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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飛行員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當時陷入了雙重“鉗制”之中。在空中戰斗時,這种非常糟糕的情景是常有的。把所有的彈藥打完以后,他事實上已是赤手空拳了,而此時有四架德國飛机把他給圈圍起來了。他們不讓他跑掉,也不許他轉變航向,而是把他引向他們自己的机場……
  這一切原來是這樣的。為了配合“伊內”突襲敵人机場,上尉密列西耶夫指揮一組殲擊机飛了出去。勇敢的突然襲擊進行得非常成功。強擊机,這些“飛机坦克”(步兵是這樣稱呼它們的),几乎是從樹梢上掠過的,它們悄悄地徑直飛向机場,而那机場上停著許多大型的“容克”運輸机,一行行地排列著。灰色的森林是鋸齒狀的,強擊机就從這森林后面突然飛出來,迅速地從這些“大車”笨重的身軀上飛過,与此同時机關炮和机關槍雨點似地向這些“大車”掃射,并投下帶長尾巴的炸彈。密列西耶夫指揮四架飛机在目標上空保障空襲成功。他從空中可以清晰地看見一些黑點點的人影是如何在机場上惊慌失措地亂跑,運輸机在跑道的雪地上是怎樣不顧他人地開始四處亂竄,強擊机是怎么一次次地沖擊,好不容易才鎮靜下來的“容克”机駕駛員是如何在戰火下開起飛机向起跑線滑過去,再使飛机升入空中的。
  1“大車”,此處指大型“容克”飛机,以示其大、笨。
  阿列克謝當時犯了一個大錯,本來他應該認真防御襲擊地點的領空的,但是他卻被一個小小的獵物迷惑住了——這是照飛行員的說法——有一架又笨又重的“大車”,行動緩慢,剛剛离開地面。密列西耶夫馬上駕机俯沖下來,迅速向它猛沖過去,心滿意足地朝它的机身連射了長長的几梭子彈。“大車”的身軀是四角形的、花花綠綠的,它是用有折皺的硬鋁合金制造的。他非常自信,對敵机墜落下地的情形連瞧也不瞧一下。就在這時,机場的另一端又有一架“容克”飛机掙扎地逃到空中,阿列克謝就立刻去追擊它。他進攻了一陣子,但沒有能擊落它。他的火力線從那緩慢地飛向高空的机身上端疾馳而過。他迅速返過身來,再次發動進攻,但還是沒有成功;他又一次赶上那獵物,動用飛机上所有的武器,對它那雪茄形的龐大机身狠狠地射擊,直到森林上空才把它打下來。這片森林浩瀚無邊,像波浪起伏的碧海,此時這碧海中升騰起了一股濃煙。擊落了“容克”飛机后,阿列克謝在森林上空自豪地轉了兩個來回,准備駕机重返德軍机場。
  然而,他要飛到那儿去已經是不可能的了,他見到自己那一組的另三駕殲擊机正与九架“密歇爾”飛机交戰。這些飛机可能是德國机場指揮中心調遣來的,用來反擊殲擊机的突然襲擊。德國人的兵力在數量上超過他們兩倍。飛行員們勇猛地向敵人發動進攻,竭力把敵人從強擊机那儿引開。他們一邊戰斗,一邊把敵人引向越來越遠的外圍,就如母黑琴雞為了使獵人不去捕捉它的幼雛,自己假裝受了傷一樣。
  1“密歇爾”牌飛机是第二次世界大戰中德軍的一种很有名的殲擊机。
  阿列克謝竟然因為一只小獵物的誘惑而被迷住了,為此他感到非常羞愧,以至于覺得連飛行帽下面的面頰也變得通紅通紅。他挑選了一個對手,就咬緊牙關,急急忙忙地投入到戰斗中去。他看到有一架“密歇爾”飛机离開了机群。顯然,它也正在找捕獵對象。阿列克謝使勁加快“牝驢”机的飛行速度,從側翼向敵人猛沖過去。他嚴格地按照戰斗程序向德國飛机發動進攻。扣扳机的時候,他從瞄准器的网狀十字鏡里十分清楚地看見敵机的机身是灰色的,但是它居然平安地從旁邊疾馳而過。不可能沒有命中!它离得很近,而且還看得非常非常清晰。就在這時,阿列克謝猛然想起“彈藥”!于是他立刻感到背脊上出了一陣冷汗。他嘗試著扣了一下扳机,但沒有听到一种帶顫抖狀的噠噠聲,這种聲音是飛行員在動用飛机上的槍炮時全身心都能体驗到的。彈藥完了!在追擊那些“大車”時,他把所有的彈藥都用盡了。
  1一种小殲擊机。
  不過敵人或許還不知道這一情況吧!阿列克謝拿定主意:手無寸鐵地鑽進槍林彈雨的戰斗中去,這樣起碼可以起到在數量上降低敵我雙方力量比例懸殊的作用。但他估計錯了:駕駛那架他攻擊未成的殲擊机的飛行員,是很有經驗和觀察力的。那個德國人看出阿列克謝這架飛机喪失了戰斗力,便給他的同伴們發出了指令。于是,有四架“密歇爾施密特”型的飛机就從戰斗中撤离出來,從兩邊、從上下包圍、夾住阿列克謝,在蔚藍的天空中他們用火力給他開創出一條清晰的航線,把他逼進雙重的“鉗制”狀態中。
