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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永遠別跟生人攀談


  暮春的莫斯科。這一天,太陽已經平西,卻還熱得出奇。此時,牧首湖畔出現了兩個男人。身材矮小的那個穿一身淺灰色夏季西裝,膘肥体壯,光著禿頭,手里鄭重其事地托著頂相當昂貴的禮帽,臉刮得精光,鼻梁上架著一副大得出奇的角質黑框眼鏡。另一個很年輕,寬肩膀,棕黃頭發亂蓬蓬的,腦后歪戴一頂方格鴨舌帽,上身著方格布料翻領牛仔衫,下身是條皺巴巴的自西眼褲,腳上穿一雙黑色平底鞋。
  1牧首即宗主教,在俄羅斯東正教中稱牧首,是最高級的主教,教會最高首腦。牧首湖是莫斯科市內一個小公園,內有水池,后改名為少先隊員湖。
  頭一位不是別人,正是柏遼茲·米哈伊爾·亞歷山大羅維奇,他是莫斯科几個主要的文藝工作者聯合會之——“莫文聯”的理事會主席,同時兼任某大型文學刊物的主編。他身旁的年輕人則是常以“無家漢”的筆名發表作品的詩人波內列夫·伊万·尼古拉耶維奇。
  1這個姓氏不同于一般俄羅斯人姓氏,与法國音樂家柏遼茲(或譯陪遼士,1803—1869)姓氏的俄文寫法相同。
  2音譯為:別茲多姆內。意為:無家可歸的人,流浪漢。
  兩位作家一走進剛剛披上綠裝的椴樹林蔭中,便朝著漆得花花綠綠的商亭快步走去,商亭的招牌上寫著:“啤酒,汽水”。
  噢,對了,我必須首先交代一下這個可怕的五月傍晚的頭一樁怪事:這時,不僅商亭旁邊沒有人,就連与小鎧甲街平行的那條林陰道上也不見一個人影;太陽把整個莫斯科晒得滾燙,現在正裹著干燥的煙塵向花園環行路后面沉去,人們熱得似乎連喘气都費勁,可是卻沒有一個人走進這椴樹蔭下,沒有一個人坐到那張長椅上。整個林蔭道空空蕩蕩。
  “來兩瓶納爾贊礦泉水。”柏遼茲對柜台里面的女售貨員說。
  1蘇聯北高加索的療養胜地基斯洛沃德斯克有納爾贊碳酸礦泉,泉水對心髒病有療效。
  “沒有納爾贊礦泉水!”售貨員回答,不知為什么她好像很生气。
  “有啤酒嗎?”無家漢問,聲音嘶啞。
  “啤酒過一會儿才能運來。”婦女回答。
  “那,有什么?”柏遼茲問。
  “有杏汁汽水。不過,是溫吞的。”婦女回答。
  “行啊,來兩瓶,兩瓶!”
  打開杏汁汽水,冒出很多黃色泡沫,空气中頓時彌漫開一股理發館的气味。汽水剛剛下肚,兩位文學家就打起嗝來。他們付清賬,坐到長椅上,面對湖水,背朝著鎧甲街。
  這時又發生了第二樁怪事,不過它只涉及柏遼茲一個人:忽然,柏遼茲不再打嗝了,只覺得心髒咚地跳了一下,便無影無蹤了。過了一會儿心髒回到原處,上面卻像是插了一根鈍針。不僅如此,他還突然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恐懼,恨不得馬上不顧一切逃离這牧首湖畔。他惶惑地回頭望了望,仍不明白自己究竟怕什么。他的臉變得煞白,掏出手絹擦了擦額頭,暗自想:“我這是怎么啦?從來沒有這類事呀……准是心髒出了毛病……勞累過度啊。看來是得大撒手了,讓一切都見鬼去吧。我呢,得先去基斯洛沃德斯克療養療養……”
  忽然,他覺得悶熱的空气仿佛濃縮起來,奇妙地在他眼前交織成了一個透明的男人,樣子异常奇特:腦袋很小,卻戴著一頂大檐騎手便帽,方格料子上衣十分瘦小,像空气一樣輕飄飄的……身高足有兩米以上,肩膀卻很窄,瘦得出奇,而且,請您注意,他那副神態活像在捉弄人。
  1原文為“一俄丈”,一俄丈長度為2.134米。
  柏遼茲的生活向來一帆風順,所以他很不習慣于看到异常現象。他臉上沒有一絲血色了。他瞪著眼睛,心慌意亂,暗想:“這种事是不可能的!
