父卻一動不動。 “車馬都用不上,”格朗台望著夏爾答道;夏爾眼睛呆滯,一聲不吭。“是的,可怜的孩子,你猜到了。他已不在人世。 這也罷了,更嚴重的是他用手槍射穿了自己的腦袋……” “我的父親?……” “是的,但這還不算。報紙上更指名道姓地評論這件事。 給你,自己看吧。” 格朗台把從克呂旭那里借來的報紙,塞到夏爾眼前,讓他讀那篇要命的文章。這時,還是孩子的可怜的青年,正處于感情動輒不加掩飾地外露的年齡,忍不住淚如泉涌。 “哭吧,哭吧,”格朗台想道,“剛才他直眉瞪眼的,真教我害怕。現在哭出來,就不要緊了。”他提高聲音,繼續對夏爾說:“可怜的侄儿,這還不要緊,不要緊,”他不知道夏爾是不是在听,“你早晚會從悲傷中恢复過來的。可是……” “不會!永遠不會!我的父親!父親呀!” “他把家產全敗光了,你已經沒有一分錢了。” “這跟我有什么相干?我的父親在哪里,我的父親呢?” 哭聲和抽噎聲在院牆內響成一片,不僅凄慘,而且嗡嗡地回蕩不絕。三個女人都感動得哭了:哭和笑一樣是會傳染的。夏爾不再听伯父繼續說下去,他奔到院子里,摸上樓梯,沖進他的臥室,扑倒在床,把頭埋進被窩,以便躲開親人痛快地大哭一場。 “讓這第一陣暴雨過去了再說,”格朗台說著,回到客廳。歐葉妮和她母親早已匆匆坐回原位,用擦過眼淚的、還止不住顫抖的手重新做起活計來。“可惜他年紀輕輕卻沒有出息,只惦記死人不惦記錢!” 歐葉妮听到父親竟用這樣的話來談論最神圣的痛苦,不禁打了個寒顫。從此她開始評審父親的言行了。夏爾的抽噎聲雖然逐漸低沉,但余音仍在屋內回蕩;他的深痛的哀號像來自地下,到傍晚才經過逐漸減弱而完全停歇。 “可怜的年輕人!”格朗台太太說。 這一聲感歎卻惹出大禍!格朗台老爹瞪著妻子,歐葉妮和糖碟;他想起了為倒霉的至親准備的那頓不尋常的午餐,便走到客廳中央站停。 “啊!對了,”他照例不動聲色地說道,“希望您不要再大手大腳花錢,格朗台太太。我的錢不是給您去買糖喂這小混蛋的。” “不能怪媽媽,”歐葉妮說。“是我……” “你算是翅膀硬了,是不是?”格朗台打斷女儿的話,說,“居然想跟我作對?歐葉妮,你做夢……” “父親,您親弟弟的儿子到您家里總不能連……” “得,得,得,得!”箍桶匠連用了四個半音階,“我弟弟的儿子呀,我的親侄儿呀。夏爾跟咱們不相干,他沒有一個銅板,沒有一分錢;他父親破產了;等這花花公子痛快地哭夠之后,他就得滾蛋;我才不想讓他把我的家弄得天翻地覆呢。” “父親,什么叫破產?”歐葉妮問。 “破產嘛,”父親接言道,“就是犯下丟人的錯事中最臉面掃地的錯事。” “那一定是大罪呀,”格朗台太太說,“咱們的弟弟會給打入地獄吧?” “得了,收起你這套老虔婆的胡說吧!”他聳聳肩膀,對妻子說道,“破產嘛,歐葉妮,就是偷盜,很不幸,是一种受到法律包庇的偷竊。有一些人由于紀堯姆·格朗台守信用和清白的名聲,把一批貨交給他,他卻統統獨吞了,只留給人家一雙流淚的眼睛。劫道的強盜還比破產的人禍害淺些呢。強盜要搶你的東西,你還可以防衛,他有丟腦袋的風險;可是破產的人……總之,夏爾的臉面算是丟盡了。” 這些話在可怜的姑娘心中轟鳴,字字千鈞壓在她的心頭。她天真清白,猶如密林深處的一朵嬌嫩的鮮花,她既不熟悉處世之道,也不明白社會上似是而非的推理和拐來拐去的詭辯,所以她接受了父親對破產有意作出的殘忍的解釋,其實格朗台沒有告訴歐葉妮被迫破產和有計划破產是有區別的。 “那么,父親,您沒有來得及阻止這樁禍事,是嗎?” “我的弟弟并沒有跟我商量,況且他虧空四百万。” “什么叫百万,父親?”她問,那种天真勁儿,正像是要什么有什么的孩子。 “四百万?”格朗台說,“就是四百万枚二十蘇面值的錢。 五枚二十蘇面值的錢等于五法郎。” “天哪,天哪!”歐葉妮叫出聲來,“我的叔叔怎么會有四百万呢?法國還有別人有那么多的錢嗎?”格朗台摸摸下巴,微笑著,那顆肉瘤似乎在膨脹。“那么,堂弟怎么辦呢?” “他要去印度,根据他父親的遺愿,他得去那儿努力掙錢。” “他有錢去印度嗎?” “我給他路費……到……是的,到南特的路費。” 歐葉妮扑上去摟住父親的脖子。 “啊!父親,您真好,您!” 她摟著父親的那种親熱勁儿,讓格朗台都差點儿臉紅了,他的良心有點不安。 “積攢一百万得很多時間吧?”她問。 “天!”箍桶匠說,“你知道什么叫一枚拿破侖嗎?一百万就得有五万枚拿破侖。” “媽媽,咱們為他做几場‘九天祈禱’吧。” “我也想到了,”母親回答說。 “又來了,老是花錢,”父親叫起來,“啊!你們以為家里有几千几百呀?” 這時,頂樓上隱隱傳來一聲格外凄厲的哀號,嚇得歐葉妮同她母親混身冰涼。 “娜農,上樓看看他是不是要自殺,”格朗台說。說罷,他轉身望到他的妻子和女儿給他那句話嚇得臉色刷白,便說:“啊!瞧你們!別胡來,你們倆。我走了。我要去應付荷蘭客人,他們今天走。然后我要去見克呂旭,跟他談談今天的這些事儿。” 他走了,見格朗台開門出去,歐葉妮和母親舒了一口气。在這以前,女儿從來沒有感到在父親面前這樣拘束;但是,這几個小時以來,她的感情和思想時時刻刻都在變化。 “媽媽,一桶酒能賣多少錢?” “你父親能賣到一百到一百五十法郎,听說有時賣到二百。” “他一旦有一千四百桶酒……” “說實話,孩子,我不知道可以賣多少錢,你父親從來不跟我談他的生意。” “這么說來,爸爸應該有錢……” “也許吧。但是克呂旭先生告訴我,兩年前他買下了弗洛瓦丰。他手頭也緊。” 歐葉妮再也弄不清父親究竟有多少財產,她算來算去只能到此為止。 “他連看都沒有看我一眼,那個小寶貝!”娜農下樓來,說道,“他像條小牛伏在床上,哭得像哭喪的圣女,這正是老天保佑了!那可怜的文弱青年多傷心呀?” “媽媽,咱們赶緊去勸勸他吧。倘若有人敲門,咱們就赶緊下樓。” 格朗台太太抵擋不住女儿悅耳的聲音。歐葉妮那么崇高,她成熟了。母女倆提心吊膽地上樓,到夏爾的臥室去。門開著。年輕的小伙子既看不見也听不到有人上來,只顧埋頭痛哭,發出不成調的哀號。 “他對他父親的感情有多深!”歐葉妮悄聲說道。 她的話音明顯地透露出她不知不覺萌動的深情和產生的希望。所以格朗台太太看了她一眼,目光中充滿慈愛,她悄俏對女儿耳語道:“小心,你愛上他了。” “愛上他!”歐葉妮接言道,“要是听到父親上午怎么說的,您就不會說這話了。” 夏爾翻了一個身,瞅見伯母和堂姐。 “我失去了父親,可怜的父親!倘若他早把內心的不幸告訴我,我們倆很可以同心協力設法挽回。天哪,我的好爸爸!我本以為不久就能再見到他,我現在想來,臨別的那天,我沒有親親熱熱地跟他吻別……” 一陣嗚咽切斷了他的哭訴。 “咱們一定好好地為他祈禱,”格朗台太太說,“上帝的旨意,您還得服從。” “堂弟,”歐葉妮說,“打起精神來!您的損失既然不可挽回,那么現在就趁早想想如何保全面子……” 歐葉妮像對什么事都面面俱到似的,即使安慰別人也考慮得很周全的女人那樣,自有一种本能;她要讓堂弟多想想自己的今后,以此減輕眼前的痛苦。 “我的面子?……”青年人把頭發猛地一甩,合抱著手臂,坐起來喊道。“啊!不錯。伯父說,我的父親破產了。”他發出撕裂人心的叫聲,雙手蒙住了臉。“您別管我,堂姐,您走開!天哪,天哪!饒恕我的父親吧,你一定痛苦至极才輕生的!” 看到他這种幼稚、真實、沒有心計、沒有思前想后的痛苦的表現,真讓人又感動、又害怕。夏爾揮手請她們走開,心地純朴的歐葉妮和她的母親都懂得,這是一种不要別人過問的痛苦。她們下樓,默默地回到窗前各自的坐位上,重操活計;足足一個小時,她們沒有說一句話。剛才歐葉妮憑她那种一眼能把什么都看清的少女特有的目力,瞥了一眼堂弟的生活用品,她看到了那套精致的梳洗用的小玩意儿,鑲金的剪子和剃刀。在悲慟的气氛中流露出這樣奢華气派,也許是出于對比的效果吧,使夏爾在歐葉妮看來更值得關切。從來沒有這樣嚴重的事件,這樣惊心動魄的場面触動過母女倆的想象力;她們長期沉溺在平靜和孤獨之中。 “媽媽,”歐葉妮說,“咱們給叔叔戴孝吧。” “這得由你父親作主,”格朗台太太回答說。 她們倆又默不作聲了。歐葉妮一針一線地做著女紅,有心的旁觀者或許能從她有規律的動作中看到她在冥想中產生的丰富的念頭。這可愛的姑娘的頭一個愿望就是同堂弟分擔喪親之痛。四點鐘光量,門錘突然敲響,像敲在格朗台太太的心上。 “你父親怎么啦?”她對女儿說。 葡萄園主滿面春風地進屋。他摘掉手套,使勁地搓手,恨不能把皮搓掉,幸虧他的表皮像上過硝的俄羅斯皮件,只差沒有上光和加進香料。他走來走去,看看鐘。最后,說出了他的秘密。 “老婆,”他不打磕巴,流利地說道,“我把他們全蒙了。咱們的酒脫手了!荷蘭客人和比利時客人今天上午要走,我就在他們住的客棧前面的廣場上溜達來溜達去,裝得百無聊賴的樣子。你認識的那家伙過來找我了。出產好葡萄的園主們都壓著貨想等好价錢,我不勸他們脫手。那個比利時人慌了。我早看在眼里。結果二百法郎一桶成交,他買下了咱們的貨,一半付現錢。現錢是金幣。字据都開好了,這是歸你的六路易。三個月之后,酒价准跌。” 這最后一句話,他說得很平靜,但是話里帶刺,入骨三分。這時聚集在索繆中心廣場上的人們,被格朗台的酒已經脫手的消息嚇得沸沸揚揚地議論;倘若他們听到格朗台上面的這番話,非气得發抖不可。慌張的結果可能使酒价下跌百分之五十。 “您今年有一千桶酒吧,爸爸?”歐葉妮問。 “對了,乖孩子。” 這是老箍桶匠表示快樂到极點的稱呼。 “那就能賣到二十万法郎了。” “是的,格朗台小姐。” “那就好,父親,您很容易幫夏爾一把。” 當年伯沙撒王1看到“算,量,分”這條讖語時的惊愕与憤怒都無法跟格朗台這時的一股陰郁的怒火相比。他早已不去想那個寶貝侄儿,卻發覺那沒有出息的東西竟盤踞在女儿的心里,蹲在女儿的算計中。 -------- 1巴比倫攝政王伯沙撒用從耶路撒冷掠奪來的圣器飲宴。這時牆上出現“算,量,分”這條讖語。先知解釋道:“讖語的意思是你的日子已屈指可數,你太輕浮,你的王國將被瓜分。”是夜,巴比倫陷落,王國被波斯人和米堤亞人瓜分。 “啊!好啊,自從那個花小子踏進我的家門,這里的一切都顛倒了。你們大擺闊气,買糖果,擺宴席,花天酒地。我可不答應。我這把年紀,總該知道怎么做人吧!況且用不著我的女儿或是什么別人來教訓我吧!對我的侄儿,應該怎么對待,我就會怎么對待,你們誰都不必插手。至于你,歐葉妮,”他轉身對她說,“別再跟我提到他,否則我讓你跟娜農一起住到諾瓦葉修道院去,看我做得到做不到。你倘若再哼一聲,明天就送你走。那小子在哪儿?下樓沒有?” “沒有,朋友,”格朗台太太答道。 “沒有?那他在干什么?” “哭他的父親哪,”歐葉妮回答。 格朗台瞪了一眼女儿,想不出話來說她。他好歹是父親。在客廳里轉了几圈之后,他急忙上樓,到他的密室去考慮買公債的事。他從一千三、四百公頃的森林齊根砍下的林木,給了他六十万法郎的進益;再加上白楊樹的賣价,上一年度和這一年度的收入,以及最近成交的那筆二十万法郎的買賣,總數足有九十來万法郎。公債一股七十法郎,短期內就可以賺到百分之二十的利息,這筆錢引得他躍躍欲試。他就在刊登他兄弟死訊的那張報紙上,將一筆筆數目進行推算,侄儿的呻吟他充耳不聞。娜農上樓來敲敲密室外的牆壁,請主人下樓,晚飯已經擺好。在過廳,跨下最后一級樓梯時,格朗台仍在心中盤算:“既然能賺到八厘的紅利,這樁買賣就非做不可。“兩年之內,我可以從巴黎取回一百五十万法郎的金洋。” “哎,侄儿呢?” “他說不想吃,”娜農回答道,“真是不顧身体。” “省一頓也好,”主人說。 “可不是嗎?”她接話。 “得了!他不會永遠哭下去的。餓了,連狼都得鑽出樹叢。” 晚飯靜得出奇。 “好朋友,”格朗台太太等桌布撤走之后說道,“咱們該戴孝吧?” “真是的,格朗台太太,您光知道出新鮮主意花錢。戴孝要戴在心里,不在乎衣裳。” “但是,為兄弟戴孝是省不過去的,再說,教堂也規定咱們……” “用您的六路易去買孝服吧,您給我一塊黑紗就行了。” 歐葉妮一聲不響地抬眼望望天。一向受到壓抑而潛伏在她的內心的慷慨的傾向,突然蘇醒了:她有生以來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感情時時刻刻受到損害。這天晚上表面上同他們單調生活中的無數個晚上一樣,但是,實際上這是最可怕的一晚。歐葉妮只顧低頭做活儿,沒有動用昨晚被夏爾看得一文不值的針線包。格朗台太太編織袖套。格朗台轉動著大拇指,一連四個小時。在心中盤算了又盤算,盤算的結果肯定會在明天讓索繆人都大吃一惊的。那天誰也沒有上門作客。城里無人不在沸沸揚揚地議論格朗台的厲害、他兄弟的破產和他侄儿的到來。出于對共同利益議論一番的需要,索繆城里中上階層的葡萄園主都聚集在德·格拉珊先生的府上,對前任市長肆意謾罵,其惡毒的程度無以复加。娜農紡她的麻線,紡車的咿呀聲成了客廳灰色樓板下獨一無二的音響。 “咱們都不用舌頭了,”她說,露出一排像剝了皮的杏仁那樣又白又大的牙齒。 “什么都該節省,”格朗台從沉思中惊醒過來,回答說。他仿佛看到自己置身于三年以后的八百万財產之中,在滔滔的金河里航行。“睡覺吧。我代表大家去跟侄儿說聲晚安,再看看他想不想吃點東西。” 格朗台太太站在二樓的樓道里,想听听老頭儿跟夏爾說些什么。歐葉妮比她母親更大膽,還朝上走了几級樓梯。 “嗨,侄儿,你心里難受。那就哭吧,這是常情。父親總歸是父親。但是咱們應該逆來順受。你在這儿哭,我卻已經在為你著想了。你看,我這當伯父的對你多好。來,打起精神!你想喝一杯嗎?在索繆葡萄酒不值錢,這儿的人請人喝酒就像印度人請人喝茶一樣。但是,”格朗台繼續說,“你這里沒有點燈。不好,不好!做什么事得看清楚才行。”格朗台走向壁爐。“嗨”他叫起來,“這儿有支白蜡燭,哪儿來的白蜡燭?為了給這個男孩子煮雞蛋,那几個臭娘儿們都舍得拆我的房屋的樓板!” 听到這話,母女倆急忙躲回自己的房間,鑽進被窩,動作之快,像受惊的耗子逃回耗子洞一樣。 “格朗台太太,您有聚寶盆吧?”男人走進妻子的房間問道。 “朋友,我在做祈禱呢。有話耽會儿再說,”可怜的母親聲音都變了。 “讓你的上帝見鬼去吧!”格朗台嘟囔道。 大凡守財奴都不信來世,對于他們來說,現世就是一切。這种思想給金錢統帥法律、控制政治和左右風尚的現今這個時代,投下了一束可怕的光芒。金錢駕馭一切的現象在眼下比任何時代都有過之無不及。机构,書籍,人和學說,一切都合伙破坏對來世的信仰,破坏這一千八百年以來的社會大廈賴以支撐的基礎。現在,棺材是一种無人懼怕的過渡。在安魂彌撒之后等待我們的未來嗎?這早已被搬移到現在。以正當和不正當手段,在現世就登上窮奢极欲和繁華享用的天堂,為了占有轉眼即逝的財富,不惜化心肝為鐵石,磨礪血肉之軀,就像殉道者為了永恒的幸福不惜終生受難一樣,如今這已成為普遍的追求!這樣的思想到處都寫遍,甚至寫進法律;法律并不質問立法者“你怎么想?”而是問“你付多少錢?”等到這類學說一旦由資產階級傳布到平民百姓當中之后,國家將變成什么樣子? “格朗台太太,你做完祈禱了嗎?”老箍桶匠問。 “朋友,我在為你祈禱。” “很好!晚安。咱們明天一早再談。” 可怜的女人像沒有學好功課的小學生,睡覺時害怕醒來看到老師生气的面孔。正當她擔惊受怕地裹緊被窩,蒙住耳朵准備入睡,這時歐葉妮穿著睡衣,光著腳板,溜到她的床前,來吻她的額頭。 “啊!好媽媽,”女儿說,“明天,我跟他說,都是我干的。” “不,他會把你送到諾瓦葉去的。讓我對付,他總不能吃了我。” “你听見了嗎,媽媽?” “听見什么?” “他還在哭哪。” “上床睡吧,孩子。你的腳要著涼的,地磚上潮濕。” 事關重大的一天就這樣過去了。它將永遠壓在這位既富有又貧窮的女繼承人的心頭,整整一生再難減輕。從此她的睡眠再沒有從前那樣完整,那樣香甜。人生有些事情倘若訴諸文字往往顯得失真,雖然事情本身千真万确。可是,人們難道不是經常對心血來潮的決斷不作一番心理學的探究,對促成決斷所必需的神秘的內心推理不加任何說明嗎?或許歐葉妮發自肺腑的激情要在她最微妙的肌理中去剖析,因為這种激情,用出言刻薄的人的調侃話來說,已經變成一种病態,影響了她的整個存在。許多人宁可否認結局,也不肯掂量一下在精神方面把這件事和那件事暗中聯結的千絲万縷、千紐百結、絲絲入扣的力量究竟有多大。所以,說到這里,善于觀察人性的諸君會看到,歐葉妮的前半生等于一張保票,她不加思索的天真和突然其來洋溢的真情,的确据實可信。她過去的生活越平靜,感情中最精妙的感情,女性的怜憫之情,在她的心中也就越發蓬勃滋生。所以,被白天發生的事弄得心亂如麻的歐葉妮,夜間多次惊醒,聆听堂弟有無聲息,仿佛又听到了從昨天起一直在她心里回蕩不已的一聲聲哀歎。她時而設想他悲傷得斷了气,時而夢見他餓得奄奄一息。天快亮的時候,她确實听到了一聲嚇人的叫喊。她連忙穿好衣裳,憑借似明未明的晨光,腳步輕輕地赶到堂弟那邊去。房門開著,蜡燭已經燃盡。被疲勞制服的夏爾和衣靠在椅子上,腦袋倒向床邊,已經睡著了。他像空著肚子上床的人那樣在做夢。歐葉妮盡可以痛快地哭一場,盡可以細細觀賞這張由于痛苦而變得像石頭一樣冷峻的秀美青年的臉蛋和那雙哭累了的眼睛,睡夢中的他仿佛仍在流淚。夏爾感應到歐葉妮的到來,睜開眼睛,看到她親切地站在跟前。 “對不起,堂姐,”他說;顯然他不知道現在几點鐘,也不知道身在何處。 “這里有几顆心听到了您的聲音,堂弟,我們還以為您需要什么呢。您該躺到床上去,這么窩著多累人哪。” “倒也是。” “那就再見吧。” 她逃了出來,為自己敢上樓又害臊又高興。只有心無邪念才敢做出這樣冒失的事。涉世一深,美德也會像惡念一樣錙銖計較。歐葉妮在堂弟跟前沒有哆嗦,一回到自己的房里,她的腿卻支持不住了。無知的生活突然告終,她思前想后,把自己狠狠地埋怨一番。“他會怎么看我呢?他會以為我愛上了他。”這恰恰又是她最希望的。坦誠的愛情自有其預感,知道愛能產生愛。獨處深閨的少女居然悄悄溜進青年男子的臥室,這事多么非同尋常!在愛情方面,有些思想行為對于某些心靈而言不就等于神圣的婚約嗎?一小時之后,她走進母親的房間,像平時一樣侍候母親起床穿衣。然后,母女倆坐到客廳窗前的老位置上,等待格朗台,內心充滿焦慮,就像有的人由于害怕責罵,由于害怕懲罰,而嚇得心冰涼,或者心發熱,或者心縮緊,或者心擴張,這由各人气質而定;這种情緒其實十分自然,連家畜都感覺得到,它們因自己粗心而受了傷能一聲不吭,挨主人打有一點儿疼就會哇哇亂叫。老頭儿下樓來了,但是他心不在焉地跟太太說話,吻了吻歐葉妮,就坐到桌子跟前,看來已經忘記昨晚的恐嚇。 “侄儿怎么樣啦?他倒是不煩人。” “老爺,他還在睡,”娜農回答說。 “那好,用不著點蜡燭了,”格朗台話中帶刺說道。 這种反常的寬大,這种說挖苦話的興致,弄得格朗台太太深感意外。她聚精會神地看看丈夫。老頭儿……話到這里,應該向讀者說明,在都蘭、安茹、普瓦圖和布列塔尼等地方,老頭儿這一我們已經多次用來指格朗台的稱謂,既可用于最殘忍的人,也可用于最慈悲的人,只要他們到一定年紀,都能通用。這一稱謂并不預示個人的仁慈。言歸正傳,老頭儿拿起帽子、手套,說:“我去市中心廣場遛遛,跟克呂旭叔侄碰碰頭。” “歐葉妮,你父親一定有事儿。” 确實,格朗台睡覺少,夜里有一半時間作初步盤算,盤算的結果總能使他的見解、觀察、計划達到惊人的精确,總能保證事事成功,讓索繆人歎服。人類的能力完全是耐心加時間。強者既有愿望,又善于伺机而動。守財奴的生活在于不斷地讓人的能量服務于人格。他依靠兩种感情:自尊和獲利;但是利益既然在一定程度上是具体的、不言自明的自尊心,而且不斷證實自己真正高人一等,因此自尊心和獲利是同一事物的兩面,都出于自私。所以,被巧妙地搬上舞台的守財奴,一般都能引發人們极大的好奇心。每個人都同這類人物一脈相通,因為他們涉及人類的一切感情,是一切感情的縮影。人,誰無欲望?哪种社會欲望的解決不靠金錢?格朗台确實用他妻子的說法是有事儿。像所有的守財奴一樣,他心中總糾結著一團無法暫息的需要,非跟別人勾心斗角,把別人的錢合法地賺過來不可。壓倒別人,不就是實施自己的威力,讓自己永遠有權藐視那些由于過分懦弱只好任人宰割的弱者嗎?啊!誰能真正理解乖乖地躺在上帝腳下的羔羊?它是塵世間一切受害者最感人的象征,它象征了弱者們的前途,那就是得到美化的受苦和懦弱,這樣的羔羊,守財奴把它養肥,圈起來,殺掉,煮熟了吃;守財奴藐視它,金錢和輕蔑就是守財奴的養料。頭天夜里,老頭儿的心思走的是另外一條路子:他的寬大是由此而來的。他想出一套作弄巴黎人的詭計,他要擰他們,碾他們,揉搓他們,讓他們來回奔忙,讓他們出汗、產生希望、臉色發白;他,在灰色客廳深處,登上索繆城他家那架虫蝕斑斑的樓梯時,他要拿巴黎人來開心。侄儿的事盤踞在他的腦海。他要挽回亡弟的名聲,而又不必破費侄儿和他的錢。他的現金將存入為期三年的帳號,今后他只要經管好田庄就行了。但是,他需要一种養料來維持勾心斗角的心眼儿,他從兄弟的破產中正好找到了這种養料。既然他感到利爪之下已沒有別的可供擠壓的東西,他只好去捏碎巴黎人了,借此給夏爾弄到些好處,自己又可便宜地充當講義气的哥哥。家庭的名譽在他的籌划中并不重要,他的善意好比賭棍切身体會到的需要,非看到自己沒有下注的賭局賭出絕招不可。克呂旭叔侄是他必需的幫手,但他不想去找他們,而要他們自己找上門來,他決定讓剛剛构思好的這場喜劇當晚就開演,以便不花分文在演出后的翌日博得全城喝采叫好。