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目錄
奇妙之夜

作者:斯蒂芬·茨威格

  下面這些記述,是在男爵弗利特立希·米歇爾·馮·R的寫字台里發現的,封成一小包。……
  男爵這人,一九一四年秋在奧地利某龍騎兵團當后備役中尉時,已在拉瓦如斯卡戰役中陣亡了。他家里人隨便翻了翻這些文字,就根据標題推斷這是他們親人的文學習作,于是把這些記述交我審閱,并由我來決定發表事宜。我本人可絕不認為這些文字是虛构的小說,而認為這是陣亡者的真實經歷,每個細節都是實有其事的經歷。于是我發表了他這篇靈魂的自白,沒作任何改動和補充,只是略去了姓名。
  今天早晨我忽然心血來潮,想到要為自己把那個奇妙的夜晚的經歷寫下來,以便在尋出本來順序的過程中,縱覽這整個事件。從這倏忽而來的瞬間起,我就有了一种不可言傳的急促感,要為我自己將這件怪事形諸文字,盡管我擔心,即便大致地勾出這~經過的奇特之處也難于胜任。我沒一點什么藝術才華,在文學方面毫無素養,除寫過几篇近乎游戲的文章以外,從來沒想過要在作家生涯中一試身手。比如說,我一點也不知道,為了對接履而來的外界事物以及它們同時反映出來的內蘊作出安排,是否有一种可以學到的特殊技巧。我問自己,我是否能夠總是達意于确切的詞藻,遣詞于确切的含義,并且求得我一向閱讀真正的小說家作品時無意中感到的這兩者的協調。然而,我寫下這些文字只是為了我自己;能勉強表述得叫我自己明白的事情,是否能叫別人明白,這些文字是毫無把握的。對于無休無止地令我惦念的每一事物,使我在痛苦翻騰中激動的每一事物,這些文字只不過試著用一定的見解能最終將它們了結,固定,使之展現在我面前,讓我從各個方面去把握它們而已。
  這件事,我不曾跟任何朋友講過,這是因為我覺得,我不可能使他們了解這事的深意;
  再說,為這樣一件偶然的事情而如此神馳魄蕩,魂牽夢京,我也感到有些難為情。因為這整個事件本來只是一段小小的經歷。不過,當我現在寫下“小小的”這個詞時,我立刻就注意到,寫作時,要從确切的分量上來選擇詞匯,對生手來說多么困難。這么個簡單之至的詞儿,都擺不脫雙重意義和造成誤解的可能性。因為當我稱這番經歷只是小小的時,我的意思當然是相對的,是對那些轟轟烈烈的戲劇性的事件,同全体人民及其命運相關的事件而言;另一方面,我是就時間而言,因為全部經過只有緊緊湊湊六個鐘頭,沒有擴展到更大的范圍中去。
  然而,對于我,這一般來說意義不大、無關緊要的小小的經歷,卻是如此丰富,以致在那個奇幻的夜過去四個月之后的今天,我還為它激動,還不得不振起整個心力來把它按捺在胸口之內。每日每時我都重溫著它所有的細節,因為從某种程度上說,這事成了我~生的轉折點。
  我的言行,全都無意中被它所左右。我的思想,只是忙于反反复复地重溫這突發事件.并在這重溫中證實我沒有忘記。而且,十分鐘前我拿起筆來的時候,我還沒有明确地意想到的,現在也一下子豁然開朗了:我現在要為自己寫下這番經歷,使之确定不移地、而且似乎是如實地固定在我面前,那只是為了在感覺中再次去回味它,同時去意會它。前面我說,我寫這件事是想要了給它,這是完全錯誤的,很不真實的;相反,我只是想叫這匆匆經歷的事情更栩栩如生,帶著体溫和呼吸待在我旁邊,讓我能永遠永遠去擁抱它。