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譯者:張榮昌 一座南歐城市的某地,這座城市的名字我還是不說出來的好,我從小胡同里一拐出來,一棟早期風格的气勢雄偉的建筑物便突然出現在我面前,兩個巨大的塔樓聳立其上,它們的式樣完全相同,在夕陽照耀下一個看上去就像是另一個的影子。這不是一座教堂,恐怕也不會是在早已被人遺忘的年代里建造的一座宮殿吧;我感到這像一座修道院,可是從它所占有的寬闊場地卻又像一座世俗建筑物,反正辨別不清到底是什么。于是,我彬彬有禮地摘下帽子,冒昧地向一個正在一家小咖啡館的平台上喝一杯淡黃色酒的面色紅潤的市民打听這座如此巍峨地聳立于低矮房舍之上的建筑物的名稱。這位從容飲酒者惊奇地抬起頭,隨后便慢慢地、美滋滋地露出微笑,回答我說:“我不能給您作出确切回答。城市地圖上標的可能不一樣,但我們還一直沿襲舊時的的說法:姐妹樓,也許是因為這兩個塔樓相互酷似吧,但是也許,因為……”他頓住并小心地斂住笑容,仿佛想先證實一下我的好奇心是否已被煽動0起來。他這樣欲言又止,反倒勾起了我的好奇心——就這樣,我們交談了起來。我樂意听從他的要求,試著喝一杯這种帶澀味的金燦燦的酒。在我們面前,塔樓的尖頂在慢慢明亮起來的月光照耀下夢幻般地發著亮光。我覺得這酒的味道醇和,在那個溫和的晚上,那則既相同又不同的兩姐妹的小小傳奇也顯得別有風味,這則傳奇是他講給我听的,在這里我盡可能忠實地將它复述出來,即便我不敢對它的歷史真實性作出擔保。 特奧多西島國王招募的軍隊被迫在阿克維塔尼亞地區當時的首府建立冬營地美美地休整一段時間之后,勞頓不堪的軍馬皮毛又光溜起來,而士兵們則感到無聊了。這時,名叫黑里倫特的騎兵隊長,一個倫巴德族人,他竟愛上了一個在那座城市的市郊偏僻小巷兜售香料和蜂蜜甜面包的漂亮女商販。他如痴如醉地陷入熱戀之中,為了赶快把她摟在怀里,他竟不顧她出身低微,急急忙忙和她結了婚,和她一道搬進集市廣場上的一所宅邸里去居住。他們在那里隱居了好几個星期,相互如膠似漆,忘記了旁人。忘記了時間,忘記了國王和戰爭。但就在他們沉浸在甜蜜的愛情之中、情意綿綿歡度良宵的當儿,時光卻沒有打瞌睡。驀地從南方吹來和風,這股暖流掃過之處,江河解凍,草地上輕鳳徐徐,藏紅花和紫羅蘭便綻開斑斕的蓓蕾。一夜之間樹木泛出嫩綠,凍僵的樹枝濕乎乎的骨節上吐出新芽,春天從霧气騰騰的大地上浮現,和它一道,戰爭烽煙也裊裊升起。一天早晨,門鈴聲專橫和急促地響起,把戀人們從晨夢中惊醒:國王的一個使者命令他的隊長整裝待發。營地里鼓聲喧天,風吹得軍旗嘩啦啦響,不一會儿集市廣場上便響起一片上了鞍子的馬匹發出的卡嗒卡嗒聲。于是,黑里倫特迅速掙脫他那冬季妻子柔軟的胳臂的摟抱,因為不管他的愛情多么熾熱,他心中男儿要上戰場博取功名的烈焰燒得更旺。他對她的眼淚無動于衷,對她想陪伴他出征的愿望置之不理,他將妻子拋棄在空蕩蕩的房屋里,和大隊人馬一道奔赴毛里塔尼亞而去。他連打七個胜仗,制伏了敵人,徹底掃蕩了薩拉遜人的老窩,摧毀了他們的城市。大軍所向披靡,一路搶掠直達海岸,他不得不在那里雇海員、租戰船,以便將戰利品運送回家,他的戰利品多得堆積如山。從沒見過如此迅速地取得胜利,從沒見過如此閃電般地完成遠征。難怪國王為感謝這位勇敢的斗士,竟將被征服國的北方和南方賜給他做采邑,國王只征收低微的息金。這樣,迄今一直戎馬倥傯的黑里倫特本來完全可以安享清福,一輩子享受榮華富貴。然而,這迅速獲得的收益沒有緩解反倒更刺激了他的功名心。他利令智昏竟不甘心稱臣,不愿意向自己的主子承擔納貢的義務。從此,他覺得只有戴上王冠才和他妻子光洁的額頭相稱。于是,他暗中在自己的軍隊里煽動反國王的情緒并策划起事。然而事情過早敗露,謀反沒有成功。仗還沒打響便被擊潰,遭到教會的放逐,為自己的騎兵們所背棄,黑里倫特不得不逃進山里,當地農民為了得到高額賞金,用木棒將這個遭唾棄的人在睡夢中打死。 就在國王的密探在那座谷倉的草堆里找到這個叛逆者血淋淋的尸体,撕扯下他身上的飾物和衣服,接著將那赤裸的身体扔進獸尸坑的時候,對他的毀滅毫不知情的妻子,在府邸的錦緞床上生下了一對雙胞胎,兩個女孩;在市里眾多新生嬰儿中她們倆由主教親手施洗禮命名為海倫和索菲婭。鐘樓里的鐘還在轟鳴、銀白色高腳酒杯還在宴席上叮噹作響,黑里倫特叛亂和死于非命的消息便猝然而至,隨后又迅速傳來第二個消息:國王按慣例將叛逆者的房屋和財產收歸己有。就這樣,漂亮的女商販剛剛坐滿月子便不得不在短期輝煌之后又身穿舊薄羊毛衣回到城市底層有腐爛气味的小巷里,所不同的僅僅是,如今她還把兩個幼小的孩子和万般失望与苦澀一起帶到她的悲慘生活中來了。她又從早到晚坐在她舖子里的矮木凳上,向街坊鄰里兜售香料和加蜂蜜的甜食,在將可怜巴巴掙得的几個銅板揣進怀里的同時,還常常不得不听些譏誚挖苦的話。憂傷迅速熄滅了她眼中那明亮的光芒,她的頭發早早變成了灰白色。然而,這一對可愛的孿生姐妹的聰明活潑和特殊的嫵媚,不久便補償了她的貧困与厄運。她們倆繼承了母親的絕色美貌,在身材和言談优雅方面是那樣相互酷似,以致人們竟誤以為,這是一個可愛的形象當作活鏡子照出了另一個可愛的形象。