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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巴黎的憂郁


  很長時間沒有到國外去了。替我買“日航”頭等艙机票的男人認為我可能需要做各种准備,所以又給了我三十万日元。用這些錢買些什么好呢?很久沒有去旅行了,因而實在不知道應當買些什么。我已經忘記了在床上是以什么樣的表情對這個男人說這些話的,但說過的話卻記得清清楚楚。
  “你真是一個不可思議的人。”
  男人盯著我的腳趾頭說。
  “你說你三天前還住在精神病院里,是真的嗎?”
  我點點頭。
  “第一次看到你的時候,就覺得你有靈气。”
  “靈气?”
  “就是一种特別的感應。當我碰到你使用過的三井銀行自動取款机時,我的手有种刺痛的麻痹感。你能和我一快到摩洛哥去嗎?”
  “行啊,我想去。”
  “我們剛剛認識,彼此完全不了解,就連你的名字我還不知道呢!”
  “這种事情無關緊要吧!”我回答說。“為什么?”,男人問道,所以我就把幻覺和幻听的事情告訴了他。我本來就是為欲望而生活的,但現在只要分清引起幻覺、幻听的人或物,以及使我忘記它們的人或物就行了,我雖然住過精神病醫院,但還是能夠与別人溝通的……。
  “你是個不可思議的人,”醫生也常常這樣對我說。
  “無論是精神分裂症,還是焦躁憂郁症,只要出現幻覺或幻听,專家都會認為是相當嚴重的疾病。實際上,這樣的病例很多。象你這樣由于心理原因而造成的后天性精神疾病,大多是因為某些自己無法控制的不幸遭遇引發的,最常見的原因就是人們想逃避,疾病是最好的借口。身体的疾病也是一樣,例如那些肝髒有病而不得不休養或動手術的人,實際上是借口肝髒有病而休養或動手術。這些完全是我們的身体和心理為防止死亡而先天具有的防御机能。直率地說,我對你的情況不十分了解,看起來,你對幻覺和幻听也沒有感到特別的恐怖。不,我知道你是因為感到恐怖才住到醫院里去的,但就我們一般人的標准而言,恐怖應是精神處于崩潰狀態,因此,具有恐怖心理的人是無法用這樣的感覺進行談話的,所以我認為你的幻覺和幻听只是一种逃避的手段。如果你問這是什么意思,即使給你解釋也難以明白,因為這不屬于心理學或精神病理學的范疇,一定是屬于宗教与哲學的世界。”
  男人滔滔不絕地說了一大堆難以理解的話后,又轉換話題說,
  “后天是出發日,你有護照吧?現在法國也不需要簽證了,因而只要有護照就可以了。另外,摩洛哥現在還可以游泳,所以要帶游泳衣,我希望你穿十分漂亮性感的比基尼。此外還有几次正式的用餐,而且我只住四星級以上的飯店,可以不帶正式的禮服,但必須要有一、兩套套裝或西裝,不是名牌或著名設計師的品牌也可以,但質地要好,款式要高雅,最重要的是适合你這樣的人穿。旅行箱要中號的,路易十拉尼設計的旅行箱很受歡迎,但最好是輕一些的,适合裝衣物之類,比較方便。最后一點,雖然摩洛哥比較熱,但我想巴黎一定很冷,你最好准備一件薄大衣或皮夾克,再加上一件開襟毛衣。”
  “我怎么稱呼你才好?”我問道。
  “我希望你叫我先生”,男人回答說,“你呢?你叫什么名字?”
  “叫什么都可以,可以叫我陽子、美紀子、幸子或綠子什么的”,我這么一說,男人笑了起來,他沒有追問我真正的名字。我們做了兩次愛,男人十分健壯且精于此道,當一切都結束以后,也就是所有的高潮都平息下來。同時洗過淋浴后,我也沒有出現過去那种失落感,也就是穿小巷里買的衣服時,以及与有妻室的自由職業者男人睡覺時的失落感。
  第一次做愛時,男人將精液射在我的肚子上,第二次射在我的口中。無論是在賣淫時,還是和自由職業者男人在一起時,我對口交都有一种強烈的抵抗感,從不那么做。喝下男人的那种東西是難以想像的,但我對“先生”的東西卻沒有任何抵抗感。當我淋浴后,一邊收拾東西准備回公寓,一邊想這是為什么,是因為我患了幻覺、幻听症后發生變化了嗎?
  回到公寓之后,我和平常一樣,用鉻鋼鍋燒開水。水即將沸騰時在銀色的鍋底形成無數的水泡。開始時水泡是慢慢形成的,隨后激烈搖動并逐漸上升,四十分鐘后,只看到破碎的水泡,最后僅剩下巨大爬虫歎息般的聲音,水完全消失了。但它沒有從這個世界上消失,只是原子或者類似的東西發生了能量轉換,仍然存在于某個地方。
  我在百貨商店里買了旅行箱和西裝,但沒有用男人——不,“先生”給我的錢,而是把我的存款快花光了。選擇游泳衣花費了不少時間,因為夏天已經結束,百貨商店里沒有游泳衣,体育商店里又沒有十分性感的游泳衣,因打网球或高爾夫球過度而造成鼻頭脫皮的店員,熱心地告訴我賣十分性感游泳衣的商店,他以為我要到關島。塞班島或者夏威夷之類的地方去,所以想告訴我合适的飯店、飲食店和潛水地點等。他一直說個不停,讓我漸漸覺得幻听又要回來了,于是我一拿到寫有店名和電話號碼的紙片就走出了商店,但那個店員竟然追到店外,要帶我去賣游泳衣的商店。
  “那個地方不太容易找,而且我剛買了輛新的小型車,正好想到市里兜兜風,現在正是中午時分,休息一下也是可以的。”
  我沒有說話。
  “對了,我的小型車是奧斯汀牌小型車,不是三菱牌小型車哦。”
  店員帶有鼻育的說話聲,又讓我覺得是幻听。
  “我只是想表示一下我的好意嘛。”
  招呼了一輛出租車,我坐了進去,他的臉從開著的出租車門縫里鑽進來。
  “告訴你電話號碼吧!你這個老姑娘,想做愛吧?你身上散發著私處的气味呢!”
  我關上車門。出租車司机從后視鏡中看著我,他是個四十歲出頭的男人,使我想起父親。父親曾來醫院看過我一次。
  “那樣年輕的小伙子,可能是誘拐、殺害女孩子的家伙。”
  我真的散發著私處的气味嗎?
  那家游泳衣專賣店坐落在黃金地段的舊商店街和高級住宅區的交界處。我有一百五十九公分高,即使穿著高跟鞋,還是比似乎是老板娘的高大女人矮一頭。店面非常小,只擺放著進口的女性游泳衣,价格都在一万日元上。店里還有一個客人,是位中年女性,好像与老板娘很熟,兩個人在大白天就一邊喝著白葡萄酒,一邊說笑著。我一進到店里,她們倆就從腳底到頭發將我打量一個遍,而我看她們時,卻有一种复古的感覺,但這种感覺与怀念不同。老板娘和客人看起來年齡相同,她們的服裝、化妝、相貌。涂抹的香水。膚色、手指甲的顏色以及繪紋都十分相似,仿佛是從十年前的婦女圖片雜志上拉出來、并排站在那里一樣。我感覺到她們好像是在說“你來做什么?”“可以讓我看一下游泳衣嗎?”我問道。于是客人將酒杯放在桌子上,一邊說“那么,我先回去了,”一邊站起身來。
  “謝謝你的葡萄酒。”
  客人并非十分有誠意地說著,向外走去,在經過我身旁時,一股強烈的喬恩·百特牌香水味如風般涌來,我不禁感到一陣目眩。
  “你要找什么樣的游泳衣?”
  老板娘的聲音嘶啞低沉。她的下巴尖尖的,睫毛好像要跳起來,眉毛畫成又細又黑的弧線,嘴唇被涂成紫色。
  “我想要比較性感的”,但我喜歡“先生”說的“十分性感”那個詞。
  “在什么地方穿?”
  老板娘穿著漂亮的、有荷葉鎮邊的白色絲質襯衫和紅色緊身長裙,輕輕地披著同樣是紅色的毛衣坎肩,穿著鞋頭帶有金飾的尖頭高跟鞋。
  “什么地方?”
  “當然了,不同的場合穿不同的游泳衣,比如夏威夷与運動俱樂部的室內游泳池就不一樣。”
  “是在摩洛哥。”
  “哎?”
  “摩洛哥,北非的摩洛哥。”
  “摩洛哥,那不是沙漠嗎?”
  “是在沙漠的邊上,”我將在旅游獵南中讀過、而且還記得的部分說了出來,“那是一個旅游胜地,在港口或者曾是綠洲的地方有非洲風格的飯店,是歐洲富翁的休假地。”我這么一說,老板娘將臉轉向一旁,點著了一根又細又長的煙。
  “要路過什么地方到那里?沒有直接到達摩洛哥的航班吧?”
  “路過巴黎。”
  “團体旅行?”
  “不是。
  “一個人去?”
  “也不是。”
  “是新婚旅行?”
  盡管這么說,但老板娘卻露出否定的表情。我只是想買一個游泳衣,為什么非要回答這些問題呢?所以我沒有回答。
  “是有錢人吧?”
  “什么?”
  “你的男朋友啊,他很有錢吧?”
  真是個沒有禮貌的女人,但必須買游泳衣。
  “能讓我看一下比基尼嗎?”我盯著她說。
  看過十几件游泳衣后,我決定買下十分醒目的豹紋比基尼和露背的藍色游泳衣。
  “穿上試試看,如果不合身就糟糕了。”
  試衣間三面都是鏡子,我有一种被別人偷看的感覺。
  “我明白。”
  老板娘仔細地將兩件游泳衣疊好,用銀色包裝紙包扎起來,又喋喋不休起來。
  “你喜歡性愛吧?我也是一樣,所以很了解這些。”
  我知道我的臉紅了。
  “剛才那個妝化得很漂亮的女人,就是剛才在這里的那個女人,過去她經常約我去參加宴會,是狂歡會,狂歡會你懂嗎?”
  “我以前是業余的妓女。”
  “就是亂交的狂歡會,怎么樣,吃惊了吧?”
  老板娘露出牙齦笑著。
  “但是,那可不是隨隨便便由一個下流雜志策划的,也不是那些大腹便便的中小企業老家伙,或者是舞廳老板娘之類的人在肮髒的公寓里開的那种狂歡會,因為我過去是一個模特儿,剛才那個女人也是。”
  她用滿是皺紋的手展平銀色紙,系上蝴蝶結。她的手指較長,但指甲卻又寬又短,將指甲留得長長的并涂上指甲油,但看起來仍象正三角形,那是一种不幸的指甲。這個女人可能因為指甲短而一生都不會得到幸福。
  “可能是因為那個女人以前經常和外國人交往,所以連一個晚上都忍耐不住,真有這樣的人,而且這种人多是精瘦精瘦的。是她約我去的。去那里的女人都是像我們一樣的模特儿,還有一些演藝界的新秀,當然也有一些不能說出名字的大腕演員啦、歌星啦,也有很多混血儿。男的大多是青年企業家啦、醫生啦、珠寶商之類的人,都是些很优雅的人。我們通常是在奧克拉或者帝國飯店之類的套房里開狂歡會,大概分成五、六組吧!如果是夏天,大家會先去游泳池游泳,最重要的是聊天,因為大家都是有身份的人,所以都很善談,你明白嗎?”
  我真的有剛才那家体育用品商店的店員所說的那种气味嗎?會有斑漬之類的東西留在我身上嗎?
  “晚餐也是在飯店里吃法式大菜,大家都盛裝打扮哩!真的,那時非常愉快。不過我已經不再參加那樣的活動了,但剛才那個女人還去。那時我是單身一人,可她已經結婚,丈夫從事与時裝有關的工作,不是設計者,偶爾參加服裝表演,但他沒有參加狂歡會,很奇怪吧?他也知道妻子做那种事,而且又不是同性戀,這就是認同吧!也就是默認她和其他男人做那种事。”
  我買的游泳衣被銀色紙包起來,并系著紅色的蝴蝶結。
  父親冒著大風在小院子里整理盆栽。我家在東京的最北邊,從東京城中心地帶坐電車,然后換乘公共汽車,需要花費近兩個小時才能到達。“好久不見了”,我剛一打招呼就起了一陣大風,父親的眼睛里好像刮進了沙子,如同馬上倒下去似的搖搖晃晃地站起來,慌慌張張地四處搜尋著我。
  “稱精神似乎好多了,回來時應先打個電話嘛!”
