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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單調乏味的生活


  這是一個美好的夏日,黃昏時分。由于8月15日三天連假,巴黎几乎荒無人煙。炎熱的天气使稀少的行人躲進公園、噴泉或樹陰底下。我送費迪南去昂蒂布,剛從里昂站1回來。我下星期得開車去那里接他。我慢慢地開著車,搖下車窗玻璃,興奮地呼吸著溫暖的气息。看著葉子已經發黃的樹木,我感到賞心悅目。人行道熱得發燙,瀝青融化了,黏腳。城市被烤得發燙,散發出赤道般的濕熱,洋溢著异國情調。巴黎對我來說,是個充滿輝煌和活力的地方,我感到非常激動。但在這個首都,我在芸芸眾生中選擇了一個朝三暮四、謊話連篇的男人,我有時把他一個人撇下,而他則會欺騙我。一想到這,我肚子里就仿佛有把鉗子在絞。我气都喘不過來了。我緊緊地抓住方向盤,停在路中呼吸。喇叭聲、咒罵聲在我身后接連不斷。我渾身是汗,左腿一陣痙攣,僵硬得不能動彈。我敢肯定,費迪南會利用哪怕一點點自由去接近和勾引陌生女人。他從來沒有提出來要留在我身邊,從來沒有推遲過行程。我把車停在圣母院廣場的停車場上,急匆匆去主宮醫院。
  
  1巴黎的四個火車站之一。

  醫院馬上又引起我的恐懼。無論是壯觀的大門,還是帶法式花園的美麗庭院,都無法消除那無處不在的病態。這宏偉的建筑看起來像兵營和修道院,有一种說不出來的庄嚴,使我感到不寒而栗。在輝煌的圣母院邊上,主宮醫院就像一座寒酸的哥特式建筑,如磁鐵一樣,把所有被社會排斥的人都吸引到自己身邊。要對抗這不幸的地方,必須具有我所不具備的一种活力。我惊恐万狀,似乎看到了滲透著痛苦的牆、病人在那儿呻吟的床和外科醫生可怕的器械:鋸子、鉗子、解剖刀——所有那些殺人的刀剪。死神在那儿游蕩,因人們想驅逐它而顯得更有譏刺意味。它嘲笑那些刀剪的本領,按約定的時間前來一個個地收拾。
  為了向您解釋我在這期間的虛弱,請這樣設想:我不單沒有費迪南在身邊,而且在一個被拋棄的城市中游蕩。當整個法國都在歡度假期的時候,這個城市卻有大批麻木不仁的外國人、熱得發神經病的可怜虫和在太陽底下烤灼的流浪漢。我將獨自与那些求診的災民呆在一起,他們受到了憂郁与譫妄的攻擊。在別人玩的時候工作,在大多數人工作的時候旅行。就因為這种与眾不同,我決定留在這里過圣母升天節。我享受這种不合時宜的歡樂,并向親友炫耀。事實上,我會不顧一切地与別人到沙灘上去。由于缺錢,我自愿在8月15日照看病人。我是住院實習醫生,26歲就開始學精神病專業。而且,假期使我感到不安:中斷正常的日程宛如挖空時間的內容,使之變成廢物。我事先就害怕起這三個不眠之夜來。當城市擠滿人群的時候,別人至少可以證明您的存在。可現在,沒有任何一個朋友出現,我的家人生活在國外。我將在夏日周末的晚上早早熄燈。
  急診的惟一樂趣,是在醫院這個大王國里建立一個小自治國。在那里,您自己當主人,雖然也需匯報,但很間接。至少我將避開重傷者、撕裂的身体、膿和血。我的領域,是精神衰弱,也許很可怕,但很干淨,光滑得就像顱中的大腦。男人們和女人們在我耳邊傾吐他們小小的不幸,而我要裝出對此很感興趣的樣子。然而,這种安慰是騙人的:不是我聳人听聞,經過這种安慰,精神病只會變得更嚴重。我面對著它,就像一個站在懸崖上的散步者。其實,我對醫科絲毫不感興趣:我學了7年,才明白這并不是我走的路。沒有任何道路吸引我。我從事這一職業是不是為什么東西贖罪?我的日子過得平淡無奇,就像事先都安排好似的。
  我早就痛恨這种生命,不是因為它有限,而是因為它可以預見。我抓緊口袋里的一本路易絲·拉貝1的詩集和几盒從不离身的巴赫的錄音帶。在我所工作的醫療中心,人們把我叫做“隨身听”,我走路時耳朵里總塞著小耳塞。在診所或門診室听讓-塞巴斯蒂安·巴赫,是在世界与個人之間插入一個絕妙的盾牌,是從天堂高處看地獄。我放著音樂,某种神圣的東西吸引著我。巴赫是惟一認真證明上帝存在的人。這話是誰說的?
  
