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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年人的責任


  正午時分,佐山事務所里的溫度計上升到三十一二度,這是今年的最高气溫。
  佐山是坐出租車回來的,盡管如此,也已經汗流浹背,如同剛從水里撈出來一般。
  “電車和公共汽車里簡直就像個蒸籠,我只好中途下車了。”
  “天突然就熱起來了,我出去的時候也沒想到會這么熱。”市子附和道。
  佐山頂著炎熱的太陽回來,好像很興奮,看上去心情极好。
  “張先生的養子買了輛新車,今天開來了。”
  “開到事務所?”
  “嗯。那是什么車來著……我記性不好,連是哪國車都忘了。總之,那車如同貴婦人一般漂亮。”
  “是他送你回來的?”
  “不是。那是輛藍白相間的中型車,我也坐了一圈儿。不過,他可不會那么好心送我回來。其實,他是要給阿榮看的。听說他一買來,就直接開到了我那儿。”
  “昨天參加舞會的時候,這輛車還沒到手,今天是星期六,他大概是想帶阿榮出去兜兜風。看樣子,他是看上阿榮了。”佐山哂笑道。
  “說到阿榮……”
  “……”
  “我覺得她很怪,不知昨晚怎么樣了……听說她昨晚沒回家。”
  “她不是去跳舞了嗎?”
  “嗯。不知她是跟光一一起去的,還是同他在那邊會合的。方才我出去的時候,音子打來了電話,听說她想叫阿榮今天早點儿回去……”
  佐山的臉沉了下來。
  “那么她……”
  “她沒去事務所嗎?”
  “沒有。最近,她一直沒來。”
  “她到底去哪儿了?音子家現在還沒電話,就算是有,我們也不好直接去問呀!她不會跟光一去了什么地方吧?”
  佐山點燃了一支香煙,顯然,他是想使自己鎮靜下來。
  “我對音子負有責任,所以不能不管。妙子已經成了那個樣子,万一阿榮再出了什么岔子,讓我怎么向音子交待呀!”市子越說越覺得不安,“吃完飯以后,去光一那里看看。你也一起去吧,就當做散步。”
  “夫婦一起去,未免有些小題大做了吧。”
  “但這可不是一般的小事呀!”
  市子擺碗筷時還有些不放心,“你能陪我去嗎?”
  “兩個人去跟一個人去不是一樣的嗎?”佐山极力掩飾著內心的不安。
  市子把這一切都看在眼里,而且,她還知道,佐山的不安与自己不盡相同。
  晚飯的气氛十分沉悶。
  “真不知這丫頭又在搗什么鬼。說不定她現在已經回家了。”
  佐山這樣說,市子心里很不滿意。
  “我一個人去好了。”市子剛要站起身,外面便響起了門鈴聲。
  保姆進來說,是光一來了。佐山和市子不由得相互看了一眼。
  “你瞧,沒什么事吧。”佐山松了一口气。
  然而,從敞開的大門里走進來的光一卻顯得很緊張。
  “他是來坦白的。”市子期待著光一的好消息。
  光一看上去十分疲憊。
  “哦,快過來!”佐山詼諧地說道,“昨晚玩得怎么樣?市子以為你們會來這里,一直等你們來著呢!”他竟把一切都說了出來。
  市子惊愕地看了佐山一眼,她沒想到佐山會來上這么一手。
  光一訕訕地說:“是嗎?”他搖了搖浮在麥茶杯子表面上的碎冰,用求助似的目光看著市子說,“我去晚了,沒能同阿榮一起跳舞。”
  “沒見到她嗎?”佐山急切地問道。
  “見到了。我本想把她送到這儿來,可是,在去東京站的路上,阿榮又哭又鬧。她買了車票后,我以為她要回來,于是就跟著上了車。可是到車上一看,她買的竟是去小田原的車票。”
  “……”
  “我們坐上了湘南電車。”
  “去哪儿了?”市子追問道。
  “去了箱根。”
  三人頓時沉默了下來。
  “我几乎一夜沒睡。”
  “那是為什么?”佐山問道。
  “阿榮她不睡……她既不去溫泉洗澡,也不換睡衣。”
  說到這里,光一似乎輕松了一些。
  “現在四點天就亮了,所以轉眼就到了早晨。”
  “是箱根的什么地方?”