  父親穿著愛迪達斯的保暖運動套裝。在三十多年的時間里,父親一直在中學當教師,兩年前才辭職。由于他沒有參加教員工會,所以在四十五歲之后成為副校長,并當了十多年的校長。
  “我決定去旅行。”
  “那很好啊。”
  這座約七十坏的住宅是父親在當副校長時買的,分期付款的時間很長。在有沙發的客廳里,父親為我煮咖啡。咖啡豆是父親自己配制的,他從前就喜歡做這件事。
  “我曾經給你說過的。”
  “什么?”
  “我過去想成為咖啡店的老板。”
  “咖啡?很好喝啊!”
  “謝謝你,你不認為做咖啡店的老板很好嗎?”
  父親換了一套衣服,好像是打高爾夫球時穿的長褲和白色短袖運動衫,外加一件開領毛衣。洗了洗因園藝工作弄髒的手和臉,頭發也梳了一下。
  “那有一种知識淵博的感覺啊,你覺得如何?”
  “咖啡店的老板嗎?”
  “有种可以弄清什么的趣味呢!”
  “是嗎?”
  “你不認為會給人一种愿意与你聊天的感覺嗎?”
  現在那种咖啡店不是很多,父親對我的事情知道多少呢?他确實知道我辭去工作和精神异常這兩件事,但他知道找站在新宿的小巷里等客人的事情嗎?他知道我与有婦之夫交往的事情嗎?就是知道了,他也不會說些什么。母親离家出走的時候,他什么也沒有說。我們在電影或電視上經常可以看到這樣的畫面,也就是在槍斃犯人時,要為他戴上遮眼布,并向他還有什么話要講。如果父親是這個犯人,又會說些什么呢?
  “所有的事情都做完了,一切都變得很無聊,真沒辦法,只好煮些好喝的咖啡,讓大家愉快地品嘗,你不覺得這很好嗎?”
  “爸爸,你的專業是地理啊!”
  “那是戰爭結束后取得的資格書,當時只能看懂地圖。”
  “你知道IBIZA嗎?”
  “是西班牙的島嶼吧?”
  “是的,你還知道些什么?”
  “是個小島嘛!那是有錢人休假的地方,象馬枷魯克之類的人。那邊的气候很好,所以歐洲有錢人都到那儿去。你要去那儿嗎?”
  “能伸展一下手腳也是不錯的。”
  “在那邊,可不要被賣掉啊!”
  父親說著笑了起來,但我沒有笑。
  “先生”与我分別辦理登机手續。万里無云的晴天,陽光從寬大的窗戶里瀉進來,飛机銀光閃閃。我把“先生”給我的三十万元和自己剩余的二十万存款換成美元現金,在休息室里喝著咖啡看報。我拼命尋找在東京灣發現一具裝在照相器材用玻璃鋼制箱子里的腐爛女尸的報道,但今天沒有這樣的消息。在住院以前,我曾在首都衛星城的飯店里見到秘密俱樂部的女人和兩個男人,個高的那個男人舞跳得很好。在我的心中,許多事情都沒有結果,所有的事情都是曖昧的,模糊不清的,就連奇維果園對面的那座天文台,也沒有象刻在身上一樣留在記憶中。
  “我們要在巴黎住兩個晚上,你去過巴黎嗎?”
  在飛机里,“先生”走到我的座位旁說道。我搖搖頭,我只知道香港、美國西海岸和關島。
  “那是一個憂郁的城市。”
  “先生”撫摸著我的大腿說道。
  我是第一次坐頭等艙,去香港。美國西海岸、關島旅行是隨旅行團一塊去的,所以坐的都是經濟能。想起來,直到最近我還不知道飛机的座位是有區別的。
  “喝些什么?”
  “可樂。”
  “不喝酒嗎?”
  “喝醉了會有些恐懼。”
  “不會吧!那么,就喝瑪麗牌白蘭地好了。多加些辣椒油或者黑胡椒,在飛机上如果有些頭暈,刺激一下喉嚨會覺得很舒服。”
  說完后,“先生”回到自己的座位。“請給我一杯瑪麗牌白蘭地”,我說道。皮膚較為粗糙的空中小姐笑著點點頭,從這一瞬間起,我才真正進入旅行中。頭等艙的飯菜和經濟艙的不一樣,而且也不是把所有的食物都放在一個盤子里。有菜單,自己可以任意選擇小推車上的食品。我點了魚子醬、比目魚壽司和蒸鮑魚作為小菜。大概所有的人都能在很短的時間里适應任何事情吧?
  在戴高樂机場的出租汽車站,我第一次站在“先生”身旁。通往巴黎的高速公路擁擠不堪,我們花了兩個小時才到達飯店。在出租汽車上,“先生”只對司机說了目的地,就再沒有和我說一句話。如果前面有一架攝像机把我們倆個拍攝下來,會是一种什么樣的情景呢?也許是在飛机上睡得太少,我的眼底痛了起來。可能是窗外的景色別有風味,雖然有些疲勞,但沒有出現幻覺和幻听。巴黎此時是陰天。
  我既不知道那家飯店座落在巴黎的什么地方,也不知道是几星級的,只覺得大廳昏暗,地毯也有些潮濕,但覺得搬運行李的服務生的制服很漂亮。服務生趁“先生”不注意時對我頻送秋波,由于他長得不算漂亮,所以我一點也高興不起來。“先生”不說法語,而是使用英語。我也懂得一點英語。
  “我要去洗個淋浴,你先稍微整理一下行李。”
  “先生”這樣說道。大概我有些神經過敏,覺得“先生”的語調中有一种奇妙的味道,類似“羞恥”的東西。
  “羞恥?”
  當毛發這一幻覺和狗吠聲這一幻听開始出現時,我對所有的人和物都會感覺到那种症兆。羞恥的表情……,覺得不僅是人,甚至連物,例如牆壁、天花板、地板等東西也對我撒謊。那是一种奇妙的感覺。也就是說,如果牆壁也感到羞恥,那么世界就會變得滑稽起來。
  為什么牆壁會感到羞恥?
  因為牆壁看著我,我也看著牆壁。就像是一對鏡子,看著牆壁的我,看著我的牆壁,看著看牆壁的我的牆壁,看著看我的牆壁的我,看著看牆壁的我的牆壁的我,看著看我的牆壁的我的牆壁,無限地相互反射。但是,這些無限的反射之間沒有任何關系。只要我是我,也就是只要我是想确認自己的那种類型的人,原因就在于我自己。我只能責備我自己。
  牆壁、或者“先生”表示出羞恥的表情,完全是因為它(他)怜憫我的緣故。例如,我在自己不注意的時候,會將舌頭伸到下巴頂端,或是排泄,或是像狗一樣趴在地上,然后在屁眼上插根孔雀羽毛。趁我不注意的時候將我排除在游戲之外,那是不能大聲笑的嚴肅,所以只能怜憫。實際上他是感到滑稽而想笑,但因為怜憫,所以就浮現出“羞恥”的表情。……以前“先生”是沒有這种表情的。這是怎么回事呢?是那种讓人難以忍受且討厭的幻覺或幻听重新出現的緣故嗎?還是一旦想到這些就令人恐怖呢?是什么原因使“先生”發生變化的呢?…如果他真的發生了變化,那么我應當如何做才好呢?我對巴黎一無所知,也不懂法語,而且旅行也剛剛開始。無論如何,必須說點什么,或許這一切都是我的錯覺,大概是因為我太疲勞了。
  “喂,我們不是馬上去摩洛哥嗎?”
  “計划在巴黎逗留兩天,如事情沒有處理完,可能還會稍微延長些時間。對了,如果馬上去摩洛哥的話,就不用打開行李了。”
  我點點頭。是的,只要進行這樣的會話,我的情緒就會平穩下來,而且我們倆人的關系也能得到恢复。我只是對第一次到達的城市感到緊張而變得神經質。到醫院看望我的父親曾對我說過,“……你必須學會哄騙自己,但這既不是欺騙自己,也不應感到羞恥。真知子,你的神經過于敏銳,腦子里有太多的危險信號,所以腦子有時處在緊張狀態。因此,為了讓自己的腦子得到休息,你應當輸送一些假的安全信號到腦子里,那就是哄騙自己……。”我十分想見到父親。窗外是覆蓋積雪的巴黎石頭街道。遠處可以看到以前在明信片上見過的教堂,但是那個教堂應當是建在蒙馬利特山崗上的。我不知道這家飯店座落在巴黎的什么位置,也不知道我們住的這個房間在几樓。我對自己說,雖然父親居住的家令人怀念,但住上兩天我就會感到厭倦。盡管現在住的這個房間是陌生的,也只能慢慢熟悉它。
  “你不習慣旅行,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即使僅停留一到兩天,也應當把行李打開才是,將衣物從行李箱里取出來,然后整整齊齊地放到壁櫥或抽屜里比較好,洗刷用具和內衣褲也是必要的。但是,只取出這些東西,行李箱里就會變得亂七八糟,是不是啊?對了,說到內衣褲,我想起來了,我想在巴黎為你買內衣褲。在巴黎,甚至整個歐洲,有很多既華麗又性感的絲質內衣褲。飯店附近就有一家雖小但很不錯的商店,休息一下我們就去買吧!反正也該吃午飯了!”
  我站起身來,好像赶走飄浮在房間里的“羞恥”感覺般地緊緊地抱住“先生”。我已經很久沒有主動地投入男人的怀中了,至少十年之內沒有這樣的記憶。
  “哈哈,完全像個小孩子嘛!”
  “先生”用手托住我的下巴,讓我抬起臉,吻我的額頭。臉頰和嘴唇。
  “能不能告訴我你的名字?”
  “我的名字叫真知子,就是知道真實的意思。姓黑澤,黑色的沼澤。”
  “名字雖然不是很重要,但是……。”
  “先生”說著,透過襯衫和毛衣輕輕地抓住了我的乳房。
  “以前有一部電影,叫做《西貝爾的星期天》,你知道嗎?”
  我搖搖頭。
  “是講述一個孤獨中年男人的故事。是哈迪·克瑞格演的,知道哈迪·克瑞格嗎?”
  我又搖了搖頭。
  “他曾在哈瓦特·霍克斯導演的《哈泰利》和《逃亡四万里》等電影中扮演角色,是我喜歡的演員之一,但他祖先是德國人。哈迪·克瑞格是從軍隊中逃走的吧,不,是從精神病院逃出來的,反正是那么一种感覺。他想躲避別人的視線,因而在一個小村庄里過著非常寂寞的生活。然后,有一天,他遇到一個大約十三歲的美麗少女。”
  為什么大家都談論電影呢?那個穿黑西裝的男人也談的是電影,就是那個在西新宿高層飯店的窗戶邊上帶著我跳貼面舞的男人。那時我的心情非常悠閒自在。
  “他經常与那個美麗少女約會。村庄附近有一個美麗的湖泊,他們將石子投入水中,然后看著波紋向外擴展。他們的舉止雖然有些像某种儀式,但我卻非常清楚,兩個人凝視著擴展的波紋是一件多么美好的畫面啊。我非常明白這一點,你明白嗎?”
  我試著想想那個畫面。季節大概是秋天吧,而且是初秋時分。只要穿著毛衣就不會太冷,沐浴在陽光下的皮膚也不會感到不适,那時也沒有風,各种樹葉開始染上不同的顏色,有湖泊的森林不會太深邃,至少不是針葉樹林。已經有好長時間沒有下雨,齊腰高的野草已經干枯。投入湖中的石子并不是隨處可見,必須仔細地在草根附近尋找。
  “少女沒有告訴他自己的名字,哈迪·克瑞格也沒有追問,少女說,到了男人的生日或圣誕節,會送他一件非常好的東西當禮物。那禮物就是在系著緞帶的白金子里放著一張紙片,上面寫著少女的名字。”
  “那是她的真名嗎?,或許是不是真名都無關緊要吧!”