父親出門之后,歐葉妮慶幸自己可以公然關心親愛的堂弟,放心火膽地向他傾注內心無窮的怜憫。怜憫是女性崇高的优點之一,是女性愿意讓人家感覺到的唯一的优點,是女人肯原諒男人讓她惠賜的唯一感情。歐葉妮去听堂弟的呼吸足有三四次,想知道他是不是還在睡,有沒有醒來。后來,他起床了,于是奶油,咖啡,雞蛋,水果,盤子,杯子,一切与午餐有關的東西都成了她操心的對象。她輕快地爬上破舊的樓梯去听堂弟的動靜。他在穿衣裳嗎?他還在哭嗎?她一直走到房門口。 “堂弟?” “堂姐。” “您愿意下樓吃飯呢,還是端到您房里吃?” “听您的。” “您好嗎?” “親愛的堂姐,說來慚愧,我餓了。” 隔著門說的這段對話,歐葉妮覺得,簡直是一整段小說插曲。 “那好,我們把飯端到您房里來,免得惹我的父親生气。”說罷,她像小鳥一樣輕盈地下樓進廚房。“娜農,去收拾他的房間。” 這架上上下下多少回的破樓梯,一有響動就回聲不絕,如今在歐葉妮看來它仿佛已失去破舊的性質。她覺得樓梯亮堂堂的,能說話,而且同她一樣年輕,同她的愛情一樣年輕,她的愛情多么需要這樓梯的協助呀。還有她的母親,她的慈祥而寬容的母親也甘心受她的愛情狂想的調遣。等夏爾的房間收拾好之后,母女倆都上去陪伴不幸的人。基督教慈悲為怀的教義不是命令她們要安慰遭難的人嗎?母女倆從宗教中利用了一大堆模棱兩可的說法來為自己的越規行為辯解。夏爾·格朗台發覺自己成了最体貼溫柔的關怀的對象,他因痛苦而破碎的心,強烈地感受到溫馨情誼和親切同情的甘甜;那是心靈始終處于壓抑之中的母女,在她們天性所屬的范圍里,也就是受苦受難的區域內,一旦獲得片刻的自由,就善于表露出來的一种感情。有至親關系當令箭,歐葉妮一無顧忌地整理堂弟隨身帶來的內衣和梳洗用品,而且可以稱心地玩賞每一件富麗的小玩意儿,把撿到手的鑲金嵌銀的裝飾品,以察看做工為名,拿在手里不放。夏爾看到伯母和堂姐對他如此厚道關心,不禁深為感動。他對巴黎的世態炎涼相當熟悉,像他目前的處境,照例只能受到冷待;于是歐葉妮在他眼中具有一种特殊的美的全部光采,昨天他還瞧不起的鄉土气,如今他贊賞純朴可風了。所以,歐葉妮從娜農手中接過一只琺琅碗,里面盛滿加上鮮奶油的咖啡,她誠摯地端給堂弟,并善意可掬地望了他一眼,巴黎人的眼睛頓時被眼淚潤濕,他握住堂姐的手,吻了一下。 “哎,您又怎么啦?”她問。 “哦!這是我感激的眼淚,”他答道。 歐葉妮突然扭身跑到壁爐前去拿燭台。 “娜農,給你,拿走,”她說。 當她再看堂弟的時候,盡管她臉上紅暈未褪,但至少眼神可以打掩護,不把內心洋溢的极度快樂表現出來;他們的眼睛卻表達了同樣的感情,正如他們的心靈融合在同樣的思想之中:未來是屬于他們的。這番柔情對于遭了大難的夏爾而言,确在意料之外,所以更加感到甜蜜。一聲門錘,把母女倆召歸原位,幸虧她們下樓迅速,等格朗台走進客廳的時候,她們手里已經拿起活計;倘若他在樓梯下的門廳里遇到她們,是准會起疑心的。老頭儿草草用罷簡單的午餐,沒有拿到預先說定的津貼的庄園看守,從弗洛瓦丰赶來了。他拿來一只野兔和几只竹雞,都是在庄園里打的,還有几條鰻魚和兩條梭魚,那是磨坊租戶托他捎帶抵租的。 “哎!哎!這可怜的高諾瓦葉,來錦上添花了。這些東西好吃嗎?” “好吃著呢,親愛的好老爺,兩天前打到的。” “來呀,娜農,抬抬你的腳板,”老頭儿說,“把這些東西拿去,晚飯時吃;我要請兩位克呂旭吃晚飯。” 娜農傻了,瞪眼看看大家。 “啊!那好,”她說,“可我到哪儿去弄豬油和大料呀?” “太太,”格朗台說,“給娜農六法郎,待會儿提醒我去地窖拿几瓶好酒。” “嗯!這么說來,格朗台先生,”庄園看守早已准備好一篇索取津貼的講話,“格朗台先生……” “得,得,得,得,”格朗台說,“我知道你的意思。你是個精明的好人,咱們明天再說好嗎?今天我忙得很。”他又轉身對格朗台太太說:“太太,給他五法郎。” 說罷,他赶緊走開了。可怜的妻子花銷十一法郎買到眼前的清靜,高興得謝天謝地。她知道,格朗台把他給的錢一枚接一枚從她手中要回去之后,她會過上半個月的太平日子。 “給,高諾瓦葉,”她給了十法郎,“我們以后再酬謝你吧。” 高諾瓦葉無話可說,走了。 “太太,”娜農戴上黑頭巾,挎著籃子,說:“我只要三法郎,余下的您留著吧。行了,我能對付。” “做一頓丰盛的晚餐,娜農,堂弟要下樓吃飯的,”歐葉妮說。 “沒錯,准有不尋常的事,”格朗台太太說,“我們結婚到現在,這是你父親第三次請客。” 四點鐘光景,歐葉妮和她母親擺好了六副刀叉,一家之長從地窖拿出几瓶內地人珍藏的好酒,這時夏爾走進客廳。年輕人面色蒼白。他的舉止、神態、眼神和說話的聲調透出一种落落大方的哀傷。他沒有故作痛苦,他實實在在難受,哀痛蒙在他臉上的面紗使他具有一种特別能討女性喜歡的表情。歐葉妮因此更疼愛他。也許,不幸使他离她更近了。夏爾不再是她心目中高不可攀的、闊綽的美少年,而是一個陷入可怕的貧困深淵的窮親戚。貧窮出平等。女人在這一點上同天使相仿,以救苦濟貧為己任。夏爾和歐葉妮只以眼睛交談,相互理解;因為落難的公子,可怜的孤儿,雖沉靜而高傲地坐在角落里默不作聲;而堂姐溫柔而親切的目光不時落在他的身上,迫使他拋開愁思,同她一起奔向她樂意同他一起遨游的希望和未來。這時,格朗台宴請克呂旭叔侄的消息,轟動了索繆城;他昨天出售當年的收成,犯下背叛全体葡萄園主的滔天罪行,還沒有激起聲勢如此浩大的反應。如果老奸巨滑的葡萄園主為了惊世駭俗,像蘇格拉底的弟子阿爾契別亞德當年那樣,剁下狗尾巴宴客,說不定他會成為名垂青史的偉人;但他從不把城里人放在眼里,他不斷地把索繆人把玩于股掌之間,他比一般人要高明得多。德·格拉珊夫婦不久就得知夏爾的父親暴卒并多半已經破產的消息,便決定當晚就到老主顧家來吊唁,以示友誼,同時探听格朗台在這時決定宴請克呂旭叔侄究竟有什么目的。五點正,克·德·蓬丰庭長与他的叔叔克呂旭公證人到,兩人全都穿戴節日盛裝。賓主入席,開始悶頭大嚼。格朗台繃著臉,夏爾不出聲,歐葉妮像啞巴,格朗台太太也比往常更少開口,弄得這頓晚餐成了名符其實的喪家飯。离席時,夏爾對伯父伯母說:“請允許我先告退。我有一封傷心的長信要寫。” “請便罷,侄儿。” 夏爾一走,老頭儿認為他忙于寫信,未必听得見別人的談論,便狡猾地望望妻子,說道: “格朗台太太,我們要談的事,你們可能听不懂,現在是七點半,你們還是趁早鑽被窩去吧。一夜平安,孩子。” 他吻了一下歐葉妮,母女倆出去了。這天晚上的演出到這時才正式開場。格朗台早在与人們的交接中學得詭計多端,以致于被他咬得皮開肉綻的人給他起了個“老狗”的諢名。今晚他比一生中任何時候都更精于施計。要是索繆市長野心更大,再加遇到好机會,爬進社會的上層圈子,奉派出席討論各國事務的會議,把他追求個人利益的本事用到國際上去,毫無疑問,他會為法國立功的。然而,同樣可能的是老頭儿离開了索繆,只會是一事無成的可怜虫。也許才智就跟某些動物一樣,离開生長的本土便再難繁殖。 “庭……庭……庭長……先生……您……您說……說到破……破破破產……” 他裝了多少年以致大伙儿都習以為常的磕巴,以及每逢雨天他總抱怨不休的耳聾,在今天這种場合,使克呂旭叔侄感到特別累人。他們倆一面听葡萄園主結結巴巴往下說,一面不知不覺地也扭動著嘴臉,好像在替他費勁儿,要把他有意說得含糊的話補全。說到這里,也許有必要追敘一下格朗台口吃和耳聾的歷史。在安茹地區,沒有人听當地話和說當地話比狡猾的葡萄園主更心領神會,更口齒伶俐。雖然他如此精明,從前卻上過猶太人的當。那個猶太人在談生意的時候,把手在耳朵邊彎成喇叭形,假裝听覺不靈,又結結巴巴地像要尋找合适的措辭,表示口才太差。格朗台動了惻隱之心,覺得自己有責任替那個狡猾的猶太人找出他假裝找不著的字眼儿和想法,代猶太人補全表達欠佳的理由,結果他的話成了該死的猶太人要說的話,最終他成了那個猶太人而不是格朗台自己了。那次古怪的交鋒所達成的生意,是老箍桶匠的商業生涯中唯一吃了虧的交易,但經濟上吃了虧,精神上卻賺到得益匪淺的教訓。所以格朗台后來感激猶太人教會他這一手,磕磕巴巴地讓商業對手著急,忙于替他表達思想,從而忘掉自己的觀點。而今天晚上要談的問題的确更需要裝聾、裝口吃,更需要用莫明其妙的兜圈子來掩蓋自己的真思想。首先,他不愿對自己的主張承擔責任;其次,他又愿意說話主動,讓人摸不透他的真正意圖。 “德·蓬……蓬……蓬丰先生……”格朗台三年來第二次稱克呂旭的侄子蓬丰先生。庭長听了簡直自以為已經被刁鑽的老頭儿選作女婿了。“您……您……您方才說,破……破產……可……可以……出于某……某种情況……由……由……” “由商業法庭出面阻止。這种事情天天都有,”德·蓬丰先生抓住了,說得确切些,自以為猜到了格朗台老爹的想法,好心好意地准備跟他詳細解釋一番。“您想听听?” “洗……洗耳恭……恭听,”老頭儿特別謙遜地回答說,那模樣像調皮的孩子故意學乖,假裝一本正經听老師講解,心里卻在訕笑老師。 “當一位值得尊敬又受到尊敬的人,例如,在巴黎的已故的令弟……” “舍……舍弟,對。” “一旦受到周轉不靈的威脅……” “這……這……叫叫做……周……周轉不靈?” “是的。……以致破產迫在眉睫,對他有管轄權的(請注意)商業法庭有權通過判決給他的商社任命一些清理員。清理不是破產,您懂不懂?一個人一旦破產名譽就掃地了;但是宣告清理,他還是個清白的人。” “這就……大……大……大不一樣了,要……要是……代价……并……并不更高……”格朗台說。 “不通過商業法庭也還可以宣告清理的。因為,”庭長捏了一撮鼻煙,“破產是怎么宣告的,您知道嗎?” “我從來沒有想……想過,”格朗台回答。 “第一,”法官說,“當事人或他的合法登記的代理人造好資產結算表送往法院書記室。第二,由債權人出面申請。如果當事人不交資產結算表,債權人不申請法院宣告該當事人破產,那又怎么辦呢?” “是啊,怎……怎么辦?” “那么死者的親族,代表,繼承人,或者當事人如果沒有死則由他自己,或者當事人如果躲起來了,可以由他的朋友,出面清理。也許您想清理令弟的債務吧?”庭長問道。 “啊!格朗台,”克呂旭公證人叫起來,“那就太好了。咱們地處偏僻,面子要緊。令弟畢竟跟您同姓,要是您挽救自家清白,那您可真是個男子漢了……” “崇高的男子漢,”庭長打斷老叔的話,插言道。 “當然,”老葡萄園主答道,“我我我的弟弟是是是姓格朗台,跟……跟我同姓。這……這這是千真万确的。我我我不否否否認。而這這這……种……清清清清理……能能能能……在任……任何情情情況況……況下,從各各各方方面看看看,對對對我我我……所愛的侄儿是是是很很很有利利利的。可是,先得弄明白。我不認認……認得那些巴黎的坏坏坏蛋。我……在索繆,您知道!我的葡葡萄秧,我的水水水渠,總,總之,我有我的事。我從沒有開過期票。什么叫期票?我我我收到的期期期票多了,我自己沒有簽簽簽發過。期票能兌兌兌兌現,能貼貼貼貼現。我就知道這些。我听听說可可可可以贖回期期……” “是的,”庭長說,“貼百分之几,可以買到。您懂不懂?” 格朗台用手托住耳朵,做了個招風耳。庭長把話又重复了一遍。 “那么說,”葡萄園主接言道,“這這這中間,有人喝湯,有人吃肉了。我我我活到這這把年年年紀,這這這些事事事,我都都鬧鬧鬧不清。我得……得……留……留在這里照照照看谷物。谷物進進進了倉,就用……用谷物……支付。首先得照照照看收收成。我在弗洛瓦丰有有有重要的生意要做,賺賺賺錢生意,我不能拋拋拋開我我我的家去應應付我根本不不不了解的鬼鬼鬼人鬼鬼鬼事。您說我我我應該去去去巴黎辦清清清理理理,制止破產宣告。我我我分身無無無術呀,我又不是小小鳥,……所以……” “您的意思我明白了!”公證人叫出聲來,“那好辦,老朋友,您有朋友,有老朋友,能為您盡心盡力的。” “得了,”葡萄園主心想,“您就自告奮勇吧。” “要是派誰去巴黎,找令弟紀堯姆最大的債主,跟他說……” “且且且慢,”老頭儿接言道,“跟他說。說什么?是不是就就就說:索繆的格朗台先生這樣,索繆的格朗台台先生那那那樣。他疼他的弟弟,愛他的侄侄侄儿。格朗台是個好好親親親戚,他有一一一片好心。他把把收收收成賣賣賣了。不要宣告破破破破產,你們碰碰碰碰頭,任任任任命几個清清清理員。到那時格朗台等等等著瞧吧。与与与其讓法法院插插……手,倒不如……清理更上……算……嗯?是不是?” “對极了,”庭長說。 “因為,您知道,德·蓬蓬蓬丰先生,在打……打……定主意……以前,得斟酌斟酌,做不……到總是……做不到。凡……凡是花……花錢的事,為為為了不傾……傾家蕩產,得先……把收支弄弄弄清。嗯?是不是?” “當然,”庭長說。“我的意見是在几個月內可以花一筆錢把債券全部贖回,通過協商付款。哈哈!手里有肥肉,還怕狗不跟著走?只要不宣告破產,只要債券到您手里,您就清白得像冬雪了。” “像冬冬冬雪,”格朗台托著耳朵,把手做成招風耳,重复庭長的話,說,“我不明白,什么冬雪?” “您好好听我說,”庭長嚷道。 “我,我,我听著呢。” “債券是一种商品,也有市价漲落。這就是杰雷米·邊沁對于高利貸的原則推論。他論證了譴責高利貸的偏見是愚蠢的。” “對……”老頭儿說。 “根据邊沁的觀點,既然金錢在原則上是一种商品,代表金錢的東西也同樣變為商品,”庭長接著說道,“眾所周知,有某某人簽名的期票,跟這种或那种商品一樣,也名目繁多,价格時漲落時,流通量忽多忽少,漲价時能很貴,也能跌得一錢不值,商業法庭裁決……(咄!我真笨,對不起),照我看,令弟的債券您可以打二五扣贖回的。” “您您……說,他叫叫……杰……杰……杰雷米,邊……” “邊沁,英國人。” “那個杰雷米讓咱們在商業上避免了許多哭天喊地的下場,”公證人笑著說。 “那些個英國人有有有有時候還真講情情情理,”格朗台說,“那么,照照照邊邊邊邊沁的看法,我兄弟的債券說說說是值值錢……其實不值錢了。是這樣的話,我,我,我說對了,是不是?我覺得很清楚……債主可能……不,不可能…… 我明明明白。” “讓我跟您都講明了吧,”庭長說,“從法律上講,您要是把格朗台商社的債券全都弄到手,那么令弟或他的繼承人就不欠誰的債了。好。” “好,”老頭儿也跟著說一遍。 “以公道而論,如果令弟的債券在市場上以百分之几的折扣轉讓(您明白轉讓的意思嗎?),赶巧您有位朋友經過那里,把債券買下,那就是說,債權人沒有受到任何暴力的強迫,自愿放出債券,已故的巴黎格朗台的遺產就光明正大地不負債務了。” “不錯。生……生……生意總歸是生意,”箍桶匠說,“這甭……甭……說……可是,然而,您知道的,這也有難難……難處。我,我……沒有……錢錢……也……也……也沒有…… 空,空……” “是啊,您脫不開身。哎,這樣吧,我替您去巴黎走一趟(旅費記在您的賬上,小意思)。我去見見債權人,跟他們談談,把期限往后拖一拖,只要您在清理總數上再添付一筆錢,跟債券對上,事情就都能解決。” “這以后再……詳……詳談,我……我……不……不能,也不想……沒弄清就……應……應承……不……不……不行的,您……明白?” “那是。” “我腦袋都要炸……炸了,您說……說的……話……您……簡直把……我……我的腦……腦袋都……拆……拆散了。我活到今天頭頭……頭一回……得想想……這么個……” “是啊,您不是法學家。” “我,我只是個种……种葡萄的窮老大,听不懂您……您剛才說的那……那些話;所以我得……得……得琢琢……琢磨琢磨……” “那好,”庭長擺出像要作總結的架勢。 “侄儿!……”公證人帶著埋怨口吻打斷他的話頭。 “怎么,叔叔?”庭長回話。 “讓格朗台先生說說他的想法,委托辦這么一件大事,非同小可。咱們的朋友應該對委托范圍作一個明确的界定……” 一聲門錘宣告德·格拉珊一家三口駕到。他們進來,跟大家寒暄,使克呂旭無法把話說完。公證人對此反倒高興。格朗台已經斜眼瞅他了,鼻尖的肉瘤傳達出了他內心狂風暴雨般的翻騰;但是,首先,謹小慎微的公證人認為:一個初級法庭庭長不宜親自去巴黎降服債權人,插手一件冒犯廉政法律的花招;其次,他還沒有听到格朗台肯不肯花錢的表示,侄儿就自告奮勇接手這樁交易,他從本能上感到心惊肉跳。所以,趁格拉珊夫婦進門的當口,他把侄儿拉到窗戶旁邊……“你的意思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侄儿;獻殷勤到此為止吧。你想他的女儿都想得昏了頭。見鬼!不能像剛出窠的小烏鴉那樣見到核桃就啄。現在讓我來把舵,你只要幫著使勁儿就行。你犯得著讓你的法官身份牽連進這樣一件……” 他還沒說完,就听到德·格拉珊先生向老箍桶匠伸手說道:“格朗台,我們听說府上遭到可怕的不幸,紀堯姆·格朗台的商社出事了,令弟也去世了。我們特地前來表示哀悼。” “要說不幸,”公證人打斷銀行家的話,“也就是格朗台先生的弟弟去世。他要是想到向哥哥求援,也不至于自殺。咱們的老朋友最講面子,他打算清理巴黎格朗台家的債務。我這個當庭長的侄儿,為了免得格朗台先生在這樣一樁涉及司法的事務中遇到麻煩,自告奮勇要立刻替他去巴黎,跟債權人磋商,并适當地滿足他們。”這一席搶白,再加上葡萄園主撫摸下巴表示默認的態度,讓德·格拉珊一家三口惊詫至极。他們在來的路上還大罵格朗台吝嗇,几乎把他說成害死兄弟的元凶。 “啊!我早料到了,”銀行家瞅瞅妻子,叫出聲來。“路上我跟你怎么說的,太太?格朗台連頭發根儿都講面子,決容忍不了堂堂姓氏受到一絲一毫的玷污!沒有面子的錢是一种病!咱們內地就講面子。好,好樣的,格朗台!我是個老兵,不會裝扮自己的想法,怎么想就怎么說:這件事,真是天曉得,太偉大了!” “可……可……這……偉大……的代价很……很……高呀,”老頭儿的手被銀行家握著熱烈晃動的時候,他這么回答道。 “可是,這件事儿,我的好格朗台,”德·格拉珊接著說,“但愿庭長听了別不高興,這件事儿純粹是生意經,涉及不到司法,得商務老手去處理才行。難道不該精通回扣、預支、利息計算之類的業務嗎?我赶上要去巴黎辦事,可以代您……” “咱們倒……倒……倒是可以……想想……辦法……咱們倆盡……盡可……可能作些……安……安排……能讓我……我……我不至許……許……許下什么我……我……我不愿許……下的諾……諾言,”格朗台結結巴巴說道,“因為,您知道,庭長先生當然要我出旅費的。” 這最后一句話,老頭儿說得很利索。 “嗨!”德·格拉珊夫人說,“去巴黎可是一件高興的事。 我愿意自己掏路費去呢。” 她先向丈夫使了一個眼色,像是鼓勵他不惜代价把這件差事從對手那里搶過來;接著又帶著一臉挖苦的表情,看看克呂旭叔侄倆,這兩位頓時面色沮喪。 格朗台于是抓住銀行家的一個紐扣,把他拉到一邊。 “比起庭長,我倒更信過得您,”他說道,“不過,其中有些奧妙,”他牽動著肉瘤,又補充說道。“我想買公債;要買下几千法郎,不過我只想下七十法郎一股的本錢。据說每逢月底行市會跌。您這方面在行,是不是?” “敢情!您哪,我得替您收進几千法郎的公債了?” “初涉此道,先小做做。別說!我不想讓別人知道我玩這玩意儿。您給我在這個月底做成一筆買賣;別透半點口風給克呂旭他們,不然他們會生气的。既然您去巴黎,那么咱們不妨同時為我那可怜的侄儿探探風,看看王牌的顏色。” “這就說定了。我明天一早乘驛車走,”德·格拉珊提高嗓門說道,“那么,我几點鐘來您這儿听您最后的囑咐?” “五點鐘,晚飯之前,”葡萄園主搓搓雙手,說。 兩家客人又面對面地耽了一會儿。停頓片刻之后,德·格拉珊拍了一下格朗台的肩膀,說:“有您這么講義气的親戚,真不錯……” “是啊,雖然表面上看不出來,”格朗台回答道,“我可是看重骨……肉情份的。我疼我的兄弟,我要證明我疼他,但愿不花……花……花得我傾家……” “我們告辭了,格朗台,”銀行家趁他還沒有把話說完便知趣地打斷了他。“我要是提前動身的話,有些事還得安排一下。” “好的,好的。我也一樣……為了您知道的這件事,我…… 我要到到……到房間去……想一想,躲進我的那……那間……用克呂旭庭長的說法,叫評評評議室……去。” “該死!我又不是德·蓬丰先生了,”庭長傷心地想道,臉上的表情頓時像被辯護詞弄得心煩意亂的法官。 兩個敵對家族的首領們一起告辭了。他們都已經把老葡萄園主今天上午出賣鄉親的罪惡行徑置諸腦后,只想刺探對方如何評价老頭儿對新近這件事的真正意圖,不過雙方嘴都很嚴,誰都不漏半點口風。 “二位跟我們一起拜訪德·奧松瓦爾夫人如何?”德·格拉珊問公證人。 “我們以后再去,”庭長搶著回答說,“要是叔叔允許的話,我已經答應德·格里博古小姐,上她那里去照個面的,我們要先去她家。” “那就再見了,二位,”德·格拉珊太太說。他們剛同克呂旭叔侄分手,阿道爾夫赶緊對父親說:“他們气得七竅冒煙了,嗯?” “閉嘴,孩子,”母親連忙說道,“他們還听得見呢。再說,你的話不登大雅,有股法律學生的刻薄味儿。” “哎,叔叔,”庭長見德·格拉珊一家走遠之后,忍不住叫起來,“我開始被稱為蓬丰先生,臨了又只是個克呂旭。” “我當時就看出來了,你心里有气。但是風向對德·格拉珊有利。你那么聰明,怎么倒糊涂了?……就讓他們乘上格朗台老爹‘以后再說’的順風船吧。孩子,你放心。歐葉妮早晚是你的媳婦儿。” 不多一會儿,格朗台慷慨的決定同時在三家傳播開了,滿城風雨只傳說這樁手足情深的義舉。格朗台不顧葡萄園主們應有的信義獨家出售存貨的行為得到了大家的原諒,人人都佩服他講面子,贊不絕口地說,想不到他會這么慷慨。法國人的脾气本來就是好激動,喜歡起哄去捧曇花一現的紅角儿,為不著邊際的新鮮事儿瞎起勁。