啊,對于那個郁悶的下午,那個奇幻的夜晚,哪怕是其間的一秒鐘我也不擔心會忘記。要在回憶中一步一步走回那几個鐘頭的路程去,我用不著標識,用不著里程碑。白天黑夜的每時每刻,我都像夢游人一樣,重新找到那個境地去,并且只是用心靈所具有的那种慧眼,而不是用衰弱的記憶力,去觀察其中的每個細節。那舒綠如春的景色中的每片樹葉,我在這里也能畢肖地把它們的輪廓描到紙上去。現在在秋天,我還异常親切地聞到栗子花溫柔的粉香。如果我現在還來描繪那几個鐘頭,那么,這樣做不是出于要甩脫它的恐懼,而是出于要喚回它的歡樂。現在要精确地挨次來描述那次夜行,為了保持次序,我必須克制自己,因為總是有一种亢奮之情在我心頭噴涌,使我几乎不能去想那些細節,因為總是有一种醉意攫住我,我必須堵住回憶中一個接一個的畫面,才使它們不至交瀉成一片雜色的煙霧。我還一直帶著火樣的激情,在經歷著那种經歷,那個日子——一九一三年的六月七號,因為那天中午我叫來了一輛馬車……
  不過我感到又得打住了,因為我又吃惊地看出來一個單詞的多義性。現在,當我必須從關聯中來講述事情的時候,我這才注意到,對這种裝置成圓球形的東西,既要把它理解成滾動的家什,又要把它理解成活蹦亂跳的人,這有多困沙。剛才我寫下了一個“我”,我說了,我在一九一三年六月七號中午叫來了一輛馬車。可是,這個字眼就不明确,因為那個時候的那個我,六月七號的那個我,早已不存在了,雖然才過去四個月,雖然我就住在那個舊我的居室里,拿著他的筆在他的寫字台旁用他自己的手在書寫著。正是由于那次經歷,我同那個舊我完全斷絕了。現在,我很陌生很冷淡地從身外看著他。我能夠描述他,像對一個游侶,一個同伴,一個朋友。我了解他許多事情,了解他的品性,然而我卻完全不再是那個人了。
  我能夠談論他,指責他,品評他,但完全感覺不到,他曾經一度是屬于我的。
  曾經是我的那個人,作為少數,從他那個社會階級的大多數中徹徹底底分离出來了。在維也納我們這些人中間,那個階級,慣常都是特別地用“上流社會”來標示的。這不是由于特別以此為榮,而完全是由于不言自明。我已三十六歲了。在我剛成年之前父母早逝,給我留下了一筆財產,這筆錢夠多的了,完全省得我去操心尋職謀生的事。于是,我意想不到地作出了一個當時心里很不踏實的決定。這就是說,父母的財產作為唯一的遺產落到我手里,就是我突然失業也能保障我獨立生活,甚至于滿足我放縱,以致奢侈的愿望,這時,我剛好完成大學學業,正要選擇我未來的職業。由于我的家庭關系,由于我早已表現出對穩步上升和靜觀內省的生活的向往,我可能是要投身國務的。但功名心根本促不動我,所以我決定,先對生活觀望等待几年,直到它終于慫恿我為自己去尋得施加影響的場所時再說。于是我就在觀望和等待中待著,因為我沒什么特殊的追求,所以在愿望的狹小圈子里我事事如意。維也納,這溫柔淫靡的城市,它獨一無二地熏染出來的閒游、無所事事的閒看、鑒賞藝術珍品和談論生活目的的雅興,使我完全忘了切實行動的打算。我這風度翩翩的貴公子,富有、英俊而又淡于功名的年輕人,真是左右逢源。我賭博、打獵,緊張而無害;時而旅行,時而郊游,有規律地更迭輪換。很快,我開始把這种靜觀默想的傾向越來越跟練達審慎和對藝術的愛好交織起來。我搜集罕見的玻璃器皿。這不是出于什么歡樂,更很少是出于內心的熱情,而只是要在一种無需努力的活動中找到寄托,求得知識。我用意大利巴洛克雕樓的特殊方式裝飾寓所,挂著卡納勒托風格的風景畫。這些畫,或是從舊貨商那里收集來的,或是充滿著好奇獵异而卻無害的緊張,在拍賣場上購得的。我帶著腐好,而且總是帶著趣味干這類事。
