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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二章 燭光熠熠


  汽車在高空中飛行,柔和的月光溫暖著瑪格麗特全身,耳邊均勻的轟響聲像在撫慰她的心靈。她合上眼睛,仰起面孔,承受著清風的吹拂,想起剛剛离開的無名河畔那情景,想到自己再也看不見那條河,凄愴的依依之情不禁油然而生。這天晚上她目睹了魔力的顯示,經歷過各种奇跡,現在她已隱約猜到自己去見的是什么人了。但她并不覺得害怕。一個強烈的愿望——在那里可以挽回自己的幸福——使她變得完全無所畏懼了。不過,她在車中耽于幸福幻想的時間并不長。或許由于白嘴鴉司机的技術高超,要么是那汽車造得無比奇妙,反正過了不大一會儿,當瑪格麗特再睜眼看時,黑乎乎的大片森林不見了,展現在自己下邊的是由莫斯科的輝煌燈火构成的一片閃爍迷离的湖泊。只見黑鳥司机在駕車飛行中把汽車的右前輪卸下來,然后把車徐徐降落在多羅高米洛夫附近一塊荒涼的墓地上。瑪格麗特悉听安排,什么也不問。司机請她在一座墓碑旁下了車,取出她的飛刷,然后使車頭轉向墓地旁邊的深谷,發動了馬達。汽車發出轟轟隆隆的聲音,向深谷沖去,就在谷底毀掉了。白嘴鴉恭恭敬敬向瑪格麗特行了個舉手禮告辭,跨上剛才卸下的車輪,騰空飛去。
  与此同時,有個披黑斗篷的人從一座墓碑后走出來,他的獠牙在月光下一閃,瑪格麗特立刻認出了阿扎澤勒。阿扎澤勒向瑪格麗特招招手,示意她乘上飛刷,他自己則跨上了一把長花劍。然后他們雙雙盤旋起飛,几秒鐘后便人不知鬼不覺地降落在花園大街第302號乙樓旁邊。
  兩人分別把飛刷和長花劍夾在腋下,走進大樓。經過大門洞時,瑪格麗特看到有個戴鴨舌帽、穿高筒靴的男人可怜巴巴地蹲在門旁,好像在等候誰。盡管兩人走路极輕,那孤獨的男人還是發覺了他們的腳步聲,但他只是不安地抖了一下,當然沒有弄清聲音從何而來。
  走到第六個大門口,他們又遇到一個和剛才那人非常相似的男人。也和剛才一樣:一陣腳步聲,那人不安地回頭看了看,皺起了眉頭,看見大門打開又關上,那人向前追了兩步,好像在追赶隱身的進門人。然后又往門口看了看,但是,不消說,他也什么都沒看見。
  第三個人和第二個人一樣,因而也和頭一個人一樣,他守候在三層樓上,正坐在樓梯口吸著一种勁儿很大的帶嘴香煙。瑪格麗特走過他身旁時被煙嗆得咳嗽了兩聲。吸煙人像是突然被刺了一下,霍地從長凳上跳起來,惊恐不安地回頭看了看,又跑到樓梯護欄前向下望了望。這時瑪格麗特和阿扎澤勒已經到了第50號門前。他們并不按門鈴,阿扎澤勒用隨身帶的鑰匙悄悄把門打開了。
  首先使瑪格麗特感到震惊的是,眼前漆黑一團,好像進入了地下,什么都看不見。她唯恐絆倒,急忙抓住阿扎澤勒的斗篷,但這時遠處的空中亮起一盞小小的神燈,黃豆般微弱的燈光一閃一閃地向她移過來。阿扎澤勒邊走邊從瑪格麗特腋下把飛刷抽出去,那刷子隨即無聲地消失在黑暗中了。他們兩人沿著一條极寬闊的階梯往上走,瑪格麗特覺得這階梯似乎沒有盡頭。奇怪的是,一個普通的莫斯科住宅的前室里,怎么可能安置得下這樣异乎尋常的階梯?雖然眼睛看不見,但卻能切實感覺到它像是沒有盡頭的。終于來到盡頭了,瑪格麗特覺得自己站到了一個平台上,那小小的燈光已經移到她跟前。借著燈光,她看到一張男人的臉。此人身材細長,全身漆黑,是他在舉著那盞小神燈。盡管燈火如豆,光線十分微弱,但凡是几天來曾不幸与此君狹路相逢的人都會馬上認出來:他就是綽號叫巴松管的卡羅維夫。
  不錯,卡羅維夫的外貌与原先大不相同了。這時反射著閃爍燈光的已不是原先那副早該扔進臭水溝的破夾鼻眼鏡,而是一片單光眼鏡,雖然玻璃上也有裂紋。那張蠻橫傲慢的臉上的兩撇胡子現在是稍稍向上卷起的,而且抹上了油。他穿起了燕尾服,看上去一身黑,只有胸口處露著一點白。
  他既是魔術師,又是唱詩班指揮,既能興妖作怪,又能當翻譯。鬼才知道他到底是何許人。總之,這位卡羅維夫向瑪格麗特點頭致意后,把舉著神燈的手瀟洒地往身旁一擺,請求瑪格麗特隨他來。阿扎澤勒已經在不知不覺中消失了。
  瑪格麗特暗想:“這個夜晚真怪。我作好了各种精神准備,唯獨沒料到會有這种情況!這里停電還是怎么?尤其奇怪的是這所住宅的面積:一所普通莫斯科住宅里,怎么會容得下這許多東西?根本不可能!”