  可是,有什么辦法呢,這种事确實在他眼前發生了:瞧,那個細高個儿的透明公民雙腳飄离地面,正在他眼前左右搖晃呢!
  柏遼茲嚇得急忙閉上眼睛。當他再睜開眼時,一切已經過去:幻影消失,穿方格衣服的家伙不見了,插在心髒上的那根鈍針也像是已被拔去。
  “咳,真見鬼!”主編大聲說,“你看這事儿,伊万,剛才我差一點中暑!甚至出現了幻視!”他雖然強作笑容,眼神里卻依然透著恐懼,兩手還在顫抖。
  但他終于漸漸鎮靜下來,把手絹一揮,打起精神說:“好吧,咱們接著談……”繼續談起剛才因喝汽水中斷的話題。
  我們后來才知道,那是一場有關基督耶穌的談話。原來主編柏遼茲曾約請詩人為下期雜志創作一首反宗教題材的長詩。無家漢果然用很短時間便寫出了一首。但遺憾的是主編對這首詩很不滿意。盡管無家漢在詩中描繪主要人物耶穌時所用的陰暗色調已經相當濃重,主編還是認為全詩必須重寫。現在,主編就是在給無家漢上有關耶穌的“課”,指出這位年輕詩人的主要錯誤所在。伊万·尼古拉耶維奇的詩究竟為什么沒有寫好,這很難說。也許該怪他有天才而缺乏表達能力,也許是因為他對所寫的題材一無所知。總之,他筆下的耶穌雖說并不討人喜歡,但卻完全是個活生生的人。而柏遼茲現在就是要向他說明:主要問題并不在于耶穌本人是好是坏,而在于耶穌這個人物本身在歷史上根本沒有存在過,關于耶穌的所有故事純屬虛构,全是不折不扣的神話。
  應該說明,這位主編本是個博古通今的大學問家,他的談話自然是旁征博引,有根有据。譬如,他指出:著名的斐洛和博學多才的約瑟夫·弗拉維等古代學者的著作中就只字未提耶穌其人的存在。這位主編為了表明自己學貫古今,還順便告訴詩人說:著名的塔西倫的《編年史》第十五卷第四十四章中所寫的處死耶穌之事也無非是后世人的偽托編造。
  1斐洛(約公元前30—約公元45),古猶太神秘主義哲學家。他的主張對以后的基督教神學有很大影響。恩格斯曾說他“是基督教的真正的父親”。
  2約瑟夫·弗拉維(約公元37—100),古猶太歷史學家,著有《猶太戰爭史》、《猶太古代史》等。
  3塔西佗(約公元55—120),古羅馬歷史學家,著有《歷史》、《編年史》等。《編年史》第十五卷第四十四章中提到尼祿用殘酷手段懲罰基督徒時寫道:“他們(指基督徒)的創始人是基督,在提口里烏斯當政時期便被皇帝的代理官彭提烏斯·彼拉圖斯(即官話本《圣經》中說的本丟·彼拉多)處死了。”只此一處提到基督。
  柏遼茲所談的一切,對無家漢來說全屬聞所未聞。他唯有用那雙机敏的綠眼睛盯著主編,專心致志地洗耳恭听,只是偶爾打個飽嗝,暗暗咒罵那該死的杏汁汽水。
  “東方人的各种宗教中,”柏遼茲繼續說,“總的說來,全都提到過貞洁處女生育神子的事。所以,并不是基督徒們首先想出了這個新花樣,他們只不過用同樣方法創造了一個自己的、實際上并未存在過的耶穌而已。因此,您的詩也就該把重點放到這方面來……”