跟著哄的人們難道沒有一點儿記性嗎? 格朗台老爹一關上大門,就把娜農叫來: “先別放狗,也不要睡覺,咱們還有事儿要一起干呢。十一點鐘,高諾瓦葉該赶著馬車從弗洛瓦丰來這儿。你注意听著,別讓他敲門,叫他輕輕地進來。警察局有令,夜里禁止喧嘩。況且左鄰右舍也用不著知道我出門。” 說罷,格朗台上樓去他的密室,娜農在樓下听到他在上面搬東西、翻東西、走來走去,動作很輕。顯然他不想惊動妻子和女儿,尤其怕引起侄儿的注意。他瞅見侄儿的房里還有燈光早就低聲地咒罵過了。半夜,一心惦記著堂弟的歐葉妮仿佛听到有誰快要死了在呻吟,她認為這要死的人一定是夏爾,跟她分手時他那么蒼白,那么垂頭喪气!說不定他自尋短見了。她忙披上一件有帽兜的搭肩,想上去看看。先是有一道強光從門縫里射進來,嚇得她以為著火了;接著听到娜農沉重的腳步聲,她才安下心來,又听到她在說話,還有几匹馬嘶叫的聲響。 “我父親把堂弟架走了不成?”她一面想,一面小心翼翼地把房門打開一條縫,既不讓門發出咿呀的聲響,又正好能瞅見樓道里誰在走動。突然,她的眼睛遇到了父親的眼睛;雖然父親并沒有注意到她,也沒有怀疑誰在偷看,但是她已嚇得手腳冰涼。只見老頭儿和娜農兩人的肩頭扛著一根粗大的杠子,杠子中央一條繩索捆住一只小木桶,跟格明台平時在面包房里做著玩的那种小木桶很像。 “圣母呀!老爺,怎么這么重呀?”娜農壓低嗓口問道。 “可惜里面只有一大堆銅錢!”老頭儿回答道,“小心別砸倒蜡燭台。” 這個場面只有一支蜡燭照明;蜡燭放在樓梯扶手的兩根立柱之間。 “高諾瓦葉,”格朗台對他那位臨時保鏢說道,“你帶手槍了沒有?” “沒有,先生。老天爺!不就是一堆銅錢嗎,有什么好怕的?……” “哦!不怕。”格朗台老爹說。 “再說,咱們跑得快,”庄園看守說道,“佃戶們為你挑選了最精良的馬。” “好,好。你沒有告訴他們我要去哪儿吧?” “我又不知道您去哪儿。” “好。車還結實吧?” “這車,老爺您問這車?嗨!裝三千斤沒問題。您那些破酒桶能有多重?” “噢,那我清楚!”娜農說。“總該有一千七、八百斤吧。” “別多嘴,娜農!回頭你跟太太說我到鄉下去了。晚飯時回來,高諾瓦葉,快點儿赶,得在九點鐘之前赶到安茹。” 馬車走了,娜農閂好大門,放出狼狗,肩頭酸疼她上了床,左鄰右舍無人知道格朗台走了,更猜不到他出門的目的。老頭儿保密保到家了。在這幢堆滿黃金的房屋里,沒有人能見到一個銅板。上午他在碼頭上听人閒聊,說南特接下不少船只裝備的生意,黃金价格隨之漲了一倍,投机商都涌到安茹來搶購黃金,老葡萄園主只消向佃戶借几匹馬,便拖著黃金到安茹拋售,以此換回國庫券,等市价高出面值之后,再用它來買進公債。 “我的父親走了,”歐葉妮在樓上都听到了。屋里又恢复了一片沉寂。遠去的車輪聲漸漸消歇,不再在沉睡的索繆城里回蕩。這時,歐葉妮先在心中、然后用耳朵听到一聲悲歎,從堂弟的臥室穿過隔斷的牆壁傳了過來。一道像刀刃一樣細的燈光從門縫里射出,橫照在破舊樓梯的扶手上。“他心里難受,”歐葉妮心想,并上了兩級梯階。第二聲悲吟已把她拉到三樓的樓道,門半掩著,她推開房門。夏爾的頭歪倒在舊靠椅的外邊,筆已經掉下,手几乎接近地面;他睡著了。他的這种姿勢使呼吸斷斷續續;歐葉妮嚇了一跳。她連忙進去。 “他一定累极了,”歐葉妮看到十來封已經封好的信,心里想道。她看了看收信人的地址:法里—布雷曼車行,布伊松服裝店……等等。“他大概料理好事情之后,好早點儿离開法國。”她想道。她的眼睛落到兩頁沒有裝入信封的信上。其中有一頁信箋的開頭寫道:“親愛的安奈特……”這几個字使她一陣眼花。她的心突突亂跳,她的腳仿沸已被釘在地板上。親愛的安奈特,他在戀愛,也有人愛他!沒有希望了!他信上說些什么?這些念頭穿過她的腦海,穿過她的心坎。她到處都看到這几個字,甚至出現在地板上,一筆一划都是火焰。 “不理他!不!我不看這封信。我該走開。可是看了又怎么樣呢?”她看著夏爾,把他的頭托回到椅子靠背上。他像孩子一樣听人擺布,雖然睡著,也知道那是他媽媽,不用睜開眼睛,朦朧中接受母親的照料和親吻。歐葉妮就像母親,把他垂下的手拿起來,像母親一樣吻了一下他的頭發。親愛的安奈特!有個魔鬼在她耳朵邊這么吼了一聲。“我知道這也許不好,但我要看看那封信,”她心想。歐葉妮扭過臉去,因為她高傲的品性在責備她,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心中善和惡交鋒。直到那時,她從來沒有干過一件讓她臉紅的事。激情和好奇心占了上風。每讀一句,她的心就多膨脹一點,在讀信時她身心激奮的熱血,使她初戀的快感更加美不可言。 親愛的安奈特,什么都拆不散我們,除了我現在遭到的不幸,那是再謹慎的人都無法逆料的。家父自尋短見,他的財產以及我的財產完全敗盡。我成了孤儿,從我所受的教育而論,我這年紀還只能算是個孩子;然而如今我應該像成人一樣,從深淵中爬出來。我花了半夜的功夫作了一番盤算。要是我想清清白白离開法國(這是無疑的),那么我還沒有一百法郎,好去印度或美洲碰運气。是的,可怜的安娜,我要到气候最坑人的地方去尋找發財的机會。听說,在那樣的地方,發財是十拿九穩的,而且錢來得快。至于耽在巴黎,我決不可能。我的心,我的臉,都忍受不了一個破產的人、一個把家產敗光的人的儿子面臨的羞辱、冷漠和鄙薄。天哪!虧空四百万?……我會在頭一個星期就死在決斗中的。所以我決不會回巴黎。你的愛情,使男人的心靈空前高貴的最溫柔、最忠貞的愛情,也無法把我吸引到巴黎去。唉! 我的心上人呀,我沒有錢上你那里去給你一個吻,和受你一個吻,一個能使我竭取干一番事業所必需的力量的親吻。…… “可怜的夏爾,幸虧我讀了這封信!我有錢,我給他錢,” 歐葉妮說。 她擦了擦眼淚,繼續讀信: 我過去從沒有想到會受窮。就算我有必不可少的一百金路易漂洋過海,我也沒有一個銅板來辦貨做生意。別說一百金路易,我一個金路易也沒有。只有等到我在巴黎的債務清償之后,我才能知道剩下多少錢。要是分文不剩,我就心平气和去南特,到船上當水手,就像那些年輕時身無分文的硬漢子,從印度回來時已腰纏万貫,我一到那里也要像他們那樣白手起家。從今天上午起,我冷靜地考慮過我的前途。對我來說,這前途比對別人更可怕,我從小被母親嬌生慣養,又受到世上最慈祥的父親的寵愛,而且一進入社交圈,就得到安娜的愛!我只認識生活中的鮮花:這福气卻不能長久。然而,親愛的安奈特,我現在已經有了更多的勇气,這是過去那個無憂無慮的年輕人所沒有的,尤其是因為那個年輕人習慣于得到巴黎最溫馨的女子的愛怜,在家庭的快樂生活中長大,誰都疼他愛他,想要什么父親就給他什么……啊,我的父親,安奈特,他死了呀……哎!我想了自己的處境,又想了你的處境。這一天一夜,我老了許多。親愛的安娜,就算你為了把我留在你的身邊,留在巴黎,甘愿犧牲你一切的豪華享受、衣著打扮和歌劇院里的包廂,咱們也無法湊齊我揮霍的生活所必需的那筆費用;更何況我不能同意你作出那么多的犧牲。咱們倆今天只能一刀兩斷。 “他跟她斷了,圣母啊!哦!多好呀!” 歐葉妮高興得跳起來。夏爾動了一下,嚇得她手腳冰涼; 幸虧他沒有醒,歐葉妮繼續往下讀信: 我什么時候回來?不知道。歐洲人一到印度,由于气候關系,老得很快,尤其是操勞的歐洲人。就算十年之后吧。十年之后,你的女儿十八歲,將成為你的伴侶,你的耳目。對于你,這世界很殘酷,你的女儿可能更殘酷。世態炎涼,少女忘恩負義,這類先例咱們見得還少嗎?要引以為訓。像我一樣,在心靈深處牢牢地記住這四年的幸福吧,而且,如有可能,忠于你可怜的朋友吧。 但是我不會強求你的忠實,因為,你知道,我親愛的安奈特,我應該符合我目前的處境,用布爾喬亞的眼光來看待生活,實惠地盤算著過日子。我應該考慮結婚,這是我新生活中一件必需辦的事情;而且我可以坦誠相告,我在這里,在索繆,在我伯父家里,遇到一位堂姐,她的舉止、長相、頭腦和心地,你都會喜歡的,此外我還覺得她好像已經…… “他一定是累极了,所以沒有往下寫,”歐葉妮看到信到此中斷,心里想道。 她給他找借口辯護!難道這天真的姑娘不能感覺到信里通篇透出一股冷气嗎?在宗教空气里教養出來的女孩子,既無知又純洁,一旦涉足被愛情美化的世界,覺得什么東西都充滿愛意。她們在愛的世界中行走,被天國的光明所包圍,這光明是從她們的心靈中放射出來的,而且照到了她們心愛的人的身上;她們用自己的感情的火花,給愛人增添色彩,還把自己崇高的思想,看成是他的思想。女人的一切錯誤几乎總由于信仰善或相信真。在歐葉妮看來,“親愛的安奈特,我的心上人”這類字眼儿像愛情的最美的表述,響徹在她的心頭,慰撫著她的心靈,就像小時候,听到教堂里的管風琴一再奏出《來啊,膜拜吧》這首圣歌的音符,覺得特別悅耳一樣。而且,還挂在夏爾眼角的淚水顯示出了他心地的高尚,這是最讓姑娘著迷的。她怎能知道,夏爾之所以那么愛他的父親,那么真誠地為他落淚,這与其說是他心地善良,倒不如說因為他的父親待他太寬厚了。紀堯姆·格朗台夫婦總是滿足儿子的愿望,給他享受到富貴生活的一切樂趣,不讓他像巴黎的大多數儿女那樣,看到巴黎的花花世界,不由得產生欲念和計划,只礙于父母在世,一天天遲遲無法實現,便打起多少有點罪惡的算盤,來算計父母。父親不惜揮金如土,在儿子的心田終究播下愛的种子,培育出真正的、無保留的孝心。然而,夏爾畢竟是個巴黎孩子,受到巴黎的風气和安奈特親自的調教,什么都習慣于算計算計,雖然長著一副孩儿臉,卻已經世故得像個老人。他早已受夠這种世道的可怕的熏陶,在他的圈子里,一夜之間在思想言語方面犯下的罪行,比重罪法庭懲處的更多;只消几句俏皮話,便詆毀最偉大的思想,誰看得准誰是強者,而所謂看得准就是什么都不相信,不相信感情,不相信人,甚至不相信事實,熱衷于炮制假事實。這個世道,要看得准,就得天天早晨掂掂朋友錢袋的份量,善于像政客一樣對發生的一切都持高姿態,暫時對一切都不欣賞,對藝術作品、對高尚的行為,都不贊一詞,辦什么事都以個人利益為轉移。經過千百次撒瘋放縱之后,那位貴族太太,美麗的安奈特,強迫夏爾認真思索過;她把搽了香水的手伸進他的頭發,跟他說到他以后的地位;她一面卷著他的頭發,一面教他計算生活:她使他女性化,教他講實惠,使他雙重變質,然而這种變是向華麗、精致、高雅發展。 “您真傻,夏爾,”她說,“我得費些功夫教您懂得世道。您對呂波克斯先生的態度太不像樣。我知道他這人不地道;但您得等他失勢之后才能隨便糟踐他。您知道康龐夫人1怎么說過嗎?她對我們說:‘孩子們,一個人只要還在部里當官,你們就得敬愛他;等他一旦垮台,你們就拖他進垃圾堆。’有權有勢,他就是上帝;垮了,就比倒在陰溝里的馬拉都不如,因為馬拉死了,他還活著。人生是一連串的縱橫捭闔,得好好研究,密切注視,這樣才能始終立于不敗之地。” -------- 1康龐夫人(一七五二—一八二二):貴族女校校長,曾為路易十六王后的密友。 夏爾是個非常時髦的人,父母一向太寵他,社交界太捧他,以致他根本沒有什么感情。母親扔在他心窩里的那顆真金的种子,早已在巴黎這架拉絲机中被拉成細絲,他平時只使用它的表面,一天天的磨蝕,早晚會磨盡。但是夏爾畢竟才二十一歲。在這种年紀,生命的朝气仿佛跟心靈的坦誠難舍難分。聲音、目光、長相顯得跟感情是協調的。所以最無情的法官、最多疑的訟師、最刻薄的債主,看到一個人眼睛仍清徹如水,額頭沒有一絲皺紋,能貿然斷定他老于世故、心術不正嗎?夏爾還一直沒有机會應用巴黎道德的信條,迄今為止,他還多虧沒有經驗才容光煥發。但是,他還不知道他已經种下了自私自利的疫苗。巴黎人使用的政治經濟學的萌芽,已經潛伏在他的心中,不久就會開花,只待他從悠閒的觀眾變成實際生活舞台上的演員。女孩子几乎全都死心塌地接受外表的甜言蜜語;歐葉妮即使像內地有些姑娘那樣謹慎和有眼力,當她看到堂弟的舉止、言談和行為同內心的憧憬還很協調的時候,她能提防嗎?一次偶然的机會,對歐葉妮是命運攸關的,她看到了蘊積在堂弟年輕的心中的真情,最后一次由衷地流露,她听到了他良心的最后几聲歎息。她放下了那封她認為充滿愛意的信,同情地端詳睡夢中的堂弟:她覺得對人生朝气勃勃的幻想依然在這張臉上徜徉,她先是暗暗發誓要始終疼愛堂弟。然后她把目光轉到另一封信上,再也不覺得這种窺人隱私有什么要緊了。況且,她讀這另一封信,是為了取得高尚品格的新證据,跟其他女子一樣,她也把高尚品格假借給自己看中的男人。 親愛的阿爾丰斯,你讀這封信的時候,我已經沒有朋友了;但是,說句實話,我雖然怀疑那般濫稱知己的云云眾生,卻沒有怀疑你的友誼,故而拜托你料理我的未了事宜,指望你把我的全部財物賣個好价。想必你現在已經得知我的處境。如今我一無所有,想去印度。我已致函一切我認為欠其款項的人,茲附上僅就記憶所及悉數開列的名單一份,乞查收。我的藏書、家具、車輛、馬匹等等,相信足抵我的欠賬。我只想保留一些雖不值錢、卻可作為我做小買賣的開門貨的小玩意儿。親愛的阿爾丰斯,不日我將奉寄正式委托書,以便你在為我出售財物之時免遭异議。我的槍械請全部寄給我。至于布里東,你可留作自用。如此駿馬無人愿意出足价錢,我宁肯奉送于你,就像臨死的人把常戴的戒指送給遺囑執行人一樣。法里——布雷曼車行為我定做了一輛十分舒适的旅行車,還沒有交貨,請設法讓他們留下車輛,不要我償付賠款;如果他們不允,務請不損害我目前處境中的信譽為要。我還欠那個島民六路易的賭賬,切記如數還給他…… “親愛的堂弟,”歐葉妮輕歎一聲,放下信,拿了一支蜡燭,小步溜回自己的房間。她打開橡木柜的抽屜時,感到激動而高興。那是一只舊柜子,文藝复興時最美的杰作之一,上面著名的蠑螈王徽還依稀可辨。她從抽屜中拿出一只用帶墜子的金絲帶收口的紅絲絨錢袋,上面金銀色絲線繡制的圖案已失去昔日的光澤,這是她的外祖母的一件遺物。她得意地掂了掂錢袋,又興致勃勃地點了點她已忘記總數的積蓄。她先把二十枚簇新的葡萄牙金洋從里面撿出來放在一邊,那是一七二五年約翰五世時鑄造的,兌換率是每枚值葡幣五無,或者用她父親的話來說,等于一百六十八法郎六十四生丁,可是市場价一百八十法郎,因為這种金幣很少見,而且光亮精美,像一個個小太陽那樣耀眼。接著,她又撿出五枚面值一百元的熱那亞金幣,也是稀有之物,每枚能兌換八十七法郎,錢幣收藏家肯出价一百法郎,這是她母親的外祖父拉倍特里埃先生傳給她的遺物。又一個品种:三枚一七二九年菲立浦五世時鑄造的西班牙金幣,是讓蒂葉夫人送的,每給一枚,她總說同樣的話:“這小玩意儿,黃澄澄的,值九十八法郎呢?收好,我的小乖乖,將來是你小金庫里的頭號寶貝。”又一個品种:這是她父親最看重的荷蘭金幣,一七五六年鑄造的杜加,成色是二十三開有余,每枚值十三法郎。再一個品种是了不起的古玩!……守財奴都珍愛這种金像章,三枚有天平圖案,五枚有圣母像,全都是二十四開的純金制品,是莫臥儿皇帝鑄造的華麗的金盧比,按份量每枚值三十七法郎四十生丁,但是愛擺弄黃金的行家至少出价五十法郎。最后一個品种是四十法郎一枚的拿破侖金幣,她是前天才拿到,隨便扔進紅錢袋的。這錢袋里裝的寶物,有的是全新的、沒有用過的金幣,有的是名副其實的藝術品,格朗台老爹不時要過問,要她拿出來看看,詳細地跟她說說它們的內在品質,臂如說,圖案里面的飄帶如何美,平面如何光洁,字体又怎樣華麗丰滿,有棱有角,而且沒有一點磨損的划痕。但是她現在既沒有去想這都是稀有的寶貝,也沒有顧及她父親的癖好,更沒有考慮把她父親這樣鐘愛的小金庫脫手出去之后她將面臨什么危險。不,她只想到堂弟,經過一番免不了出些差錯的計算之后,她終于弄清原來她有五千八百多法郎的財產,按市价計算可以賣到万把法郎。看到自己有這么多的錢,她像高興到极點的孩子必須用身体的動作來發泄一樣,拍起手來。所以說,父女倆那天晚上分別盤點了各自的財產,父親是為了出售黃金,歐葉妮是為了把黃金扔到情海中去。她重新把金幣收進錢袋,毫不遲疑地提了上樓。堂弟隱忍的窘困使她忘記黑夜,忘記体統;更何況她的良心、她的仗義精神和她的幸福感在為她壯膽。正當她一手舉蜡燭、一手提錢袋出現在夏爾的房門口時,夏爾醒了;見到堂姐,他愣住了。歐葉妮走上前去,把蜡燭放到桌上,聲音激動地說:“堂弟,我做了一件很對不起您的事,要請您原諒;倘若您不計較,上帝也會原諒我的。” “什么事?”夏爾揉揉眼睛。 “我看了這兩封信。” 夏爾臉紅了。 “怎么會的呢?”她往下說,“我為什么上樓來呢?說實話,我現在都不記得了。但是我讀了那兩封信也并不很后悔,因為讀了之后我才了解您的心境,您的思想,還有……” “還有什么?”夏爾問。 “還有您的計划,您需要一筆款子……” “我的好堂姐……” “噓,噓,堂弟,小點儿聲,不要把別人吵醒。瞧,”她打開錢袋,“這就是一個可怜姑娘的積蓄,她根本用不著這些錢。夏爾,您收下吧。今天上午,我還不知道錢有什么用。您教我懂得了,錢不過是一种工具。堂弟跟親兄弟差不多。姐姐的錢,您總可以借用吧?” 歐葉妮一半是成年女子,一半還是天真的孩子。她沒有料到會遭拒絕。堂弟卻一聲不吭。 “哎,您不至于不要吧?”歐葉妮問。她的心在寂靜中跳得砰砰有聲。 堂弟的遲疑使她下不了台;但是他急需錢用的情狀在她的心目中顯得更迫切、更明顯,于是她跪下來。 “您不拿這些金子,我就不起來,”她說,“堂弟,求求您,說句話呀……告訴我您肯不肯賞臉,您有沒有度量,是不是……” 夏爾听到高尚的心靈發出這樣絕望的呼聲,不禁流下眼淚,滴到堂姐的手上;他抓住堂姐的手,不讓她跪下來。歐葉妮受到這几滴熱淚之后,忙扑向錢袋,把金幣倒在桌上。 “哎,您答應了,是不是?”她高興得哭了。“別擔心,堂弟,您會發財的。這些金子會給您帶來好運;將來您會還給我的;況且,咱們可以合伙做生意,總而言之,您提什么條件我都同意。只是您不必把這筆禮看得太重。” 夏爾終于能夠說出自己的心里話: “是的,歐葉妮,我倘若再不同意,我就太沒有見識了。 不過,無情還無義,信任報信任。” “什么意思?”她擔心地問。 “我的好堂姐,您听我說。我那儿有……”他指了指多屜柜上一只外面有皮套的四方盒子說,“您知道,那里面有一件東西我看得跟我的生命一樣寶貴。這只盒子是我母親的一件禮物。今天早晨我就想,要是她從墳墓里出來,她一定會親自把這上面的金子賣掉。她為了愛我,花費了多少黃金做成這只盒子。但是倘若由我去賣,我會覺得這是褻瀆。”歐葉妮听到后面這句話,一把握住堂弟的手。兩人淚汪汪地相互看了一眼,沉默片刻。夏爾又接著說:“不,我不想毀了這盒子,也不愿帶著它到處闖蕩。親愛的歐葉妮,您代我保管。從來沒有哪個朋友把這樣神圣的東西托付給他的朋友。您看看就知道。”他過去拿起盒子,卸掉皮套,打開盒蓋,傷心地把一只隨身用品盒遞給歐葉妮看;做工之精使黃金的价值超過它重量的价值,歐葉妮看得出神了。“您正在賞識的這件東西本身不算什么,”夏爾一面說,一面拋了一下彈簧,一層夾底馬上出現。“您看,這才是我的無价寶呢。”說著,他從中拿出兩幅肖像,都是米蓓爾夫人1的杰作,四周鑲滿珍珠。 -------- 1米蓓爾夫人(一七九六—一八四九):著名的微型肖像畫家。 “哦!她多美,您是給這位太太寫……” “不,”他微微一笑,說。“她是我的母親。那是我的父親,也就是您的嬸嬸、叔叔。歐葉妮,我要跪著求您替我保管這只寶盒。如果我帶著您的私房錢喪了命,這金子算是給您的補償。這兩幀肖像我只能交給您,只有您才有資格保存;宁可毀了它們,也不能讓它們落到別人手中……”歐葉妮默不作聲。“哎,您答應了,是不是?”他又討俏地補問一句。 听到堂弟重复了她剛才說過的話,她向堂弟瞥了一眼,那是鐘情女子的第一眼,嫵媚和深情兼而有之。夏爾握住歐葉妮的手吻了一吻。 “純洁的天使!咱們之間,是不是?……錢永遠算不上什么。讓錢起到作用的是感情,今后感情就是一切。” “您長得像您的母親。她的聲音也像您一樣柔和嗎?” “哦!柔和多了……” “您當然這么說了,”她垂下眼皮,說。“好了,夏爾,睡覺吧,我要您休息,您累了。明天見。” 她輕輕地把手從拿著蜡燭送她到房門口的堂弟的手里抽出來。兩人站在門檻上,他說:“唉!為什么我會傾家蕩產呢?” “沒關系!我相信我的父親有錢,”她說。 “可怜的孩子,”夏爾一腳跨進房里,身子靠在牆上,又說道:“他有錢就不會讓我的父親死了,就不會讓你們過這樣清苦的日子,總之,就會過另一种生活。” “可是他有弗洛瓦丰呀。” “弗洛瓦丰值多少錢?” “不知道。他還有諾瓦葉。” “破破爛爛的田庄!” “他有葡萄園,草場……” “窮地方,”夏爾神情鄙夷地說道,“要是您父親一年哪怕只有八万法郎的收入,你們就不會住在這樣陰冷而寒酸房間里。”說罷,他的左腳又往前移了移。“我的財寶要放進那里面嗎?”說著,他指指一只舊柜子,借以掩飾自己的真思想。 “去睡吧,”她不讓夏爾走進她的凌亂的臥室。 夏爾退了出去,他們相視一笑,表示告別。 兩人在同樣的夢境中入睡,從此夏爾給喪父之痛的心頭平添几朵玫瑰。第二天一早,格朗台太太見到女儿在飯前陪著夏爾散步。年輕人仍然愁容滿面,正如一個人不幸跌進哀傷的深谷,估量苦海的深度,預感到未來的全部份量那樣。 “父親要到晚飯時才回來,”歐葉妮見到母親一臉擔心的神色,說道。 不難看出,在歐葉妮的舉止、面部表情和特別親切的話音中,都透出她与堂弟之間有一种思想上的默契。他們的心靈或許早在他們体會到感情相投的力量之前就已經熱烈地結合在一起了。夏爾耽在客廳里,暗自憂傷,誰都不去打扰他。三位婦女各忙各的。格朗台忘了交待該做的事,家里來了許多人。