  “強羅。她說想去深山……”
  “去那儿做什么?”佐山臉上現出不快的神色。
  “我也不清楚。”
  “這倒符合那孩子的性格。”市子幽幽地說。
  “的确,她真是那樣的性格……”光一立刻接過了市子的話頭,“她可把我弄慘了。”
  “她的心目中只有她自己,無論周圍的人受到多大的傷害,她全不在乎。她是什么事都干得出來的!”
  佐山見市子對光一的話深信不疑,便覺得妻子為人太過于忠厚老實了。
  “不過,跟一個女孩子住進溫泉旅館,男人會受到傷害嗎?”他帶著几分挪揄的口吻說道。
  “啊?”
  光一迷惘地望著佐山。
  “阿榮在電車里也說過,自己受到了傷害。”
  “她指的是什么?”
  “我不知道。”光一緘默了。
  暫且拋開光一的話的可信程度不談,單從他与阿榮的箱根之行來看,佐山和市子的感覺是不一樣的,這似乎与男女之間的差异有關。
  光一似乎有些忍不住了,他對市子說:
  “到了早上,阿榮去洗了個澡,出來以后,她的精神好多了。這時,我想該回去了……”
  說到這里,光一紅著臉搔了搔頭。
  “我們從強羅坐纜車上了山,穿過大湖,越過十國岭,總共玩了大半天。”
  他的這番話,實際上是說給佐山听的。
  “然后,阿榮就回來了嗎?”市子問。
  “嗯。她回去了。”
  佐山暗想:于是,他就來這里報告了事情的經過。如此說來,他還沒得到滿足。
  整整一天,光一好像沒有正經吃過一頓飯。可是他說,什么也不想吃,佐山勸他喝點儿啤酒他也拒絕了。
  “阿榮她一定是喜歡上你了!”佐山對光一說,“難道你沒有感覺?”
  “沒有。”光一搖了搖頭。
  “她是怕被您二位丟開不管,所以才纏上我的。”
  “那么,我們索性就丟開不管好了。”
  “不行,那樣的話,我又要挨她的整了。”
  “那丫頭,連自己都不知道在做些什么,是吧?”佐山希望市子能夠同意自己的看法。
  “我看未必。”
  “她還是個孩子嘛!”
  “不對,她哪像個孩子!周圍的人都得給她讓道,听她的擺布。她把一切都攪得亂七八糟!”
  市子一口气說完之后,感到臉上熱乎乎的。她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我給你弄點儿涼的喝吧。”市子對光一說著,起身出去了。
  屋里只剩下自己和佐山兩個人時,光一頓時感到有些緊張。他訥訥地說:“阿榮說,星期一打算去事務所上班。”
  “哦?”
  “她說歇了很長時間,很過意不去,想讓我陪她一起去向您道歉……”
  “阿榮竟然會過意不去?”佐山笑了笑,“這樣吧,星期一下午快下班的時候你們來吧。”
  “好的。”
  “三個人一塊儿吃頓飯。”
  “好。”
  光一不清楚佐山所說的“三個人”當中,除了自己和佐山以外,另一個是市子還是阿榮。他沒敢問。
  光一赶著來報告了自己和阿榮的箱根之行,總算了卻了一樁心事。可是,他自己也不理解,自己為什么非要來報告或坦白不可呢?
  這其中,當然有自我辯護的成分,不過,埋藏在光一心底里的不滿情緒是驅使他來這里的主要原因。
  光一做夢也沒想到,阿榮居然會愛上佐山!這次箱根之行使他看到了無法自拔的阿榮正在苦苦地掙扎。
  他不敢對市子說,也不能告訴佐山。盡管如此,他還是來了。
  阿榮說大家受市子的擺布,而市子又說大家受阿榮的擺布。兩人都使用了“擺布”這個詞,這不能不引起光一的深思。
  昨晚,他忽然感覺到自己仿佛像一個小丑。前次,山井邦子在自己的眼前服了毒,而這次,又被阿榮折騰得團團轉。
  這時,市子端著橘子汁走了進來。
  可是,屋里的气氛依然沉悶,佐山看起了晚報,市子的臉也繃得緊緊的。
  “我該告辭了。”光一說道。他想回去好好歇一歇。
  他剛一出門,就感到雙腿像灌了鉛一樣沉重,困倦和疲勞一齊向他襲來。
  看來,佐山所說的“三個人”當中自然也包括阿榮在內。他到底是怎么想的?難道他想向對面的兩個人追問在箱根所做的一切?而阿榮又將會采取什么態度呢?光一越尋思越煩。
  在下坡的轉彎處,后面忽然傳來了腳步聲,光一回頭一看,原來是方才將自己送到大門口的市子又追了上來。
  “天太熱了,我也想順便出來轉轉。”
  蒸騰在夜空中的暑气將微明的河對岸壓成了一條線。
  “您要去河灘嗎?”光一問道。
  “不,我只想到前邊那一帶……”
  無形中,出來散步的市子倒像是送光一似的。光一隨著她那沉重的腳步,小心翼翼地說道:
  “夫人,昨晚我見到清野先生了。”
  這件事,光一在佐山面前忘記說了。
  “他請我吃了晚飯,而且還交給我一項新的工作。”
  “太好了。”市子輕聲說道。
  “我還會見到清野先生的……”
  “是嗎?”
