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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茅屋粗糙的門被飛快地打開,如火焰般暈黃的晨光自門門流瀉而入,使被綁在潮濕角落的囚犯一時間看不見任何東西。古貴都的手下們扛著一根細長的竹竿走進來,竹竿下吊著一團會擺動、哼哼作響且像只豬圈里的豬一樣尖聲啼哭的粗麻布。
  士兵砰一聲地把布團重重摔到地上,拿起竹竿离開房間,然后甩上門拴上門閂。過了很久那包東西都沒有移動,似乎那一摔已經使其失去知覺了。忽然間它又活過來了,比在陋巷打架更激烈地拳打腳踢著。它滾動著,粗麻布剝落處,一朵粉紅色的南方之花俯臥在黑暗的屋里。
  山姆呻吟一聲,他猜錯了,現在才是失去知覺的開始。
  他搖頭看看他被綁得像個祈禱者的手。祈禱是幫不上什么忙的,她就在這里像朵烏云似地跟著他。她的呢喃聲使他再度抬起視線,她看起來可笑极了——在一堆白色和粉紅色的蕾絲中呢喃著,試著尋找一個好姿勢。
  他做了個深呼吸,半因憤怒半是認命。上帝真是有幽默感,但他想不透為什么近來自己會成為他的目標。
  他看著她蠕動,粉紅色小東西轉成坐姿,這對她被綁著的手腳而言不是件容易的事,何況還有她寬大、縐裙的洋裝阻礙。她所制造的聲響甚至比強風中橡樹所發出的還大。尤其是她一直在喃喃自語著的嘴巴,他有种預感:此刻將是他最后一次的安靜時刻,但忽然間,她的低語和衣服的沙沙產都停止了。
  “我的天啊……”
  山姆看著她呆愣的臉孔靜靜地等著,一邊數著—……二……
  “發生了什么事?”
  三秒鐘。“我想你可以稱為革命。”他把手肘放在彎曲的膝蓋上,被綁住的手在中間晃動,他則看著她臉上閃過的种种情緒:怀疑、相信、恐懼,然后擔憂。她像是期盼會有他人似的環視著屋內。
  她用比耳語大不了多少的聲音問道:“他們將如何處置我們?”
  他聳肩,不想告訴她,就算他們很幸運也活不過這星期。
  “為什么他們要抓我?”
  “他們抓你,是因為他們以為你和我是一伙的,記得市場的事嗎?”
  她的嘴緊閉成一條直線。她不喜歡他模仿她的腔調,他記住這點留待日后使用。她把腳換到另一邊,試著在縐裙中弄舒服點。她看著他的眼睛以甜似蜜的聲音問道:“他們怎會認為你這种人會和我有關聯呢?”
  他只是瞪著她,沒有移動也沒有眨眼。這個勢利的小鬼,他應該把她丟在市場里的。他繼續瞪著她,想讓她覺得害怕,或至少反省一下自己說了什么,但她仍一臉無辜地等待他的回答。
  他搖搖頭自顧自地笑了起來,最后以挖苦的語气說:“我想他們不知道你并不符合我的典型。”
  “我也是這么覺得!”她一副想把身上的吊鉤鉤進他身体里的樣子,而且就算必須吃下一只像昨晚在屋內徘徊、三英寸大的蟑螂也在所不惜。
  他向后更靠入角落里觀察了她一會儿,發現他可以自她臉上看出她心中的想法。
  嗯,他想著,小綿羊終于清醒了,她終于了解他剛才所說的話,不過她掩飾得很好。當兩人視線再度對上時,她說道:“我了解了,你的意思是說你配不上我。”
  他沒有說話,于是她乘胜追擊道:“我來自南卡羅萊納州的賴氏家族——你應該知道的,我們擁有胡桃木之家、柯氏工業,因為我母親來自柯氏,你懂了沒?還有山毛櫸農場。”
  她把最后一個字的音拉長,驕傲地繼續背誦著自己的家世。他活到三十九歲,曾遇過太多像她這种擁有純正血統,除了空气外只關心自己的美麗耳環。這就是所謂的淑女,只會想著如何應付下一場舞會的女人。
  老天,這女人可真能說,現在她已經追溯至獨立戰爭時代,有關某位遙遠的祖先曾參加簽訂獨立宣言的事跡。
  該死,山姆甚至連自己的父親是誰都不知道呢。他仍記得有次曾問他母親自己的生父是誰,結果他叔叔告訴他的繼父——兩個都醉醺醺地笑著——山姆的父親可能是他母親一長串名單中的某一個。他那時百思不得其解,過了几年后才明白他叔叔所指的意思。