不但外人,甚至連自己的母親也辨別不清這兩個年齡相同,身材相同的女儿,分不清海倫和索菲婭,她們簡直是毫無二致。于是,她讓索菲婭在臂上扎一條廉价的亞麻布帶子,以便讓人一見這個標記便可將她和妹妹區別開。但是如果她只听她們的聲音,或者只看她們的臉。那么,她便總是摸不著頭腦,不知道該用哪一個名字來稱呼這兩個長相酷肖的孩子。 但不幸的是,這一對孿生姐妹既繼承了母親的花容月貌,也繼承了父親那种极大的虛榮心和權勢欲,她們中的每一個都力求在各方面超過對方,進而還要超過所有的同齡人。在她們的童年,一般孩子在那個年齡都無所用心、毫無邪念地戲耍,這兩人就已經事事處處勾心斗角、互不相讓。倘若一個陌生人喜歡其中一個孩子嫵媚可愛,給她的手指戴上一枚漂亮的小戒指,卻沒將同樣的禮物贈給另一個。那么,母親就會看到受輕慢的女儿伸直身子平躺在地板上,牙齒咬住僵硬的拳頭,鞋跟狂怒地猛烈敲擊地板。一個受到一聲稱贊,得到一個愛撫,做成了一件事,另一個就受不了。雖然她們互相酷似得讓左鄰右舍戲稱她們是小鏡子,可是她們各不相讓,整日价胸中燃燒著熊熊的妒火。母親徒勞地試圖遏制這种不顧手足情誼的极端的虛榮心,徒勞地試圖松弛她們你爭我奪的這根繃得太緊的弦;后來她不得不承認,這里有一筆招災惹禍的遺產正在孩子們尚不成熟的形態中繼續滋長,滿腔憂愁中她可以聊以自慰的是,恰恰多虧了這种持續不斷的你爭我斗,姑娘們不久便成為她們這個年齡段里最机智敏捷、最精明能干的人。因為不管一個學習什么,另一個馬上跟著學,急不可耐地要胜過她。由于她倆心靈手巧,很快就學會了各种有用和有吸引力的女性技能,諸如:織亞麻布,給織物染色,鑲嵌首飾,吹笛子,优雅地跳舞,寫作优美的詩歌,隨后又悅耳動听地和著琉特琴吟唱。最后,超出宮廷貴婦們的一般特性之外,她們甚至還學拉丁語,几何學以及更高深的哲學科學。這些學科都由一位年老的教會執事親切友好地教給她們。不久,人們在阿克維塔尼亞就再也找不到在体態風流、舉止优雅和思維敏捷上可以和女商販這兩個女儿媲美的姑娘了。不過,大概也沒有誰能說得出,這兩個酷肖者中的哪一個,海倫還是素菲婭,達到了盡善盡美的高度,因為無論在身材還是在思維活躍和談吐上沒有誰能將她們倆區別開來。 但是隨著對文藝的愛好,隨著對所有這些敏感、溫柔的事物的了解——它們給靈魂和肉体以隨時渴望擺脫禁錮進入情感的無窮盡境界的激情,這兩個姑娘不久便在內心對她們母親的低賤身分產生了強烈不滿。每逢她們參加學院的學術討論會,和博士們熱烈討論過各种論點后回到家里,抑或每逢她們耳畔還回響著樂曲聲,從舞蹈者的圈子返回這煙霧彌漫的胡同,看到她們的母親蓬亂著頭發坐在她的香料后面,為了几塊姜汁糕點或几個發霉的銅板高聲叫賣直到天黑,每逢這种時候,她們總是怒气沖沖地為她們久久難以擺脫的貧困感到羞愧,而她們床舖上那個破舊草墊則鋒利地摩擦著她們那在內部熾熱燃燒著的、還一直保持著處女貞洁的肉体。夜晚,她們久久不能入睡,詛咒她們的命運。她們有能力在优雅和才智上胜過貴婦人,她們有資格身穿柔軟的、起伏波動的衣裳、渾身珠光寶气地閒适漫步,可是她們卻被活活埋葬在這個散發霉味的腐爛洞穴里,命中注定至多給箍桶匠或者刀劍制造匠當家庭主婦。她們,她們可是大元帥的女儿,本身就因血統和盛气凌人的气勢而具有王家風度。她們渴望金碧輝煌的居室和成群的仆役隨從,渴望財富和權勢,每逢偶遇一位貴婦身穿毛皮鑲邊的裘皮大衣從身旁經過,放鷹獵手和衛兵們簇擁在轎子四周,她們的臉總是因憤怒而變得像她們嘴里的牙齒那樣煞白。于是,叛逆父親的狂暴和虛榮便在她們的血液里沸騰起來。父親同樣也不愿滿足于小康生活和低人一等的地位嘛。白天黑夜她們不想別的,只想著她們能以何种方式擺脫這种有失体面的生活。 這樣,就發生了一件意料之外,卻又是情理之中的事。一天早晨,索菲婭醒來時發現她旁邊的床上是空的:海倫,她的鏡中形象,她的愿望的對手,偷偷出走,一夜未歸。受惊嚇的母親憂心忡忡,生怕她是被一個貴族子弟劫走了。因為那些少年中的許多個曾被姑娘們那束雙重的光芒所射中,頭暈目眩神魂顛倒。她慌慌張張、衣衫不整地奔到以國王名義管理城市的行政長官面前,懇求他逮住那個坏蛋,他答應了。然而,令母親羞愧難言的是,第二天謠言就傳開了,這謠言有鼻子有限,說是海倫,這個几乎還沒到結婚年齡的女孩完全是自覺自愿地和一個貴族少年私奔了。過少年為了她把他父親的銀箱和柜子全都強行撬開。一個星期以后,在這第一個信息之后飛快傳來了更糟糕的信息。旅行者們紛紛講述,這個年輕的蕩婦在那座城市里和她的情人過著多么闊綽、奢侈的生活,身邊簇擁著仆役、鷹隼和南歐的動物,身上穿著毛皮衣服和閃閃發光的錦緞,惹得當地所有的体面女人十分惱火。這個坏消息在眾人喋喋不休的嘴里還沒嚼夠,一個更糟糕的消息又接踵而至:海倫厭倦了那個乳臭未干的子弟,剛花光他口袋里的錢,便去了老耄的司庫大人府上,出賣自己年輕的肉体以換取新的奢侈,并且正在無情地掠奪那個迄今一直一毛不拔的人。過了不多几個星期,在她拔光了金羽毛,將那光禿禿的老頭像一只拔光了毛的公雞那樣撇下之后,她換了一個新的情人。最近為了一個更富有的人,又將這個情人拋棄。不久,真相大白于天下:原來海倫在附近這一帶出賣自己年輕的肉体,其勤勉的程度決不亞于她母親在家里兜售香料和蜂蜜甜面包。