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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中老年女人


  女人的個体生活史,由于她一直在發揮著她的女性功能,依賴生理學的命運的程度,要比男人大得多;女人命運的發展曲線,要比男人更不規則,更沒有連續性。女人生活中的每一個階段都是相同而單調的,但從一個階段到另一個階段的轉折,又极其突然而危險。這些轉折所顯露出的危机——青春期、性發動、停經,比男性更具有決定性。男人是逐漸衰老的,女人卻是被突然奪走了她的女性特征;當她失去了性的吸引力和生育力(社會和她自己都認為,這兩者為她的生存的正當性提供了證明,并為她的幸福提供了机會)時,她還比較年輕。她失去了未來,可是她的中老年仍有一半時間需要度過。
  “危險的年齡”是以某些器官的紊亂為標志的,是它們之所以重要,是因為它們有象征性的含義。這种“生命變化”的危机,是末把一切押在女性气質上的女人很少感覺到的;
  那些在家或外面從事繁重工作的女人,還非常歡迎這每月來一次的負擔之消失;農村女人,工人的妻子,經常有再度怀孕的危險,所以當終于不再需要冒這個險時,她們會感到快活。在這個關頭,和在其他許多關頭一樣,女人的不适不是來自于身体,而是來自于她對身体的焦慮与關注。這出精神戲劇,往往在這些心理現象還未出現時,就已經開始了,而且在它們早已消失以后才會結束。
  早在發生這种致使她的身体變得不健全的事故很久以前,女人就被變老的恐懼纏扰著。
  中年男人投身于比愛情更重要的事業;他的性愛熱情不如年輕時那么強烈;而且由于在他身上并不需要客体的被動特質,他的面容和身体上的變化,也不會損害他的吸引力。相反,女人通常是到快35歲時才終于克服了各种抑制,性愛才獲得了充分發展。那時她的肉欲最強烈,她最希望這些欲望得到滿足;她對自己所擁有的性价值,比男人更有充分把握;為了控制住她的丈夫,為了确保受到他的保護,為了保住她的大部分工作,她必須有吸引力,能取悅于人,除非以某個男人為中介,否則她不可能控制住世界。如果她不再能對他進行控制,她的情況將會怎樣呢?當她無可奈何地看到這個她用以辨認她自己的、肉質的客体在變得日趨衰老時,她焦慮地這樣問自己。于是她謀划著斗爭。但染發水、潤膚膏和整容術,都只能延長她那正在逝去的青春。也許她至少可以欺騙她的鏡子;但是,當那即將毀掉她在青春期所建造的整個大廈的、命中注定的、不可逆轉的過程,發出第一批暗示時,她已感到了死神的触摸。
  有人可能會認為,最陶醉于自己青春和美貌的女人將會是最苦惱的女人。但其實不然:
  自戀者就對她的身体十分關注,然而還不至于預見不到它必然會衰老,沒做好撤退的准備。
  她固然會因為她的不健全而痛苦,但至少不會感到意外,她會很快适應。女人若是忘我的、獻身的、自我犧牲的,便會被這种突然的顯露攪得心神不宁:“我只有一個一輩子可活;想想我的命運以前是什么樣的,再看看我現在吧!”令所有的人都惊訝的是,在她身上發生了徹底的變化:她离開了她的保護性的職業,她的計划中斷了,她突然發現自己到了山窮水盡的地步,成了孤家寡人。除了那塊里程碑出人意料地把她給絆了一跤外,她覺得似乎再也沒有更多的事可干了,只有好好地過她的日子。她的身体將不會許下任何諾言;她尚未實現的夢想与渴望,將永遠無法實現了。在這种前景下,她重溫過去;這個時刻已經在賬本上划了一道線,已經在和她算總賬;她結清了各种賬目,為以前生活所強加給她的狹窄局限感到心惊膽戰。
  面對她那短暫而又令人失望的經歷,在依然無法達到的未來的門檻上,她又恢复了少女時的行為:她拒絕承認這就是一切;她把她生存的貧乏和她人格的模糊富有加以比較。因為作為一個女人,她或多或少被動地經歷了她的命運,她仿佛覺得她的机會被人家奪走了,她被人愚弄了,她不知不覺地從青年滑到了中年。她發現,她的丈夫、她的環境、她的忙碌,對她統統是不值得的;她覺得自己從沒有被人感激過。她從她認為沒有她优越的身邊人員當中撤了出來;她把她自己,把她心中的秘密(這是她不幸運命運的神秘關鍵)給封閉了起來。
  她努力依次嘗試她尚未嘗試過的各种可能性。她開始每天寫日記;如果她發現了富有同情心的知己,就會沒完沒了地談論她自己;她日夜反省她的憾事和她的錯誤。正如少女會夢想她的未來將會是什么樣的,她也會回憶她的過去可能曾是什么樣的;她勾勒著她失去的机會,杜撰著怀舊的浪漫故事。
