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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浪  子


  柯拉莉惟恐呂西安被人搶去,非但不反對他生活放蕩,反而加以鼓勵,鼓勵的時候和一般痴情的人一樣盲目,只顧著現在,為了當前的快活犧牲一切,甚至于犧牲前程。真正的愛情始終和童年的情形相仿:輕率,冒失,放蕩,逞著性子哭哭笑笑。
  那個時期出現一幫年輕人,窮富不等,全都無所事事,社會上稱為浪子。他們過的醉生夢死的生活的确不可思議,胃口奇好,喝起酒來尤其勇猛。他們見了錢賽過冤家對頭,拚命的使花,再加撒野胡鬧,生活不僅荒唐,竟是發瘋;任何做不到的事都要試一試,還夸耀自己的胡作非為,可是也不敢過分越軌;搗亂的時候用別出心裁的聰明掩飾,叫人不能不加以原諒。复辟政府把青年人逼上腐化墮落的路,在這件事情上表現得再清楚沒有了。他們的精力沒有地方發泄,不僅消耗在新聞事業,政治陰謀,文學方面和藝術方面,而且年輕一代的法國人元气太旺,還要做出奇奇怪怪的過火的事來。用功的人要求權勢和享受,從事藝術的要求金銀財富,游手好閒的要求情欲的刺激;他們無論如何要一個位置,政府卻不給他們安插。所謂浪子几乎都有一些出眾的才能,有的經不起生活的消耗,喪失了能力;有的頂過去了。其中最出名最風趣的一個,拉斯蒂涅,后來跟著德·瑪賽,走上正路,居然出人頭地。那幫青年鬧的笑話遐邇聞名,給人做了好几出戲劇的題材。呂西安被勃龍代引進浪子集團,同畢西沃兩人著實出了一番風頭;畢西沃是當時說話最尖刻的家伙,一張貧嘴老是滔滔不絕。整整一冬,呂西安的生活賽過長時期的沉醉,清醒的時候只替報紙做些容易的工作;他繼續供應他的巴黎小品,有時費了九牛二虎之力寫出几篇用心的精彩的評論。而這种情形是例外,詩人直要迫不得已才肯用功;中午和晚上的宴會,花天酒地的作樂,上流社會的應酬,打牌賭錢,占去他所有的時間,剩下的一部分又給了柯拉莉。呂西安不讓自己想到明天。他看見一般自稱為他朋友的人行動和他一樣,代出版商起草報酬优厚的內容提要,為投机事業寫寫稿子,到手一些外快作為開銷,把自己的前程都吃到肚里去了,好在他們也不在乎前程。呂西安發覺,在報界和文壇上一朝受到和別人同等的待遇以后,再要跨上一步就難而又難:個個人答應他平起平坐,誰也不愿意他高人一等。他不知不覺的放棄了靠文學成名的念頭,以為進政界更容易發跡。
  呂西安已經同夏特萊言歸于好,有一天夏特萊和他說:“權術不象才干挑起那么多利欲的沖突,暗地里的活動不會引人注意。并且權術胜過才干,能夠無中生有打出一個局面來;
  能干角色有了天大的本領,往往惹禍招殃。”
  在俾晝作夜的狂歡生活中,呂西安答應人家的工作老是交不出來,只抱著一個主要的念頭:他不斷的出入上流社會,趨奉德·巴日東太太,德·埃斯巴侯爵夫人,德·蒙柯奈伯爵夫人,決不錯過一次德·圖希小姐的晚會。他或是出席了作家或出版商的飯局,在參加后半夜的宴會之前赶往上流社會;或是從上流社會的客廳中出來,還有人輸了東道請吃消夜。沉湎無度的生活只給他留下很少的一點儿思想和精力,而這點儿思想和精力還要消耗在巴黎式的談天和賭博上面。詩人喪失了清明的理智,冷靜的頭腦,也就沒法觀察周圍的形勢,再沒有暴發戶所必不可少的那种隨机應變的本領。他分辨不出什么時候德·巴日東太太對他回心轉意,什么時候對他生气,回避,什么時候原諒他,什么時候責備他。夏特萊發現他的情敵還有机會成功,盡量同呂西安親熱,引誘他繼續放蕩,浪費精力。拉斯蒂涅嫉妒他的同鄉,又覺得和男爵結成党羽比呂西安更可靠更得力,也就站在夏特萊一邊。昂古萊姆的彼特拉克和洛爾相會過后几天,拉斯蒂涅在牡蠣岩飯店請一頓場面闊綽的消夜,趁此替詩人同帝政時代的美男子勸和了。呂西安經常天亮回家,中午起床,對于近水樓台的愛情不能克制。他的懶惰使他把看清自己處境的時候的英勇的決心置之腦后,讓意志的動力不斷軟化,終于完全消滅,到了貧窮潦倒的緊急關頭再也得不到意志的幫助。柯拉莉先是鼓勵他游蕩,以為一手養成了他的嗜好,他就受著自己束縛,長時期內不會變心,所以看見呂西安作樂很高興。到了后來,溫柔和順的柯拉莉也鼓著勇气,勸情人別忘了工作,好几次迫不得已的提醒他本月份沒有掙多少錢。兩個情人虧空的速度惊人。出賣詩集剩下的一千五百法郎,呂西安開頭掙的五百法郎,很快的花完了。三個月之內,詩人自以為做了一大堆工作,其實稿費并沒超過一千法郎。可是呂西安已經用浪子的輕佻的態度對待債務。殊不知二十五歲的青年背債還表示他們風流,過后就沒人原諒了。值得注意的是,某些真有詩人气質而意志薄弱的人,為了要用形象來表達自己的感覺,只知道感受,而完全缺乏作任何觀察都需要的道德觀念。詩人只接受自己的印象,不愿深入別人的內心,去研究思想感情的作用。呂西安從不追問那批浪子,他們之中怎么有些人會銷聲匿跡;他也看不見他的酒肉朋友的前途,有的遺產已經到手,有的十拿九穩,有的才能已經得到社會的承認,有的對自己的前程抱著堅強的信念,存心玩弄法律。呂西安對于自己的前途只是相信勃龍代說的一些至理名言:
  “船到橋,自會直。——一無所有的人沒有什么可損失。——大不了我們追求的家業到不了手!——隨波逐流,到頭總有一個歸宿。——有才气的人只要踏得進上流社會,隨時可以發跡!”