不幸的寡婦徒勞地派遣一個又一個使者去見這個不可救藥的墮落女儿,勸說她不要如此邪惡地貶抑她父親的在天之靈:這簡直是极大地傷害了母親的感情,讓母親蒙受莫大的恥辱。有一天,一支富麗堂皇的儀仗隊伍從城門沿著大街走過來。前列的步行者身穿大紅長袍,隨后是騎馬者,儼然是一位王公的入城式。而在他們之間,為波斯狗和奇异的猴類簇擁著的則是海倫,早熟的妓女,美麗得就像与她同名的始母,就像那位把富人們攪亂的海倫,這海倫被打扮得像示巴女王進入耶路撒冷時的那副模樣。人們惊奇得目瞪口呆:工匠們放下了手中的活儿,文書們撂下筆,看熱鬧的人群圍住這個行列,直至最后這群沸沸揚揚行進著的騎馬人和仆役終于在集市廣場上整好隊伍,准備隆重迎接貴賓。車帷終于拉開,這位帶孩子气的蕩婦昂首闊步從宅邸的大門走進去,這正是從前屬于她父親所有的那座宅邸,一位揮金如土的情人如今為了三個熱烈的良宵,已將它從國王手中給她買了回來。就像走進一塊農奴制的公爵領地那樣,她走進擺著那張豪華大床的房間,她母親就是在這張床上光榮地生下了她。那些久已棄置不用的房間里很快便擺滿了源于异教的珍貴塑像。涼爽的大理石欄杆沿著木頭樓梯向上伸展并擴散開來形成人工的瓷磚和馬賽克鑲嵌的圖案,布滿畫像和故事情節的手工編織的地毯不斷增多,一片帶色的常春藤,懶洋洋地攀附在牆上,金餐具的叮噹聲和盛大宴席上始終准備著的音樂聲響成一片。對种种技能十分熟練、帶有青春的魅力和心靈誘惑力的海倫,在短短的時間內就變成熟諳种种賣弄風騷和狎昵本領的能手,成為所有妓女中之最富有者。從鄰近各城市,甚至從外國,富翁們都蜂擁而來。基督徒,多神教徒和异教徒,至少要來享受一下她的寵愛。由于她對權勢的欲望實在太大,絲毫不比她父親的功名心遜色,所以她嚴格控制住這些戀人,竭力抑制男人的激情,直至他們的財產被壓榨殆盡。連國王的親生儿子在享受一個禮拜的歡樂,帶著醉意而又十分清醒地离開海倫的怀抱和房屋時,也不得不向當舖老板和貸款者支付痛苦的贖金。 這樣的膽大妄為,理所當然激起市里的体面女人,尤其是年歲較大的女人們的公憤。在教堂里,神甫們痛斥這過早的道德敗坏。在集市廣場上,女人們憤怒地握緊拳頭,夜晚不止一次有石塊匡啷啷砸在窗戶和大門上。但是不管那些品行端正的女人們,所有那些被遺棄的妻子們、孤獨的寡婦們怎樣發怒,不管那些年長的、精通本行的娼妓們怎樣因這匹既放縱又厚顏無恥的小駒儿闖進自己尋歡作樂的草地而牢騷滿腹,高聲叫罵,所有這些女人中沒有一個心中的憤懣有她姐姐索菲婭這么強烈。撕傷她的靈魂的,不是那個人沉湎于如此邪惡的生活,而是一股悔意——她懊悔自己當初錯過机會,沒接受那個貴族子弟提出的這同一個提議。如今她暗中熱切渴望的,是控制人的力量和闊綽奢侈的生活,如今這一切全歸那個人所有了:可是她呢。每天夜里狂風還一直在往她這間擋不住風的冷房間里灌,風聲和愛吵鬧的母親的號叫聲此伏彼起。雖然妹妹怀著炫耀財富的心理不斷派人給她送來昂貴的衣服,然而索菲婭卻很自尊,她拒絕接受施舍。不,現在湮沒無聞地去步更為大膽的妹妹的后塵,從此和她像當初扭打著爭奪姜汁甜餅那樣爭奪情人,這滿足不了她的虛榮心。她的胜利,她這樣覺得,她的胜利必須更徹底。就在索菲婭日夜思考以何种方式在享受榮譽和受人贊歎上超過那個人的當儿,她從日益難以控制的蜂擁而至的男人們身上覺察到,那份留給她的微薄財產——她的童貞和處女的貞操,是一种精美誘餌,同時也是一件可以讓一個聰明女人獲取高額利潤的抵押品。她當即決定,恰恰要將這被她妹妹過早浪費掉的東西變成一份珍貴的財產,她要像那個妹妹展示年輕的肉体那樣展示自己的德行。如果說那個人因其奢華和傲慢而備受贊美,那么她則想通過自己的困苦和謙卑來做到這一點。詬罵的嘴巴還沒有歇息下來。一天早晨,惊愕的城市里便滋生和彌漫開新的好奇心:索菲婭,蕩婦海倫的孿生姐姐,因羞慚并且似乎也是為了替她妹妹那不体面的生活贖罪而看破紅塵,已經加入一個虔誠的教團當了見習修女,那個教團不知疲倦、專心致志地獻身于對病院里殘疾病人的護理和照料。于是,遲到的情人們憤怒地亂抓自己的頭發,這顆未被触摸過的珠寶弄不到手了。而虔誠的人們則樂得利用這個罕見的机會將這個美麗的敬神的形象与那個放蕩淫亂的女人加以對照,起勁地將這個消息向四面八方散布,致使阿克維塔尼亞任何一個處女也不像索菲婭這樣有口皆碑,都說索菲婭是個具有犧牲精神的姑娘,日夜護理危重病人,連看護麻風病人也毫不畏懼。每逢她頭戴白修女帽低垂著頭從街上走過,女人們都向她行屈膝禮,主教多次在講話中稱她是女性美德的杰出榜樣,孩子們抬起頭來像看天上的星星那樣看她。一下子——人們當然會以為,這很令海倫气惱——這地區人們的全部注意力不再朝向海倫,而是完全集中在這只白色替罪羊身上了,為了逃离罪孽,她已經盤旋向上飛進謙卑之天國。 一個奇异的狄俄斯庫里式的雙子星座在此后的几個月里閃耀在這個惊愕的地區上空,令罪人們和虔誠的人們同樣感到了喜悅。因為如果說那些人离不開海倫的過分丰富的肉欲的話,那么這些人卻能夠用索菲婭的這個閃爍著美好品德光芒的形象去振奮自己的靈魂。多虧這樣的雙重性,阿克維塔尼亞這座城市里,塵世上神的王國自開天辟地以來第一次似乎干淨和明顯地与那個敵手的王國分開了。