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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一章 結局


  此時,施穆克買了花,帶了點心,几乎樂滋滋地給多比納的孩子送去。
  “我送點心來了!……”他面帶微笑說。
  這是三個月來在他唇間出現的第一個微笑,誰見了都會怦然心動。
  “不過有個條件。”
  “您太好了,先生。”母親說。
  “小姑娘得親我一下,把花插到頭發里,就像德國小姑娘那樣編在發辮里。”
  “奧爾伽,我的女儿,先生要你怎樣你就怎樣,听話……”女引座員神情嚴肅地說。
  “別指責我的德國小女孩!……”施穆克嚷叫著,他在這個小姑娘的身上看到了他可愛的德國。
  “所有東西都讓三個搬家工給挑來了!”多比納走進屋子說。
  “啊!”德國人說,“我的朋友,這是兩百法郎,拿去開銷。您可真有一個好女人,您以后會娶她的,是嗎?我給您一千埃居……另給小姑娘一千埃居做陪嫁,您把它存在她的名下。還有,您不用再當差了……您馬上就要當戲院的出納……”
  “我,給我博德朗老爹的位置?”
  “是的。”
  “誰跟您說的?”
  “戈迪薩爾先生!”
  “噢!簡直要讓我樂瘋了!……——呵!洛薩莉,這下戲院的人要气死了!……可這不可能吧。”他又說道。
  “可不能讓我們的恩人住在小閣樓上……”
  “噢!我活不了几天了!”施穆克說,“這就很好了!……再見!我上公墓去……看看他們把邦斯安排得怎么樣了……
  還要給他的墳墓預訂一些花!”
  卡繆佐·德·瑪維爾太太無比焦急。弗萊齊埃正在她家跟戈代夏爾及貝爾迪埃磋商。公證人貝爾迪埃和訴訟代理人戈代夏爾認為那份當著兩個證人的面由兩個公證人立的遺囑是無可辯駁的,因為萊奧波爾德·昂納坎的措辭十分明确。在正直的戈代夏爾看來,即使施穆克有可能被他現在的法律顧問蒙騙住,但最終一定會醒悟過來,哪怕是受某個律師的點撥,因為有不少律師,為了出人頭地,常有高尚正直的不俗表現。兩位司法助理离開了庭長太太家,臨走時勸她要提防弗萊齊埃,不用說,他們倆早已摸過弗萊齊埃的底細。此時,弗萊齊埃辦完封存手續回來,正在庭長的書房起草傳票。原來兩位司法助理覺得這件事卑鄙齷齪,拿他們的話說,庭長千万不能陷進去,為了能向德·瑪維爾太太表明自己的觀點,而又不讓弗萊齊埃听到,所以剛才讓庭長太太把弗萊齊埃支進了庭長的書房。
  “喂,太太,兩位先生呢?”從前在芒特的訴訟代理人問。
  “走了!……臨走時讓我放棄這件事!”德·瑪維爾太太回答說。
  “放棄!”弗萊齊埃強壓住心頭的怒火,說道,“您請听,太太……”
  接著,他念起了下面這份文書:
  根据×××的請求……(贅言從略):
  鑒于巴黎公證人萊奧波爾德·昂納坎与亞力山大·克洛塔會同定居巴黎的外籍證人布魯訥与施瓦布受立之遺囑已送呈初級法院院長之手,根据此遺囑,邦斯先生,已故,侵害起訴人,即邦斯先生之法定的自然繼承人的利益,將其財產贈于德國人施穆克先生;
  鑒于起訴人有足夠證据表明此遺囑實為采用卑鄙伎倆和不法行為所得;立遺囑人生前有意將財產贈与起訴人德·瑪維爾先生之女塞茜爾小姐,數位有聲望人士可為此作證;又因此遺囑是在立遺囑人身体虛弱,神志不清之時強行索取,起訴人要求予以廢除;
  鑒于施穆克先生為奪取這一概括遺贈,私自軟禁立遺囑人,并阻扰其親屬探望死者,而且達到目的后,便忘恩負義,惡行昭著,引起樓里房客与鄰里之公憤,居民區的全体居民均可為此作證,當時,他們恰正為立遺囑人居住的樓房的看門人送葬;
  鑒于另有更為嚴重之罪行,起訴人正在搜集證据,將于日后向法官先生當面陳述;
  故本執達史(略)依法傳喚施穆克先生(略)到庭听候法院第一庭的法官審判,由昂納坎与克洛塔律師受立之遺囑顯然為欺詐所得,宣判無效,不具備法律效力;另,鑒于起訴人已于今日正式向法院院長提出請求,反對由施穆克先生執管遺產,本執達史反對施穆克先生享有概括遺贈財產承受人之資格和法定權利。此件之副本已送達施穆克先生,費用為……(下略)。
  “我知道那個人,庭長太太,等他讀了這張傳票,准會讓步的。他會去向塔巴洛先生求教:塔巴洛一定會讓他接受我們的主張!您給一千埃居的終身年金嗎?”