修屋頂的,裝水管的,泥水匠,花壇工,木匠,葡萄園的种植工和种庄稼的佃戶。有人來談修房子的价錢,有人來交租,有人來拿錢。格朗台太太和歐葉妮不得不來來去去,跟嘮嘮叨叨的工人答話,給嚕嚕蘇蘇的鄉下人回音。娜農把抵租的東西搬進廚房。她總是要等主人發令,才知道哪些該留下自用,哪些該送市場出售。老頭儿的習慣跟許多鄉下的紳士一樣,自己喝劣質酒,吃爛水果。傍晚五點鐘光景,格朗台從安茹回來,金子換來一万四千法郎,皮夾里裝滿王國證券,在他用證券去購買公債之前,還有利息可拿。他把高諾瓦葉留在安茹照看那几匹累得半死的馬,要他等馬歇過來之后再慢慢赶回來。 “我是從安茹回來的,太太,”他說,“我餓了。” 娜農在廚房里喊道:“您從昨天到現在還沒有吃過東西吧?” “一點儿沒吃,”老頭儿答道。 娜農端來菜湯。正當全家在吃晚飯,德·格拉珊前來听取主顧的囑咐了。格朗台老爹甚至沒有看到侄儿。 “您安心吃飯,格朗台,”銀行家說,“咱們等會儿再說。您知道安茹的金价嗎?有人從南特赶去收買。我要送些去那儿拋售。” “不必了,”老頭儿回答說,“市面上已經有不少了。咱們是老交情,不能冤您白走一趟。” “可是那里的金价漲到十三法郎五十生丁呢。” “到過這個价錢。” “見鬼,難道變了?” “昨天夜里,我上安茹去了,”格朗台壓低聲音回答說。 銀行家惊訝得哆嗦一下。接著兩人咬了一陣耳朵,還不時地瞅瞅夏爾。准是老箍桶匠要銀行家代他買進十万法郎的公債,德·格拉珊才不由自主地又做了個表示惊訝的動作。 “格朗台先生,”他對夏爾說,“我要去巴黎,您若有什么事托我去辦……” “沒有什么事,先生,謝謝您,”夏爾回答。 “謝得客气一些,侄儿。先生是去料理紀堯姆·格朗台商社的后事。” “難道還有救?”夏爾問。 “這話說的!”箍桶匠嚷道,那份要面子的傲勁儿裝得很逼真,“你不是我的侄儿嗎?你的名譽就是我的名譽,你不也姓格朗台嗎?” 夏爾站起來,抓住格朗台老爹,親了親,然后面色發白,走出客廳。歐葉妮望著父親,欽佩不已。 “行,再見;我的好朋友德·格拉珊,一切拜托,好好對付那些人!”兩位外交專家握了握手,老箍桶匠把銀行家一直送到大門口;然后,他閂上大門,回到客廳,往交椅里一坐,對娜農說:“給我果子酒。”但他過于興奮,實在坐不住,于是站起來,看看德·拉倍特里埃先生的遺像,一面踏著娜農所謂的舞步,一面唱道: 在法蘭西禁衛軍里 我有過一個好爸爸…… 娜農、格朗台太太和歐葉妮默默地相互看看。葡萄園主高興到极點的時候,她們總感到害怕。晚會倒馬上就結束了。先是格朗台老爹想早睡;而他一上床,家里誰都得睡覺,正等于奧古斯特國王一喝酒,波蘭就得爛醉一樣。其次,娜農、夏爾和歐葉妮,疲倦的程度不亞于一家之長。格朗台太太呢,睡覺吃喝本來就隨丈夫的心愿。然而,在飯后消化的那兩小時當中,從來沒有這樣高興過的箍桶匠,說了許多特別的警句,其中每一句都顯示出他的机靈。他喝完果子酒之后,望著杯子,說: “嘴一沾杯子,酒就空了!人生在世也一樣。不能現在過去同時有。錢不能花了還留在錢袋里。不然,生活也太美了。” 他說說笑笑,寬宏大量。娜農拿了紡車准備績麻。他說: “你一定累了,把麻放下吧。” “啊!放下!……得了,我會悶得慌的,”老媽子回答說。 “可怜的娜農!喝點果子酒嗎?” “啊!果子酒嘛,我不反對;太太做的比藥劑師做的好喝。 他們賣的不是酒,是藥水。” “他們糖放得太多,就沒有酒味了。”老頭儿說。 第二天,一家人在八點鐘聚在一起吃早飯,那情景好比真正天倫親密的第一幕。突然其來的不幸使格朗台太太、歐葉妮同夏爾在感情上有了聯系,連娜農也不知不覺地同情他們。他們四人開始像真正的一家人。至于老葡萄園主,斂財的欲望得到了滿足,而且眼看花花公子馬上就要出去自謀生路,他只需給他付一筆去南特的路費,再不用他多花錢,所以眼前雖還住在他的家里,他也几乎不挂在心上了。他听任兩個孩子——他是這么稱呼夏爾和歐葉妮的——在格朗台太太的監督下自由活動,在公共道德、宗教思想方面,他對太太是完全信得過的。与公路挨著的草場要划界挖水溝,沿盧瓦河要栽白楊,葡萄園和弗洛瓦丰有冬天的作業要做,他忙得顧不上管別的事了。從那時起,對歐葉妮來說,倒是愛情陽春的開始。自從堂姐把自己的庫藏送給堂弟的那個夜晚起,她的心也隨著那些寶貝一起給了堂弟。兩人怀著同樣的秘密,默默對視都表現出相互的了解,他們的感情由此加深,彼此更一致、更親近,他們甚至已置身于日常生活之外。血親關系不是給了她說話親切、目光含情的權利么?所以歐葉妮樂于讓堂弟的痛苦消除在領略到愛意漸生的儿童般的快樂之中。在愛情的開始与生命的開始之間,不是有些美妙動人的相似之處嗎?人們不是用甜美的歌聲和慈祥的目光催嬰儿入睡嗎?不是用美妙的童話來給他描繪金光閃閃的前程嗎?希望不是常常向他展開光明的翅膀嗎?他不是時而高興得流淚,時而痛苦得哭泣嗎?他不是為一些無聊的小事爭吵嗎?——為几塊他想用來造活動宮殿的石子儿,為几把剛摘來就忘記的鮮花。他不是貪得無厭地抓住時間,想早早踏入生活嗎?戀愛是人生第二次脫胎換骨。在歐葉妮与夏爾之間,愛情和童年是一回事:這是帶著一切孩子气的熱烈的初戀,正因為他們的心原先裹著憂傷,所以到今天才能從孩子气中得到那么多的快慰。這愛情是在喪服下掙扎出生的,倒跟這破敗的房屋里的朴實的內地情調很合拍。在靜寂的院子里的井台邊同堂姐交談;在小花園長著青苔的板凳上,兩人并肩坐到日落時分,一本正經地說些廢話,或者在老城牆和房屋之間的宁靜中相對無言,仿佛在教堂的拱門下一起靜思,夏爾懂得了愛的圣洁;因為他的貴族情婦,他的安奈特,只能讓他領略到暴風雨般的騷動。這時他脫离了撒嬌賣痴、追求虛榮和奢華熱鬧的巴黎式的情欲,体會到純真而實在的愛情。他喜歡這所房屋,這家人的起居習慣也不那么可笑了。他天一亮就起床,好搶在格朗台下樓分口糧之前,同歐葉妮多說上一會儿話。當老頭儿的腳步在樓梯上一響,他就赶緊溜進花園。這种清晨的約會,連歐葉妮的母親也被蒙在鼓里,娜農則裝作沒看見,小小的犯罪感給最純洁的愛情增添了偷嘗禁果的快樂。等到用過早餐,格朗台老爹出門視察庄園和地產,夏爾就廝守著母女倆,幫她們繞線團,看她們做活,听她們閒談,体會到從未有過的舒适。這种近似僧院生活的朴素,向他展示了兩顆從未涉世的心靈有多美,他深為感動。他本來想不到法國還可能會有這樣的生活習慣,除非在德國,而且只在奧古斯特·拉封丹的小說里,才想入非非地會有這樣的生活描繪。不久,他覺得歐葉妮就是歌德筆下的瑪格麗特的理想的化身,而且沒有瑪格麗特的缺點。總之,一天天地,他的目光,他的談吐,把可怜的姑娘迷住了,使她如醉如痴地投入愛情的激流;她抓住自己的幸福像游水的人抓住柳枝爬上岸休息。即將來臨的离別之苦不是已經給這短暫的极樂時光蒙上凄涼的陰云了嗎?每天總有一件小事提醒他們离別在即。德·格拉珊動身去巴黎之后的第三天,格朗台領夏爾去初級法庭,簽署一份放棄繼承的聲明書;內地人辦這類手續鄭重至极。可怕呀!拒絕繼承,簡直是离宗背祖。他到克呂旭公證人那里辦了兩份委托書,一份給德·格拉珊,一份給代他出售動產的朋友。然后,他還得辦理領取出國護照的必要的手續。最后,夏爾向巴黎定做的簡單的孝服送來了,他把自己已經用不著的衣裳都賣給索繆的一位成衣店老板。這件事特別讓格朗台老爹高興。 “啊!這才像一個要出門去干一番事業的男子漢,”他見侄儿穿上粗呢黑禮服時,說道。“好,很好!” “我請您放心,伯父,”夏爾回答說,“我知道現在的處境我該怎么做。” “那是什么?”老頭儿看到夏爾手里捧著金子,眼睛一亮,問道。 “伯父,我把紐扣,戒指以及所有值些錢的小玩意儿都收在一塊儿了;可是,我在本地不認識人,我想請您今天上午……” “要我買下?”格朗台打斷他的話。 “不,伯伯,我求您給我介紹個規矩人…………” “給我吧,侄儿,我上去給你估估价,然后告訴你一共值多少錢,誤差不會超出一生丁。這是首飾,”他察看一條長長的金鏈,說,“十八開到十九開。” 老頭伸出巨掌,把那堆金器全拿走了。 “堂姐,”夏爾說,“請允許我送您這兩顆紐扣,您可以系上絲帶,套在腕子上,眼下就流行這樣的手鐲。” “那我就不客气收下了,堂弟,”說著,她會心地望了他一眼。 “伯母,這是我母親的針箍,我把它當寶貝收藏在我的放行梳妝盒里,”夏爾把一只漂亮的金頂針送到格朗台太太的面前,她在十年前就盼望有這么一只針箍了。 ”真不知道該怎么謝你,侄儿,”老太太的眼睛都濕了。 “我要在早晚兩次祈禱時竭誠地為你祝福,祝出門人平安。要是我死了,歐葉妮會為你保存這件首飾的。” “侄儿,你這些東西一共值九百八十九法郎七十五生丁,”格朗台推門進來說,為了免得你操心賣給人家,我給你現款……利弗爾足算。” 在盧瓦河沿岸“利弗爾足算”這种說法是指面值六利弗爾的銀幣算作六法郎,不打折扣。1 -------- 1根据一八○年頒布的法令,面值六利弗爾的銀幣只值五法郎八十生丁。 “我沒敢開口要您買下,”夏爾說,“可是,在您居住的城里變賣我的首飾也真讓我感到難堪。用拿破侖的話來說,髒衣服得在家里洗。所以我感謝您一番好意。”格朗台撓撓耳朵,一時間誰都沒有說話。“親愛的伯父,”夏爾擔心地望著格朗台,像是怕他多心。“我的堂姐和伯母都賞臉收下了我的一點小意思留作紀念;現在請您笑納這副袖扣,我反正用不著了,它們能讓您想起遠在海外的可怜的男孩時刻在惦記著親人,從今往后,也只剩下你們是我的親人了。” “我的孩子!我的孩子,不能把東西都送光呀……你拿了什么,太太?”他猴急地轉身問格朗台太太。“啊!金頂針!你呢,小丫頭,霍!鑽石紐扣。那好。你的袖扣,我收下了,孩子,”他握住夏爾的手。“但是,答應我,讓我替你………替你付……是的……替你付去印度的旅費。是的,你的旅費由我來。特別是,孩子,你知道,替你估价首飾的時候,我只算了金子本身的价錢,也許加上做工還能多算點錢呢,所以,就這么辦吧。我給你一千五百法郎……利弗爾足算,我問克呂旭去借,因為家里連銅板也沒有了,除非彼羅泰把欠租交來。這樣吧,這樣吧,我這就去找他。” 他戴上帽子、手套,走了。 “您真要走嗎?”歐葉妮望了一眼夏爾,問;那目光既含憂傷,又透出欽佩。 “必須走啊,”他低頭回答。 几天來,夏爾的態度、舉止、談吐變得像深切哀痛的人,感到責任重大,從自己的不幸中汲取了新的勇气。他不再長吁短歎,他變成了大人。歐葉妮看到他穿著同他的蒼白臉色和陰郁的態度十分相稱的粗呢喪服下樓,才比過去更看清堂弟的性格。那天母女倆也穿著喪服,同夏爾一起參加教區教堂為已故的紀堯姆·格朗台舉行的追思彌撒。 開中午飯的時候,夏爾收到几封巴黎來信,他都拆閱了。 “哎,堂弟,事情辦得滿意嗎?”歐葉妮壓低聲音問道。 “千万別提這樣的問題,孩子,”格朗台說,“我就從來不把自己的事情告訴你,你為什么要過問你堂弟的事呢?別去打扰這小伙子。” “哦!我沒有什么秘密,”夏爾說。 “得,得,得,我的侄儿,你早晚會知道,做生意必須守口如瓶。” 等情侶倆單獨走進花園之后,夏爾把歐葉妮拉到核桃樹下坐定,對她說: “我沒有把阿爾丰斯看錯,他做得太好了,他把我的事情處理得既謹慎又仗義。我在巴黎的債全還清了,我的家具都賣了好价錢,他還說,他請教過一位遠洋貨船的船長之后,把剩下的三千法郎替我買了一批歐洲產的小擺設,到印度可以賺一大筆錢。他已把我的行李發送到南特去了,那里正好有一艘貨船開往爪哇。五天之后,歐葉妮,咱們要分手了,也許是永別,至少也是長期不見面。我的那批貨和兩個朋友送給我的一万法郎算是小小的開頭。我不能指望這几年之中能回來。親愛的堂姐,不要把我的一生同您的放在一個天平上,我有可能死在异鄉,您也許會遇到有錢人來提親……” “您愛我嗎?”她問。 “哦,是的,很愛,”他回答的聲調相當懇切,顯得感情也有同樣的深度。 “那我就等您,夏爾。上帝啊!父親在窗口,”她推開想過來擁抱她的堂弟。 她逃進門洞,夏爾也追過來;見他追來,她忙打開過道的門,退到樓梯下面;后來她茫無目的地走到了娜農的小房間附近,過道最暗的地方。夏爾一直跟到那里,抓住她的手,把她拉進怀里,摟緊了她的腰,讓她靠在他的身上。歐葉妮不再反抗;她接受了、也給予了最純洁、最甜蜜、最傾心相与的一吻。 “親愛的歐葉妮,堂弟胜過親兄弟,他可以娶你,”夏爾說。 “但愿如此!”娜農從她的黑屋子里打開房門,叫道。 情侶倆嚇了一跳,逃進客廳。歐葉妮赶緊拿起活計,夏爾捧著格朗台太太的祈禱書,念起《圣母經》來。 “嘖!”娜農說,“都在祈禱哪!” 自從夏爾宣布過行期之后,格朗台就忙著張羅,以表示對侄儿的關心;凡是不用花錢的事他都顯得很大方,他張羅著去給侄儿找裝箱的木工,回來說那人要价太高,還不如自己出力做木箱;于是他找來些舊木板,天一亮就起床,親自刨木頭、拼接、對齊、打釘子,居然做成几只很漂亮的箱子,把夏爾的東西都裝了進去。他還負責讓人把箱子裝上船,保了險,使行李准時運到南特。 自從過道一吻之后,歐葉妮覺得時間過得太快,快得嚇人。有時候她真想陪堂弟一起遠走天涯。凡領略過最難舍難分的愛情的人,因年歲、時日、不治之症或某些致命的打擊,使愛情壽命日益短促的人,都能理解歐葉妮的苦惱。她常常在花園里一面散步一面流淚,如今她覺得這花園、這院子、這房屋、這小城都太狹小:她已經投身到大海之上,飄洋過海了。終于到了動身的前夜。早晨,趁格朗台和娜農都不在,夏爾和歐葉妮把裝有兩幀肖像的寶盒庄嚴地放進箱柜的唯一帶鎖的抽屜里,跟現在已經倒空的錢袋放在一起。這件寶物安放時兩人免不了吻了又吻,洒下不少眼淚。當歐葉妮把鑰匙藏進胸口的時候,她已沒有勇气不讓夏爾吻那個地方。 “它不會离開那里的,朋友。” “那好!我的心也一樣,永遠留在那里。” “啊!夏爾,這樣不好,”她的口气并沒有責備之意。 “咱們不是已經結婚了嗎?”他回答說,“我已經有了你的許諾,現在接受我的誓言吧。” “永遠屬于你!”這句話雙方都連說兩遍。 天下沒有別的誓言比這更純洁:歐葉妮的天真頓時使夏爾的愛情也變得神圣了。第二天的早餐吃得凄凄切切。娜農雖然收下了夏爾送給她的金銹綢睡袍和挂在胸前的十字架,還是管不住自己的感情,讓眼淚涌進了眼窩。 “這可怜嬌嫩的少爺要飄洋過海了。愿上帝一路保佑他平安。” 十點半鐘,全家出門把夏爾送上去南特的驛車。娜農放狗護院,關好大門,幫夏爾提隨身的手提包。老街上的商人們都站在店鍵門口,看他們走過;到了廣場,公證人克呂旭也加入了他們的行列。 “耽會儿不要哭,歐葉妮,”她母親說。 “侄儿,”格朗台在客棧門前,抱住夏爾,親了親他兩面的腮幫,說,“你走的時候窮,發了財再回來,你父親的名譽不會受到損害的,我格朗台向你擔保,因為,到那時,就指望你來……” “啊!伯伯,您減輕了我的离別之苦。難道這不就是您能給我的最美的禮物嗎?” 夏爾打斷了他根本沒有听懂的老箍桶匠的話,一個勁儿地在伯父黝黑的臉上洒下感激的眼淚,這時歐葉妮使出混身的力气握緊了堂弟的手和父親的手。只有公證人一人笑眯眯地在一旁佩服格朗台的机靈,因為只有他听出了老頭儿的弦外之音。四個索繆人擠在好几個人的中間等驛車出發;當驛車駛過橋面之后,就只有遠遠傳來車輪滾動的聲音了。“一路順風!”葡萄園主說。幸虧只有克呂旭公證人听到這句祝愿。歐葉妮和她母親已經走到站台角上還能看到驛車的地方,揮動著她們的白手絹,夏爾也揚出他的手絹,作為回答。 “母親,我恨不能現在有上帝的法力,”歐葉妮在看不清夏爾的手絹時說道。 為了以后把格朗台家發生的事情一口气講完,現在有必要先交待老頭儿委托德·格拉珊在巴黎辦的金融生意。銀行家動身后一個月,格朗台就到手一張十万法郎的公債登記證,是八十法郎一股買來的。他死后為他做財產清單的人只提供有這一筆公債的情況,至于生性多疑的格朗台當初是用什么辦法把十万法郎撥到巴黎,把登記證換成公債的,誰都不知情。克呂旭公證人認為是娜農不自覺地做了運送巨款的忠實工具。因為在那段日子里,老媽子有五天不在家,說是在弗洛瓦丰收拾什么東西,仿佛老頭儿能有什么東西丟在那里似的。至于紀堯姆·格朗台商社的事,老箍桶匠的种种預計全都實現了。 大家都知道,法蘭西銀行對巴黎及各省的大富戶,都有极准确的調查。索繆的德·格拉珊和費利克斯·格朗台是榜上有名的,而且跟那些有大片沒有抵押的地產作靠山的金融大戶們一樣,他們倆也享有可靠的信譽。索繆來的銀行家,要為信譽清算巴黎的格朗台家的債務,這件事本身就足以使已故商界巨子免受被債主拒絕清算的羞辱。財產當著債權人的面啟封,本家的公證人按規定清點遺物。德·格拉珊不久便把債主們召集到一起,他們一致推舉索繆的銀行家和弗朗索瓦·凱勒為清算員,把挽救格朗台家的名譽和同時挽救債權所必需的一切權限,都委托給他們二位。凱勒是一家殷實商社的主人,又是主要債權人之一。索繆的格朗台的信譽,以及通過德·格拉珊之口在債權人的心中散布的希望,使妥協順利達成;債權人當中居然無人從中作梗。沒有人想到把債權放到盈虧的總賬上去衡量,誰都對自己說:“索繆的格朗台會償還的!”半年之后,巴黎人把轉付出去的債券回收之后,把全部債券保存在自己的皮包里。這是箍桶匠想達到的第一個目的。第一次碰頭會之后的第九個月,兩位清算員給每一個債權人分發百分之四十的債款。這筆餞是出售已故的紀堯姆·格朗台的證券,動產和不動產,以及其他雜物所得,出售的手續做得一絲不苟,賬算得很精細。整個清理工作公正而絕無私弊;債權人都樂于确認格朗台家的信譽令人欽佩和毋庸置疑。當這些贊美之詞被眾人适當地傳說一遍之后,債權人要求償付債款的余數。他們聯名寫了一封信給格朗台。 “不就是這些嗎?”老箍桶匠把信扔進壁爐;“耐心等著吧,朋友們。” 作為對信中提議的答复,索繆的格朗台要求把所有現存借据都集中到一位公證人處,并附上一張已付款項的收据,以便核對賬目,正确做出遺產現狀的總賬。交存借据的要求引來重重的刁難。一般而言,放債的人都是些喜怒無常的怪人。今天准備達成協議,明天就想不顧一切地全都推翻;再過几天,他們又會特別好商量。今天他們的太太脾气好,小儿子長了牙,家里万事順遂,他們就錙銖必爭,一點小虧都不肯吃;明天遇到下雨,他們出不了門,心里憋悶,只要能了卻一樁事情,任何條件他們都肯答應;到后天,他們提出要擔保,月底,他們就非逼你上吊不可了,這些劊子手!債主就像那种大人用來哄孩子的呆鳥:大人讓孩子想法把鹽粒放到鳥的尾巴上去;債主即使不是那只呆鳥,也把自己的債權看成這只呆鳥,結果他什么都抓不到。格朗台早把債主的气候變化摸透,他兄弟的債主們都在他的算計之中。有人對他的存放債据的要求憤憤不平,有人干脆拒絕。“好!好得很,”格朗台讀著德·格拉珊有關此事的來信,搓著手叫好。另有几位同意交存債据,但必須确證他們的全部權利,而且任何權利都不放棄,甚至保留宣告債戶破產的權利。經過几次通信磋商,索繆的格朗台同意債主們要求保留一切權利。由于這一讓步,溫和的債主們設法讓強硬的債主們通融讓步。盡管有人不滿,債据畢竟都交出來了。有人對德·格拉珊說:“這老東西不把咱們放在眼里呢。”紀堯姆·格朗台死后兩年差一個月,許多債主忙于做生意,被巴黎的行市起落弄得團團轉,早已把格朗台到期應付的款項置諸腦后,或者即使沒有忘記,也只是想:“看來最多能拿回百分之四十七而已。”老箍桶匠早對時間的能量作過計算,用他的話說,時間是好心的魔鬼。到第三年的年底,德·格拉珊寫信給格朗台,聲稱他已設法讓債權人同意,在格朗台家尚未清償的二百四十万法郎中再收回十分一,便把所持的債券悉數交還給他。格朗台复信說,因破產而拖累他兄弟自殺的那個公證人和那個經紀人倒還活在世上,也許早已成為太平度日的好人,應該對他們提出起訴,逼他們多少拿出點錢來,以減少拖欠的數目。第四年年底,拖欠款結算下來定為十二万法郎。接著清算員和債權人之間,格朗台与清算員之間又往返磋商了半年。長話短說,索繆的格朗台被逼到非付不可的當口,是那年的九月吧,他回信通知兩位清算員,說他的侄子在印度發了財,已表示更親自來償還亡父的全部債款;因此他不能擅自越權替他還債,他要等侄子的具体答复。到第五年年中,債權人們仍被“全部償還”的說法搪塞著,神气的老箍桶匠不時把這句話挂在嘴上,其實他暗自好笑,哪一回說罷“這些巴黎人”,都不免露出狡猾的一笑和咒罵一句。這批債權人的遭遇可以算作商業史上聞所未聞的奇事。當我們這個故事讓他們再度出場時,他們仍處于格朗台給他們安置的那個地位。等到公債漲到一百一十五法郎一股,格朗台老爹拋出他的份額,從巴黎弄回二百四十万法郎的黃金和公債名下的六十万法郎的利息;他把這些本利收入統統倒進儲金桶。德·格拉珊一直住在巴黎。為什么?因為第一,他當上了議員;第二他身為有妻室的家長,卻厭倦索繆枯燥的生活,已同公主劇院一個漂亮的坤角儿弗洛麗娜雙宿雙飛了,當兵時的老毛病又在銀行家的身上复活。不用說,他的行為在索繆人的眼中极其不道德。他的妻子很走運,跟他分了家,居然有管理索繆銀號的頭腦,后來銀號一直在她的名下繼續營業,彌補了被德·格拉珊先生的荒唐行徑造成的財產損失。克呂旭叔侄落井下石,弄得這位活寡婦打腫臉充胖子的處境更狼狽不堪,以至于女儿的婆家找得很不稱心,而且不得不放棄娶歐葉妮當儿媳婦的念頭。阿道爾夫到巴黎去找父親,据說他后來變成一個很下流的人。克呂旭叔侄得胜了。 “您的丈夫真不知好歹,”格朗台得到抵押品作保借錢給德·格拉珊夫人時說道,“我很同情您,您真是個賢惠的好太太。” “啊!先生,”可怜的太太回答說,“誰能料得到他從您府上動身去巴黎的那一天,就走上自我毀滅的路呢。” “老天有眼,德·格拉珊太太,我可是直到最后都不讓他去的。