  “我非常喜歡那部電影,雖然不知道是不是受那部電影的影響,我很討厭初次見面就相互告訴自己的名字,因為兩個人相互愛戀時,名字确實是無關緊要的。”
  “但現在我們是一起旅行啊!”我說道,“如果服務生呼叫‘先生’的名字,我卻沒有察覺,那是要耽誤事的。”
  “我姓神原,名字叫吉雄。我討厭吉雄這個名字,你不覺得有些智慧不足的意思嗎?所以打死你也不要叫我吉雄。”
  “叫‘先生’,那么叫什么先生呢?”
  “你和我一起上床,直到分別時你什么也沒有問,這与頭銜或名字沒有什么關系,在這一點上我們有某些相似的地方,不是嗎?”
  我离開“先生”,走到窗戶旁,拔掉窗戶上的插銷,使勁一按長滿銹斑的把手,窗戶就朝兩邊敞開了。石頭街道上的喧鬧聲伴隨著冷气一道侵襲到皮膚上。“可能是因為第一次來到這個城市,有些緊張和疲勞,對不起。”我說這話時,既沒有离開窗戶,也沒有面對“先生”。
  “你沒有必要道歉。因為我在美國研究過新材料,所以才被聘為日本名牌私立大學的教授,雖然我那時只有二十多歲。現在企業的力量太可怕了,但企業將我看做‘先生’。在大學的六年,我受到了很大的傷害,不只是別人的嫉妒和惡意,怎么說才好呢?被卷進了与你感覺相反的世界中,大家談的都是一些庸俗的話題,例如出生的地方啦,父母親的身份地位啦,加入哪個高爾夫俱樂部啦,有几個朋友是貴族啦,還有在歌劇演出的第一天一定要穿著晚禮服出席啦,在這樣的季節里一天要收到十几張時裝表演招待券啦,等等。”
  “先生”走近窗邊,從后面抱住我的肩膀,然后分開我的頭發,吻我的脖頸。一先生”的嘴唇比巴黎的空气還要冷。
  “在那种場合,我被稱作‘先生’,但我覺得那不是出于尊敬才那樣稱呼我,而是嘲笑我。現在我辭去大學的工作,与朋友一起經營公司,是出售新材料使用權的公司,由于我擁有鈦壓縮工程的專利,因而收入要比在大學時高几十倍。我喜歡這個工作,但過去受到的傷害很難得到恢复,我希望像你這樣的人稱我‘先生’。”
  像我這樣的人?是什么樣的人呢?我想問個明白,但最終也沒有說出來。“先生”走進浴室,很快傳來淋浴的聲音。
  我也不太清楚自己是什么時候從窗戶旁邊回到沙發上去的,只知道我在窗戶邊上看了一會儿風景。窗戶下面是一條狹窄的街道,僅容得下一輛車通過。人們急匆匆地走著,車子卻慢騰騰地行駛。附近有一家花店,里面的鮮花使周圍彌漫著嬌嫩的气息。騎自行車的少年与提著許多紙包的老太婆大聲爭吵著,我不知道他們為什么爭吵,也不知道他們說了些什么,好像是花店老板的人走了出來,將兩個人從花店前赶走了。老太婆對著遠去的騎自行車少年大聲喊叫著什么,那是一种類似鳥叫的聲音。我雖然听不懂,但脖頸附近仍起了一片雞皮疙瘩。然后,我深深地陷在沙發里,听著“先生”的淋浴聲,眼皮也無法抗拒地越來越沉重。我心里明白,如果不關上窗戶就容易感冒,但身体卻一動也不動。老太婆的叫嚷聲不斷在我的耳朵深處重复,然后又覺得花店胖老板對著我的眼睛微笑,卻不清楚那是真的還是假的。我剛一閉上眼睛就睡著了。從窗外刮進來的冷風會引起感冒,所以必須關上窗戶。心中這樣想著,眼睛也睜開了好几次,但每次睜開眼睛時,花邊窗帘在我視線的右邊幽靈般地跳著舞。怎樣稱呼似曾相識的現象呢?我和“先生”并坐在林中湖畔,但是,那個地方既未去過也未見過,卻非常熟悉。
  “這儿是德國法蘭克福附近的克羅尼格森林。”
  “先生”沒有張嘴,我是腹語師,“先生”就像是一個木偶。
  “這是你做的夢。”
  我們輪流往湖里投擲石子,但石子就像落在沙地上的雨點一樣,被吸了過去,并沒有出現我們所期盼的波紋。湖面粥狀般地波動著。在那粥狀般的湖面上,是不會出現波紋的,在夢中我這樣想。
  “地圖!”老太婆叫道。
  我嚇了一跳,一度清醒過來,但覺得搖晃的絲質窗帘和淋浴的聲音似乎對我說“再睡一會儿”,于是我又閉上眼睛。眼皮的對面有個朦朧發光的東西,我想那大概是窗戶吧!它的旁邊有個白色的東西隨風飄揚。我睡著了,但能感覺到自己的眼皮非常薄。
  “買張地圖吧!”老太婆用法語喊道,就在窗戶的對面。我雖然不明白其中的含義,但我覺得非買張地圖不可,否則就會被殺掉。
  “這是夢。”
  “先生”這么說的時候,面孔變成了奇維果園附近的精神病醫生。他繼續說道,“你的意識是清醒的。”
  “過去你應夢到過奇維果園的事情。”
  “過去,過去是什么時候啊?”
  “你只是忘了這些事情,你總是用各种形式預知未來的事情,因害怕那些事情而逃避幻覺和幻听中,但你絕對逃不掉,那些事情一直跟著你來到這里,你就會知道我是個非常殘忍的人,就像你知道那個穿黑西裝的男人是個很殘忍的人一樣。正像你知道的那樣,那個被裝過玻璃鋼照明器材箱里的女人已經被肢解,拋到下水道里去了。”
  我害怕起來,想抬起眼皮,但有一股強大力量控制著我的脖頸和肩膀,不允許我醒來。這股力量不是來自其他地方,而是從我的身体內部噴發出來的,令人感到親切。我极力忍耐著討厭的幻覺和幻听,拒絕可能會喚起這些東西的意志,心中某個器官卻認同奇維果園對面那座天文台是美麗的,并毫無理由地感應到IBIZA這個固有的單詞,它超越恐怖而露出原形。它命令我“不要醒過來!”我只有服從它,因為我一直按照這個器官的欲望而生活的。在石街拐角的內衣店里給我買紅色和黑色絲質內衣的“先生”,有一個在出版社工作的朋友,他一邊在這個朋友的公寓里喝著皇家白蘭地,一邊說要去吃午餐。在那套公寓里,由兩個外國人輪流侵犯我,整個過程被照相机和攝像机拍攝下來,我的臉和其他部位被毆打了四十二次……。這件事不是作為影象或語言,而是以可能發生的預兆在我的身体中膨脹起來。這种現象還是第一次出現。它同我在自己的房間里注視鉻鋼鍋儀式時的感覺相同,我醒了過來。我雖然不知道將來會有什么事情在等待著我,但現在的感覺卻非常安宁…。
  淋浴聲停止了,腰上纏著浴巾的“先生”和白色水蒸汽一道出現了。
  “我必須去一下出版社的朋友那里,你要不要一起去?”
  “是的,如果我想逃离這個人,就應先買張地圖,”我想道。
  “喻從來就沒有說過要去朋友的公寓,”我也不知道是對著纏著浴巾從白色水蒸汽里走出來的“先生”呢、還是對著隱藏在隨風搖曳的窗帘里的幽靈大聲嚷道。那不是自己的聲音,而是一种金屬碰撞的聲音,好像不是從我的嘴里發出的,而是從頭頂上的一個空洞中發出的。
  “干什么?你為什么生气?我有你不認識的朋友,而且也沒有必要將所有的計划都告訴你。”
  我想,“這個男人的一切都不能原諒,所有的事我都知道了,”從我頭頂上的空洞中發出了類似金屬碰撞或涂上重油的聲音。這個男人不知道鉻鋼鍋的儀式。小巷里的一個客人勸我一定要用鉻鋼鍋,以前我都是用耐酸鋁鍋,但那個沒有眉毛的禿頭男人在以背后位做愛時問我,“你用什么樣的鍋?”然后接著說,“如果不用鉻鋼鍋,金屬的毒性就會留在身体中。”在鉻鋼鍋中加入三分之一的水,用大火,最初的熱會使鏡面似的鍋內側出現霧气,但鍋整体受熱后,霧气消失,水開始微微搖動。沸騰前的搖動不是舞蹈,而是一种暈眩。水面在搖動的同時發出聲音,靠近鍋面的水迸發出來。很快鍋底產生震動并出現水泡,水泡上升到水面,然后破裂。我看到這一景象時想,沸騰有一种被人們看作是常態的力量,地球上的水也必須經常沸騰。這种想法是安逸的,一直持續到鉻鋼鍋中的水完全消失為止。我拿起放在水果盤邊的刀子朝腰纏浴巾的男人脖頸刺去,那不是餐廳里圓頭的刀子,而是削水果用的尖刀,一想到它會割開肌肉或刺入体內時,刀尖就顫抖起來。“你還隱瞞了什么?我已准備好接受任何殘酷的事情,如果你不告訴我,只會讓我感到難受。”我的聲音听起來像金融碰撞一樣。
  “怎么回事?你在說什么?我不明白你說的是什么?”
  男人表現出一副不習慣暴力的樣子。“我全都知道了,而且知道你是一個罪犯”,我大聲叫喊著,連天花板上又舊又小的枝形吊燈都搖晃起來。男人象足球運動員做假動作那樣轉到我的右邊,抓住我的手。我咬住他的手,跌坐在地毯上,并亂蹬亂踹,拼命掙扎,結果使纏在他腰部的浴巾掉了下來。印有飯店名稱的白色大浴巾掉落在像是中東制造的紅色地毯上時,我听到了令人怀念的聲音。那是自衛隊的螺旋槳飛机飛越奇維果園上空時的聲音,醫生們說那是偵察机。男人打我的太陽穴,刀子掉到地板上。我睜開眼睛時,看到眼前垂著“先生”那萎縮的東西,不由得笑了起來。
  “對不起,打了你。”
  “先生”讓我坐在沙發上,將冷毛巾敷在我的太陽穴上。
  “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搖搖頭。我自己也不清楚是怎么回事。到底怎么啦?有什么東西正從我的身体中涌現出來。如同經常看到的奇怪電影一樣,妖魔在短短的一瞬間就出現了。
  “你……你是說經常出現這种情況,變得無法控制自己嗎?”
  “不是那樣的,”我歪著頭說,并將毛巾翻過來。“可能是因為疲勞,又是第一次到巴黎,心情緊張引起的吧!其實我是在撒謊,我已經習慣了巴黎的空气,也和賣地圖的老太婆成了好朋友。
  “或許是我不好,做什么事都性急得很。你看起來好像很大膽,實際上卻非常膽怯。即使不是那樣,國外也總讓人感到緊張。”
  就像卵生類動物幼虫破殼而出一樣,知道自己是在被注視下顯現形体時,我獲得了勇气。雖然有些害怕,但比較安心,因為我看到自己的意志變成了具体化的東西。我一直在想,給這种東西起個什么樣的名字呢?与“先生”談什么都行,“先生”不是具体的人或物,不過是像透明窗帘那樣的東西。
  “怎么樣?稍微睡一覺?還是去吃飯?長途飛机旅行不會感到太餓,其實正好相反。”
  “去吃飯吧”,我回答道。与其關在房間里,還不如去接触一下巴黎的空气,而且我特別想買一張地圖。
  我用英語說“地圖,地圖”,飯店服務生就笑嘻嘻地遞給我一張地圖。地圖折成四折,里面還有地鐵路線圖。通過旋轉門來到飯店后面,就看到了小巷里的花店。我和“先生”走向与小巷相反的大街上,鑽進了一家咖啡店。行人都豎起大衣或夾克的領子,風很冷,但也有人為晒太陽而坐在人行道上的桌子旁。我們進入咖啡店后,坐在靠窗戶的桌子旁。因為這里可以看到大街上的景色。我們要了一种又象比薩餅又象炸面包的食物,“先生”告訴我,那是一种叫做“克洛克·莫休”的糕點。
  “你剛到巴黎,可以什么都不知道,怎么樣?對巴黎印象如何?”
