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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安德烈·捷葛加連科和蓮諾奇卡在向自己的朋友詳述首都醫院的華美壯觀時并非言過其實。應司令官的請求,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被送往那里,而康斯坦丁·庫庫什金作為同伴也一同送往莫斯科。
  戰前這是一所醫學院的臨床醫院,一位赫赫有名的蘇聯科學家一直在這里探求人在生病和外傷之后能夠迅速恢复人体机能的种种新方法。這個机构擁有根深蒂固的傳統,享有世界性的聲譽。
  戰爭期間科學家將他的醫院改為軍官醫院。病人一如既往可以在這儿得到那時先進醫學科學所發現的一切治療手段的治療。距离首都不遠的激戰招致傷員像潮水一樣擁來,以致醫院不得不將預定的病床增加了三倍。一切次要的場所——接見來客的接待室、閱覽室和靜聲游戲室、醫務人員室、為正在康复的傷員使用的公共餐廳——都成了病房。為了傷員,科學家甚至騰讓出他實驗室隔壁的辦公室,而他自己連同他的書籍和全部用品都挪進了一間原先是值班室的小屋。即使這樣,有時還不得不在走廊里搭放床位。
  仿佛是建筑師本人為了烘托醫學院的庄嚴肅穆的气氛而設計的,那泛白的四壁處處能听見拖長的呻吟、歎息、鼾聲和重病號的夢魔;一种難聞的、令人窒息的戰爭的气味——無論怎樣通風透气都無法驅走的血淋淋的繃帶味,發炎的傷口味以及活活腐爛的人肉味濃濃地彌漫著;折疊的行軍床早已和科學家自行設計制作的輕便病床并列放置;器皿短缺,凹凸不平的鋁制大碗和醫院里漂漂亮亮的陶器同時使用;一顆在附近爆炸的炸彈的气浪將那些意大利式的窗戶上的玻璃震得粉碎,只好用膠合板釘在窗上;供水不足,煤气又常常中斷,器械只能在舊式酒精爐里煮沸消毒。然而傷員總是源源不斷。送來的傷員越來越多,有的用飛机運來,有的用汽車運來,有的用火車運來。隨著我軍進攻兵力在前方的增加,他們蜂擁而來。
  然而醫院里的全体職員——上到身為功勳科學家和最高蘇維埃代表的醫院院長,下至任何一個助理護士、衣服管理員、看門人——所有這些疲憊不堪的,有時是半饑半飽的,疲于奔忙的,從來都沒有充足睡眠的人們仍然篤守他們机關的秩序。助理護士有時盡管已經連續值了兩個甚至三個班,但仍然利用每一點的閒暇來刷呀,洗呀,擦呀。護士們因為疲勞過度變得又消瘦又蒼老,走起路來搖搖擺擺,然而依然穿著上了漿的罩衣來上班,一絲不苟地執行著醫院指定的護理方法。主治醫生像往常一樣對床單衣被上的极小的污斑也吹毛求疵并且用干淨的手絹擦拭牆壁、樓梯的欄杆、門的把手,看是否清洁。而院長本人呢,這是一個身材高大、面色紅潤的老人,高高的額頭上蓄著斑白的頭發,留著的小胡子已經由黑變成銀色,罵起人來又嚴厲又嚇人。他像戰前一樣每天兩次在一群身著漿直的外罩的主治醫生和助理醫生的陪伴下在特定的時間里查房,閱讀新來的病員的診斷書,會診疑難重病。
  在那些艱苦作戰的日子里他在院外還有許多事務纏身,可是他總是縮短休息和睡眠時間,騰出空來從事他心愛的事業。倘若他訓斥某個職員的懶散行為,那他定然是當時當著病人的面大喊大叫,激動不已。他總是說他的附屬醫院在這樣一個時刻警惕、實行宵禁、戰爭期間的莫斯科城里工作,應該一如既往、運行規范,這是對那幫希特勒和戈林匪徒的最好的回答。他說他不愿听到任何對戰爭困苦的抱怨之聲。那些懶漢和游手好閒之徒應該去見鬼。恰恰是現在,在百般艱難的時刻,醫院理應有更加嚴格的秩序。而他本人依然恪守准時查房的習慣。他是這么准時,以至于助理護士根据他的出現來調對病房里的鐘表。即使在令人惊恐的空襲的時候也未能破坏這個人的守時習慣,也許正因為如此,才使得全体職員創造了奇跡,在极其難以置信的條件下保持了戰前的秩序。