  “當然,我恨不得現在就把第一期的錢給付了。”
  “三天之內一定辦妥……這張傳票會把他弄得惊慌失措的,他正在痛苦之中,那個可怜的家伙,他确實很怀念邦斯。
  邦斯的死真傷了他的心。”
  “發出的傳票還可以收回來嗎?”庭長太太問。
  “當然,太太,隨時可以撤回。”
  “那么,先生,”卡繆佐太太說,“去辦吧!盡管去辦吧!不錯,您為我爭取的那份財產值得這樣干!我已經安排好維代爾辭職的事,可您要給他六万法郎,就從邦斯的遺產中支付。這樣的話,您瞧,就非得成功不可了……”
  “您對他辭職有把握嗎?”
  “有,先生;維代爾先生很信賴德·瑪維爾先生……”
  “哦,太太,我已經為您省掉了六万法郎,本來准備給那個卑鄙的女門房茜博太太的。不過,給索瓦熱女人的那個煙草零賣執照,我還是要的,另外,還得把巴黎盲人院那個空缺的主任醫師位置給我朋友布朗。”
  “一言為定,這都安排妥了。”
  “那好,全都成了……大家都在為您辦這件事,連戲院經理戈迪薩爾都在忙,我昨天去找過他,他答應我一定好好收拾那個有可能攪亂我們計划的當差。”
  “噢!我知道,戈迪薩爾先生對博比諾家一貫忠心耿耿。”
  弗萊齊埃走出門外,不幸的是,他沒有碰上戈迪薩爾,那份要人命的傳票很快發了出去。
  弗萊齊埃走了二十分鐘之后,戈迪薩爾上門把他跟施穆克的談話稟報給了庭長太太,庭長太太听了有多高興,是所有貪心十足的人都能理解的,當然,所有正直的人們,對此一定會深惡痛絕。庭長太太完全贊同戈迪薩爾的安排,對他感激不盡,覺得他的看法很有見地,幫她打消了心頭的一切顧慮。
  “庭長太太,”戈迪薩爾說,“來的時候,我心里在想,那個可怜的家伙即使有了錢,也不知道該怎么辦!那人就像古時的族長一樣淳朴。太天真了,那是德國人的本性,像稻草人,簡直可以把他當作蜡制的小耶穌像放在玻璃罩里!……在我看來,給他兩千五百法郎的年金,就已經叫他犯難了,您是想促動他過一過放浪的生活……”
  “就因為悼念我們的舅舅,便給那個當差一大筆錢,這心地實在高尚。我至今還在遺憾,那件小事把邦斯先生和我弄翻了;當時要是他回頭的話,一切都會原諒他的。您不知道我丈夫多么想念他,德·瑪維爾先生沒有得到他去世的消息,痛苦极了,因為他對親人的情份向來看得很重,要是知道,他一定會去參加葬禮,為他出殯送葬的,我也會去望彌撒……”
  “那么,漂亮的太太,”戈迪薩爾說,“請讓人把和約預備好;下午四點,我把德國人給帶來……太太,請您在您可愛的女儿,博比諾子爵夫人面前為我美言几句;希望她轉告她那善良、仁慈的公公,轉告我那位杰出的朋友,偉大的國務活動家,我對他的家人無比忠誠,請他繼續賜我以寶貴的恩典。以前,他那位當法官的叔叔救過我的命,如今我又靠他發了財……有權有勢又有人品的人,自然有眾人的敬仰,我希望通過您和您女儿,得到這份尊敬。我想离開戲院,做一個正經的人。”
  “您現在就是,先生!”庭長太太說。
  “您真好!”戈迪薩爾吻了一下庭長太太那只干癟的手,說道。