  在芝加哥的貧民窟長大,會讓孩子的天真很快地消逝。他出生的地區离聯合畜所只有几條街的距离,他們住在一間位于第五層樓上、老鼠肆虐的單人房。這幢磚砌建筑的樓梯不但搖搖欲墜,而且几乎一半以上的扶手都已毀損不堪。有些房客——一個酗酒的女人和一些小孩——就從樓梯口摔下來而死。他仍記得那些自樓梯傳來仿佛永無止盡刺骨的尖叫回音,最后則是在一陣模糊的重擊聲后陷入死寂。
  公寓里的窗子搖搖欲墜,附近工厂有毒的蒸气和芝加哥冬季的冷風都會自牆縫滲透進來,山姆七歲時在附近的工厂找到一份工作,每天晚上工作十二個小時更換火爐里的煤,這樣他才不會覺得冷。而他一星期所賺的微薄薪資,則用來供應他兩個同母异父的妹妹面包及牛奶。
  山姆并沒有純正的血統,但他懂得如何求生存。他知道如何去爭取他想要的東西,而多年的街頭生活則教會他如何戰胜那些最老練、最机靈及最聰明的對手。
  最近十年,他則以這些專長為任何需要他的党派工作,以取得优厚的報酬。他已在菲律賓待了五個月,受雇來訓練龐安德的手下一些游擊戰的策略,使用哈奇開斯重机槍及辛杜力炮槍的方法。
  他凝視著他的囚友,她仍滔滔不絕地說著有關她母親那邊偉大的親戚們。此刻他真希望手中握有那些炮槍,用它把她的嘴巴塞住。
  她終于正視著他,很難得地安靜下來,只是所維持的時間太短暫了。
  “你不覺得嗎?”她問他有關她剛剛所扯的那堆無聊的問題。
  他向后靠牆,這個動作引起干草牆一陣沙沙作響,他先停了一下才開始,以确保能得到她全副的注意力。“你以前在農場時,曾不曾坐馬車逛過——就是有著閃亮的黃銅車身和一列血統与你一樣純正的馬匹的那种馬車?”
  他逮到她了,她甜美的南方臉孔上露出困惑的表情,然后她點點頭。
  “我猜也是這樣。”他停頓住。“我還是小孩子時常玩一种游戲,”他看著她的眼睛。“你知道是什么樣的游戲嗎?”
  她搖搖頭。
  “誰能用砌房子的磚塊擊中那些美麗的馬車,誰就是胜利者。”
  她的臉色突然刷白。
  “你知道獎品是什么嗎?”
  她很明顯地嚇呆了,只見她慢慢搖著金色的頭。
  “假設你還很小,就說是五歲左右,你可以獲得偷皮包的最佳地段,就我印象所及那是在六十四街旁的一個陰暗小巷,一個躲警察的好地方。而如果你是八歲左右,就可以在那些欺負弱小的店員拿著垃圾离開馬車時,到運面包的馬車上偷面包。而再大一點的小孩……不過事實上也沒有再大一點的“小孩”因為如果你想在昆西街上生存的話,你就必須早熟些。”
  她只是看著他,一副他所描述的生活不可能發生在她受保護、嬌寵的世界里的樣子。他終于找到使她閉嘴的方法,于是閉上眼睛裝睡。她衣服的沙沙聲使他再度微微睜開眼睛看著她,她仍然凝視著他,臉上充滿了丰富的情感。他往下看,錯過了她臉上一間即逝的同情。
  他看著他的手,抗拒著想厭惡地搖搖頭的沖動。她真是個最糟糕的人,真實世界對她而言根本不存在,她蒼白的皮膚、張大的嘴和惊駭的眼神說明了一切。和山姆期待的反應一樣,那些在豪華馬車里的人對貧民一向是不屑一顧的。在他們完美的小世界里根本客不下貧窮和丑陋的人,就像他們無法忍受帶有瑕疵的鑽石般。如果他們周遭有了不完美的東西,他們就筑起一道牆將之隔离而且不允許這道藩篱倒塌,唯恐那些有缺陷的人會侵入他們的世界。
  她終于安靜下來,開始玩弄鞋子上一些閃爍的小東西。
  啊,美妙的平靜。他忍住一朵滿足的笑容,看著她試圖掌握她自己目前的處境。她沉思的視線望向地上陳舊發霉的編織草席,鼻子厭惡地皺了起來。她向前看著對角的舊水桶,它的箍條已銹成紅褐色,而放在里面的勺子情況也差不多。山姆已嘗過里面的水,但他怀疑她敢喝,光是那污濁的顏色就足以把她嚇跑了,他猜想著這朵南方之花不喝水能支持多久。
