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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亞細亞!”西班牙人叫道。被叫的女人向他抬起頭,這動作只能跟一條狗望它的主人相類比。“這就是你的女主人……”
  他于是用手指了指穿睡衣的艾絲苔。亞細亞望了望這個仙女般的年輕女子,顯出几乎是痛苦的表情。但是就在此刻,在她擠在一起的短短的睫毛間迸發出一道受抑制的光芒。像一場火災的火星向呂西安射去。呂西安身穿一件華麗的敞領室內長袍,一件弗里斯1平紋布襯衣和一條紅色長褲,頭戴一頂土耳其無邊軟帽,大綹的金發從帽邊露出來,整個形象美好而神奇,意大利才子据此可以創作奧賽羅的故事,英國才子可以將它搬上舞台。但是只有人的本性有權在這一道目光中表現得比英國和意大利的嫉妒更為精彩和完美。這一眼突然被艾絲苔發現,嚇得她立刻抓住西班牙人的胳膊,指甲竟在他手臂上深深地掐出了印痕,就像一只貓為了避免掉進一個無底深淵而拼命穩住自己一樣。西班牙人向這個亞細業丑八怪說了三四句別人听不懂的話。亞細亞便過來匍匐而行,雙膝跪倒在艾絲苔腳下,親吻了她的腳。
  
  1弗里斯:荷蘭的一個省。

  “她不是一般的廚娘,”西班牙人對艾絲苔說,“而是讓卡雷默2嫉妒得要死的名廚師。亞細亞什么飯菜都能做,她給你做一盤簡單的土豆蘿卜炖羊肉,就會叫你怀疑是不是下凡的天使在里面加了天上的仙草。她每天早晨親自去菜場買菜,像魔鬼似地跟別人糾纏,用最公道的价格買下東西,因為她懂行,那些看熱鬧的人很快也就不覺得什么了。當你想裝作去過印度時,亞細亞會幫你大忙,會讓人認為實有其事,因為有些巴黎女人生來就想說自己是哪國人,但是我倒認為你不必成為外國人……歐羅巴,你說呢?
  
  2卡雷默(一七八四——八三三)法國名廚師和美食家。

  歐羅巴与亞細亞形成鮮明的對照。她是最溫和体貼的侍女,蒙羅斯3從來沒能指望舞台上有這么一個對手。她身材苗條,表面似乎有點儿冒冒失失,銀鼠一般的小臉蛋,卷須形的鼻子,在人眼前顯出一張被巴黎的墮落搞得疲憊不堪的面孔,那是一張靠吃生土豆長大的姑娘那种蒼白的、淋巴和纖維性的、軟綿綿而又有韌性的面孔。她的小腳邁向前方,兩手插在圍裙口袋里,跳躍式地行走,充滿生气和活力,而上身保持紋絲不動。她同時當過縫紉女工和劇院里的配角,雖然年輕,大概已經干過不少行業。她跟所有的瑪德洛奈特4一樣,也干過坏事,可能偷過父母的東西,坐過輕罪法庭的板凳。亞細亞使人感到很可怕,但很快便能完全了解她,她是洛居斯特5的直系后代;而歐羅巴卻引起人們不安,越使喚她,這不安也就越發增長。她的墮落似乎沒有邊際,用老百姓的話說,她大概善于到處搬弄是非。
  
  3蒙羅斯(一七八四—一八四三),原名克洛德·巴里贊,一八一五年起扮演喜劇中的男仆角色。
  4瑪德洛奈特:泛指悔過的妓女。這些人從前由一個忠于圣女瑪麗—瑪德萊娜的宗教團体的修女收留,所以有這一稱呼。
  5洛居斯特:古羅馬女投毒犯。