  童年和青春期所關心的事又出現了,女人一遍又一遍地重溫她年輕時的故事,沉睡已久的對父母和兄弟姐妹的感情,現在也時時泛起。有時她會陷入恍惚和被動的憂思,但她往往也會突然著手彌補她失去的生存。她炫耀她与平庸的命運對比時剛發現的個性;她贊美它的优點,迫切要求公正地對待它。她因經驗而成熟,認為自己總可以出名;她想重新行動。首先,她迫不及待地想挽回流逝的時間。母親型的女人會堅持她還能生個孩子:她非常想重新創造生命。淫蕩的女人會努力再度誘惑情人。輕浮的女人則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急于討人喜歡。她們每個人都聲稱她們從未覺得如此年輕。她們想讓別人相信,時間的流逝從沒有真正傷害過她們;她開始“打扮得像個年輕人似的”,裝出一副天真幼稚的樣子。上了年紀的女人十分清楚,如果她不再是一個性愛客体,那不僅是因為她的身体不能再給人以獎賞,還因為她的過去,她的經歷(不管她是否愿意)使她成為一個人;她由于她自己的緣故斗爭過,愛過,向往過,痛苦過,享受過。這种獨立性是可怕的;她想否認自己擁有這种獨立性;她夸大她的女性气質,她修飾自己,她使用香水,她讓自己變得十分迷人和典雅,純粹是內在的。
  她和男人講話時的口吻像個孩子,天真的目光中流露著羡慕之意,而且說到童年時喋喋不休;
  她嘰嘰喳喳而不是在一本正經地談話,她拍著手,突然失聲大笑。而且她表演這出喜劇時還帶著某种誠意。由于她產生了新的興趣,她萌發了脫离常規和重新開始的欲望,因而她會覺得她又在開始生活。
  但事實上,真正開始生活是不可能的;她在世界上看不到任何她可以自由地、有效地達到的目標。她的活動具有一种古怪的、不連貫的、而且是無結果的形式,因為她只能象征性地去彌補過失和失敗。例如,我們考察的這個年齡的女人,會試圖在為時還不算太晚時,實現她童年和少女時代的一切愿望:她可能會回去彈她的鋼琴,可能會開始雕塑、寫作和旅行,也可能會學滑雪和學外語。她現在張開雙臂,趁著為時還不算太晚歡迎她以前不愿意接受的一切。她容許自己對原來尚可容忍的丈夫感到厭惡,她和他在一起時是性冷淡的;或者相反,她放縱自己以前加以約束的激情,并以她的要求壓倒她的丈夫;她開始手淫,而這种活動她從童年就放棄了。同性戀傾向(這种傾向以隱蔽形式几乎在所有女人當中存在),現在變得明顯起來;她常把這种傾向轉向女儿;但有時這种為人們所不習慣的感情,也指向女友。羅姆·朗多在《性、生活与信念》一書中講了下面的故事,這是當事人向他吐露的:
  X夫人……年近50;她結婚25了,有3個孩子,他們都已長大成人;她在社交和慈善事業中很有名气。她在倫敦遇見了一個年齡比她小10歲、和她情趣相投的女人——Y夫人。Y夫人邀請她去作客。
  作客的第二個傍晚,X夫人發覺自己熱情地擁抱了她的女主人;她說她感到惊訝,那天晚上居然和她過了一夜,后來惊恐不安地回了家。直到那時她還對同性戀的事一無所知,不知道有“這种事”存在。她眷念著Y夫人,有生以來第一次發覺,她已習慣的她丈夫的親吻和撫摸是相當令人討厭的。她決定再去看她的朋友時“把事情給解決了”,然而她的熱情有增無減;她們的關系比她以往的任何經歷都令人愉快。她被有罪感折磨著,于是去找醫生打听,對她這种情況是否有什么“科學解釋”,在道德上它是否能說得過去。
  在這個實例中,敘述者屈服于本能的沖動,她因此深受困扰。但是這類女人也常常想有意地体驗一下她未体驗過的浪漫之事,因為她馬上就再也無法体驗到了。她之所以离家出走,有時是因為她覺得她的家不值得留戀,有時是因為她想單獨呆著,有時則是為了追求冒險。若是有這樣的可能,她便會熱情地投入。這种情況反映在斯特克爾的一個實例中:
  有一個40歲、結婚20年、孩子都已長大成人的女人,開始覺得她從未得到過感激,浪費了自己的一生。她開始從事新的活動,例如到山上去滑雪。她在那里遇到了一位30歲的男人,并成了他的情婦。
  受正派和榮譽這一強大傳統影響的女人,未必會采取极端手段去明确行動。但在她的夢境里卻充滿了性愛的幻覺,甚至在醒了的時候也受到困扰;她對孩子表現出一种狂熱的肉欲感情;她對儿子產生了始終無法擺脫的亂倫念頭;她偷偷地和一個又一個年輕的男人相愛著;
  她和少女一樣,也被受強奸的想法纏扰著;她也有想當妓女的瘋狂欲望。她的這种又想又怕的矛盾心理,造成了可能會導致神經病的焦慮:這時她的奇怪行為會令她的親屬感到震駭,這种行為實際上只不過是她想像中的生活的表現。
  在這個紊亂時期,想像与現實之間的界線甚至比青春期時還要不分明。上了年紀的女人的一個明顯特征是,自我失落感使她完全失去了客觀的態度。那些十分健康而又瀕臨死亡的人,也說他們有一种奇怪的雙重感;當一個人覺得自己是一個有意識的。主動的、自由的人的時候,那個為命運所操縱的被動客体必然仿佛是另一個人:可不是我被汽車撞倒了;這不能是我,我可不是鏡子里的那個老太婆!一個“在一生中從未感到如此年輕”、并且從未看到過自己是如此衰老的女人,不可能順利地調和這兩個方面;時光流逝和時間延續給她造成的傷害,都只是在夢中。現實隱退了,衰落了,同時再也不能夠明顯地區別于幻覺。這种女人宁肯相信內心所看到的,也不愿意相信那個陌生的世界,因為在那里時間向后流去,她的影像不再像她,所產生的結果背叛了她。于是她想得到狂喜,想得到靈感,想得到瘋狂般的激動。由于這時愛情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是她的主要關注,她擁抱被愛的幻覺是正常的。色情狂當中十有八九是女人,而且她們的年齡几乎全在40歲到50歲之間。