那時庭長先生還拚命想替他;他當初那樣爭著要去,咱們到現在才知道他到底有什么目的了。” 這樣,格朗台對德·格拉珊就不欠任何情分了。 在任何情況下,女人的痛苦總比男人多,程度也更深。男人有力气,而且他的能量有机會發揮:活動、奔走、思考、瞻望未來,并從未來中得到安慰。夏爾就是這樣。但是女人呆在家里,跟憂傷形影相伴,沒有什么事情可以排遣憂傷,她一步步滑到憂傷開啟的深淵的底部.測量這深淵,而且往往用祝愿和眼淚把這深淵填滿。歐葉妮就是這樣。她開始認識自己的命運。感受,愛,痛苦,獻身,這永遠是女人生活的內容。歐葉妮整個成了女人,只缺少女人能得到的安慰。她的幸福,用博敘埃1崇高的說法,像外牆上稀疏的釘子,永遠撿不滿一把,填不滿手心。憂傷倒是不勞久等,接踵而來。夏爾動身后的第二天,格朗台家在眾人看來已恢复常態,只有歐葉妮一人覺得突然空蕩蕩的。瞞著父親,她要讓夏爾的臥室保持他离開時的模樣。格朗台太太和娜農樂意充當她的同謀。 -------- 1博敘埃(一六二七—一七○四):法國作家,名僧,法蘭西學士院院士。善作演講,尤擅誄詞。 “誰知道他會不會回來得比預料要早些呢?”她說。 “啊!我正希望在這儿見到他,”娜農回答說,“我侍候他慣了!他多和气,是個十全十美的少爺,說他俏也行,一頭鬈發跟姑娘似的。”歐葉妮望望娜農。 “圣母哎!小姐,您眼神像靈魂入了地獄似的!可別這樣瞅人家。” 從那天起,歐葉妮的美具有一种新的品格。對于愛情的深思慢慢滲入她的心靈,再加上得到愛情的婦女所具備的那种尊嚴,她眉宇間透出一种畫家們用光環來表現的光彩。堂弟到來之前,歐葉妮可以比作受胎前的圣處女;堂弟走了之后,她就像當了圣母的瑪麗亞:她已感受到了愛情。在一些西班牙畫家的筆下,前后兩個瑪麗亞被表現得如此不同又如此出神入化,成為基督教藝術中最丰富、最光輝的形象之一。夏爾走后的第二天,她從教堂望完彌撒回家(在望彌撒時,她許愿要天天來教堂),路過書店,她買了一幅世界地圖;她把地圖挂在鏡子的旁邊,為的是跟隨堂弟一路去印度,為的是一早一晚可以置身于堂弟乘坐的船上,見到他,向他提出上千個問題,問他:“你好嗎?難受嗎?當你看到那顆你曾教我認識到它的美麗和用途的星星的時候,你一定想到我了吧?”早晨,她在核桃樹下出神,坐在那條蛀孔累累、覆蓋青苔的板凳上,在那里他倆曾說過多個甜言蜜語,說過多少傻話,他們還曾一起做過終成眷屬的美夢。她遙想未來,仰頭望著牆上的一角青天,然后又向那面破舊的外牆望去,望到夏爾臥室上面的屋頂。總之,這是孤獨的愛情,真正的愛情,它持續不斷,潛入了种种思念,變成了生命的本質,或者用老一輩人的話來說,變成了生命的材料。當格朗台老爹的那些自稱朋友的人晚上來打牌的時候,她裝得高高興興,隱瞞著真實的心情;但是整個上午,她跟母親和娜農只提夏爾。娜農明白,她可以同情小姐的苦惱,同時不玩忽對老東家的職守。她對歐葉妮說:“我要是有個真心對我的男人,我甘心………跟他進地獄。我甘心……那個那個……我甘心為他而毀了自己。可是……我沒有這樣的男人。我到死都不知道人生一世是怎么回事儿。小姐,您想得到嗎?那個老頭儿高諾瓦葉,人倒是挺好的,他老圍著我轉,看上了我的錢,正等于那些來巴結您的人,其實是嗅到了老爺金元寶的气味。我心中有數,因為我這人,心可細呢,別瞧我胖得像塔樓;歎,我的小姐,雖然那算不上愛情,我也挺高興。” 兩個月過去了。過去那么單調的日常生活由于對秘密的巨大關切而活躍起來,秘密也使三位婦女的關系更親密。在她們的心目中,夏爾還在這間客廳的灰色天花板下走來走去,仍然住在這里。一早一晚,歐葉妮打開梳妝盒,端詳嬸嬸的肖像。有一個星期天的早晨,她正從兩幅肖像中尋找夏爾的相貌特征時,被母親撞見。格朗台太太到那時才得知出遠門的人用這件禮物換取了歐葉妮私房錢的可怕的秘密。 “你都給他了,”嚇坏了的母親問道,“你父親過年的時候要看你的金子的,到那時候你怎么跟他交待?” 歐葉妮的眼睛定住了,母女倆足足有半天惶恐得要命,糊里糊涂地錯過了正場彌撒,只好去做讀唱彌撒。三天之后,一八一九年就要結束。三天之后一件惊心動魄的大事就要發生,一出沒有毒藥、匕首,沒有血流成河的布爾喬亞悲劇就要上演;但是,對于劇中人來說,這出悲劇比希腊神話中赫赫有名的阿特柔斯王族后裔的慘絕人寰的遭遇更為殘酷。 “到時候咱們怎么過這一關啊?”格朗台太太把活計放到膝蓋上,對女儿說。 兩個月來,可怜的母親受到那樣多的干扰,弄得她過冬要用的羊毛袖套一直沒有織完。這件小事,表面上無關緊要,對她卻造成悲慘的后果。由于沒有袖套,她在丈夫一次大發雷霆時,嚇出一身汗之后,偏偏又著了寒。 “我想過了,可怜的孩子,要是你早告訴我這件秘密,咱們還來得及寫信給巴黎的德·格拉珊先生。他或許有辦法給咱們寄回一批跟你的金幣相仿的金幣;雖然你父親熟悉你的金幣,也許……” “咱們哪有那么多錢去弄金幣呀?” “我可以拿我的財產作抵押。再說,格拉珊先生可能會為咱們……” “現在來不及了,”歐葉妮聲音都變了,悶聲悶气地打斷母親的話,說。“明天一早,咱們不就該上他的房間去祝他新年好嗎?” “可是,孩子,為什么我不能去找克呂旭想想辦法呢?” “不行,不行,這等于把我送進他們的羅网,以后咱們得听他們擺布了。況且,我主意已定。我做得對,我不后悔。上帝會保佑我的。听天由命吧。啊!要是您讀了他的信,您也會只為他著想的,母親!” 第二天一早,一八二○年正月初一,母女倆無法脫身的恐怖反倒使她們靈机一動,想出一個不鄭重其事去格朗台房間拜年的最自然的借口。一八一九年到一八二○年之間的冬天是那一時期最冷的冬天。屋頂上積滿了雪。 格朗台太太一听到丈夫的房里有響動,便說道:“格朗台,叫娜農給我的房里生點火吧;我在被窩里凍僵了。我這年紀,要多加保重了。還有,”她停頓了片刻,說,“讓歐葉妮一會儿也到我房里來穿衣裳吧。這种天气,可怜的孩子在她自己的房里梳洗會得病的。耽會儿我們到客廳壁爐邊再給你拜年吧。” “得,得,得,得,說得多好听!你這叫開門大吉吧,太太?你從來沒有這么能說會道呀。沒准你已經吃過一片泡酒的面包了吧?” 沉默了一陣。“哎!”妻子的話大概讓他有所感化,老頭儿又說,“就按您的意思辦吧,格朗台太太。你真是個賢惠的妻子,我可不愿意讓你在這個年紀有什么三長兩短,盡管拉倍特里埃家的人一般都硬朗得像老牌水泥。嗯?你說是不是?”停頓片刻,他喊道。“總而言之,咱們得了人家的遺產,對他們家的后代我總是寬容的。”說罷,他咳了几聲。 “老爺,您今天早晨挺開心吧,”可怜的女人口气嚴肅她說。 “我總是挺開心的, 開心,開心,開心,箍桶匠, 快修補您的臉盆多歡暢!” 他一邊唱著,一邊衣冠楚楚地走進妻子的臥室。“不錯,好家伙,倒真是干冷干冷的。咱們今天吃頓好飯,太太。德·格拉珊給我寄來了塊菰鵝肝醬,耽會儿我到驛站去拿。他准還捎帶一枚面值加倍的拿破侖送給歐葉妮,”箍桶匠湊在妻子耳邊說道,“我已經沒有金子了,太太。我本來倒還有一批古錢的,這話也就只能對你說說;但是為了做生意,只能都花了。”說罷,他吻了一下妻子的額頭,表示祝賀新年。 “歐葉妮,”慈母叫道,“不知道你父親朝哪一面側身睡的好覺;總之,他今天一早脾气真好。唉!咱們能過關的。” “老爺怎么啦?”娜農走進女主人臥室准備生火。“他先是對我說:天天如意,年年快樂,大蠢貨!到我老婆子屋里生火去,她冷。他伸手給我一枚六法郎嶄新的硬幣,我都傻了!太太,您瞧,看到沒有?哦!他真好。怎么說,他也是個要面子的人。有的人越老越吝嗇,可是他,就像您做的果子酒一樣,挺和順,而且越陳越好。他真是個十全十美的好人儿。” 格朗台快樂的秘密,在于他的投机生意完全成功。德·格拉珊先生扣除了老箍桶匠為十五万荷蘭證券貼現欠他的一筆錢和他為老箍桶匠買進十万法郎公債墊付的零頭之后,托驛車把一個季度利息余下的三万法郎帶給了格朗台,同時還報告說公債繼續上漲。當時的市价是八十九法郎一股,到一月底,最赫赫有名的資本家們都肯出价九十二法郎收進。格朗台在兩個月中贏利百分之十二,他已經把賬軋清,從今以后他每半年坐收五万法郎,不必付稅,也沒有什么補償性的花費。內地人一般對公債有一种難以克服的反感,可是格朗台終于弄清了這筆投資的好處,他發覺自己五年之內可以不必太費心机,連本帶利,成為一筆六百万法郎資本的主人,再加上他几處地產的价值,勢必构成一筆了不起的財富。一年給娜農六法郎,也許是對老媽子不自覺幫了東家大忙的酬金。 “哦!哦!格朗台老爹一清早就像去救火似的,要上哪儿去?”忙看開店門的商人們心里嘀咕道。后來,他們又見他從驛站回來,身后跟著一個送郵件的腳夫,推著裝滿大包小包的獨輪車。“水總是往河里流,老頭儿剛才是奔著錢去的,”有人說。“錢從巴黎、從弗洛瓦丰、從荷蘭,往他家滾呢,”另一個人說,“他早晚會買下索繆的,”第三個人高聲嚷道。“他都不怕冷,總忙著做生意,”有個女的對自己的男人說。“哎,哎,格朗台先生,要是您拿著礙事,我替您減輕這負擔。” “倒也真重!都是些銅板,”葡萄園主說, “響當當的錢,”腳夫低聲說道。 “你想要我照顧照顧嗎?那就管好你那張臭嘴,”老頭儿開門時對腳夫說。 “啊!老狐狸,我還以為他耳朵聾,”腳夫想道,“看來赶上冷天他耳朵倒靈了。” “給你二十個銅板的酒錢,你就閉上嘴滾吧!”格朗台對他說,“娜農會把獨輪車還給你的。……娜農,娘儿倆望彌撒去了嗎?” “是的,老爺。” “來,抬抬你的爪子,來干活,”他喊著,把大包小包往她那邊送。不一會儿,錢都運進了他那間密室,他把自己關在里面。“開飯的時候,你就敲敲牆叫我。現在你把獨輪車送回驛站去。” 一家人到十點鐘才吃飯。 “你父親不會要你拿出錢到這里來看的,”格朗台太太做完彌撒在回來的路上對女儿說。“還有,你要裝得怕冷。等到你生日的那天,咱們就有時間把你的錢袋湊滿了……” 格朗台下樓時想著怎么才能把剛收到的錢迅速地變成硬梆梆的金子;想到自己在公債上面投机倒把得如此得法,他決定把全部收入都投入,直到行市漲到一百法郎一股為止。這盤算對歐葉妮太不利。他一進客廳,母女倆便祝他新年快樂;女儿扑到他的怀里,裝痴撒嬌,格朗台太太一板正經,庄重得体。 “啊!啊!孩子,”他親了女儿的兩腮,“我操勞都是為了你呀,你看到了嗎?……我要你幸福。要幸福就得有錢。沒有錢,全都落空。給你,又是一枚全新的拿破侖,是讓人從巴黎捎來的。好家伙,家里一點儿金子都不到了。只有你還藏著金子。拿出來給我瞧瞧,寶貝儿。” “嗨!天太冷,咱們吃飯吧,”歐葉妮回答說。 “哎,那好,吃完飯再看,是不是?能助消化。德·格拉珊那個胖子居然弄來這樣的美味儿,”他又說,“那咱們就先吃,孩子們,咱們沒有花錢。他不錯,對德·格拉珊,我很滿意。這老滑頭幫了夏爾的忙,而且是盡義務。他把可怜的死鬼兄弟的事情辦得很好。 嗚……”他塞滿一嘴,歇了片刻,說:“好吃!吃呀,太太。這起碼夠得上兩天的營養呢。” “我不餓。我虛弱得很,你是知道的。” “啊!知道!你盡管把肚子塞足,放心,撐不破的。你是拉倍特里埃家的后代,身子骨硬朗。你倒确實又黃又瘦,可是我就受黃顏色。” 等著當眾處死的含羞忍辱的死囚,也不比等待飯后大禍臨頭的母女倆更惊恐欲絕。老葡萄園主越是談笑得起勁,母女倆就越加心里發緊。做女儿的倒還有一個依靠,她可以從愛情中汲取力量。 “為了他,為了他,”她心里默念道,“我千刀万剮也甘心。” 想到這里,她望了几眼母親,眼光里閃爍著勇敢的火星。 “把這些都撤走,”格朗台在十一點鐘左右剛吃完飯就對娜農說道,“桌子不要動。我們要痛痛快快地看看你的小金庫,”他望著歐葉妮說道。“說小,其實也不算小,光從面值算你就有五千九百五十九法郎了,再加上今天早晨的這四十法郎,差一法郎就是六千。好,我給你一法郎補足六千。因為,你知道,乖孩子……哎,你怎么在听我們說話。抬腿走吧,娜農,干你的事去,”老頭一發話,娜農赶緊溜走。“你听我說,歐葉妮,你得把你的金子給我。爸爸要你給,你不能不給,知道嗎,我的小乖乖?”母女倆都不說話。“我沒有金子了,從前有過,現在沒有了。我還你六千法郎現款,利弗爾足算。你照我的吩咐辦,把錢放出去。現在再別想什么壓箱錢了。等我嫁你出去的時候,這也快了,我要給你找個未婚夫,給你一筆本地從來沒有听說過有那么多的壓箱錢。听話,乖乖。現在机會難得,你可以拿你的六千法郎買公債,每半年你能得二百法郎的利息,還不用付稅,不用找補什么費用,不怕冰雹、霜凍,不怕發大水,旱澇保收。也許你舍不得跟金子分手吧,是不是,小乖乖?還是去給我拿來吧。以后我再給你攢,荷蘭的、葡萄牙的、莫臥儿的、熱那亞的,再加上你每年過節我給的,不出三年,你又能重建這小金庫的一半了。怎么樣,好孩子?抬起頭來。快去拿,心肝儿。你真該過來親親我的眼睛,因為我告訴了你錢怎么生怎么死的奧秘:錢有去有來,會出汗,會生產。” 歐葉妮站起來,朝門口走了几步,又突然轉過身來,定睛望著父親,說道:“我的金子,沒有了。” “你的金子沒有了!”格朗台叫起來,而且像听到十步之外炮聲的馬匹一樣,兩腿一挺,站住了。 “是的,沒有了。” “你糊涂了吧,歐葉妮。” “沒有了。” “爺爺的刀!” 每當箍桶匠吼這句咒語,樓板總要發顫。 “啊喲,老天爺!太太臉都嚇白了,”娜農叫道。 “格朗台,你發火,早晚把我嚇死,”可怜的女人說。 “得,得,得,得,你們家的人哪,是死不了的!……歐葉妮,你把金洋弄到哪里去了?”他扑上去吼道。 “父親,”女儿伏在格朗台太太膝前,說道,“我媽很不舒服。您看,別把她逼死了。” 格朗台看到妻子平時蜡黃的臉完全發了白,也害怕了。“娜農,扶我上床去,”母親有气無力地說道,“我要死了。” 娜農赶緊過去攙扶,歐葉妮也上去架住,她倆費盡力气,才把格朗台太太扶上樓,因為她几乎每上一級樓梯都要倒下。格朗台獨自留在客廳。可是,不多一會,他登上七八級梯階,仰脖嚷道:“歐葉妮,母親躺下之后,你就下來。” “好的,父親。” 她勸了一會母親,便下樓了。 “孩子,”格朗台說,“告訴我,你的金子哪里去了?” “父親,如果您送給我的東西,不能由我完全作主,那您拿回去吧,”歐葉妮冷冷地說,并找到那枚拿破侖,送到格朗台的跟前。 格朗台一把抓過拿破侖,塞進自己的荷包。 “我想,我以后再也不會給你東西了。連這個也不給!”說著,他用大拇指的指甲蓋,在門牙上彈了一下。“你不把你父親放在眼里,你甚至信不過你父親,你不知道父親是什么嗎?你要是不把父親看得高于一切,父親也就不成其為父親了。金子在哪里?” “父親,盡管您脾气大,我還是愛您,尊敬您的。但是我要大膽地提醒您一句,求您千万包涵:我都二十二歲了。您常說,我成年了,為的是讓我知道我已經不再是孩子。我用我自己的錢,做了我喜歡做的事,您就放心吧,錢放在好地方……” “什么地方?” “這是秘密,不能逼供,”她說,“您不是也有自己的秘密嗎?” “我是一家之長,我不該有我的事要辦嗎?” “我也有我的事要辦。” “准不是什么好事,所以才不能對父親說,格朗台小姐!” “是地地道道的好事,就是不能告訴父親。” “起碼得告訴我你什么時候把金子拿出去的吧?”歐葉妮搖頭。“你生日那天東西還在,是不是?”歐葉妮由于愛情變得狡猾,跟她父親因為吝嗇而變得狡猾一樣;她仍然搖頭。 “從來沒見過這樣的死心眼,這樣的偷盜,”格朗台的聲音越喊越高,震得房子里一層層地發出回響。“什么!在我的房子里,在我的家里,有人居然拿走你的金子!家里僅剩的金子!我能不知道是誰拿的嗎?金子是值錢的東西。最老實的姑娘也可能做錯事,把什么都送人,在貴族大戶人家,乃至于普通百姓家,都會發生這樣的事。但是,把金子送人……你把金子送人了是不是?”歐葉妮不動聲色。“沒見過這樣的丫頭!我還是不是你爸爸?你要是把金子放給別人,總得有張收條吧……” “我還有沒有自由做我想做的事情?那錢是不是我的?” “可是你還小。” “成年了。” 格朗台給女儿堵得啞口無言,臉色發白。他跺腳,咒罵,好不容易找到話說,大聲嚷起來:“你這該死的、歹毒的丫頭!啊!你這坏种,你知道我疼你,你就胡來。這丫頭要勒死親爹了!敢情好呀!你居然把咱們的家產扔到那個穿羊皮靴子的小光棍的跟前。爺爺的刀!我不能取消你的繼承權,要命的桶!但是我要咒你,咒你的堂弟,咒你的儿女!你們都不得好結果,听見沒有?要是你給了夏爾,那就讓……哦不,這不可能。什么!是那個油頭粉面的坏小子偷走我的錢財?”他望著始終冷冷地不出一聲的女儿。 “她一動不動,眉頭也不皺一皺!她比我格朗台還格朗台。你起碼不會把金子白扔吧。你倒是說呀!”歐葉妮瞧著她父親,那帶刺的目光惹惱了他。“歐葉妮,你是在我家,在你父親家里。你如想繼續住下去,就得服從我的命令。神甫告誡你要服從我。”歐葉妮垂下了頭。“你在我最心疼的骨節眼上來傷我的心,除非你屈服,否則我再不想見你。回你房里去吧。不讓你出來你就不能出來。娜農會給你送去面包和水的。听見沒有?走!” 歐葉妮哭做一團,急忙跑到母親床前。格朗台在花園里踏著雪轉了好几圈,都沒有感到逼人的寒气。他想現在女儿一定在她母親的房里;他要當場抓住她違抗命令來出出气,于是他像貓一樣輕捷地爬上樓梯,闖進妻子的臥室,正好赶上看到母親撫摸著伏在怀里的女儿的頭發。 “別哭了,可怜的孩子,你父親的气會消下去的。” “她沒有父親了,”箍桶匠說,“不就是你跟我生了個這么不听話的女儿嗎?教育得好呀,還教她信教呢。怎么,你不在自己的房里?快步,蹲禁閉,小姐。” “您要把女儿從我怀里奪走嗎,老爺?”格朗台太太抬起由于發燒而通紅的臉,說。 “您要留她在身邊,那就把她領走,你們倆都從這屋里出去。天打雷劈的,金子在哪里?落在誰的手里?” 歐葉妮抬頭,高傲地望了父親一眼,回到她自己的房里去了。 老頭儿連忙把門鎖上。 “娜農,”他吼道,“把客廳的火滅掉。”說罷,他坐到妻子屋里的壁爐前的椅子上,說:“她一定把金子給了夏爾那個勾引良家婦女的下流坯!他就眼紅咱們的錢。” 格朗台太太想到威脅著女儿的危險,也出于對女儿的感情,鼓起勇气,繃著冷冷的臉裝聾作啞。 “這些我都完全不知道,”她向里床扭過臉去,免得看到丈夫炯炯的目光,回答說。“您這么暴跳如雷,我難受极了,我相信我的預感,看來我只有橫著抬出去才能离開這間屋子了。您現在真該饒饒我,老爺,我可從來沒有讓您傷過心,至少我是這樣想的。您的女儿是疼您的。我相信她像剛出世的孩子一樣清白。所以,您別難為她,收回成命吧。天這么冷,您不要弄得她生大病。” “我不要見她,也不想理她了。就讓她在屋里耽著,喝水吃面包,直到讓她父親滿意為止。活見鬼!做家長的本有權利知道家里的金子到哪里去了。她有的那种盧比,恐怕全法國只有那么几枚,還有熱內亞和荷蘭的金幣。” “老爺,歐葉妮是咱們的獨苗,就算她把金子扔進水里……” “扔進水里?”老頭叫起來,“扔進水里!您瘋了,格朗台太太,我說話算數,您知道我的脾气。您要是想求得家里太平,您就該讓她悔罪,把她的心里話掏出來。女人之間總比我們男人說得通些。她不管做了什么事,我總不能把她吃了。她怕我嗎?就算她把堂弟從頭到腳都鍍滿金子,他也已經飄洋過海,咱們也追不上了……” “那么說,老爺……”格朗台太太神經過敏,可能因為女儿遭的難使她更心軟也更聰明,她的眼力居然發覺丈夫的肉瘤可怕地抽動了一下,所以話到嘴邊,改變了主意,但是口气沒有變。 “那么說,老爺,我對女儿比您有辦法了?她什么都沒有跟我說,她像您。” “天哪!今天你倒是能說會道啊!得,得,得,得!你挖苦我,我有數。也許你早跟她串通好了。” 他盯住妻子看。 “說真的,格朗台老爺,您要是想逼死我,您就這么說下去好了。我實話告訴您,老爺,哪怕我送掉老命,也要再說一遍:您不該這樣對待女儿,她比您講理。這錢是她的,她不會胡花,只有上帝才知道咱們做了什么好事。老爺,我求求您,饒了歐葉妮吧……這樣,您發脾气給我造成的惊嚇也可減輕些,說不定,您就能救我的命。女儿呀,老爺,還我女儿吧。” “我走了,”他說,“這家沒法耽了。母女倆想的,說的都好像……呵……呸!你們送了我一筆多么殘酷的年禮呀,歐葉妮!”他喊道。“你哭吧,哭吧!你這樣對我早晚會后悔的,你就听著吧。一個月吃兩次圣餐管什么用呀?你居然把父親的錢偷偷地送給游手好閒的懶骨頭。等你什么都沒有,只有把心給他的時候,他會把你的心也一口吞掉的。等著瞧吧!看你那個穿著羊皮靴、目空一切的夏爾究竟有多大的价值。他沒有心肝,沒有靈魂,因為他居然有膽量拿走一個可怜姑娘的私房錢,而且不經她父母的同意!” 街門一關,歐葉妮就走出房間,來到母親身邊。 “您為了女儿,多么勇敢,”她對母親說。 “看到沒有,孩子,違法的事會把咱們拖到哪一步田地! ……你都讓我撒謊了。” “哦!我求上帝就懲罰我一個人吧。” “真的嗎?”娜農慌慌張張地上來問道,“小姐以后只吃面包、喝清水嗎?” “這有什么了不起,娜農?”歐葉妮平靜地問。 “啊!小姐都只吃干面包,我還能常吃果醬嗎?不行,不行。” “別提了,娜農,”歐葉妮說。 “我就當啞巴,可是你們等著瞧。” 二十四年來,格朗台第一次獨自用餐。 “您變成單身漢了,老爺,”娜農說,“家里有妻子、女儿,卻成了單身漢,真不是滋味。” “我沒有跟你說話。管住你的臭嘴,不然我轟你出去。你鍋里燒的什么,我听到沸騰的聲音了。” “我在煉脂油……” “今天晚上有客,客廳生火。” 克呂旭叔侄,德·格拉珊母子八點鐘上門,都為沒有見到格朗台太太母女倆而惊訝。 “內人有點不舒服。歐葉妮在侍候母親,”老葡萄園主回答說,臉上沒有露出一點破綻。 