  四點鐘,和解書的起草人弗萊齊埃,施穆克的代理人塔巴洛,以及戈迪薩爾和他帶來的施穆克都集中到了公證人貝爾迪埃先生的辦公室里。弗萊齊埃故意把對方要的六千法郎和第一期的年金六百法郎現鈔往公證人的辦公桌上一放,就在德國人的眼皮底下。施穆克一看這么多錢,簡直惊呆了,絲毫沒有注意人家給他念的和解書到底寫了些什么。這個可怜的人是在從公墓回來的路上被戈迪薩爾拉住的,剛才,他在墓地跟邦斯進行了長談,發誓不久就要跟他相會;他的精神受到了沉重的打擊,此時還沒有完全清醒過來。所以,和解書前言所述的內容,如施穆克親自到場,并由其代理人兼法律顧問執達史塔巴洛在場協助,以及庭長為女儿的利益提出訴訟等等,根本就沒有進他的耳朵。德國人扮演的是一個可悲的角色,因為他在這份和解書上簽字,就等于承認了弗萊齊埃的那些駭人听聞的論點,但是,看到有這么多錢給多比納家,從而滿足自己的心愿,讓唯一哀悼邦斯的人過上富足的日子,他實在太高興,太幸福了,有關訴訟和解書的內容,連一個字也沒有听清。和解書念到一半,一個書記走進了工作室。
  “先生,”他對老板說,“有個人想要跟施穆克先生說話……”
  弗萊齊埃做了個手勢,公證人意思很明确地聳了聳肩。
  “我們在簽署文件的時候,不要來打扰我們!問問那人的名字……是個下人還是位先生?是不是債主?……”
  書記回來稟報道:
  “他一定要跟施穆克先生說話。”
  “他叫什么?”
  “叫多比納。”
  “我去。您放心簽吧。”戈迪薩爾對施穆克說,“把事情辦了;我去看看他找我們有什么事。”
  戈迪薩爾明白了弗萊齊埃的意思,他們倆都預感到了危險。
  “你到這儿來干什么?”經理對當差說,“你難道不想當出納?出納的首要品質,就是處事謹慎。”
  “先生……”
  “干你的事去吧,要是你摻和別人的事,你什么都成不了。”
  “先生,要是進嘴的面包一口都咽不下喉嚨,我宁愿不吃!
  ……——施穆克先生!”他喊了起來。
  施穆克簽了字,手里拿著錢,听到多比納的喊叫聲,走了過來。
  “這是給德國小女孩和您的……”
  “啊!我親愛的施穆克先生,這些魔鬼想敗坏您的名譽,可您卻讓他們發了大財。我剛才把這給一個正直的人看過了,那個訴訟代理人認識弗萊齊埃,說您應該打這場官司,好好治治那些無賴,他們一定會退縮的……您念念吧。”
  說著,這位冒失的朋友把送到波爾當村的傳票遞給了施穆克。施穆克接過文書,念了起來,發現自己受到這般對待,不明白法律程序為何這樣愚弄人,因此而受到了致命的一擊。一顆石子堵住了他的心口。多比納一把接過暈倒的施穆克;當時,他們倆正在公證人家的大門下,一輛車子恰好經過,多比納把可怜的德國人抱上車;施穆克得了腦溢血,正經受著巨大的痛苦。音樂家的眼睛已經模糊;可他還有一點力气,把錢遞給了多比納。腦溢血是初次發作,施穆克沒有馬上死去,可已經無法恢复神志;他什么也不吃,只做些毫無意識的動作。十天之后,他死了,連哼也沒哼一聲,因為他早已不會說話。生病期間,多比納太太一直照料著他,死后由多比納操辦,無聲無息地葬在了邦斯的旁邊;給這位德國的儿子送葬的,也唯有多比納一人。
  弗萊齊埃被任命為治安法官,成了庭長家的知己,深得庭長太太賞識。庭長太太不同意他娶塔巴洛家的女儿,答應一定給這個能干的男子漢介紹一門比這要強千倍的親事,在她看來,她能買進瑪維爾的草場和庄園靠的是他,而且庭長先生競選獲胜,于一八四六年國會改選時當選為議員,也全靠他出的力。
  各位恐怕都想知道本故事主人翁的下落,不幸的是,本故事的許多細節都是再也真實不過的事實,若与作為姊妹篇的上一個故事聯系起來,足以證明社會的強大動力是人的性格。噢,收藏家,鑒賞家和古董商們,你們全都猜得到,這位主人翁,就是邦斯的收藏品!這里只需听一听博比諾伯爵府上的一場對話就成。不久前,博比諾伯爵向几位外國人展示了他那套出色的收藏品。
  “伯爵先生,”一位高貴的外國人說道,“您可有不少寶物!”
