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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這是個閃爍耀眼、奇幻玄妙的盛會。從偌大的哥德式燈架垂下乳白色的燈球,映照得圣查爾斯劇院光華璀璨。鑲花木條地板上打的蜡光可鑒人,不只映出溫暖柔和的光柱,還反射出條柱上鍍金裝飾的苕莠葉形、深紅天鵝絨的舞台布幕、包廂的瓮形欄杆,以及圓頂天花板的七弦琴設計。從圓頂上洒下金黃橙綠等七色虹彩、在煤气燈的蒸騰熱气中漫波起伏,仿佛配合樂團演奏的華爾茲在悠揚旋轉。
  舞池中擠滿衣香鬢影的紳士淑女,透過臉上的面具,一對對眼睛閃爍著愉悅的光彩。這邊是一位打扮成中古仕女的小姐,飄蕩的長袍上搭配垂紗頭飾。那廂有一個游方僧,十字架直垂到膝蓋上,他的舞伴則打扮成神殿的女祭司。在另一個輕騎兵臂彎中是一位法國革命時代的貴族夫人,秀發敷粉,頸上系著紅絲巾;金色的服裝閃閃生輝,頭巾上的羽飾搖曳生姿。在耀人眼目的玻璃寶石中,真正的珠寶仍沈靜地散發內斂的光芒。空气中彌漫著香水味道,以及一些輕微的樟腦味,那是因為許多服飾平常都壓在箱底,只有一年一度的狂歡節才會派上用場。在悠揚的樂聲之上,飄浮著人聲笑語。每一張無名的面具下,依然是平常熟悉的調笑風情。
  韓雅安遠遠倚著一根圓柱,打量這一群狂歡的紳士淑女,勉強咽下一口呵欠。她悄悄閉上眼睛,黑色的睫毛長長地掩下來,半燃燒的煤气燈煙熏得她的頭好疼。或許不是燈的關系,而是綁面具的絲帶太緊,音樂又太大聲,不過比起地板上雜亂的舞步聲,以及面具后的笑語喧嘩,還算是小巫見大巫。時辰還早,然而對雅安而言,這几個星期以來,已有太多類似的漫漫長夜。自從圣誕節后,這已經是她的第五次化裝舞會了。她真希望這就是最后一次,然而不幸得很,在四旬節的平靜安宁之前,她還得再撐上兩個星期。
  最早的時候,狂歡節是一個异教徒的節日,用來慶祝春万物复蘇。原來的儀式是在山洞中進行,祭祀阿卡地亞情人之士的神只潘恩,后來傳到羅馬人時期,卻變成人們放蕩形骸、恣意享受的借口。早期的基督教徒想要革除這种敗坏風俗的節慶,然而沒有成功。變通的結果,他們便將它附加上复活的儀式。從此之后,狂歡節就成了四旬節之前最后的慶典。在拉丁文的原義中,狂歡節是“向肉体告別”的意思。法國人最早將它定義為狂歡節,從此普遍流傳,每年都有這一段狂歡的最后假期,以及化裝舞會的傳統慶祝方式。
  雅安最近對這些化裝舞會實在倒足胃口。并不是她不喜歡,一點都不是。每年冬季,知名的紐奧良舞季開始,她頭一兩場總是玩得很開心的。問題是,她實在不了解她的繼母羅莎和和繼妹凱馨怎會那么熱中,几乎是逢邀必到。也許是她的血液中的盎格魯薩克遜遺傳因子在作祟,才會讓她反對這种歡樂。在她眼里,這樣實在太過奢侈,而且無聊;更重要的是,太累人了。
  “雅安,醒一醒!別人在看了!”
  雅安掀開睫毛,轉向她同父异母的妹妹凱馨,那一對深如北海的藍眸之中,有著溫暖但略帶諷刺的意味。“我還以為他們看我的腳踝已經看一整晚了呢!你不是這么說的嗎?”