  然而不能指望所有的人都能這么大膽地跨過現實之牆。許多女人拒絕接受一切形式的人類之愛,即使在她們夢想時;她們乞求上帝的幫助;賣弄風情的女人、風流的女人、放蕩的女人,正是在停經時才開始信教的;正值人生之秋的女人,沉迷于命運。神秘和無人感恩之類的模糊觀念,開始在宗教中尋找理性的統一。這樣的信徒把她搞糟了的生活,看做是上帝對她的考驗;她的靈魂從不幸中所提取的特殊美德,使她應當得到上帝的恩寵。她會欣然相信她會從上帝那里獲得靈感,甚至相信她已經承擔了上帝交給的緊急使命。
  由于或多或少徹底喪失了現實感,在這种危机期間女人很容易接受各种指點,因此作為一個忏悔者,她很容易接受對她靈魂的強烈影響。而且她還會接受极有爭議的權威;她命中注定是各种教派、唯靈論者、先知、巫醫及各色各樣江湖騙子的獵物。這是因為,她不但在同現實世界接触時喪失了所有的批判的識別力,而且還變得對終极真理充滿熱情:她必須有一种處方、一种公式、一把鑰匙,在拯救世界的同時,一下子把她也給拯救出來。她比任何時候都更加蔑視邏輯,對她來說它顯然已不适用;只有那些對她具有特別含義的證据才仿佛是令人信服的,于是啟示、靈感、先知的預言乃至奇跡,開始在她周圍興盛起來。她的發現有時把她引向行動:她投身于商業、企業、冒險事業,而這是某位顧問或她內心的聲音所建議的。在其他情況下,她滿足于被神化為接受絕對真理和智慧的容器。
  不論行動還是沉思,她的態度都伴隨著瘋狂的激動。停經危机野蠻地把女人的生活一分為二;由此所引起的不連貫性,給女人帶來了“新生活”的錯覺;另一個時代在她面前展現了,于是她以皈依宗教的熱忱投入其中;她轉向愛,轉向敬神的生活,轉向藝術,轉向人性;
  在這些存在中,她失去了自我,也擴大了自我。她死而复生,用已看透彼岸秘密的眼光去觀察世界,認為她就要飛向迄今尚未達到過的頂峰。
  但是,世界并沒有發生什么變化,頂峰依然是可望而不可及的;所得到的先知預言,不論有多么明确,卻難以破譯;精神的光輝消退了;站在鏡子面前的女人,從昨天起就勢不可擋地一天老似一天。繼那興奮時刻而來的是沮喪而悲哀的時刻。机体也表現了這种節律,因為雌性荷爾蒙的衰退,是以腦垂体的過分活躍為補償的;但最重要的,還是心理狀態在支配著這种情緒變化。女人的這种不安、她的幻覺、她的激動,都只不過是對無可挽救的命運所施加的影響的一种自衛反應。痛苦再度變得如骨梗喉,女人的這种生活在死神還未抓到她之前就完結了。她不是消除絕望,而是經常宁肯任其麻醉。她沒完沒了地嘮叨她的錯誤、她的憾事、她的責備;她想像她的親屬、鄰居在犯罪,竟然暗中在算計她;如果哪個姐妹或同齡朋友和她的生活關系密切,她們便會共同造成迫害的幻覺。但她尤其會開始病態地嫉妒她的丈夫,并把這种嫉妒指向他的朋友、他的姐妹、他的事務;不管正确与否,她都會認為某個對手應對她的全部苦惱負責。病態嫉妒這种情況,大多出現在50歲至55歲的老年女人當中。
  在不肯承認變老的女人身上,停經所造成的困難會延續下去——有時甚至會延續到死;
  如果她除了利用身体的魅力無計可施,那么她會步步為營,為保持扭力而斗爭;如果她的性欲仍很旺盛,她也會進行瘋狂的斗爭,這种情況決非少見。當問到女人到什么年紀才會不再受肉欲折磨時,梅特涅公爵夫人回答說:“我也不知道,我才65歲啊!”婚姻(照蒙田的看法,它只能給女人提供“微乎其微的補充”)隨著逐漸衰老,變得越來越無效力了;她在中年時常為她年輕時的抑制和性冷淡付出代价;當她終于開始有了高亢的欲望時,她的丈夫早已听任于她的性冷淡,并且做了自我調适。妻子被熟悉和時間剝奪了她的性要求,她几乎沒有机會去重燃婚姻的火焰。她很苦惱,決心過“自己的生活”,所以她對找情人較少有顧忌——如果她以前還有過什么顧忌的話;但是情人仍然要靠去尋找:這是在追捕男人。她施展無數計謀:
  她假裝要奉獻自己,實際上是把自己硬塞給人家;她把禮貌、友誼和感激都變成了陷阱。她向年輕的男人進攻,不僅是因為她喜歡那年輕而又清新的肉体,而且還是因為,只有從他們那里,她才有希望得到那种青少年有時對母親般的情婦所怀有的無私感情。她自己則變得富有攻擊性,年輕男人的溫順,和他的英俊外貌一樣,令這位年長女人感到高興;德·史達爾夫人在40多歲時對懾服于地威望的乳具未干的小伙子十分中意。無論如何,膽怯的新手總是容易搞到手的。
  當誘惑和陰謀統統無效時,不屈不撓的女人還留有一手,那就是付給報酬。中世紀流傳的所謂Cannivets的小刀的故事,生動地描述了這些貪得無厭女魔的命運:一個年輕的女人,作為對她委身于人的回報,向她的每個情人索取一把小cannivet餐刀〕,并把這些餐刀存放在碗櫥里。有一天碗櫥里放滿了;此后便是她的情人在每個愛情之夜后,從她這儿得意洋洋地拿走一份禮物。不久碗櫥就空了;所有的cannivet 〔餐刀]都送走了,于是她又買了一些放在那里。有些女人對處境采取了一种玩世不恭的態度:她們有過輝煌的日子,現在該輪到她“送cannivet〔餐刀]”了。錢在她們的心目中,甚至能起到和在高級妓女那里相反的作用,但同樣也是一种淨化的作用:它把男性變成了工具,使女人有可能得到她年輕時的自尊心曾一度拒絕的性愛自由。