  “夫人大概是瓦朗謝納人吧?”歐羅巴干巴巴地小聲問道,“我就是那里人。先生,”她擺出一副賣弄學問的姿態對著呂西安說,“您是否愿意向我們賜教,您打算讓我們怎樣稱呼夫人?”
  “馮·博格賽克夫人。”西班牙人回答。他立刻把艾絲苔的姓調換了位置。“夫人是猶太人,祖籍荷蘭,先夫是批發商,從爪哇帶回了肝病……沒有很多財產,以免引起別人好奇。”
  “六千法郎固定收入,用來維持生活。我們還要抱怨她太小气。”歐羅巴說。
  “就這樣,”西班牙人說,點了點頭,“可惡的油嘴滑舌的女人。”他遇上了亞細亞和歐羅巴使他不快的目光,用嚴厲的語气說,“我給你們說的話你們都明白了嗎?你們是伺候一位王后,要像尊敬王后那樣尊敬她,要像照料复仇女神那樣照料她,要像對我盡心竭力一樣對她盡心竭力。不管是看門人,鄰居,房客,總之世界上任何人,都不該知道這里發生的事。如果引起別人好奇,要由你們去加以消除。而夫人呢,”他補充說,同時將他寬大多毛的手按在艾絲苔的胳膊上,“夫人不應有任何微小的疏忽,必要時你們要阻攔她,但是……總得恭恭敬敬。歐羅巴,有關夫人的衣著打扮,由你負責与外部聯系,你要盡力辦好,力求節儉。最后,不能讓任何人,即使最無關緊要的人,跨進這套房子的門檻。你們兩人必須善于處理這里的一切事情。——我的小美人,”他對艾絲苔說,“如果你想在晚上乘車外出,你要對歐羅巴說,她知道去哪儿尋找你的下人,因為你要有一個跟班。這是我們安排,跟安排這兩名奴仆一樣。”
  艾絲苔和呂西安說不出一句話。他們听著西班牙人說話,望著正在接受他命令的這兩個寶貝。這兩個人,一個是那樣凶悍倔強,另一個是那樣陰險冷酷,而臉上卻顯出服服貼貼,忠心耿耿,這奧秘究竟在哪里呢?艾絲苔和呂西安像保爾和維吉妮1見了兩條可怕的蛇一樣,惊呆了。西班牙人猜透了他們的心思,在他們耳邊用溫和的聲音對他們說:“你們可以信任她們,就跟信任我一樣,對她們無須任何保密,這樣她們就會感到高興——去端飯菜吧,我的小亞細亞,”他對廚娘說,“而你呢,我的可愛的小姑娘,拿一副餐具來,”他對歐羅巴說,“這兩個孩子至少應招待爸爸吃一頓飯吧。”
  
  1這兩位是一部同名小說里的主人公,他倆相親相愛,最終以悲劇收場。

  那兩個女人走出屋子,關上門。西班牙人听見歐羅巴在來回走動,他便張開大手對呂西安和姑娘說:“她們就在我的掌心里!”這手勢和話語都叫人顫栗。
  “你從哪儿把她們找來的?”呂西安高聲說。
  “嘿,”西班牙人回答,“我當然不會到御座腳下去找她們!歐羅巴從泥潭里出來,怕再進去……當她們不能使你們滿意時,可以拿‘神甫先生’威脅她們,你們會看到她們會像老鼠听到貓來了一樣嚇得發抖。我是馴服野獸的人。”他微笑著補充了一句。
  “我看你倒像個魔鬼!”艾絲苔嬌聲地喊了一句,一邊緊靠到呂西安身上。
  “我的孩子,我試圖把你送上天國,但是悔過自新的妓女對教會來說總意味著一种愚弄。如果有一個這樣的人,她到了天堂還會變成妓女……。你得到了好處,讓別人忘了你的身世,而且很像一個体面的女子,因為你在那邊學到了你在過去生活的污穢圈子里永遠不知道的東西……你什么也不欠我的,”他在艾絲苔臉上看到一种优美的感恩表情,說道,“我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他指了指呂西安……“你是妓女,你將一直是妓女,到死還是妓女,因為雖然馴獸者有引人入胜的理論,但是在人世間,該是什么人,就只能成為什么人。駝背人2說得對,你有談情說愛的才能。”
  