  “噢!爵爺,”博比諾伯爵謙恭地說,“就藏畫而言,我可以說不僅在巴黎,而且在歐洲,誰也不敢跟一個不知名的猶太人相比,那人叫埃里·馬古斯,是個老怪物,是個畫迷王,他搜集的一百多幅畫,收藏家們見了准會垂頭喪气,放棄收藏。這位富翁死后,法國恐怕要花上七八百万才能把他的藏畫買過來……至于古董,我的收藏還是相當不錯,值得一提的……”
  “可像您這樣的大忙人,當初的家業又是本本分分地置下的,靠經營……”
  “經營藥材,”博比諾打斷了對方的話,“您是問為什么還會繼續擺弄這些雜七雜八的東西?……”
  “不,”外國人回答說,“是問您怎么會有時間去找的?小古董可不會自動落到您手上來的……”
  “我公公的收藏原來就有個底子,”博比諾子爵夫人說,“他一向喜歡藝術,喜歡美的創造,可他的寶物中絕大部分是我帶來的!”
  “您帶來的,太太?……您這么年輕!您早就有這种嗜好。”
  一位俄國親王說。
  俄國人就好模仿,人類的文明病沒有一樣不在他們那儿擴散。在彼得堡,玩古董都玩瘋了,再加上俄羅斯民族天生就有那個膽量,拿雷莫南克的話說,結果把“貨价”抬得比天高,弄得誰也收藏不成。這位親王就是專程來巴黎搜集古董的。
  “親王,”子爵夫人說,“這些寶物是一個很喜歡我的舅公傳給我的,他從一八○五年起,花了四十多年的時間在各國,尤其在意大利,搜集了這些杰作……”
  “他的尊姓大名?”爵爺問道。
  “邦斯!”卡繆佐庭長回答說。
  “那是個很可愛的人,”庭長夫人用甜嘰嘰的聲音說道,“很風趣,很有個性,心腸也好。爵爺,您非常欣賞的那把扇子,原是德·蓬巴杜夫人的,一天上午,他將這把扇子送給了我,還說了句話,妙不可言,請原諒,這話我就不重复了……”
  說罷,她看了看女儿。
  “請說給我們听听,子爵夫人。”俄國親王要求道。
  “那句話跟扇子一樣,价值千金!……”子爵夫人答道,她就喜歡這种陳詞濫調,“他對我母親說,邪惡手中物早該回到德善之手爵爺看了看卡繆佐·德·瑪維爾太太,一臉不信的神气,這神气對一個如此干癟的女人來說,實在是极端的恭維。
  “他每星期要在我們家吃三四次飯。”她繼續說,“他太喜歡我們了!我們對他也很欣賞;藝術家就樂意跟欣賞他們才气的人在一起。再說,他就我丈夫這門親戚。不過,當他把遺產傳給德·瑪維爾先生時,德·瑪維爾先生可沒有一點思想准備,伯爵先生不忍心這套收藏被拍賣掉,愿意全都買下來;我們也更樂意這樣處理,這些精品,曾給過我們可愛的舅舅多少歡樂,要是眼睜睜看著它們失散,也太對不起他了;當時由埃里·馬古斯估价……就這樣,爵爺,我們才買下了您叔父蓋的那座庄園,以后請您賞光,到那儿去看我們。”
  早在一年前,戈迪薩爾就把戲院的經營權出讓給了別人,多比納先生還在那里當出納;可他變得郁郁寡歡,憤世嫉俗;他像是犯了什么罪似的,戲院里那幫惡作劇的家伙還盡開玩笑,說他這樣愁眉苦臉,都是因為娶了洛洛特。每次听到弗萊齊埃的名字,都會讓老實人多比納嚇一跳。也許人們會覺得奇怪,唯一無愧于邦斯和施穆克的人,怎么會壓在一個通俗喜劇院的最底層。
  雷莫南克太太腦子里還印著封丹娜太太的預言,不愿到鄉下去養老,至今還守著瑪德萊娜大街上的一家漂亮的舖子,又當了寡婦。原來奧弗涅人結婚時立有婚約,誰活得最長,財產便歸誰;于是,他在老婆身邊擺了一小杯硫酸,指望她出個什么差錯;他老婆出于好心,把小杯子挪了個地方,沒想到雷莫南克一口全喝進了肚里。這個下場,對那個惡棍來說是罪有應得,它證明了上天還是有眼的;描寫社會風俗的作家往往受到責備,說他們疏忽了這一點,也許是因為諸多悲劇都濫用這种結局的緣故。
                      如有謄寫錯誤,請予原諒!
                    一八四六年七月至一八四七年五月
                         于巴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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