  “我總覺得,大概是因為我跟夫人很熟悉,所以他才對我多方關照的。”
  “不會的吧。”
  “不,是真的。”
  “你沒必要想那么多。”市子不快地說。
  來到了小站前的路燈下,市子駐足說道:
  “再見。”
  她見光一還在猶豫,便催促道:
  “快去吧,電車已經進站了!”
  “是。”
  “回去好好歇歇吧,你大概也累坏了。”
  市子很少用這种攆人的口气說話。
  光一乘上電車之后,市子沿著河岸向前走去。后面來了一輛汽車,市子側臉躲避著燈光。在車燈的前方出現了一對父女,父親牽著女儿的手,女儿身穿一件長長的和服。
  市子登上了堤壩,緩緩地蹲在青草叢中。
  今晚,她不想听到清野的名字。可是,她出來追光一的結果卻好像是很想知道似的。
  “你到底想怎么樣?”她捫心自問。
  時至今日,她已不再想見清野了,而且,她認為清野肯定也跟自己一樣。
  但是,清野對光一的關照,也許正像光一說的那樣,是看在市子的面子上吧。單憑這一點,就足以使市子失去從容了。年輕時經歷的那次動人心魄的戀情再次涌上了她的心頭。
  “怎么會變成這樣?”
  她想,大概是由于近來阿榮和妙子的事,扰得自己心神不定的緣故吧。
  她揚起臉,見河面上有一條燈火通明的游船。
  船上傳來了年輕女子哧哧的笑聲和帶有鼻音的說話聲。從堤壩到河灘,幽會的男女隨處可見。
  一位年輕的母親抱著不肯入睡的嬰儿在河灘上走來走去,還有一個小女孩牽著一條白色的小狗在散步。
  市子忽然想起,在失去清野的那天晚上,自己就是穿著這樣的衣服蹲在堤壩上的。自從嫁給佐山以后,她再沒有這樣過。
  “我是不會改變的。”
  市子自言自語地說著,站起身來。
  十几年來,她一直愛著与自己相濡以沫的佐山,自信今后“不會改變”,可是,這句話听起來又仿佛是自己愛清野“不會改變”似的,她不禁心中一惊。
  她沿著路燈下的一排洋槐樹向前走去。一列電車正在通過鐵橋,車廂里的燈光倒映在河面上,宛如一串逝去的流星。
  她還想一個人再呆一會儿。
  她的眼前又浮現出佐山看阿榮時的眼神。作為一個妻子,她早已習慣了丈夫的目光。但是,那時佐山的目光卻与以往迥然不同,那是一种久違了的欣賞女人的目光。
  “市子。”
  身后傳來了佐山的聲音,她不覺吃了一惊。
  “忽然不見了你的人影,我以為出了什么事呢!”
  “我想到河邊來吹吹風。”
  “家里的二樓比這里涼快多了。”說著,佐山走上前來,“人可真多呀!咱們再走走吧。”
  “好吧。不然的話,回到家里又該談起阿榮了。”
  “……”
  “從今以后一直到死,恐怕還會遇到各种各樣意想不到的事呢!”
  “你胡說些什么!”佐山覺得市子還是有些异樣,“大概會遇到的吧。其實,我的工作就是為遇上意外事件的人們作辯護,所以誰都不敢保證不會發生意外。”
  “你別講大道理,我和阿榮算是……”
  佐山依然沒有發覺市子是在吃阿榮的醋。
  “可是,中年人應該保持和諧,這也許是中年人的責任吧。”
  “保持和諧?”市子仿佛被猛然扎上一刀,心里油然升起了一股悲涼凄楚之感,“什么中年人?用得著自己去說嗎?”
  “難道我們不算中年人嗎?”