  盡管卡羅維夫手中的燈光很微弱,瑪格麗特還是看得很清楚:她來到一個真正寬闊無比的大廳,廳內兩旁還有柱廊,那里顯得更加昏暗,看上去也沒有盡頭。卡羅維夫在一個不大的長沙發旁停下來,把神燈放在一個細高燈座上,用手勢請瑪格麗特在沙發上就座,他自己一只胳膊扶著高燈座,擺出個优美的姿勢站在旁邊。
  “請允許我自己介紹一下吧,我叫卡羅維夫。”卡羅維夫的聲音像是嘰嘰呱呱地叫,“您是對這里為什么沒有電燈感到奇怪吧?您當然會以為這是為了節約吧?不是的,絕對不是。如果我說謊,我情愿讓隨便哪個劊子手就在這燈座上剁下我的腦袋,哪怕讓今夜晚些時候將有幸吻您的膝蓋的那些劊子手中間的一個來剁也行。這里沒有電燈只是因為主公他不喜歡電燈光,所以我們要到最后才開燈。到那時候,請您相信,絕不會缺少燈光的。甚至您大概還會覺得電燈再少些就好了。”
  卡羅維夫給瑪格麗特的印象很好,他那嘰嘰呱呱的絮叨聲也對她起了某种鎮定作用。瑪格麗特回答說:
  “不,最使我奇怪的是,怎么會容得下這么大地方。”她說著用手比划了一下,強調這廳堂之大。
  卡羅維夫得意地笑了笑,鼻子兩邊的皺紋陰影微微顫動著。
  “這最簡單不過了!”他回答說,“凡是熟知五維空間的人,要想把房間面積擴大到他所希望的程度,可以說是不費吹灰之力的。不僅如此,尊敬的女士,我還要告訴您:擴大到什么程度都可以!再順便說一句,”卡羅維夫絮叨起來沒個完,“比方說,我也認識一些人,他們不僅對五維空間一竅不通,而且,一般說來,對什么都一竅不通。可是,他們在擴大自家住房面積方面卻都能創造出不折不扣的奇跡。比如,我听說本城就住著這么一位。他先是在土城區得到了一套三居室的住宅,他根本沒有利用什么五維空間和其他諸如此類傷腦筋的東西,只是簡單地在其中一個房間里打了個隔斷,把它隔成了兩間,他那套住宅轉眼間就變成了四居室的。
  “然后他用這套房子調換到位于莫斯科不同地區的兩套房子——三居室和兩居室的各一套。這樣,他的房子就變成了五間,您說對吧?他又把三間的一套換成了兩間的兩套,您看,他這就擁有六間房了,當然,這六間房是分散在莫斯科不同地區的。他已經准備使出他最后的、也是最漂亮的一著儿了:在報上登個啟事,聲明愿意用不同地區的六間住房調換土城區一套五居室住房。這時候,由于某些他無法左右的原因,他的活動才不得不終止。也許他現在還有個什么房間住,不過,我敢肯定,那絕不會是在莫斯科了。您看,這人多么善于鑽營!可您還在談論什么五維空間呢。”
  雖然瑪格麗特并沒有談論什么五維空間,而是卡羅維夫自己在談,但瑪格麗特听到房產鑽營家的這些活動,還是快活地笑了。卡羅維夫繼續說:
  “好吧,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咱們談正事吧。您為人很聰明,所以,您想必已經猜到我們的主公是誰了。”
  瑪格麗特覺得心髒“怦”地跳了一下。她點了點頭。