  “很冷”,我回答說,“在日本時可以想像巴黎的許多地方,但不知道气溫如何。”
  “我本來以為和一無所知的同伴旅行會很單調,但确實有些緊張。”
  傳者過來問咖啡里是否加牛奶,得到肯定的回答后,他馬上送來了牛奶咖啡。那是一位笑容滿面的金發年輕傳者,我用手勢、英語單詞、表情加在一起問他的名字,他回答說叫喬埃爾。我也為自己身体中出現的意志起個名字,我在心里說,“就叫喬埃爾好了,今后你要幫助我啊……。”
  “我想更多地了解你,我也想多談一點自己的事情。以后你不用稱我‘先生’了,就叫我神原好了,我只是討厭吉雄這個名字。”
  并不是一想見喬埃爾就可以看得到他,我覺得訓練還是必要的,因為隨著搖曳的窗帘而出現的喬埃爾實在很微妙。我保持著极淺的睡眠,就像我与“先生”談話時一樣,最大的問題是如何有意識地創造這樣一种狀態,也就是使現實与理想相配合的自我意識處于假死的狀態。我巡視了一下店里和大街上。除了我們之外,店里還有兩組客人。一組是穿著高筒膠底運動鞋,好像是學生的一對情侶,另一組是穿著貂皮大衣的兩名中年女人。情侶們點了啤酒、法國面包、三明治,中年女人則點了白葡萄酒和水果餡餅。
  “剛才你說巴黎很冷,确實很冷,這是非常重要的。也就是說,如果我們沒有真的來到巴黎,就不知道這儿到底有多冷。周圍的人都會注意到我們的存在,當然,他們既不知道我們是誰,也不知道我們是日本人還是中國人,可以說,我們現在不用為我們的行為負任何責任。我的話你明白嗎?”
  “先生”的臉上滿是“羞恥”,有什么使這個男人感到羞恥呢?我是因為确認喬埃爾的存在才安定下來,他的羞恥一定不是由于外在原因產生的,而是他自身內部產生的。他一定隱瞞著什么,但那不是我的失態或錯誤,而是他自身應感到羞恥的秘密。
  “你有預卜未來的能力吧!”
  “不是我有,而是喬埃爾有。”
  “你別產生誤解,我不是罪犯。怎么說才好呢?我只是有些虛榮或撒謊什么的,我确實上過美國的大學,但既不是哈佛、康耐爾,也不是麻省理工學院等名牌大學,而是沒有多少人知道的鄉下市立大學z那個鎮上連一家酒吧或迪斯科舞廳也沒有,居民都長得肥肥胖胖的,是每個人早餐都要吃四個薄餅的城鎮。”
  我想起在新宿高層飯店里見到的穿黑西裝男人,想起和那個男人跳舞時的情景,并想象將那女人肢解后拋到下水道的情景,那就像注視鉻鋼鍋里水沸騰的情景一樣,是一种儀式。首先在女人口中塞進四個高爾夫球,然后用膠帶固定三層。在地板上舖上建筑用防水罩布,先剁她的手腕。先砍掉頭可以省下按住身体的麻煩,比較輕松,但要拍攝成錄像帶或照片就沒意思了,所以先剁手腕,然后是胳膊肘、肩膀,慢慢地剎。剁斷手腕時,馬上在切口上涂抹美軍使用的強力止血劑。切口噴出的血混合著白色泡沫,就像粉紅色的香按酒注入酒杯時一樣美麗。女人被迫看著自己失去手腕的地方,用沒有手腕的胳膊摩擦著臉,當已經离開她身体的手腕塞進她的那個部位時,給了她极大的沖擊。盡管往她的鼻孔里注射了氯化扶,但她仍然沒有失去意識。腳与手腕不同,不剁成小塊,很干脆地將小型電鋸對准大腿根部,于是女人眼看著自己變成了一個小人。穿黑西裝的男人很憂郁地看著這一情景。“也許你不太明白,”男人摟著我的肩對我說,“因為這錄像帶挽救了整個世界,雖然感到不太舒服,但為了挽救大多數人,也是沒有辦法的……。”我在腦子里將這一情景的細節組合起來,如同注視鉻鋼鍋中的水沸騰一樣。當我細致地描繪著女人額頭如同奇維果園樹葉上朝露般密集的汗水、在防水罩上類似豪安·米羅的抽象畫般飛散的血跡。碰到大腿后有些變形的電鋸聲。被剁斷后仍然蠕動的手指驟然變成紫黑色時,我心中出現了一幅美麗的風景畫,畫中作為旅行者登場的是喬埃爾。但那個人物只是一個輪廓,是背后有強光照射的喬埃爾。喬埃爾說話了。“這個男人所說的話全是假的,即使真實的東西,但只要從這個男人口中說出來,就變成了假的,因為這個男人是為說謊而存在的。”
  “我不是因為成績优秀才到美國那所鄉下大學留學的,而是父親管不住我才讓我到美國去的。我的父親在戰前就是個貿易商,我是次子,個子矮小。我哥哥是一個爭強好胜的死硬派,所以我經常挨揍,高中我也只上了一半。我和朋友們經常開車到迪斯科舞廳去,將在那儿認識的女孩子帶到橫濱的汽車旅館里。其中一個女孩的父親是電視台的高級官員,結果我們被起訴,終于在日本呆不下去了。你真是太厲害了,怎么說呢?我也說不好,只是覺得你有些不可思議。我還是第一次對剛剛認識的人喋喋不休地說自己的事情,大概我也累了吧?要不要喝點波爾例卡爾的苦艾葡萄酒?這是一种加酒的飲料,巴黎人都愛喝。加葡萄汁也可以,你來一點吧!”
  我搖搖頭。“我再來一杯牛奶咖啡”,我說。喬埃爾告訴我,“在這個男人面前,無論如何都要保持清醒狀態”。一群脖子上挂著照相机的旅游者從大街上走過,“那是美國人嗎?”我嘟囔著,喬埃爾回答說“是的,美國人沒有在歐洲城市中穿的衣服,他們總是穿現成的T恤衫、牛仔褲和夾克外套,腳穿高筒膠底運動靴。這种打扮只有在美國,也只有在美國西海岸才可以看到。那伙人并不知道這些,所以我馬上知道他們是美國人,我想你現在已經知道了,其實美國人才是世界第一的鄉巴佬,比波茨瓦那、加拿大、愛斯基摩人、拉普人還要鄉巴佬。說到雞尾酒,他們只知道奎宁杜松子酒,說到法式菜,他們只知道蝸牛。這個男人說他上過美國鄉下大學,那你可以問問他,是哪個州哪個城市的哪所大學,我想他一定答不出來吧!這個男人認為你只是個好色無知的女人,說不定打算把你賣給阿拉伯人呢!皮卡爾街尾有個阿拉伯黑手党,專門買賣東方女子,日本人最受歡迎,价錢也不錯。他們的貨源不是當地的女子,而是那些來到巴黎,對什么也不适應,又無法回到日本,完全沒有自尊的低級女人。但是,你可以利用自己的才能得到拯救。”
  “你看,音文葡萄酒一兌水就變混濁了,听說布雷諾和蘭博等詩人都喜歡喝這酒。”
  “是哪儿的大學呢?”
  “什么?”
  “你說的美國鄉下是哪儿?是哪個州?”
  “真是輸給你了,沒想到你竟是如此追根求底的人,求求你,別再欺服我了。”
  “先生”靦腆一笑,喝著白色混濁的酒,喬埃爾也在我的身体中笑著。我朝大街上望去。穿著彩虹般花帽大衣的小孩和一個男人手牽手地走著,那個好像是父親的男人穿著帶圍巾的厚皮夾克。在注視小孩時,喬埃爾的輪廓好像就要消失了。我想起了被割斷的女人大腿和鋁鋼鍋中的水泡,因而集中精力想挽留喬埃爾的輪廓,無論如何也要喬埃爾跟著我。我累了。為留住喬埃爾似乎必須集中精力,必須保持頭腦清醒。“你問問他是西海岸,還是東海岸,是中西部,還是南部、北部,這個男人什么也回答不出來。”
  “你真是個不可思議的人,雖然你沒有什么都問,但我卻想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訴你。我在美國非常不注意身体,結果把身体弄坏了。幸好不是肝炎,但胃卻出了毛病,可能是壓力太大吧!我想你已經注意到了,我的英語也說得不是很好,因為我要回到日本接受手術。切掉半個胃后,人變得神經兮兮的。大家可能都不太清楚,其實精神對內髒的影響非常大,因為心理就是生理啊!”
  “是西海岸嗎?”
  “什么?”
  “‘先生’的大學啊。”
  “啊,你說西海岸就西海岸吧,真是輸給你了。你一定沒有在听我說的話吧!我覺得和你很合得來,和你做愛棒极了。”
  我沒有說什么,只是目不轉睛地看著他,“先生”把視線移開了。
  “你真是個可怕的人,我越來越不了解你了。”
  我可以主動地跟喬埃爾說話嗎?我集中精力面向他的輪廓,就像集中在陰蒂的感覺上以便引起高潮一樣。但是我似乎無法和他分享日常會話的樂趣,只在危机時喬埃爾才會出現。
  “你在想些什么啊?我切掉胃后,食欲也只有以前的一半,而且我覺得全部細胞也變得与以前不一樣了。人哪,似乎是因此而再生的。細胞每天都要更新,所以在一天之中,也沒有完全相同的自己。我們一直是不斷再生的,見到你后,我更覺得那是真實的,也就是你是個奇怪的人,和我初次見到你時完全不一樣,仿佛從外面也可以看出你身体中的細胞一直在發生變化。”
  “不許說謊!”喬埃爾刺激著我的神經。“你的腹部沒有動過手術的痕跡啊,”我說。這是從頭項空洞中發出的聲音。
  “是的,因為是用激光做的手術,是試驗性手術,所以沒有留下痕跡。”
  “激發手術也要留下痕跡的。”
  “你想干什么?這儿是巴黎,惹火了我你怎么辦?你想一個人被丟在這儿哭泣嗎?”
  “讓他更生气,揭露他的謊言,”喬埃爾刺激著我的神經。“你不會成為迷路的孩子,讓他更發怒,這個男人就會离座而去。然后你就回到飯店去,在飯店服務台將美元換成法郎,再去收拾行李,搬到另外一家飯店去,給守門服務生二十法郎,讓他替你預定圣貝雷斯三星級飯店。那家飯店是日本時裝界人士—一雖然他們不是有錢人—一喜歡住的小飯店。在那儿,你可以遇見各种各樣的人,這個男人也會追去的,但你最好不要理他……。我不想讓你生气,但我討厭謊言。”
  “難道你不知道有誠意的謊言有時是体貼人嗎?”
  “我認為撒謊是人間的垃圾。”
  “先生”滿臉通紅地离開座位,從口袋里掏出一百法郎放在桌子上,走出了咖啡店。
  我沒有馬上回飯店,一邊慢慢地喝著已經變涼的牛奶咖啡,一邊看著大街上的景色。喬埃爾已經脫离了我的身体,但隔著玻璃的巴黎卻离我非常近,而且也變得更親切了。
  我在回飯店的路上一直想著喬埃爾的事情,喬埃爾現在已經不在我的身体里。我雖然沒有吸毒的經驗,但毒品大概与喬埃爾非常相似吧。當喬埃爾出現時,我立刻覺得自己發生了很大變化。不是遇見了另外一個我,而是一种瞬間再生的感覺。喬埃爾在場時,我必須要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保持集中精力和頭腦清醒,所以神經十分疲倦。而且喬埃爾消失后,我又處在擔心他會不會再現的不安中。如果把喬埃爾當作我意志的化身,那么,意志這种東西是可以獨立于身体之外的吧!“先生”在飯店大廳里等我。我先到服務台將所有的現金換成法郎,一共是一万三千四百二十法郎。我必須回房間收拾行李,但“先生”拿著鑰匙。“先生”緊跟著我走進電梯,滿臉怒气,但一點也不可怕。下電梯后我們來到房間前,“剛才真對不起,我想到房間里休息一下”,我用撒嬌的聲音說,并透過褲子触摸他那個地方,“先生”的表情馬上變成猥褻的微笑,為我打開房門。一進房間他就抱住我的肩想吻我,我立刻白了他一眼說,“我不是跟你撒嬌!”