  “听起來好像万念俱灰了似的。我還想今后能出人意料地為你生個孩子呢!”市子淚流滿面地說道。
  佐山如同背后挨了一棒,他沉默了片刻。
  “不錯,中年人要保持和諧也許需要孩子。”
  “以妙子目前的處境,她要是有了孩子可怎么辦?”
  “啊?”
  佐山仿佛側面又挨了一下。
  凌晨,光一突然感到腹部一陣劇痛,他被疼醒了。
  他想,大概是昨天胡亂吃了許多東西,而且還喝了很多冷飲,加之回來以后又吃了些冰鎮糯米團等,所以才會引起腹痛的吧。
  他原以為絕食躺一陣就會好,可是沒想到又高燒到三十九度四。他只好叫來了醫生。
  臥病僅一天,他就憔悴了許多。
  星期一他也沒能去上班。
  他托町子給公司打電話,為自己星期六無故曠工道歉,另外,還讓她告訴佐山自己今天不能去了。
  “他們都說,請你多保重。”
  町子回來站在他床邊說。
  “謝謝。”
  大概公司的人以為他星期六就病倒了。
  “也許是糯米團有問題吧。”
  他見町子一直盯著自己,便逗她說:
  “可能是吧。”
  “可是,我和媽媽都沒事儿,怎么偏偏……”
  星期六是邦子的忌日,光一回來以后,町子將洒了糖的冰鎮糯米團拿來讓他嘗嘗。
  “糯米團是我做的,還在邦子伯母的牌位前放了一碗呢!”
  町子疑心糯米團被人做了手腳。
  “看來,邦子伯母對你的怨气很大呀!”
  “傻瓜!不單是糯米團,還有許多其他方面的原因。”
  “其他方面?是什么?”
  町子拿起一把扇子,一邊為光一驅赶蒼蠅,一邊順勢坐在了他身邊的椅子上。
  “因為你私—自—外—宿!”
  町子一板一眼的說話聲有如牙牙學語的孩子,光一感到十分有趣。
  “我一笑,肚子就疼。拜托你還是琢磨一下今晚給病人做什么飯吧。”
  町子為光一扇著扇子,光一不知不覺睡著了。
  光一一覺睡到了下午,他睜開眼睛后,覺得自己朦朧中好像夢見了阿榮。
  星期六那天在新宿分別時,阿榮對光一說:
  “對不起,今后我一定做一個乖女孩儿,有時間我們再一起出去玩儿吧。”
  但是,從臨別時阿榮瞼上的神態光一就看出,她的話絲毫也靠不住。
  現在,不知她在事務所里會對佐山講些什么。光一如果不能踐約去吃飯,為了取悅于佐山,她恐怕會說:“哪儿有什么病,肯定是撒謊!”光一不明白佐山為什么偏偏說“三個人”一起吃飯,他為自己不能去感到慶幸。盡管如此,他的眼前仍頑強地浮現出“兩個人”面孔。
  “有客人!”町子跑上樓來說,“夫人來看你了!”
  “哦?”
  光一連忙坐了起來。
  市子進來后,把水果籃放在了床頭柜上,頓時,清香的水果味飄了出來。
  “你躺下吧。”
  “是。”
  “你怎么了?在電話里听說你病了,我馬上就赶來了。”
  “啊,給您添麻煩了。”
  “你今天跟佐山有約吧?我已經打電話告訴他了。”
  光一難為情似的羞紅了臉。
  他本來叫町子從電話簿上找佐山事務所的電話號碼,沒成想,她卻把電話打到了佐山的家里。
  光一覺得,自己鬧肚子這點小事沒必要惊動市子,而且,更不該采取讓人家傳話的形式。他羞愧得無地自容。
  “快躺下吧。”市子親切地說。
  光一乖乖地躺下了。一來坐在那里十分難受,二來他亦不愿拂市子的好意。
  “你現在還不能吃水果,過后,我再給你捎些別的來吧。”
  “不用了,水果我可以絞碎了吃,”光一的眼中充滿了血絲,他瞧著市子那美麗的雙手喃喃地說,“在箱根我一夜都沒合眼,淨吃了些西瓜等涼的東西,所以……”
  “吃坏了。”
  “是的。我想,阿榮會不會也吃坏肚子了?”
  “她呀,精神著呢!昨天她去我那儿了。”
  光一吃了一惊,臉又紅了。
  “她穿了一件新做的漂亮衣服……”
  “……”
  “傍晚,還在多摩河里游泳了呢!她是帶著游泳衣去的,樣子挺時髦。她穿上游泳衣倒顯得挺可愛……”
  “……”
  “她大概早已忘了跟我去箱根的事了。”
  “哪儿啊!她故意把這次去箱根說得滑稽有趣,跟你說的全不一樣!”
