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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在日后某個場合,羅切斯特先生的确對這件事情作了解釋。一天下午,他在庭院里碰到了我和阿黛勒。趁阿黛勒正逗著派洛特,玩著板羽球的時候,他請我去一條長長的布滿山毛櫸的小路上散步,從那儿看得見阿黛勒。
  他隨之告訴我阿黛勒是法國歌劇演員塞莉納·瓦倫的女儿,他對這位歌劇演員,一度怀著他所說的“grandepassion”。而對這种戀情,塞莉納宣稱將以更加火熱的激情來回報。盡管他長得丑,他卻認為自己是她的偶像。他相信,如他所說,比之貝爾維德爾的阿波羅的优美,她更喜歡他的“tailled'athlete”。
  “愛小姐,這位法國美女竟鐘情于一個英國侏儒、我簡直受寵若惊了,于是我把她安頓在城里的一間房子里,配備了一整套的仆役和馬車,送給她山羊絨、鑽石和花邊等等。總之,我像任何一個痴情漢一樣,開始按世俗的方式毀滅自己了。我似乎缺乏獨創,不會踏出一條通向恥辱和毀滅的新路,而是傻乎乎地嚴格循著舊道,不离別人的足跡半步。我遭到了——我活該如此——所有別的痴情漢一樣的命運。一天晚上,我去拜訪塞莉納。她不知道我要去,所以我到時她不在家。這是一個暖和的夜晚,我因為步行穿過巴黎城,已很有倦意,便在她的閨房坐了下來,愉快地呼吸著新近由于她的到來而神圣化了的空气。不——我言過其實了,我從來不認為她身上有什么神圣的德性。這不過是她所留下的一种香錠的香气,与其說是神圣的香气,還不如說一种麝香和琥珀的气味。我正開始沉醉在暖房花朵的气息和彌漫著的幽幽清香里時,驀地想起去打開窗門,走到陽台上去。這時月色朗照,汽燈閃亮,十分靜謐。陽台上擺著一兩把椅子,我坐了下來,取出一支雪茄——請原諒,現在我要抽一支。”
  說到這里他停頓了一下,同時拿出一根雪茄點燃了。他把雪茄放到嘴里,把一縷哈瓦那煙云霧噴進寒冷而陰沉的空气里,他繼續說:
  “在那些日子里我還喜歡夾心糖,愛小姐。而當時我一會儿croquant”(也顧不得野蠻了)巧克力糖果,一會儿吸煙,同時凝視著經過時髦的街道向鄰近歌劇院駛去的馬車。這時來了一輛精制的轎式馬車,由一對漂亮的英國馬拉著,在燈火輝煌的城市夜景中,看得清清楚楚。我認出來正是我贈送給塞莉納的‘voiture’。是她回來了。當然,我那顆倚在鐵欄杆上的心急不可耐地跳動著。不出我所料,馬車在房門口停了下來。我的情人(這兩個字恰好用來形容一個唱歌劇的情人)從車上走下,盡管罩著斗篷——順便說一句,那么暖和的六月夜晚,這完全是多此一舉。——她從馬車踏步上跳下來時,我從那雙露在裙子下的小腳,立刻認出了她來。我從陽台上探出身子,正要響響地叫一聲‘MonAnge’——用的聲气光能讓情人听見——這時,一個身影在她后面跳下了馬車,也披著斗篷。但一只帶踢馬刺的腳跟,在人行道上響了起來,一個戴禮帽的頭正從房子拱形的portecochere經過。