  听优美的音樂,參觀當代畫家的畫室,我很少不到。同女人交往我也不無成就,但我也帶著一种隱秘的收藏癲,就是說,反正是不動心。這在我的生涯中也積攢了許多寶貴的值得回憶的時刻,而且我在這方面還慢慢地由純粹的鑒賞家成了精通的行家。總之,使我愉快地排适時日的事情,使我感到生活丰滿的事情,我經歷了許多。我開始越來越愛上有閱歷而同時又毫不頹喪的青年人那种冷淡舒适的生活境界了。我差不多沒什么新的要求了,因為在我生涯的無風的天地里,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會發展成一种歡樂。一條選購得當的領帶,差不多就足以使我快活了,一本好書,一次乘車出游,或跟一個女人待一個鐘頭,都會使我感到非常幸福。尤其使我感到愜意的是,我這种生活方式,就像無可挑剔的英國禮服一樣,一點儿也不使社會感到惊异。我相信,人們覺得我是個平易近人的人物。我為人所愛慕,為人所樂見,認識我的絕大多數人,都稱我是幸福的人。
  不過,我現在力圖想象出來的當時那個人,他是不是跟別人一樣看法,也自認為是幸福的人,我就不知道該怎么說了。這是因為,當我從那种經歷中要求各种感受都具有完美充實的意義時,我便覺得對往事的回顧几乎都是不可能的了。不過,我可以确定地說,那個時候,我絕沒有感到不幸福。确實,我的愿望几乎沒有不實現的,我對生活的要求几乎沒有得不到滿足的。然而,當我已經習慣了,從命運那里去接受所要求的一切,也并不由此而向它要求更多的東西時,正是這,逐漸孕育出了某种疲沓,孕育出了生命本身中的暮气。那時,在某些似悟非悟的瞬間,我心中不自覺地激起欲望,愿望不是本來意義上的愿望,而只是要去追求愿望的那种愿望,要求也不是本來意義上的要求,而只是要去”追求更強烈、更不屈不撓、更野心勃勃、更不易滿足的要求,追求更充實地生活甚至去受苦的要求。通過高超的手段,我把一切阻力排除于我的生活之外,而在沒有阻力的情況下,我的生机萎縮了。我發現,我的追求越來越少、越來越淡了,以致在我的感覺中出現了一种麻木,以致我—一也許最好是這樣來表達——受著一种心靈萎靡無能的折磨,一种無力獲得生活激情的痛苦。通過各种細微的苗頭,我初步認識到這种欠缺了。我愕然想起:劇院里,舉辦得頗為轟動的宴會上,我都越來越經常地缺席了;我訂購自己喜愛的圖書,但到后來,我連我都不戴開,就几星期几星期地撂在寫字台上;盡管我還机械地繼續搜藏心愛的東西,購買玻璃器皿和古玩,但到后來,我不再將它們分類,意外地獲得一件稀見的搜求已久的東西時,也并不特別使我高興。