  但是,与其說是由于聰明,不如說是由于浪漫,情婦兼保護人才經常試圖去購買感情的、崇拜的、尊重的幻覺;她甚至讓自己相信,她給予是因為她高興給予,而不是因為人們在向她要求什么。這時年輕男人又一次被選為情人,因為她可以給他以母親般的慷慨幫助,因而感到驕傲;并且他還有一點那樣的“神秘”(這种神秘在其他情況下,是男人向他“幫助”的女人所要求的),因為在這种方式中,赤裸裸的交易被莫名其妙的東西所掩飾。但是虛偽的怜憫很少可以長期保持;兩性斗爭變成了剝削者与被剝削者之間的抗爭,女人由于受到欺騙和愚弄,有遭到殘酷失敗的危險。如果她是聰明的,她就會較及時地解除自己的武裝,即使她的熱情還沒有完全熄滅。
  從女人承認變老那一天起,她的處境就發生了變化。在此之前她還是個年輕的女人,她還在全心全意地同神秘地使她容貌變丑、身体變形的不幸做斗爭;現在她則變成了另一個人,失去了性征但又是健全的:一個老太婆。倒是可以認為她的“危險年齡”危机已經度過,但不應當認為她的生活因此就會是輕松的。當她放棄了与時間帶來的厄運進行的斗爭時,另一种斗爭便開始了:她必須在世界上保持一席之地。
  女人正是在生命的秋季和冬季才擺脫她的枷鎖的;她憑借年齡优勢逃避了壓在她身上的負擔;她非常了解她的丈夫,以至不讓他再把她嚇住,她巧妙地避開他的擁抱,以友好的、冷漠的或敵視的態度在他身邊編織起她自己的生活。如果他老得比她快,她就會控制夫妻生活。她也可能會蔑視時尚,不在乎“人們會說些什么”;她不再受社交義務、節食和注意美容的束縛。至于她的孩子,他們已經長大,能夠獨立生活;他們就要結婚,他們就要离開家。
  由于擺脫了義務,她終于有了自由。不幸,每個女人的經歷都重現了我們通過整個女人歷史所驗證的事實:她恰恰是在她不能利用時才有了這种自由。這种重現決非偶然:父權社會賦予所有女性功能以服務的一面,所以女人只有在完全失去功效時才可以擺脫奴隸地位。她在年近50時完全擁有了她的能力;她覺得自己的閱歷丰富;這是一個男人有极高地位、极高職務的年齡;至于她,她可要退休了。她已學會了把自己奉獻給某人,可現在沒有人再需要她的奉獻了。她一無所用,其生存的正當性無法得到證實,于是只好希望在風燭殘年中能苟且偷生,只好喃喃自語地說:“沒有人再需要我了!”
  她并沒有馬上順應這种情勢。有時她痛苦地纏著丈夫;她對他的照顧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專橫,以至弄得他喘不過气來;但婚姻生活的常規太固定了;她知道丈夫早就不需要她了,而且他也不再看重她所做出的努力了。和單獨變老一樣,維持他們的共同生活已成為次要的事。她把希望轉向孩子;對于他們來說,一切尚未成為定局;世界和未來還在向他們開放;
  她很愿意一直跟著他們往前沖。有晚育机會的女人有一种优勢:當其他女人當祖母時,她仍是一個年輕的母親。但通常母親看到她的小家伙長大成人是在她4O歲至50歲之間。正因為他們將要离開她,她才充滿熱情,努力靠他們生活下去。
  她的態度隨著是希望儿子以后能幫助她,還是希望女儿以后能幫助她而有所不同;通常她把最不大可能實現的希望,寄托在儿子身上。在這方面,儿子是個從過去的深淵中向她走來的男人,為了看到他的輝煌出現,她曾遙望過遠方的地平線;從剛誕生的儿子的第一聲啼哭時起,她就盼望他能把他父親無力送給她的財富全都倒出來的那一天。這期間她也打過他,整過他,但這些現在全給忘了;這個她打心眼里喜歡的男人,已經成為支配世界、駕馭女人的半人半神中的一員;現在他將要承認她擁有母親身份的全部光榮。他將會使她免受丈夫的支配,替她報复那些她有過的和沒有過的情人;他將會成為她的解放者,她的救星。她對他重新采取了少女死盯著迷人的求婚者的那种勾引和賣弄的行為;她走在他身邊時优雅迷人,覺得自己仿佛是他的姐姐;如果他模仿美國電影中的男主角——在旁邊對她既戲弄又貼近,既嘲笑又尊重,就會令她感到心醉不已。她怀著驕傲而又謙卑的心情,承認這個曾是她的小孩子的男人,擁有男性的优越性。
  究竟到什么程度這些情感才算是亂倫呢?無疑,當她自以為得計地想像依靠儿子的權力時,姐姐這個詞只不過是幻想出來的冠冕堂皇的擋箭牌;當她睡著時,當她漫不經心時,有時在痴想中走得相當遠;但我已經說過,夢和幻想并不總是表現了隱蔽的欲望對實際行動的要求。它們常常自己滿足自己,它們滿足了一种只要求在想像中能加以滿足的欲望。當母親用或多或少的掩飾把儿子視為情人的時候,這只不過是一場游戲。通常,在真正意義上,性愛在這兩個人當中并沒有地位。