  柏遼茲的男高音在冷清清的林陰道上空飄悠、回蕩著。他的宏論一步比一步玄遠,一層比一層深奧,除非异常飽學而又不擔心弄坏自己腦子的人,沒有誰敢鑽進如此奧秘的學術領域。詩人越听越有興趣,所受的教益也越來越多:他不僅听到了關于埃及善神和天地之子奧西里斯的故事,得知腓尼基人有個法姆斯神,知道了馬爾都克,甚至還听到了關于不甚有名的、古代墨西哥的阿茨蒂克人曾經十分尊崇的那位威嚴可怖的韋齊普齊神的故事。
  1古埃及神話中的植物神,這個神話對后來的耶穌傳說有影響。
  2即塔穆斯,古巴比倫神話中的植物神,每年收割時死去,春季幼枝發芽時复活。
  3古巴比倫神話中的“眾神之王”,曾“戰胜妖怪,創造世界万物”。或譯馬杜克。
  4或譯“阿茲台克人”,墨西哥的印第安部族,十六世紀前曾創造獨特的文化。
  恰恰是在米哈伊爾·亞歷山大羅維奇對詩人講到阿茨蒂克人怎樣用面團塑造韋齊普齊神的形象時,林陰道上出現了頭一個身影。
  關于這個人的外貌,坦率地說,只是到了后來,到了一切都已無法補救的時候,各有關机關才提出各自的描繪材料。可是,把這些材料一對照,又不禁使人膛目結舌:一份材料說此人身材矮小,滿口金牙,右腿痛;另一份材料則說他身軀魁偉,鑲的是白金牙套,左腿瘸;還有一份材料只是簡要地說這個人并沒有什么特征。
  我們不得不承認:這些材料統統一錢不值。
  首先,這個人身材并不矮小,可也說不上魁偉,只不過略高一些,他的兩條腿都不瘸。至于牙齒,則左邊鑲的是白金牙套,右邊是黃金的。他穿一身昂貴的灰色西裝,腳上的外國皮鞋也与西裝顏色十分協調。頭上一頂灰色無檐軟帽歪向一旁,壓到耳梢,顯得整個人那么俏皮、矯健;他腋下還夾著一根手杖,手杖頂端鑲著個烏黑的獅子狗頭。看模樣年紀在四十開外。嘴有點歪。臉刮得精光。一頭黑發。他的右眼珠烏黑,而左眼珠卻不知怎么呈現出嫩綠色。兩道黑黑的濃眉,可又是一高一低的。總之,這是個外國人。
  外國人從主編和詩人落座的長椅旁邊走過時,朝他們瞥了一眼,隨即收住腳步,竟在离兩位朋友几步遠的另一把短些的木椅上坐了下來。
  柏遼茲暗想:“是個德國人。”
  無家漢想:“准是個英國人,看,還戴著手套,也不嫌熱。”
  這時,外國人朝湖水四周的高樓大廈環視了一番,露出初來乍到頗為好奇的神色。
  他先是注視著高樓的上層,注視著上層那光燦奪目的玻璃窗中折射得歪歪扭扭的、正在一步步永遠离開主編柏遼茲的夕陽。然后他把目光往下移,看到下層樓房的窗戶已經暗淡下來,預示著黃昏即將到來。他不知沖什么東西傲岸地笑了笑,然后眯上眼,兩手搭在手杖鑲頭上,又把下巴放在手背上。
  “你呀,伊万,”柏遼茲繼續說,“有些地方寫得很好,很有諷刺味道,比如,寫神之子耶穌降生的那一節。但關鍵是早在耶穌之前就已經降生過不少神之子了,諸如弗利基亞人的阿提斯等等。簡而言之,這些人,包括耶穌,都根本沒有降生過,沒有存在過。所以,你應該寫的不是什么降生,不是什么東方占星家的來臨等等,而是必須表明:關于耶穌降生之類的傳說完全荒唐無稽……不然,照你現在這樣寫法,好像真有個耶穌降生過似的!……”