  “你到底想干什么?”
  “先生”滔滔不絕地說了很多話,但我一句也沒有說,只是將一個小時前剛取出來的衣物和化妝品又塞進箱子里。
  “你什么也不懂,巴黎這個城市非常漂亮,但也有可怕的地方。你是我帶出來的,如果你發生什么意外,那我怎么辦?你也為我想想。我的信譽和社會地位就全完了。現在你到哪里去?巴黎的飯店無論是上星級的,還是不上星級的,都需要預訂。”
  “先生”所說的話可能不會錯,但全是謊言。我走出房間時說,“不要跟著我”,“先生”仿佛用盡全力說了一句“混蛋”,就跌落在沙發上。只有這句話不是謊言。
  我按照喬埃爾教給我的方法,用了一千法郎就讓飯店守門服務生為我做好一切。他幫我打電話到圣貝雷斯飯店,預定了三天的單人房間,然后幫我將行李搬到出租車上,告訴司机目的地。我用英語結結巴巴地說,“不要將我住的飯店告訴我的男朋友,”他也用英語回答說“我知道”,同時對我眨了一下眼睛。
  變成獨自一人后,整個巴黎從出租車外漸漸向我逼近。出租車司机是個東方人,我問他“是中國人?”他回答說“越南人。”我所知道的越南是在戰爭攝影集上所看到的越共和農夫。那攝影集是在自由職業者的公寓里看到的,那個男人只要有空閒時間就把我叫去擁抱我。“這儿是協和廣場,”出租車司机告訴我。他沒有指給我看,大概是出租車行駛過的這一帶吧。所有的建筑物都是用石頭建造的,整個風景好像是用廣角鏡頭拍攝的照片一樣,寬闊得難以全部收入我的視線,我只看到位于右側的埃菲爾鐵塔的頂端。司机用手指著一長排建筑物說,“那是盧浮宮。”我想起了中學的美術課。想到的不是著名美術館中的繪畫或雕刻,而是遠近畫法的教學。看到我們那位矮小的美術老師,一定認為他是趁著戰爭結束時的混亂取得教師資格的。這位愚蠢的美術老師只讓畫愛鳥周海報上的小鳥、鳥巢、雛鳥和鳥蛋,自以為是地說歐洲發明的遠近畫法在近代才傳入日本等等。如果有這么寬闊的視野,有這么長長的建筑物,即使沒有發明什么,遠近畫法本來就存在。
  “存在。”
  我又低聲說了一遍。
  “存在。”
  再說一遍。
  “存在。”
  這不是幻覺,是我親眼看到的,看到在我出生以前就一直存在的石頭建筑物就說明了這一點。當然,這也是我存在的證明。在精神病院時,奇維果園對面那座具有奇异外形的天文台,被鐵絲网圍繞的白色建筑物,刺激了我的想像力。讓我產生夢想。這儿的建筑物在韻味上有細微的差別,很像用電鋸將性虐待俱樂部的女人割成碎塊。再將其過程用攝影机拍攝下來的那個男人。越南司机結結巴巴地說個不停,“我、三年前、來到、巴黎,”,他一邊用手指著,一邊說,“塞那、橋、皇家、圣杰爾曼大街,”“越南、殺人、被殺。恐怖、歐洲、很安全。”這個越南司机什么也不懂,存在正是相互殘殺的歷史,是相互殘殺才使歐洲得以存在的。下一次我問問喬埃爾,他准會說“沒錯”吧!
  從圣杰爾曼大街向右轉就是圣貝雷斯街,圣貝雷斯飯店就在這條街入口處不遠的地方。在這儿住三天沒有什么問題,但服務生准備房間差不多需要三十分鐘的時間,他們請我先在餐廳酒吧里等候。這儿比剛才那家与“先生”一塊住的飯店要小得多,但有帶噴水池的庭院。由于圣貝雷斯街停留的汽車和行人比較混亂,而且飯店的人口、大門和前廳都很狹窄,使人感覺不到有庭院的气氛。服務台的旁邊就是餐廳酒吧的入口處,站在那儿就可以看到庭院,所以餐廳的桌子隔著玻璃圍了庭院一圈。里面有噴水池、圣母像和盆栽觀賞植物。噴水池和圣母像都是用白色石塊建造的,披著一層薄薄的綠苔。餐廳和酒吧都還沒有營業,有些昏暗。靠在沙發上觀看庭院時,好像電影中丫環打扮的女服務生端來了濃咖啡和點心。砂糖像是岩石磨細的,點心的形狀也不規則,但十分柔軟,人口即化。當我喝完濃咖啡并謝絕第二杯時,也就是坐在沙發上十分鐘后,一個日本男子出現了。他坐在我斜對面的沙發上,個子不是很高,但不知為什么,卻給人一种儀表堂堂的感覺。可能是因為他的姿態和動作毫不生硬,而且很自然地忽視我存在的緣故吧。他帶著一個金屬制的小箱子,箱子發出的暗淡光澤使我有些倉促不安。過了一小會儿,一個身穿黑色皮衣的金發女郎出現了,坐在日本男子的旁邊。兩個人一邊喝著啤酒,一邊說著什么,用的不是法語,而是英語,但速度太快,所以我听不懂。女郎看了我一下,露出微笑。她那一根根的金發柔軟地卷曲著,眼睛是暗灰色,像是陰云密布的天空。
  “如果可以的話,一塊喝一杯吧!”
  男子對我說。我想知道金屬箱里裝了些什么,所以坐了過去。
  “你一個人嗎?”
  “是的。”
  “住在這家飯店?”
  “是的,剛到這儿,房間好像還沒有准備好,所以先在這里等候。”
  “我姓小林,是攝影師。她叫拉芳絲,也會一點日語,是個模特儿,也是個舞蹈家。”
  “我在京都呆過很短一段時間,”手腕纖細的拉茧絲聲音沙啞地說。
  “到巴黎是為工作嗎?”
  小林在鮮艷的毛衣外面穿著綠色的外套,拉芳絲身上的香水味非常濃。我說道,“不是為工作”,然后在一种坦白的沖動下接著說,“你們可能不會相信,一個連名字都不知道的人邀我一起去摩洛哥,給我買了頭等艙的飛机票,坐飛机到這儿。當然,那是個男人。”
  “摩洛哥?”
  小林將我說的話翻譯給拉芳絲听。小林和拉芳絲都是一副不知如何是好的表情。小林雖然不瘦,但給人一种思維敏銳的印象。
  “什么時候到巴黎的?”
  “哈夫,今天早上到的。”
  “今天?”
  小林和拉芳絲面面相覷。
  “那個男人呢?他也住在這儿么?”
  “沒有”,我搖搖頭,“我們已經分手了,只有我到這家飯店來,是喬埃爾教給我的。”
  “啊,原來你有朋友在巴黎。”
  “不是朋友,是我的分身,叫喬埃爾。”
  “分身?”
  兩個人一副大惑不解的樣子。小林似乎無法向拉芳絲解釋“分身”這個詞的含義。
  “分身是什么?”
  他們一定以為我的腦袋有問題吧!也許這真是一件令人難以相信的事。由于我以前住過精神病醫院,所以連我自己也不太清楚。
  “稍微等一下。”
  兩個人啼啼咕咕說了很長時間,好像小林開始感覺到我的事有些麻煩,而拉芳絲卻露出一副饒有興趣的樣子。我不愿被金發灰目的美女誤解,所以低下了頭,希望能將真相傳達給拉芳絲似地,不斷在心里嘟囔著“請相信我”。我覺得小林好像是在說,越來越多的日本女孩子溜達到法國來,當她們既沒朋友也沒錢時,腦袋就變得奇怪起來。
  找沒有撒謊。
  我沒有撒謊。
  我沒有撒謊。
  我沒有撒謊。
  我沒有撒謊。
  我沒有撒謊。
  我沒有撒謊。
  沒有任何事發生,因為我的心愿沒有傳達到拉芳絲那儿。
  “有什么麻煩嗎?”
  小林問道,我搖了搖頭。“沒有什么特別的麻煩,只是孤伶伶一個人而已。”
  “我也住在這家飯店,如果有什么事,請打電話或留言給我。我的房間是六十一號。你叫什么名字,可以告訴我嗎?”
  我說出黑澤真知子的名字后,我与小林、拉芳絲的關系也就結束了。“再見”,他們說著從沙發上站起來。雖然我已習慣孤獨,但被別人誤認為是個說謊、頭腦有問題的女孩卻是我無法忍受的。難道不能將喬埃爾呼出來嗎?我想到了電鋸,想像著被割斷的女人大腿、電鋸轉動的聲音、切入肉中的聲音,這些聲音雖然与攪拌机的聲音略有不同,類似切水果机的聲音。我在腦子里繼續描繪著肉片紛飛的細節,捕捉血沫飛濺的輪廓,在我內心十公里深的地方有岩漿出現,在岩漿邊上好像是喬埃爾的影子,想与他交談,但距离太遠了。他能替我傳個口信嗎?如果喬埃爾是我意志的結晶,就會管我向他人傳達我的心理活動,告訴她我沒有說謊,告訴她我沒有說謊,告訴她我沒有說謊。就像慢鏡頭一樣,离我遠去的拉芳絲背部在瞬間顫抖了一下。她經過服務台后,在面對入口的地方回過頭來看著我。我一邊向喬埃爾的影子祈禱,一邊以前所未有的最佳表情微笑著。拉芳絲停下腳步,長時間地注視著我的微笑,小林有些不耐煩,大聲嚷著,“喂,快一點,你磨蹭什么?”但拉芳絲毫不理會地走到我跟日u。
  “你、對我、做了。什么?”
  “我、沒有、說謊”,我嘴里蹦出英語單詞。
  “今晚、八點、在比卡爾搞。見面吧!”