  然而,我的神思精力處于過渡期的輕微的減退中,是在一個确切的時刻,我才真切地意識到的。那個時刻我還清楚地想得起”來。那是在夏天——那已經是明顯地變得遲鈍、對任何新東西都不再感到有活躍的吸引力了——當時我在維也納居留。我忽然收到一個女人從療養區來的信。我跟這女人保持親密的聯系已經三年了,我甚至直率地認為,我在愛她。她情緒激動地給我寫了十四頁.說她這星期在那里結識了一個男人,說那人變得對她至關重要,簡直成了她的一切了,說秋天她就要和那男子結婚,我們之間的關系必須結束,還說她回顧和我一起度過的那些時日,并不后悔,而是感到幸福,說她會記著我,這憶想將作為她過去生活中的第一快事伴隨她進入新婚中去,說她希望我會諒解她這突如其來的決定。作了這番事務性的通知以后,這封情緒激動的信又過甚其詞地万分感人地向我懇求,懇求我不要生她的气,不要為這突然的拒絕而過分地難過,懇求我不要設法用強力去阻攔她,或是對自己做出什么傻事來。字字行行越寫越激動,說要我一定找一個更稱心如意的,以尋得安慰,說要我立刻給她回信,因為她擔心我收到通知后的情況。結尾是用鉛筆寫的,寫得更是倉促:“不要做不明智的事情,理解我,原諒我!”我讀著信,起先是對這消息感到吃惊,隨后,我把信通讀了一遍,再讀第二遍,讀罷我感到有點慚愧,慚愧剛一露頭,很快又揚作內心的惊恐。
  因為,那种強烈的出自本性的心情,我的情人認為不言而喻會有的,我心里竟然連一點這樣的苗頭都沒有激起。我沒有為她的通知感到痛苦,沒有生她的气,甚至連閃念之間都沒有想到要狂暴地對待她,或者對待我自己。我這种冷漠的心情簡直太奇怪了,以致連我自己都感到惊愕。一個女人——她曾經陪伴我生活了几年,她溫暖的身子曾經柔軟地伸展在我身旁,她的呼吸曾在長夜里消失在我的呼吸里,她就這樣拋棄了我,而我竟無動于衷,不去阻止,不設法去把她奪回來i‘一個女人憑著純粹的本能,由不得要假定一個真正的人不言而喻會有的一切心情,竟絲毫也沒有在我心里出現。在這一瞬間,我第一次清醒地意識到,我的心靈麻木已發展到多深的程度了。我像漂在閃光的流水上往下滑,沒有立足之地,也沒有什么把我拉住。我一清二楚地明白了,這种冷漠就是一定程度的死亡,·一定程度的僵尸化,盡管還沒有散發腐爛的臭气,但在這一刻表露出來的木可救藥的呆滯和冷漠無情,就是實實在在的肉体的死亡,也是外表可見的衰敗的先兆。
  這個事件以后,我就開始細心地觀察我自己和我身上那种值得注意的心靈僵化,像病人觀察自己的病情一樣。這以后不久,當我的一個朋友死了,我去送葬的時候,我諦听自己靈魂的深處,永遠失去了一個從儿時起就親近的人,我心里是不是感到悲哀,是不是會有某种感情自覺地繃緊起來。但是毫無感應。我覺得身上像有什么粘滯無神的東西,任何事情從那里照過去的時候,都怎么也照不進去。盡管我借這個机會和這一類机會,硬逼著自己去感受點什么,甚至于想用理智來說服自己,但從遲鈍的內心沒有得到回答。人們离我走開,婦女們來來去去,我都只感到像我一個人坐在屋子里一樣。在我和直接呈現在我面前的東西之間,像窗玻璃把雨隔開一樣,總隔著一堵死气沉沉的牆,一堵我沒有力量用意志去拆除的牆。
  盡管我現在清楚地感覺到這一點了,但這一認識并沒有使我產生切實的不安,因為我已經說過,就連和我切身相關的事物,我也漠然置之。而且對痛苦我也沒多少感触了。使我滿意的是,這种心靈的虧損從外表上很難覺察出來。這有點像男人陽萎,只有在親見的一刻才暴露出來。在宴會上,當我深深地意識到自己心不在焉、淡然冷漠時,我常常通過假裝的嘩眾取寵的激昂,通過像是自發的故作多情,作出某种姿態來進行掩飾。表面上,我繼續過著這种舒适快意、一如往昔的生活,沒有去改變它的方向。几個星期,几個月過去了,慢慢地不知不覺地就湊成了几年。一天早晨照鏡子,我看到額角上有一條灰暗的皺紋。我感到,青春要慢慢地去到另一個世界了。然而,別人稱之為青春的,在我是早已過去了。因此,這种分手也就沒什么特別難受的,因為我對自己的青春也沒有充分地愛過。而且我僵硬的感情,連對我自己也不理會。