  “沒錯,而且他們還在看!你怎么能夠在這里站得住,讓每個男人走過去都瞄著你的小腿呢?我真是搞不懂。”
  雅安打量了旁邊的女孩一眼,再看看自己极富挑逗性的露出一大片柔潤的胸脯,鹿皮衣服只穿到膝蓋以下兩英寸,小腿光溜溜的,赤褐色的頭發編成油亮的辮子,垂到胸前,十足像個印地安公主。她卷著辮梢,自嘲地笑道:“不太体面,是不是?”
  “認招搖了。我真不知道媽媽怎么會准你穿成這個樣子?”“我戴了面具。而且一個印地安人如果穿那种曳地長裙,未免太荒謬了,既然我必須化裝,我就要裝得像模象樣。至于說羅姨,她的脾气太好了,根本攔不住我。”
  “你的意思是說你根本不尊重她的意思,也不听任何人!”
  雅安對妹妹笑了一笑,哄道:“親愛的凱馨,我已經來了,不是嗎?別皺眉頭,小心冒出皺紋來。”
  年紀比較輕的女孩立刻舒展眉頭,然而她還是繼續數落下去。“別的也就罷了,我只擔心老一輩的那些嬸嬸、阿姨怎么說你。”
  “你的心腸真好,凱儿。”雅安親昵地叫妹妹的小名。“我怕為時已晚了,她們不知道已經說過我多少閒話,我想我們不該剝奪她們的樂趣。”
  凱馨看著眼前這張勻稱的鵝蛋臉,面具后面的眼睛清亮有神,鼻梁挺直,線條完美的嘴唇綻出溫暖的笑容。黑色的眼睛調開去環顧室內,眼中盛滿憂慮。“到現在為止,她們只是說你古怪。你看!”她突然臉色一僵。“那邊那個人。你看見他怎么看你的嗎?我就是那個意思!”
  雅安隨著妹妹的視線看過去,凱馨說的那個人就站在對面包廂的第一排,一手扶著欄杆,另一只手插在腰上。他的身材很高大,尤其是穿了一身代表黑騎上的銀黑服裝,襯得他格外威風凜凜。他在外面罩了一襲及地的黑色披風,頭上戴的盔帽直垂到肩膀,整個人看起來有一种危險的浪漫气質。他的偽裝實在太徹底了,外表上根本認不出到底是誰。當她在打量他的時候,那一頂盔帽的銀色面門也正朝著她的方向閃閃發光。那种專注的、沒有面目的評量很奇怪,几乎就像是威脅。雅安覺得不安,隱約的竟有一种身為女人的強烈意識。她的脈搏加速,神經繃得緊緊的。其實只有短短的一瞬間,她立刻收回目光。
  “他在看我嗎?我看不出來。”雅安掩飾地說。
  “半個小時以來,他一直都在看著你。”
  “顯然是被我美麗的足踝迷住了。”雅安伸出她的腳,露出一截纖細、优雅而又結實的小腿。“拜托你,凱馨,你又在幻想了。要不然就是你喜歡那個騎士的模樣,才會在他看我的時候一直盯著他。太過分了吧!我真該告訴默雷。”
  “你敢!”