  拉芳絲說完后就向飯店外走去,在走出飯店之前,几次回頭看我。我在印有圣貝雷斯繪章的杯墊背面寫下“比卡爾·高、八點”。
  房間比“先生”那家飯店的要小,但家具非常別致,触摸一下好像油漆了几十遍的桌子,會令人產生一种怀舊的心情。天花板上的燈泡頂端如同色比娃娃的頭發那樣尖尖的,燈罩上畫著吹笛的少女。看著介于黃色和桔色之間的燈光,讓人覺得仿佛正從某個地方傳來搖籃曲。我向喬埃爾道過晚安后,一直睡到傍晚。
  我在五點醒來時,還記得比卡爾·高、八點這些關鍵詞。我在地鐵路線圖上尋找比卡爾,從語感上看,“高”可能是家日本飯館,所以到了比卡爾一打听就可以知道了。到比卡爾車站可以坐桔色或灰色地鐵線。圣貝雷斯是英語讀音,在法語應讀作圣貝爾。飯店服務生出于好意將其讀為圣貝雷斯,因為我不會法語。喬埃爾說的也是圣貝雷斯,大概他也不擅長法語。离這家飯店最近的地鐵站是圣杰爾曼大教堂,但從圣杰爾曼到比卡爾必須在奧蒂翁和塞布爾·巴比隆兩個車站換車。我第一次在巴黎乘坐地鐵,最好是不換車。如果坐去往比卡爾的桔色地鐵線,离圣貝雷斯飯店比較近的是留特巴克車站。沿著圣杰爾曼大街往前走二、三分鐘,就是留特巴克車站。于是在錢包裹裝人一千法郎,其余的全部放進房間里的保險箱中。
  圣杰爾曼大街兩旁是成排的七葉樹。沒有人注意到我。雖然早上的空气有些干燥,但現在吹到臉上的風卻有潮濕的感覺。我抬頭看了看天空,厚厚的云層低垂著,掠過建筑物的頂端。一對年輕的情侶,脖子上圍著長長的大紅色圍巾,一邊走著,一邊接吻談話。一個几乎站立不動的老太婆,全身黑色打扮,黑色天鵝絨手套上緊緊握著兩個法式面包。留特巴克地鐵站的鐵制自動卷門已經降下一半,鐵門上鐵絲彎曲成蔓草花紋的樣子,這可以就是新藝術派的杰作吧。
  我進入鐵門后,里面微暗,售票窗口也緊閉著。現在剛過五點,不會已經沒有地鐵了吧!大概沒有車票也可以進入月台,月台方向傳來地鐵通過的隆隆聲。一個穿運動鞋肩挎大背包的女孩子跑到我前面去,我也緊跟在她后面跑起來。即使沒有車票,入口處的三根鐵棒仍然可以轉動。包括我在內,月台上共有四組乘客。剛才那個肩挎布制大背包的女孩子,穿著昂貴貂皮大衣(不知是黑貂還是水貂)的高個老太太,好像是從中東或北非來打工掙錢的兩名粗壯男子,對面的月台上沒有任何人。在二十分鐘的時間里,大家都坐在長椅上,有的閱讀報紙,有的抽煙,有的看手表。乘坐巴黎地鐵的人大概不多吧?還是這個車站的地鐵少,所以乘客也少?如果是這樣,那么即使換車,還是從其他大站乘車的好。肩挎布制大背包的女孩子走上前來向我搭訕,但我完全不明白她說的是什么。我說,“我不會說、法語、對不起”,女孩朝入口處走過去,然后又走回來,大聲叫喊著什么。于是穿貂皮大衣的老太太和兩名打工者都慌慌張張地离開月台,我也緊跟在他們后面。原來是地鐵站出入口處的鐵門已經關上了,所有的人都朝著外面喊叫,大家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么事情。兩個打工者雙手一攤,一副束手無策的樣子,好像是說他們已經嘗試過了,從里面是不可能打開鐵門的。我變得有些不安,擔心核戰爭是不是也會打起來。包括我在內,所有的人都對著鐵門又敲又踢,過了一會儿,鐵門好不容易打開了三分之一d外面下著雨,老太太和女孩用急速的語調与那個打開鐵門的、像是車站員工的男子交談著,罷工?一定是罷工吧?是地鐵員工的罷工。時間是五點四十六分,我走進地鐵站對面的咖啡店,拿出地圖。看看大街上,几乎沒有空著的出租車。下班時間、下著雨。地鐵罷工,即使在東京,這种情況下也很難招呼到出租車。离約定的時間還有兩個小時,比卡爾在留特巴克車站的正北方向,而且我還拿著地圖,不至于走不到吧?
  低垂的云層下著霧一般的細雨,給人一种水珠不是落下來,而是飄著的感覺。我把到比卡爾的路程分為三段,首先是從皇家大橋到卡魯杰爾廣場,然后是從卡魯杰爾廣場經過皇家花園到歌劇院,最后從歌劇院經過多利尼特公園到達紅磨坊劇場。
  我認為,要去比卡爾廣場,以紅磨坊劇場作為目標應該比較容易找。因為我不知道比卡爾廣場有沒有如同其他廣場一樣的明顯特征,而且我曾看到過紅磨坊劇場的照片,有一架紅色的風車。以風車作為最終的目標,不是很浪漫蒂克的嗎?
  就像扮演角色游戲一樣,我把這三段小小的冒險行程分別稱之為通往卡魯杰爾的秘密人口。歌劇院的決戰和紅磨坊的歷史性胜利。首先我必須通過那座大橋。
  從留特巴克開始走了一會儿后,脖子和肩膀被雨淋得有些冷。還沒走到全程的二十分之一,如果体力消耗殆盡就糟糕了。不僅寒冷會奪去我的体力,而且全身濕淋淋的,紅磨坊也不會歡迎我。
  皇家花園飯店對面有一排商店,我走進其中的一家,買了一件一佰一十法郎的雨衣。頭發會稍微淋濕,但只要豎起衣領,就可以御寒和防雨。仿佛以馬蒂斯繪畫大師的筆触,在厚厚嘴唇上涂抹了鮮艷口紅的中年婦女,為我尋找合身的雨衣。她還向我推荐手套、皮帶和長筒靴,但我現在連通往卡魯杰爾的秘密人口還沒有找到,所以不能亂花錢。我一邊看著映在櫥窗上的自己,一邊向橋上走去。櫥窗里面有像寶石一樣的巧克力蛋糕和像巧克力蛋糕一樣的寶石,還有像銷甲一樣的古董椅子和像古董椅子一樣的錯甲,上面重疊著用雨衣武裝起來的我的影子。
  左邊可以看到奧爾賽美術館的一部分庭院,在建筑物的陰影下,動物的雕像只露出了一半,被霧雨淋濕后,黑色光澤的表面映照著灰色的天空。走到橋邊后,視野突然開闊。
  塞那河籠罩在一片煙雨之中。遠處隱約可見的大概是西堤島吧!走到皇家大橋中央,我不由得停住了腳步。一切都被霧雨淋得濕滾滾的。河兩側的建筑物,如同顯示美妙旋律的音符那樣并排著,鳥群從上面飛過,用霓虹燈裝飾起來的游覽部緩緩遠去。似曾相識的感覺再次出現,我可能在什么地方見過這一景色。既不是透過灰色面紗見到的景色,也不是全部蒙上灰色面紗的景色。我肯定是在什么地方見過這一景色,大概是在母親的肚子里,透過母親的皮膚看到迎面照來的陽光。或者是在我成為生命之前,也就是胺基酸那樣的分子、即宇宙光線的一部分時,大概是以地球為反射物眺望泛著乳白色遲鈍之光的月亮時看到這一景色的。
  “對不起,”
  一位穿著雨衣,打著雨傘的中年紳士對我說。
  “你、有什么、事情,需要、我幫助嗎?”
  “我很好”,我微笑著回答。
  “今天、地鐵、罷工、不行駛。下雨、招呼不到出租車。巴黎、瘋狂”,紳士滿怀歉意地說,仿佛罷工和下雨完全是他的責任。“不是這樣的”,納土离開后,我對著塞那河低聲說道。
  巴黎是美麗的……。
  通往卡魯杰爾的秘密人口,我稍微繞了一點遠路,繞到切爾利公園,眺望了群同性戀者。他們為躲避風雨和行人的視線,坐在樹底下的椅子上。他們有的只是沉默地坐著,有的在燈下一邊看書一邊等待伙伴的到來,有的將嘴唇貼在身旁少年的臉上,也有的將手放在黑人的背上,如同划圓似地愛撫著,也有的將戀人的金發放在膝蓋上,拉著小提琴,也有人兩手各牽一條狗。他們的气息因寒冷而變得白濁,瘦削蒼白的手顫抖著。
  在泛領廣場,空气失去了顏色。据說國王路易十四建造的紀念塔,是用拿破侖的戰利品,即大炮溶化后鑄成的,很像一件青銅器制品。看上去象充分勤起的男性生殖器,是一個紋身的陰莖。它的周圍是舖著石塊的廣場,再往外是會員制的飯店、珠寶店和商店。例如梅獲飯店、休邁、莫伯珊,還有喬治·亞曼尼。大樓的窗戶旁有一位五官如同雕刻般的男子向外眺望,他注意到抬臉向上張望的我,向我揮了揮手。他可能是喬治·亞曼尼的店員吧!我也向他揮了揮手。然后他指指天空,模仿在寒風中擁抱的樣子,接著又做出對此不喜歡的姿勢,最后給了我一個飛吻。
  已經下午七點了,仔細觀察同性戀者和亞曼尼店員的手語花費了太多的時間,必須快一點前進。當我看到歌劇院時,正好与日本人旅行團擦肩而過。他們大聲說笑著什么。什么第三次啦、沙木尼啦、鹿肉啦、宣傳啦、枯葉啦等日語單詞不斷地刺激著我的神經。如果我的神經像魚卵那樣的紅色細粒,那么日語的聲響就會沙拉沙拉地將其碾碎。旅行團中的一個人一直注視著我,然后离開隊伍快步走到我跟前。
  “對不起,我們是不是在新宿見過面?”
  那個男子說道。大概是我在小巷里接待過的客人吧!那時我和三十來個男人睡過覺。這家伙是其中的一個嗎?我笑著搖了搖頭。
  “對不起,你長得很像我的一個朋友。”說著他回到了隊伍中,不知為什么那隊伍停了下來。“歌劇院的決戰”結束了,雖然不很清楚結果,但我似乎沒有輸。
  我在多利尼特公園里到處找洗手間,但沒有找到,街角的收費廁所也挂著停止使用的牌子。走進步朗休街,路燈稀少,在陰暗處,我好像看到一群吸煙的男人和獨自站街的女人。這條街好像是巴黎的花柳巷之一。門口有水蛇腰男人徘徊的酒吧多起來。我一邊走一邊往里面窺視,店內燈光下有不少穿著短裙的女人。可能因為時間還早,而且又下著雨,所以一個客人也沒有。我原本想一直走到紅磨房劇場再找洗手間,但實在忍不住,只好走進了一家點著半熟蛋黃般霓虹燈的小店里。我不斷地說著“對不起”、‘精原諒”,又在柜台上放了二十法郎,然后連說“洗手間”、“洗手間”,臉涂得白白的胖女人睜大眼睛指指樓梯下面。
  看似不太可靠的小店,洗手間卻很干淨,乳白色的牆壁沒有任何涂鴉。當我表示謝意准備离去時,臉涂得白白的胖女人用很快的法語叫住我。我不明白她說了些什么,但回頭看時,她正在柜台后面向我招手。然后她又對柜台里面大聲呼叫一個像小孩似的矮老頭。她好像讓老頭對我說些什么。
  “日本人?”矮老頭問我。他有一只眼似乎是假的。我點點頭。