  2指德國醫生加爾(一七五人—一八二八),他的顱相學包含宿命論成分。

  人們看到,西班牙人是個宿命論者,就像拿破侖,穆罕默德和許多大政治家一樣。奇怪的是,几乎所有的實干家都有宿命論傾向,正卯大部分思想家傾向于上帝一樣。
  “我不知道我是什么樣的人,”艾絲苔以天使般的溫和口气回答說,“但是我愛呂西安,我死也愛他。”
  “過來吃飯吧,”西班牙人突然說,“祈禱上帝,叫呂西安不要很快結婚,因為他一結婚,你就再也見不到他了。”
  “他結婚之日,就是我死亡之時。”她說。
  她讓這位假教士走在前頭,以便踮起腳尖湊到呂西安耳邊講話,而不被人看見。
  “這個人派了兩條鬣狗來看住我,叫我屈服于他的權勢,這是你的意愿嗎?”她說。
  呂西安點了點頭。可怜的姑娘強忍悲哀,顯出愉快的神情。但是她的內心受到可怕的壓抑。經過一年多誠心誠意的服侍,她才對這兩個被卡洛斯·埃雷拉稱為“兩條看家狗”的可怕的女人習以為常。
  呂西安返回巴黎后,他的舉動中有很大的策略性改變,這大概正在引起和已經引起所有老朋友的猜疑。對這些人,除了用自己的成就、無可指摘的衣著和与他們保持距离這几种方法外,他沒有進行其他報复。這位詩人過去是那樣感情外露,那樣好与人交際,現在變得冷漠而拘謹,就連巴黎青年認定的楷模德·馬爾賽的言行也不如呂西安更有分寸。至于才能,記者已經作了證明,很多人樂意把呂西安与德·馬爾賽對比,認為詩人略胜一籌。德·馬爾賽戲弄呂西安,顯現出狹窄和卑劣。那幫暗中行使權力的人對呂西安十分賞識,他便把自己要在文學上獲得榮譽的想法拋得一干二淨,不論是他的以《查理九世的弓箭手》為原題重新出版的小說獲得成功,還是他的十四行詩集《雛菊》引起轟動,多里亞只用一周時間就把它們售完,他對這一切都無動于衷。德·圖什小姐恭維他時,他微笑著回答說:“這是死后的榮譽。”
  可怕的西班牙人用鐵腕將他創造的這個人物控制在一條線上,線的盡頭,成功的名利在等待著耐心的政治家。呂西安下榻在馬拉凱河濱的博德諾爾單人套間,以便靠近泰布街。那個為他拿主意的人住在同樓五層的三間房內。呂西安只剩下一匹馬,用來騎坐和駕車,還有一個仆人和一個馬夫。他不在外面吃飯時,便到艾絲苔那里用餐。卡洛斯·埃雷拉對馬拉凱河濱住宅的下人嚴加監管,致使呂西安的一年全部開銷不超過一万法郎。多虧歐羅巴和亞細亞無法解釋的一貫忠心耿耿,艾絲苔花一万法郎已經足夠了。
  呂西安去泰布街,或從那里离開時,都非常謹慎小心。他去那里總是坐出租馬車,車窗帘子下垂,而且總是叫馬車駛進院內。因此,他對艾絲苔的激情,以及他在泰布街有一個小窩,這一切上流社會全然不知,也完全沒有影響他的事業和關系。對這件微妙的事,他嘴里從來沒有透露過一句不謹慎的話。他第一次旅居巴黎与科拉莉在一起時,犯了這類性質的錯誤,他從中吸取了經驗。他首先給人以生活高雅和有規律的印象,這种外表可以掩蓋很多秘密:每天晚上他都在社交場合,一直呆到凌晨一點;從十點到下午一點,可以在他家里找到他;然后他去布洛涅森林或走訪別人,一直到五點鐘。很少見他步行。這樣,他就避開了那些老相識。某個記者或老同學向他打招呼時,他首先很有禮貌地點點頭,使人家無法生气,但從中流露出深深的鄙夷不屑,使那种法國式的親熱無法實現。他因而很快擺脫了那些他不愿再与之來往的熟人。
  一种舊日的怨恨使他不愿再到德·埃斯帕爾夫人家里去,雖然這位夫人好几次希望在自己家里見到他。如果在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德·圖什小姐,德·蒙柯爾奈伯爵夫人家里或別的地方遇見德·埃斯帕爾夫人,他會對她极為彬彬有禮。德·埃斯帕爾夫人也怀著同樣的怨恨。這种情緒迫使呂西安處事分外小心,因為人們看到他搞了一次報复,加劇了埃斯帕爾夫人對他的仇恨。卡洛斯·埃雷拉還為那次報复狠狠責備過他一通。“你還沒有那么大權勢,能對任何人進行報复。”西班牙人這樣對他說,“一個人走在路上,頭上是火辣辣的太陽,即使有最美的花朵,也不能停下腳步去采摘……”
  呂西安重返巴黎,又交了無法解釋的好運,這使那些年輕人感到不快,惹他們生气,他前程似錦,擁有實實在在的优勢。如能捉弄他一番,那些年輕人才開心呢!呂西安自知有很多敵人,對朋友們這些鬼主意并非一無所知。所以,那位神甫令人欽佩地提醒他的養子防備社交界的冷槍暗箭,防備對青年人來說是致命的輕率冒失。呂西安大概每天晚上都要向神甫敘述當天發生的大小事情,他确實這么做了。靠著這位良師的指點,他驅散了最詭詐的注意,即社交界的注意。他有英國式的一本正經,又有外交官式的審慎的堅強防護,他沒有給任何人以權利或机會來觀察他的事情。他那年輕英俊的面孔在社交界終于成了像出席禮儀的公主一樣毫無表情了。