  1弗利基亞人宗教中的神之子。相當于巴比倫神話中的塔穆斯,腓尼基神話中的阿頓尼斯。阿頓尼斯是基督的原形之一。
  2据《圣經》載,耶穌降生后,曾有几個博士(占星家)從東方來,聲稱是“特來拜見”耶穌這位“猶太人之王”的。
  深為打嗝所苦的無家漢,這時正屏住呼吸想把一個嗝儿憋回去,誰知這樣打出來的一聲嗝儿反而更難听、更難受了。就在這個時候,柏遼茲也停止了議論,因為旁邊那個外國人忽然站起身,朝他們走過來。
  兩位作家惊訝地望著來人。
  “請二位原諒,”走過來的人講話帶點外國口音,但用詞倒還正确,“我們雖然素不相識,可我還是不揣冒昧……因為我對二位的高論實在太感興趣了……”這人恭恭敬敬摘下帽子,行了個禮。兩位朋友也只好欠身還禮。
  柏遼茲暗自琢磨:“不,他多半是個法國人……”
  無家漢想:“也許是個波蘭人?”
  這里我還必須補充一點:方才外國人剛一搭腔,詩人便覺得他十分討厭,而柏遼茲倒毋宁說是一下子就喜歡上了這個人,不,也還不能說是喜歡,而是……怎么說呢……就算是對他發生了興趣吧。
  “能讓我坐一坐嗎?”外國人彬彬有禮地問道。于是兩位朋友像是不由自主地各自往旁邊一閃,外國人麻利地在他們中間坐下,并且立即攀談起來。
  “假如我沒有听錯,您剛才是在說根本沒有過耶穌這個人?”外國人用綠色的左眼望著柏遼茲問道。
  “對,您沒有听錯,我剛才是在談這個問題。”柏遼茲客气地回答。
  “啊,這太有意思啦!”外國人高興地大聲說。
  無家漢不由得蹩起眉頭,暗想:“見鬼,這關他什么事?”這時,來歷不明的外國人卻朝右一轉身,向無家漢問道:
  “那么,您也同意這位朋友的看法?”
  “百分之百!”詩人直言不諱。他講話向來用語新穎,喜歡形象化。
  “不胜惊訝!”不速之客激動地說。隨后,他不知為什么賊眉鼠眼地四下瞅了瞅,壓低他原本就很低沉的聲音悄聲說,“對不起,我可能有些過分糾纏,不過,請問,据我理解,您二位,別的且不說,也不信上帝吧?”他眼里流露出惶恐的神色,并且立即補充道:“我發誓,我對誰也不說。”
  “不錯,我們不信上帝。”柏遼茲回答。他見外國客人如此惊恐,又笑眯眯地補充了一句:“其實,這种事完全可以公開談論。”
  外國人更加惊訝了,他輕輕尖叫一聲,身子往椅背上一仰,又問道:
  “二位都是無神論者?”
  “是的,我們是無神論者。”粕遼茲回答,還是面帶笑容。無家漢卻在气鼓鼓地想:“瞧這外國佬,纏起來沒完啦!”
  “噢,這可真妙!”外國佬大聲說,不住地朝兩旁的文學家轉動著腦袋,看看這位,又看看那位。
  “在我們國內,沒有人對無神論感到惊訝。”柏遼茲用外交官的謙恭語調說,“我國大部分人民早就自覺地不再相信那些關于上帝的神話了。”
  這時,外國人又表演了新的一著儿:他站起身來,伸手同愕然危坐的主編握了握手,對他說:
  “請允許我向您致以由衷的謝意!”
