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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由于失血過多,彼得羅夫的耳朵里嗡嗡作響,所有的一切——飛机場、熟悉的面孔、金色的晚霞——突然開始晃動起來,然后慢慢地顛倒過去,模糊起來。他動了動被打穿的那條腿,可是,一陣劇痛使他清醒過來。
  “沒有飛回來嗎?”
  “還沒有。不要說話。”有人回答他說。
  難道他,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他今天像長著翅膀的上帝一樣,在彼得羅夫覺得一切都完了的瞬間以不可思議的方式突然出現在德國人面前——現在卻變成了燒焦的,血肉模糊的一團正躺在這片可怕的、被炮彈炸得面目全非的土地上了嗎?難道彼得羅夫上士再也看不到長机駕駛員那雙有點放肆的、帶著善意的嘲笑的烏黑的眼睛了嗎?永遠也看不到了嗎……
  團長放下了軍用襯衫的袖子。手表已經用不上了。他用手理了理梳得很光滑的中分式頭發,用一种漠然的聲音說:
  “現在完了。”
  “沒有一點希望了嗎?”有人問他。
  “完了。汽油用完了。他大概在哪個地方降落了或者是跳傘了……喂,把擔架抬走!”
  團長轉過身,開始用口哨吹著什么曲子,吹得完全走了調。彼得羅夫又一次感到喉嚨里像有一團滾燙的東西堵住。它是那樣燙,那樣堅實,簡直可以把人堵死。突然,傳來了一陣异樣的咳嗽似的聲音。這時仍然默默地站在机場中央的人們轉過身去一看,可是立刻又把身子轉了過來:受傷的飛行員在擔架上號啕大哭起來。
  “快把他抬走,何必這樣!”團長用一种陌生的聲音喊道。他背對著人群,好像站在疾風中那樣眯縫著眼睛,然后,迅速走開了。
  人們開始慢慢地從机場上散開。可就在這時,一架飛机像影子一樣悄悄地從樹林邊上滑了出來。它的輪胎在白樺樹的樹頂上划了過去。它像一個幽靈似地緊貼著地面,在人們的頭頂上滑行著,而且它好像被大地吸引住了似地,三個輪子同時落到了草地上,接著傳來了一陣喑啞的聲音:沙石的咯吱聲和草叢的窸窣聲。它是如此的不同尋常,因為飛行員們听慣了那些轉動的馬達的轟鳴聲,所以他們根本沒有听到這种聲音。這一切發生得這樣突然,甚至誰都不明白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雖然事情本身再平常不過了:一架飛机降落了,也就是第十一號,是大家等待的那架飛机降落了。
  “是他!”不知是誰用一种發狂的、不自然的聲音大喊起來。大家也立即變得如夢初醒。
  飛机已經停止了滑翔,它的制動閘尖叫了一聲就在机場的最邊緣停下了,停在像一堵牆似的枝葉繁茂的、樹干雪白的、被金色的晚霞映照著的小白樺樹林邊。
  還是沒有人從駕駛艙里站起來。人們預感到會有什么不幸的事,都竭盡全力,气喘吁吁地向飛机跑去。團長是第一個跑過去的,他敏捷地跳到机翼上,然后打開艙蓋,向駕駛艙里望去。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坐在那里,沒戴飛行帽,臉色蒼白得如同白云一樣。他那毫無血色的、有些發青的嘴唇微笑著。從他那咬破的下唇流出了兩道鮮血,順著下頦流了下去。
  “活著嗎?受傷了嗎?”
  他無力地微笑著,用极端疲憊的眼睛望著上校說:
  “沒有,一點沒有傷著。我是嚇坏了……六公里左右的路程我是用空油箱飛回來的。”
  飛行員們吵吵嚷嚷地向他祝賀,跟他握手。阿列克謝微笑著說:
  “兄弟們,別弄斷了机翼。這怎么行?瞧,坐了多少人……我馬上就出來。”
  這時,他從下面,從這些圍在他上面的腦袋后面听到了一個熟悉的、然而非常微弱的聲音,仿佛它是從非常遙遠的地方傳來的:
  “阿遼沙,阿遼沙!”