誰愛純洁,守護女神便會守護在誰的身邊,而誰耽于肉欲,這個不体面的妹妹怀抱里的塵世享受便會向誰招手。但是在每一顆塵世的心靈里,在善与惡之間,在靈与肉之間,都有奇怪的走私者的道路來來去去,沒過多久,事實便表明,恰恰是這种始料未及的雙重性威脅著心靈的宁靜。因為這一對孿生姐妹盡管生活作風完全不同,外表卻依然難以分辨:一樣的身材,一樣的眼睛顏色,一樣的微笑和一樣的嫵媚。所以很自然地,城里的男人們產生出一种強烈的迷惘情緒。倘若一個小伙子在海倫的怀抱里度過了一個充滿激情的夜晚,次日早晨急匆匆像是要洗掉壓在自己心頭的罪惡感似地走進外面的晨光里,那么他就會惊奇地、像見了鬼魂一樣毛骨悚然地揉眼睛。因為眼前這個身穿女護理員簡朴灰衣的漂亮修女,正在那里用輪椅推著一個气喘的老人在醫院的花園里行走,并且毫無厭惡之意地用一個既溫和又輕柔的手勢給他從沒牙的嘴上擦去口涎。他覺得這個漂亮修女絲毫不差就是那個女人,他剛才离開她時她還赤裸裸、熱烘烘地躺在淫蕩的床上呢。他仔細凝視:沒錯,同樣的嘴唇,同樣的既柔和又溫存的舉止,當然現在不是為塵世的愛,而是為一种更崇高的對人類愛的效勞。他仔細凝視,眼睛酸痛了,它們想漸漸穿透那件灰色的毫無裝飾的衣裳,淫婦的那個熟悉的肉体似乎正透過衣裳向他閃著光亮。同樣的感官上的無聊游戲又愚弄了剛才曾敬畏地親眼看見這位女護理員虔誠護理病人的那些人。他們剛沿街角轉過彎,便看見那剛才還還十分端庄的索菲婭奇异地變了模樣,裸露著胸脯、濃妝艷服,在好色之徒和仆役們的簇擁下,正急急忙忙去參加一個宴會。“這是海倫,不是索菲婭。”他們大約這樣暗自思忖。然而,從現在起他們在想到這個虔誠女子時便總要聯想到她的裸体,并且做著禱告的時候腦子里就會生出邪念。心神就這樣隱隱約約地從一個女人搖晃到另一個女人身上,頭腦變得如此混亂,致使知覺往往走在与愿望相反的道路上。小伙子們在妓女身邊夢想著那個不可触摸的女人的肉体;另一方面卻又用那樣猥褻的渴慕的目光觀看那個虔誠的女護士。因為造物主不知怎的把男人的知覺造顛倒了,男人們總是希望從女人身上得到她們所給予的相反的東西:一個女人若輕易便獻出自己的肉体,那么他們是不會對這禮物有絲毫感激的,他們裝作仿佛只能真誠愛戀貞洁的女人。但是如果一個女人維護自己的貞洁,那么他們又會分外受到刺激,急不可耐地要去奪取被她小心看守著的貞洁。所以哪种要求會解決得了男人的這种矛盾,它要在靈与肉之間保持永遠的對立:但是一個愛開玩笑的魔鬼在這里打了雙倍的結,因為蕩婦和貞女,海倫和索菲婭,從外表上看有著完全一樣的肉体,人們簡直無法把一個与另一個區別開,再也沒有人說得清楚,他究竟渴慕哪一個。于是乎,醫院前面的游手好閒者一下子比小酒館里的還多,縱欲者們則用金錢誘使蕩婦做愛時披上那件灰色的護士服并完美無缺地假戲真做,讓他們覺得,仿佛他們享受了那個童貞女,仿佛他們享受了索菲婭似的。整座城市,甚至整個地區都漸漸被卷進這場极富刺激性的混淆游戲之中。主教的訓海,市行政長官的警告,都再也控制不住這樁天天重新出現的惱人的事。 但是,這兩個虛榮心极重的人不顧念手足親情,不滿足于一個是全市最富有人,另一個是全市最純洁的人。兩個人備受贊歎、備受尊敬,卻互相勾心斗角,琢磨著用什么法子可以踹對方一腳。索菲婭每逢听說那一個怎樣以邪惡的逢場作戲褻瀆她的具有犧牲精神的品行,總是气憤得咬牙切齒。海倫每逢听到仆人們向她稟報陌生的朝圣者如何滿怀敬畏地向她的姐姐鞠躬,女人們如何親吻她的鞋所触過的塵土,總要惡狠狠向她的仆役們發泄怒火。但是這兩個狂熱的人越是互怀惡意,越是互相怨恨,便越是一個對另一個裝出同情的樣子。海倫在吃飯時用激動的口吻痛惜姐姐護理形容枯槁、行將就木的老者是虛擲年華、浪費青春。索菲婭則每天在晚禱結束時特意為可怜的犯了罪孽的女人背誦一段經文,這些罪人為了轉瞬即逝的享受,愚不可及地失去了可以使自己把一生奉獻給虔誠的,大有裨益的事業的這种更崇高的滿足感。但是當她們倆發現她們既不能通過信使也不能通過搬弄是非的人把對方從既定的道路上引開,她們便漸漸相互接近起來,猶如兩個摔交手,他們一邊做出毫無圖謀的樣子,一邊卻已經在用眼光和手准備作出一個可以將對手摔倒在地的動作來。她們開始日益頻繁地互相走訪,并做出相互深切關怀的樣子,其實每個人都在心里暗暗盤算著坑害對方。 因高傲而顯出謙卑模樣的索菲婭如今又一次在作罷晚禱之后來到她妹妹這里,以便再次警告她不要沉湎于這种令人不快的生活方式之中。她再次拐彎抹角地指責已經听得不耐煩的妹妹,說她的行為何等不合情理,居然將自己的服從天命的肉体貶低為一堆紛亂的罪孽。海倫正在讓女仆用軟膏涂抹自己那個服從天命的肉体,以便使它精力充沛地去從事她那個邪惡的行當。她一邊半憤怒半耍笑地傾听,一邊暗自盤算,她是講几句讀神的玩笑話气得這個無聊的說教者發狂呢,還是干脆喊儿個男孩到房間里來攪亂她的心神。這時,一個古怪的念頭仿佛一只嗡嗡叫的蒼蠅從她太陽穴邊擦過,她想出了一個相當卑劣的主意,這主意狡黠而具有威脅性,致使她忍俊不禁地在心里笑了起來。這個剛才還厚著臉皮的女人突然一反常態,把女仆和浴室侍者轟出房間,剛和姐姐單獨待在一起,便立刻用一張侮罪的面具遮住了從內部發出閃光的眼睛。