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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接到通知時,我無法相信這是事實。似乎我在那個臭地方呆了無窮無盡的時間,以后更要在里面再呆無窮無盡的時間。但那時間始終是兩個禮拜,而現在他們說兩個禮拜即將要結束了。他們說:
  “明天,小朋友,出去出去出去。”他們伸出大拇指,指向自由。那個揍我的白大褂,仍然給我送飯、陪去例行折磨的人說:“但你面前還有十分重大的一天,那就是你的畢業日。”說著他睨視一笑。
  這天早上,我期待著照常身穿睡衣、拖鞋、長袍去電影院。不是的。這天早晨,我領到了那夜穿的襯衣、內衣、布拉提、上好的踢蹬靴于,都好好地洗過、燙過、擦過。我甚至領回了長柄剃刀,那是過去的快樂時光中用于戲弄打斗的。我一邊穿衣,一邊迷惑地皺皺眉,可那白大褂跟班只是笑,一聲不響。
  我被客客气气地帶到老地方,但那里已經面目全非。銀幕前拉了幕布,放映孔下面的毛玻璃不复存在,興許是像百葉窗、窗帘一樣可以拉起拉開的。以前只有咳嗽聲和晃動的人影的地方,出現了真正的觀眾,其中有我熟悉的面孔。有國監典獄長、稱做“教誨師”的神職人員、警衛隊長,以及那位穿著考究、不可一世的內務部長(不如叫差勁部長)。其他人我一概不認識,布羅茲基大夫和布拉農大夫也來了,但沒有穿白大褂,而是穿著醫務界頭面人物會客時要求穿的時裝。布拉農大夫站著,而布羅茲基大夫站在那里,向全体与會者作學術報告。他見我進來,就說:“啊哈,先生們,到了這當口,我們要介紹實驗對象跟大家見面。如你們所見,他身体健康,營養良好。他剛剛睡醒,吃過丰盛的早餐,沒有用藥,沒有催眠。明天,我們就要滿怀信心地放他回到世界上,你們完全可以把他當做良辰美景中遇到的普通体面小伙子,談吐友善,樂于助人,先生們,這里有些什么變化呢?兩年前國家判決這個卑鄙的流氓來服徒勞無益的徒刑,兩年后一仍依舊。我說了一仍依舊嗎?其實也未必吧。監獄教會他各种惡習,比如皮笑肉不笑啦,假惺惺地扭捏搓手啦,卑躬屈膝地獻媚啦;他除了強化以前的惡習,還學會了別的穢行。得了,先生們,閒話少說,事實胜過雄辯。現在讓事實說話。請看。”
  我被這番話搞得稀里糊涂,正在心中捉摸,這一切是否是講我的事情,這時,電燈全部熄滅了,放映窗口射出兩束聚光燈,一束照著鄙人,即災難深重的敘事者。一個我從未見過的彪形大漢走到另一束燈光里。他一張胖臉,八字胡,近乎禿頂的格利佛上粘著几縷頭發;大概三十、四十、五十歲,反正蠻老的。他走到我跟前,聚光燈緊跟著,兩束光相會,組成一大片亮光,他輕蔑地對我說:“喂,垃圾堆。呸,好臭,肯定不大洗澡的。”接著,他好像開始跳舞,不斷踩我的腳,左腳,右腳,隨后他用手指甲桶我的鼻子,疼痛极了,眼淚都流出來了,接著他像開收音机一樣擰我的左耳朵。只听觀眾中傳出嗤嗤的笑聲,几聲暢快的哈哈、哈哈。我鼻子、雙腳、耳朵刺痛,苦不堪言,便問道:
  “你干嘛這樣弄我?我可沒有干對不起你的事,老兄。”
  “哦,”這家伙說,“我這樣做”——又捅了我的鼻子兩下——“那樣做”——擰我那疼痛不已的耳朵——“還有這個”——狠狠蹬我的右腳——“就因為看不慣你可怕的德性。不服气的話,來呀,起頭,請起頭呀。”我知道,拔剃刀的動作一定要非常神速,免得致命的惡心感涌上來,把快樂的戰斗變成垂死的感覺。可是,弟兄們,當我伸手到內口袋摸剃刀的時候,心目中出現了這個損人者口吐鮮血呼救求饒的影像,接踵而來的是惡心感、口渴、疼痛;我知道,必須迅速扭轉對這個討厭家伙的看法,所以我在口袋里摸香煙或花票子,弟兄們哪,偏偏就沒有這兩樣東西。我哭喊道:
  “兄弟,我想要請你抽煙的,可惜身上沒有哇。”這家伙說:
  “哇哇。哈哈哈。哭吧,孩子。”接著他又用大板指甲捅我鼻子,只听黑壓壓的觀眾那邊傳來開心的大笑。我竭力討好這個損人、打人的家伙,以制止翻涌的疼痛和惡心感,并十分絕望他說:
  “請讓我為你效勞吧,求你啦。”我在日袋里摸索,只有這把剃刀,于是拿出來獻上說:“請拿去吧,請求你。一點小意思。收下吧。”但他說:
  “留著你的臭賄賂。我不吃這一套。”他擊打我的手,剃刀掉地。我說:“求你啦,我一定要效勞一下的,擦皮鞋好嗎?嗨,我可以跪下把皮鞋舔干淨的呀。”弟兄們,信不信吧,或者拍拍我的馬屁吧,我真的跪下,伸出紅紅舌頭一里半長,去舔他的臭皮鞋。可這家伙反而不太狠地踢我的嘴巴。我當時以為,光是雙手抓住他的雙踝,把這臭雜种拉倒在地上,可能不會引起惡心和疼痛的,我依計行事,他遭到真正的奇襲,便沉甸甸地倒地,臭觀眾哄堂大笑。但我看到他倒地,那可怕的感覺便籠罩下來,所以伸手迅速把他拉起來。正當他准備向我面孔狠狠地、正經地出拳時,布羅茲基大夫開口了:
  “好啦,這樣就可以了。”彪形大漢鞠了躬,就像演員一樣跳下去,電燈打開,我眯起眼,張大嘴巴喊叫著。布羅茲基大夫對觀眾說:“請看,我們的實驗對象通過被迫趨向惡,反而被迫趨向善,暴力意圖伴隨著猛烈的切身痛感。為了消除痛感,不得不轉向截然相反的態度。有問題嗎?”