  “您這是為什么謝他?”無家漢眨了眨眼睛,問道。
  外國怪客意味深長地舉起一個手指頭解釋說:
  “感謝他告訴我一個非常重要的情況潤為這情況是我這個旅游者非常感興趣的。”
  看來,這一“重要情況”确實對外國旅游者發生了很大作用:只見他用充滿恐懼的目光望了望四周的高樓,仿佛在擔心每個窗口都會冒出一個無神論者來。
  這時,柏遼茲在想:“不對,他不像英國人……”無家漢則皺著眉頭琢磨:“這家伙在哪儿學的一口流利的俄語呢?這倒是個問題!”
  “那么,請問,”外國客人經過一番緊張思索后又問道,“對那些說明上帝存在的論證該怎么辦?我們知道,這類論證有五种之多呢!”
  1指中世紀基督教神學家托馬斯·阿奎那為了證明上帝之存在而提出的五項論證。
  “沒辦法啊!”柏遼茲似乎深表同情地說,“這類論證全都毫無价值。人類早就把它們送進檔案庫了。您大概也會同意吧,在理性領域中不可能有任何關于上帝存在的論證。”
  “高論!”外國人叫道,“高論!您完全表達了那個悲天憫人的老頭子伊曼努爾對這個問題的看法。不過,叫人啼笑皆非的是,那老頭子把五种論證徹底摧毀之后,卻自我嘲笑似地建立起了他自己的第六种論證!”
  1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伊曼努爾·康德(1724—1804)。
  “康德的論證也同樣沒有說服力,”博學多才的主編笑呵呵地反駁說,“席勒的話是不無道理的,他說過,康德關于這個問題的議論只能使奴隸們感到滿足。而施特勞斯對這類論證則只是付之一笑。”
  1英國哲學家裴迪南德·席勒(1864—1937),他主張“人是万物的尺度”,對神的存在提出怀疑。
  2大衛·弗里德里希·施特勞斯(1808—1874),德國唯心主義哲學家,以對基督教的批判而著名。
  柏遼茲嘴里這么說著,心里卻在想:他到底是何許人呢?俄語怎么講得這么好?
  這時,沒想到無家漢忽然從旁嘟嘟噥噥地插了一句:
  “像康德這种人,宣揚這類論證,就該抓起來,判他三年,送到索洛威茨去!”
  1北冰洋白海中的索洛威茨群島中的最大島,島上有建于十五世紀的古修道院。十九世紀后成為流放囚犯之地。
  “伊万!”柏遼茲感到十分難堪,急忙小聲制止他。
  但是,听到年輕詩人提議把康德發配到索洛威茨島去,外國人不但沒有表示惊訝,反而高興得不得了。他那只瞧著柏遼茲的綠色左眼熠熠發光,他高聲喊道:
  “就該這樣!就該這樣!那個地方對他最合适不過!那天早晨一起用餐的時候我就對康德說過嘛,我說,‘您啊,教授,隨您怎么看,反正您琢磨出來的那些東西不太合适!也許它合乎理性,但是太難懂了。人們會拿您取笑的。’”
  柏遼茲目瞪口呆了,心想:“他在胡謅些什么?‘早晨一起用餐的時候’?……他‘對康德說’?……”
  但外國人并沒有因為柏遼茲的惊訝而稍顯尷尬,他轉身對詩人繼續說:
  “不過,把康德發配到索洛威茨島恐怕是辦不到了,因為他早已經在比索洛威茨更遙遠的地方呆了一百多年,而且,我敢肯定,根本沒有辦法把他從那里弄出來!”
  “真遺憾!”好斗的詩人回答。
  “我也覺得遺憾!”來歷不明的外國人閃著一只眼睛繼續說,“不過,有個問題我還是不明白:如果說沒有上帝,那么,請問,人生由誰來主宰,大地上万物的章法由誰來掌管呢?”