啊,但愿姐姐不要以為——這個精通各种偽裝技巧的女人這樣開了腔——她不曾經常因自己陷入罪惡和愚蠢的生活,而感到羞愧,她已經不知多少次對男人們卑鄙的肉欲在內心泛起厭惡的感覺,她曾多次作出決定,要一勞永逸地擺脫那些男人,開始過一种質朴的、誠實的生活。但是,但是她意識到任何抵御都是徒勞的,因為索菲婭擁有堅強的靈魂,不像她為虛弱的肉体所困扰,她索菲婭對男人的誘惑渾然不知,這种誘惑是沒有哪個知情的女人能抵抗得了的。啊,她,索菲婭,這幸運儿,她猜想不到男人的追逐是多么強暴有力,但正是這种強暴之中也有一种特殊的甜蜜在起作用,人們不得不違背自己的愿望心甘情愿地沉溺于這股甜蜜的情意。 索菲婭對這番意想不到的自白感到极其惊訝,她從不奢望會從她這位貪求金錢和情欲的妹妹口中听到這樣的自白。她急忙鼓動她那如簧之舌,開始進行說教。說是這么說來,一束神靈之光終于已經触到海倫,因為厭惡邪惡就已經是正确認識的開端了,然而她仍受到錯誤見解和自我沮喪的掣肘,如果她聲稱憑堅定意志戰胜肉体誘惑是不可能的話:其實從善的意志在心中經過千錘百煉就能夠戰胜任何誘惑,异教徒和信教的人在歷史上提供了無數這樣的先例。然而,海倫卻只是憂郁地低下了頭,她悲歎說,啊,是呀,她也曾贊賞地讀過与肉欲魔鬼英勇搏斗的故事。然而,上帝不僅賦予男人們更強壯的体力,也賦予他們更冷酷的心靈,并選中他們當保衛上帝的戰無不胜的斗士。但是一個弱女子——說到這里,她長長歎了一口气——是永遠也抗拒不了男人的詭計和誘惑的,她這一輩子還從未見過一個先例,表明一個女人在受到追求時能抵御得了男人的愛。 “你怎么能說出這樣的話來,”索菲婭受到挑逗,用她那极其傲慢的口吻怒斥道:“我自己不就是一個榜樣嗎?這證明一個有堅定意志的人是完全能夠頂得住男人死乞白賴的糾纏的。那一伙從早到晚擠在我周圍,他們悄悄跟蹤我一直跟到病院里,晚上我在我床上發現涂滿种种淫言穢語的信件。然而,沒有哪個人曾見到,我曾看過誰一眼,因為我的意志護佑我頂住了各种誘惑。所以你說的并不确切,只要一個女人真正有意志力,她就能抗拒,我自己便是一個這樣的例子。” “啊,我知道,迄今為止你當然是一直能夠抗拒任何誘惑的。”海倫假惺惺地說,一邊怀著假意的恭順抬眼偷偷瞟了姐姐一眼,“但是你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也僅僅是因為你這個幸運儿受到你這身衣裳和你所承擔的職務的保護。你受到虔誠的護士們的護衛,受到集体的保護圍牆的護衛——你不像我孤單一人,不像我無力抵抗!但是你不要因此就以為,你靠你自己的力量維護了你的純洁,因為我甚至确信,索菲婭,你一旦站在一個英俊少年的面前,你也就不能、也就不愿抗拒他了。你也會敗給他的,一如我們大家都敗給他那樣。” “決不會!我決不會!”這位虛榮心重的女人沖她嚷嚷,“我保證,即使沒有我這身衣服的保護,我也可以單憑我的意志力經受住任何考驗。” 但這恰恰是海倫想從索菲婭嘴里听到的話。她一邊引誘這個高傲的女人一步一步走近自己設下的陷阱,一邊卻不失時机,仍不停地對作這种抵抗的可能性表示怀疑,直到最后索菲婭自己桀驁不馴地斷然堅持要去經受一次考驗。說是她渴求這一考驗,她甚至需要這樣的考驗,她要讓這位意志薄弱的女子終于認識到,她不憑外力的保護,而是依仗自己內心的力量便能保住自己的貞操。海倫听罷似乎考慮良久——她的心急不可耐地怦怦跳著,然后她終于說道:“听著,索菲婭,這也許倒是個适當的考驗。明天晚上我等待敘爾万德來訪,他是當地最俊美的小伙子,還沒有哪個女人能抗得住他的誘惑,可是他卻想占有我。他跋涉二十八英里來會我,還帶來七磅純金以及別的禮物,僅僅是為了与我共度良宵。然而,即使他空手而來,我也不會將他拒之門外,為了和他同枕共歡我可以付出同等重量的黃金,因為沒有哪個男子比他更俊美、更瀟洒的了。上帝把我們造得如此体態相似,面貌、言談和身材如此酷肖,只要你穿上我的衣服,是不會有人能看出什么破綻來的。所以你明天就頂替我在我家里接待敘爾万德,陪他吃飯。但是如果隨后他把你當作我而渴望占有你的肉体,那你就想方設法敷衍搪塞他。但是我要在隔壁房間里等候,并傾听你是否直到午夜之前都能夠對他閉鎖住你的性欲。但是再說一遍,姐姐,我警告你:他這個人的誘惑力是巨大的,我們自己心靈上的弱點則更具有危險性。我擔心,姐姐,你受你那与世隔絕狀態的迷惑,很容易遭受到意想不到的誘惑,所以我懇求你,還是別去作這种魯莽的游戲吧。” 陰險的妹妹這樣既引誘同時又勸阻,她這一席圓滑的說詞只不過是火上澆油,更助長了姐姐的傲慢罷了。索菲婭自豪地說,如果僅僅是這樣一個小小的考驗,那么她不費吹灰之力就可以通過它,她敢說她頂得住他的糾纏,不僅可以頂到半夜,而且還可以頂到凌晨——她只有一個要求,就是允許她隨身帶一把匕首,以防万一這個厚顏無恥的家伙膽敢施行強暴。 听到這一席驕傲的演說,海倫頓時便在她姐姐面前跪下,表面上滿怀欽佩,實際上是為了掩蓋在她眼里閃動著的邪惡的喜悅之光,她們一致同意,第二天晚上由虔誠的索菲婭來接待敘爾万德;而海倫則發誓說,如果她姐姐抵御成功,她就永遠放棄她惡劣的生活作風。