  “你從來沒有嫉妒過是不是,愛小姐?當然沒有。我不必問你了,因為你從來沒有戀愛過。還沒有体會過這兩种感情。你的靈魂正在沉睡,只有使它震惊才能將它喚醒,你認為一切生活,就像你的青春悄悄逝去一樣,也都是靜靜地流走的。你閉著眼睛,塞住了耳朵,隨波逐流,你既沒有看到不遠的地方漲了潮的河床上礁石林立,也沒有听到浪濤在礁石底部翻騰,但我告訴你——你仔細听著——某一天你會來到河道中岩石嶙峋的關隘,這里,你整個生命的河流會被撞得粉碎,成了漩渦和騷動,泡沫和喧嘩,你不是在岩石尖上沖得粉身碎骨,就是被某些大浪掀起來,匯入更平靜的河流,就像我現在一樣。
  “我喜歡今天這樣的日子,喜歡鐵灰色的天空,喜歡嚴寒中庄嚴肅穆的世界,喜歡桑菲爾德,喜歡它的古色古香,它的曠遠幽靜,它烏鴉栖息的老樹和荊棘,它灰色的正面,它映出灰色蒼穹的一排排黛色窗戶。可是在漫長的歲月里,我一想到它就覺得厭惡,像躲避瘟疫滋生地一樣避之不迭:就是現在我依然多么討厭——”
  他咬著牙,默默無語。他收住了腳步,用靴子踢著堅硬的地面,某种厭惡感抓住了他,把他攫得緊緊的,使他舉步不前。
  他這么突然止住話頭時,我們正登上小路,桑菲爾德府展現在我們面前。他抬眼去看城垛,眼睛瞪得大大的。這种神色,我以前和以后從未見過。痛苦、羞愧、狂怒——焦躁、討厭、僧惡——似乎在他烏黑的眉毛下漲大的瞳孔里,暫時進行著一場使他為之顫栗的搏斗。這番至關重要的交戰空前激烈,不過另一种感情在他心中升起,并占了上風,這种感情冷酷而玩世不恭,任性而堅定不移,消融了他的激情,使他臉上現出了木然的神色,他繼續說:
  “我剛才沉默的那一刻,愛小姐,我正跟自己的命運交涉著一件事情,她站在那儿,山毛櫸樹干旁邊——一個女巫,就像福累斯荒原上出現在麥克白面前几個女巫中的一個。‘你喜歡桑菲爾德嗎?’她豎起她的手指說,隨后在空中寫了一條警語,那文字奇形怪狀,十分可怖,覆蓋了上下兩排窗戶之間的正壁:‘只要能夠,你就喜歡它!只要你敢,你就喜歡它!’
  “‘我一定喜歡它,’我說,‘我敢于喜歡它,’(他郁郁不歡地補充了一句),我會信守諾言,排除艱難險阻去追求幸福,追求良善——對,良善。我希望做個比以往,比現在更好的人——就像約伯的海中怪獸那樣,折斷矛戟和標槍,刺破盔甲,掃除一切障礙,別人以為這些障礙堅如鋼鐵,而我卻視之為干草、爛木。”
  這時阿黛勒拿著板羽球跑到了他跟前。
  “走開!”他厲聲喝道,“离得遠一點,孩子,要不,到里面索菲婭那儿去。”隨后他繼續默默地走路,我冒昧地提醒他剛才突然岔開去的話題。
  “瓦倫小姐進屋的時候你离開了陽台嗎,先生?”我問。
  我几乎預料他會拒絕回答這個不合時宜的問題,可是恰恰相反,他從一臉愁容、茫然若失之中醒悟過來,把目光轉向我,眉宇間的陰云也似乎消散了。“哦,我已經把塞莉納給忘了!好吧,我接著講。當我看見那個把我弄得神瑰顛倒的女人,由一個好獻殷勤的男人陪著進來時,我似乎听到了一陣嘶嘶聲,綠色的妒嫉之蛇,從月光照耀下的陽台上呼地竄了出來,盤成了高低起伏的圈圈,鑽進了我的背心,兩分鐘后一直咬嚙到了我的內心深處。真奇怪!”他惊叫了一聲,突然又离開了話題。“真奇怪我竟會選中你來听這番知心話,年輕小姐,更奇怪的是你居然靜靜地听著,仿佛這是人世間再正常不過的事情,由一個像我這樣的男人,把自己當歌女的情人的故事,講給一個像你這樣古怪而不諳世事的姑娘听。不過正像我曾說過的那樣,后一個特點說明了前者:你穩重、体貼、細心,生來就是听別人吐露隱秘的。此外,我知道我選擇的是怎樣的一類頭腦,來与自己的頭腦溝通。我知道這是一個不易受感染的頭腦,与眾不同,獨一無二。幸而我并不想敗坏它,就是我想這么做,它也不會受影響,你与我談得越多越好,因為我不可能腐蝕你。而你卻可以使我重新振作起來。”講了這番离題的話后,他又往下說:
  “我仍舊呆在陽台上。‘他們肯定會到她閨房里來,’我想,‘讓我來一個伏擊。’于是把手縮回開著的窗子、將窗帘拉攏,只剩下一條便于觀察的開口。隨后我關上窗子,只留下一條縫,剛好可以讓‘情人們的喃喃耳語和山盟海誓,’透出來,接著我偷偷地回到了椅子上。剛落座,這一對進來了。我的目光很快射向縫隙。塞莉納的侍女走進房間,點上燈,把它留在桌子上,退了出去。于是這一對便清清楚楚地暴露在我面前了。兩人都脫去了斗篷,這位‘名人瓦倫’一身綢緞、珠光寶气——當然是我的饋贈——她的陪伴卻一身戎裝,我知道他是一個vicomet,一個年青的roue,——一個沒有頭腦的惡少,有時在社交場中見過面,我卻從來沒有想到去憎恨他,因為我絕對地鄙視他。一認出他來,那蛇的毒牙——嫉妒,立即被折斷了,因為与此同時,我對塞莉納的愛火也被滅火器澆滅了。一個女人為了這樣一個情敵而背棄我,是不值得一爭的,她只配讓人蔑視,然而我更該如此,因為我己經被她所愚弄。
  “他們開始交談。兩人的談話使我完全安心了,輕浮淺薄、唯利是圖、冷酷無情、毫無意義,叫人听了厭煩,而不是憤怒。桌上放著我的一張名片,他們一看見便談論起我來了。兩人都沒有能力和智慧狠狠痛斥我,而是耍盡小手段,粗魯地侮辱我,尤其是塞莉納,甚至夸大其詞地對我進行人身攻擊,把我的缺陷說成殘疾,而以前她卻慣于熱情贊美她所說我的“beautemale”。在這一點上,你与她全然不同,我們第二次見面時,你直截了當地告訴我,你認為我長得不好看,當時兩者的反差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
  這時阿黛勒又奔到了他跟前。
  “先生,約翰剛才過來說,你的代理人來了,希望見你。”
  “噢!那樣我就只好從簡了。我打開落地窗,朝他們走去,解除了對塞莉納的保護,通知她騰出房子,給了她一筆錢以備眼前急用,不去理睬她的大哭小叫、歇斯底里、懇求、抗議和痙攣,跟那位子爵約定在布洛尼樹林決斗的時間,第二天早晨,我有幸与他相遇,在他一條如同瘟雞翅膀那么弱不禁風的可怜的胳膊上,留下了一顆子彈,隨后自認為我已了結同這伙人的關系,不幸的是,這位瓦倫在六個月之前給我留下了這個fillette阿黛勒,并咬定她是我女儿。也許她是,盡管我從她臉上看不到父女之間的必然聯系。派洛特還比她更像我呢。我同瓦倫決裂后几年,瓦倫遺棄了孩子,同一個音樂家或是歌唱家私奔到了意大利。當時我并沒有承認自己有撫養阿黛勒的義務,就是現在也不承認,因為我不是她的父親,不過一听到她窮愁潦倒,我便把這個可怜虫帶出了巴黎的泥坑,轉移到這里,讓她在英國鄉間花園健康的土壤中,干干淨淨地成長,費爾法克斯太太找到了你來培養她,而現在,你知道她是一位法國歌劇女郎的私生女了,你也許對自己的職位和保保人身份,改變了想法,說不定哪一天你會來見我,通知我己經找到了別的工作。讓我另請一位新的家庭教師等等呢?”