  但是,這兩個人确實成了一對儿;母親是從她的女性意識的深處,發出了對儿子所代表的主權男性的歡呼;她以戀愛女人的全部熱忱,把自己置于他的控制之下,而且作為這种禮物的回報,她期望自己能升到上帝右邊的席位上。為了獲得圣母升天那樣的待遇,這個戀愛女人懇請她的情人能夠自由行動;她騎上般地承擔風險,而她的酬報就在于他迫切需要。另一方面,母親也覺得她單單通過生育這一事實,就取得了不可侵犯的權利;為了把儿子看做她的人儿、她的財產,她急不可待地讓他承認他對她負有義務。她不如戀愛女人那么苛求,因為她更鎮靜、偽善;就是說,她自動讓位時較少有被奪權的焦慮;是她創造了一個肉体存在,所以她像對自己的生存那樣對一种生存取得了控制權:她把他的行動、他的工作、他的优點据為己有。在頌揚她的子宮結出的果實時,她把她本人捧上了天。
  靠代理人生活雖然方便卻始終是不安全的。事情的結果可能違背她的初衷。儿子往往只是個飯桶、無賴、不成器的家伙、笨蛋、忘恩負義之徒。母親對假定他要体現的英雄有自己的想法。沒有哪种人比能真誠地尊重孩子人格的、甚至在失敗時也能承認他有自由共和他一起承擔獻身于事業所要冒的种种風險的母親更少見的了。我們倒是常常可以碰到這樣的母親,她們仿效受人贊許的斯巴達人,興高采烈地讓儿子要么胜利,要么去死;仿佛儿子在世上的職責就是要去證實母親生存的正當性,獲得那些她認為對他們倆都有益的東西。母親要求這個神童的設計符合她自己的理想,而且他這些設計的成功實現是万無一失的。每一個女人都想生出一個英雄、天才;但所有真正英雄和天才的母親,都抱怨她們的儿子傷透了她們的心。
  實際上,男人往往是在違背母親意愿的情況下,贏得她作為個人裝飾夢寐以求的、放在她的腳下甚至都不敢承認的戰利品的。她即使在原則上對儿子的事業表示認可,也會被一种矛盾折磨著,這种矛盾和折磨戀愛女人的矛盾相似。為了證實他的生命——還有他母親的生命是正當的,他必須勇往直前,向著某些目的和目標超越他的生命;為了達到它們,他必須有損于健康也在所不惜,必須招惹風險。但是當他把某些目標置于活著這一單純事實之上時,他便會對母親的禮物的价值產生怀疑。她對此深感震惊;只有在她所生出的這個肉体對于他是至善(the Supreme good)的時候,她在男人面前才會擁有主權。他沒有權利摧毀她忍著劇痛生出來的東西。“你會搞垮自己的,你會生病的,你會出毛病的,”她在他耳邊絮絮叨叨地說。
  然而她也十分清楚,僅僅活著還是不夠的,否則生育本身就會變得多余。如果她的子女是個懶鬼、懦夫,她會第一個反對。她的大腦一刻也沒有休息。他出征參戰,她希望他能活著回來——但要載譽而歸。她希望他的事業能成功,但又唯恐他勞累過度。不論他做些什么,她總是放心不下,無可奈何地看著事業是屬于他的,她無法控制。她唯恐他會迷路,唯恐他會失敗,唯恐成功會毀了他的健康。她即使信任他,年齡和性別差异也會有礙于母子間的真正合作;她不熟悉他的工作,況且他也沒有要求她合作。
  這解釋了為什么即便母親為儿子特別感到驕傲,也總是感到不滿意的原因。她認為她不但生出了一個活生生的身体,而且創造了一种絕對必要的生存,于是她回顧往昔時覺得自己生存的正當性得到了證實;但證實這种正當性對她并不是一种職業:她必須繼續行善以充實她的日子;她希望自己對她的神是不可缺少的。施加在這個信徒身上的騙局,在這种情況下會遭到無情的揭穿:他的妻子會剝奪她的職能。人們常常描述她對這個“奪走”她孩子的陌生女人所怀有的敵意。母親會把分娩這個野蠻而不自覺的過程,升到神圣而神秘的高度,拒絕承認人的決定可以起較重要的作用。在她看來,价值已經确立,它們始于本性,始于過去:
  她誤解了自由所承擔的義務的价值。她儿子的生命是從她那里得到的,而他從這個他昨天還不認識的女人身上,又能得到什么恩惠?肯定是由于某种巫術,那個女人才能夠說服他去過那种至今尚不存在的結合生活;那個女人詭計多端,自私自利,是個不吉利的家伙。母親急切地盼望著這种欺詐行為會被揭穿;她受到好母親(她用雙手包扎好了坏女人留下的傷口)
  古老神話的鼓舞,所以她注意觀察儿子的臉色,看看是否有不幸的跡象——盡管他否認,她還是發現了這些跡象。他雖然沒有什么可抱怨的,可她還是可怜他;她暗中監視著儿媳婦,對她百般挑剔;母親用過去早已習慣的方式,來反對她的每一項革新,譴責這個侵犯他人權利者的存在。
  每一個女人都以自己的方式去理解心上人的幸福:妻子希望看到他是一個男子漢,以便通過他去征服社會;母親則希望對他加以保護,把他帶回到童年時代。年輕的妻子期望她的丈夫能夠變成富翁或名人,母親則用他的本性難移這一法則,去反對妻子的打算:他是嬌嫩的,他絕不可以勞累過度。當輪到新來的女人怀孕時,過去与未來的沖突加劇了。“孩子的出生即父母的死亡”;在這种時候,這一真理顯示出其全部的殘酷力量:希望靠儿子活下去的母親認識到,他就要判處她的死刑。她給予了生命;生命將繼續存在,可是她卻要消失了;她不再是那個大母神(themother)——她只不過是一個環節。她從永恒的偶像天國殞落,此后只不過是一個完蛋了的、過時了的人。在這种時候,她的仇恨在病態情況下可能會發展到极其嚴重的地步,以至會引起神經病或驅使她去犯罪,如勒費弗爾夫人就是這樣。
  在正常情況下,祖母能夠克服她的敵意;有時她頑固地認為嬰儿只屬于她的儿子,她愛他愛到了專橫的程度;但通常年輕母親會宣稱孩子是屬于她自己的;祖母的嫉妒使她對幼儿有一种曖味的感情,敵意掩飾在焦慮的外表之下。