  一八二九年年中,有一樁他与德·格朗利厄公爵夫人的長女聯姻的事。這位公爵夫人當時至少有四個女儿待嫁。誰也不怀疑值此聯姻之際,國王好意地把侯爵的爵位還給呂西安。這樁婚事將決定呂西安政治上的發跡,他可能被任命出使德國某宮廷的公使。特別是三年來,呂西安生活十分正規,無懈可擊,所以,德·馬爾賽說了一句關于他的這么奇怪的話:“這小子大概有個很厲害的人看著他!”
  呂西安由此几乎成了一個人物,而且,他對艾絲苔的激情大大幫了他的忙,使他扮演一個正人君子的角色。習慣于過這樣的生活,能使那些野心勃勃的人少干很多蠢事。那些人不依戀任何女人,不會讓自己受肉体對精神的反作用的制約。至于呂西安所享受的幸福,那是一种一文不名,饑腸轆轆,身栖閣樓的詩人的理想的兌現。艾絲苔是多情的風塵女子中的理想人物,她使呂西安回憶起与之共同生活一年之久的女演員科拉莉,同時又從他心目中將她完全抹去。所有鐘情和忠誠的女子都要創造与世隔絕、隱姓埋名、如海底珍珠般的生活,但是,就其中大部分女子來說,這只是一种被人當作談資的可愛的心血來潮,是她們渴望作出而實際又無法作出的愛情明證。而艾絲苔呢,她總像昨天剛剛得到初次幸福,時時刻刻生活在呂西安首次投來火焰般的目光下,四年之中從來沒有過想打听什么事情的行動。她的整個心靈都用來遵守西班牙人用他致命的手所制訂的規划上了。這還不算,在最令人陶醉的歡情中,情人重新萌動情欲時賦予所愛的女子無限權力,但她并沒有濫用這种權力去向呂西安詢問埃雷拉的事。埃雷拉确實也一直叫她膽戰心惊,她不敢去想他。艾絲苔肯定欠著他的恩惠。這個無法解釋的人物巧妙地施与的恩惠,她那女寄宿生的嫵媚,她的得体的女人舉止,還有她的洗面革心,這一切,在這個可怜的姑娘看來,似乎都是在向地獄前進。“總有一天我將為這一切付出代价。”她惊恐地對自己說……
  每當晴朗的夜間,她總要乘出租馬車外出。車子速度很快,也許是神甫強迫她這樣做。她去巴黎周圍某個幽美的森林,如布洛涅、万塞納、羅曼維爾或維爾—逖弗雷,經常是与呂西安同行,有時候單獨与歐羅巴一起去。她在森林里散步并不感到害怕,因為即使呂西安不在身邊,她也有一名身材魁梧、穿獵裝號衣的跟班陪同。這個人的穿戴与最華麗的跟班一樣,手持一把真刀,面孔和堅硬的肌肉都表明他是一個体力极為強壯的人。這名保鏢,按照英國式樣,還配備一根棍棒,名叫“長棍”。使棍棒的人都知道,有了這么一根棍子,可以對付几個人一起前來攻擊。艾絲苔遵照神甫下的一道命令,從來沒有与這個跟班說過話。夫人想回家時,歐羅巴叫喊一聲,保鏢便吹哨呼喚那個始終站在适當距离之外的馬夫。呂西安与艾絲苔一起出游時,歐羅巴和跟班与他們保持百步距离,就像《一千零一夜》中講的兩個惡魔似的侍從,那是一個魔法師送給受他保護的人的。巴黎人,尤其是巴黎女人,不知道美麗的夜晚林中散步的樂趣。万籟俱寂,月光如水,一片宁靜,像沐浴一樣令人慰藉。
  一般情況下,艾絲苔十時出發,從午夜至凌晨一時散步,二時半返回。上午十一時之后才起床。起床后她洗澡,精心梳妝打扮,大部分巴黎女子對這种梳妝一竅不通,因為它要花很多時間,而且只有妓女,輕佻或高貴的婦女才能這樣做,因為這些人有整天的時間可供她們打發。呂西安來時,她才整裝完畢,猶如一朵剛剛開放的花朵,呈獻在他的眼前。她挂在心上的,只有這位詩人的幸福。她是屬于他的,就像他的一件物品一樣,也就是說,她給了他完完全全的自由。她從來目不斜視,這一點神甫諄諄囑咐過她,因為這關系到這位深謀遠慮的謀士為呂西安發跡而制定的計划。幸福沒有故事可講,各國講故事的人都非常明白這一點,因而所有愛情故事都以“他們很幸福”這句話作為結束語。巴黎城內這种确實神奇的幸福,人們也只能解釋它的實現的手段。這是形式最美的幸福,是一首詩,是一曲能演奏四年的交響樂!所有的女人都會這樣說:“這很多了!”而艾絲苔和呂西安則沒有說過:“這已經太多!”總之,對他們來說,“他們很幸福”這句話比童話故事中的含義更為明确,因為“他們沒有孩子。”1這樣,呂西安可以在上流社會中尋花問柳,沉湎于詩人的放縱胡為,說句恰當的話,這也是他的處境的必然結果。
  