  “嗯,你看,好!”卡羅維夫說,“我們最討厭吞吞吐吐、故弄玄虛了。直說吧,主公他每年要舉行一次跳舞晚會,稱為‘上元晚會’,或者叫做‘百三晚會’。啊!來賓就別提有多少了!”卡羅維夫為了加強語气,用手捂住了半邊臉,仿佛他在害牙痛,“不過,我相信,您會親眼看到的。我對您說,是這么回事:主公他是獨身一人,這您當然也清楚。可晚會上需要有位女主人,”卡羅維夫說著,把兩手一攤,“您也會這么看吧,晚會上要是沒有個女主人……”
  瑪格麗特認真地听著卡羅維夫的話,盡量一個字也不漏掉;她感到心里一陣陣發冷,挽回幸福的希望使她的頭腦無法宁靜。
  “我們還有個傳統,”卡羅維夫繼續講著,“第一,要求晚會上的女主人的名字必須是瑪格麗特;第二,她必須是當地出生的。而我們呢,您也知道,是來旅行的,現在是在莫斯科。我們發現莫斯科有一百二十一個名叫瑪格麗特的女性,可是,不知您是否相信,”卡羅維夫說著,絕望地拍了一下大腿,“沒有一個人合适!所以,這個福分就……”
  卡羅維夫說著一躬身,意味深長地微微一笑。瑪格麗特又感到一股冷气從心底升起。
  “簡短些說吧!”卡羅維夫提高了聲音,“直截了當:您不會拒絕承擔這項義務吧?”
  “我不拒絕。”瑪格麗特堅定地回答。
  “當然!”卡羅維夫說,隨即舉起神燈:“那么,請跟我來!”
  他們在圓柱中間穿行了許久,終于進入了另一個大廳。這里不知為什么彌漫著強烈的檸檬味,還听見有颯颯的聲音。不知什么東西碰了瑪格麗特的頭一下,她打了個冷戰。
  “您別怕,”卡羅維夫挽住瑪格麗特的胳膊,用甜絲絲的語調安慰說,“這不過是河馬為晚會搞的一些小玩藝儿,沒有別的。總之,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我想斗膽奉勸您一句:永遠別害怕,什么也別怕!害怕是很不明智的。不瞞您說,我們的晚會將是非常豪華的。晚會上您將看到一些人,他們當年都曾擁有极大的權力。但是,說實話,如果認真想一想,他們的能力同鄙人有幸吞居其侍從之列的主公的能力相比,是何等的微乎其微啊!簡直十分可笑!依我說,甚至十分可悲。再說,您自己也是個有王室血統的人。”
  “怎么,我有王室的血統?”瑪格麗特把身子靠近卡羅維夫,惊訝地小聲問道。
  “啊,我的女王,”卡羅維夫眉飛色舞,喋喋不休地說,“血統問題可是世界上最复雜的問題!如果我們去詢問某些個老奶奶,特別是那些個享有溫良賢淑美名的老奶奶們,那么,瑪格麗特·尼古拉耶夫娜,我們肯定會發現一些最最令人吃惊的秘密。我想,如果我把這种情況比作洗扑克牌時往往出現的怪現象的話,大概是不會錯的。對某些東西來說,任何社會等級界限,甚至國家界限,都無能為力。我還要給您這樣一個暗示:曾經生活在十六世紀的一位法國王后如果听到有人報告她,說她那非常漂亮的曾孫的曾孫的曾孫的曾孫女,在几百年后的今天,正在莫斯科由我挽著胳膊帶去參加晚會的話,那她准會感到非常惊訝。不過,我們已經到了!”
