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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馬基雅弗利的信徒專為野心家講的歷史課


  “原來你短少一万到一万二法郎,就想自殺。你真是個孩子,既不了解人,也不懂事。一個人的前途有多少价值,全看他自己的估計,你估你的前程只值一万兩千法郎;我要收買你就不止出這個价錢。你妹夫坐牢,有什么大不了?那位賽夏先生要是真有發明,將來必定是富翁。誰相信富翁欠過債,進過監獄?我看你對歷史不大熟悉。歷史有兩部:一部是官方的,騙人的歷史,做教科書用的,adusumdelphini1;另外一部是秘密的歷史,可以看出國家大事的真正原因,是一部可恥的歷史。讓我三言兩語再講一樁你不知道的軼事給你听。有個野心勃勃的青年教士要進政界,卑躬屈節的拍上王后的一個親信;那親信賞識他,在國務會議中給他一個席位,相當于大臣的等級。一天晚上,有一個人自以為熱心(你記住:人家不開口,千万別自動幫忙!),寫信給青年野心家,說他的恩人遭到危險了。王上覺得受人控制,怒不可遏,但等那親信第二天早上進宮,取他性命。我問你,小朋友,你要是收到這封信,你怎么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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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丁文:給王太子念的。
  “馬上去通知我的恩人,”呂西安很興奮的回答。
  教士說:“你仍舊那么天真,象你講的過去的作風一樣。那家伙暗暗盤算:如果王上起了殺心,我的恩人就非死不可;這封信來得太晚了!于是他照舊睡覺,一直睡到那親信被殺的時候……”
  呂西安只道教士有意試他,說道:“那簡直是禽獸!”
  教區委員答道:“所有的大人物全是禽獸,我們談的這一個名叫黎塞留紅衣主教,他的恩人叫做安克爾元帥。你看,你就是不知道你的本國史。我說學校教的歷史毫無內容,只是一些年月和事實,還极不可靠,這話說錯了沒有?知道世界上有過圣女貞德,對你有什么用?你可曾因之想到,如果法國當時接受了普朗塔日內一支的昂熱王朝1,英法兩個民族合在一起,今天就能稱霸世界,而經常扰亂大陸政局的兩個島嶼2,可以變為法國的兩個行省?……還有,梅迪契家族從普通的商人一躍而為托斯卡訥大公,用的是什么手段,你研究過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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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普朗塔日內是十二世紀中葉至十五世紀末葉統治英國的王朝,在百年戰爭最后一個時期,認為英法兩國的王位都應當屬于昂熱一支的后裔,即英王亨利五世与六世。
  2指大不列顛和愛爾蘭兩大島。