  1許多童話故事的結尾為“他們很幸福,并生了許多孩子。”

  在他慢慢的發跡過程中,他暗中替几個政界人物幫忙,跟他們進行合作。這方面,他做得极為謹慎。他与德·賽里奇夫人的圈內人物保持密切關系,根据沙龍里的人的說法,他為賽里奇夫人幫了大忙。賽里奇夫人把呂西安從德·莫弗里涅斯公爵夫人手中搶了過來。据說,莫弗里涅斯夫人再也不把他放在心上,這是女人們對別人的令人羡慕的幸福進行報复而說的一句話。呂西安可以說已經投入大布道牧師會的怀抱,同時又与巴黎大主教的几位女友關系密切。他謙虛謹慎,耐心地等待著時机。所以,馬爾賽的那句話是經過精心觀察后說出的。馬爾賽當時已經結婚,他讓妻子過著艾絲苔過的那种生活。但是,呂西安所處的地位也面臨潛在的危險,人們從這個故事的進展中可以找到這方面的解釋。
  就在這种情況下,發生了一件事:八月的一個美好的夜晚,德·紐沁根男爵在一位定居法國的外國銀行家領地上作客,在那里吃完晚飯后返回巴黎。那塊土地在布里地區中心,离巴黎八里路1。男爵的車夫夸口說他能用他的馬匹把主人送去,再將他接回。夜幕降臨時,他漫不經心地緩步前往,走進万塞納森林時,發生了有關牲口、佣人和主人的下述情況:車夫在那位遠近聞名的交易所頭目的辦事處里開怀暢飲后酩酊大醉,已經入睡,手里還拽著韁繩,只能騙騙過路行人。仆人坐在后面,也在呼呼打鼾,那鼾聲就像德國空心陀螺轉動時發出的聲音,德國就是以出產小木雕、大陀螺和小陀螺而聞名。男爵本來想思考一些問題,但是一過古爾內橋,為了消化食物的需要,也昏昏沉沉,舒舒服服地閉上了眼睛。馬儿感到韁繩松弛,便知道車夫所處的狀態,又听到車后了望的仆人發出的連續的低音,發現自己成了主人。它們利用這短暫的一刻种的自由机會,自由自在地行走一番。這几匹馬成了里應外合的奴仆,它們向盜賊提供了机會,以便把法蘭西最富有的資本家洗劫一空,他也是人們最終不無理由地稱為“猞猁”的人群中老奸巨猾的一員。最后,這几匹馬成了主人,它們受好奇心驅使——每人都能在家畜身上發現這种好奇心,在一處圓形空地上另外几匹馬前面停了下來,也許在用馬的語言詢問那几匹馬:“你們屬于哪個主人?他們在干什么?你們幸福嗎?”
  
  1法國古里。一里約合四公里。

  那輛敞篷四輪馬車不再前進時,打盹的男爵醒來了。他開始以為還沒有离開朋友家的花園,接著,一幅美妙的景象使他大吃一惊,因為他當時沒有具備慣用的武器——計算。天空上是一片皎洁美好的月光,一切都看得清清楚楚,甚至能讀一份晚報。在這片洁淨的月光下,從那幽靜的樹林中,男爵看見一位女子獨自登上一輛出租馬車,同時朝這邊這輛沉睡的四輛馬車的奇异景象觀望。德·紐沁根男爵看見這么一位天使,覺得眼前一亮,仿似內心受到一种光明的照耀。少婦看見別人在欣賞自己,便慌忙放下了面紗。保鏢發出一聲嘶啞的叫喊,車夫立刻明白了意思,馬車便像箭一般飛馳而去。老銀行家著實吃了一惊,全身血液從腳跟涌上來,火辣辣地到了頭上,頭部又把這團火輸送到心髒。他的喉嚨發干,這個倒霉的家伙擔心這是消化不良引起的症狀。他盡管心頭惶惑不安,兩腳還是站了起來。
  “快催(追)1呀!昏(混)蛋,還睡!”他喊道,“催(追)上那輛麻(馬)車,我給一倍(百)法郎。”
  