  密列西耶夫立刻活躍起來。他跳了起來,用雙手撐起身体,把他那笨重的雙腳伸出艙外,當他跳到地上的時候,差點撞著人。
  彼得羅夫的臉粘到了枕頭上。在深陷的、發黑的眼睛里噙著兩大滴眼淚。
  “老伙計!你還活著!……噢,你怎么變成纏著繃帶的小鬼了!”
  飛行員在擔架前重重地跪了下來,抱住了同志那無力地躺在那儿的腦袋,看著他痛苦的,同時又閃著幸福的光彩的淺藍色眼睛,說:
  “你還活著?”
  “阿遼沙,謝謝你救了我。阿遼沙,你真是,你真是一位……”
  “快把傷員抬走,真見鬼!別只顧張著嘴!”突然從附近傳來上校的聲音。
  團長站在一旁,身体微微搖晃著。他身材矮小,但很活躍,兩腿結實。腳上穿著一雙很合腳的皮靴,被擦得珵亮,從藍色的連褲衫的褲腿下面露出來。
  “密列西耶夫上尉,請您報告飛行情況。擊落飛机了嗎?”
  “是的,上校同志,擊落了兩架‘福克—符里夫’。”
  “戰斗情況是怎樣的?”
  “一架是垂直進攻時擊落的,它咬住了彼得羅夫的机尾。第二架飛机是在主戰場以北三公里左右的地方正面進攻時擊落的。”
  “我知道。地面觀察員剛才已經報告過了……謝謝。”
  “為國效力……”阿列克謝想按形式簡短地回答。然而一向認真的、遵守條例的團長竟用一种隨便的口气打斷了他的話:
  “非常好!明天您去接管一個飛行大隊,代替……第三飛行大隊的隊長今天沒有返回基地……”
  他們步行向指揮所走去。因為今天的飛行都已經結束了,所以大家都跟在他們后面走著。指揮所綠色的小山崗已經很近了,這時從那里迎面向他們跑來一個值勤軍官。他在團長面前站住,他沒帶軍帽,興高采烈,張嘴剛想喊什么。上校卻用一种嚴厲的、干巴巴的聲音說:
  “為什么不帶軍帽?您是課間休息的小學生嗎?”
  “上校同志,請允許我向您報告!”激動不已的中尉挺直了身体,喘著粗气,一口气把話說完了。
  “什么事?”
  “我們的鄰居,‘雅克’團團長請您接電話。”
  “鄰居?什么事?……”
  上校急忙向窯洞跑去。
  “那邊正說你呢……”值勤的軍官對阿列克謝說。
  這時突然傳來了團長的聲音。
  “叫密列西耶夫到我這儿來!”
  當密列西耶夫筆直地垂著手,站在他身旁發愣的時候,團長用手捂著听筒,責備他說:
  “您怎么騙我?鄰居打電話問:‘你們團誰開十一號飛机?’我說:‘密列西耶夫上尉。’他問:‘你今天給他記了几架被擊落的飛机?’我回答說:‘兩架。’他說:‘再給他記上一架:他今天從我的机尾上又打掉一架“福克—符里夫”。’我——他說——親眼看見它撞到了地上。喂,您怎么不說話?”上校皺著眉看著阿列克謝,很難弄清楚,他是在開玩笑還是當真生气了,“有這回事嗎?……好吧,您自己說話吧!給您。喂,你在听嗎?密列西耶夫上尉在電話旁。我把听筒給他。”
  耳邊隱約傳來一個陌生的、嘶啞的聲音:
  “喂,上尉,謝謝您!真是一流的痛擊,我真佩服,它救了我。是的。我一直把它送到了地面上,而且看到它撞到了地面上……您喝伏特加嗎?到我的指揮所來吧,我們喝一杯。喂,謝謝你,握您的手。請來吧!”