  1路易絲·拉貝(1524-1566):法國著名女詩人。

  我被介紹給各位同事,我將与他們一同承擔照看任務:一個臉頰又紅又圓像個小男孩似的心髒病科醫生,一個妝化得很重的紅發女麻醉師,一個又高又瘦的眼科醫生,一個已經禿頂的外科醫生,還有一個長得像童男一樣的指導神甫,他似乎老是為自己的存在進行辯護。我一點也不想跟他們打交道。我從不喜歡這一大群醫生和護士,競爭和面對病人的优勢使他們緊緊地結合在一起。他們當醫生不是為了減輕別人的痛苦,而是為了完全合法地虐待病人,因其体質衰弱而懲罰他們。守護室的气氛、某些醫生因死神臨近而產生的淫亂使我大惊失色。我一點也不想知道度假回來的女護士們放蕩的秘密,也不想知道利用夜晚在此進行的愚蠢的陰謀。這些人我早就看不起他們,怕他們以為我無能。蔑視是因為擔心不如別人,所以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我將一連三晚連續体驗一种問樣的煩惱:面對別人的不幸而產生的不光彩的煩惱。我完全上了這些我根本無法理解的問題的當。我想把我的人際關系減到最低程度,愿人們給我以宁靜,讓我的生活能在這普遍淫蕩的環境中像個平靜的港灣。
  那天晚上,一切都很例外:由于缺東缺西,工作無法開展。房子在修,我不能住在指定給住院實習醫生住的那一層。根据規章,直到那時,我還沒有資格當護士。我剛開始寫一篇精神病方面的論文。由于行政部門的差錯,我被安排在大樓的另一側,在五樓的一個小房間里。這個睡覺的地方有一張床、一個洗手間、一面鏡子、一個用挂鎖鎖著的壁櫥和一張破扶手椅。一個小孔朝著圣母院的塔樓。几只惊慌的鴿子在小房間上方的檐口“咕咕”地叫著。我照著鏡子換衣,凝視著自己寬大的肩膀。費迪南喜歡咬我的肩膀,我的大腿強壯有力,小小的乳房哪怕在例假期間也鼓不起來,棕褐色的皮膚多少有點深,扁平的肚子永遠不會怀孕,因為我被告知自己不能生育,生不了孩子。
  我父親是摩洛哥首都拉巴特人,母親是列日的瓦隆人1。正如費迪南所說,我是熱土的混合物,是一棵汲取地中海兩岸力量的植物。我好像并不能缺乏魅力,但天天痛苦,美又有什么用呢?在鏡子里,別人對我評頭品足,我永遠也不知道自己及不及格。這一切以后都會發生變化的。雖然注重儀表,做体操,飲食要求很嚴,皮膚還是松弛了,肌肉下塌。顴骨突出、瘦骨嶙峋使我變成了另一副模樣,給了我另一番景象。有几天,我的身体很讓我討厭,重得撐不起來,似乎很容易變質。我無力清理它、喂養它和保養它。有几天,男人的目光使我討厭,像要吞噬我。費迪南要求我十全十美,我受夠了。對他來說,我永遠不夠漂亮,而對我的同事來說,我又過于漂亮。他對我的要求我難以達到,同事們都批評我過于輕浮。但愿他深深地愛我,哪怕我不漂亮也愛我,不僅僅因為我漂亮才愛我!我要求有權在部分時間里漂亮,而有時又顯得很平常,很一般。我有那么多女友,她們僅因重了几克便痛不欲生。事實上,我從童年時代就想當祖母,跳過中年這一段。我想倒過來從尾到頭生活,在做事之前就知道事情的結果。為了免得作出選擇,我渴望自己變老。
  
