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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人生是不倦的迷宮、一團混亂、一個夢,博爾赫斯詩中的庭院就是一曲樂音、一聲細語,一個象征。 博爾赫斯的庭院散落在常常吹著猛烈的東南風、在黃昏揚著細雨的南美洲,在隨著歲月悄悄流逝卻又永恒不滅的布宜諾斯艾利斯,在腳步所遇到的相識或不相識的街巷里,在沉重的黑鐵的屏門后面。博爾赫斯的庭院在黎明震顫的瞬間,掙脫普遍而深邃的黑夜,顯出沒有輪廓的依稀的圖象。在大白的天光里看上去反而惊愕又冰冷。鴿子的幽冥(希伯來人如此稱呼傍晚的開始)賦予庭院溫柔的特權,簡朴的房舍呈露出真誠的平凡,有如一滴水的澄澈。 博爾赫斯的庭院周邊是藍色的牆垣,每天清晨,陽光像竊賊一樣爬上牆頭。庭前是謙遜的矮柱与愛戲謔的門環,庭院的空地涼爽如大理石与花朵的會合,庭中的蓄水池里循環的水流,容納著整個傍晚如水的清涼。常常,黃昏的細雨會把葡萄架上的葡萄洗得黑亮,如姑娘們深邃的眼眸,素馨花和忍冬香气在潮濕的暮色里彌漫盈庭,感召著迷失的靈魂。單層的房舍,謙卑而迷人,每一個舍間都象一架燭台,芸芸眾生在燭台上燃燒著孤單的火焰。推門進去,空空的客廳里,“桃心花木的家具在錦緞的躊躇中繼續著它們永遠的交談”,簡朴的時鐘散布著一种已經沒有偶然也沒有惊奇的時間。走出門道,庭外就是街了。 一一是啊,那些街巷建构了一座迷宮。有時是城市西部邊緣一條漫長、累人,在日落中憂傷的街,有時是城南那條對腐爛深信不疑的陋巷;有時是單調牆垣間可憎的道路,有時是朝向輕柔往音的路徑;時而是模糊的恐怖与夢的走廊,時而是親切得刻骨銘心的街道。但是,但是不論這些街道朝南、朝北、朝西,哪怕是再荒涼、頹喪的街角處,總有一堵藍色的牆,一棵陰蔽的無花果樹——一座庭院。布宜諾斯艾利斯,博爾赫斯的家園,這座一首詩似的城市,是擁有庭院之光的街。 博爾赫斯的庭院里有生活有死亡,有清醒有遺忘,有全部的人生。 庭院里的生活是最平凡不過的,睡夢、習慣和水的滋味是日子朴素的施舍。推門而人,你的眼睛不需要注視,那里都是在記憶里确切無疑的事物。也不需要說話,身邊都是熟識的人們,你的擔憂与弱點他們了如指掌。每一群人們都在編織著各自的日子,編織著他們的歡樂和痛苦。沒有惊歎也沒有歡呼,你就被朴素地接納,作為不可否定的現實的一部分,像那些石頭和草術。但正是在這樣的庭院生活中,要覺察,我們漫不經心的每一步,都在邁過別人的各各他(傳說中古代猶太人的刑場)。此時的你就是那些不曾生活在你的時代的人們具体的延續,而別人將是你在塵世的不死。生命是臨近的死亡,死亡是活過的生命,而墳基不過是死者不再注視的庭院。還要覺察,歲月是一條長河,一張張臉孔水一樣掠過。日子或年份里有著人類的往昔与歲月,既被記憶留存,又因遺忘逝去。今天所記憶的,就是明天會遺忘的,就是未來無從追憶的。所以,清醒恐怕是另一場夢,夢見自己并未做夢,而睡夢不過是夜夜歸來的死亡。 博爾赫斯的庭院是塵世是天空,而整個以時空為輪廊的世界,都是博爾赫斯的詩。 庭院,天空之河。/庭院是斜坡,是天空流人屋舍的通道。/無聲無息/永恒在星辰的叉路口等待。/住在這黑暗的友誼中多好/;在門道,葡萄藤和蓄水池之間。庭院是塵世通向天空的斜坡,是短暫走向永恒的斜坡。女人們從她們沸騰的庭院尋找天空,那些蒼白的手臂照亮了黃昏。當夜幕降臨,世界所有的光都在藍色的牆圍与那一片姑娘們的喧鬧之中。你已經不知道是一棵樹還是一個神,透過生銹的大門呈現,從你的一座庭院,跳望古老的星星,從一張陰影的長凳,眺望那些零散的光點,一一它們連同秘密水池里流水的循環,素馨花和忍冬的香气,門道的彎拱一一這些事物,也許就是詩。 可是,博爾赫斯,我想知道,你在塵世的生活里是否親身擁有過一座庭院?你推開黑鐵的屏門進去,有一個好姑娘一一她有西班牙女人特有的宁靜与高傲一一已經屬于你,在屋子里。你們沉默著,火焰般顫抖。倘若万物都有結局,有節制,有最后和永逝,還有遺忘,誰能告訴我們,在這幢房子里,是誰接受了你無意中的告別?十字路口又向你敞開遠方,某一扇門你已經永遠關上,是否還有一面鏡子在徒勞地把你等待?當你用盡了歲月,歲月也用盡了你,你是否真的認為流逝的時間算不了什么,倘若在地上,曾經有過一個頂點,一次狂喜,一個傍晚? 哦,博爾赫斯,讀懂了你的庭院,一個女子第一次學會傾慕。她和你之間隔著一千座山、一万條水,隔著整整一個世界,你能否明白告訴她,什么能成為你們相見的一場魔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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