東一搭、西一句地聊了一個小時之后,德·格拉珊太太上樓去看格朗台太太,下樓時人人都問:“格朗台太太怎么樣?” “不好,不好,”她說,“她的健康狀況真讓人擔心。她這年紀,該多加小心哪,格朗台老爹。” “等著瞧吧,”老葡萄園主心不在焉地答道。 客人告辭了。克呂旭叔侄一出門,德·格拉珊夫人忙告訴他們:“格朗台家准出事了。母親很不好,只是她自己還沒有想到。女儿眼睛通紅,像是哭了好久似的。難道他們逼女儿嫁給什么人不成?” 葡萄園主躺下之后,娜農穿了軟底鞋悄悄地走進歐葉妮的房間,給她看一塊用平底鍋做的肉餅。 “瞧,小姐,”好心的佣人說,“高諾瓦葉給了我一只野兔。您飯量小,這張肉餅夠您吃七八天呢;凍上之后,它不會坏的。至少,您光吃干面包哪里頂得住啊,身体吃不消的。” “可怜的娜農,”歐葉妮握緊了她的手,說。 “我做得可香了,味道很鮮。他一點都不知道。我買了大油、肉桂,全都花我自己的那六法郎;我總可以自己作主吧。” 說罷,老媽子仿佛听到格朗台的響動,便匆匆走了。 几個月中,葡萄園主總是在白天不同的鐘點來看望妻子,絕口不提女儿,也不看她,甚至連間接涉及她的話也不問一句。格朗台太太沒有下過床,她的病情一天比一天坏。什么都不能軟化箍桶匠,他一直像花崗岩的柱子,紋絲不動,冷冰冰地繃著臉。他還跟往常一樣,出門回家,只是說話不再結巴,話也少多了,在生意上顯得比過去更刻薄,居然常常在數目上出些差錯。“格朗台家准出事了,”克呂旭派和格拉珊派都這么說。“格朗台家能出什么事呢?”這成了索繆城內無論誰家晚上的應酬場合都听得到的一句問話。歐葉妮由娜農領著去教堂望彌撒。走出教堂,要是德·格拉珊太太前去搭話,她總是躲躲閃閃,不能讓好奇者心滿意足。然而兩個月之后,歐葉妮受拘禁的秘密終于瞞不過克呂旭叔侄三人和德·格拉珊太太。到了一定的時候,畢竟沒有任何借口來為歐葉妮總不出面作推托了。后來,也不知道是誰把這秘密泄露了出去,反正全城的人都知道格朗台小姐從大年初一起就被父親關在自己的臥室里,沒有火取暖,只以清水和面包充饑;還知道娜農為她做了些好吃的東西,半夜給她送去;大家甚至還知道女儿只能趁父親出門之際過去照看臥病的母親。格朗台的行為于是受到嚴厲的譴責。全城的人几乎把他說成無法無天,他們重提他背信棄義的老賬,想到他一樁樁刻薄的行事,大有把他逐出社會之勢。他一經過,人們就對他指指戳戳,交頭接耳地議論。當他的女儿由娜農陪著走下曲折的街道到教堂去望彌撒或做晚禱的時候,家家戶戶都擠到窗口,好奇地打量這富家獨生女的舉止和面色,居然發現她臉上有一种天使般的憂傷和一种清純的美。幽禁和失寵沒有損傷她絲毫。她不是天天看地圖、小凳、花園,還有那一面牆嗎?她不是不斷回味愛情的吻留有她嘴唇上的甜蜜嗎?有好一陣她根本不知道自己已經成了城里人談話的內容,她的父親也一樣。她篤信上帝,清白無愧,她的良心和愛情幫助她耐心忍受父親的憤怒和報复。但是一种深刻的痛苦使其它痛苦都暫時沉默。她的母親一天不如一天了。多么親切溫柔的人啊,臨近墳墓的靈魂在她臉上發出的光輝使她顯得美麗。歐葉妮常常責備自己無意中使母親受到這場慢慢地、殘酷地吞噬掉她的疾病的折磨。這种悔疚之心,雖經母親慰解,仍把她同自己的愛緊緊聯系起來。每天早晨,父親一出門,她就到母親的床前,娜農把早飯端到那里。但是可怜的歐葉妮,為母親的病狀發愁、難過,她默默示意娜農看看母親的臉色,過后便掩面而泣,不敢提及堂弟。格朗台太太總是先開口,問: “他在哪儿?為什么他不來信?” 母女倆都不知道路程的遠近。 “想著他就行了,母親,”歐葉妮回答說,“不要提到他。 您病著呢,您比一切都重要。” 這一切就是他。 “孩子們,”格朗台太太說,“我這一輩子沒有什么舍不下的。上帝保佑我,讓我高高興興地面臨苦難的盡頭。” 這位婦女的話常常是神圣的,顯示基督徒的本色。她在床前用早餐的時候,她的丈夫在她房間里踱來踱去,那年的頭几個月,她總反來复去對丈夫說同樣的話,語气雖很親切溫柔,但很堅決,一個女人臨近死亡,反倒有了平生所沒有的勇气。 “老爺,我感謝您對我的病那么關心,”丈夫無關痛痒地問她近況如何,她總這么回答;“但是您如真愿意讓我不久于人世的最后這些日子少一點煩惱,減輕我的痛苦,您就饒了咱們的女儿吧,表示您是個像樣的基督徒、丈夫和父親。” 一听到這話,格朗台像看到陣雨將臨的行人乖乖地在門下避雨似的,坐到床邊,一聲不吭地听著,不作回答。赶上妻子用最動人、最溫柔、最虔誠的話懇求他時,他就說:“你今天气色不大好,可怜的太太。”徹底忘掉女儿仿佛已成為一句銘文,刻在他砂岩般的額頭,刻在他緊閉的嘴唇上。甚至他那措辭很少變動的支吾的回答,使他的妻子蒼白的臉上淚如雨下,他也不動心。 “讓上帝原諒您吧,老爺,”她說,“就像我原諒您一樣。 您總有一天需要寬恕的。” 自從他妻子病倒之后,他就不敢再連叫那可怕的“得,得,得,得”了!但是,妻子天使般的溫柔并沒有感化他咄咄逼人的霸道。精神的美在老太太的臉上生輝,逐漸驅除了她往日的丑陋。她成了整個心靈的外現。祈禱的法力仿佛使她五官中最粗俗的線條得到淨化,變得細膩,而且煥發光彩。誰沒有見到過圣徒容貌的這种脫胎換骨的變化?靈魂的習慣最終會戰胜最粗糙的外貌,把由崇高思想產生的純正端庄生動地印在他們的臉上!在這被痛苦煎熬得猶如燈油將盡的女人的身上,看到發生了這樣改頭換面的變化,依然鐵石心腸的老箍桶匠也不免有所触動,雖然效果甚微。他說話不再盛气凌人了,整天寡言少語,以維持家長之尊。忠于他的娜農一上街買東西,就有人對她含沙射影地插白几句,說說她主人的坏話;雖然輿論一致譴責格朗台老爹,女佣出于維護東家的面子,總要為東家辯白。 “哎,”她對糟踐老頭儿的人說,“咱們老了不也都會變得心腸硬嗎?為什么你們就不許他心腸硬一點呢?你們趁早別亂嚼舌頭。小姐日子過得像王后一樣呢。是的,她獨自耽著,她喜歡清靜。再說,東家自有東家的道理。” 終于有一天晚上,那已是暮春將盡的時節,被病魔、更被傷心折磨得日益憔悴的格朗台太太,盡管苦苦祈鑄也沒有法子讓父女倆言歸于好,她便把隱痛告訴了克呂旭叔侄。 “罰一個二十三歲的姑娘喝清水、吃面包?”德·蓬丰庭長叫了起來,“而且毫無道理!這已构成故意傷害罪;她可以上告,理由一……” “行了,侄儿,”公證人說,“丟開你那套法院里的老調調吧。太太,您放心,我讓這禁閉明天就取消。” 听到談論自己,歐葉妮走了過來。 “諸位,”她很高傲地一面走一面說,“請你們不要管這件事。我父親是一家之長。我只要還在這家耽著,就得服從他。他的行為用不著旁人贊成或反對,他只對上帝負責。我要求你們以友誼為重,絕口不提這件事。責備我父親就等于攻擊我們自己的尊嚴。謝謝你們關心我,但是如果你們能制止滿城風雨侮辱我們的閒話,我將更感激不盡,那些流言我是偶爾才听說的。” “她說得對,”格朗台太太說。 “小姐,制止流言的最好的辦法就是還您自由,”老公證人肅然起敬地答道。幽居、悲傷和相思,給歐葉妮更增添了美,老公證人看呆了。 “那好,孩子,就麻煩克呂旭先生去處理這件事吧,既然他保證一定成功。他熟悉你父親的脾气,知道怎么跟他說。要是你愿意我在所剩不多的有生之日見到你過得快活,你和你父親無論如何得講和。” 第二天,格朗台跟自從禁閉歐葉妮以來每天必行的那樣,到小花園去轉上几圈。他總是趁歐葉妮梳洗的時候散步。當他走到核桃樹下,便躲在樹后,久久打量女儿長長的頭發,那時他一定在兩种精神狀態間搖擺:一种是他生性固執的意气,另一种是想親親自己的嬌儿。他往往坐在那張夏爾和歐葉妮曾立下山盟海誓的小木凳上,而那時女儿也偷偷地或者從鏡子里望著父親。如果他站起來,繼續散步,女儿就有意坐到窗前,開始看那面挂著美麗野花的牆,裂隙處竄出几株仙女夢、碗碗藤,還有一种或黃或白的粗壯的野草,一种在索繆和都爾地區的葡萄園里到處都有的景天蔓。克呂旭公證人來得很早,見老葡萄園主坐在六月艷陽下的小凳上,背靠隔牆,望著女儿。 “有什么能為您效勞的,克呂旭先生?”見到公證人,格朗台問道。 “我來跟您談事儿的。” “啊!啊!您有點儿金子,想跟我換錢?” “不,不,跟錢沒關系,是關于您女儿的事。大家都在議論她和議論您。” “他們管得著嗎?煤黑子在家,大小是個長。” “對,大小是個長,自尋死路也由他,或者,更糟糕的是,往大街上扔錢也由他。” “這話怎么說?” “哎。您太太現在病得很厲害,朋友。您該去請貝日蘭大夫瞧瞧,她有生命危險哪。要是她沒有得到應有的治療,死了您也虧心,我是這么想的。” “得,得,得,得!您知道我太太是怎么回事。那些個醫生哪,只要一上門,一天就起碼來五六趟。” “說到頭,格朗台,您認為怎么合适就怎么辦吧。咱們是老朋友了;在索繆城里,沒有人比我更關心跟您有關的事儿;所以我得把話說清。現在,种什么瓜結什么果,由您拿主意,您又不是孩子,知道該怎么做。況且我并不是為這事儿來的。有件事對您恐怕更重要得多。說來說去,您總小想要您太太死吧?她對您太有用了。等她一死,您想想您在女儿面前是什么處境。您得給歐葉妮報賬,因為您跟您太太的財產是合在一起的。您的女儿到那時就有權要求分您的財產,就有權賣掉弗洛瓦丰。總而言之,她繼承她母親的財產,而您是不能繼承的。” 這些話猶如晴大霹靂,格朗台對法律不像對商業那么熟悉。他從來沒有想到過共有財產要拍賣的問題。 “所以我勸您對女儿客气些,”克呂旭總結說。 “可足您知道她干了什么事嗎,克呂旭?” “什么?公證人很想听格朗台老爹的心腹話,很想知道他們為什么吵架。 “她把金子送人了。” “那,金子是她的嗎?”公證人問。 “你們怎么全都這么說!”老頭像演悲劇似地垂下了手臂。 “您為一點微不足道的小事,”克呂旭接著說,“就不打算讓女儿在她母親死后對您作出讓步嗎?” “啊!您把六千法郎的金子叫做微不足道的小事?” “哎,老朋友,您知道如果歐葉妮要求清點和平分母親的遺產,您得破費多少嗎?” “多少?” “二十万、三十万、甚至四十万法郎!為了知道共有財產的實際价值,不是就得拍賣嗎?可是,如果你們爺儿倆好說好商量……” “爺爺的刀!”葡萄園主叫起來,臉色發白地頹然坐下,“等著瞧吧,克呂旭。” 一陣沉默——或者說,一陣痛苦掙扎。——之后,老頭儿看著公證人,說: “生活真叫無情呀!人生充滿了痛苦。克呂旭,”他鄭重其事地說,“您不騙我吧,給我以名譽起誓,保證您剛才說的都有法律根据。給我看民法,我要看民法!” “可怜的朋友,”公證人回答說,“我的本行我還不清楚嗎?” “那倒是真的。我要給親生女儿掠奪一空,給她賣掉、殺掉、吃掉。” “她繼承她母親的財產。” “生儿育女有什么用!啊!我的太太,我是愛她的。幸虧她身子骨結實,到底是拉倍特里埃家的后代。” “她拖不了一個月了。” 箍桶匠拍拍腦袋,走過去,走過來,狠巴巴地望了克呂旭一眼,問:“怎么辦?” “歐葉妮可以無條件地放棄繼承她母親的財產。您不想剝奪她的繼承權吧,是不是?為了得到這樣的結果,您就別虧待她。我這么說其實對我不利。我是干什么的?……干的就是清理呀,造資產清點表呀,拍賣呀,分家呀……” “等著瞧吧,等著瞧吧。現在不說了,克呂旭。您弄得我翻腸攪肚的。您弄到金子了嗎?” “沒有,就有十來枚舊金幣,您要,我給您。好朋友,跟歐葉妮講和吧。您看,全索繆都對您扔石子儿呢。” “混蛋!” “好,公債已到九十九法郎一股了。人生一世就心滿意足這一次吧。” “九十九法郎嗎,克呂旭?” “沒錯。” “哎!哎!九十九!”老頭儿把克呂旭送到街門口。剛才這消息高興得他耽不住了,他上樓去看太太,說:“母親,你可以跟女儿團聚一整天了。我要去弗洛瓦丰。你們倆都和气些。今天是咱們的結婚紀念日。我的好太太。你看,這六十法郎給你在圣体節做路祭用的,遂你的心愿了吧!好好玩儿吧,高興高興,多多保重。開開心吧!”他扔了十枚六法郎的銀幣在妻子的床上,又在她頭上吻了一下。“好太太,你會好起來的,是不是?” “您心里連親生女儿都容不下,怎么還能指望在家里接待上帝光臨呢,”她動情地說。 “得,得,得,得,”做父親的用溫柔的口吻說道,“這好說!” “老天開眼呀!歐葉妮,”母親高興得滿臉通紅,喊道,“過來親親你的父親,他原諒你了!” 但是,老頭儿早已沒有蹤影了。他一溜煙往鄉下的庄園赶去,在路上他想理一理給攪亂的思想。格朗台那年已七十六歲。主要是最近兩年,他的吝嗇變本加利,就像一般人,欲念既久,還膨脹不已。根据有人對守財奴、野心家和死抱住一個念頭偏執終身的人所作的觀察,發現這些人的感情總是特別傾向珍愛象征他們痴心追求的某件東西。看到金子和占有金子是格朗台的癖好。他的專制思想隨著他愛財越深而日益膨脹,要他在妻子死后放棄哪怕一小部分財產支配權,他都覺得是一件悖逆天理的事。要向自己的女儿報清財產總賬,把動產、不動產一起登記造冊,作為不可分割的財產拍賣嗎?……“這簡直是抹自己的脖子,”他在葡萄園的中央,一面檢視葡萄藤,一面高聲說道。最后,他打定主意,晚飯時回到索繆,決定向歐葉妮屈服,疼愛她,討好她,為了可以到死都有權操縱手里的几百万家當,堂堂正正地咽下最后一口气。老頭儿無意中身上帶著万能鑰匙,他自己開了大門,躡手躡足地上樓。起先,歐葉妮把那只漂亮的梳妝盒拿到母親的床上,母女倆趁格朗台不在,端詳夏爾母親的肖像,很樂意從中找出夏爾的相貌特征。 “這前額和嘴跟他一模一樣!”歐葉妮正說著,葡萄園主開門進來。看到丈夫兩眼盯住盒上的黃金,格朗台太太嚇得嚷道:“上帝啊!可怜可怜我們吧!” 老頭儿像餓虎扑向熟睡的儿童那樣朝梳妝盒扑來。“這是什么?”他一把搶走了寶盒,把它放到窗台上。“真金!是金子!”他叫出聲來。“好重的金子!足有兩磅。啊!啊!原來夏爾是用這個換走了你的寶貴的金幣。嗯!你為什么不早說呀?這交易上算啊,乖孩子!你真是我的女儿,我承認。”歐葉妮手腳都在哆嗦。“是不是,這是夏爾的盒子?”老頭儿又問。 “是的,父親,這不是我的,這是一件神圣的寄存品。” “得!得!得!他拿走了你的錢,得補償你的小金庫呀。” “爸爸……?” 老頭儿想去拿把刀子撬下一塊金片,他不得不把盒子放在椅子上。歐葉妮連忙扑去搶,箍桶匠一直注視著女儿和盒子,伸手猛推一把,使女儿跌到母親的床上。 “老爺,老爺,”母親坐起來喊道。 格朗台拔刀出鞘,要撬黃金。 “父親,”歐葉妮大叫,扑通一聲跪到地上,而且用跪步扑到老頭儿的跟前,舉起雙手,說,“父親,看在圣徒們和圣母的面上,看在犧牲在十字架上的基督的面上,看在您得到永遠拯救的面上,看在我這條小命的面上,求您別碰這只盒子!它既不屬于您也不屬于我;它屬于一個托我保存的窮親戚,我有責任原封不動地還給他。” “既然是托你保存,你為什么橫看豎看?看比碰更進一步。” “父親,您別弄坏它,否則我就沒臉見人了。父親,你听見了嗎?” “老爺,行行好吧!”母親說。 “父親!”歐葉妮大喝一聲,聲音那么響,嚇得娜農赶緊上樓。歐葉妮抓起手邊的一把刀,用它當武器。 “怎么樣,”格朗台冷笑一聲,冷冷地問道。 “老爺,老爺,您要我的命啊!”母親說。 “父親,要是您的刀子碰掉哪怕一丁點儿金子,我就用這把刀子桶穿我自己的胸膛。您已經讓母親一病不起,您還要逼死您親生的女儿。好吧,您如傷了盒子,我就傷害自己。” 格朗台拿著刀子對准盒子,看看女儿,一時下不了手。 “你真會自殺,歐葉妮?”他說道。 “她會的,老爺,”母親說。 “她說到就會做到,”娜農喊道,“老爺,您一輩子就做一回明白人吧。”箍桶匠看看金子,又看看女儿。格朗台太太暈過去了。“哎喲!您看見沒有,我的好老爺,太太死過去了,” 娜農喊道。 “行了,孩子,咱們不必為一個盒子弄得傷和气,拿去吧,”箍桶匠把梳妝盒往床上一扔,气急敗坏地嚷道。“你,娜農,快去請貝日蘭大夫。……好了,母親,”他吻著妻子的手說道,“沒什么,都過去了;我們講和了。不是嗎,乖女儿?不用再吃干面包了,你愛吃什么吃什么吧。啊!她睜眼了,哎,好了,好了,母親,媽媽,親娘,嗨,打起精神看呀,我在親歐葉妮。她愛堂弟,只要她愿意,就讓她嫁給他好了,讓她保存小盒子好了。不過,你得長命百歲,我可怜的太太。哎,動動身子呀!听我說,你會有張索繆城空前漂亮的祭壇,在圣体節讓他們開開眼。” “上帝啊,您怎么能這樣對待您的妻子和女儿呢!”格朗台太太有气無力地說。 “以后不會了,不會了,”箍桶匠叫道,“你看吧,可怜的太太。”他到密室去,捧回來一把金路易,洒到床上。“看,歐葉妮,看,好太太,這些都給你們,”他一面說著一面擺弄著金路易。“行了,高興起來吧,好太太;身体好起來吧,你要什么有什么,歐葉妮也一樣。這一百金路易就是給她的。你不會再送人吧,歐葉妮,把這些再送掉,嗯?” 格朗台太太与女儿面面相覷,惊訝万分。 “拿回去吧,父親;我們只需要您的心。” “哎,這就對啦,”說著,他把金路易放進口袋,“咱們就像好朋友一樣相處吧。咱們全都到客廳去吃晚飯,每天晚上玩兩個銅板一次的摸彩游戲。痛快地玩吧!怎么樣,好太太?” “唉!我巴不得呢,既然您都覺得不錯;”奄奄一息的妻子說道,“只是我起不了床啊。” “可怜的媽媽,”箍桶匠說,“你不知道我多愛你。還有你,我的女儿!”他摟住女儿,親了一親。“哦!吵過一架之后,親親女儿有多好啊!我的乖寶貝!你看,媽媽,咱們現在一條心了。來,抓住這個,”他指指梳妝盒,對歐葉妮說,“拿吧,別怕。我再也不提了,永遠不說了。” 索繆城里的頭號名醫貝日蘭大夫不久就到了。听診完畢,他如實地告訴格朗台,說他妻子病很重,但是,讓她心情平靜,再加上慢慢調理,細心照料,她可以拖到秋末。 “要花很多錢吧?”老頭儿問,“一定要吃藥嗎?” “藥倒不用多服,但照顧必須周到,”醫生不禁一笑,答道。 “嗯,貝日蘭大夫,”格朗台說,“您是有面子的人,是不是?我完全相信您,您認為該來多少次合适,您就盡管來。千万保住我太太的性命,我很愛她,您知道嗎,雖然外表上看不出來,因為,我們家,什么事都不外露,弄得我心亂如麻。我傷心哪。打從我兄弟死,傷心就進了我們家,為了兄弟,我在巴黎花了多少錢……真是傾家蕩產了!這還沒完呢。再見!大夫,只要能救我太太的命,您就救救她吧,哪怕要花一、二百法郎呢。” 雖然格朗台狂熱地祝愿妻子早早康复,因為她一死,遺產就得公開,這對他簡直等于死;雖然他時時處處對母女倆的任何愿望都表示贊同,讓她們著實受寵若惊;雖然歐葉妮對母親照料得体貼入微,不遺余力,格朗台太太還是快快地走向死亡。她一天比一天衰弱,一天比一天憔悴,就像大多數這种年紀的女人得了重病一樣。她脆弱得像秋天樹上的黃葉。上天的光輝照得她精神煥發,好比陽光射進樹林給黃葉染上金光。這是一种与她的一生相般配的死亡,一种基督徒的死亡;這不叫崇高嗎?一八二二年十月,她的賢德,她的天使般的耐性,以及她對女儿的怜愛,特別光彩奪目;她沒有半句怨言,像油盡的燈熄滅了。像洁白無瑕的羔羊,她向天堂走去,在塵世只舍不下一個人,即陪伴她度過凄涼生活的溫柔的女儿,她最后看女儿几眼,仿佛預示了她日后的苦命。她把与她一樣洁白的小羊單獨留在這自私自利的塵世,想到人家只貪圖女儿的金子,只想榨取女儿的錢,她發抖了。 “孩子,”她在咽气前說道,“幸福只在天上,你將來會知道的。” 母親死后的第二天,歐葉妮有了一些新的理由,依戀這所房屋,她在這里出生,在這里經歷了多少痛苦,她的母親又剛在這里去世。看到客廳里的窗戶以及窗下那張墊高的坐椅,她總不能不落淚。發覺老父對自己那么溫柔体貼,她以為過去錯看了老父的心。他來扶她下樓吃飯;他一連几個小時望著她,目光几乎是慈祥的;總之,他像望著一堆金子那樣地望著她。老箍桶匠跟以前大不一樣,在女儿的面前哆嗦得很厲害,看到他這种老態,娜農和克呂旭等人都認為這是年齡所致,甚至擔心他的机能也有些衰退。但是,全家服喪的那一天,吃過晚飯之后,唯一知道老頭儿秘密的克呂旭公證人也在座,格朗台的行為也就得到了解釋。 “親愛的孩子,”當飯桌收拾好、門窗關嚴之后,他對歐葉妮說,“你現在繼承你母親的財產了,咱們有點小事得商量著處理處理。是不是,克呂旭?” “是的。” “非今天辦不可嗎,父親?” “是呀,乖寶貝。我目前沒著沒落的事,是經不起拖延的呀。我相信你不想讓我難過吧。” “哦,父親。” “哎,那好,就今晚都解決了吧。” “您要我干什么?” “這,乖孩子,這可与我無關。您跟她說吧,克呂旭。” “小姐,令尊既不愿意分家,也不愿意變賣產業,更不愿意因為有了現款而付大筆所得稅。為此,就需要免除為今天您跟令尊所共有的末分的全部財產清點造冊的手續……” “克呂旭,您非這樣對孩子說不可嗎?” “讓我說下去,格朗台。” “好,好,朋友。您也好,我女儿也好,都不想刮我的皮的,是不是,乖女儿?” “可是,克呂旭先生,我該做什么?”歐葉妮不耐煩了,問道。 “哎,這樣,”公證人說,“得在這張文書上簽名,聲明放棄您對令堂的繼承權,把您跟令尊共有的全部財產的使用得益權,交給令尊,而他將保證您享有虛有權……” “我完全听不懂您說的話,”歐葉妮回答說,“把文書拿來,告訴我在哪里簽名。” 格朗台老爹看看文書,又看看女儿,看看女儿,又看看文書,感到強烈的激動,擦了擦腦門上冒出來的汗。 “乖寶貝,”他說,“這張文書送去備案要花好多錢。要是你愿意無條件地放棄對你可怜的母親的承繼權,把你的前途完全托付給我,那你就不必簽字,這樣我覺得更好。我每月就給你一大筆錢,一百法郎。這樣,你愛給誰做多少次彌撒都付得起了……嗯!一百法郎一個月,利弗爾足算,怎么樣?” “我隨您的意思,父親。” “小姐,”公證人說,“我有責任提醒您,這樣您就一無所有了……” “嗨!