  1列日:比利時城市。瓦隆地區為比利時南部的法語區。

  夜晚漫長而單調,常常有人莫名其妙地惊慌起來,企圖自殺。我站在橋上,我得迎擊暴風雨。法醫急診也在同一棟樓里,也歸我管。來的主要是小偷、犯人,大多是馬格里布1人或非洲人。犯人和看守來來往往,使這里活像個監獄。這時,我才明白自己為什么不喜歡斯德島2:圣母院、主宮醫院和警察局在這小小狹長地帶并排而立,把教士的長袍、醫科學生和警棍聯系了起來,這悲慘三部曲并沒有因游客的無憂無慮而輕快。我不安地等候著陌生人的到來,尤其害怕那些充滿進攻性的青少年。他們不是走進來而是搖搖擺擺地跌撞進來,好像突然出現在您眼前。我很害怕對那么多症狀當場作出診斷,怕夸大小病,淡化大病。盡管穿著白大褂看起來挺威嚴,但我缺少權威。我很脆弱,或者說很溫順,我從來就沒有掌握好過語气。禮貌要求我听病人陳述,迅速檢查,然后根据他們的情況決定是留下他們還是把他們轉送到別的治療中心。我們只不過是一間分揀和分發辦公室。我必須用一個本子把一切都記下來:我得像有經驗的開業醫生那樣敏銳,像警方的報告那樣無惰。我把五顏六色的小膠囊大把大把地從藥柜里掏出來,像分糖一樣分發,讓他們平靜下來。大部分病人身体并不虛弱,而是神經錯亂,他們來是想通過訴說和安定藥得到安慰。我記得我剛開始工作時,把他們對我說的話牢牢地記在心里,他們的悲慘故事甚至使我流淚。有些人自甘墮落,但大部分人來主宮醫院是想擺脫自身。他們就像被囚禁的犯人一樣,一出獄就重新墮落,因為他們害怕自由。有時,我感覺到一种明顯的敵意,一种秘密的要求。有的人隨時會掏出他們的那玩藝儿,得命令他們把它放回去。另一些人博得了我的同情:一個名叫安托万的流浪漢,父親是外省破落的鄉紳。他對我訴苦說,他既不愛紅酒,也不愛啤酒,是喝茶和吃小糕點長大的。有地位的人嫌他太髒,流浪漢又嫌他太講究,他覺得自已被別的乞丐拋棄了。
  