  1指十六世紀法國國王亨利四世(1553—1610,即那瓦爾的亨利)的王后瑪格麗特。
  卡羅維夫吹滅神燈,神燈隨即從他手中消失。瑪格麗特看到眼前有一扇黑色的門,下面門縫處透出一道亮光。卡羅維夫敲了敲門。這時瑪格麗特忽然感到激動不安,牙齒磕碰得格格響,脊梁骨一陣陣發涼。門打開了,原來這是個很小的房間。瑪格麗特看到一張寬大的柞木床,床上堆著揉皺了的髒床單和一個枕頭。床旁有一張雕花腿作木桌,桌上放著校形大燭台,七根黃金枝杈的頂端各有一個猛禽利爪形的燭碗,每只金爪燭碗上都燃著一枝很粗的蜡燭。此外,桌上還擺著個很大的國際象棋棋盤,每個棋于都雕刻得极為精美。床前舖著塊不大的舊地毯,放著個矮矮的長凳。另一張桌上放著個金茶碗和一個較小的枝形燭台,它的枝杈像一條條蛇。屋里彌漫著一股潮濕气和樹脂气味,兩個燭台照出的一道道黑影在地板上縱橫交錯。
  瑪格麗特從在座的人中間一下子就認出了阿扎澤勒。他站在大床床頭前,穿著燕尾服,已大大不同于在亞歷山德羅夫公園里出現在瑪格麗特身旁的那個阿扎澤勒了。他非常溫文爾雅地朝瑪格麗特鞠了一躬。
  床旁小地毯上坐著個裸体魔女。這就是那個使瓦列特劇院可敬的餐廳管理員大為難堪的赫勒,嗨,也就是在演魔術那天夜間幸而被雄雞打鳴嚇跑的魔女。現在她正攪拌著面前鍋里的什么東西,鍋里冒著一股硫磺气。
  此外,屋里棋桌前的高凳上還蹲著一只碩大無比的黑貓,它用右前爪捏著一個象棋棋子——馬。
  赫勒微微起身向瑪格麗特施禮。黑貓也從高凳上跳下來行了個禮。行禮時它的右后爪一并,前爪捏著的馬便掉在地上滾到床下。于是黑貓也跟著鑽到床下去了。
  惊得目瞪口呆的瑪格麗特只是在昏暗詭秘的燭光下影影綽綽地看到了這一切。但真正吸引住她的目光的還是那張大床。床上坐的正是不久前可怜的伊万在牧首湖畔极力向其證明不存在魔鬼的那個人。“不存在”的魔王現在正坐在這張床上。
  瑪格麗特感到有兩只眼睛在盯著她的臉。其中右眼的眼底閃著金色火花,這只眼睛顯然能夠看穿任何人的靈魂深處;而左眼則像計鼻儿那樣狹小,它空洞、昏暗,活像個隱蔽著黑暗和一切幽靈的無底洞洞口。沃蘭德的臉向一邊歪著,右嘴角有些下垂,兩道劍眉,光禿的高額頭上深深刻著几條平行的皺紋。臉上的皮膚似乎是晒得永遠變黑了。
  沃蘭德四仰八叉地躺在床上,穿一件很長的睡衣,衣服很髒,左肩上還打著一塊補丁。他蜷著一條腿,另一條腿伸到小長椅上,赫勒正往這條黑腿的膝蓋上涂抹一种冒著煙的油膏。
  沃蘭德的衣襟敞著。瑪格麗特看到在他那沒有胸毛的前胸挂著一條細細的金鏈,金鏈上吊著一只由暗褐色寶石精工雕成的甲虫,虫背上還刻有古代文字。沃蘭德身旁放著一台奇特的大地球儀,它安置在笨重的底座上,半邊被太陽光照亮,看上去像是活動著的。
  沉默了几秒鐘。瑪格麗特心想:“他這是在考察我。”她用全部意志力穩住自己兩條顫抖不已的腿。
  沃蘭德終于開口了。他先莞爾一笑,那只閃著金火花的眼睛仿佛由于這一笑而燃燒起來。
  “我歡迎您,女王,還請您原諒我這身家常穿戴。”
  他的聲音极低,有几個字字音拖長,有些嘶啞。
  沃蘭德隨手從床上拿起一柄長劍,彎下腰用劍在床底下掃了几下,說:
  “出來吧!這一局不下了,來客人了。”
  “請您千万別這樣。”瑪格麗特忽然听到卡羅維夫像台詞提示人似的急忙在她耳邊尖聲說。
  “請您千万別這樣……”瑪格麗特也立即重复說。
  “主公……”卡羅維夫的聲音又在耳邊提醒她該怎么稱呼。
  “請您千万別這樣,主公。”已經完全控制住自己的瑪格麗特鎮靜而清晰地說。她嫣然一笑,又接著說,“我懇求您不要中斷這盤棋。我想,象棋雜志如果有可能把您這盤棋發表在刊物上,一定會付給优厚報酬的。”
  阿扎澤勒輕輕咳了兩聲表示贊賞,而沃蘭德本人則仔細地端詳了一下瑪格麗特,自言自語似地說:
  “嗯,卡羅維夫說得不錯!真像洗牌時出現的奇跡一樣。血統的關系!”