  “人自己管理唄!”無家漢怒气沖沖地搶著回答,其實,他對這個問題也并不很清楚。
  “對不起,”來歷不明的外國人和顏悅色地說,“依鄙人之見,為了管理,無論如何總要定出某個時期的确切計划吧?這個時期可以很短,但也總得多少像個樣子吧?而人呢,人不但沒有可能制定一個短得可笑的時期的,比方說一千年的,計划,人甚至沒有可能保證自己本身的明天的事。既然這樣,請問,他又怎么能進行管理呢?而且,事實上,”外國佬說到這里又轉向柏遼茲說,“譬如您吧,您不妨設想一下:您開始管理了,既管理別人,也支配自己,而且,似乎還很稱心如意,可是,突然,嘿嘿!……您得了肺癌!”外國佬說出“肺癌”兩個字時竟還甜蜜地一笑,仿佛患肺癌的想法使他很得意。“是的,得了肺癌,”他貓似地眯起眼睛,又把這個刺耳的詞儿重复了一遍,“于是,您的管理也就到此為止!從此以后,除了您自身的命運之外,您對誰的命運都不會再關心了。親人們開始哄騙您,您感到不對頭,到處去求名醫,然后找江湖醫生,甚至還可能去算卦問卜。您自己也很清楚:名醫也罷,巫醫也罷,算命先生也罷,統統無濟于事。一切最后只能以悲劇告終:曾几何時還自以為在管理著什么的那個人,突然之間便一動不動地躺在木頭盒子里了;而他周圍的人們,想到這個躺著的人已經毫無用處,便把他放進爐膛里燒掉。有時候甚至比這更糟呢:比方說,一個人剛剛打算去基斯洛沃德斯克療養療養,”外國人又眯起眼看了看柏遼茲,“看來,這是件不費吹灰之力的小事吧,可就連這件事他也做不到,因為不知道怎么搞的,他會一下子滑到有軌電車底下去。您總不能說是他自己支配自己這樣去做的吧?要說這完全是另外一個人在支配他,不是更顯得合理些嗎?”外國佬說到這里突然笑起來,笑得那么怪里怪气。
  柏遼茲极其認真地听完了這番關于肺癌和有軌電車的令人不快的話,感到有些忐忑不安,十分煩悶。他想:“此人絕不是外國人!不是!這家伙太奇怪了……不過,他究竟是什么人呢?”
  “看樣子,您很想抽枝煙?”外國人突如其來地轉向無家漢問道,“您喜歡抽什么牌子的?”
  “怎么,您帶著好几种牌子的煙?”詩人板著臉反問道,他帶著的煙剛好吸完了。
  “您喜歡抽什么牌子的?”外國人又問了一句。
  “行,那就來枝咱家牌’的吧。”無家漢气呼呼地回答。
  外國人隨手從衣袋里掏出一個煙盒,遞給詩人說:
  “給您,‘自家牌’的。”
  煙盒里裝的恰恰是“自家牌”香煙。但是,使主編和詩人大吃一惊的,与其說是煙盒里的煙這么湊巧,毋宁說是那煙盒本身。那是一個巨大的純金煙盒,打開時,蓋上那個由鑽石鑲成的三角閃爍著藍光和白光。
  對此,兩位文學家的反應又各自不同了。柏遼茲想:“不,還是個外國人!”無家漢則想:“嘿,見鬼!夠意思!”