  “不,阿黛勒不應對她母親和你的過失負責。我很關心她,現在我知道她在某种意義上說沒有父母——被她的母親所拋棄,而又不被你所承認,先生——我會比以前更疼愛她。我怎么可能喜歡富貴人家一個討厭家庭教師的嬌慣的寵儿,而不喜歡象朋友一樣對待她的孤苦無依的小孤儿呢?”
  “啊,你是從這個角度來看待這件事了,好吧,我得進去了,你也一樣,天黑下來了。”
  但我同阿黛勒和派洛特在外面又呆了几分鐘,同她一起賽跑,還打了場板羽球。我們進屋以后,我脫下了她的帽子和外衣,把她放在自己的膝頭上,坐了一個小時,允許她隨心所欲地嘮叨個不停,即使有點放肆和輕浮,也不加指責。別人一多去注意她,她就容易犯這個毛病,暴露出她性格上的淺薄。這种淺薄同普通英國頭腦几乎格格不入,很可能是從她母親那儿遺傳來的。不過她有她的長處,我有意盡力賞識她身上的一切优點,還從她的面容和五官上尋找同羅切斯特先生的相似之處,但蹤影全元。沒有任何性格特色,沒有任何談吐上的特點,表明相互之間的關系。真可惜,要是能證實她确實像他就好了,他准會更想著她。
  我回到自己的房間過夜,才從容地回味羅切斯特先生告訴我的故事。如他所說,從敘述的內容來看,也許絲毫沒有特別的地方,無非是一個有錢的英國男人對一個法國舞女的戀情,以及她對他的背离。這類事在上流社會中無疑是司空見慣的。但是,他在談起自己目前心滿意足,并對古老的府樓和周圍的環境恢复了一种新的樂趣時,突然變得情緒沖動,這實在有些蹊蹺。我帶著疑問思索著這個細節,但漸漸地便作罷了,因為眼下我覺得它不可思議。我轉而考慮起我主人對我的態度來,他認為可以同我無話不談,這似乎是對我處事審慎的贊美。因此我也就如此來看待和接受了。几周來他在我面前的舉動己不像當初那樣變化無常。他似乎從不認為我礙手礙腳,也沒有動不動露出冷冰冰的傲慢態度來。有時他同我不期而遇,對這樣的碰面,他似乎也很歡迎,總是有一兩句話要說,有時還對我笑笑。我被正式邀請去見他時,很榮幸地受到了熱情接待,因而覺得自己确實具有為他解悶的能力。晚上的會見既是為了我,也是為了他的愉快。
  說實在,相比之下我的話不多,不過我津津有味地听他說。他生性愛說話,喜歡向一個未見世面的人披露一點世事人情(我不是指腐敗的風尚和惡劣的習气,而是指那些因為廣泛盛行、新奇獨特而顯得有趣的世事),我非常樂意接受他所提供的新觀念,想象出他所描繪的新畫面,在腦海中跟隨著他越過所揭示的新領域,從來不因為提到某些有害的世象而大惊小怪,或者煩惱不已。
  他舉手投足無拘無束,使我不再痛苦地感到窘迫。他對我友好坦誠,既得体又熱情,使我更加靠近他。有時我覺得他不是我的主人,而是我的親戚;不過有時卻依然盛气凌人,但我并不在乎,我明白他生就了這付性子。由于生活中平添了這一興趣,我感到非常愉快,非常滿意,不再渴望有自己的親人,我那瘦如新月的命運也似乎壯大了,生活中的空白已被填補,我的健康有所好轉,我長了肉,也長了力。