  1男爵講法語發音不准确。下同。

  听到一百法郎這几個字,車夫醒來了。車后的仆人大概也在睡夢中听見了這句話。男爵重复了他的命令,車夫揚鞭策馬,馬車飛快奔馳。到御座門附近,終于追上一輛馬車。這輛馬車与紐沁根看見的那位陌生仙女的馬車相似,但里面懶洋洋地躺著一個某家大商店的高級職員,還有一位維維埃納街的“体面女子”。這場誤會使男爵极為沮喪。
  “我開(該)帶翹豬(喬治)來,而不系(是)你介(這)個大蝦冠(傻瓜),他肯定有辦法攪(找)到介(這)個女銀(人)。”伙計們察看馬車時,他對仆人說。
  “嘿,男爵先生,我想后面一定有魔鬼,他扮成穿匈牙利服裝的仆人,用這輛馬車代替了那輛馬車。”
  “肯(根)本莫(沒)有什么魔鬼。”男爵說。
  紐沁根男爵那時承認自己已經六十歲,他對女人已經完全無動于衷,對他的妻子更是如此。他聲稱自己從未經歷過讓人干出荒唐事儿的愛情。他把与女人了卻姻緣視作一种幸福,談到女人,他毫不尷尬地說,美如天使般的女人也不值得他為她花銷的那些錢,哪怕她是免費送上門的。人們認為他在這方面已經完全厭倦,再也不會以每月用一千法郎買一副馬具的代价,去買受騙上當的快樂了。他坐在巴黎歌劇院的包廂里,冷漠的雙眼從容地從芭蕾舞演員身上掃過。巴黎享樂的精華:那些已經衰老的少女和打扮成少女的老娘組成的可怕的人群里,沒有一個人會向這位資本家送來一絲秋波。自然的愛,喬裝的愛,自尊的愛,禮儀的和虛榮的愛,出于興趣的愛,合乎情理的夫妻之愛,怪癖的愛,所有這些,男爵都買到過,都領略過,只有真正的愛除外。
  這真正的愛像雄鷹扑向獵物一樣,剛才向他扑來,正像這种真正的愛曾向梅特涅親王殿下的心腹根茨扑去一樣。這位老外交家為法妮·艾絲萊爾所干的一切蠢事早已家喻戶曉,他關心法妮·艾絲萊爾的排練遠遠超過關心歐洲的利益1。剛才那個女子使這個喚作紐沁根的鐵皮錢箱神魂顛倒,在他看來,這女子簡直是絕代佳人。他不能肯定提香2的情婦,達芬奇3的蒙娜·麗莎,拉斐爾的面包商女儿,是否与天仙般的艾絲苔一樣美麗。最有觀察能力的巴黎人的最銳利的目光,也不能從她身上辨認出她當過妓女的絲毫痕跡。尤其使男爵暈頭轉向的是,受人鐘愛,被豪華、典雅和愛情簇擁的艾絲苔所具有的高雅貴婦人的風度,達到登峰造极的程度。幸福的愛情是女人的圣油瓶4她們會個個變得像皇后一樣驕傲。
  
  1法妮·艾絲萊爾(一八一○—一八八四),奧地利舞蹈演員,政論家,根茨的情婦。一八三二年根茨在她的怀抱中死去。
  2提香(一四九○—一五七六),意大利著名畫家。
  3達芬奇(一四五二—一五一九),意大利著名畫家,建筑家,雕刻家。
  4舊時法國國王加冕時,涂上蘭斯大教党中圣油瓶中的圣油。此處意為幸福的愛情就是給女人行了加冕禮。