  密列西耶夫放下听筒。他所經歷的一切使他感到非常疲憊,几乎都站不住了。現在他只想快點回到“田鼠城”,回到他的窯洞里,然后扔掉假腳,伸開四肢躺在床上。他在電話旁邊笨拙地踱來踱去,然后慢慢地向門口走去。
  “您去哪儿?”團長擋住了他的去路。他抓住了密列西耶夫的手,然后用他那干枯的小手緊緊地握著,握得發痛,“唉,能對你說什么呢?好樣的!我感到自豪,我有這樣的人……唉,能說什么呢?謝謝……難道您的朋友彼得羅夫不好嗎?其他的人呢……唉,有這樣的人民,戰爭是不會失敗的!”
  他又一次把密列西耶夫的手握得發痛。
  密列西耶夫回到窯洞時已是半夜了,他無法入睡。他把枕頭翻了過來,數到了一干個數之后又倒數了回來。他回想著自己的熟人,從字母“A”想起,然后是字母“B”,一直這樣想下去。他又目不轉睛地看著油燈那昏暗的火苗。然而,所有這些經過許多次檢驗的催眠方法今天都不能奏效了。阿列克謝剛一合上眼睛,他的面前就開始閃現出時而清晰、時而模糊的熟悉的形象:長著滿頭銀發的,擔心地望著他的米哈依拉老爺爺;憨厚地忽閃著像牛一樣睫毛的安德烈·捷葛加連科;怒沖沖地晃動著灰白頭發的責備著人的瓦西里·瓦西里耶維奇;笑時露出皺紋的、飽經戰火的老狙擊手;枕在白色的枕頭上,用那雙聰明的、敏銳的、洞察一切的、嘲笑似的眼睛望著阿列克謝的團政委沃羅比約夫的蜡黃的臉;在風中吹拂著、閃動著的濟諾奇卡的火紅色頭發;微笑著,同情而又善解人意地眨著眼睛的身材矮小、動作靈活的教官那烏莫夫……多少個可愛、友好的面孔在黑暗中望著他,微笑著,喚起了他親切的回憶和本來就洋溢著溫暖的心靈!但是在這些友好的面孔中露出了奧麗雅的臉。這是一張穿著軍裝,有著一雙疲倦的大眼睛的少年的臉。它立刻把其他人的面孔都遮住了。阿列克謝是那樣清晰地看見了這張臉,好像這少女真的站在他面前,她的這副模樣是他從來沒有見過的。這個幻覺是這樣逼真,他甚至欠起身來。
  現在怎么還睡得著呢!阿列克謝渾身感到一陣不可遏制的喜悅和沖動。他從床上跳了起來,點亮了“斯大林格勒”油燈,從練習本上撕下了一頁紙,在鞋底上磨了磨鉛筆尖,開始寫起信來:
  “我親愛的!”他潦草地寫道,勉強記下迅速掠過的思緒。“我今天打掉了三個德國人。但事情不在這里,我的同志們現在几乎每天都是這樣做的。我不跟你夸耀這件事了……我親愛的,遠方的愛人!我想我今天有權告訴你十八個月前我發生的一切事情。我后悔,而且非常后悔,我一直隱瞞著你。今天終于決定……”,
  阿列克謝沉思起來。老鼠在窯洞四壁的覆板后面一邊吱吱地叫著,一邊掏著干沙。夜駕那低沉而賣力的啼叫聲伴隨著白樺樹和盛開的花草的清新而潮濕的气味一同涌進沒有關閉的過道里。在遠處溪谷的后面,大概在軍官食堂的貨亭附近,一個男聲和一個女聲深沉而和諧地唱起了“山梨樹”。由于隔著一段距离,歌聲的旋律變得更加輕柔,在夜晚更具有一种特殊的、溫柔的韻味,喚醒了內心深處快樂的憂愁——那是一种期待的憂愁,希望的憂愁……
  遙遠而低沉的大炮轟鳴聲現在只能勉強傳到這個變得位于大后方深處的野戰机場。轟鳴聲既不能壓過歌聲的旋律,也不能壓過夜鶯的歌唱,甚至不能壓過夜間樹林里宁靜的、睡意朦朧的沙沙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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