  在我的眼睛里,羅切斯特先生現在還很丑嗎?不,讀者。感激之情以及很多愉快親切的聯想,使我終于最愛看他的面容了。房間里有他在,比生了最旺的火還更令人高興。不過我并沒有忘記他的缺陷。說實話,要忘也忘不了,因為在我面前不斷地暴露出來。對于各類低于他的人,他高傲刻薄,喜歡挖苦。我心里暗自明白,他對我的和顏悅色,同對很多其他人的不當的嚴厲相對等。他還郁郁不歡,簡直到了難以理解的程度。我被叫去讀書給他听時,曾不止一次地發現他獨自一人坐在圖書室里,腦袋伏在抱著的雙臂上。他抬頭時,露出悶悶不樂近乎惡意的怒容,臉色鐵青。不過我相信他的郁悶、他的嚴厲和他以前道德上的過錯(我說“以前”,因為現在他似乎已經糾正了)都來源于他命運中某些艱苦的磨難。我相信,比起那些受環境所薰陶,教育所灌輸或者命運所鼓勵的人來,他生來就有更好的脾性,更高的准則和更純的旨趣。我想他的素質很好,只是目前給糟塌了,亂紛紛地絞成了一團。我無法否認,不管是什么樣的哀傷,我為他的哀傷而哀傷,并且愿意付出很大代价去減輕它。
  雖然我已經滅了蜡燭,躺在床上,但一想起他在林蔭道上停下步來時的神色,我便無法入睡。那時他說命運之神已出現在他面前,并且問他敢不敢在桑菲爾德獲得幸福。
  “為什么不敢呢,”我問自己,“是什么使他与府樓疏遠了呢?他會馬上再次离開嗎?費爾法克斯太太說,他一次所呆的時間,難得超過兩周。而現在他己經住了八周了。要是他真的走了,所引起的變化會令人悲哀。設想他春、夏、秋三季都不在,那風和日麗的好日子會顯得多沒有勁!”
  我几乎不知道這番沉思之后是否睡著過。總之我一听到含糊的喃喃聲之后,便完全惊醒過來了。那聲音古怪而悲哀,我想就是從我房間的樓上傳出來的。要是我仍舊點著蜡燭該多好,夜黑得可怕,而我情緒低沉。我于是爬起來坐在床上,靜听著。那聲音又消失了。
  我竭力想再睡,但我的心卻焦急不安地蹦蹦亂跳。我內心的平靜給打破了,遠在樓底下的大廳里,時鐘敲響了兩點。就在那時,我的房門似乎被碰了一下,仿佛有人摸黑走過外面的走廊時,手指擦過嵌板一樣。我問,“誰在那里?”沒有回答。我嚇得渾身冰涼。
  我驀地想起這可能是派洛特,廚房門偶爾開著的時候,它常常會設法來到羅切斯特先生臥室的門口,我自己就在早上看到過它躺在那里。這么一想,心里也便鎮靜了些。我躺了下來,沉寂安撫了我的神經。待到整所房子复又被一片宁靜所籠罩時,我感到睡意再次襲來。但是那天晚上我是注定無法睡覺了。夢仙几乎還沒接近我的耳朵,便被足以使人嚇得冷入骨髓的事件唬跑了。
  那是一陣惡魔般的笑聲——壓抑而低沉——仿佛就在我房門的鎖孔外響起來的。我的床頭靠門,所以我起初以為那笑著的魔鬼站在我床邊,或是蹲在枕旁。但是我起身環顧左右,卻什么也沒有看到。而當我還在凝神細看時,那不自然的聲音再次響起,而且我知道來自嵌板的背后。我的第一個反應是爬起來去拴好門,接著我又叫了一聲“誰在那里?”