  沃蘭德伸出手招呼瑪格麗特到跟前來。瑪格麗特還沒感覺到自己的赤腳在地上走動,身体已經站到床前了。沃蘭德舉起一只巨石般沉重、火一般炙熱的手放到瑪格麗特肩上,只輕輕一拉,便使她坐到了自己身旁的床上。
  “好吧,難得您也有這樣感人的雅興,”沃蘭德說,“其實,我本來也別無他求。那,好吧,我們就不客气了。”他說著,又俯身沖著床底下喊道:“你還要在那儿胡鬧多久,該死的小丑?還不快出來!”
  “我找不到那匹馬了!”黑貓在床下用壓低的假嗓子回答,“不知道它躥到哪儿去了。馬沒找到,倒找到一只癲蛤蚊。”
  “你是不是以為自己還在集市上賣藝?”沃蘭德故意嗔怪地問,“床底下怎么會有癩蛤蟆?!快收起這些廉价的玩藝儿,留著到瓦列特劇院去演吧。你要不馬上出來,否則我們就當你認輸了,該死的逃兵!”
  “我絕不認輸,主公!”黑貓在床底下一聲喊,鑽了出來,爪子里捏著它的“馬”。
  “我來給您介紹一下……”沃蘭德剛要給瑪格麗特介紹,卻又中斷了自己的話,改口說:“不,我簡直見不得這种怪模怪樣的小丑。大家看看,他在床底下把自己弄成了什么樣子!”
  這時,沾了滿身灰塵的黑貓正后腿直立著向瑪格麗特點頭致意。它脖子上系著一條配燕尾服的白蝴蝶結,胸前的小皮帶上挂著一副珠母框的女用望遠鏡。此外,它還把胡子染成了金色。
  “看,你像什么?!”沃蘭德大聲說,“你干嗎要把胡子染成金色?再說,你連褲子都沒穿,還系得哪門子領結?!”
  “貓可不興穿褲子呀,主公,”黑貓一本正經地回答說,“您總不會讓我再去穿上靴子吧?穿靴子的雄貓只是童話里才有,主公。但是,您什么時候見過晚會上有誰不系領呆(帶)的?我可不愿意成為晚會上的笑料,去冒被人掐著脖子轟出來的危險!每個人都根据自己的可能條件美化自己。您可以認為我這句話也是指這望遠鏡說的,主公!”
  1指德國早期浪漫派代表作家蒂克(1773—1853)創作的童話劇《穿皮靴的雄貓》。
  “那么胡子呢?
  “我真不明白,”黑貓冷冰冰地說,“阿扎澤勒和卡羅維夫今天都刮了臉,臉上還搽了粉。為什么他們可以?白色比金色好在哪里呢?我不過是往胡子上搽了點金粉,沒有別的呀!假如我也把胡子刮了,那就不同了!刮掉胡子的貓!那才不像樣子,這我倒可以承認,一万個同意。反正,總而言之,”黑貓的聲音像是受了很大委屈似的顫抖了一下,“我看這是有意刁難我呀。我現在面臨的重大選擇是:到底還要不要去參加晚會?關于這個問題,主公,您如何教誨呢?”
  黑貓气鼓鼓的,似乎馬上就要气破肚皮了。
  “哎呀,你這騙子,騙子手!”沃蘭德搖著頭說,“每次下棋,只要他無路可走了,他就節外生枝,借題發揮。完全是個最蹩腳的江湖騙子。你快給我坐下來下棋吧,別在這儿胡說八道!”