  1馬格里布:西北非摩洛哥、阿爾及利亞、突尼斯三國的總稱。
  2斯德島;塞納河中心的小島,巴黎圣母院和巴黎警察局就設在那里。

  我走了出去,不再跟這些搖搖晃晃、醉醺醺的人說話,好像与這些精神脆弱者接近,我自己也亂了套似的。我不是來治療精神失常的,而是來證明自己理智脆弱的。當衰落成了准則,健康就變成不正常了。這是一個怪圈。護士們差不多每小時都到公共客廳來透气。我們被擱淺在桌邊,精疲力竭。就像水手們在迎擊新的風暴之前來喝上一杯一樣,我們互相說些閒話。地鐵每次轟鳴著經過,杯子都會顫抖起來。我用挑剔的目光盯著我夜間的同事們,那些住院和不住院的實習醫生,蒼白、消瘦,已頭發稀疏或大腹便便。我乞求道:上帝啊,永遠不要讓我變得跟他們一樣。我知道他們對我是怎么想的:在住院醫生考試中我是最后几名之一,勉強拿到學位。他們沒錯:我討厭醫學。
  時間應該差不多到午夜了:我們感到喘不過气來。我把一位老先生送到門口,他因精神壓抑前來求診。我喜歡老人,他們超脫肉体,庄重地与世界隔絕。那是些純粹的火光,在那儿,精神壓垮了肉体和感官。我很清楚地回想起那些情景:在候診室里,有位上了年紀的婦人,她跌倒時露出了膝蓋;一位碰了一鼻子灰的午夜美女,把极短的裙子拉得高高的;兩個忘了自己在什么地方的俄國叛節者;一個因胃病而來看病的年輕人。在角落里,有個可怜的窮人,戴著手銬,一個值班警察看守著他。他有這种本領:善于偽裝。假如人們想看他的臉,他就呻吟起來,說自己馬上就要死了。他戴著我們這里騎自行車的人防汽車廢气用的那种保護面罩,一頂穿了洞的羊毛無沿帽緊緊地扣在頭上,只露出兩只眼睛。也許選擇病人就像選擇愛人一樣,僅看模樣。我想也不想,立即走向看守他的警察,露出一种連我自己都感到吃惊的威嚴,對他說:“那個人由我來。”警察盯著我,如釋重負:
  “我先告訴您,他沒有任何證件,記不起自己的名字。”
  “很好,弄不清身份,健忘症。我來看。”
  盡管我很自信,如果不是這時來了一輛小型卡車,很可能會發生爭吵。這輛“薩繆”牌小卡車送來了一個身材高大的黑家伙,他在城堡中彈受傷,立即引起了權威人士的注意。在醫院里,什么千奇百怪的人都能見到。許多人很感人,也有許多人很嚇人,但我的這個病人卻很奇特。他嘴里含著果殼,好像日本或韓國的騷亂者,遮住臉与警方對抗。他是科幻小說中的人物与中世紀乞丐雜交的產物,窮漢和任自己死在害虫當中的臭烘烘的大人物往往就是這副樣子,他穿著鹿皮鞋,沒穿襪子,長褲污跡斑斑,襯衣已被撕爛,露出被太陽晒紅的皮膚,瘦弱的身体皮包骨頭。收容隊是在圣路易島河邊的一張長凳上發現他的,當時他正在一群流浪漢和地下情人當中。他被帶來之前曾進行反抗,警察因為他可怕的叫喊才沒有扯去他的面具。我向他作了自我介紹(馬蒂爾德·阿亞基醫生),讓人給他打開手銬,并向他保證說,我們將尊重他的意愿。眼下,我們要把他弄干淨,給他看病,晚上對他進行觀察。我迅速給他號了脈,量了血壓。他向我抬起兩只無神的眼睛,茫然若失,就像被香煙燒出的兩個洞。我不知道明天怎樣向同事們解釋是怎樣收他入院。這會儿,心理治療已經結束,征得監護人的同意之后,我讓他在內科作了登記。秘書是一個漂亮的金發女郎,皮膚已晒成古銅色,雙手戴滿戒指和手鐲:她坐在小窗后面,露出燦爛的微笑,顯示出一副富貴的樣子,讓人想起另一個比這個貧窮、痛苦的世界更美的世界。這是一個光彩奪目的王后,君臨著一群被罰下地獄的人。在這個冰冷的背景下,她是一個仁慈的小偶像,令人耳目一新。當大家都在這儿全心全意地工作時,我卻三心兩意。我為此感到羞恥。我從這個年輕女人的臉上找到了好好工作的理由。但她看見我的顧客時,卻嘀咕道:“你今晚的獵物有點發臭了。”這話使我有點不悅。
  這個男人不置可否,一言不發地讓人把他一直帶到房間里。我們給他檢查、洗澡、更衣。一小時后,我關著門,在一個隔离室里詢問他。他一臉沮喪的樣子,低垂著頭。我問了他好多遍為什么要遮住臉,是不是要遮住某個傷疤、某种缺陷,但什么也問不出來。
  “先生,我不知道您為什么一言不發。假如您想跟我說話,請告訴護士,她會通知我,在明天早上8點鐘之前,我整個晚上隨叫隨到。”
  他含含糊糊地點點頭。我對自己的殷勤感到后悔。他的這种裝扮顯得有點可怜:一個惶恐不安的面具使本來多變的面容只剩下一种表情。我忘了是什么驅使我對這個舉止可笑的人產生興趣的。我在留給白班的病歷上給他編造了一种病,但愿不會有哪個吹毛求疵的醫生讓我作出解釋。
  我精疲力竭,這場失敗又使我厭惡起這個職業來。我走到花園的水池邊,喝一杯熱乎乎的咖啡。一只失眠的麻雀前來喝水,用尖尖的嘴啄著噴泉的水柱。在這個懲罰人的小島上,這是惟一安靜的地方。夜里很熱,我們好像在暖房里烘烤一樣。一絲清風擠進這悶熱之處,其黑色的巨翼緊緊地摟著醫院,既保護您,又懲罰您。牆后是巴黎和自由。那是周五的夜晚,我听見車輛在低聲轟鳴。音樂在顫抖,小伙子們在求歡,年輕的姑娘們也同樣。為了能和他們在一起,我會不惜任何代价。我又感到自已被那种可怕的東西所融化。三天來,它一直沒离開過我。人們告訴我,瘋子們一穿上化學緊身衣就再也不會大喊大叫了。但我想起了我在M醫院實習的前几天,想起了那個公園,公園里到處都是在矮樹林中和長凳上私通的男女。我想起了面對這种混亂所產生的恐懼:愛神与精神錯亂者并行。我仿佛又看到了在S的那個孤獨者,他在咬自己的手指;看到了被安定片弄得委靡不振、頭朝下栽倒在地,以便了結生命的那些幽靈。我又想起了一個哲學教授過去曾向我引述的切斯特頓1的一句話:“瘋子是那些除了理智什么都已失去的人。”
  