  什么東西發出了咯咯聲和呻吟聲。不久那腳步又退回走廊,上了三樓的樓梯。最近那里裝了一扇門,關閉了樓梯。我听見門被打開又被關上,一切复歸平靜。
  “那是格雷斯·普爾嗎,難道她妖魔附身了,”我想。我獨個儿再也待不住了。我得去找費爾法克斯太太。我匆匆穿上外衣,披上披肩,用抖動著的手拔了門栓,開了門。就在門外,燃著一支蜡燭,留在走廊的墊子上。見此情景,我心里一惊,但更使我吃惊的是,我發覺空气十分混濁,仿佛充滿了煙霧,正當我左顧右盼,尋找藍色煙圈的出處時,我進一步聞到了一股強烈的焦臭味。
  什么東西吱咯一聲。那是一扇半掩的門,羅切斯特先生的房門,團團煙霧從里面冒出來。我不再去想費爾法克斯太太,也不再去想格雷斯·普爾,或者那笑聲。一瞬間,我到了他房間里。火舌從床和四周竄出,帳幔己經起火。在火光与煙霧的包圍中,羅切斯特先生伸長了身子,一動不動地躺著,睡得很熟。
  “快醒醒!快醒醒!”我一面推他。一面大叫,可是他只是咕噥了一下,翻了一個身,他已被煙霧薰得麻木了,一刻也不能耽擱了,閃為連床單也已經了火。我沖向他的臉盆和水罐,幸好一個很大,另一個很深,都灌滿了水。我舉起臉盆和水罐,用水沖了床和睡在床上的人,隨之飛跑回我自己的房間、取了我的水罐,重新把床榻弄濕。由于上帝的幫助,我終于扑滅了正要吞沒床榻的火焰。
  被澆滅的火焰發出的絲絲聲,我倒完水隨手扔掉的水罐的破裂聲,尤其是我慷慨賜予的淋浴的嘩啦聲,最后終于把羅切斯特先生惊醒了。盡管此刻漆黑一片,但我知道他醒了,因為我听見他一發現自己躺在水潭之中,便發出了奇怪的咒罵聲。
  “發大水了嗎?”他叫道。
  “沒有,先生,”我回答,“不過發生了一場火災,起來吧,一定得起來,現在你濕透了,我去給你拿支蜡燭來。”
  “基督世界所有精靈在上,那是簡·愛嗎?”他問“你怎么擺弄我啦,女巫,妖婆,除了你,房間里還有誰,你耍了陰謀要把我淹死嗎?”
  “我去給你拿支蜡燭,先生,皇天在上,快起來吧。有人搗鬼。你不可能馬上弄清楚是誰干的,究竟怎么回事。”
  “瞧——現在我起來了。不過你冒一下險去取一支蜡燭來,等我兩分鐘,讓我穿上件干外衣,要是還有什么干衣服的話——不錯,這是我的晨衣,現在你快跑!”
  我确實跑了,取了仍然留在走廊上的蜡燭。他從我手里把把蜡燭拿走,舉得高高的,仔細察看著床舖,只見一片焦黑,床單濕透了,周圍的地毯浸在水中。
  “怎么回事?誰干的?”他問。
  我簡要地向他敘述了一下事情的經過。我在走廊上听到的奇怪笑聲;登上三樓去的腳步;還有那煙霧——那火燒味如何把我引到了他的房間;那里的一切處在什么樣的情況下;我又怎樣把凡是我所能搞到的水潑在他身上。
  他十分嚴肅地傾听著。我繼續談下去,他臉上露出的表情中,關切甚于惊訝。我講完后他沒有馬上開口。
  “要我去叫費爾法克斯太太嗎?”我問。
  “費爾法克斯太太?不要了,你究竟要叫她干什么?她能干什么呢?讓她安安穩穩地睡吧。”
  “那我就叫莉婭,并把約翰夫婦喚醒。”
  “絕對不要。保持安靜就行了。你已披上了披肩,要是嫌不夠暖和,可以把那邊的斗篷拿去。把你自己裹起來,坐在安樂椅里,那儿——我替你披上。現在把腳放在小凳子上,免得弄濕了。我要离開你几分鐘,我得把蜡燭拿走,呆在這儿別動,直到我回來。你要像耗子—樣安靜。我得到三樓去看看。記住別動,也別去叫人。”
  他走了。我注視著燈光隱去。他輕手輕腳地走上樓梯,開了樓梯的門,盡可能不發出一點聲音來,隨手把門關上,于是最后的光消失了。我完全墮入了黑暗。我搜索著某种聲音,但什么也沒听到。很長一段時間過去了,我開始不耐煩起來,盡管披著斗篷,但依然很冷。隨后我覺得呆在這儿也沒有用處,反正我又不打算把整屋子的人吵醒。我正要不顧羅切斯特先生的不快,違背他的命令時,燈光重又在走廊的牆上黯淡地閃爍,我听到他沒穿鞋的腳走過墊子。“但愿是他,”我想,“而不是更坏的東西。”
  他再次進屋時臉色蒼白,十分憂郁。“我全搞清楚了,”他們蜡燭放在洗衣架上。“跟我想的一樣。”
  “怎么一回事,先生?”