  “我可以坐下,”黑貓說著便坐了下來,“不過,我不能同意您后面說的那些話。我的話根本不是像您當著女士的面所說的那樣‘胡說八道’,我的話完全合乎邏輯學嚴密的三段論法規范,連賽克斯都·恩披里柯和馬爾齊安·卡培拉這樣的學者,甚至于亞里士多德本人都會給予我應有的評价。”
  1賽克斯都·恩披里柯,約二世紀中葉的古羅馬哲學家,怀疑論者。著有《皮浪的基本原理》等。
  2馬爾齊安·卡培拉,古羅馬作家,五世紀人。著作涉及文法、朴素辯證法、天文、數學、音樂等。
  3亞里士多德(公元前384—前322),古希腊哲學家、科學家。
  “將軍了!”沃蘭德說。
  “沒什么,沒什么。”黑貓一邊說著,赶緊拿起望遠鏡看棋盤。
  “那么,女士,”沃蘭德轉臉對瑪格麗特說,“我先向您介紹一下我這几個隨從吧,這個裝瘋賣傻的雄貓叫河馬,阿扎澤勒和卡羅維夫兩人您已經認識了,那個是我的侍女赫勒,她机智,聰明,無論吩咐她什么,她都能辦到。”
  美麗的赫勒繼續用手從鍋里撈出油膏來往沃蘭德的膝蓋上搽著,把她綠瑩瑩的眼睛轉向瑪格麗特,粲然一笑。
  “喏,就這么几個。”沃蘭德介紹完畢,忽然皺了一下眉頭,因為赫勒這時特別用力地按了一下他的膝蓋。“您看,我這里人數并不多,男女都有,都是些老實人。”沃蘭德不說話了,他開始轉動眼前的地球儀。這個地球儀制作得非常精巧,上面的蔚藍色海洋波濤翻滾,极地也像是覆蓋著真正的冰雪。
  瑪格麗特再看那棋盤時,棋盤上已是一片慌亂景象:身著白色披風的國王正气急敗坏地在他的方格中跺腳,絕望地舉起雙手。一個軍官搖晃著軍刀指向前方,三個舉著長柄斧的白眼應募兵惊慌失措地望著那軍官。軍官的前方,在毗連的黑白兩個方格中,兩個沃蘭德的黑色騎兵正緊勒住烈馬,馬在咆哮,不住地用蹄子刨著眼前限制它們前進的格子。
  1應募兵指十五至十七世紀期間德國招募的軍人,他們自帶武器,以掠奪為食。
  使瑪格麗特感到非常有趣和十分惊訝的是,這些棋子都是活的!
  黑貓放下望遠鏡,朝他的白軍國王背上輕輕推了一下,那國王絕望地雙手捂住了臉。
  “情況不妙啊,親愛的河馬!”站在一旁觀戰的卡羅維夫惡毒地小聲說。
  “情況是嚴重,但還不能說毫無希望,”河馬回答說,“而且,我對最后胜利抱有充分信心。不過,是得認真分析一下局勢。”
  于是它便用自己獨特的方式“分析”起來:它做著各种鬼臉,并不住地沖著白軍國王擠眉弄眼。
  “怎么也沒有用!”卡羅維夫說。
  “哎呀!”河馬大聲喊道,“鸚鵡全飛了!我早就警告過你們嘛!”
  果然從遠處傳來一片扇動翅膀的聲音。卡羅維夫和阿扎澤勒急忙跑了出去。
  “唉,都怪你們偏要在晚會上搞那些個花樣,見鬼!”沃蘭德嘟噥了一句,繼續盯著他的地球儀。
  卡羅維夫和阿扎澤勒剛一离開,河馬就更加賣勁地向白軍國王擠眼。終于,國王領會了河馬的意圖——急忙脫下披風,扔在格子里,從棋盤上逃之夭夭了。而那個軍官則拾起國王的披風,自己披起來,站到了國王的位置上。這時卡羅維夫和阿扎澤勒回來了。
  “撒謊,總是這樣!”阿扎澤勒用眼睛斜視著河馬,嘟嘟囔囔地說。
  “我是听見有鳥飛的呀!”黑貓并不認錯。
  “喂,怎么啦,還要等多久?”沃蘭德問道,“將著你的軍呢!”