  由于這种內心的惰性,我過的日子越來越千篇一律了,盡管在事務上、變故上有种种不同。它們一個挨一個排列著,沒有重點,像樹葉一樣生長凋落。我想再為自己描述下來的那個唯一的日子,也這樣平庸無責地開始了,沒有任何特殊性,沒有任何顯示內蘊的標記。那一天,一九一三年六月七號,我起得很遲。無意中泛起還是從儿童時代起、從上學的時候起就有的過星期天的感覺,我洗了一個澡,看看報,翻翻書,然后,夏季里溫暖的白晝不請自來地鑽進我的屋子里,吸引了我,我就去散步了。我照老習慣穿過柯爾索大街,在跟相熟要好的人打打招呼中,隨便同某個人簡單地說上几句話,然后就到朋友那里去進午餐。下午,我避開了一切約會,因為我特別喜歡星期天有几個鐘頭不被占去,自由自在。而這几個鐘頭,是完全屬于我興之所至的情緒,突如其來的舒适感或者心血來潮時的決定所有。后來,我從朋友家里出來,橫過指環街,舒心愜意地感受著陽光滿街的美。街上初夏的服飾使我看了高興起來。所有的人都顯得快活,各隨心意地眷戀著滿街花花綠綠的星期天的气氛。許多各別的事物使我感到惊奇,尤其是,挺立在柏油路中間舖天蓋地一片新綠的樹叢。雖然我几乎每天都走過這里,但這星期天的熙來攘往使我突然感到有如一种奇景,不由得使我產生了對濃綠、明麗和絢爛的渴望。我帶點好奇心想起了郊外的游藝場,想起了在這春末夏初的時節,那里的大樹,在車輛風馳電掣的林蔭道上,像魁偉的綠衣侍從一樣,站立在左右兩旁,一動不動地,向那些盛裝艷服的人們,伸出一簇簇白花。我立刻向這一閃念的愿望讓步了,習慣地叫住了一路向我駛來的頭一輛馬車。在回答車夫的提問時,我指示他直奔游藝場。“看賽馬,男爵先生,是不是?”他恭順解事地問我。我這才想起來,今天是上流社會的人土非常欣賞的賽馬日,是每年~度大賽馬的預習,是全維也納的上流人士云集的日子。上車的時候,我想到,几年前,我要是能把這個日子錯過,忘記,那才奇怪呢!像病人在顛簸中感覺到自己的傷痛之處一樣,這种忘性大,又使我感覺到了把我毀了的完全淡然冷漠的麻木。
  我到達的時候,林蔭道上差不多已經空了。賽馬必定早已開始,因為本該有的那种气象万千的車飛馬跑不見了,只剩零零落落的几輛馬車,蹄聲哨略,急匆匆地跑過來,好像要搶回誤了的時間。車夫從馬夫座上轉過身來,問我是不是該緊跑。我卻吩咐他讓馬走穩,因為遲到木遲到我根本不在乎。把准時赶到還真當回事的時候,我看賽馬看得太多了,見參加賽馬的人見得也太經常了。再說,在馬車輕微的顛簸中,去感受藍色空气輕柔的吹拂,更恬靜地去觀賞美麗的、枝葉廣覆的栗子樹,像在船甲板上去觀賞大海一樣,這更适合我懶散的心情。有時,栗子樹拋出几片花瓣,去跟溫暖宜人的風逗趣,于是風就輕輕地將花瓣揚起,旋動,然后再讓它們划一道白光落到林蔭道上。這樣隨車搖曳,閉起眼睛去尋味春天,像長了翅膀一樣飄忽,不感到一點緊張,這真是舒坦。車在快活宛入口處停下時,我實在是感到遺憾。