上帝啊,”她說,“那有什么關系!” “別說了,克呂旭。一言為定,一言為定,”格朗台握住女儿的手,一面拍著一面喊道。“歐葉妮,你決不會反悔的,是不是,你是個說一是一的姑娘,嗯?” “哦!父親……” 他熱烈地吻她,把她摟得緊緊的,讓她透不過气來。 “好了,孩子,你給了你爹一條命;不過,你這是把我給你的還給我罷了:咱們兩清。這才叫公平交易。人生就是一筆交易。我祝福你!你是一個賢德的好姑娘,孝順爸爸的好女儿。你現在想干什么就干什么吧。從明天起,克呂旭,”他望著嚇呆了的公證人說:“您多費心讓法院書記員准備一份放棄承繼權的文書。” 第二天中午,歐葉妮簽署了自動棄權的聲明。然而,盡管老箍桶匠信誓旦旦,可是直到年終,不要說每月一百法郎,就連一個銅板都沒有給過。所以,當歐葉妮說笑時提到這件事,他能不臉紅嗎?他連忙上樓,到密室里捧回大約三分之一從侄儿手里拿來的首飾。 “給你,小東西,”他語帶諷刺地說,“要不要把這些算是給你的一千二百法郎?” “哦,父親!你當真把這些都給我?” “我明年再給你這么多,”他把首飾倒進她的圍裙。“這樣,不用多久,他的首飾就全到你的手里了,”他搓著手,為自己有辦法利用女儿的感情占便宜而洋洋自得。 然而,老頭儿雖然身板還硬朗,也感到需要讓女儿學點持家的訣竅了。接連兩年,他讓歐葉妮當著他的面吩咐家常菜單,結收債款。他慢慢地、逐步地告訴她葡萄園和農庄的名字和經營內容。到第三年,他已經讓女儿習慣他的全部理財方法,他讓這些方法深入到女儿的內心,成為她的習慣,他總算可以不必擔心地把伙食庫的鑰匙交到她的手里,讓她正式當家。 五年過去了,在歐葉妮和她父親單調的生活中,沒有什么事值得一提。總是那些同樣的事情,總是像老座鐘那樣一絲不苟地及時完成。格朗台小姐內心的愁悶對誰都不成其為秘密;但如果說人人都感覺到這愁悶的原因的話,她本人卻從來沒有說過一句,以證實索繆城上上下下有關這位富家獨女心境的猜測不是捕風捉影。跟她作伴的,只有克呂旭叔侄三人,以及他們無意中帶來的親朋好友。他們教會她玩惠斯特牌1,而且天天晚上玩一局。一八二七年那一年,她的父親感到了衰老的份量,不得不向她面授有關田產的机宜,并對她說,遇到難題,可以找克呂旭公證人商量,他的忠實,老頭儿是領教過的。后來,到那一年的年底,老頭儿終于在八十二歲高齡,患了癱瘓,而且病情很快惡化。貝日蘭大夫下了不治的診斷。歐葉妮想到自己不久將孤單地活在世上,跟父親也就更親近了,她把這親情的最后一環抓得更緊。在她的思想中,跟所有動了情的女人一樣,愛情就是整個世界,而夏爾不在身邊。她就傾心照料和服侍老父。老父的机能開始衰退,只有吝嗇依然憑本能支撐著。所以他的死同他的生并不形成對比。一清早,他就讓人用輪椅把他推到臥室的壁爐和密室的房門之間,密室里當然堆滿金銀。他在那里一動不動地呆著,但他不放心地一會儿望望包了鐵皮的門,一會儿又望望前來探視他的人。有一點響動,他就要問出了什么事;讓公證人吃惊的是,他居然听得見狗在院子里打哈欠。表面上他渾渾噩噩,可是一到該收租的日子,他總能按時清醒過來,跟管葡萄園的人算賬,或者出具收据。他撥動輪椅,一直把輪椅轉到面對密室鐵門的地方。他讓女儿把門打開,監督她親手把錢袋秘密地堆好,把門關嚴。等女儿把珍貴的鑰匙交還給他之后,他立即不聲不響地回到平常耽的老地方。那把鑰匙他總是放在坎肩的口袋里,還不時地伸手摸摸。他的老朋友克呂旭公證人感到,倘若夏爾·格朗台回不來,那么這財主的女繼承人就非嫁給他的當庭長的侄子不可,所以他對老頭儿加倍体貼殷勤:他天天來听候格朗台的差遣,銜命去弗洛瓦丰,去各地的田庄、草場、葡萄園辦事,出售收成,再把一切收入轉換成金子、銀子,由老頭儿把這些金銀秘密地裝成一袋一袋,堆放在那間密室。臨終的日子終于到了,那几天老頭儿結實的身架同毀滅著實作了一番較量。他要坐到壁爐邊正對著密室房門的那個地方去。他把身上的毯子拉過來,緊緊地裹住自己,讓對娜農說:“抓緊,抓緊了,別讓人偷走我的東西。”他的全部生命都退居到他的那雙眼睛里去了,等他一有力气睜開眼睛,便把眼珠轉向密室房門.那里面藏著他的金銀財寶。他問女儿說:“它們還在嗎?還在嗎?” 那聲調透出一种惊恐万狀的焦慮。 -------- 1英國流行的一种紙牌。 “在,父親。” “看住金子,去拿一些來,放在我面前。” 歐葉妮在桌上放開几枚金路易,老頭儿就像剛學會看的孩子傻盯著同一件東西,定睛看那几枚金路易,一看就是几個小時;他也像孩子一樣,不時地露出一個吃力的微笑。 “這東西暖我的心窩,”他喃喃說道,偶而臉上還露出一种無比舒坦的表情。 當本堂神父來給他做臨終圣事的時候,他那雙顯然已經死去几個小時的眼睛,一見銀制的十字架、燭台和圣水壺,忽然复活,目不轉睛地盯住這些圣器,鼻子上的那顆肉瘤也最后地動了一動。當教士把鍍金的受難十字架送到他的唇邊,讓他吻吻上面的基督時,他做了一個嚇人的動作,想把它抓過來,而這最后的努力耗盡了他的生命;他叫歐葉妮,盡管她就跪在他的床前,他卻看不見。歐葉妮的眼淚淋濕了他已經冷卻的手。 “父親,您要祝福我嗎?”她問。 “万事要多操心。以后到那里向我交賬,”他用這最后一句遺言證明基督教應該是守財奴的宗教。 從此,歐葉妮·格朗台在這世上、在這所房屋里就孤身一人了。只有娜農,她只要使一個眼色,娜農一定能心領神會;只有娜農,才是為疼她而疼她,她內心的苦楚也只能向娜農傾訴。對于歐葉妮來說,大高個娜農是天賜的保護神,所以她不再是老媽子,而是一位謙卑的朋友。父親死后,歐葉妮從克呂旭公證人那里得知,她在索繆地區的地產,年收入三十万法郎;有六十法郎一股買進的利率三厘的公債六百万,現在一股賣到七十七法郎;還有二百万法郎的黃金和十万法郎現款,還不算其它零星收入。她的財產總計大約達到一千七百万法郎。 “我的堂弟在哪里呀?”她默念道。 克呂旭公證把人已經算得一清二楚的遺產報表送來的那天,歐葉妮和娜農兩人各据一方地坐在客廳的壁爐兩邊,如今空蕩的客廳中什么東西都成了紀念品,從母親當年坐的那張加腳墊的椅子到堂弟喝過酒的那只玻璃杯。 “娜農,就剩下咱倆了……” “是啊,小姐;也不知道他在哪里,那個小白臉儿,要不然我走著也要找他去。” “隔著大海呢,”她說。 這陰冷灰暗的房子就是這可怜的女繼承人的整個世界;正當她同娜農在這里相對飲泣的時候,從南特到奧爾良,無人不在談論格朗台小姐的一千七百万法郎的家產。她簽發的第一批文書中,就有給娜農的一筆一千二百法郎的終身年金。原先已有六百法郎年金的娜農頓時成了有錢的攀親目標。不出一月,她從老姑娘變成新媳婦,嫁給了被任命為格朗台小姐田產庄園總看守的安托万·高諾瓦葉。高諾瓦葉太太比起當時的一般婦女來,有一個了不起的長處。她雖然已經五十九歲,但看上去不超過四十。她粗糙的輪廓經得起歲月的攻擊。多虧長期過著修道院式的生活,她面色紅潤,身子骨像鐵打的,衰老對她無可奈何。也許她從來沒有像結婚的那天那樣漂亮過。她占了長得丑的便宜,顯得粗獷、肥碩、結實,毫不見老的臉上自有一股春風得意的神气,有些人甚至眼紅高諾瓦葉的艷福。“她气色多好,”布店老板說。“她能生一群儿女呢,”販鹽的商人說;“說句您不見怪的話,她像是鹽缸里腌過的,保鮮。”“她有錢,高諾瓦葉這小于算是娶著了,”另一個鄰居說。在鄰里中人緣极好的娜農、從老屋出來,走下曲折的街道,到教堂去行婚禮,一路上受到人們的祝賀。歐葉妮送她三套十二件的餐具作為賀禮。高諾瓦葉沒有料到女主人如此大方,一提到她不由得熱淚滿眶:說為她丟腦袋也甘心。成為歐葉妮的貼心人的高諾瓦葉太太還有一件跟她找到如意郎君一樣稱心的樂事:她終于可以像已故的東家那樣掌管伙食庫的鑰匙和早晨調配口糧了。其次,她手下還有兩個佣人,一個是廚娘,另一個的職司是收拾屋子、縫縫補補和給小姐做衣裳。高諾瓦葉兼當看守和管家。不用說,娜農挑選來的那個廚娘和女佣都是名符其實的“珍品”。這樣,格朗台小姐就有四個忠心耿耿的佣人。佃戶們倒覺察不出老東家死后有什么兩樣,他生前早已嚴格建立一套管理的例行章程,現在由高諾瓦葉夫婦繼續遵照執行。 到三十歲,歐葉妮還沒有嘗到過一點人生的樂趣。她的凄涼慘淡的童年是在一個得不到理解、老受欺侮、始終苦悶的母親的身旁度過的。這位母親在高高興興离世之時為女儿還得活下去而難過,她給歐葉妮留下了些許的負疚和永遠的遺恨。歐葉妮第一次也是僅有的一次戀愛是她郁郁不歡的根源。她只草草地觀察了情人几天,便在兩次偷偷的接吻之間,把心給了他;然后,他就走了,把整個世界置于他倆之間。這段被父親詛咒的戀情,几乎要了她母親的性命,只給她帶來了夾雜著淡淡希望的痛苦。所以,她耗盡心力扑向幸福,迄今卻得不到補償。精神生活和肉体生活一樣,也有呼气、吸气:一個靈魂需要吸收另一個靈魂的感情,需要把這些感情化作自己的感情,然后再把這些變得更丰富的感情,送還給另一個靈魂。沒有這美妙的人際現象,也就沒有心靈的生机;那時心靈由于缺少空气,就會難受,就會衰萎。歐葉妮開始難受了。在她眼里,財富既不是一种勢力,也不是一种安慰;她只能依靠愛情、依靠宗教、依靠對未來的信念才能活命。愛情給她解釋永恒。她的心和福音書都告訴她:以后有兩個世界需要期待。她日夜沉浸在兩种無窮的思想之中,對于她來說,這也許是合二而一的。她退居到自己的內心,她愛別人,也自以為別人愛她。七年來,她的熱情向一切滲透。她鐘愛的財寶不是收益日增的几百万家當,而是夏爾的那只盒子,是挂在床頭的那兩幅肖像,是從父親那里贖來的那些首飾,她把它們像樣地攤在一塊棉墊子上,放在柜子的抽屜里,此外,還有嬸嬸的那個頂針,以前母親用過,現在她虔誠地、像珀涅羅珀做著活計等待丈夫歸來1那樣,戴著那個頂針繡花,這僅僅是為了要把這件充滿回憶的金器套在她的手指上。看來格朗台小姐決不會在服喪期間結婚。她出于真心的虔誠是眾所周知的。所以,克呂旭一家在老神父高明的指揮下只用無微不至的照顧來包圍有錢的女繼承人。每天晚上,她家的客廳里高朋滿座,都是當地最狂熱、最忠誠的克呂旭派,他們用各仲調門拚命地向女主人唱贊歌。她有隨從御醫,大司祭,內廷侍從,梳妝貴嬪,首相,尤其還有樞密大臣,一位無所不言的樞密大臣。倘若她要一名替她提裙邊的跟班,他們也會給她找來的。她成了女王,所有的女王得到的諂媚,都不如她得到的那樣丰富而巧妙。諂媚從來不會出自偉大的心靈,它是小人的伎倆,他們都縮身有術,能鑽進他們所趨附的那個人的要害部位。諂媚還意味著利益。所以那些天天晚上擠在格朗台小姐客廳里的人,才能圍著她轉,稱她為德·弗洛瓦丰小姐,而且有辦法把美妙絕倫的贊詞把她捧上天。這些眾口一詞的恭維,歐葉妮听了覺得很新鮮,起初她還臉紅,后來不知不覺地,她的耳朵習慣于听人家夸她美,盡管有些奉承話說得太露骨,她也不覺得刺耳;倘若有哪位初來乍到的人覺得她難看,她對這樣的非議就不會像八年前那樣不在乎了。后來她終于愛听她在對偶像膜拜時私下說的那類甜言蜜語了。就這樣,她逐漸習慣于被人捧為女王,習慣于看到她的宮廷里天天晚上朝臣如潮。德·蓬丰庭長是這個小圈子里的頭牌明星,他的机智,他的人品,他的教養,他的斯文,在這小圈子里受到不斷的贊揚。有人說,七年來,他的財產很見漲,蓬丰庄園至少有一万法郎年收入,而且跟克呂旭家的所有產業一樣,都被格郎台小姐大得沒邊的產業圍住了。“您知道嗎,小姐?”一位常客說道,“克呂旭家有四万法郎的年收入。”“還不算積蓄呢,”一位克呂旭派的老党羽,德·格里博古小姐接茬說道。“最近有位巴黎先生來找克呂旭,愿意把自己的事務所以二十万法郎的价錢讓給他,因為如果他能當上調解法庭的法官,他就得賣掉事務所。”“他想接替德·蓬丰先生當庭長呢,先做些舖墊,”德·奧松瓦爾太太說,“因為庭長先生要當法院推事了,然后再晉升為院長。他的門路多,早晚達到目的。”“是啊,他真是個人才,”另一位說。 “您說呢,小姐?”庭長先生竭力把自己打份得跟他想充當的角色般配。雖然年過四十,雖然他那張紫膛皮色、令人生厭的面孔,像所有吃司法飯的人的尊容一樣干癟,他卻打扮得像個小伙子,耍弄著藤杖,在德·弗洛瓦丰小姐家不吸一點鼻煙,來的時候總戴著白領帶,穿一件前胸打寬襉的襯衣,那神气就像公火雞的同族。他跟美麗的女繼承人說話的口气很親密:“我們親愛的歐葉妮!”總之,除了客人比過去多,除了摸彩換成打惠斯特牌,除了沒有格朗台夫婦二位的尊容,客廳里的場面跟我們故事開始時的昔日,几乎別無二致。獵狗們總是追逐歐葉妮和她的百万家當;不過今天的獵狗數量增多了,叫得也更好听了,而且是同心合力地圍住了獵物。要是夏爾從印度忽然回來,他會發現還是同一批人在追求同樣的利益。德·格拉珊太太認為歐葉妮的人品和心眼都是十全十美的,她一直跟克呂旭叔侄過不去。可是,跟過去一樣,歐葉妮仍然是這個場面的主角;也跟過去一樣,夏爾還是這里的人上人。不過,畢竟有些進步。從前庭長只在歐葉妮過生日和命名日才給她送鮮花,如今變得經常了。每天晚上,他給有錢的女繼承人一大束華麗的鮮花,高諾瓦葉太太有心當著大家的面把它插進花瓶,等客人,一走又偷偷地扔到院子的角落里去。開春的時候,德·格拉珊太太有意想攪亂克呂旭叔侄的美夢,跟歐葉妮提起德·弗洛瓦丰侯爵,說倘若歐葉妮肯通過婚約把侯爵的地產歸還給他的話,他就可以重振家業。德·格拉珊太太把貴族門第、侯爵夫人的頭銜叫得震天響,而且,由于把歐葉妮輕蔑的一笑當成贊同的表示,她到處揚言,說庭長先生的婚事不見得像有人想象的那樣進展順利。“雖然弗洛瓦丰先生五十歲了,”她說,“可是看上去不比克呂旭先生老气;不錯,他妻子死了,留下一堆孩子,但他畢竟是侯爵,早晚是法蘭西貴族院議員,眼下這個年月,找得著這种檔次的人家攀親嗎?我确實知道,格朗台老爹當年把他的全部產業都歸并到弗洛瓦丰,就有把自己的家族嫁接到弗洛瓦丰家譜上去的打算,這話他常常對我說的。他的心眼儿靈著呢,這老頭儿。” -------- 1見荷馬史詩《奧德賽記》。 “怎么,娜農,”歐葉妮有一天晚上臨睡時說:“他七年當中連一封信也不來?……” 正當這些事情在索繆發生的時候,夏爾在印度發了財。先是他帶去的那批貨賣得很順手。他很快就積攢到六千美元。赤道的洗禮使他丟棄許多成見;他發現,在熱帶地區和歐洲一樣,致富的捷徑是買賣人口。于是他到非洲海岸,做販賣黑人的生意,同時販運最有利可圖的商品,到為了求利而去的各類市場上做交易。他有生意方面進行的活動,不給他留一點空閒,唯一的念頭是發筆大財,回到巴黎去顯耀顯耀,同時攫取一個比落魄前更光彩的地位。在人堆里混久了,世面見得多了,又見識了相反的風俗,他的思想逐漸改變,終于變得怀疑一切。看到同一件事在這個地方被說成犯罪,在那個地方又被看作美德,于是他對是非曲直再沒有定見。不斷地追逐利潤,他的心冷了,收縮了,干枯了。格朗台家的血統沒有在他身上失傳。夏爾變得狠毒、貪婪。他販賣中國人、黑人、燕窩、儿童、吹鼓手;他大放高利貸。慣于在關稅上做手腳,使他對人權也不放在眼里。他到圣托馬斯賤价買進海盜的贓物,運到缺貨的地方去出售。初出門時,歐葉妮高貴純洁的形象,像西班牙水手供在船上的圣母像一樣,伴隨他在世道上奔波;他曾把生意上最初的成功,歸功于這溫柔的姑娘祝福和祈禱產生的法力;后來黑种女人、黑白混血女人、白种女人、爪哇女人、埃及舞女,他跟各色人种的女人花天酒地胡混,在不少國家有過放縱的艷遇之后,對于堂姐、索繆、舊屋、小凳以及在樓梯下過道里的親吻的回憶,給抹得一干二淨。他只記得破牆圍著的花園,因為那是他冒險生涯開始的地方;但是他否認這是他的家:伯父只是一條騙取他首飾的老狗;歐葉妮在他的心里、在他的思念里都不占地位,她只作為曾借他六千法郎的債主,在他的生意中占一席之地。這种行徑和這些思想說明了夏爾·格朗台杳先音信的緣由。在印度、在圣托馬斯、在非洲沿海、在里斯本、在美國,這位投机商為了不牽連本姓,起了一個假姓名,叫卡爾·西弗爾。這樣,他可以毫無危險地到處出沒了,不知疲倦、膽大妄為、貪得無厭,成為一個決心不擇手段發財、早日結束無恥生涯,以便后半世做個正人君子的人。由于這一套做法,他很快發了大財。一八二七年,他搭乘一家保王党商社的華麗的雙桅帆船“瑪麗·卡羅琳”號,回到波爾多。他有三大桶箍得嚴嚴實實的金末子,价值一百九十万法郎。他打算到巴黎換成金幣,再賺七八厘的利息。同船有位慈祥的老人,是查理十世陛下的內廷侍從,德·奧布里翁先生。他當年一時糊涂娶了個交際界芳名顯赫的女子,然而他的產業在西印度群島。為了彌補太太的揮霍,他到那里去變賣產業,德·奧布里翁夫婦的祖上是舊世家德·奧布里翁·德比什,這一世家的最后一位都尉早在一七八九年以前就死了。如今德·奧布里翁先生一年只有兩万法郎左右的進賬,膝下偏偏還有一個相當難看的女儿。由于他們的財產僅夠他們在巴黎的生活,所以做母親的想不給陪嫁。社交界的人都認為,任憑女界聞達有天大的本領,這种打算的成功希望恐怕极為渺茫。連德·奧布里翁太太本人看到女儿也几乎感到絕望,無論是誰,哪怕想當貴族迷了心竅的人,恐怕也不甘背上這個礙眼的包袱。德·奧布里翁小姐腰身細長像只蜻蜓;骨瘦如柴、弱不經風,嘴輕蔑地撇著,上面挂著一條太長太長的鼻子,鼻尖卻很肥大,平時鼻子蜡黃,飯后卻變得通紅,這种類似植物變色的現象,出現在一張蒼白而無聊的面孔的中央,顯得格外討嫌。總之,她的長相……一個三十八九歲的母親,倘若風韻猶存而且還有點野心的話,倒巴不得有這樣一個女儿在身邊守著。但是,為了補救那些缺陷,德·奧布里翁侯爵夫人教會女儿一种非常高雅的風度,讓她遵循一种衛生的方法,使鼻子暫時維持一种合理的皮色,還教會她打扮得不俗气,給她傳授一些漂亮的舉止和顧盼含愁的眼神,讓男人看了動心,甚至以為遇到了無處尋覓的天仙;她還給女儿示范腳上功夫,教她在鼻子放肆地紅起來的時候,及時地把腳伸向前面,讓人家鑒賞它們的小巧玲瓏;總之,她把女儿調教得相當有成績。用肥大的袖子,騙人的胸墊,四面鼓起、墊襯得十分仔細的長裙和束得很緊的腰身,她居然制造出了一些很耐人尋味的女性特征,真該把這些產品陳列在博物館里供母親們參考。夏爾很巴綿德·奧布里翁太太,她也正好想跟他套套近乎。好几個人甚至揚言,說漂亮的德·奧布里翁太太在船上的那些日子里不遺余力地釣上了金龜婿。一八二七年六月在波爾多下船后,德·奧布里翁夫婦和女儿跟夏爾在同一家旅館下榻,又一起動身去巴黎。德·奧布里翁的宅第早已抵鉀出去,夏爾要設法贖回來。岳母已經聲稱她樂于把底下的一層讓女儿女婿居住。她倒不像德·奧布里翁先生那樣有門戶之見,她已經對夏爾·格朗台許愿,要為他奏請仁慈的查理十世,諭准夏爾·格朗台改姓德·奧布里翁,并享用侯爵家的爵徽,而且只要在奧布里翁弄到一塊价值三万六千法郎的世襲領地,夏爾就可以承襲德·比什都尉和德·奧布里翁侯爵的雙重頭銜。兩家的財產合在一起,彼此和睦相處,再加上宮廷閒差的俸祿,德·奧布里翁府一年也可以有十几万法郎的收入。“有了十万法郎的年收入,又有貴族的頭銜和門第,出入宮廷,因為我會設法給您弄一個內廷侍從的職銜的,那時,您想做什么就能做什么了,”她對夏爾說,“您可以當行政法院審查官,當省長,當大使館秘書,當大使,由您挑。查理十世對德·奧布里翁恩寵尤加,他們從小就認識。” 野心勃勃的夏爾經這女人一再點撥,竟飄飄然起來。巧妙的手把這些希望送到他的眼前,而且是用將心比心的体己話的方式,所以他在船上就憧憬自己的前程。他以為父親的事情早已由伯父了結,覺得自己已經平步青云地闖進了人人都想進入的圣日耳曼區,靠瑪蒂爾德小姐的藍鼻子的福佑,像當年德呂一家搖身一變成為布雷澤侯爵府一樣,他也將以德·奧布里翁伯爵的身份衣錦榮歸。他出國時王政复辟還沒有站住腳跟,如今卻繁榮得令人眼花繚亂,想到當貴族何等光彩,他在船上開始的醉意一直維持到巴黎。他橫下一條心,為了把他自私的岳母已經讓他看到一些眉目的高官厚祿弄到手,他決定不擇手段。在這個光輝燦爛的遠景中,他的堂姐只不過是小小的一點。他又見到了安奈特。以社交女流之見,安奈特力勸老朋友攀這門親,而且答應支持他的一切野心活動。安奈特樂得讓夏爾娶一個既丑又可厭的小姐,因為在印度闖蕩這几年,把夏爾鍛煉得很有誘惑力。他的皮色晒黑了,舉止變得堅決而大膽,跟那些習慣于決斷、作主和成功的人一樣。看到自己可以在巴黎當個角色,夏爾覺得巴黎的空气呼吸起來都比以前痛快。德·格拉珊听說他已回國,并且就要結婚,還發了財,便來看他,想告訴他再付三十万法郎便可了結他父親的債務。他見夏爾正在跟珠寶商會談;先前夏爾向珠寶商定了一批首飾作為給德·奧布里翁小姐的聘禮,珠寶商于是給他拿來了首飾的圖樣。雖然夏爾從印度帶回了富麗的鑽石,但是鑽石的鑲工,新夫婦要置備的銀器和金銀珠寶的大小件首飾,還得花費二十多万法郎。夏爾接待了德·格拉珊,他不記得他是何許人,那態度跟時髦青年一樣蠻橫,畢竟他在印度跟人家決斗過几次,打死過四名對手。德·格垃珊已經來過三次,夏爾冷冰冰地听他說,然后,他并沒有完全弄清事情的原委,就回答說:“我父親的事不是我的事。多承您費心,我很感激,只是無法領情。我汗流浹背掙來的兩百來万,不是准備用來甩到我父親的債主們的頭上的。” “要是几天之內有人宣告令尊破產呢?” “先生,几天之內,我將是德·奧布里翁伯爵。您弄明白了,這件事將与我完全無關。再說,您比我清楚,一個有十万法郎年收入的人,他的父親決不會破產,”說著,他客气地把德·格拉珊爵爺推到門口。 那一年的八月初,歐葉妮坐在那張曾与堂弟海誓山盟的小凳上,每逢晴天,她總來這里吃飯的。