  “你曉得我不會的,不過說人人到,他來了。”
  雅安的視線越過凱馨,停在一個年輕人干淨的臉龐上。他已經脫掉面具,讓它吊在脖子上。他是中等個子,一頭濃密的淺棕色頭發,坦誠的眼睛和溫暖的笑意給人一种非常可親的感覺。這一刻,他正沿著舞池邊緣走過來,手里危顫顫地端著兩杯檸檬水。
  “抱歉這么久才來,”他說道,將兩杯檸檬水分別遞給兩位小姐。“放檸檬水的地方擠得半死,都怪天气太熱了。二月天,居然也會熱成這個樣子。”
  雅安喝了一口檸檬水,她拒絕再望向包廂那邊的騎士,注意力集中在旁邊這一對未婚夫妻上頭。
  倪默雷是凱馨的未婚夫,他們戀愛的過程不是很久,結婚的時間卻硬是延長了。有史以來,羅莎第一次一改她溺愛的作風,堅持到底。她不相信閃電結婚這种事。她相信愛情需要時間慢慢培養,讓它穩定成長,而不是像秋天的急雨一般,瞬息便要橫掃千軍。不!她非常篤定地說,他們需要耐心。
  他們的确是很有耐心。自從凱馨接受訂婚戒指后,八個月都過去了,婚禮卻似乎仍遙遙無期。結婚禮服、嫁妝雜物,從床單到睡衣一應俱全,靜靜擱在那儿,等著不知道在哪一天才會舉行的喜事。
  在雅安看來,這對未婚夫妻實在是天造地設的佳偶。凱馨像她的媽媽,黑發黑眼、雪白的膚色、一張圓圓臉、一副圓圓的身材,永遠溫柔的表情--當她不擔心雅安的名聲的時候。她甜蜜可人,而又多愁善感,正需要一個習慣輕言細語的丈夫,時時說些笑話運她解悶。倪默雷怎么看都符合這些資格,更何況他還聰明上進,現在正在一家律師事務所任職,准備將來自己開業。雅安實在想不透,為什么羅姨一定要延后他們的婚禮。
  雅安心里有數,她之所以會贊成這樁婚事,主要還是因為有一個先入為主的觀念:默雷總讓她想起自己的未婚夫:羅吉恩。在他生前,也是這么一副開朗的面容,豪爽溫暖的舉止,而且也跟默雷的年歲相當。如果他還沒死,該有三十歲了。不過吉恩可能矮一點、瘦一些,他比她自己大概只高個兩公分左右。雅安就女人的身高來講算是高挑的,她就比普通身材的凱馨高了七公分。此外,他們兩人的眼睛顏色也不一樣。默雷的是淺棕色,吉恩則是深褐色。撇開這些外在的差异不談,最相似的地方是,他們一樣的反應迅速,一樣的意气用事。
  就是那种意气用事的脾气害死了吉恩。他死得那么沒有意義,雅安永遠不能原諒這一點。事情發生在一次決斗中,那次決斗并不是為了什么神圣了不得的理由;相反地,僅僅是出于酒后的一個玩笑。
  那是一個深夜,吉恩和他的朋友打玩牌要回家。他們是打了一夜牌,抽了一屋子煙;玩到后來,賭注愈下愈大,酒愈喝愈凶。那晚有一輪滿月,當他們行經著名的決斗橡樹林時,月光奇幻冶艷地在草叢間舞動,几個人都被迷住了。有人建議說他們應該比劍,才不會辜負這一片絕美的背景。然后一個個便從馬車里爬出來,興高采烈地抽出武器。打斗結束后,有兩個人慘死在草地上。吉恩是其中之一。
  華爾茲已經奏到尾聲,另一首雙人舞曲跟著響起。凱馨喝完最后一口檸檬水,望向默雷,一雙腳輕輕在地上踏節拍。雅安一手拿過她手里的杯子。“我拿回去,你們好好玩吧!”
  一個穿制服的黑奴端來一個盤子,拿走雅安的杯子。她微笑致謝,黑奴便又沉默地退下去。她仍站在原來的地方,注視凱馨和默雷混在人群中翩然起舞。二十五歲的雅安只比妹妹年長七歲,然而有的時候她卻覺得自己比凱馨老得太多了。甚至有的時候,她覺得自己比羅姨還老。