  “會跳舞嗎?”他再問我,我搖搖頭。胖女人和矮老頭攙雜著手勢不知在說些什么,胖女人突然打了矮老頭一巴掌。矮老頭身体失去平衡,倒在柜台里面。他想站起來,胖女人用金色涼鞋輕輕地踢了他一下。老人的個子非常矮,面孔卻比一般人大,特別是額頭。或許是頭發很少的緣故,看上去額頭就更大了。可能胖女人過去做過舞蹈家,腳的動作非常快,用右腳踢人時,身体絲毫也沒有失去平衡。也許她還學過空手道,可是,無論空手道在海外如何普及,也不會想到在這么一個地方,一個連英語都不會說的人學過東方的武術。而且胖女人的腳腕非常細,黑色褲襪覆蓋下的大腿和腿肚比父親重建房屋時的壁柱還要粗,但腳腕卻和我的差不多,所以她穿金色的涼鞋非常适合。那种金色涼鞋在日本不太常見,但在日本的城鎮中,例如像取手或川越等地方,一些沒有學歷的旅館老板娘,想輕松地与相好的男人一起去吃烤魚套餐時也喜歡穿金色涼鞋,但那种鞋基本上是塑膠底的。就是在塑膠底上噴上金色涂料,將鞋跟加高的東西。每當我看到這种高跟的金色涼鞋時,就想起印度祭把時用的大象。不是鞋的哪個部位像象的鼻子,哪個部位像象的腳,而是整個鞋子就像一頭被裝飾起來的大象。這個胖女人的金色涼鞋不是塑膠的,許多地方是用金屬加工的,例如腳帶是用金屬包著,底部前端也是用金屬做的,這多少讓我聯想到朝月亮沙漠進發的皇家駱駝隊。頭部异常大的矮老頭一副不知為什么被駱駝踢中額頭的表情,在地上躺了好一會儿。那表情像是馬戲團的小丑。小時候媽媽常帶我去散發著動物排泄物气味的馬戲團,滾落在地板上的小丑,其表情看起來既像是哭,又像是在發怒,還像是在嘲笑著什么。矮老頭戴著假面具嗎?否則就是用看不出來的化妝代替了白粉与胭脂吧!也就是說,他的臉上有一層薄膜覆蓋著。但是,胖女人和矮老頭之間好像有一种親近感,似乎其中一個被對方殺死也不奇怪,但又不會相互殘殺,也好像兩個人在一起從未了解過對方,但又非常熟悉對方的事情,雙方有一种說不出來的信賴感。
  恐怕胖女人是老板娘,她完全不懂英語,而是想讓稍微懂一點英語的老伴露一手,因為那老頭平時常自夸當年巴黎解放時,跟著進駐巴黎的美軍學過英語,但現在看起來他的英語太差,把老板娘惹火了。然后老頭辯解說,那個女孩既不是英國人,也不是美國人,而是日本人,所以無法用英語交談。老是那樣辯解,所以就被揍、被踢,時間常了就成習慣了。
  我向店外走時,”老板娘從柜台后面追了上來。矮老頭發出呻吟聲,一定是被老板娘又踩到手或者什么部位了。老板娘調動著臉上的皺紋對我微笑,然后摸摸頭發,用類似小貓喝牛奶的聲音說,“漂亮”。
  是漂亮之意的法語。
  “漂亮。
  為什么我能理解呢?我是第一次听到o漂亮”這個意思的法語的呀。
  我凝視著老板娘臉上的一條條皺紋,沒有出聲,但我想告訴她,“你的涼鞋也很漂亮”。于是,老板娘露出奇妙的表情,臉上的皺紋有規則地蠕動著,然后視線落在涼鞋上。
  我再次向她表示謝意,謝謝她借洗手間給我用,然后走出店門。只走了十多米,經過一個剛油漆過的有六角形牆壁的建筑物時,就看到前方有一個紅色風車。時間為下午七點五十五分,我像唐吉可德那樣沖向風車。
  在紅磨坊劇場周圍,大型旅游巴士井然在郁金香田地里。各國的旅游者一個接一個地從巴士上下來,就像被風車吸入的蜈蚣那樣魚貫而入地走進劇場。在他們周圍,是一些圍著他們轉的黑衣皮條客,還有從遠處觀望的妓女,更遠處還有被狗屎和黑暗包圍著的男妓。我從他們的縫隙間穿過,向右邊奔去。面對著紅色風車,再往右走就應該是比卡爾廣場了。皮條客們轉向日本男性旅游者,一邊叫著“要女孩子嗎”,一邊往小酒吧拉他們。阿拉伯人比較明顯,廣場周圍有許多店舖,賣他們喜歡的土耳其菜和羊肉。有嘴唇流血蹲在地上的女裝男妓,也有抱著小孩的乞丐。比卡爾廣場是塊小空地,既沒有陰莖似的紀念塔,也沒有陰道那樣的噴水池。“紅磨坊的歷史性胜利”,我小聲嘟囔著。胜利經常是無趣的。怎樣才能找到叫做“高”的飯館呢?我坐在有些損坏的長椅上,想把喬埃爾呼出來。我在腦海里想像著割斷女人大腿的電鋸,但即使不這樣做,喬埃爾已經出現了。不需要找遍全身,也不需要磨斷神經似地拼命呼喊,喬埃爾就在自己喉嚨的附近,在想触摸就可以触摸到的地方,他那里對我說:.“等著你呢”。大概在獨自一人步行的兩個小時路程中,我的意志一直就在我的身旁。
  “叫做‘高’的飯館在哪里呢?”我問道。
  “‘离’是家日本飯館,從這儿走五分鐘就可以到達,經營者是一個性松岡的日本人。因為飯菜的味道很好,所以深受巴黎時裝界時髦人士的喜愛。店里只有六張桌子。如果沒有預約就很難占到位子。而且松岡這個人非常討厭日本游客,因而日文導游手冊上沒有‘高’這家店的名字。比卡爾廣場目前是巴黎治安最差的地方之一,特別是科西嘉系的黑手党被阿拉伯人接替后,形勢就更嚴重了。你最好走那條兩碗是煙酒店和漢堡店的狹窄小路,要注意野狗以及一些低級的拉客男妓,但只要對他們溫和地微笑,就不會有任何危險。路彎彎曲曲的,中途還有台階,一直走下去,就可以看到‘高’這個日本字了。”,穿過印有“高”字的布帘,一個中年男子就一邊喊著“歡迎光臨”,一邊迎了上來。中年男子大概就影朝練所說的最討厭日本游客的店主吧。他是討厭日本游客呢?還是團体游客所代表的日本?我也十分討厭他們。如果將店面成圖,那么就是一個优雅的圓形,但因為是封閉的,再加上通風不佳且高溫潮濕,所以散發著某种腐臭味。也就是說,這個店主也具有自己的意志。他大概明白些什么,所以饒有興趣地注視著我。
  拉芳絲和小林坐在最前面的桌子旁,拉芳絲看起來很高興,而小林卻有點嫌麻煩地向我揮了揮手。
  “你好。”
  “你好。”
  我坐在拉芳絲的旁邊。
  “你、怎么、來的?”
  為讓拉芳絲也能听懂,小林將日本語分段慢慢地說。
  “走著來的。”
  “走著來的?你很熟悉這儿的路嘛。”
  “因為有地圖。”
  “下著雨,沒問題吧?”
  “還好
  我們吃了生魚片、壽司、烤雞肉串,還喝了白葡萄酒。
  “真的第一次來巴黎?”
  拉芳絲問我,我點點頭。其他的客人与我在路上見到的人似乎不太一樣。這儿既沒有其他的日本人,也沒有盯著看我和小林兩個日本人的人。客人的服裝很難用一句話加以概括,有人穿著正式的套裝,也有一伙人穿著將北非民族服裝改成意大利風格的服裝,還有人穿著一身黑色的緊身衣,就像演啞劇的一樣。客人們各忙各的,完全不注意他人。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畫畫?寫、詩?還是、服裝。設計?”
  我搖搖頭,然后告訴他們我借用小酒吧廁所和那對老板娘夫婦的趣事,也談到了老板娘的涼鞋。要讓拉芳絲也能理解我說的話非常吃力,但比起听日本游客說的第三次啦、沙木尼啦、鹿肉啦、宣傳啦等日本話來,要舒服得多。拉芳絲很喜歡我說的話。
  喝完白葡萄酒后,小林給我著一張照片,那是拉芳絲只穿黑色內褲趴在床上的照片。拉芳絲看著照相机,背后有一面橢圓形的鏡子,可以看到從她內褲中露出的臀部和陰毛。
  “好漂亮”,我無聲地將感覺傳達給拉芳絲和小林。拉芳絲面帶微笑,小林則感到吃惊。
  “我想。拍攝、你、和拉芳絲、誘人的、照片。”
  小林說。
  “在巴黎、摩洛哥、還有、IBIZA、我們、女同性戀。”
  拉茧絲說著吻了我的臉。
  第二天早上,我在可以看到庭院的餐廳奚定了早餐,食物辦法式面包和牛奶咖啡。昨天晚上在‘肩”吃過晚餐后,坐著小林駕駛的小紅車轉了兩家迪斯科舞廳和三家微肥。途中小林和拉芳絲几次問我要不要睡覺,但我實在太高興了,連一個哈欠也沒有將。去的第一家迪斯科舞廳”傲“黑珍珠”,大多條黑人和阿拉伯人,有股強烈的生肉味道,拉茧絲告訴我那是河拉伯人的狐具。我不太會跳迪斯科,在日本時几乎沒有跳過,偶爾与朋友一起去了舞廳也不跳。“黑珍珠”在裝演、燈光、跳舞的客人等方面,与我在日本見到的迪斯科舞廳完全不一樣。特別是黑人們的汗水和阿拉伯人的眼臭刺激了客人們的神經,气氛异常活躍。我也感到莫明其妙的焦躁,任憑拉芳絲拉著我的手,當我還過神來時,已經置身于如同滿員電車般混雜的地板上,合著薩拉薩舞蹈和拳擊般的節奏晃動身体。我感到焦躁的原因,大概是和拉芳絲一道在迪斯科舞廳的洗手間里,用吸管將干燥可卡因吸到鼻子里的緣故。當時她從皮包裹取出一個小紙包,用銀行取款卡舀起一小撮白粉,在馬桶蓋上將其分成四份。可卡因發出微微光澤,很像寒冷地區下的雪。我吸入一點后,鼻子里面有點痛。我走出洗手間,撥開人群回到桌子旁,喝了一口啤酒后,喉嚨變得又動又重。
  “小林、可卡因、不能說。”
  拉芳絲用手牆上嘴。我喜歡拉茧絲胜過小林,所以很高興我們兩人之間擁有秘密。越來越焦躁,我知道自己正處于興奮狀態,但這种感覺和我在新宿小巷站街頭的感覺完全不同。新宿小巷給予我封閉的感覺,但在“黑珍珠”被阿拉伯人的酸甜狐臭味包圍時,我才醒悟到那是錯誤的。我一直認為,因為我試圖离開某种柔軟的腐爛物,才到新宿小巷站街頭拉客的。所說的腐爛物,譬如公司里那個叫有平的處長的視線。有平离婚了,其原因是非常有錢的妻子有了外遇,他從妻子那里得到許多賠償費,因而可以開意大利車、戴瑞士表、穿英格蘭大衣,個子也比公司里的其他男子要高一些,因而和公司里的三名女性職員有染,其中兩人甚至做過几次墮胎手術。有平具有莫明其妙的自信,一廂情愿地認為我也想得到他的擁抱,所以總是用那种眼光看我。我最討厭有平這种類型的人,所以難以忍受他那种視線。那象征著巨大而無可奈何的腐爛物,也是腐爛物的一部分。類似有平視線那樣的東西到處都有,与其這樣說,倒不如說那個國家就是由這樣的東西构成的。從修路工人貼在背上的無袖汗衫到夏天滿員電車天花板上旋轉的電扇,從陝隨丟棄在人行道上煙蒂的合成革皮鞋尖到降落在超高層大樓頂上類似蜻蜓的直升飛机影子,全都是腐爛物的一部分。它們像圓一樣聯結起來,所有的東西都在圓的內部呼吸著。我自認為在新宿小巷里仁立街頭是站在圓的外面,任憑冷冰冰的液体弄濕大腿,但在“黑珍珠”里我才明白那是錯誤的。每當黑人抓起我的手邀我跳舞時,拉芳絲就會說“她是我非常要好的朋友”,為我解圍。黑人們的情欲溫柔地包圍著我,拉茧絲的情欲和可卡因的恍惚溫柔地為我阻擋它們。那時我才明白,過去自認為是在圓外的新宿小巷,實際上仍然在圓內。但那不是應當反省的事情。拉茧絲和黑人們含著薩拉薩舞曲為我唱歌,我因流汗渾身變得濕漉漉的,有一种喉嚨被又大又滑的陰莖塞住的動著性快感。我們去的第二家迪斯科舞廳几乎沒有跳舞的人。
  “這儿、是浴室、改建的、迪斯科舞廳。”
  拉芳絲告訴我。地面上舖著瓷磚,我以為從前的巴黎也有公共澡堂,后來才知道沒有,而且這家迪斯科舞廳的前身也不是私人的巨大浴室,而是一家叫做“哈瑪姆”的摩洛哥式蒸气浴。實際上,當我看到地板上的瓷磚時就聯想到了摩洛哥,盡管它已經改裝成迪斯科舞廳。舞地要比放桌子的地方低一些,角落里身穿奇裝异服的黑人樂團正在演奏風格不明的舞蹈音樂,听起來像是西印度群島的民族音樂,又像是拉丁音樂,還帶有東方音樂的旋律。這儿的人大多穿著好像是北非游牧民族長及腳腕的連身衣,上衣卻各种各樣,有的穿著破爛不堪的白襯衫,有的穿著充滿納粹味道、飾有黑皮革、圓釘的制服,有的穿著日本長袖和服,有的穿著阿爾卑斯少女海蒂穿的波浪形蕾絲花邊襯衫。頭上的裝飾也种類繁多,或是插著印地安羽毛,或是戴著礦工用的頭盔,或是戴著頭巾等。