  那個盡情歡樂的冬天,泰奧多爾·迦亞和埃克托·曼蘭正好用來為《覺醒報》籌措基金,創刊號到一八二二年三月才出版。這件事就是在杜·瓦諾布勒太太家策划成功的。那漂亮風趣的交際花曾經指著她華麗的屋子說:“這不是‘一千零一夜’嗎?”她在保王党的銀行家,大貴族和作家中間有些勢力,他們常常在她家里集會,商量一些別處不便商量的事。克托·曼蘭內定為《覺醒報》的總編輯,要呂西安做他的副手。呂西安變了他的知己,還有希望進一家政府党的報館編副刊。呂西安一邊作樂,一邊私下活動,准備轉移陣地。天真的孩子自以為精明透頂,把這樁惊人的把戲瞞得緊緊的;他一心指望政府党慷慨解囊,讓他彌補虧空,消除柯拉莉暗地里的煩惱。女演員老是笑盈盈的,不露出心中的焦急;貝雷尼斯卻大著膽子告訴呂西安。未來的大人物和所有的詩人一樣,看見苦難臨頭,一下子動了感情,說要用功了,結果是句空話,他用吃喝玩樂來排遣暫時的愁悶。柯拉莉有一天發見情人愁云滿面,便埋怨貝雷尼斯,告訴詩人風浪已經平靜。德·埃斯巴太太和德·巴日東太太但等呂西安改變党派,她們說那時就托夏特萊請求部長,把他渴望已久的詔書弄到手,准許他改姓。呂西安向侯爵夫人許愿,要拿《長生菊》題獻給她,她表示很高興;自從作家在社會上成為一股勢力以后,這一類的獻禮難得看到了。晚上呂西安去見道里阿,打听他的詩集進行得怎么樣,出版商振振有辭的說出一番理由,認為暫時不宜付印。道里阿手上有好几樁買賣,一時忙不過來;卡那利有一部新的集子要出版,你不能跟他唱對台;拉馬丁先生的第二部《沉思集》正在印刷,兩部重要的詩選不宜于同時出現;況且作者應當相信出版家的手腕。呂西安急于用錢,只能向斐諾通融,預支一部分稿費。晚上吃消夜的時候,兼做新聞記者的詩人同一般酒肉朋友談起他的境況,他們一邊用香檳酒解除他的心事,一邊說笑打趣。背債嗎?哪個有气魄的人不背債!債務是說明你的需要和嗜好得到滿足。一個人只有在貧窮的鐵掌壓迫之下才能發跡。
  勃龍代對呂西安嚷道:“當舖最感激大人物!”
  畢西沃道:“樣樣要,就是樣樣賒欠。”
  “不是的,”德·呂卜克斯說,“樣樣賒欠,就是樣樣享受過了!”
  那些浪子向天真的孩子證明,他的債務是一條黃金的鞭子,可以鞭策他的坐騎去追求榮華富貴。他們搬出老故事來,說愷撒欠過四千万債,弗里德里希二世從老子手里只領到一個杜加的月費,還舉出許多大人物的出名的,敗坏人心的榜樣,揭露他們行為惡劣的一面,而不提他們的勇气和想象的力量!最后,柯拉莉欠到四万法郎,車輛,馬匹,家具,被几家債主查封了。呂西安赶去向盧斯托討還一千法郎,盧斯托拿出几件公文來,說明佛洛麗納的處境跟柯拉莉差不多。盧斯托還有几分情義,自愿代他活動,想法賣掉《查理九世的弓箭手》。
  呂西安問:“怎么佛洛麗納會落到這一步的?”
  盧斯托回答說:“瑪蒂法著了慌,丟下我們不管了。他來這一手,我們也有辦法報仇,只要佛洛麗納愿意。事情慢慢講給你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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