  她轉頭去尋找她的繼母。那個好心的婦人坐的位置在高起的地板上,所以剛好和舞者齊頭。端坐在她身旁的,是她最忠實的護花使老傅嘉培。他長很短小精悍,恰好和他的伴侶成為強烈對比。嘉培是劇作家,兼寫劇評,還是所有空穴來風的源頭。這几年來,雅安和凱馨跟他倒也相處甚歡。
  然而再想回頭,雅安卻不能不承認他也有過人之處。比如說,他的劍術和槍法都极精。在這個決斗成風的社會中,任何人隨時都可能碰到挑戰,沒有兩下身手是防不了身的。其次,他和此地官兵和商界淵源頗深,常常指點雅安如何投資,是個絕佳的顧問。
  老的這一對裝扮成安東尼和克麗奧佩特拉,只是埃及皇后穿的卻是一襲黑色喪服。表示悼念凱撒吧!雅安苦笑地想著。
  就她記憶所及,自從羅姨的雙胞胎儿子在邂褓中去世之后,她就一直穿著黑色的衣服,后來雅安的父親過世,她那黑衣就更換不下了。
  羅姨是雅安父親的第二任妻子。韓乃漢的第一任妻子(即雅安的母親),是維吉尼亞的庄園小姐。乃漢原本住在波士頓,后來他決定往南拓荒,尋找一塊种植的土地,在途中認識雅安的母親。維吉尼亞的世家常是閉關自守的,然而他卻找到他想娶的女人。結婚之后,岳家送給他一小塊土地。他很用心地經營,田地卻一直沒有起色。几年之后,他不顧岳家的反對,帶著妻子和五歲的女儿前往紐奧良。
  密西西比河及其支流沿岸由于經常泛濫,土壤特別肥沃,造成了全國最富庶的青華區,只是經年下來,最好的部分已經被占光了。不過乃漢時運不坏,有一回他去泛舟,偶爾坐下來跟人打一場扑克。等他再起身時,他已經是距紐奧良不過三個小時路程,一片六十英畝的上好田地的主人,另外還有一百三十個奴隸,和一幢名叫飄夢樓的屋子。然而乃漢的喜悅只是曇花一現,沒有多久他的妻子便因病去世了。
  雅安的父親是個實際的男人。哀悼的時間還沒過去,他已開始尋找另一個既能替他持家,又能當他小女儿媽媽的女人。他找到了賀羅莎--一個已經過了青春韶華還沒結婚的老小姐。起初她的家人大力反對,因為乃漢雖然有錢,可是在那些法裔家族眼里,門第才是最重要的。想想看,一個從波士頓那种野蠻地方來的人,能有什么好出身呢?
  無論如何,羅莎還是嫁了。她是個矮胖、平實的女人,就是因為太平實了,不容易吸引別人,但卻是一個完美的繼母。她給雅安丰富的愛与溫暖,用她飽滿的胸脯妥貼地圍住小雅安。有的時候,她也會抱怨雅安的行為,可是她從來不苛責,更不要說打了。她的策略部分是由于溺愛,然而也半是來自机靈的直覺。雅安离開維吉尼亞熟悉的家以后,接連受到失去外公、外婆和母親的三重打擊,晚上睡覺的時候常會做可怕的噩夢。因為這樣,她受到加倍疼愛的補償,農場的黑奴又都伺候得她像個小公主,所以讓雅安變得野性難馴。羅姨安撫她的恐懼,給她安全感,盡量想把她塑造成一個溫順的女孩。可惜,羅姨的苦心還是白費了,尤其是當雅安最親愛的兩個人……吉恩和她的父親……都不幸亡故后。
  吉恩死后兩個月,乃漢在一次騎馬時摔傷,不治去世。這雙重悲劇几乎讓雅安忽忽欲狂。她那時才十八歲,然而她的生命卻像是結束了。如果生命如此苦短,愛情轉瞬幻滅,一個人便應盡興地抓住屬于他的每個日子。如果一個按時上教堂、格遵社會規范的人也會死于非命,而像殺死吉恩的杜若維那种人竟然活得优哉游哉,那么世上還有什么天理可言呢?她再也不信這一套了。