  “……”
  “星期天佐山也在家,他听得很高興,不過,最后還是說了她一通。結果,她立刻發起了脾气,哭著說我們兩人合起來欺負她。她還威脅說要一個人去別的地方。佐山好說歹說才勸住她。她還答應從今天開始正式回事務所上班。”
  市子無奈地笑了笑。
  “不說了。今天我本是來看你的,結果又提起了阿榮……”
  佐山怀疑,阿榮星期天來家里是為了星期一去事務所上班的事,探尋自己和市子的意思。
  她帶著游泳衣來大概只是一個借口吧。
  佐山想,看來阿榮也知道自己做得太過分了。今天,她在事務所里表現得十分溫順。
  佐山接到市子的電話后,便告訴她說:
  “光一病了。”
  “哦,是嗎?”
  她好像對光一的事漠不關心。
  “這可怎么辦?”
  佐山自言自語地說著,眼睛卻瞟向了阿榮。
  “我本來已跟他約好,今天我們三個人一起吃飯。”
  “跟光一……”
  “是的。”
  阿榮瞪大了眼睛。但是,她見佐山一副計划落空、左右為難的樣子,便想轉移他的注意力。
  “光一真可恨,變著法儿地避開伯父和我!”
  “哪有的事儿!”
  “剛才的電話是伯母打來的嗎?”
  “嗯。”
  “拒絕和您吃飯難道還得通過伯母嗎?”阿榮露出狡黠的目光。
  “要是他沒病的話,就是瞧不起您!”
  “他真的病了。”
  “我才不愿跟光一一起吃飯呢!”
  “為什么?”
  “不為什么。”
  “這就怪了。我正想問問你們兩人之間的關系呢!”
  “你在怀疑我嗎?”
  佐山一本正經地點了點頭。
  “伯父!”
  “好了,我們走吧。”
  与阿榮面對面坐著吃飯,佐山多少有些不安。他之所以選擇法國餐館也是出于這個原因。因為,在這里吃飯,每個人的一舉一動,周圍的客人都可以看得一清二楚。
  “你想吃點儿什么?”
  “大蝦。只要有大蝦,什么菜都行。”
  “要對蝦還是大龍蝦?”
  “今天就吃對蝦吧。”
  阿榮這种敢說敢做的性格也是吸引佐山的原因之一。
  阿榮顯得非常高興,臉上紅扑扑的。
  “今晚,本來光一也應該在的……”
  佐山又舊話重提。接著,他又說:
  “不過,事先問問你的想法也許更好。”
  “……”
  “你跟光—……怎么說呢……”
  “不要再提他了!我一听到他的名字就好像遭人挖苦似的。”
  “這可不是挖苦。我們都希望你能跟光一結婚。”
  “我們?”
  “包括我、市子,還有你母親……”
  “還有呢?”
  “還有,光一的父親大概也不會反對。”
  “還有呢?”阿榮低著頭繼續問道,“還有誰?”
  “還有……你是問你父親吧?”
  “我呢?”
  “啊,對了,所以我才問你嘛!”
  “我不愿意!”
  “哦?是呀,你如果愿意的話,也許用不著別人從旁撮合,自己就會主動去說的,不過……在這個問題上,最好不要意气用事。”
  “伯父,我沒意气用事。伯父,您不是說我‘很可愛’嗎?”
  佐山仿佛要逃避阿榮那誘人的聲音似的岔開話題說:
  “你跟光一去箱根……”
  “那是因為我喜歡伯父。”阿榮接口答道。
  “你是在跟我賭气嗎?”
  “我又傷心又孤單……”
  “……”
  “光一他也知道。所以光一他今天才托病沒來。他一听說請我們兩人來吃飯就猜出是這事了。”
  就在佐山沉默不語的工夫,阿榮忽然又想起了什么似的,臉上露出了明艷的笑容。
  “我每隔一天去一次伯母那儿行不行?”
  “……”
  “人家想一直守在伯父和伯母身邊嘛!我不愿老也見不到伯母一個人。我想今天回阿佐谷的家,明天再回多摩河的家,這樣多好!您去跟伯母說說嘛!”
  且不論其真假或能持續多久,單憑這份天真的設想就足以使佐山忍俊不禁了。
  “可是,伯母已經不喜歡我了。”
  “哪有那回事!”