  “大概是我听錯了吧,我的老師,”黑貓說,“沒有將著軍呀!不可能將軍嘛!”
  1原文用法語的俄語拼音:梅特爾。
  “我再重复一遍:將著你的國王呢!”
  “主公,”黑貓故作惊訝地說,“您是太累了,沒有將著軍!”
  “你的國王是在‘42’格上呀。”沃蘭德說。他不看棋盤也知道。
  “主公,您真叫我大吃一惊了,”黑貓裝出一副吃惊的面孔,尖聲叫道,“‘42’格里沒有國王啊!”
  “怎么回事、’沃蘭德莫名其妙,這才回頭去看棋盤——原來國王站的格子里,現在站著個軍官,那軍官轉過臉去,用手捂住了臉。
  “啊,你這坏蛋!”沃蘭德若有所思地說。
  “主公!我只能再次求助于邏輯學了,”黑貓把一只前爪按在心口上認真地說,“如果下棋的一方宣布‘將軍’,而雙方的國王這時卻早已不在棋盤上,那么這种‘將軍’自然是不能成立的。”
  “你認輸不認輸吧?”沃蘭德的聲音威嚴可怖。
  “請允許我再考慮一下。”黑貓溫順地回答,然后它把兩只前肘往桌上一支,兩只爪子抱住腦袋沉思起來。考慮了很久,最后才說:“我認輸。”
  “該打死這個頑固的畜生。”阿扎澤勒小聲說。
  “是的,我認輸,”黑貓說,“不過,我之所以認輸,完全是因為我無法在一些嫉妒者可以肆意中傷的气氛中繼續下棋!”他站起身來。棋盤上的棋子便都自動跑進了棋盒子。
  “赫勒,你該去了!”沃蘭德說。赫勒隨著話聲從屋中消失。沃蘭德又說:“我的腿這么痛,可還得讓她去張羅晚會。”
  “請讓我來給您搽藥吧。”瑪格麗特輕聲請求說。
  沃蘭德凝神看了看她,把膝蓋移到她面前。
  岩漿般熾熱的稀油膏燒灼著瑪格麗特的雙手,但她強忍住疼痛。眉頭也不皺一下,小心翼翼地把油膏搽在沃蘭德的膝蓋上,盡量不讓他感到痛。
  “左右的人都說這是風濕病,”沃蘭德國不轉睛地看著瑪格麗特說,“可我總覺得這膝蓋痛的毛病是一個迷人的魔女給我留下的紀念:一五六一年我在布羅肯山上的魔鬼道場里認識了她,有一段時間我們之間過從甚密。”
  1指德國境內哈茨山的布羅肯峰。据德國民間傳說,每年四月三十日夜晚魔女們便紛紛駕著飛帚、叉棍等來到這里与魔鬼舉行徹夜的狂歡舞會,這天夜晚稱為“瓦爾普吉斯之夜”。歌德《浮士德》中有有關描寫。
  “哎呀,會是這樣嗎!”瑪格麗特說。
  “小事一樁!三百年后就會好的。他們建議我使用各种藥物,可我還是按老譜儿治,用這种老奶奶傳下來的方子。那可惡的老太婆,我那老奶奶,傳給了我一种奇特的藥草!順便問一句:您自己有沒有什么痛苦?或許有什么悲哀、憂愁在吞噬著您的心靈?”