  于是她脫掉長裙和舞鞋,改穿皮制的褲裙,穿男式襯衫,戴寬邊草帽,騎馬巡行父親的庄園,閱讀有關農作物栽培方法的書籍和刊物。當她發現父親的工頭不肯听她的意思改進時,她索性把他開除,自己經營。有些時候,她也會跟鄰居的男人爭論養豬、養馬的理論,這种題目照例是女孩子不應該知道的,更別說交配和配种的事了。她跟黑人小孩學會游泳,克服了河里的激流。到后來她開始不解,為什么人們會認為一個女孩敢去游泳就非溺死不可。她照顧農場黑奴的病痛,男女都一視同仁。她幫助年長的仆婦接骨療傷,還會接生,如果她們不想要孩子,也幫她們拿掉。她也听愛欲交替的故事,听入夜之后黑奴之間的爭執吵鬧。女奴還教她一些很有趣的事實,包括如何自我保護的技倆。
  在紐奧良的那些年,她曾跟一群軍杜夫婦組成的小集團混在一起。他們是一群浪漫且意興飛揚的年輕人,喜歡在月色下泛舟。他們會在午夜時份去造訪墳場,感受大理石墓碑陰森發亮的死亡气氛;或者在星期六夜晚驅車治游拉丁街,觀賞陽台上花枝招展的姑娘們。在這一類探險中,因為危險性高,他們都不敢放慢速度。几乎每一年都會發生謀殺事件,有的尸体會被發現,有的就淹沒有深溝暗巷中。街上的規矩是,一個人必須負責處理他的犧牲者。
  跟著這么一群朋友,雅安慣常進出城里最好的餐館,隨時舉杯慶賀。有的時候,他們也去參加化裝舞會。如果什么新鮮事都做過了,他們就打一些瘋狂的賭,看誰的膽識大。有一次,他們甚至還說服雅安去偷一個歌劇男高音的睡帽。
  按照習慣,歌劇團到城里公演,大約會在三、四個星期之前到達。那時來了一個矜夸自責的男高音,自覺是女人的夢中王子,据別人說他是個禿子。打賭的開始是起于一個玩笑,大家在揣測這樣一個男高音不知道晚上會戴什么樣的假發,才能掩飾平常在舞台上總是被假發蓋住的禿頭。
  那個人住在龐霸公寓,是當時最新型的建筑物。每個房間都有雕花欄杆,俯視杰克遜廣場。為了完成這項任務,雅安說服她的車夫在一天深夜驅車到男高音的陽台下。穿著男裝的她自己爬到車頂上,然后爬上欄杆,跳進陽台。她慶幸那一夜天气暖和,男高音家的窗戶沒關。不過,比較讓她擔心的是,如果那個人還沒睡,或者不是一個人在床上,那就棘手了。
  心惊膽跳的雅安勇往直前,她偷偷地溜進臥房,趁著男高音正在激情中奮斗時,從他頭上抓走那頂豪華的天鵝絨睡帽。她一把挾著她的戰利品,立刻落荒而逃。
  男高音怒吼咆哮著追出來。歌劇明星的肺活量畢竟惊人,他的喊叫聲立刻惊醒整座大樓的人。雅安臥躺在車頂上,馬車用跌斷脖子的速度風似的赶出去,龐霸的陽台已經塞滿看熱鬧的人了。上帝慈悲,她沒有被認出來,然而睡帽失竊的事件即刻傳遍全城,可怜的男高音在第二天登台時几乎給台下的嘲笑聲窘死在舞台上。雅安對他深覺抱歉,從此就很少再搞這种惡作劇了,到后來索性跟這群朋友都斷了來往。
  雅安回過頭,再一次環視舞池中翩翩起舞的人。他們越來越吵鬧了,香檳一瓶又一瓶地噴開來,到處笑聲朗朗。這個舞會是慈善性質,為了替孤儿院幕款,所以只要訂購入場卷就可以參加。結果只要出得起買票錢的人都來了,三教九流,龍蛇混雜。隨著時間越晚,气氛似乎越熱烈。這是一定的。
  這支雙人舞曲結束后,另一支華爾茲舞曲跟著響起,看來凱馨和默雷還無意离開舞池。雅安直起腰杆,往羅姨和傅嘉培的方向走過去,心裹在打著腹稿,想著如何找到回家的借口。
  她的頭頂響起一陣迅速的移動聲響。一個黑色的影子張開來,輕巧地從她頭上的包廂落下,一個男人就站在她面前,黑色披風在他面前兜了一大圈。
  雅安嚇了一大跳,急忙站住腳,瞪著眼前的黑騎士。他戴的是貨真价實的盔帽,胸前的鋁甲也是真的,可是動作卻非常俐落。他的披風是黑色天鵝絨,繡著銀絲邊。
  “我可以邀請你跳這一支舞嗎,小姐?”