  “那我明天就帶著睡衣去上班……”
  “睡衣家里倒不缺。”
  佐山剛一進家門,市子就跑過來告訴說:
  “妙子來過了!”
  “是嗎?”
  “她的樣子一點儿都沒變,根本看不出是一個跟男人私奔的姑娘。這孩子的气質實在少見!”
  市子只顧說妙子的事,似乎忘了阿榮。佐山卻因此得救了。
  “我去看光一回來的時候,妙子正在家里等著呢!”
  “你去看光一了?”
  “那邊打來了電話嘛!”
  “光一病倒了嗎?”
  “他一直躺在床上,從昨天就沒吃東西……”
  “哦。”佐山點了點頭。看來,不是阿榮所說的裝病。
  “妙子說,有事想請你幫忙。我看天已經晚了,就留她一起吃飯。可是,她最后還是回去了。現在不是一個人了,所以……”
  “找我有什么事?是有關審判的事?”
  “那事她當然很關心。不過,她還想問問能否在她父親身邊工作。”
  “在她父親身邊?”
  “她是想在救助犯人家屬的机构里工作。”
  “這個以前她也提過,可是,她的那個叫什么有田的對象能理解嗎?妙子她好嗎?跟一個學生恐怕不那么容易相處吧。”
  “我也是這樣想的。要維持兩個人的生活,妙子無論如何都得出去工作,所以……”市子的臉上現出憂慮的神色。
  “我答應她幫著問問工作的事,并囑咐她遇到困難一定要來家里說一聲。我一見她消失在黑暗中的背影,就想起了她打止咳針時伸出的那條瘦弱的胳膊……不過,現在她好像胖了一些……”
  “阿榮那孩子也是,我們一心為她的幸福著想,結果被她搞得團團轉。”
  “是啊。”
  “別看阿榮那個樣子,其實她跟誰都處不來。她只呆在我們兩人中間,對旁人連看都不看上一眼,我也覺得她怪可怜的。”
  “那孩子挺有意思。”佐山把雙手搭在市子的肩上,平時他很少有這种舉動。
  “她說,每隔一天來你這儿住一夜。”
  “啊?”
  “她說,每天上班只見到我一個人的話……”
  “只見到你一個人又怎么樣?她說了嗎?”
  “你笑什么?”
  “你這人,別人對你有好感,你就覺得人家不錯。”
  “你才是那樣呢!”
  “女人倒沒什么,可是對男人來說就危險了。”笑容仍留在市子的臉上。
  “那孩子心里還是戀著你的。”佐山似乎是要把自己的想法強加給市子,“這是她唯一的真實情感,她的愛憎是十分鮮明的。”
  佐山既不想說謊,也沒有欺騙市子的意思。
  吃完飯与阿榮分手后,他在回來的路上仍不相信阿榮會真的喜歡自己。阿榮對他所產生的好感也僅僅是對异性長輩的感情,絕不可能把他當成戀愛對象的。由于阿榮在生活和感情上的偏差,使她不能确切地表達自己真實的情感,因此,自己絕不能將錯就錯,毀了一個可愛的姑娘。
  退一步講,就算是阿榮喜歡佐山,那也不過是借了市子的光。還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阿榮的嫉妒心和好胜心在作怪。
  誠然,人到中年的佐山亦竊喜能得到這樣年輕姑娘的青睞,他望著年輕貌美的阿榮心里甜絲絲的。
  “她愛慕你,不愿离開你的身邊。”
  “她愛慕我、跟著我有什么用?我一個女人家也不能給她什么。”
  話一出口,市子覺得自己說得太露骨了,臉不由得刷地一下紅了。她想起阿榮与自己接吻的事,慌忙轉移話題道:
  “你原打算請光一也去吃飯?”
  “嗯。我本想撮合他們倆的婚事……”
  “那……”市子屏息問道,“你對阿榮說了嗎?”
  “嗯,提了一下。”
  “她大概不愿意吧。”
  “你可真了解她。”
  “我想她肯定不會答應的。”
  “難道她不喜歡光一嗎?”
  “這恐怕不是喜歡不喜歡的問題。”
  “那孩子有點特別,剛記事的時候,父親就被一個年輕女子奪走了,從而使她變得性格乖僻、輕易不相信別人。不過,我們的情況特殊,因為她從小就喜歡你。”
  佐山約阿榮吃飯,回來得很晚。可奇怪的是,今晚他們夫妻之間卻恢复了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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