要是我還來得及反悔,隨車顛簸著再走下去,躲開這初夏的和煦的日子,那真是太好了。可是,這已經晚了,馬車已停在競賽場的前面。一陣隱約可聞的喧嘩聲向我襲來。聲音來自逐級升高的看台那邊,像大海的回聲一樣低沉重濁。攢動的人群,發出像球一樣滾動的喧鬧,我沒顧上去看他們,就由不得想起了揭斯屯德。在那揪隘的城市里,當人們從偏僻的小胡同朝上到濱海大道去時,浩渺的海面濤聲隆隆,噴濺著昏暗的泡沫,還沒把人的目光引過去,人們就已感到帶咸味的海風在頭頂尖厲地呼嘯,就已听到低沉的轟隆聲。一場比賽一定是正在進行。可是從我這里到如今賽馬正風馳電掣的那片草地中間,有一股像受到內在沖擊而搖擺的煙霧,五光十色,其聲隆隆:這是成群結隊的觀眾和賭徒。我沒法看到跑道,只是從熱火朝天的反應,領略到競賽的場面。騎手們一定早已出發,由攪作一團而疏散開來,有几個正在一起爭奪第一名,因為喊叫和激動的歡呼正從那邊的人群里飄散過來:我看不見那些奔跑,但听到人們正任喊亂叫。從人頭轉動的方向,我猜得出騎手和馬如今一定到達了橢圓形草地的頂端,正在折回來,因為整個混亂的人群,都朝著一個我看不見的焦點,越來越一致,越來越統一,像共用一個伸長的脖子。而從這放開的喉嚨里,用千万個被擠碎的單個的聲音,嗡嗡地,隆隆地,匯成浪花飛濺、越來越高的狂濤。這陣狂濤在升騰,在鼓涌,已充塞了整個的空間,直至冷漠的藍天。我盯著看几個人的臉:這些臉像里面抽筋一樣地扭動,眼睛愣著,閃閃發光,嘴唇咬緊,下巴貪婪地翹起來,鼻翼像馬一樣地翁動。清醒地觀察這些忘形的醉人,我感到滑稽,感到可怕。一個男人站在我旁邊的扶手椅上,衣冠楚楚,臉本來應該是很俊的,現在他可是瘋了,被無形的妖魔迷住了。他舉起手杖朝空無所有的天空揮舞,像往前鞭赶什么東西一樣。他整個身子——叫旁人看了說不出的好笑——興沖沖地跟著做疾馳的動作。他的腳后跟像踩著馬澄,在扶手椅上不停地一起一落,右手把手杖當馬鞭子,反反复复地朝空中揮著,左手則顫顫抖抖地嚷著一張白色的彩票。白色彩票越抖越急,像泡沫滅火器朝匐然鼓涌、模模糊糊涌過去的潮水上面噴射。現在,一定是有几匹馬在拐彎的地方擠作一團了,因為這隆隆聲一下聚成喊叫兩個、三個、四個各別人名的聲音,像廝殺吶喊一樣,一堆一難的人喊叫著、怒吼著。這一陣一陣的呼喊,就像拉動了入魔的气門一樣。
  我置身在這發狂的吼叫聲中,冷得像岩壁浸在咆哮的海里。那一刻我体驗到的東西,今天我還能清清楚楚地講述出來。首先是對各种丑態感到可笑,對這种市井气的起哄感到鄙視,當然還有其他我不樂意直說出來的東西,像對這种興奮、這种沖動、這种陷入狂熱的生命的某种稍許的妒羡。我想著,使得我這樣興奮,緊張得這樣地溫度上升,以致我渾身滾燙,不由自主地脫口叫出聲來,這到底發生了什么事呢?我想不出有任何一筆錢能這樣惹動我去占有它,有任何一個女人能這樣迷住我,有任何東西,任何東西,能從我感情的遲鈍中把我刺激得這樣亢奮!就是對著一支突然扳上搶机的手槍,我的心所受到的沖擊,哪怕是被惊動一秒鐘吧,其猛烈的程度,也比不上我周圍千千万万的人為一捧金錢打賭。而現在——定有一匹馬快接近目的地了,因為叫一個人名字的喊聲,現在正從騷亂中騰起,由千万個聲音匯成越來越尖厲的一致的喊叫,像從繃得緊緊的弦上發出來,隨后就尖厲地一下斷了。