  他說話時,聲音從空洞的盔帽里傳出來,那個深沉的口音似曾相識,卻一時想不起曾在哪里听到過。它好象穿過她,在她心底深處引起共鳴。她不喜歡這种感覺,也不喜歡這种迫不及防的情況。當她開口時,口气非常冷淡及不快。“謝謝你,我不想跳,我正要离開。”
  她想從他身邊繞過,卻被他伸手抓住手臂,攔住去路。“請你不要拒絕,這樣的机會非常難得,有的時候一生只能碰到一次。”
  雖然隔著一層厚厚的手套,他的接触仍教她全身泛起一陣雞皮疙瘩。她凝視他,想要看透那一層偽裝,心里卻越來越有种奇异的不自在。“你是誰?”
  “只求一支舞的男人,如此而已。”
  “那不是回答。”她尖銳地說。她想他一定考慮過他的措辭,每句話都好象別有弦外之音。她試著透視那張黑沉沉的面具,卻只看得到一對亮湛湛的黑眼睛。
  “可是難道你看不出來嗎?我是一名黑色騎士,一個懦夫,好人的敵人,邪惡的首領,一個被社會遺棄的人。難道你不同情我嗎?我只期求你的賞光,請陪我跳一支舞吧!”
  他的語調輕揚,手勁輕柔,雖然上一刻她還敢發誓那是一只鐵腕。有那么一瞬間,一陣強烈窒人、無可避免的親密感襲上來。雅安皺起眉頭,掙開手再一次轉身。“我想這樣做不太聰明。”
  “可是你又几時聰明過呢,雅安?”
  她倏地轉過頭來,快得長辮子甩到他胸前的鋁甲。“你認識我?”
  “那么奇怪嗎?”
  “我戴了面具,為什么你還認得我?可是我卻一點也認不出你。”
  “你以前認識我。”
  那是遁辭。“如果這是猜謎游戲,請恕我告退,我不喜歡這一類游戲。”
  她快步想繞過他,他又抓住她的手腕,她給扯了過去,肩膀重重地撞到他胸前的鋁甲。她的眼睛從面具后面瞪著他,惊惶地發現他的力气之大,以及身上散發的強烈男性气息。她的脈搏開始急劇躍動,顴骨泛起一抹暈紅,眼睛卻逐漸暗下去,變成最深沉的藍色。藍色的怒海。
  黑衣人低頭凝視她,胸口突然發緊。他深長地看著她臉上柔美的五官,完美的嘴型。他是個傻瓜;如果他以前不知道,現在他知道了。
  他再開口時,聲音急促暗啞。“我的要求微不足道,為什么你不肯有風度一點,只消點個頭就好,卻硬要這么荒謬地拉拉扯扯呢?”
  “我很高興你了解這是樁荒謬的事。”她咬牙切齒道。“唯一的解決辦法是你放開我的手,立刻。”
  他還來不及回答,他們背后已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倪默雷脹紅了臉,握緊拳頭向他們走過來。他厲聲問道:“這個人在騷扰你嗎,雅安?”
  黑騎士輕聲詛咒一句,然后放開雅安的手腕,往后退一步。“我非常抱歉。”他說。低頭一鞠躬,他轉過身去,披風兜轉開來。
  “等一下!”默雷喊道,他的口气冷而硬。“我看見你在騷扰雅安,我認為你需要解釋一下。”
  “對你?”黑衣人轉回身來,聲音比石頭還硬。
  “對我,因為我是雅安的妹夫。我們是否到外面去,私下討論這件事?”
  站在不遠處的凱馨惊呼一聲,赶快舉手掩住嘴巴。雅安望向她,曉得妹妹也了解兩人的意思。比這個更微不足道的事也會引起一場決斗。
  “不要了,默雷。”她說,把手放在他臂上。“沒有這個必要,只是一場誤會而已。”
  “雅安,你不要管這件事。”凱馨的未婚夫臉色蒼白,聲音出乎尋常的嚴厲。
  雅安一直在抑制自己,這時終于忍不住了。“倪默雷,請你不要用這种口气對我說話。你跟凱馨還沒有結婚,你沒有責任管我的事。我自己的仗,我自己會打。”
  他根本不理她,只是掙開雅安的掌握做個手勢,那個黑衣騎士跟他走。黑衣騎士躊躇了一下,終于寬大的肩膀一動,好象聳肩的樣子,大踏步赶上前面的年輕人。
  凱馨搖搖擺擺地跑過來,抓緊雅安的手。“雅安,到底會發生什么事,我們該怎么辦?”