  “這是、巴黎、最髒的、俱樂部、所以、沒有人。跳舞。”
  小林解釋說。我和拉芳絲到洗手間去吸可卡因時,一個看上去只有十多歲的女孩靠著馬桶倒下去,大腿上仍插著注射器。女孩沒有完全失去意識,眼睛和嘴巴均呈半開狀態,白濁的唾液從嘴邊流下,藍色的眼睛像日蝕一樣,瞳孔放大。“海尼根、海尼根、海尼技’,女孩嘟囔著,大概是口渴吧,所以我去柜台買來海尼根啤酒給她喝。一口气喝下一瓶啤酒的女孩用德語說謝謝。她好像是從東德來的,拉茧絲一邊擦著沾在鼻孔周圍的白粉一邊說。這确實是一家肮髒的迪斯科舞廳,坐在桌子旁邊沙發上的女人,有的將內褲脫到腳腕,有的將胸罩拉到肩上。我身上仍然留有阿拉伯人的狐臭,因而在一瞬間我也想為誰做那樣的事,但整個迪斯科舞廳彌漫的沉重疲勞感,又喚回了我原已失去的理性。只有一個人在跳舞,是一個戴著眼鏡、一條腿用松樹拐杖支撐的男人。毫無疑問,他是這家蒸气浴室改裝的迪斯科舞廳中最健康的人。他的表情似乎是在說,“我曾是個賽車選手或職業滑雪運動員,因發生意外事故而骨折,雖然難以痊愈,但卻把這件事看做是好運气,就是擁有對明天的希望,這個世界上傷殘比我嚴重的人多得是,既然來到迪斯科舞廳,就應該跳舞,因為人活著就要活動身体。”這個男人既不喝酒也不吸毒,滿面笑容不停地跳舞。那笑容仿佛是用看不見的鐵絲固定在臉上的,或者是用歡笑時拍攝的照片作成面具戴在臉上的,因為在他的笑容中,彎成半月形的嘴唇和眼尾的皺紋,不管經過多長時間都不發生變化。滲出的汗水聚集在不動的皺紋和嘴唇上,在天花板燈光的照射下,一邊閃閃發光,一邊叭喀叭喀落在瓷磚上。有時他把拐杖當做吉它,做出撥動琴弦的樣子。這個和伍德·艾倫長得非常像的男子跳舞時,一只褲腳嘩啦啦地飄舞著,具有強烈的非現實感。只是絕大多數客人沒有注意他。樂隊的演奏結束后,伍德·艾倫保持著固定的笑容走出舞廳。舞池里出現了另外一個長發中年男子,他穿著深藍色斜紋蘇格蘭呢西裝,脖子上系著紅黃圓點的蝴蝶形領結,整身打扮給人一种自我夸張的感覺。
  “表演時間開始!”男子拿著麥克風大聲說道,然后張開雙臂。這時,小林一點一點地喝著啤酒,整個人陷在沙發里,注視著天花板。
  “小林口吸、迷幻藥、以前、是嬉皮士、所以、喜歡。舊毒品。”
  拉芳絲向我解釋說,她和小林做過七次愛,但都覺得很無趣,所以現在已經不是戀人了。穿斜紋蘇格蘭軟呢西裝。系蝴蝶形領節的瘦削男子像是催眠師般地走到舞池中央,他讓一個醉醋酸的金發年輕男子坐在鋼管椅子上,用手使勁戳他的額頭,使他的四肢僵硬。強烈的燈光從兩個方向照在年輕男子的臉頰上。“那個男孩、是法國人、不懂、德語、可是、那個男的、用德語、問、許多問題、不僅問、什么、刑具、拷打”,我用日語自言自語。這時,瘦削男子不知大聲喊著什么,金發年輕男子全身顫抖,一再說他很痛,腳也在不住地抖動。客人們有的叫罵,有的高興地拍手。流著眼淚的年輕男子被解放,他回到座位時,還一再向催眠師道謝。可能他認為自己得到了催眠師的幫助。“為什么迪斯科舞廳會有這种助興節目呢?”我問拉芳絲,她回答說,“沒有人知道為什么。”正在這時,催眠師讓我過去,拉芳絲想阻止我,也許是可卡因的作用吧,我覺得從喉嚨到胸部有一种動著感,聯結神經的螺栓似乎掉了好几個,這時,只要有人在我面前掏出他的陰莖,不管是什么顏色,也不管他的年齡有多大,我大概都會溫柔地撫摸它,用嘴巴親熱它,這不是色情,而是一种愛情的表示。我走到催眠師面前,几個客人為我鼓掌。因為在巴黎最肮髒的迪斯科舞廳里,我是少數民族。催眠師長著一副被希特勒大量屠殺的東歐人的面孔,當他知道我不懂法語后,就改用英語對我說話,而當他知道我的英語也不太好時,只好遺憾地請我回到座位上去。但神經掉了几個螺栓的我沒有回去,客人們也提意見不讓少數民族回去。這是我以前連想也不敢想的事情,并不是我失去了羞怯之心,也不是我變得厚顏無恥,而是感覺到過去強迫關閉的線路又開啟了,正在有規律地流著血液。我在東歐催眠師的催促下,坐在剛才那位金發年輕男子坐過的鋼管椅子上。
  “閉上眼睛,讓你的心一片空白。”瘦削的催眠師說道。我的心總是像全白的畫布。額頭突然被戳了一下,不是用手指,感覺似乎是被電鑽鑽得骨開肉綻。雖然沒有疼痛,但總覺得額頭上出現了一個小小的洞穴,是一個無法挽救的洞穴,獨自一人在那個又黑又深的洞穴中雕著木刻。我的意識還清醒,但腦子里只考慮自己額頭上的洞穴,以及自已被關閉在那個黑黑的洞穴里。當我強烈地意識到要依靠些什么,卻听到一句“你是豬”的英語。我完全明白了,這儿是迪斯科舞廳,我正在接受催眠術,豬是丑陋的動物,但我卻感覺到,被人說是豬的我,蒙上了极為嚴重的恥辱,要挽回自尊只有變成豬。那是充滿痛苦的感覺,因為我處在這樣一种境地,即被大家所厭惡,都不和我交朋友,連母親和上帝都拋棄了我,全世界都希望我消失。這對我是一件极為痛苦的事情,如果毫不隱瞞地說出來,受到的傷害就更大,周圍的人們會因此竊竊絲私語地議論我、嘲笑我,把我當作笑料。我想維持一個普通的自己都成為一件极大困難的事。身体中的細胞告訴我,做些荒唐的事可以輕松些。像往常一樣,我一邊這么想著,一邊試圖從椅子上站起來。當我站在新宿小巷街頭時,當我將听到幻听時,一定會發生這樣的事,因為身体想逃到疾病中去。另外一個自己正在不斷地嘟囔著,只要變成豬就可以從各种事情中解放出來。那個自己比我更容易為周圍的人所接受、理解和喜愛。后來听拉芳絲對我說,當時我仍然坐在椅子上,口中念念有詞地說著不知什么內容的咒文,面孔痛苦地扭曲著,讓人怀疑臉上的皮膚是否會綻開。發覺情況不妙的催眠師,在我的耳邊使勁拍手,并輕推我的脊背,但我仍未醒來,整個迪斯科舞廳籠罩在緊張的气氛中,拉芳絲似乎非常擔心。我已經不再服從催眠師的命令,而是同我心中的价值觀進行戰斗。然而,“你是豬”的社會性命令原封不動地留在我身体中,我沒有想到將喬埃爾呼出來。如果將我的意志化身呼喚出來,大概就會輕而易舉地將豬赶走吧。但我認為在巴黎最肮髒的迪斯科舞廳的助興節目中,而且又是在吸食毒品后,使出王牌實在是懦弱的行為。當我說“喬埃爾不來也好”時,在洞穴中發現一個閃爍著微光的細芽。那個細芽很像比卡爾廣場附近色情酒吧老板娘的高跟鞋鞋尖,也很像在小林的小汽車中看到的艾菲爾鐵塔上霓虹燈裝飾的一個碎片。不過它像什么都無關緊要,最重要的是它非常美麗,而且像雪一樣,遇熱也不融化,像映在冰中的燈影一樣,風也不能使它搖動。我決定讓他長大。對于每天花一個小時觀察水沸騰的我來講,讓一片閃光的碎片長大并非是件困難的事。只要讓它不斷分裂、不斷長大就可以了。光片長大后塞住額頭上出現的洞穴,將我封閉在其中的洞穴也因此擴大了不少。
  “活該!”
  我低聲自語著,又說了一遍,
  “活該!”
  于是,周圍所有的東西都破碎了,我爆發式地笑起來。就像大怪物口中噴出的火焰將東京鐵塔熔化掉一樣,我的狂笑籠罩了整個迪斯科舞廳。后來听拉芳絲說,大家都以為我瘋了。我笑著睜開眼睛,止住笑,瞪著催眠師,用光片在增長過程中積蓄的所有能量大聲喊道,“性交,你”。那喊聲就像通俗喜劇中的閃電式台詞一樣,飛快地刺進催眠師的頭腦中央。于是,不可思議的事情發生了。催眠師不知用什么語言—一后來拉芳絲說可能是波蘭語—一短促地吼叫著什么,一屁股坐在瓷磚舖的地板上,之后就像被擊中脊背的士兵一樣,垂下頭,一動也不動。當時在迪斯科舞廳的人們都目擊了這一狀況,看到我用具有物理性能量的語言將催眠師打倒在地,因為大家都看到了類似閃電、電气般的東西。
  “你、擁有、不可思議的、力量。”
  离開那家迪斯科舞廳后,我們去了一家酒吧,這話是拉芳絲在那家酒吧里對說的。小林問道,“你以前就有各种精神力量嗎?”我笑著搖搖頭,又在洗手間里吸了兩次可卡因,愉快地喝著啤酒。在接下來的兩家酒吧里,話題都是關于我的超能力,我不太說話,只是不斷地喝啤酒。他們送我回飯店,從車上下來時,拉芳絲抱住我,將舌頭伸進我的嘴里。從來沒有這樣的情況,只是親吻就使我身体內部有一种躍躍欲試的感覺,無論是男性的吻還是女性的吻。進入房間躺在床上后,全身皮膚淫亂地出現騷動,我有些擔心,如果沒有恰當的自慰,可以會無法入睡。但是,可能是因為我整整四十個小時沒有睡覺了,所以不等床單拉到脖子,便帶著笑容進入了夢鄉。我帶著微笑睡了七個小時后才醒來。
  “法國、面包、好吃嗎?”
  吻我臉頰的拉芳絲和小林一邊在我身旁坐下來,一邊問道。
  我點點頭,又喝了一杯濃咖啡,然后到香謝麗舍大街附近的公寓里為小林工作。
  在那套公寓里居住的英國人是一個股票經紀人。從外表上看,那是一座不起眼的建筑物。在按了對講門鈴后,鐵門打開了。展現在眼前的是可以擺下五十輛小林那种汽車還綽綽有余的庭院。四周有一排雕塑,中央有一座大型噴水池,水從即將被巨魚吞食的少女造型石雕中噴出。庭院里有通往不同房間的專用台階,電梯也有五個。股票經紀人是一個留著小胡子的矮個男人,与奧地利籍的金發情人住在一起。小林是金發情人的朋友,他租借了一間洛克克風格的房間,里面放滿了許多中世紀的樂器、波德萊奧的初版書以及布哥格尼的白葡萄酒。小林讓我和拉芳絲扮演女同性戀。
  小林讓我們只穿著紅黑相間的、奇怪的襯衫,打算拍攝我和拉芳絲相互摟抱的照片,但我認為那太沒意思了,應該有一個故事。我的意見得到拉芳絲的支持。接著我們策划了一個即興故事。拉芳絲是一個女同性戀者,但為籌集妹妹的學費而成為一個老家伙的情人,后來花錢買了一個日本女人作為自己的同性戀對象,卻在不知不覺中墜入愛河,這就是故事梗概。小林選擇帶華蓋的床作為第一個拍攝地點,然后開始固定照明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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