  她的視線移到茅屋頂端。屋頂是用竹子十字交錯著支撐著覆蓋的干草,對各种熱帶的昆虫而言,那是個很好的避難所,不過他怀疑她知道或在乎這些,畢竟昆虫并不包括在她們家譜中。
  此刻她沮喪地盯著上鎖的門,肩膀挫敗地垮下,然后大聲地歎口气,聲大得只有聾子和死人才听不見。她夸張的表現是如此的滑稽,使他很難忍住不笑出來。
  他轉過頭,知道自己露出笑容了,而他一向都以自己能隱藏真實的想法和情感為傲,很少有人或事可以使他失去控制,而他的職業也不容他如此。
  而她卻在一天之內成功了兩次,他將之歸咎于缺乏食物和睡眠。
  她開始咬自己的手指甲,注意力仍放在緊鎖的門上。也許她已經理解了;也許她還擁有足夠的智力來了解自己危急的處境。不過經驗告訴他淑女通常是沒什么常識的,尤其是嬌貴的粉紅美女,她們根本不敢离開自己的小天地到現實世界中接受考驗——也就是到他所生存、奮斗的世界,使他保持机靈,繼續生存下去的生活。
  不,他搖搖頭想道,她對那种世界一點也不了解,她生活在在她珍貴的血統家族世界。他也有血統,一個散亂而模糊的血統。
  而他也知道這血脈不會斷,至少不是今天或明天。想到這里他停頓下來,知道他的身体需要睡眠以等待一個逃脫的最佳時机。
  他睡了一會儿,她則已經沒有指甲可啃了,把它們全啃光花了她好一會儿工夫呢。淑女學校的教師若知道,八成會在她指甲上涂了一層辣油,她几乎可以想象到那种灼熱的感覺。她不安地扭動著,環視著陰暗的屋內,地板又濕又霉而且很堅硬,空气則令人窒息,而且她真的好害怕。
  她偷偷瞄一眼——這是數分鐘以來第三次——那個北佬好安靜,她從未看過有人睡得這么安靜的,她哥哥們的打呼聲甚至比台風的聲音還大,尤其是最年長的杰夫。她五歲大時他被迫換房間,因為那時他的房間就在她的育嬰室下方,而他每晚的呼聲都使她作噩夢,最后,其他的哥哥們終于以她的尖叫聲使全郡的人都睡不著為由,逼著他換了房間。
  由于她的兄長如此,她以為所有的男人都會打呼。而基于她和這個粗魯的北佬短暫、可怕的相處經驗,她以為他會有使屋頂倒塌的鼾聲。她向上盯著屋頂看了好久,就是覺得有東西在厚重的干草上移動,她眯起眼睛想看得更清楚些,但仍看不見任何東西,于是她決定那只是風吹過屋頂的聲音。
  她轉頭看著她的囚友,他還是一點聲音也沒有,安靜得令人毛骨惊然。他不僅沒有呼吸的聲音,甚至胸部也沒有一點起伏,姿勢一直保持不變。他靠著角落坐著,雙膝屈起,裹著卡其布的手臂橫放在沾著草漬的膝蓋上,被綁著的雙手垂落其間,安靜得就像個死人般。唯一令她感到奇怪的,是由他身上所透出的那股緊張的气氛。她總覺得就算在睡眠中,他的肌肉也沒有片刻松弛,就像一只在角落准備攻擊的美洲豹一樣,与其說是睡覺不如說是在等待。她怀疑他是不是小時候就已經學會如此。
  他粗魯的言詞所描繪的景象出現在她腦海中,很難想象他的童年會是這樣。她抬起頭看著他,他仍在睡眠中,她不能想象那种靠偷竊為生的生活,在應該玩樂的孩提時代,卻必須過著每天偷皮夾和躲警察的生活。
  胡桃木之家的育嬰室几乎有半層樓那么大,里面有只手繪石馬、一堆由德國和法國進口的洋娃娃,和一些像皮球一樣大,顏色鮮艷的陀螺,數百個她哥哥們的鐵制士兵排列在油漆的柜子上,而柜里則擺滿了書本,房里還有個角落堆滿了積木和一大袋她哥哥從不准她摸的彩色玻璃彈珠。她記得小時候,甚至會對那一堆的玩具感到厭煩,然后抱怨自己沒有東西可以玩。
  可是這個男人小時候卻只能玩破碎的磚片。看著他的眼罩,她怀疑也許這就是他失去一只眼睛的原因,她忽然有种渴望,想把那些青嬰室里的玩具拿到芝加哥的貧民區去。
  腳步聲自屋外響起,不久后一陣拉開門閂的聲音自門外傳來。門被打開,陽光頓時洒在她身上。她看著那個北佬,他沒有移動,但卻是清醒的,她可以感覺到這一點。當她望向他的眼睛時,他睜開的眼睛正回視著她。
  “看看我們抓到誰了!”