  雅安完全听而不聞。“該死的男人!”她气唬唬地說。“該死的男人!愚蠢的自尊!簡直像兩只斗雞、白痴,笨蛋!”
  這時,嘉培和羅莎也赶了過來。嘉培認為事態嚴重,他有在場的必要,誰知道還是遲了一步。他沒有說是羅莎拖慢了他的速度,不過雅安心里有數,而且深覺遺憾。嘉培不僅善于辭令,更是富于交際手腕。如果剛才有他在,說不定就可以化解這場沖突。
  他們站在一起,等著默雷回來。時間一刻刻過去。雅安越來越心寒。她記起剛知道吉恩死訊的那個早晨。是那個肇事的人兼吉恩最要好的朋友--杜若維來告訴她的。他長得黝黑英俊,大約比吉恩大三歲左右。他的出身跟吉恩不同,不屬于吉恩他們那個階級的貴族。那個早晨,他的臉色鐵灰,眼里滿是痛苦,努力想要向她解釋,希望她能了解月光下的決斗純粹是一件意外。她一點也不了解,她只是瞪著面前的人,感覺他充沛活躍的生命力,曉得他是個卓越的劍術高手,而吉恩根本不是他的對手。雅安恨他。她還記得她沖著他尖叫,不過她已經不記得自己說過些什么了。他站在那儿凝望她,任憑她責罵,沒有半句辯解,然后就走了。從那時候起,雅安只要一想到決斗就冒火,火到她自己都控制不了的地步。
  凱馨突然抓過她的手按在自己的心口。“感謝上帝,默雷回來了。他還活著。”
  “你以為他們會立刻捉對廝殺嗎?”嘉培臉上布滿惊訝,用他一貫做作的口气問道。“那不是決斗的規矩。他們還得先選好各自的對手,決定武器,安排各种細節。等到決斗的時辰,至少是天亮了,不然就是二十四小時以后。”他瞥見羅莎痛苦的目光,急忙補充道:“當然,事情或許不會演變到如此不可收拾的地步。”
  走過來的倪默雷臉色發青,額頭汗涔涔的。他勉強擠出一個微笑,口气熱心得過度。“凱馨,我們跳這支舞好嗎?”
  “可是發生了什么事呢?”凱馨問道,擔憂地梭巡他的臉色。
  “男人不討論這些事。”
  “完全正确。”嘉培點頭贊同。
  “無論如何,”默雷繼續說:“沒有什么大不了的,我們談點別的吧!”
  雅安上前一步,蹩起眉頭。“別當我們是白痴。事情發生的時候,我們在場,所以你不必假裝我們什么都不知道。你還要去見那個人嗎?”
  “我們最好還是送三位女士回去吧!”默雷不理雅安的問題,自顧對嘉培說。“我想她們有點被這個意外嚇著了。”
  凱馨的目光落在默雷另一邊的手上,突然問道:“你手里拿的是什么?是不是一張名片?”
  默雷瞥一眼自己手里的紙片,急著要把它塞進外套的口袋里。他沒拿好,卡片從他指端滑落,飄到地板上。
  那是一張決斗用的名片,讓對手知道在哪里可以找到他本人,才好派對手去商量決斗細節。這張奶黃色的名片是一個活生生的鐵證。他們要決斗。
  雅安搶在默雷前面,迅速跪下去拾起名片。她瞪著它,慢慢站起來。她的臉上一霎時血色褪盡,眼前那几個黑色字体拼成的名字逐漸擴大,凝成那個邀她跳舞的黑衣騎上,那個默雷為了她的名譽要去撕殺的人。
  那個在七年前一個滿月的夜晚,一劍刺進她未婚夫胸膛的人。
  ……杜若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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