  詩人和煙盒的主人各自點起一枝煙。柏遼茲是不吸煙的,他正暗自盤算著該怎樣回答剛才的話:“應該這樣反駁他:是的,人皆有一死,對這一點誰也沒有异議,但問題在于……”
  然而,他這些話還沒有出口,外國人卻先開腔了:
  “是的,人皆有一死。但如果僅此而已,倒也不足挂齒。糟糕的是人的死亡往往過于突如其來,這才是問題的症結所在。而且,一般說來,一個人連他今天晚上將要做什么都沒有可能說定。”
  柏遼茲心想:“這种提法未免太荒唐……”便反駁說:
  “唉,您這未免過甚其詞了吧。我就能夠相當确切地說定我今晚要做的事。當然,如果路過鎧甲街時有塊磚頭掉下來砸到我頭上,那又自當別論了……”
  “磚頭嘛,”來歷不明的人打斷了他的話,一本正經地說,“從來不會無緣無故掉到任何人頭上的。我請您相信,它至少對您絕無威脅。您將是另一种死法。”
  “也許您還知道我會怎么死?”柏遼茲的話音儿里理所當然地帶著譏諷。他不由自主地卷入了這場确實荒唐的談話。“也許,您還能對我說說?”
  “愿效綿薄。”陌生人隨口答應,接著便像要給柏遼茲裁衣服似地上下打量起他來,口中還喃喃地念念有詞:“一、二……水星居于臣位……月宮隱而不現……六,主災……黃昏,七……”然后他便高興地大聲宣布說:“您將被人切下腦袋!”
  無家漢瞪起眼,气急敗坏地盯著放肆無禮的陌生人。柏遼茲則苦笑了一下,問道:
  “被什么人呢?是敵人?外國武裝干涉者?”
  “都不是,”陌生人回答說,“是一位俄羅斯婦女,共青團員。”
  “嗯……”為陌生人的這种玩笑所激怒的柏遼茲鼻子里哼了一聲,“這個嘛,請原諒,不大可信。”
  “我也得請您原諒,”外國人回答,“不過,事情确實如此呀。對啦,我還想問一下,如果不保密的話,您能告訴我今天晚上您想做什么嗎?”
  “不保密。我這就回花園街的私宅,然后,晚上十點鐘,‘莫文聯’有個會議,會議要由我主持。”
  “不,不行了。這些事情都絕對不會發生了。”外國人以堅定的語气說。
  “這是為什么?”
  “這是因為,”外國人眯起眼望著空中,空中正有几只預感到涼爽的夜晚即將來臨的黑烏在他們頭上無聲地飛來飛去,“因為安奴什卡已經買了葵花于油,不僅買了,而且已經把它洒了。所以,您那個會議是開不成了。”
  于是,很自然,椴樹蔭下的三個人全都不做聲了。過了一會儿,柏遼茲才盯著胡言亂語的外國佬的臉問道:
  “對不起,葵花子油跟這事有什么關系?……再說,安奴什卡是什么人?”
  “葵花子油跟這事的關系嘛,我可以告訴你。”無家漢再也憋不住,從旁插話了。他決心向身旁這位不速之客宣戰,便問道:“我說,您這位公民,您從前沒在精神病院里住過嗎?”
  “伊万!”柏遼茲又赶緊小聲制止他。
  但外國人不僅毫未介意,反而极其開心地笑起來。他一邊笑,一邊用一只不笑的眼睛盯著詩人高聲說:
  “住過,住過,還不止一次呢!我什么地方都呆過!可惜我一直沒有得空儿去問問教授什么叫做‘精神分裂’。所以,伊万·尼古拉耶維奇,這個問題您就自己去問他吧!”
  “您怎么知道我的名字和父稱?”
  “得啦,伊万·尼古拉耶維奇,誰不認識您!”