  “沒有,主公,沒有這類事,”聰明的瑪格麗特急忙回答說,“現在,來到您的身邊,我感覺非常好。”
  “血統這東西真是了不起。”沃蘭德似乎有感于什么,笑眯眯地說了這么一句。隨后他又說:“我看您對我的地球儀很感興趣。”
  “啊,是的,我從來沒見過這么好的東西。”
  “的确是件好東西。坦率地說,我很不喜歡電台廣播的新聞。這些新聞總是由一些女孩子們來播音,她們又總是講不清楚地名。再說,這些女孩子中有三分之一的人是大舌頭,仿佛故意挑選了這樣一批人似的。有了地球儀,我就方便多了,尤其是我需要准确地了解事態的進展。比如,請您看看這塊地方,這塊有一邊受到海洋沖刷的地方!看見沒有?火焰正在這里蔓延,這里發生了戰爭。如果您把眼睛移近些,還能看到一些細節。”
  瑪格麗特向地球儀俯下身去,她看到:這一小塊地方在她眼前漸漸擴展開,呈現出五顏六色,變得像一張很大的地形圖。然后瑪格麗特看到一條帶子似的河流和兩岸的村落。原來只有豌豆粒大小的一所小房膨脹起來,變得像火柴盒大小了。忽然,小房的房頂隨著一股黑煙無聲地飛到空中,它的四壁旋即坍塌,轉眼間一所兩層的小火柴盒便無影無蹤,只剩下几小堆冒著黑煙的焦土了。瑪格麗特又把眼睛往近前湊了湊,她看到一個很小的婦女躺在地上,身旁血泊中躺著一個手腳伸開的嬰儿。
  “就這樣,完啦!”沃蘭德微笑著說,“這嬰儿還沒來得及在世上造孽就完了。亞巴頓做的事向來無可指摘。”
  1亞巴頓:地獄之王,也指地獄、無底洞。《圣經》里指無底洞的魔王。又名亞玻倫。這里的亞巴頓是索命鬼,他素常總戴著墨鏡,一旦取下眼鏡看誰,就意味著誰的死亡。
  “我可不愿意站到与亞巴頓為敵的方面去,”瑪格麗特說,“他是站在哪一方面的?”
  “越同您談下去,我越相信您确實非常聰明,”沃蘭德親切地說,“我可以請您放心。像亞巴頓這樣公正的人可說是鳳毛麟角,他對爭戰的雙方所抱的同情是完全一樣的涸此,戰爭的結果對雙方也就從來都是一樣的。亞巴頓!”沃蘭德輕輕召喚了一聲。話音剛落,便有一個十分清瘦的人從牆壁中走了出來,戴著一副墨鏡。不知為什么他的眼鏡使瑪格麗特受到強烈刺激,以致她輕輕喊了一聲,急忙把臉埋在沃蘭德的腿上。
  “噢,不要這樣!現代的人怎么都這么神經質!”沃蘭德大聲說著,揮手朝瑪格麗特的背上拍了一掌,她全身發出錚錚的金屬聲。沃蘭德又說,“您不是看見了嗎,他現在是戴著眼鏡的。再說,亞巴頓從來不過早地出現在任何人面前,今后也絕不會這樣的。何況,說到底,還有我在這里嘛!您是我請來的客人嘛!我不過是叫他出來讓您見一見。”
  亞巴頓紋絲不動地站在一旁。
  “可以讓他暫時摘一下眼鏡嗎?”瑪格麗特緊倚在沃蘭德的腿上,仍然顫抖不已。她這樣問已是出于好奇心了。
  “這可辦不到。”沃蘭德嚴肅地回答,隨即朝亞巴頓一揮手,亞巴頓的身影立即消失。“你有什么話要說,阿扎澤勒?”沃蘭德轉身問阿扎澤勒。
  “主公,”阿扎澤勒回答,“請允許我報告一件事。我們這里來了兩個外人:一位是美女,哭哭啼啼地哀求把她留在女主人身邊,此外,她還帶來了……請恕我直言,她的一口騸豬。”
  “美女的行徑大都有些古怪。”沃蘭德說。
  “這是娜塔莎,是娜塔莎!”瑪格麗特快活地高聲說。
  “嗯,可以把她留在女主人身邊。把騸豬送到廚房去!”
  “宰了?”瑪格麗特吃惊地問道,“請您饒恕它吧,主公,這是尼古拉·伊万諾維奇,住在我們樓下的那個人。發生了一點誤會,娜塔莎給他也涂了油脂……”
  “對不起,”沃蘭德說,“為什么宰它?誰說要宰它?我是讓它到廚師那里去坐一會儿,沒有別的意思!您也會同意吧,我總不能讓一口騸豬進晚會大廳呀!”
  “當然……”阿扎澤勒也附和著說。然后他又報告:“主公,午夜臨近了……”
  “啊,好吧,”沃蘭德對瑪格麗特說,“那么,就勞駕了!我預先向您表示感謝。請您保持鎮靜,不要慌張,而且什么也別怕。除了白水之外,什么也不要喝,否則您會感到慵懶無力,難以支持的。該去了。”
  瑪格麗特從小地毯上站起身來。這時卡羅維夫出現在大門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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