  那還是在好几天以前,阿列克謝就听說了這件事:德國著名的“利赫特果芬”飛行師團從西邊飛到了這儿——老魯薩區,它配備的是法西斯帝國最优秀的飛行能手,而且由戈林親自指揮。阿列克謝意識到自己落入了這幫空中狼群的魔爪中。他們的意圖很明顯,就是想把他引向自己的机場,迫使他著陸,以便抓個活俘虜。這种事情當時經常發生,阿列克謝就親眼見過這种事。有一個殲擊机組在他的朋友安德烈·捷葛加連科——一位“蘇聯英雄”稱號獲得者——的指揮下,就曾經帶著一架德國偵察机回到自己机場上著陸。
  頃刻間,阿列克謝的記憶中顯現了那德國俘虜的情景:臉拉得長長的,蒼白中泛出鐵青色,步態搖搖晃晃的。“當俘虜嗎?絕不!這根本就不可能!”他已下定了決心。
  然而,他們不會讓他擺脫的。他一旦有絲毫偏离被指定的航向的意向,他們就不斷地開机關槍糾正他的去向。這時,他的眼前再次閃現出那個被俘的長行員的面孔:臉廓歪曲,頜骨顫抖,流露出某种不体面的本能的恐懼。
  密列西耶夫咬緊牙關,加大油門,使飛机陡然向上飛行,准備從那架在上面把他擠向地面的德國飛机底下鑽出去。他沖出了押送机組!不過,那個德國人及時地扣響了板机,于是他的發動机失靈了,接著開始不住地抖動著,整個飛机像患了致命的熱病似地漸漸哆喚起來。
  飛机被他們擊中了!阿列克謝迅速地拐進一片模糊不清的云團里,把追蹤的飛机弄得暈頭轉向。然而往后怎么辦呢?飛行員全身都体驗到了被擊傷的飛机在戰栗,好像這戰栗不是一台被打坏了的發動机在作最后的掙扎,而是一种熱病,使他自己的身体也在哆哮著。
  馬達什么地方被擊傷了?飛机在天空上可以支撐多長時間?油箱會爆炸嗎?所有這些問題,阿列克謝不是想到的,而是強烈地体驗到的。他感到自己像是坐在一堆炸藥上,火舌已經順著導火索飛速地向炸藥移動。于是,他就把飛机開到返航線上,向蘇軍前線飛去,飛向自己人那里,以便在出現不幸的情形下,起碼能讓自己的人親手掩埋。
  結局立即就出現了:馬達沉默了,失去了聲音。飛机仿佛是從險峰上疾馳而下似地,一個勁地往下猛扎。飛机下面的森林浩瀚無涯,像大海一樣涌動著淺綠色的波濤……當旁邊的樹木連結成一長條一長條的縱帶從机翼下飛馳而過時,飛行員心中有底了:“終究沒有被俘虜!”此時的森林如同一頭猛獸似地向他竄來,他就用下意識的動作關掉了發動机。一陣咯暖的折斷聲響起來了,頃刻間所有的東西就全沒了,他連同飛机一起好像是掉到了渾濁的烏黑的水里去了。
  飛机下落的時候碰到了松樹樹梢,這就弱化了飛机的撞擊力。色机撞斷了几株樹,它自己也被撞得七零八落的。不過在這之前的一剎那,阿列克謝從机艙里彈了出來,拋向空中,然后落在一棵百年云杉的樹梢上,并順著樹枝迅速地滑下來,落到樹下,那儿有一個風刮成的雪堆。他得救了……
  阿列克謝記不起他這樣不能動彈、沒有知覺地躺了多久。有一些模糊的人影、建筑物的輪廓和奇怪的車子飛快地閃動著,在他眼前晃來晃去;又因為它們旋風似地運動著,因而他渾身感到隱隱作痛,痛得使人心慌。爾后從一片混飩中走來了某种熱烘烘的模糊的龐然大物,向他噴著臭乎乎的熱气。他嘗試著想避開它,但他的身体完全陷在雪里不能動彈。不由自主的恐懼折磨著他,他猛地動了一下——就突然地感覺到有股寒气進入他肺里,面頰上有冰冷的雪,雙腳痛得厲害。
  “還活著!”——這念頭在他意識中閃過。他又動了動,想站起來,這時他听見身邊的凍雪不知被誰踩得發出咯吱咯吱的碎裂聲和一陣呼味呼嘯的沙啞的呼吸聲。“德國人!”他立刻猜想道:“俘虜,就是說到底還是要做俘虜!……怎么辦?”他竭力克制著,沒睜開眼睛也不跳起來自衛。
  他想起了他的机械師尤拉——一個多面手。尤拉昨天本想把他弄斷了的手槍皮套上的皮帶縫好,可是最終還是沒縫上;他飛出去時只好把手槍放在工作服的褲袋里。現在要拿它就得把身子側過來,當然,要做得不讓敵人發覺是不可能的。阿列克謝俯臥著,他感覺到了大腿上硬邦邦的手槍。但是,當時他靜止不動地躺著,可能的話,敵人會把他當作死人而走開的。
  德國人在旁邊徘徊了一下,似乎是很奇怪地歎了一口气,又走到密列西耶夫跟前彎下腰來,把凍雪弄得咯吱咯吱地響。阿列克謝又聞到了臭烘烘的呼吸气味。這時他明白了:德國人只有一個,而這种情形下逃命是可能的——窺伺敵人,猛地跳起來緊緊地掐住他的喉嚨,不讓他放槍,那么他就可以一對一地与德國兵打……但是這要做得周密得當、万無一失。
  阿列克謝沒改變姿勢,慢慢地稍微睜開一只眼睛,透過下垂的睫毛他看到。在他面前的并不是德國人,而是一個褐色的東西。他把眼睛睜得再大些,立即緊緊地眯起來看:在他眼前的是一只大熊,它削瘦、毛發零亂,坐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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