  “選擇權,”一個渾厚的聲音說。我發現這是教誨師呀。“他沒有真正的選擇權,對不對?他有利己之心,害怕痛感,所以被迫走向自我糟蹋的古怪行為。其虛假性顯而易見,他不再胡作非為,同時也不再能夠作道德選擇,”
  “這問題很微妙,”布羅茲基大夫微笑著。“我們所關心的,不是動机,不是高尚的倫理規范,而僅僅是減少犯罪——”
  “還有,”那衣冠楚楚的大部長插話道,“緩解監獄的人滿為患。”
  “听啊听啊,”有人說話。
  人們竊竊私語,爭論不休。我站在那儿,完全被這些無知的雜种冷落了,所以我大喊:
  “我,我,我,我怎么樣了呢?這一切之中我的位置在哪儿?是野獸,還是狗?”他們听了,越發大聲說話,井向我發話。我加大聲音喊道:“我只能充當上發條的甜橙嗎?”我不知怎么用上了這個措辭,是格利佛里自發冒出來的,眾人不由得住嘴了一兩分鐘。然后一個瘦削的老教授模樣的人站了起來,頭頸的模樣活像電纜,把電力從格利佛送到軀体,他說:
  “孩子,沒有理由抱怨的。你已經作了選擇,這一切是選擇的結果。現在不管發生什么,都是自己選擇的啦。”教誨師大喊道:
  “姑妄信之啦。”只見典獄長瞪了他一眼,好像在說,你在監獄宗教界不能一廂情愿地爬得那么高的。高聲爭論又開始了,只听到“愛心”一詞被拋來拋去,教誨師跟別人一樣大喊“完美的愛心驅走害怕”之類的廢話。接著布羅茲基大夫滿面笑容他說:
  “先生們,很高興大家提起了‘愛心’的問題。現在,大家請看,据認為已經隨中世紀殉葬的一种愛心,會以實例形式表現出來。”此時,燈光轉暗,聚光燈又出來了,一束照著可怜的、受苦受難的朋友兼敘事者,另一束下面,進來了一位平生所能指望見到的最最可愛的妙齡女郎,還扭扭捏捏地側身挨近,弟兄們哪。也就是說,她的乳峰高聳著,布拉提從肩膀上滑滑滑地垂懸下來,儼然是一覽無余。她的大腿就像天上的上帝,她的步態令人大聲咽口水,而她甜蜜的微笑著的面孔,顯得那么年輕,那么天真無邪。她隨著燈光向我走來,仿佛送來了上天恩典的光芒;所以閃過我格利佛的第一個念頭是,當場把她放倒在地,野蠻地抽送,但惡心感飛也似的涌上來,活像在拐彎處盯梢的偵探,隨之便來實施肮髒的逮捕。她身上散發的美妙香水味,令我想入非非,胸膛開始起伏,所以我知道,自己得發掘想念她的新方式,免得疼痛,口渴、惡心舖天蓋地、天經地義地到來。于是我喊道:
  “天姿國色的小姐,我把一顆心拋在你的腳下,請你蹂躪。假如我有一朵玫瑰,我會獻給你。假如雨天泥泞,我會脫下布拉提給你墊腳,省得你的秀腿沾上肮髒的泥水。”說這些活的時候,弟兄們哪,我便感到惡心感偷偷縮回去了。“請允許我,”我喊道,“崇拜你,幫助你,呵護你不受邪惡世界的傷害。”接著,我想到了恰當的措辭,感覺更加良好:“讓我成為你的忠實騎士。”我又一次雙膝跪下,彎腰慢慢后退著。
  這時我自感愚蠢至极,分明又是演戲嘛,這姑娘微笑著向觀眾鞠躬致意,蹦蹦跳跳地下去了,燈光亮起,若干掌聲響起,某些老頭觀眾帶著肮髒的欲望。用褻瀆的目光盯住了那個漂亮的小妞,眼珠子都快掉出來了,弟兄們哪。
  “他會成為你的好基督徒的,”布羅茲基大夫大聲說,“准備轉過另外一邊臉給你打,准備自個儿上十字架,而不是送人家上十字架;他即使想到捏死個把蒼蠅,都會打心眼里感到惡心。”這話倒沒錯,弟兄們,他提起捏死蒼蠅的時候,我感到一點點惡心,便盡力使自己想著用糖喂蒼蠅,把它當做要命的寵物來照料,也就打退了惡心和疼痛。“改邪歸正了,”他喊道,“在上帝的天使面前真歡樂。”
  “要點是,”那位差勁部長厲聲說,“這辦法行得通。”
  “唉,”教誨師歎息著說,“但愿能行得通,上帝保佑我們大家。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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