  母親對成年女儿的態度是极其矛盾的:她希望儿子能夠成為一個神,而希望女儿是一個替身。這個替身是一個可疑的人物,往往會傷害原型,如我們在坡的故事和王爾德的《道林·格雷的畫像》里就是這樣看到的。所以,女儿在變成女人的同時,也宣判了她母親的死刑;然而她卻讓自己繼續活著。母親的行為依她從孩子的蓓蕾初放中所看到的是毀滅還是再生,而有很大的不同。
  有的母親冷酷而又怀有敵意。她不能接受一個欠她一條命的忘恩負義之徒來頂替她。人們常注意到風騷女人對襯出她矯揉造作的青春少女所感到的嫉妒:把每個女人都視為可恨的競爭者的她,甚至把她自己的孩子也看成了競爭對手;她會把她赶走,或者讓她呆在她看不見的地方,或者設法剝奪她的社交机會。她雖然為自己身為妻子和母親堪稱典范、舉世無雙而感到驕傲,但仍會為反抗罷黜而進行殘忍的斗爭。她總在說她的女儿只不過是個孩子,把她做的事視為儿戲;她太年輕,不宜結婚,太嬌嫩,不宜生育。如果她堅持想有一個丈夫、家庭和孩子,那么這一切都是言不由衷的。母親絕不會對挑剔、嘲諷或預言要出問題感到麻煩。如果有可能這么做的話,她會罰女儿永遠留在童年階段;如果無可能,她也會試圖毀掉女儿勇敢得到的成人生活。我們已經看到,在這方面她往往會成功:由于受這一有害的影響,許多年輕女人一直不育或流產,不會哺育孩子,或者不會理家。夫妻生活將是不可能的。由于不幸与孤獨,她將會在母親主權的卵翼下尋求庇護。如果她反抗,她們將會永遠沖突与對立;受挫的母親常把對女儿蠻橫無車L的獨立的憤怒轉嫁到女婿頭上。
  熱情認同于女儿的母親,其專制程度一點儿也不會小;她想利用她成熟的經驗重度一次青春,以便在把她自己從過去拯救出來的同時,挽救她自己的過去。她要根据她所夢寐以求但從未有過的丈夫的標准,親自挑選一個女婿;她賣弄風情而又自作多情,所以她很容易認為女婿在心底暗暗要娶的是她;通過女儿,她滿足了自己對財富、成功和名聲的舊有欲望。
  這些女人常被描繪成慫恿她們的孩子在風流道路(電影或戲劇表演)上繼續走下去;她們在照顧孩子的借口下,接管了她們的生活。我曾听說,有些人會走得很遠,甚至把少女的求婚者帶到自己的床上。但是,女儿長期容忍這种監護的情況則十分少見;她一找到丈夫或可靠的保護人,就會起來造反。岳母對女婿開始十分喜愛,后來會怀有敵意;她哀歎人的忘恩負義,以受難者自居;這回該輪到她變成一個有害的母親了。
  許多女人預見到這些失望,看到女儿長大時,便采取一种冷漠的態度;但倘若如此,她們就會很少能從女儿身上享受到快活。一個母親要是想通過孩子的生活得到充實,不至于變成他們的暴君或成為受他們折磨的人,就必須把慷慨和超然這兩种態度結合起來,雖然這几乎是不可能的。
  外祖母對外孫輩的感情,是她對女儿感情的延伸,有時她也會把自己的敵意轉移到他們頭上。許多女人強迫被誘好的女儿去做人工流產,或強迫她去棄嬰乃至殺嬰,不僅僅是為了阻止發生丑聞,還因為她們非常樂意剝奪女儿做母親的權利,頑固地想保持自己的特權。她們甚至准備勸告合法母親去流產,不哺乳嬰儿,把他送得遠遠的。就她們而言,她們會以冷漠的態度去抹煞這個冒失的小家伙的存在;或者更可能不斷地斥責、懲罰孩子,乃至對他虐待。
  相反,認同于女儿的母親,常比這個年輕女人更急于要她的孩子。女儿被未知的小生命的來臨攪得心煩意亂,但對于外祖母,這卻是舊戲重演:她又回到了20年前,在小床邊她又是一個年輕女人了;她重新得到所占有和支配的一切,而這是她的孩子很久沒有給過她的。
  她停經以后就放棄的种种母性欲望,都奇跡般地實現了;她是真正的母親,在照料嬰儿時很有權威,而且,如果把孩子托付給她,她會熱情地為他獻出一切。對她不幸的是,年輕母親很可能會堅持自己的權利;外祖母只是被認可扮演助手的角色,這也是當年她的長者所扮演的角色;她有一种被罷黜的感覺,此外她還必須認真對付她女婿的母親,而她對這位母親自然是很嫉妒的。怨恨往往會敗坏她最初對孩子的自發的愛。許多外祖母的焦慮表現了她們的感情矛盾:她們喜歡這個嬰儿是因為他屬于她們,但是她們也因為他是個小陌生人而對他怀有敵意;而且她們會為這种敵意感到害臊。可是,如果外祖母一面保持她對外孫輩的慈愛感情,一面又完全放棄占有,她便可以在他們的生活中扮演守護天使的角色。由于既不承認有權利又不承認有責任,她愛他們是純粹出于慷慨;她沒有因為他們而陷入自戀的夢想中,她對他們什么夢想也沒有,她不打算把她可能永遠見不到的未來奉獻給他們。她所愛的只不過是這個有血有肉的、時時處處都表現出他們依附性和無償性的小生命;她不是他們的教育者;
  她不需要体現抽象的正義与法律。順便說一下,這也許是她卷入同外孫輩的父母的沖突的原因。