  1切斯特頓(1874-1936):英國作家。

  不一會儿,我利用這短暫的休息時間回到房間。我沒脫衣服,迷迷糊糊睡了一會。我做了一個奇怪的夢:在我面前,有一個床墊浮在游泳池邊,費迪南在床墊上和一個膚色很白的女人在做愛。那個女人穿著黑色的長襪和后跟尖尖的鞋子。他在她耳邊低聲說著他跟我重复了几個月的下流話。那個陌生女人喊著他的名字,在他身子底下縮成一團。我無法看清她的面孔。我兩腿之間一陣熱。想到我的情人在干這個婊子,我興奮极了,一陣快感使我醒了過來。但這是一种仇恨的快感,帶有一种想殺死費迪南的意愿。我渾身是汗,在床上站起來,熱得身上黏乎乎的,心怦怦直跳,我濕透了,肚子像個五味瓶在翻騰,費迪南甚至不在場接瓶里的東西。他不但要讓我發瘋,而且要控制我的睡眠,与我一道憎惡我自己。
  我下了床,想喝杯水。我脫掉白大褂和裙子。這時是凌晨3點,月亮在哥特式建筑上投下陰影。房間里黑乎乎的。我把觀察孔開得大大的,希望能透進來一絲涼風。我覺得很不舒服,感到整個建筑都很壓抑,石頭的外牆把我緊鎖其中。甚至在這遠离急診室的地方,我也覺得悲哀和瘋話就像鼻涕一樣黏在牆上,破坏了气氛。
  馬路上几乎空無一人。我從高高的房間里听到下面有几撥人數不多的年輕人在唱歌和歡笑。他們离我并不遙遠。几年的學習使我在這個充滿憂慮和不安的世界中蹣跚不穩。巴黎沉睡在圣母院的影子里,在它冰冷而宏偉的建筑中凍僵了。我覺得這座城市就像一個巨大的大腦,其數百万細胞日夜輻射,潮漲潮落,宁靜和騷動相繼而來。但我再也沒有這种讓人激動的精神,我只不過是一個妒嫉心強的女人。蠢得很,因為妒嫉是最讓人痛苦、最平庸的缺點。我恨自己平庸得跟眾人一樣。
  我刷著牙。霓虹燈在低沉地“嗡嗡”響著。這時,我相信看見有人出現在我門前。有個人站在走廊里。那個陰暗的通道黃得像尿一樣。我嚇得發抖,本能地尋找我的白大褂。我還沒穿上,門就被推開了一點。我忘了關門。一個身影出現在走廊半明半暗的陰影中。我來不及害怕,馬上就認出了他。他慢慢地推開門。望著在絞鏈上輕輕擺動的門,我以為自己是在做夢。他站在那里,垂著雙臂,像個可笑的幽靈。他穿著公共救濟事業局借給他的白睡衣,戴著那頂風帽似的東西。我穿好衣服,向他走去。
  “您怎么敢到這里來?”
  “您想要我干什么?”
  他的沉默使我緊張得喘不過气來。
  “如果您不回答,我就開燈叫人了。”
  “別!”
  他說“別”這個字的語气几乎帶有威脅性。我一邊盯著這個擅自闖進門來的人,一邊試圖用右手去抓我放在床上的對講机:
  “我要喊了,護士會來讓您打消在醫院里夜游的念頭的。”
  他向我伸出一只胳膊,做了一個請求的動作:
  “我會把一切都告訴您……”
  “您是怎么知道我的房間,又是怎樣避人耳目出來的?”
  “我只不過取下了面具和帽子。誰都認不出我的臉。我什么都不戴就誰都認不出我了。負責看門的女護士到平台上去滅煙了。我跟在她后面溜了進來。”
  他輕輕地笑起來,好像哮喘一般,身子也跟著抖動起來。他的聲音有點走調。
  “我在醫院里到處找您。我發現您坐在花園里。我跟您一直跟到這里。我在走廊里踱來踱去,我甚至輕輕地敲您的門。由于您沒有回答,我便推開了門。”
  直到這時,我才出了一身冷汗。一個病人能躲過監視系統,如此走來走去,我感到太惊訝了。
  “為什么不按常規按門鈴?”
  “誰也不能知道我跟您說過話。”
  我試圖重新克制住自己,減慢心跳。我的心像一顆卵石,都涌上喉嚨了。
  “我想……我想吐露一個秘密……”
  “一個巨大的秘密,毫無疑問。不能等到明天嗎?”
