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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言


作者:

  有人說,理想的文學應當“既是現實主義的顯微鏡,又是象征主義的望遠鏡”。米哈伊爾·阿法納西耶維奇·布爾加科夫(1891-1940)的文學創作就堪稱是一种語言藝術的顯微鏡与望遠鏡。它是現實主義的,還是象征主義的,抑或兼而有之,姑且存而不論。縱觀這位作家的文學遺產,有一點已屬舉世公認:他對現實生活之精妙絕倫的“顯微”藝術,他的故事文本中那丰厚凝重的“象征”蘊藉,的确達到了經典的品位。
  這种顯微与象征,在飲譽世界的長篇小說《大師和瑪格麗特》中,獲得了最為集中最為成熟的体現。在諸如《魔障》、《孽卵》《狗心》這樣一些篇幅較小的故事中,也有精彩而獨出;心裁的展現。尤其是對形形色色的“孽卵”之多姿多彩的寫照,著實耐人尋味,令人扼腕。
  孽卵,孽生之卵,是造摩之惡果,也是造孽之發端。惡,丑惡,罪惡,邪惡,尤其是邪惡,成了布爾加科夫极力鞭撻的重點對象。孽卵便是布爾加科夫筆下种种邪惡的化身与象征。那個出任火柴材料中心站長,個頭奇矮、肩膀奇寬、“腦袋活像一個巨大的雞蛋模型”,“只會大聲叱責、動不動就要開除人家”,竟將可怜的文書迫害致死的昏官卡利索涅爾,便是一种孽卵;那個淺薄無知、狂妄專橫、急功近利、貪婪、盲目、蠻干,連雞蛋和蛇蛋也分不清,就要在一個月之內振興共和國養雞業,結果“孵出”大量蟒蛇,造成巨獸橫行,殃及四鄉,危及京城的人為災難的國營農場經理羅克,更是一种孽卵……在這里,布爾加科夫讓諷刺文學的鋒芒直射蘇俄的妖孽!
  然而,布爾加科夫筆下的孽卵并不止于羅克、卡利索涅爾之流:那個“腦袋碩大得過人,其形狀頗像一個推輪”。以其“天才的右眼”而發現了“奇詭的紅色光束”的著名動物學家、莫斯科動物研究所所長佩爾西科夫教授,何嘗不是那場禍國殃民的大災難的“直接肇事人”?那种由“彩色渦紋”而孕生的奇詭光束把這位造詣极深的專家那只訓練有素的眼睛吸引住了好几分鐘,作為一种“偶然的机遇”,它又何嘗不是一件“將孕育著种种嚴重后果”的莫大的不幸?顯然,巨獸橫行与那束紅光對卵細胞的生命力的激活,有“世界級大發現”之譽的奇詭紅光与那些低等生物陡然問獲得“克隆”般的繁殖力,這些极富戲劇性的甚至悲劇性的現實生活現象之間,乃是存在著一定的因緣的。誠然,“大發現”与“大災難”并不是直接的因果關系。但是,這其中的“蛻變”与“裂變”,“變性”与“异化”,不是也發人深省嗎?科學發現之箭一旦失控之后,人類將如何生存?失落了人道主義目標的“赤裸裸的”科技進步,在給人類造福之同時,會不會帶來一些災難性的后果?學者的智慧甚至科學本身的運行一旦脫离開道德生態軌道,又會出現怎樣的不可收拾的悲劇景觀?看來,布爾加科夫用心寫照的“孽卵”,不單指邪惡之人,還涉及邪惡現象,布爾加科夫將果戈理筆下的怪誕文學弘揚開來。布爾加科夫不僅繼續關注社會生活中小人物在專制与极權的“魔障”中如何被毀掉,而且對人類社會歷史進程中出現的一些新型的、怪誕的因而能量巨大的“孽卵”--諸如對科學技術的粗暴与迷信,對自然法則的踐踏与僭越,以及由此而滋生的“狂熱”与“冒進”--予以及時的捕捉与超前的抖摟。
  布爾加科夫對孽卵的顯微,不僅僅基于一种對當下現實病態的社會憂患意識,而且還立足于那种放眼于全人類命運的更深遠更博大的“終极關怀意識”。眾所周知,“卵生情結”乃是整個宇宙創生的隱喻与象征。据專家推論,中國的盤古在。天地混沌如雞子中孕育,印度的梵天大神在金蛋中產生,希腊的宇宙大神之子与其母也產下大雞子才造出了大地……整個宇宙的創始也是一段只不過放大了的一些卵生故事。(《神話尋蹤》,廖群著,上海古籍出版社,1996年版第32頁)布爾加科夫之所以對形形色色的“孽卵”如此關注,既是同他生活与創作于其中的那個時代的文化語境相關聯的,更是与他對新世界對新社會對新人的理想相關應的。在“生命之光”、“新的生命之光”被“不可替代”的“天才”發現之際,在大大小小的羅克們、卡利索涅爾們--粉墨登場成為新世界的主人之際,布爾加科夫這類奇詭的故事乃是“机智巧妙的”(高爾基語)的警世之作呀!這里有形而下的譏諷,更有形而上的思慮。如今,會心的讀者自可從這些故事中識讀出那股強烈的反烏托邦意味的。還是布爾加科夫的一位同時代人的闡述一針見血:“活生生的文學,依靠的不是對昨日的回憶,也不是對今天的描寫,而是對明天的意識。這是爬到桅杆上的水手,--可以看到遠處的沉船、冰山、賊船,那是在甲板上還看不清楚的。”“如今在文學中,需要那种坐在飛机上站在輪船的桅杆上的廣闊視野,需要提出最可怕而又最無畏的問題:‘為了什么?將來會怎樣?’”(葉·扎米亞京:《論文學、革命、熵及其他》,載《葉·扎米亞京文集》莫斯科,書籍出版社1988年版第448頁)
  布爾加科夫正是這樣一位關注著“遠處的沉船、冰山、賊船”的水手。
  布爾加科夫正是以其魅力獨具的故事在訴說著一些“最可怕而又最無畏的問題。”
  布爾加科夫的文學世界正是那种既“顯微”又“望遠”的、活生生的文學胜境。
                              1998年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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