  男爵一連八夜去万塞納森林,接著又去布洛涅森林,然后再到維爾一達弗雷和默東森林,總之走遍了所有巴黎效野,卻未能遇見艾絲苔。這張他稱為“圣經面孔”的极為標致的猶太面容一直浮現在他的眼前。半個月以后,他不思茶飯了。苔爾菲娜·德·紐沁根和她的女儿奧古斯塔起先沒有發現男爵身上的這一變化。男爵夫人已經開始將女儿在眾人面前亮相,准備為她選擇對象了。母女二人只有在上午用早餐和晚上用晚餐時才能見到德·紐沁根先生,而且還是在苔爾菲娜有客的日子,大家一起在家里吃晚飯時才能如此。過了兩個月,男爵焦慮不安,煩躁難熬,受著類似相思病的折磨。他詫异地發現自己的百万財富竟然無濟于事。他日漸消瘦,看上去病得不輕。苔爾菲娜暗暗指望自己要當寡婦了。她開始假惺惺地可怜她的丈夫,把女儿叫到家里。她向丈夫提了一連串問題。他像得了郁憂症的英國人那樣向她作答,也就是几乎什么都沒有回答。
  苔爾菲娜·德·紐沁根每星期日晚上大宴賓客。她選擇這一天接待客人,是因為她發現這一天上流社會誰也不去看戲,并且一般來說這一天也沒有什么安排。商業階級或資產階級的入侵使巴黎的星期天枯燥乏味,几乎与倫敦的星期天一樣令人厭倦。男爵夫人便邀請有名的德普蘭前來用餐,以便請他診治。紐沁根本人并不愿意,他說自己身体很好。凱勒,拉斯蒂涅克,德·馬爾賽,杜·蒂那,所有這些朋友已經使男爵夫人明白,像紐沁根這樣的人不會毫無准備地死去。他那龐大的事業要求作好精心安排,千万要心中有數才行。這几位先生部應邀前來赴宴,另外出席的還有弗朗索瓦·凱勒的岳父德·貢德爾維爾伯爵,德·埃斯帕爾騎士,德·呂卜爾克斯,德普蘭的得意門生比昂雄醫生,博德諾爾和他的妻子,德·蒙柯爾奈伯爵和夫人,勃隆代,德·圖什小姐和貢蒂,最后還有呂西安·德·魯邦普雷。拉斯蒂涅克与他的親密友情已經持續五年,但是如同人們所說的根据通知形式“按順序”排列,呂西安排在最后。
  “我們要甩掉這一位,真還不容易呢!”勃隆代看到呂西安走進客廳時對拉斯蒂涅克說。呂西安那一天比以往都更俊美,衣著打扮极為華麗。
  “最好還是跟他交個朋友,這個人很厲害呢。”拉斯蒂涅克說。
  “他?”德·馬爾賽說,“那些社會地位一目了然的人,我才承認他們厲害呢。他的地位与其說無懈可擊,不如說不曾被攻擊。嘿,他靠什么維持生活?他的財富從哪里來的?我敢肯定,他已欠了六万法郎的債。”
  “他找了一個有錢的保護人,那是一個西班牙教士。那人一心想幫他忙。”拉斯蒂涅克回答。
  “他要娶德·格朗利厄家大小姐做妻子。”德·圖什小姐說。
  “不錯。”德·埃斯帕爾騎士說,“可是,人家要他購買一塊每年能有三万法郎進帳的地產,以确保他向未婚妻承諾的財產。這樣,他必須有一百万才行,哪個西班牙人的腳下都找不到這個數字。”
  “這价錢夠高的。克洛蒂爾德長得很丑。”男爵夫人說。德·紐沁根夫人裝腔作勢地用小名稱呼格朗利厄小姐,似乎她這位高里奧家出身的姑娘与那個圈子的人來往很密切。
  “不,”杜·蒂那反駁道,“對我們這些人來說,一位公爵夫人的女儿永遠不會丑的,特別是當她能帶來侯爵的爵位和外交官的職位的時候。不過,這樁婚姻最大的障礙是德·塞里奇夫人對呂西安的發瘋般的愛情。她大概給他很多錢。”
  “怪不得我看呂西安總是沉著臉,因為德·賽里奇夫人肯定不會給他一百万叫他去娶德·格朗利厄小姐。呂西安可能不知道怎么擺脫這個困境。”德·馬爾賽又說。
  “對。不過,德·格朗利厄小姐十分愛他,”德·蒙柯爾奈伯爵夫人說,“靠這個姑娘幫忙,說不定他的境況會好轉。”
  “那么,住在安古萊姆的他妹妹和妹夫,他拿他們怎么辦呢?”
  “他妹妹也富了,”拉斯蒂涅克回答,“現在叫她賽夏爾·德·瑪爾薩克夫人。”
  “如果有困難,他可是個美男子呢。”比昂雄說著站起身招呼呂西安。
  “你好,親愛的朋友,”拉斯蒂涅克說,一邊与呂西安熱烈握手。
  呂西安先跟德·馬爾賽打招呼,德·馬爾賽冷淡地向他還禮。晚餐前,德普蘭和比昂雄一邊跟德·紐沁根男爵開玩笑,一邊給他檢查身体,确認他的病完全是精神方面的。但是,誰也猜不出病因,特別是這個交易所里老謀深算的家伙竟會墮入情网,實在令人不可思議。比昂雄看來看去覺得只有愛情才能解釋銀行家的病情時,他向苔爾菲娜·德·紐沁根夫人簡單提了提。苔爾菲娜微微一笑,表示她早就知道應該怎樣對待她的丈夫了,然而,晚餐之后,人們來到花園里時,這家人的那些密友听說比昂雄斷定紐沁根患的是相思病,便將這位銀行家團團圍住,想把這件异乎尋常的事弄個明白。
  “你知道嗎,男爵,”德·馬爾賽對他說,“你瘦多了。人家怀疑你違背了金融自然法則。”
  “從來莫(沒)有過!”男爵說。
  “肯定有,”德·馬爾賽反駁他,“有人還竟敢認為你墮入了情网。”