  也可能有的女人沒有后代,或者對后代不感興趣;由于缺乏同子女或孫輩的自然聯系,她有時人為地創造出一种相似的聯系。她向年輕人表達母性的感情;不論她的愛是不是柏拉圖式的,她在說她“像愛儿子似的”愛由她所保護的人時,都不全是假的:就此而言,母性的情感或多或少總帶有色情的性質。那些仿效德·華倫夫人的人,在救濟、幫助和塑造一個男人時,确實得到過快活:她們希望成為一种超越她們的生存的源泉的,成為這种生存必不可少的條件和基礎;她們讓自己成為母親,而在她們情人的心目中,她們在這方面更胜于把自己當做情婦。母性型的女人還常收養女孩子。這种關系在這里也同樣會呈現出多少帶有性的性質的形式;但是不論是柏拉圖式的還是肉欲的,她在被保護人身上所尋求的都是一個奇跡般地恢复青春的替身。
  女演員、舞蹈家和歌唱家變成了老師:她們在塑造學生;知識分子(如夏里埃夫人在哥倫比亞療養時),則向門徒進行灌輸;虔誠的教徒在自己周圍聚集了一群精神女儿;風流女人則變成了鴇母。如果說她們以极大的熱忱去從事网羅門生的活動,那么這不是出于對所致力于的領域的純粹興趣;她們在被保護人身上所尋求的是化身。她們專橫的慷慨所引起的沖突,几乎和有血緣關系的母女之間的沖突一模一樣。收養孫輩也同樣是可能的;祖姑母和教母很愿意扮演祖母那樣的角色。但是在任何情況下,几乎沒有哪個女人會在她的后代(自然的或收養的)身上找到為她晚年辯護的理由:她無法將這些年輕人中的任何一人的事業真正据為己有。她只能要么极力堅持把它給接收過來,從而在令她失望和精疲力竭的斗爭中被毀掉;
  要么她听命于只是進行有節制的參与,如通常發生的那樣。年長的母親和祖母往往會壓抑她們想支配的念頭,隱藏她們的怨恨;不論孩子最終給了她們什么,她們都會滿足。但是倘若如此,她們就會几乎得不到他們的幫助。她們會被迫面對荒漠般的未來,無所事事,成為孤獨、遺憾和無聊的犧牲品。
  這時我們便會遇到老年女人的令人悲泣的悲劇:她認識到自己已無用了。中產階級女人在她漫長的一生中,常常不得不去解決如何消磨時間這個可笑的問題。但是當孩子已經長大,丈夫也功成名就或至少安下心來的時候,時光仍必須想點辦法才能打發掉。刺繡編織就是為掩飾可怕的空閒才發明出來的;手在刺繡,手在編織,它們在活動;可這不是真正的工作,因為生產出來的東西不是所考慮的目的;它的重要意義在于消磨時間,要弄清它究竟會有什么用處也往往是個難題——也許會把它們送給朋友或慈善机构,或者胡亂擺放在壁爐台上或中央的桌子上,總之可以把它給擺脫掉。這不再是一种雖然無實用性卻能表現出純粹生活樂趣的游戲;而且它也几乎不是一种逃避,因為頭腦始終是空虛的。這是巴斯卡爾所謂的“荒唐娛樂”;用織針或鉤針,女人可悲地編織出了她度日的空虛。水彩畫、音樂和讀書,也基本上起著同樣的作用;無所事事的女人在讓自己适應這類事時,并不是想擴大她對世界的把握;
  而只是想排遣她的無聊。一种活動若是不能開辟未來,便會回落到空虛的內在性中;懶散的女人打開書又把它扔到一邊,打開鋼琴只是為了把它重新蓋上,再次做起了刺繡活儿又打著呵欠,最后拿起了電話。
  事實上,她极可能會通過社交生活郭解脫;她出門、回訪;和達洛韋夫人一樣,她也把她的猜春看得很重。;她去參加每一次婚禮、每一次葬禮;她不再有任何屬于她自己的生存,于是就鼓勵交往。以前風騷的女人,現在變成了長舌婦;她觀察著人們,評論著他們的舉止行為;她對自己情性的補償是向周圍所有的人散布批評和忠告,不請自到地向每個人介紹她的有益經驗。她若有財力,就會開始舉辦沙龍,希望以此侵占別人的事業和成功;有時她會以這种方式建立對自己臣民的專制統治,就像迪·德芳夫人和維爾杜安夫人那樣。成為rt 個吸引中心、一种靈感,創造一個聚會點、一种气氛,這的确是對行動的一种替代。
  此外還有一些更直接干預世界事務的方式;在法國就有慈善机构和若干個“協會”,但特別是在美國,女人交往于俱樂部,她們在那里打橋牌,讀書評,提供文學獎,促進社會改良。
  在歐美兩個大陸,大多數這類組織的特點是,它們存在的本身就是它們自己的存在理由:它們的那种被假定當做目的的目的只不過是一种借口。其情勢正如卡夫卡的寓言所描述的那樣:
  無人為造通天塔操心;在准備建塔場所的四周,發展起了一個特大的城鎮,這個城鎮因管理、擴建以及內部爭執,耗盡了建塔的所有財力。這些協會的女人在組織她們的机构時,正是這樣為各种各樣的事情耗盡了她們的大部分時間;她們選擇理事,制定章程,進行內部討論,和競爭協會爭奪名望:任何人都不應當偷走她們的貧民,她們的病人,她們的傷員,她們的孤儿;她們宁肯看著他們死,也不愿意把他們交給另一個團体。這些女士們甚至不想要一個能消除弊端和不公正現象的社會制度,以免讓她們的熱心腸變得沒有用場;她們慶幸戰爭和饑荒把她們變成了人類的恩人。很明顯,在她們的心目中,這些編織品和包裹不是為了士兵和災民而准備的,宁可說這些人是為了收到飛行帽和包裹而准備的。
  盡管如此,某些團体還是取得了積极成果。在美國,可敬的“媽媽們”的影響十分有力;