  他沒有回答,只是抱臂而立、看著地板。几分鐘后,他帶著奇怪的聲調問道:
  “我忘了你是不是說打開房門的時候看到了什么東西。”
  “沒有,先生,只有燭台在地板上,”
  “可你听到了古怪的笑聲?我想你以前听到過那笑聲,或者類似的那种聲音。”
  “是的,先生,這儿有一個縫衣女人,叫格雷斯·普爾——她就是那么笑的,她是個怪女人。”
  “就是這么回事,格雷斯·普爾,你猜對了。象你說的一樣,她是古怪,很古怪。好吧,這件事我再細細想想。同時我很高興,因為你是除我之外唯一了解今晚的事儿确切細節的人。你不是一個愛嚼舌頭的傻瓜,關于這件事,什么也別說。這付樣子(指著床),我會解釋的。現在回到你房間去,我在圖書室沙發上躺到天亮挺不錯,已快四點了,再過兩個小時仆人們就會上樓來。”
  “那么晚安,先生,”我說著就要离去。
  他似乎很吃惊——完全是前后不一,因為他剛打發我走。
  “什么!”他大叫道,“你已經要离開了,就那么走了?”
  “你說我可以走了,先生。”
  “可不能不告而別,不能連一兩句表示感謝和善意的活都沒有,總之不能那么簡簡單單,干干巴巴。嗨,你救了我的命呀?——把我從可怕和痛苦的死亡中拯救出來!而你就這么從我面前走過,仿佛我們彼此都是陌路人!至少也得握握手吧。”
  他伸出手來,我也向他伸出手去。他先是用一只手,隨后用雙手把我的手握住。
  “你救了我的命。我很高興,欠了你那么大一筆人情債。我無法再說別的話了,要是別的債主,我欠了那么大情,我准會難以容忍,可是你卻不同。我并不覺得欠你的恩情是一种負擔,簡。”
  他停頓了一下,眼睛盯著我,話几乎已到了顫動著的嘴邊,但他控制住了自己的嗓音。
  “再次祝你晚安,先生,那件事沒有負債,沒有恩情,沒有負擔,也沒有義務。”
  “我早就知道,”他繼續說:“你會在某一時候,以某种方式為我做好事的——我初次見你的時候,就從你眼睛里看到了這一點,那表情,那笑容不會(他再次打住),不會(他匆忙地繼續說)無緣無故地在我心底里激起愉悅之情,人們愛談天生的同情心,我曾听說過好的神怪——在那個荒誕的寓言里包含著一絲真理。我所珍重的救命恩人。晚安。”
  在他的嗓音里有一种奇特的活力,在他的目光里有一种奇怪的火光。
  “我很高興,剛巧醒著,”我說,隨后我就走開了。
  “什么,你要走了?”
  “我覺得冷,先生。”
  “冷?是的——而且站在水潭中呢!那么走吧,簡!”不過他仍然握著我的手,我難以擺脫,于是我想出了一個權宜之計。
  “我想我听見了費爾法克斯太太的走動聲了,先生”我說。
  “好吧,你走吧,”他放開手,我便走了。
  我又上了床。但睡意全無,我被拋擲到了具有浮力,卻很不平靜的海面上,煩惱的波濤在喜悅的巨浪下翻滾,如此一直到了天明。有時我想,越過洶涌澎湃的水面,我看到了像比烏拉山那么甜蜜的海岸,時而有一陣被希望所喚起的清風,將我的靈魂得意洋洋地載向目的地,但即使在幻想之中,我也難以抵達那里,——陸地上吹來了逆風,不斷地把我刮回去,理智會抵制昏聵,判斷能警策熱情,我興奮得無法安睡,于是天一亮便起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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