索菲婭急急忙忙來到她的女伴們身邊,以便用這些一心只惦記著別人的災難和病痛、遠离世俗塵囂的女人們經受住多年考驗的力量來加強自己的力量。她以加倍的忘我精神看護最危重、最難護理的病人,以便從他們那衰弱而受毀坏的身体上感受塵世一切事物的倏忽即逝;因為這些消瘦衰老的形態不也一度是熱戀中的人,有過強烈激情的嗎?如今還剩下什么呢?——一堆腐肉,一具呼吸艱難的羸弱不堪的軀体而已。 然而,這時候海倫也沒閒著。她熟諳种种召喚厄洛斯這個好耍脾气的愛神并將這位愛神挽留住的技藝,她先讓她那位意大利廚師做最奇特的菜肴,各道菜肴里都加進了种种刺激性欲的調味品。她讓廚師在酥餡餅里攙進海狸交尾狀的餡餅,但是春藥草和含斑蝥素的胡椒,還有葡萄酒,她都用天仙子和使知覺提前困倦的烈性藥草使其顏色變黑。另外,她還預訂了音樂——這位拉皮條的老手也將像溫煦的春風偷偷飄進滿怀渴念的敞開的心靈。她讓諂媚取悅的吹笛人和感情熱烈的敲鈸者藏在隔壁房間,別人看不見他們,所以對渾然不覺、欣喜若狂的情感更具危險性。她這樣精心策划,燒旺了魔鬼的爐火之后,便滿怀競賽前的焦躁等待著。爾后,當既傲慢又虔誠的索菲婭,這個因失眠而臉色蒼白、因自惹的危險臨近而情緒激動的索菲婭晚上到來時,大門口已經有一大群年輕的女仆將她團團圍住,她們立刻帶領詫异不已的索菲婭來到一間彌漫著藥草的濃郁香味的浴室里。她們從這位臊紅了臉的女人年輕的身体上脫下那身灰不溜秋的修女服,用捏皺的花朵和香味濃郁的藥膏那樣柔順和強勁地搓揉她的胳臂、大腿和后背,搓揉得她簡直覺得自己的血液要從毛孔里涌流出來了。一會儿涼絲絲緩緩流淌的水,一會儿又是滾滾涌流的熱水沖刷著她那戰栗的皮膚;而后,飛快的手用柔和的水仙油平滑這熱烘烘的身体,輕輕搓揉它并用喀嚓喀嚓的貓皮那樣火熱地摩擦這個閃閃發光的身体,直摩擦得頭發尖上濺出藍火花來。總之,她們完全像每晚對海倫那樣給虔誠的索菲婭作做愛前的准備工作,索菲婭簡直不敢進行任何反抗。這當儿,笛子輕輕吹出遲疑和緊迫的調子,燃著的檀香火炬滴著蜡從四壁散發出香味。當索菲婭讓這一奇异的舉措搞得不知所措,最后終于在床上伸展開四肢,金屬鏡子將她的面龐反射出來時,她竟認不出自己的面目了,可是她卻覺得自己從未這么漂亮過。她感覺到自己的身体輕飄飄,就像充盈著一种活生生的快感,但又感到很羞愧,因為自己竟如此愜意地去感受這种愜意。然而,她的妹妹沒留給她多長時間去体味這樣的情感分裂。她輕柔得像一只貓那樣走過來并用閃光的語言恭維姐姐的美麗,直至后者迷惘而粗暴地叱責她這樣說話。姐妹倆再次假惺惺地相互擁抱,一個因不安和害怕而發抖,另一個因焦躁和邪惡的渴望而發抖。然而,海倫讓人點亮燈盞并像一個幽靈那樣飄然走進隔壁房間,以便偷听這場大膽設計出來的好戲。 這個蕩婦早已給敘爾万德捎去信息,告訴他有何等奇特的風流艷遇等著他來獵取,并再三叮囑他,務必要顯出有節制的態度和极其端庄的舉止,先使這個高傲的女人放松警惕、失去戒心。當敘爾万德怀著要在這樣一場特殊的競賽中取胜的好奇心和虛榮心終于走進來,而索菲婭則不由自主地用左手摸了摸她帶在身上用以抗暴自衛的匕首時,她感到惊奇极了:這個被認為是狂妄無禮的風流男子以何等恭敬禮貌的態度向她走過來。因為他既不試圖——大概妹妹已經和他打過招呼——將這個戰戰兢兢的女子拉進自己的怀里,而且也不用親昵的稱呼問候她,而是既溫柔且恭順地先行了個屈膝禮。然后,他從向后退去的仆人手中拿過一條沉甸甸的金項鏈以及一件普羅旺斯絲綢紫上衣,彬彬有禮地請求允許他將上衣給她穿上,將項鏈戴在她的脖子上。對這樣得体的態度索菲婭沒有別的招儿可使,只有順從他的意愿的份儿;她一動不動地讓他給自己戴上項鏈,穿上那件昂貴的衣服,她并非沒感覺到,他那熱辣辣的手指頭怎樣諂媚而輕盈地同時和那涼絲絲的項鏈一道沿著她的脖頸滑過去。然而由于敘爾万德沒再做出什么新的魯莽舉動,索菲婭也就不好貿然發怒。這個偽君子沒過分殷勤,反倒又鞠了一躬,并用极其難為情的口吻說,他覺得自己不配与她同桌吃飯,因為他的衣服上還粘附著街上的塵土,說是請她允許他先洗一洗自己的頭發和身子。索菲婭難為情地喊來女仆并讓她們領敘爾万德到浴室去沐浴。然而女仆們卻听從女主人海倫的秘密指令,故意誤解了索菲婭的話,急速剝掉少年的衣服,使他一絲不挂、英俊漂亮地呈現在她面前,酷似那尊异教的阿波羅像——那尊像曾放在集市廣場上,后來主教讓人把它砸碎了。而后她們才用油膏給他涂抹,用熱水給他洗腳;她們不慌不忙地把玫瑰花編結在這個笑眯眯的裸体少年的頭發上,最后才終于給他披上了一件新的閃光的衣裳。他煥然一新地向她走去,顯得比先前更俊美了。但是她一察覺自己看到他特別优雅俊美,便對自己的眼睛大為光火,并且迅速摸了摸手邊那把藏在她衣服兜里的救命匕首。只是她沒有找到對他下手的机會,因為這個美少年禮貌地保持著距离,說些無關緊要的客套話和她閒聊,与病院里的那些飽學之士們毫無二致,以致她一直沒有机會——這与其說是讓她感到高興,還不如說是讓她感到懊惱——以女性的堅毅榜樣向在隔壁偷听的妹妹炫耀。眾所周知,為了保衛德行,就必須先沖擊德行。但是在敘爾万德身上卻沒有一點激情沖動的跡象,從他的談話中只微微透出一絲殷勤禮貌的气息,而那些笛子,那些漸漸在隔壁提高其急促樂聲的笛子,它們比這個少年那張殷紅的、平素一定饞涎欲滴的嘴發出更加溫柔多情的語聲。