  可以解釋這一點的,應當是提供她們以閒暇的寄生生活方式:由此產生了閒暇的有害性。在《毒蛇的后代》中,菲利普·怀利這樣提到美國媽媽:“她對醫學、藝術、科學、宗教、法律、衛生一無所知……准确地說,她對參加任何一個這類無目的的机构要做些什么,极少有特殊的興趣,只要有事可做就行。”她們的努力同首尾一致的建設性的計划,并沒有結合起來,也沒有指向客觀目標,這些努力只不過是想讓她們的情趣和偏見專橫地昭示于人,或者只不過是想為她們的利益服務。例如她們可以在文化領域扮演重要的角色,是因為她們買了大部分有關書籍,但她們讀起書來卻像一個人玩紙牌似的。文學只有在呼吁人們進行設計的時候,才會具有意義和尊嚴;它必須和人的超越運動結合起來。女人卻不是這樣,她濫用書籍和藝術品,把它們淹沒在內在性之中;油畫變成了小擺設,音樂變成了陳腔濫調,小說變成了只和編織的沙發套同值的幻夢。美國的女人應當為暢銷書的降格負責;這些書不僅僅是為了讓人感興趣,而且更糟糕的,還是為了讓懶散的女人對追求逃避感興趣。至于媽媽們的一般作用,菲利普·怀利這樣寫道:
  她們把政治家嚇得現出一副奴才相,她們讓牧師心惊膽戰;她們把銀行經理攪得心煩意亂,她們把學校布告欄砸得粉碎。媽媽們有許多這類机构,其真正目的在于強迫她周圍的一切乖乖地服從她個人的欲望……要是有可能,她會把全城或全州的妓女都給轟出去……她要讓公共汽車沿著于她方便而不是于工人方便的路線行駛……她為慈善事業舉辦盛大的博覽會和聚會,又把所有的錢送給……看門人,讓他買些啤酒,以治療委員們次日清晨的頭痛……俱樂部則為媽媽們管別人的閒事提供了無數次机會。
  這篇抨擊性諷刺文章頗為真實。這些老太婆們不是政治專家,不是經濟專家,也不是任何技術部門的專家,所以不可能具体地把握社會:她們對所需要采取行動的問題一無所知;
  她們拿不出任何建設性的綱領。她們的道德觀念和康德的絕對命令一樣抽象刻板;她們用頒布禁令來取代對發現進步途徑的追求;她們不想積极地創造新局面。她們為消除邪惡而攻擊現存的事物。這可以解釋為什么她們總是聯合起來去反對某种邪惡:酗酒、賣淫、色情文學。
  她們沒有認識到,純屬消极的努力是注定要失敗的,這一點,在美國為禁令的失敗所證實,在法國為瑪爾特·理查德1促使眾議院通過的關閉妓院法令的失敗所證實。只要女人仍是一個寄生者,她就不可能有效地參与改善世界。
  但是盡管如此,仍有一些我們就要加以考察的女人,全力以赴地投入了某項事業,她們确實發揮了作用;這些女人不再是僅僅想填滿自己的時間,她們還有希望達到的目標;她們在自己權利的范圍內是生產者,所以不在我們所考察的寄生者之列。但這种改變很少見。這類女人大多在從事私人或公共活動時,沒有想到要取得什么結果,而只是想采取什么方式才能夠讓自己忙個不停——當忙碌只是為了消磨時間時,它是沒有价值的。她們許多人受這种情況的不利影響;生活了大半輩子后,她們所感到的迷們,同生活尚未展開的少年十分相似;
  兩种情況他們都覺得無所依傍,周圍是一片荒原;他們一邊想著該有什么行動,一邊喃喃自語:“這有什么用?”但是,不管是否愿意,男性少年都要走上揭示責任、目標和价值的男性的生活道路;他被拋進這個世界,他作出決定,他獻身于某种事業。如果建議年長的女人,說她應當向新的未來進發,她會悲傷地回答說這太晚了。并不是說她今后的時間有限了,因為女人退休得很早;而是說她缺乏四處搜尋并發現新的目標的那种精神、那种自信、那种希望、那种憤怒。
  她托庇于已成為其命運的常規;重复變成她的模式。她變得十分吝嗇;她越來越虔誠;她緊緊抓著禁欲主義不放,如同德·夏里埃夫人那樣。她已干涸,變得冷漠而自私。
  老年女人在垂暮之年一般是安詳的,這時她放棄了斗爭,瀕臨死亡使她不再關心未來的一切。她的丈夫往往更老,她目睹了這种衰老,暗暗地幸災樂禍——這是她對他的報复。如果他先死,她會愉快地承受這一損失;人們常看到,對晚年喪偶,男人比女人更加煩惱。他們從婚姻得到的比女人多,尤其是在晚年。
  因為那時整個世界都濃縮在家庭范圍里;現在已不再与未來相聯系。這時妻子主管日常生活,維持他們平穩的節奏。當男人放棄了他的社會職能時,他便變得完全無用了,而他的妻子至少還能夠使家庭運作;她對她的丈夫是不可缺少的,而他卻完全是個令人討厭的人。
  老年女人為她們的獨立感到驕傲;她們終于開始用自己的眼睛觀察世界了;她們注意到她們已受到自己全部生活的愚弄和欺騙;她們頭腦清醒,不再輕信,常常變得尖酸刻薄,玩世不恭。
  尤其是,“生活過來”的女人比任何男人都更加了解男人,因為她已看到男人并非是公眾所看到的那种形象,而是同伙不在場時每一個男人都會暴露出的那個偶然的人,那個環境的造物。她也了解女人,因為她們只有在其他女人面前才會毫無保留地袒露自己:她一直藏在幕后。但是即使她的經驗使她能夠揭穿騙局和謊言,也仍不足以將真理展示在自己面前。不論有趣還是辛酸,老年女人的智慧都仍完全是消极的:它有著對立、指控和拒絕的性質;它是結不出果實的。和在她的行動中一樣,對女人的寄生生活有用的最高形式自由,在她的思想中也表現為斯多噶式的否定或怀疑的嘲諷。縱觀其一生,她的确任何時候都沒有能夠既做一個有用的人,又做一個獨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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