  外國人說著從口袋里掏出一張昨天的《文學報》。詩人看到:頭版上登著自己的照片,下面是自己的詩。但是,昨日曾使詩人感到十分得意的這件光榮的事,此時此地卻沒有給詩人帶來絲毫的愉快,他的臉色暗淡了。
  “對不起,”詩人說,“您能稍等一下嗎?我要和我的朋友講兩句話。”
  “啊,很好!”來歷不明的外國人大聲說,“這椴樹蔭下多舒适!再說,我也沒什么要辦的急事。”
  詩人把米哈伊爾·亞歷山大羅維奇拉到一旁,悄聲說:
  “我告訴你,米沙,這家伙根本不是什么旅游者,是個特務!准是個逃出國外的白俄,又回到咱國內來啦。你去跟他要證件看看,不然他會溜掉……”
  1米哈伊爾的愛稱。
  “你這么想?”柏遼茲壓低聲音問,他也感到有些不安了,心想:“伊万說的也有道理!”
  “相信我吧,沒錯儿!”詩人對著柏遼茲的耳朵說,“這家伙裝瘋賣傻,就是想從話里套出點什么去。你听他的俄語講得多好!”詩人邊說邊用眼角掃著來歷不明的人,唯恐他溜掉,“走,咱們去扣住他,別叫他跑了……”
  詩人拉著柏遼茲的胳臂朝長椅走去。
  陌生人這時并沒有坐在長椅上,他站在長椅旁邊,手里拿著一個深灰皮小本子、一個上等牛皮紙信封和一張名片。見兩入走過來,便用銳利的目光直視著他們,鄭重地說:
  “請二位原諒,剛才我只顧爭論,竟忘了向二位作個自我介紹。這是鄙人的名片和護照,還有他們請我來莫斯科擔任顧問的邀請信。”
  兩位文學家反而窘住了。柏遼茲想,“鬼東西,全讓他听見了……”他急忙做了個很有禮貌的姿勢向對方表示沒有必要出示證件。當外國人伸著手要把證件遞給柏遼茲時,詩人瞟見了名片上的一個外文詞“教授”和姓氏的頭一個字母“B”。柏遼茲只好尷尬地嘟噥說:
  “能認識您,我很高興。”
  外國人把證件裝進衣袋。這樣,雙方算是恢复了關系,三個人重新坐到長椅上。
  “教授,您是應邀到我們這里來擔任顧問的?”米哈伊爾·亞歷山大羅維奇問道。
  “是的,擔任顧問。”
  “您是德國人吧?”無家漢問道。
  “我嗎?”教授反問了一句,忽然沉思起來。停了一下才說:“是啊,看來是德國人……”
  “您的俄語講得可真好。”無家漢說。
  “噢,我是個多种語言學家。我懂很多很多种語言。”教授說。
  “那您專攻哪一方面?”柏遼茲問。
  “我最擅長魔術。”
  柏遼茲腦子里轟的一聲響,心想:“嘿,瞧這事儿!”于是便又結結巴巴地問道:
  “那么……那么,請您來就是搞這一專業的?”
  “對,就是搞這一專業。”教授首肯,接著又解釋道:“是這么回事,國家圖書館發現了一批手稿,据說是十世紀一位叫赫伯特·阿里拉夫斯基的巫師的手跡。所以便請我來進行鑒定。這方面的專家世界上只剩我一個了。”
  “啊!這么說,您是歷史學家?”柏遼茲像是心里一塊石頭落了地,畢恭畢敬地問。
  “是研究歷史的,”教授肯定說,但接著又莫名其妙地補充了一句,“今天傍晚,在這牧首湖畔就要發生一段有趣的史話!”
  主編和詩人又一次被惊呆了。于是教授示意兩人靠近自己。待他們附耳過來時,他低聲說:
  “請你們記住:耶穌這個人還是存在過的。”
  “不瞞您說,教授,”柏遼茲強作笑容說,“您博古通今,我們十分敬佩。但在這個問題上我們是持另一种觀點的。”
  “什么觀點都不需要!”古怪的教授回答說,“這個人存在過,如此而已!”
  “但總該有某种證明吧……”柏遼茲還想爭辯。
  “并不需要任何證明,”教授回答說。接著他便小聲念叨起來,而且一點外國口音都沒有了:“一切都很簡單:他穿著白色披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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