他只是不停他講述競賽和征戰故事,完全像是和男人們在一起酣飲暢敘似的。他的冷漠裝得十分出色,讓索菲婭完全放心了。她毫無顧忌地品嘗加了危險調味品的菜肴、啜飲會讓人不知不覺神志迷糊的葡萄酒。是的,這個冷淡的男子不提供絲毫契机讓她去證明她的德行的頑強,去向她妹妹顯示自己的強烈不滿,對此她感到不耐煩并且漸漸惱怒了。末了,她竟開始自己來挑起這個危險。她無意間發覺喉嚨里卡著一絲笑意,自己也感到陌生,這是一种勃發的興致,要宣泄和恢复縱情歡樂的情緒,但是她不自制,不感到羞愧,午夜不再遙遠了嘛,匕首就在自己手邊,這個號稱滿腔熱血的少年比那把匕首的鋼刃還冷。她一點一點向他靠攏過去,以便讓她的德行終于可以有進行光榮自衛的机會,于是這個愛虛榮的女子躊躇滿志,定要證明自己意志堅定,便不由自主地施展起她那位淫蕩的妹妹平時為博取過于世俗的酬報所使用的那种誘惑手段來。 但是正如一句明智的諺語所說,魔鬼的胡子是一根也碰不得的,否則魔鬼會突然卡住你的脖子。這里這位爭強好胜的女斗士也遇到了類似的情形。因為她不胜酒力,不知道這酒是用刺激性欲的香料浸泡過的,她讓漸漸使人心神蕩漾的煙霧的气味熏得迷迷糊糊,听著軟綿綿的笛聲便渾身酥軟下來,漸漸地她的神志迷亂了。她頓時顫聲柔气、哼哼唧唧起來,無論哪位博士也無法在法庭上宣告,事情是在醒著的時候還是在打著盹儿的時候,是在清醒狀態還是醉酒狀態,是順著她的意愿還是与此相違背著發生的——總之,事情發生了,還在鐘敲午夜之前很久便發生了,這就是上帝或他的對手希望發生的事,這就是男人和女人之間終究會發生的事。寬衣解帶時,那把偷偷裝備的匕首一下子墜落在大理石地面上;然而奇怪,疲倦的虔女不是盧克雷蒂婭1,她沒有把匕首揀起來把它刺向那個危險的近在身邊的少年,隔壁房間里沒有听到哭泣和反抗的聲音。當道德敗坏的妹妹半夜帶著一群仆役得意洋洋地闖進這已經成為洞房的房間里、一把好奇的火炬明晃晃照在被戰胜者們在床上時,也就沒有什么要藏藏匿匿、沒有什么好羞羞答答的了。就這樣,放肆的女仆們按异教的方式把玫瑰花撤到床上,紅得比這位滿臉通紅的面孔還紅,她如今暈暈糊糊為時過晚地覺察到自己已經失身。但是妹妹卻激動地把困惑的姐姐摟入怀里,笛子歡吹,小鈸儿猛擊,仿佛潘神2又返回家鄉,回到信奉基督教的大地上來了,女仆們赤身裸体、厚顏無恥地跳舞,呼叫厄洛斯,贊美這個被逐出家門的神3。隨后這群放蕩不羈、旋轉起舞的女仆便用香水燃起一堆火,熊熊烈焰頓時便將那件受盡貶抑的虔誠的衣裳吞噬。她們就像給她妹妹周身披上玫瑰那樣,也用同樣的玫瑰披在這位新妓的身上,她如今羞于承認自己的失敗,露出迷惘的微笑,做出好像她是自愿委身于這個美少年的樣子。如今一看這兩人并排站著,一個羞得滿臉通紅,另一個洋洋得意得滿臉通紅,便再也沒有人能將索菲婭和海倫,將表面恭順者和傲慢者區別開來了,而這少年的目光則垂涎地在兩人之間來回游移,透出重新奮起的、雙重焦躁的欲念。 1 盧克雷蒂婭,傳說中的古羅馬烈女,約生于公元前第五世紀,因被羅馬暴君盧齊烏斯·塔爾奎尼烏斯之子塞克斯圖斯奸污,要求父親和丈夫立誓為她報仇,隨即自盡。 2 潘,希腊神話中主宰森林畜牧的神。古希腊人認為,潘是一位快樂之神,他在深山密林中游逛,同自然女神跳舞,吹奏自己發明的笛子。 3 傳說厄洛斯是宙斯和阿佛羅狄忒之子,厄洛斯誕生時,宙斯曾想把他殺死,阿佛羅狄忒把他藏在密林里,由母獅把他養大。 此刻,這群興高采烈的人已經吵吵嚷嚷打開了宮殿的門窗。夜游神和迅速被吵醒的輕浮放蕩之輩縱情大笑著涌來,太陽還沒照到屋頂上,這個消息便像從檐溝流下來的雨水般傳遍大街小巷:海倫對賢明的索菲婭取得了光輝的胜利,不貞洁戰胜了貞洁。但是城里的男人們剛一听說這久經考驗的德行已垮台,他們當即興高采烈急忙跑來,他們受到(不該隱瞞這种恥辱)熱情的接待,因為索菲婭一反常態地待在她妹妹海倫的身旁,并試圖在熱情和情感熾熱方面与她并駕齊驅。于是,一切爭斗和嫉妒宣告結束,自從這不道德的兩姐妹從事這同樣的可鄙行當以來,她們便一直在府邸上愉快地和睦相處。她們留一樣的發式,戴一樣的首飾,穿完全一樣的衣服,而由于這一對孿生姐妹在音容笑貌和綿綿情話方面也不再有什么區別,所以對那幫好色之徒來說,憑眼神、接吻和撫愛去猜測他們摟在怀里的是誰,是淫蕩的海倫還是昔日虔誠的索菲婭,便是一种百玩不厭、其樂融融的游戲了。然而,很少有人能弄清楚自己把錢花在哪一個的身上了,因為這兩姐妹簡直完全酷肖一致,而這一對聰明的姐妹則以愚弄這幫好奇者為莫大的樂事。 就這樣,海倫戰胜了索菲婭,美麗戰胜了智慧,罪惡戰胜了德行,隨時都心甘情愿的肉体戰胜了搖擺不定和專斷的精神,這种事在我們這個虛假的世界上并不是第一次發生。這再一次證明了約伯那篇值得紀念的講話中所哀歎的:“世上惡人境況好,而虔敬者卻遭殃,正義者受嘲弄。”1因為整個地區沒有哪個稅務員和海關官員,沒有哪個酒窖管理員和典當商人,沒有哪個金飾工和面包師,沒有哪個扒手和盜竊圣物者辛辛苦苦干活能像這兩姐妹用她們的脈脈溫情往腰包里裝進那么多錢的。兩姐妹結成了忠實的伙伴后,便巧取豪奪、大肆斂財,錢財和珠寶每個夜晚都滾滾而來流進宅邸。