那天秋高气爽,陽光明媚,可怜的姑娘不禁把自己的愛情史上的大小往事以及隨之而來的种种災禍一件件在回憶中重溫。太陽照著那面到處開裂几乎要倒塌的美麗的院牆。雖然高諾瓦葉一再跟他的女人說,這牆早晚要壓著什么人的,可是想入非非的女東家就是禁止別人去翻修。這時郵差敲門,遞給高諾瓦葉太太一封信。她赶緊給主人送來,說:“是您天天等的那封信嗎?” 這話在院子和花園間的牆壁中振蕩,更強烈地震響在歐葉妮的心中。 “巴黎!……是他。他回來了。” 歐葉妮臉色發白,拿著信愣了一會儿。她心跳得太厲害,簡直不能拆閱。大高個娜農站著不動,兩手叉腰,快樂從她晒黑的臉上的溝溝縫縫里,像煙一樣冒出來。 “看信哪,小姐……” “啊!娜農,他是從索繆走的,為什么回到巴黎呢?” “看了信,您就知道了。” 歐葉妮哆嗦著拆信,里面掉出一張匯票,在索繆的德·格拉珊太太与科雷合辦的銀號取款。娜農撿了起來。 親愛的堂姐…… “不叫我歐葉妮了,”她想,心頭一陣發緊。 您…… “他以前對我是稱你的!” 她合抱著手臂,不敢往下看,大顆眼淚涌了上來。 “他死了?”娜農問。 “那就不會寫這封信,”歐葉妮說。 她讀的全信如下: 親愛的堂姐,您若知道我事業成功,相信您一定會高興的。托您的福,我發了財,回來了。我遵從了伯父的指點。他和伯母的去世,我是剛由德·格拉珊先生告知的。父母去世是回歸自然,我們理應承繼他們。我希望您現在已經節哀。什么都無法抗拒時間,我深有体會。 是的,親愛的堂姐,對于我來說,不幸的是,幻夢時節已經過去。有什么辦法!在走南闖北、各地謀生時,我對人生作了反复思考。遠行時我還是孩子,歸來時我已成大人。今天我想到許多過去不曾想過的事。您是自由的,堂姐,我也還是自由的;表面上,沒有任何牽制能妨礙咱們實現當初小小的計划;但是我生性太坦誠,無法向您隱瞞我目前的處境。我沒有忘記我不屬于我自己; 我在漫長的旅程中始終記得那條木板小凳……” 歐葉妮好像身子底下碰到了燃燒的炭,直跳起來,坐到院子里石階上去。 ……那條木板小凳,咱們坐著發誓永遠相愛,我還記得那過道,那灰色的客廳,閣樓上的我的臥室,以及您出于細心的關怀,給于我的資助的那個夜晚。您的資助使我的前途平坦多了。是的,這些回憶支持了我的勇气,我常想,在我們約定的那個鐘點,您一定像我常常想念您那樣也在想念我。您在九點鐘看天上浮云了嗎?看了,是不是?所以,我不想辜負對我來說是神圣的友誼; 不,我不應該欺騙您。現在,有一門親事完全符合我對婚姻的理想。在婚姻中,愛情只是虛幻。今天,經驗告訴我,結婚必須服從一切社會法則和結合一切世道所主張的習俗。咱們之間,先是有年齡的差別,將來對您或許比對我影響更大,且不說您的生活方式、教養和習慣同巴黎的生活完全不适應,也跟我今后的抱負顯然格格不入。我的計划之一是要維持一個場面顯赫的家,接待許多賓客,記得您卻喜歡過一种溫馨安靜的生活。不,下面我要說得更坦白些,請您對我的處境作出仲裁;您也應該知道這些,您有權利作出判斷。如今我一年有八万法郎的收入,這筆財產使我能与德·奧布里翁家攀親,若与他們家的十九歲的獨生女儿結婚,她可以給我帶來姓氏、爵銜、內廷侍從的職稱以及聲望顯赫的地位。我實言相告,堂姐,我根本不愛德·奧布里翁小姐;但是,同她結婚,我就能保證我的儿女將享有一個社會地位,這對將來,好處多得無法計算:如今王權思想一天比一天更吃香。几年后,等我的儿子成為德·奧布里翁侯爵,擁有年收入四万法郎的長子繼承產業,他就可以在政府里得到稱心的官職。我們應為儿子盡責。堂姐,您看,我是多么坦誠地向您陳述我的心情,我的希望和我的財產狀況。七年的离別,您可能已忘卻咱們當年的幼稚行為; 可是我卻沒有忘記您的寬宏,也沒有忘記我的諾言,每句話我都記得,甚至最不經意說出的話我都沒有遺忘,換一個不像我這樣認真,不像我這樣童心未泯、心地正直的年輕人,恐怕早已置諸腦后了。我之所以告訴你我現在想締結世俗婚姻,是為了把我自己完全交付給您,听候您的發落,由您來為我的命運作主,但我對少年時咱們相愛的往事從未忘怀,您如認為我必須拋棄我對社會的野心,那我就心甘情愿地滿足于那种朴素而純洁的幸福,您已經讓我領受過那种幸福的情景,确是很感人肺腑的…… 您忠實的堂弟 夏爾。 夏爾·格朗台嘴里哼著輕歌劇的曲調,得意地簽署了自己的名字。 “天殺的!這叫耍手段,”他自言自語說。找到匯票之后,他又在信下注上一筆: 又及:附上匯票一張,開您的抬頭,請向德·格拉珊銀行照兌八千法郎,用黃金支付,這是您慨慷借給我的六千法郎的本利。另有几件禮物因裝在托運的箱子里,尚未從波爾多送達,待運到后奉上,以表示我對您的永遠的感激。至于承您保管的梳妝盒,請交驛站郵寄至巴黎伊勒蘭—貝爾坦街德·奧布里翁府收。 “交驛站郵寄!”歐葉妮說,“我為這件東西都甘心千刀万剮,竟要我交驛站郵寄!” 可怕呀,好比天塌地陷!船沉了,在希望的茫茫大海上沒有留下一截繩索,一塊木板。有些女人發覺自己已被遺棄,會把心上人從情敵的手中奪回來,把情敵殺死,逃往天涯海角,上斷頭台,或者自進墳墓。這當然很壯烈;這种罪行的動机出自崇高的激情,人性的法庭無從回避。另有一些婦女卻低頭默忍,逐漸消沉,她們逆來順受,以淚洗面,在寬恕、祈禱和回憶中度過殘生,直到咽下最后一口气。這就是愛情,真正的是情,天使的愛情,在痛苦中生,在痛苦中死的高傲的愛情。歐葉妮讀了那封令人顫栗的可怕的信之后,就產生這樣的感情。她抬眼望望蒼天,想到了母親最后的遺言;像有些垂死的人一樣,母親把前途看得很透很清。接著,歐葉妮想起母親的死和先知般的一生,便轉瞬領悟到自己整個的命運。她只有展翼飛向蒼天,以祈禱了卻自己的殘生,直到解脫。 “被母親說中了,”她哭著自語道,“受苦,直到死。” 她緩步從花園走進客廳。她一反平時的習慣,避開過道;但她在這灰色的客廳里仍見到了保留堂弟回憶的東西,壁爐架上仍放著小碟子,她每天早餐時總要用到它,還有那只賽夫勒古窯的瓷糖缸。那天上午對她真是重要至极,發生了多少大事!娜農通報教區神甫來訪,他是克呂旭的親戚,關心德·蓬丰庭長的利益。几天前,克呂旭老神父要他純粹從宗教意義上跟格朗台小姐談談結婚的義務。歐葉妮見到本堂神甫,還以為他來收每月布施給窮人的一千法郎,所以叫娜農去拿錢;本堂神甫笑了: “小姐,今天我來跟您談一位索繆全城關心的姑娘,可怜她不知愛惜自己,沒有按基督教的方式生活。” “上帝呀!神甫先生,您來的這會儿我實在無法想到左鄰右舍,我正自顧不暇呢。我非常不幸,只有教堂才是我躲避災難的場所;教堂有寬大的胸怀,容得下我們的全部痛苦,有丰富的感情,供我們汲取而不必擔心汲盡。” “哎,小姐,我們關心那位姑娘,也就關心您。請听我說。如果您想使自己的靈魂得救,有兩條道路可供選擇:要末出家,要末遵循世俗法則。服從您天國的命運或者服從您塵世的命運。” “啊!您恰好在我想听取指教的時候來指教我。是的,是上帝差您來的,先生。我要告別塵世,在沉默和隱居中只為上帝了此殘生。” “孩子,您要下這么激烈的決心,必須作長久的思考。結婚是生,出家等于死。” “死就死,馬上死才好呢,神甫先生,”她激動得讓人害怕。 “死?但是您對社會有不少重大的義務還沒有盡到呢,小姐。您難道不是那些窮孩子們的慈母嗎?冬天,您給他們御寒的衣裳和取暖的木柴,夏天您給他們工作。您的家產是一筆應該償還的債款,您神圣地接受了這筆家產。躲進修道院未免太自私;終身做老姑娘又實在不應該。首先,您能單獨管理這么大的家產嗎?您也許會敗掉的。說不定您會遇到打不完的官司,您會被無法解決的困難弄得焦頭爛額。相信您的引路人的話吧:丈夫對您有用,您應當保全上帝的恩賜。我是把您當听話的小羊才跟您說這番話的。您愛上帝愛得這樣真誠,不能不在俗世修得靈魂永生,因為您是俗世最美的一种點綴,您為俗世作出圣洁的榜樣。” 正說著,忽然仆人通報德·格拉珊夫人來訪。她來是出于報复心和极度的絕望。 “小姐,”她說,“啊!本堂神甫先生也在。那我就不說了。 我本來是跟您說事儿的,顯然你們在作重要的談話。” “太太,”本堂神甫說,“你們談吧,我告辭了。” “哦!神甫先生,”歐葉妮說,“您過一會儿再來?眼下我很需要您的支持。” “啊,可怜的孩子,”德·格拉珊太太說。 “您的意思是……?”格朗台小姐和神甫齊聲問道。 “難道我不知道您的堂弟已經回國而且要跟德·奧布里翁小姐結婚嗎?……女人決不會這么糊涂。” 歐葉妮漲紅了臉,一聲不吭,但她打定主意學父親的樣,不動聲色。 “哎,太太,”她以嘲弄的口吻說道,“我倒說不定很糊涂呢。我听不懂您的話,請您當著神甫先生說說吧,您知道他是我的心靈導師。” “那好,小姐,這是德·格拉珊給我的來信,您看看吧。” 歐葉妮看到信上這樣寫道: 賢妻如晤:夏爾·格朗台從印度歸來,抵巴黎已一月…… “竟有一個月了,”她想道,不禁垂下握信的手。停了一會儿,她又往下看: ……我白跑兩次,才見到這位未來的德·奧布里翁子爵。 雖然巴黎滿城風雨在議論他們的婚事,教堂也貼出 了他們將行婚禮的預告…… “那么,他寫信給我的時候一切都已經……”歐葉妮不敢想下去,也沒有像巴黎女子那樣罵一聲“臭無賴!”但是,雖沒有表示出來,她內心的蔑視卻是不折不扣的。 ……這樁婚事其實還渺茫;侯爵決不會把女儿嫁給一個破了產的人的儿子。我特意告訴他,他的伯父和我如何費盡心机料理他父親的后事,又如何巧使手段穩住債權人直到今天。不料這混小子竟有臉對為他的利益和名譽日夜操了整整五年的心的我,回答說他父親的事不是他的事。一般訴訟代理人真有權按債款總數的十分之一,向他索取三、四万法郎的酬金。不過,且慢,從法律上說,他還欠債主一百二十万法郎呢,我要讓債權人宣告他父親破產。我當初接手此事,只憑格朗台那條老鱷魚的一句話,而且我已代表格朗台家族,向債權人許下不少愿。德·奧布里翁子爵固然不在乎自己的名譽,我對自己的名譽卻是十分看重的。所以我要向債權人解釋自己的立場。但是,我對歐葉妮小姐敬重至极,在當初兩家相處甚篤的時候,甚至有過向她提親的想法,所以我不能在行動之前不讓你先跟她打聲招呼…… 讀到這里,歐葉妮不往下讀了,冷冷地把信交還給德·格拉珊太太:“謝謝您,”她說,“這好說……” “您這會儿不僅說的話而且連聲調都跟您已故的父親一模一樣。”德·格拉珊太太說。 “太太,您要給我們八千一百法郎的金子呢,”娜農說。 “不錯;勞駕跟我走一趟吧,高諾瓦葉太太。” “神甫先生,”歐葉妮正要表達的想法,使她的鎮靜格外高貴,她問:“婚后保持童貞算不算罪過?” “這是一個認識問題,我還不知道如何解答。倘若您想知道鼎鼎大名的神學家桑切斯在他的《神學津梁》的《論婚姻》中是如何說的,我可以在明天告訴您。” 神甫走后,格朗台小姐上樓到她父親的密室獨坐了一整天,吃晚飯時,不顧娜農一再催促,她都不肯下樓。直到晚上常客們登門的時候,她才露面。格朗台家的客廳從來沒有像今晚那樣高朋滿座,夏爾回國以及他愚蠢地變心的消息很快傳遍了全城。但是,盡管來客們細心觀察,他們的好奇心卻得不到滿足。對此早有所料的歐葉妮,雖然內心沸騰著慘痛之情,臉上卻鎮靜自如,沒有泄漏半點。她居然以笑臉,來回答用傷感的目光或語言向她表示關切的人。她終于學會用禮貌的面紗遮掩自己的凄苦。九點鐘光景,牌局結束,打牌的人一面算清賭賬,一面談論最后几把惠斯特牌;他們离開牌桌,加入聊天的圈子。就在客人們起身告辭准備走出客廳的時候,發生了一樁震動索繆,惊動全區,傳遍周圍四省的戲劇性事件。 “請先別走,庭長先生,”見德·蓬丰先生起身拿手杖,歐葉妮說。 听到這話,人數眾多的客人個個都不禁一怔。庭長臉色發白只好坐下。 “几百万家當歸庭長了,”德·格里博古小姐說。 “明擺著,德·蓬丰庭長要同格朗台小姐結婚了,”德·奧松瓦爾太太叫起來。 “這才是牌局里最妙的一著呢,”神父說。 “贏了個大滿貫,”公證人說。 各有各的說法,人人妙語雙關,看到女繼承人像登上寶座的活神仙,高踞于百万家私之上。九年前開演的大戲今天才有結局。當著全索繆人的面,單單叫庭長留下,這不等于宣告要嫁給庭長嗎?庄嚴格講究体統的小城市里,這類出格的舉動就是最庄嚴的許諾。 “庭長先生,”歐葉妮在客人散盡之后,聲音激動地說,“我知道您看中我什么。您得發誓,只要我活著,您讓我有行動的自由,永遠不跟我提婚姻給您什么權利之類的話。您答應這一點,我才嫁給您。哦!”看到他跪了下來,歐葉妮又說道,“我的話還沒有沒完。我不應該瞞著您。我心里有一种感情是消滅不了的。我能給予丈夫的只有友誼:我不想傷害丈夫的感情,也不肯違背我的心愿。但是,您芒幫我這么一個大忙,您就能得到我的婚約和我的財產。” “您知道,為您我什么都干,”庭長說。 “這儿有一百五十万法郎,庭長先生,”她從怀里掏出法蘭西銀行的一百股的股票,“您去一趟巴黎,不是明天,也不是今天夜里,而是現在就動身。去找德·格拉珊先生,把我叔叔的全部債權人的名單弄來,然后召集他們,把我叔叔遺下的債務,按五厘計息,從借債之日到償清之日足算,把本金和利息全部還清,最后,要他們立一張總收据,經過公證,手續必須齊備。您是法官,我把這件事只托付給您一個人辦。您是個仗義的、講交情的人,我將憑您的一句話,在您的姓氏的庇護下,渡過人生的艱險。咱們以后相互寬容。您和我們相識多年,關系跟親戚差不多,您不會讓我受苦吧?” 庭長扑倒在万貫家財的女繼承人腳前,又高興又難受,激動得哆嗦不已。 “我當您的奴隸!”他說。 “您收据拿到手之后,先生,”她冷眼看他一下,說,“您就把收据和全部債据交給我的堂弟,另外再把這封信也交給他。等您一回來,我就履行諾言。” 庭長知道,他是從一場失戀中得到格朗台小姐的,所以他盡快完成使命,以免夜長夢多,不讓情侶有空言歸于好。 德·蓬丰先生一走,歐葉妮便倒在椅子里哭成一團。一切都完了。庭長登上驛車,明晚就可以到達巴黎。第二天一早,他便去見德·格拉珊先生。法官召集債權人到存放債券的公證人的事務所碰頭,居然沒有一位不來。盡管這都是些債主,不過說句公道話,他們都到得很准時。德·蓬丰庭長代表歐葉妮小姐把所欠本金和利息全部還清。照付利息一事在巴黎商界成為轟動一時的美談。收据簽署登記之后,庭長又根据歐葉妮的吩咐,送了五万法郎給德·格拉珊,算是酬謝他多年的費心。最后庭長登上德·奧布里翁府邸,那時夏爾正被岳丈說了一頓,心情沉重地回到自己的房間。老侯爵剛才跟他把話挑明:只有等到紀堯姆·格朗台的債務全部償清之后,他才能把女儿嫁給他。 庭長轉交給夏爾如下的信: 堂弟大鑒:茲托德·蓬丰先生轉交叔父債務已全部償清的收据,以及我已收到您歸還我全部墊款的收据,請查收。我已听到破產的傳聞……我想,破產者的儿子或許不能娶德·奧布里翁小姐。是的,堂弟,您對我的思想和舉止的評述,确有見地:我無疑不具備上流社會所需一切,我既不會打上流社會的算盤,也不懂上流社會的風俗,無法給您以您所期待的樂趣。您為了社會約定俗成的規矩,犧牲了咱們的初戀,但愿您稱心如意。為了成全您的幸福,我所能做的,莫過于獻上您父親的聲譽。再見,您的堂姐永遠是您的忠實的朋友, 歐葉妮。 野心家從庭長手里接過正式文件,情不自禁地叫出聲來。 庭長莞爾一笑。 “咱們可以相互宣告喜訊了,”他說。 “啊!您要同歐葉妮結婚?好啊,我很高興,她是好人。 但是,”他突然心頭一亮,問道,“她很有錢吧?” “四天以前,”庭長話里帶刺地答道,“她的財產大約一千九百万;可如今只有一千七百万了。” 夏爾一听怔住了,望著庭長。 “一千七……百万……” “一千七百万,是的,先生。格朗台小姐和我,結婚之后,合在一起一年總共有七十五万法郎的收入。” “親愛的姐夫,”夏爾的心情稍為平复了些,說,“咱們今后可以相互提攜了。” “一言為定!”庭長說,“還有,有一只盒子也是非當面交給您不可的,”說著,他們梳妝盒放到桌上。 “哎!親愛的,”德·奧布里翁侯爵夫人進來,沒有注意到克呂旭,“剛才可怜虫德·奧布里翁先生跟您說的話,您可別往心里去,他是給德·旭里歐公爵夫人迷昏了頭。我再說一遍,什么也擋不住您的婚事……” “是擋不住的,太太,”夏爾回答說,“我父親以前欠下的四百万的債款,昨天已全部還清。” “現款?” “連本帶息,分文不欠。我就要為父親恢复名譽。” “您太傻了!”岳母叫起來。“這位先生是誰?”她忽然看到克呂旭,便湊到女婿耳邊問道。 “我的經紀人,”他低聲回答。 侯爵夫人傲慢地向德·蓬丰先生打了個招呼,出去了。 “咱們已經相互提攜了,”庭長拿起帽子,說道,“再見,我的內弟。” “他取笑我呢,這只索繆的臭八哥。我恨不能一劍戳進他的肚子。” 庭長走了。三天后,德·蓬丰回到索繆,公布了他与歐葉妮的婚事。半年之后,他當上了安茹法院推事。离開索繆前,歐葉妮把珍藏多年的首飾,再加上堂弟還他的八千法郎的黃金,統統回爐,做成一只純金圣体盒,送給教區教堂,她在那里曾經為他向上帝禱告過多少次呀!她在安茹和索繆兩地輪著住住。她的丈夫對某次政局的變化出了大力,故而當上高等法院的庭長,几年后又晉升為院長。他耐著性子等待大選,好在國會占有一席。他已經眼紅貴族院的席位了,到那時…… “到那時他好跟國王彌兄道弟了,”娜農說;大高個娜農,高諾瓦葉太太,索繆城里的中產階級,听到女東家跟她說到日后的顯赫,不禁冒出了這么一句大實話。然而,德·蓬丰院長先生(他最終已取消祖姓)的滿腹抱負,并未實現。在當上代表索繆的國會議員之后,僅僅一星期,他就死了。天网恢恢,明察秋毫的上帝從不罰及無辜,這次無疑是懲罰他太工于算計,鑽了法律的空子。在訂婚約的過程中,由克呂旭參謀,條文訂得极為細到:“倘若無儿女,則夫婦雙方的財產,包括動產与不動產,毫無例外,均不予保留,悉數以互贈形式合在一起;如一方去世,免除遺產登記手續,因唯免除該手續才不至損害繼承人或權益持有者,須知該財產互贈實為……等等,等等。”這一條款足可解釋為什么院長始終尊重德·蓬丰夫人的意志与獨居。女人們把院長說成最善解人意的男子漢,同情他,而且往往譴責歐葉妮的痛苦和痴情。女人們要是議論哪個女人凶短長,照例總是最刻毒的。 “德·蓬丰太太准是病得很厲害,不然怎么能讓丈夫獨居呢?可怜的女人!她會很快治好嗎?她到底什么病?胃潰瘍還是癌症?她為什么不去看醫生?她的臉色發黃好久了;該去請教巴黎的名醫。她怎么不想要孩子呢?据說她很愛她的丈夫,那么,像他那樣的地位,她怎么能不給他生個繼承家業的后代呢?難道您不知道這事太可怕了嗎?要是她只是任性才那樣,真是罪過了,可怜的院長!” 一般獨居的人通過長期的沉思默想,通過對周圍事物的細致入微的觀察,會增長敏銳的心眼儿,歐葉妮不僅長了這樣的心眼儿,再加上她遭遇不幸,又有了最后的教訓,早已把一切看得很透。她知道庭長巴不得她早死,好獨占那份巨大的家產;上帝更心血來潮地湊趣,把庭長的兩位當公證人和當神父的叔叔召上了天國,他們的家產因繼承而更增多了。歐葉妮只覺得庭長可怜,他尊重歐葉妮怀抱的無望的痴情,并把這看作最牢靠的保證,因為倘若生下儿女,院長自私的希望和野心勃勃的快樂不就完蛋了嗎?老天爺懲罰了他的算計和寡廉鮮恥的無情,替歐葉妮報了仇。上帝把大把大把的黃金扔給了被黃金束縛住手腳的女囚徒,而她對黃金視若糞土,一心向往天國,怀著神圣的思想,過著虔誠和悲天憫人的日子,不斷地暗中接濟窮人。德·蓬丰太太三十三歲時成了寡婦,年收入高達八十万法郎,依然很有風韻,不過那是四十上下女子的美。她的臉色洁白、悠閒、安詳。她的聲音甜美而沉著,她的舉止朴實。她具有被痛苦造就的一切高貴的气質和從未被塵世玷污過自己靈魂的那种人的圣洁思想,不過她也有老處女的刻板和內地狹隘生活養成的小气的習慣。雖然一年有八十万法郎的收入,她卻始終過著可怜的歐葉妮·格朗台當年過的儉朴生活,非到以前父親允許客廳生火的日子她才生火,而且熄火的日子也嚴格按照她年輕時父親立下的老規矩。她始終穿得跟她母親當年一樣。索繆的那幢舊宅,沒有陽光、沒有溫暖、始終陰暗而凄涼的房屋,就是她一生的寫照。她精打細算地積攢一年年的收入,倘若沒有仗義疏財的善舉,她真有點像惡意中傷者流所說過于吝嗇了。但是一個個虔誠的慈善机构,一所養老院,几所教會小學,一座藏書丰富的圖書館,每年都給責備她愛財的某些人提出有力的反證。索繆的几座教堂靠她的捐助進行了裝修。德·蓬丰太太——有人挖苦地稱她為小姐,受到一般人宗教般的敬仰。這顆高貴的心只為脈脈溫情而跳動,卻不得不屈從人間利益的盤算。金錢用它冰冷的顏色沾染了她超脫的生活,并使這位充滿感情的女子對感情產生戒心。 “只有你愛我,”她對娜農說。 這位女士的手包扎過多少家庭的隱蔽的傷口啊。歐葉妮在數不盡的善舉義行的伴隨下走向天國。她的心靈的偉大使得她所受教育的卑微和早年習气的狹隘都顯得不足挂齒。這就是歐葉妮的故事,她在世俗之中卻不屬于世俗,她是天生的賢妻良母卻沒有丈夫、沒有儿女、沒有家庭。近來,人們又在向她提親。索繆人密切關注著她和德·弗洛瓦丰侯爵先生,因為德·弗洛瓦丰一家人又像當年克呂旭家的人一樣開始包圍這位有錢的寡婦。据說娜農和高諾瓦葉居然是護著侯爵的,這真是無稽之談。不論娜農還是高諾瓦葉,他們都沒有足夠的聰明,能看透這世道的敗坏。 一八三三年九月寫畢于巴黎。 ------------------ 一鳴掃描,雪儿校對 轉載請保留,謝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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