  有一天上午查房的時候,院長——我們姑且稱他為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吧,一下子撞到并排放在三樓樓梯拐彎處的兩張床上。
  “這算是什么樣的展覽啊?”他大聲呵叱道,從那毛茸茸的眉毛下瞥了一眼主治醫生,那眼神竟使這位身材高大、背略拱的、已經不算年輕的令人尊敬的人挺直身子像小學生似地說:
  “夜里剛送來的……是飛行員。這一個大腿和右手骨折了,情況正常。不過那一個,”他用手指了指一個年齡不能确定、骨瘦如柴、一動也不動地閉目躺臥的人說,“那一個情況很糟糕。蹠骨碎了,雙腳正在潰爛,不過最嚴重的是他极度地虛弱。送行的二等軍醫寫道,似乎這腳掌粉碎的病人是從德國人后方爬了十八天爬回來的。這當然是夸大其辭了。我當然不能信。”
  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沒有听主治醫生的話,他撩開被于。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兩手交叉放在胸上躺著。雪白的襯衫和床單明白地襯托出一雙包著黑皮的手,那簡直可以用來研究人類的骨骼結构。教授仔細蓋好飛行員的被子,溫怒地打斷主治醫生的話。
  “為什么躺在這里!”
  “走廊里已經沒有空地方了……您自己……”
  “什么‘您自己’,‘您自己’的!那個四十二號房間呢?”
  “那可是‘上校室’呀。”
  “上校室?”教授突然發火了,“是哪個蠢貨想出的花招?上校室!真是蠢貨!”
  “可是有人關照過,要為蘇聯英雄保留備用室。”
  “什么‘英雄’不‘英雄’的,在這場戰爭里大家全是英雄。您還想教我什么?誰是這儿的頭?誰不喜歡我的命令,可以馬上滾蛋。馬上就把飛行員搬進四十二號房!你們竟异想天開,還‘上校室’呢!”
  他向一旁走去,身后簇擁著一批靜悄悄的隨從,可是突然他又轉回來,俯向密列西耶夫的病床,將那只圓潤的、被消毒水浸蝕無數次的、正在脫皮的手放在飛行員的肩膀上,問道:
  “你真的爬了兩個多星期,從德國人的后方爬回來嗎?”
  “難道我真的得了坏疽病?”密列西耶夫沮喪地問道。
  教授怒气沖沖地掃了一眼站在門旁的隨從,然后直直地盯著飛行員的那雙充滿憂傷和擔心神情的眼睛,突然說道:
  “騙你這樣的人是罪過。是坏疽。不過不必垂頭喪气。天無絕人之路,世上沒有治不好的病。記住了嗎?就這樣。”
  說完他就走了。他身材高大、聲音洪亮。不一會儿遠處走廊的玻璃門后面又傳來了他那雷鳴般的嘟嘟抱怨。
  “是個有趣的大叔。”密列西耶夫說著,沉重地目送著他的身影。
  “是個瘋子。你看見了嗎?想討好賣乖呢!這种冒充老實的人我們還看不出?”庫庫什金一邊在自己的床上答話道,一邊嘿嘿地假笑,“那就是說,我們配到‘上校室’里去唆,真是榮幸之至呀。”
  “坏疽。”阿列克謝輕輕地說,接著又憂郁地歎息:“坏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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