由于這兩位除了繼承母親的美貌以外,也繼承了母親兢兢業業的小商販意識,所以這兩位孿生姐妹壓根不像大多數她們這种人那樣,為虛榮把金錢揮霍在無謂小事上;不,她們比那些人更聰明,她們小心翼翼用她們的錢放高利貸,把錢款貸給基督徒、异教徒和猶太人,用這把高利耙使勁來回扒拉,以致不久后哪儿也不像那座糟糕的府邸能積聚這么多的財富,積聚這么多的錢幣、浮雕寶石、可靠的證券和有效的典契。眼前有著這樣的榜樣,無怪乎當地的年輕姑娘們再也不愿意去當清洁女工,在洗滌桶上把自己的雙手凍得又青又紫。由于最終取得一致意見的兩姐妹的放蕩淫亂,這座城市很快便蓋過所有城市,聲名狼藉,成為一個新的罪惡淵藪。 1 典出《舊約·約伯記》:約伯為人正直,虔誠敬奉上帝。上帝為考驗他讓他受盡磨難。堅忍不拔的約伯終于有一天發出了以上哀歎。 然而,古老的格言中的這一條也是千真万确的:不管魔鬼騎馬跑得多快,在到達目的地之前總歸是要折斷腿的。就這樣,這件惱人的事的結局仍具有教化人的性質。因為隨著歲月的流逝,男人們漸漸厭倦了這老一套的猜謎游戲。客人來得稀少了,府邸的火炬熄滅得更早了,別人全都早已知道,只有姐妹倆不知道鏡子向不安地顫動著的燭光無聲他講述的話:細小的皺紋盤在傲慢的眼睛下面,珠母閃光層開始從漸漸萎縮的皮膚上剝落。現在,她們徒勞地試圖用化妝品買回這無怜憫心的自然力每時每刻從她們身上奪走的東西,她們徒勞地拔除兩鬢的白發,用象牙小刀除掉皺紋并涂紅嘴唇、涂紅疲倦的嘴的輪廓;在狂熱的情欲中度過的歲月的痕跡再也掩蓋不住了。青春的光彩剛從姐妹倆身上消逝,男人們就厭倦了這兩個人。因為那兩個在凋謝,四周大街小巷卻不斷有年輕的女孩子在茁壯成長,每年成長一代新人,小乳房、俏鬈發的甜妞儿們,其童貞的肉体對男人的好奇心分外具有誘惑力。所以集市廣場上的這座府邸不久便門前冷落車馬稀了。門軸開始生銹,火炬白白點燃,松香白白散發香味,沒有人來享受壁爐和姐妹倆經過裝飾的肉体的溫暖。吹笛人無聊已极,沒有人來听他們吹笛子了。他們不吹餡媚動听的樂曲,卻做起擲色子游戲來,本來每個夜晚都要迎候來客的守門人因整日蒙頭睡懶覺而心寬体胖。但是兩姐妹卻形單影只坐在樓上長餐桌旁,曾几何時這里還是觥籌交錯,充滿歡聲笑語。由于再也沒有情人來陪她們消磨時光,她們极有閒暇去回憶往事,尤其是索菲婭,她怀著憂傷回想昔日她拋卻一切塵世歡樂,過著獨善其身的嚴肅虔敬的生活時的情景;所以她不時又拿起那些蒙上了灰塵的虔誠的書來讀,因為美麗一旦逃逸,智慧便樂意對女人乘虛而入。于是乎,兩姐妹的心中便漸漸醞釀著一种奇特的意識逆轉,正如蕩婦海倫在青春煥發的日子里曾戰胜過虔女縈菲婭,這一回索菲婭——雖然遲了并且是在犯了大量罪孽之后——提出棄舊圖新的忠告時,也得到了她這位過于世俗的妹妹的支持。她們大清早便開始悄悄來來去去忙活起來:先是索菲婭,她悄悄走進那所她冒天下之大不韙离開了的病院,來請求原諒,而后便是海倫,她和索菲婭一同前來,當這兩人聲稱她們愿意把她們那些以邪惡的方式聚斂起來的錢財全部而且永遠地贈送給這家病院時,連生性最好猜疑的仆人也不再怀疑她們是真心忏悔了。 就這樣,一天早晨,守門人還在打瞌睡的時候,兩姐妹便輕裝簡服、面紗蒙面,像幽靈般從集市廣場旁邊那幢奢華的房屋里走了出來,她們那惊怯而謙卑的步態与那個女人,与她們的母親不無相似之處。五十年前她們的母親便是邁著這樣的步子拋下迅速獲得的財富悄悄回到她那低微、貧賤的胡同里去的。她們小心翼翼地從遲遲疑疑開啟的門縫溜出來,一輩子爭奇斗艷把整個地區的注意力吸引到自己的身上,如今她們卻膽怯地遮掩住自己的臉龐,不讓人看出她們的行蹤,好讓她們的命運被忘卻在謙卑的隱居生活中:据說——誰也不知道确切情況——在過了若干年默默無聞的隱居生活之后,她們在一家誰也不知道她們的來歷的外地女子修道院里了卻了自己的一生。但是她們留給這個虔敬的收容所的財富是如此丰厚,首飾、錢幣、鑽石和債券兌換成了那么多的黃金,于是人們便決定給這座城市錦上添花,重新建一座漂亮的醫院。比阿克維塔尼亞境內的任何一座醫院都更大、更漂亮。一位北方建筑師設計圖樣,工匠們日夜營造了二十年,當這座高大的建筑終于竣工時,人群再次惊訝地站住。和當地建筑風格不同,這不是一個孤零零的塔樓從四角形房屋上堅挺傲岸、方方正正地將其四棱形頂端送入高空——不,這是帶有女性風姿、飾有石頭花邊的左右兩座塔樓,形態大小以及柔和、优雅的石雕是如此酷肖,以致從第一天起大家就已經稱這兩座塔樓為“兩姐妹”——也許僅僅是由于它們外形勻稱一致,但也是由于人們不愿讓那位也許帶著一絲醉意的正直市民在午夜月光下講述的這則故事失傳,這兩個既相同又不同的姐妹的經歷和轉變的傳奇就這樣流傳在民間,民眾是隨時都樂意將值得紀念的事情世代相傳下去的。 ------------------ 小草掃校||中國讀書网獨家推出||http://www.cnread.net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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