  呂西安道:“在法國,詩人不必象本篤會教士那樣博學。”
  “唉!小朋友,他們做到大公爵,還不是跟黎塞留當上首相一樣?要是你不死記歷史上的標簽,在重大事故中研究一下人的因素,你不難學到處世的訣竅。從我剛才隨便舉出的几樁事實中間,可以得出一條規律:你只能把人看作工具,尤其女人;只是別讓他們發覺。凡是地位比你高,可能對你占用的人,就該當作上帝一般膜拜,等他們對你的奴顏婢膝付足了代价,才离開他們。對付人要象猶太人一樣的狠心,一樣的卑鄙;他們為著金錢不擇手段,我們為著權勢也要不擇手段……別理睬失勢的人,根本當他不存在。你知道為什么要這樣?……你不是想支配社會嗎?那先要服從社會,把社會徹底研究過。學者研究書本,政治家研究人,研究人的利害關系,行事的動机。社會,人類,一般說來都是宿命論者;他們崇拜既成事實。你知道我為什么要給你上一堂小小的歷史課?因為我相信你的野心非同小可……”
  “是的,神甫!”
  教區委員接著說:“我早看出了。現在你心里想:這個西班牙神甫杜撰許多掌故,歪曲歷史,證明我過去太重道德……”
  (呂西安發覺自己的心思被他完全猜中了,微微一笑。)
  教士說:“那么,小朋友,我們就拿家喻戶曉的事情來說吧。有個時期法國差不多被英國人征服,國王只剩一個省份了1。忽然平民中間冒出兩個人物:一個是窮苦的小姑娘,就是我們剛才提到的貞德;另外一個是布爾喬亞,叫做雅克·科爾。一個出錢,一個出力,還發揮她童貞女的威望,國家得救了,可是那姑娘做了俘虜!……國王盡可以把她贖回,卻讓她活活燒死。至于那英勇的布爾喬亞,國王听憑一般朝臣誣告他犯下死罪,把他的財產瓜分。無辜的雅克·科爾受著法律迫害,包圍,打擊;五家貴族靠他的產業發了一筆橫財……布爾日總主教2的父親一輩子逃亡國外,留在國內的財產一個錢都拿不到,只剩交給阿拉伯人代管的一些款子。你還可以說:這些例子太古老了,這些忘恩負義的事已經做了三百年的教材;并且那個時代的人物根本荒唐無稽。——那么,小朋友,法國最后一個神道,拿破侖,總是實有其人了吧?他討厭手下一個將軍,迫不得已才升他做元帥,始終不愿重用。元帥名叫凱勒曼。你知道他為什么失寵?……因為在馬朗戈一仗救了法國,救了首席執政,那次大膽的襲擊便是在血泊和炮火中也受到喝彩。可是公報上一字不提。拿破侖冷淡凱勒曼的原因,便是冷淡富歇和塔萊朗親王的原因:換句話說,就是查理七世的忘恩負義,黎塞留的忘恩負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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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指一四○二年前后,正當百年戰爭的第三期。
  2雅克·科爾得勢的時候,他的儿子約翰做到布爾日的總主教。

  呂西安道:“這么說來,神甫,假定你救了我性命,幫助我發跡,我也用不著怎么感激你了。”
  神甫拿出貴人的親昵樣子,擰著呂西安的耳朵笑道:“小子,你要對我無情無義,倒是厲害角色,我要向你低頭了;可惜你還到不了這一步,你才做小學生就想脫离師傅,未免太早了。你們這個時代的法國人都有這個毛病,都被拿破侖的榜樣教坏了。你們指望的肩章得不到,便辭職不干……試問你有了一個念頭,可曾把全部意志,全部行動,一齊放上去?
  ……”
  呂西安道:“唉!就是沒下過這功夫。”
  教區委員笑道:“你過去就象英國人所謂inconsistent(不堅定)。”
  呂西安道:“我不預備再做人,還管什么以前的事?”
  “在你一切优秀的品質后面,只消加上一股sempervi-rens1的毅力,社會就听憑你支配,”教士特意表示他懂一些拉丁文。“我已經很喜歡你了……”
  (呂西安半信不信的笑了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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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1拉丁文:百折不回。
  陌生人接著說:“真的,我關切你,象關切儿子一樣。我有相當勢力,說話盡可象你一樣坦白。你知道你在哪一點上使我感到興趣?……現在你的成見一掃而空,可以听一堂道德課了;這堂課是無論在哪儿都听不到的;因為人与人聚在一起,比他們為了利害關系而做戲更虛偽。所以,一個人大半生的時間都在清除少年時代种在腦子里的觀念。這個過程叫做取得經驗。”
  呂西安听著,暗暗的想:“他大概是個老政客,有心在路上取樂,勸一個站在自殺邊緣上的可怜虫回心轉意;等他把我打趣完了就撒手不管……可是他很會說怪話,不亞于勃龍代跟盧斯托。”
  呂西安盡管想得這樣透,外交家的引誘已經把他傾向墮落的心深深的打動了,何況還有著名的例子作證,腐蝕的力量更大。呂西安受著玩世不恭的議論迷惑,尤其覺得自己被一條鐵腕從毀滅的路上拉回來,對人生更有了留戀的意思。教士在這一點上顯然成功了,怪不得他一邊冷嘲熱諷的談論歷史,一邊帶著俏皮的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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