  她轉過頭,有個男人站在門口。但由于他背后的日光,她看不清楚他的長相。他有著健壯、結實但不大高的身材,不過比站在屋中另兩個士兵高些,那些士兵手中都握著又長又銳利的刀子,和那個北佬曾抵在她脖子上的刀一模一樣。
  門口的那個人緩緩踱入屋里,他有著黝黑的皮膚,頭發又黑又光滑,就和他正盯著她的眼睛顏色一樣。雖然她被他洞察的視線盯得快起雞皮疙瘩了,卻也沒有移開她的視線,恐懼使得她繼續看著這個人,看著他寬大的臉、凹凸不平的臉頰、碩大的鼻子和粗糙的胡子。他突然陰險的一笑露出參差不齊的牙齒,使她想起杰迪那些肮髒的獵犬的牙齒。她忽然有种類似七歲時被一群狗追逐時恐怖的感覺。她再度和他的視線相接,害怕得不敢輕舉妄動,而且也感覺得出他知道這點。畢竟,就好比她家鄉的人所說的,他是那個坐在貓鵲座位上的人1。1譯注;喻大權在握。
  他的黑眸直勾勾地盯著走向她,在她面前約一步之處停下,她必須將頭向后仰才能繼續直視他的眼睛。接著他的視線轉而沿著她的身体往下,不斷地在她身上徘徊,就像她哥哥赫利在看到一塊上好的馬肉時的眼神一樣。
  她很害怕,也知道自己顫抖的雙手已將之表露無遺。他結束他的檢視,目光停留在她顫抖的手上好一陣子。她努力想讓雙手停止顫動,它們卻抖得更厲害了。他伸出手,他右手邊的士兵立即遞上自己的長刀,然后回原位守著門口。
  那雙黑色的眼睛看著她,將致命的刀刃抵在她脖子悸動的脈搏上。
  “那些槍在哪里?”他仍然微笑著。
  “別煩她,路拿。”這是那個北佬所說的第一句話,而且是對著那個用刀抵著她脖子的路拿說的。她沒有作聲,只是等著。
  路拿在轉過頭前又打量了她一回。“好,非常好,朋友。”他把刀刃移到她的嘴唇上。“不過太可惜了。”
  她試著不發抖。
  他將刀刃自她衣服的頂端沿著點綴的蕾絲划下來,她喘著,一方面是因為恐懼和惊訝,另一方面則是為了他對她這悠揚特別的洋裝所做的事。
  “我是奉命而來的,朋友。古貴都不論如何都要弄到那些槍,就算必須犧牲這樣的寶貝也在所不惜。”路拿繼續將刀指著她的心髒,然后看著角落里不再一副准備戰斗模樣的北佬,只見他背倚著牆,一副事不關己,她盡可以犧牲的樣子。她開始怀疑到底誰才是真正的坏蛋。
  好吧,如果那個北佬不准備救她,她就自救吧。“我不知道那些槍支的事,而且我也不認識他.我來自南卡羅萊納州的賴氏家族,是位美國公民。”
  路拿的臉上露出一副惊訝、算計的表情。“賴氏——那個賴大使嗎?”
  “你認識我父親?”她說,因為知道父親的影響力將可救她出去而松了口气。
  北佬冒出一串令蕾莉几乎無法呼吸的髒話。
  路拿抽走刀子。“賴大使的女儿,”他轉向那個北佬開始笑了起來。“你并不知道,對不對?”
  除了路拿的笑聲外,沒有任何回應的聲音。她并不覺得這件事有什么好笑的,不過也不在乎這些,反正這個人認識她的父親,很快的她就可以离開這個可怕的地方了。
  路拿把刀子自她胸前移開,微微彎一下腰。“原諒我的無禮。賴小姐。”
  這一切只是個誤會罷了,她微笑著松了口气。
  過了一會儿,北佬再度發出咒罵聲。
  路拿仍微笑著。“不再用刀子。”他把刀子遞給守衛的士兵,“現在,我得……得去送個訊。”他轉身走向門口,停頓下來看看北佬,再度狂笑著走出去,并鎖上門,但就算關了門仍可听見他的笑聲。
  她看著關著的門,希望和祈禱著她父親已在家,可以接到路拿的訊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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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由aginn校對,由世紀童話錄入。轉載時請保留此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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