  “這是金(真)的。”紐沁根可怜巴巴地說,“我催(追)求誰也莫(沒)見過的東西。”
  “你對誰產生了愛情,你?……你成了花花公子!”德·埃斯帕爾騎士說。
  “我基(知)道,我介(這)個年齡墮入青(情)荒(网),莫(沒)有比介(這)更可笑的了。可系(是),有習(什)么盼(辦)法呢?好了!”
  “是愛上了一個上流社會的女子?”呂西安問。
  “當然,”德·馬爾賽說,“男爵這么瘦,只能是為無法得到的愛情,所有愿意或能夠出賣的女人,他都是能買到的。”
  “我完全不銀(認)識她。”男爵回答,“德·紐沁根夫銀(人)在客廳里,我考(可)以對你們說。及(直)到現在,我肯(根)本不知道愛青(情)系(是)習(什)么東西。愛青(情)?……我想,那就系(是)央(讓)人消瘦。”
  “那個天真純朴的姑娘,你在哪儿遇見她的?”拉斯蒂涅克問。
  “坐馬切(車),半夜里,在万塞納心(森)林。”
  “她有什么特征?”德·馬爾賽問。
  “一頂背(白)紗羅帽子,妹(玫)瑰色連衣裙,背(白)紗巾,背(白)面紗……金系(真是)一張圣經面孔!眼光火辣辣的,東方人的富(膚)色。”
  “你做夢了吧!”呂西安微笑著說。
  “這系(是)金(真)的。我那時睡得喜喜(死死)的……像個裝滿銀錢的保險箱。”他說著,又倒敘回去,“那系(是)我從鄉下朋友家气(吃)完晚飯回來……”
  “她是單獨一人嗎?”杜·蒂那打斷“猞猁”的話,問道。
  “系(是)的。”男爵用痛苦的語調說,“切(車)后只有一個男仆和一個貼心(身)女佣銀(人)……”
  “呂西安好像認識她,”拉斯蒂涅克看到艾絲苔的情人的笑容,大聲說。
  “那些半夜里能去跟紐沁根幽會的女人,誰不認識呢?”呂西安把話題岔開了。
  “這么說,她不是一個去社交場合的女子?”德·埃斯帕爾騎士說,“否則,男爵會認出那個男仆的。”
  “我習(什)么地方都莫(沒)有見過她。”男爵回答說,“我叫警察局已經攪(找)了四十天,但是莫(沒)有攪(找)到。”
  “宁可叫她花掉你几十万法郎,也不能叫她要了你的命。你這樣的年紀,單相思可是危險啊!”德普蘭說,“這會送掉性命的!”
  “系(是)的。”紐沁根回答德普蘭說,“我气(吃)什么東西都莫(沒)有營養,呼吸的空气也央銀(讓人)饑喜(窒息)。我要到万塞納森林,去看看我見到她的那個地方……嘿,介系(這是)我的命吶!我不能料理最近介(這)筆借款,我跟同行談了介系(這事),他們都同情我……我愿意花一倍(百)万結細(識)介(這)個女銀(人),我會秦(成)功的。我不再去交易小(所)了……你們去問杜·蒂那吧。”
  “對,”杜·蒂那回答,“他厭煩做生意了,他變了,這是死亡的征象。”
  “愛青(情)的征象,”紐沁根接過話頭說,“對我來說,這系(是)一回系(事)儿。”
  這個老人已經不再是一只“猞猁”。他平生第一次看到了比黃金還要神圣的東西。他那天真和純朴竟打動了這幫對這類事情早已司空見慣的人。一些人彼此相視而笑,另一些人望著紐沁根,臉上流露出這樣的想法:“一個這么強悍的人竟會落到這种地步!……”接著大家回到客廳,交談這一事件。确實,這是一個引起轟動的事件。當呂西安向紐沁根夫人透露銀行家這一秘密時,她不禁笑起來,男爵听到妻子嘲諷時,便抓住她的胳膊,把她拉到一扇窗子跟前。
  “夫銀(人),”他對她低聲說,“你喬(嘲)笑我的激青(情),而對你的激青(情),我說過一句喬(嘲)諷的話嗎?一個好妻子要幫巨(助)丈夫擺脫困境,而不系(是)像你介(這)樣冷喬(嘲)葉(熱)諷……”
  呂西安根据這個老銀行家的描述,意識到那個人就是他的艾絲苔。人家注意到了他的微笑,這使他感到不快。他于是利用喝咖啡時雜亂交談的机會,悄悄地溜走了。
  “德·魯邦普雷先生怎么啦?”德·紐沁根夫人問。
  “他忠于自己的座右銘:quid me continebit?”拉斯蒂涅克回答。
  “意思是:‘誰能留住我?’或是:‘我是不可馴服的。’任你挑選。”德·馬爾賽接過去說。
  “男爵先生談到他的那位不認識的女子時,呂西安流露出一絲微笑,這使我相信他認識那位女子。”荷拉斯·比昂雄說。他不知道說出如此自然的看法會有什么危險的后果。
  “真是這樣!”“猞猁”心中這樣想。跟所有絕望的病人一樣,他接受任何似乎能帶來一線希望的事。十五天來,他已經找了巴黎最精明的商業治安警察魯夏爾那幫人,現在他決定另找別人偵察呂西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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