  我后悔自己咄咄逼人,這暴露出自己的恐懼。
  “假如我拒絕呢?”
  “您不是值班嗎?”
  他提高了聲調:
  “人們不是付錢給您,讓您听他們說話嗎?”
  這話像是工會會員說的。我笑了。來訪者像是被自己的粗暴嚇坏了,態度赶緊軟下來。
  “您把我騙到了急診室。現在,您不再對我感興趣啦!”
  他的聲音使我感到很刺耳,我討厭這种做作。
  “您把我收了下來,卻又不認識我。現在輪到我選擇您了。我選擇您是因為我感到您是一個受傷的女人。”
  我一點也不喜歡這种腔調。我討厭病人反客為主。
  “您很迷人,但也很傷人。男人接近您時會感到心神不安。不過,在您的傲慢后面,有一种缺陷。”
  我在床上坐下,灰心喪气。談話還沒開始,我就精疲力竭了。我要花几個小時才能恢复過來。我重复道:“別刁鑽古怪,听話點就行了。3小時后您就可以走了。”
  “我說的沒錯,是嗎?”
  這個小小的饒舌者向我俯下身來,我們差點相碰。一時間,我以為他要對我說:
  “您占了一個比您更优秀的人的位置。”
  有的弱者能發現您本身的弱點。他就有這种敏銳。我嘀咕道:
  “我不知道您在說什么,我怎么樣這不重要。”
  我慌亂得說不出話來。
  “我們到辦公室去好嗎?”我祈求他。
  “千万別。別人會看見我們的。求您了,讓我們呆在這里吧!”
  心理醫生服從于謹慎和保持距离這雙重原則,既不該与病人來往,也不該對他們講述的故事深信不疑。而我卻恰恰相反,違反了所有的原則。假如這小丑做出什么事來,誰也不會幫我的。我暗暗地估摸著他的力气:這是個瘦弱矮小的家伙,差不多跟我一般高,我稍微一推就能推他個四腳朝天。再說,為什么要把他藏起來?這种夜間闖入使我吃惊。假如他失去理智,他至少不會像別人那樣胡來。一個冒這种危險來說話的人應該有真正的動机。不管怎樣,我現在再也無法睡覺了。
  “有沒有什么喝的東西?我渴死了。”
  我用一個塑料大口杯在水龍頭底下接滿一杯水遞給他,夢想在里面加一大把安定劑弄暈他。他轉過身,掀起他的口罩喝水,并擦了擦布做的面具,好像那是他的皮膚似的。他的指甲尖碰在面具殼上發出樹皮似的響聲。我發覺他身上的体味很重,一种刺鼻、苦澀的味道:他也害怕我。我心生惡意,想利用這一點。我抓住他的胳膊,他的骨頭軟軟的,又細又小。我很想揍他,對他吼:“滾,到別的地方去囉唆。”但我強忍住自己。有些人會求救,因為軟弱。此人模樣衰老,身上皺巴巴的,我感到很不快。我一定顯得很可笑,半袒著胸,正搖晃著這個穿著睡衣的幽靈。他順從而悲哀地說:
  “我求您了,听我說,只有您能理解我!”
  哦,這小坏蛋!我一時竟以為他要裝哭。我把他扔在扶手椅里,他縮成一團,上气不接下气。我的粗魯使他大為震惊。我失敗了。我重新把門關上,坐在床上。房間很小。狹小的空間很适合制服他人,強迫別人集中注意力:在那儿無法躲避別人。我想開燈被他制止了。
  他開始講述他的故事。面具擋住了他的聲音,他得使勁說,讓聲音像拄著拐杖一樣爬上來,否則對方就听不到。我不喜歡他的裝束。他獨自望著我。誰也不會從門口進來。我一直不知道他的名字和身份。他不時抓住我的手,緊握著,盡管我感到非常厭惡。那不是親密的表示,而是要團結起來与您一道經受考驗,得到安慰。我們進入了他的故事。這种壓力是他給我的補藥,以便閱盡他的經歷。講了汽車在山中拋錨隨后得救之后,他接著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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