開始奏樂了,人群一下分散開來、一輪結束,比賽揭曉了,緊張化成了頭暈目眩、疲乏了而還沒有盡興的激動。剛剛還情緒一團火熱的觀眾,分散成許多單個的人,跑著,笑著,說著,激動成瘋女人似的臉相底下,又露出了平靜的臉。曾經有一陣,比賽的混亂把千万人熔成一個通紅的整体,如今又從中分解出聚攏來,散開去的社會群組,分解出一個個的人——我認識的人,向我打招呼的人,以及互相冷淡客气地打量而我不認識的人。女人們互相鑒賞著她們的新服飾,男人們投出貪婪的目光。于是那种鄙俗的好奇心——對于這些冷漠的人,好奇心就成了一項特有的活動了——就開始擴展了,于是人們搜尋、計算、察看誰不在場,誰最高雅。所有這些人,剛剛從眩暈中清醒過來,他們社交活動的目的,究竟是這种閒逛的插曲,還是競賽本身,他們已經搞不清楚了。
  我走過這嘈雜的人群中間,問好,答謝,舒适地呼吸著香水和高雅的气味——籠罩著這五光十色、~片混雜的气味。這正是我生活的气氛。更可喜的是,來自游藝場草地那邊,來自熏透了夏季溫暖的林間,那清爽的微風,有時一陣陣吹進這些人中間,像很褻調戲一樣地摸触女人們洁白的薄紗。几個熟人想和我攀談,美麗的女演員狄雅娜從一個包廂里點頭邀請我,但我沒有走近誰。今天,我沒興趣跟這些鄙俗的人交談;以他們為鑒來照見我自己,這使我感到無聊。我只想去把握那一場戲,去把握飄飄然的一個鐘頭以來那使人感官陶醉的興奮(因為對于心灰意懶的人來說,旁人處于興奮狀態就是最扣人心弦的戲劇)。几個漂亮女人走過去,我肆無忌憚地看著她們,但對掩在薄薄的衣衫下面一走一顫的乳房,我并沒有動心。
  當她們感覺到,被人從肉感方面來估量,被人肆無忌憚地透過衣服者時,那种哭笑不得的窘相,使我隱隱地發笑,事實上,沒有誰迷住我,在她們跟前這樣做,只不過使我感到某种滿足。怀有這种念頭的游戲,揣度她們內心的這种游戲,使我感到快樂,使我得到那种用目光去撫摸她們的們体而產生麻酥酥顫動的快感,因為像每個內心冷漠的人一樣,這是我對性愛的最獨特的享受:激起別人的熱情和焦躁,而不使自己熱火起來。我喜歡去感受的,不是真正的熱火,而只是由于女人的在場而蒙上一層肉感的那种毛茸茸的溫暖,木是激動,而只是挑逗。這一回散步,我也就是這樣行事的:把引目光,再把這些目光像羽毛球一樣輕輕地碰回去;欣賞,但不去把定;触摸女人,但不動感情,只從這种游戲的不涼不熱的快感中稍沾點熱气。
  但這也很快就使我厭煩了。總是同樣一些人從跟前走過,她們的面貌,她們的姿態,我都能默想出來。近分放著一把扶手椅,我過去坐下來。周圍一群一伙的人又開始昏頭昏腦地活動,不安的騷動起來,從旁邊走過的人亂糟糟地互相推搡著。顯然一場新的賽馬又開始了。
  我不管這些,軟綿綿地坐著,只是埋頭在煙圈底下。煙圈朝天上升成白色的小團,越來越淡,越來越淡,像一絲云彩一樣消失在春天的藍空中。那個聞所未聞的事件,那次唯一的經歷,今天還左右著我的生活的經歷,在這一刻開始了。我能非常准确地記得那個時間,因為我正好看了看表:兩針交叉;我帶著那种無所事事的好奇心,看著它們重合了一秒鐘之久。這是一九一三年六月七號下午三點十六分。我手里握著煙卷,就這樣看著白色表盤上的數字。我正孩子气地可笑地忙著看的時候,听見緊挨在我背后的一個女人大聲笑起來,一种尖厲、興奮的笑聲。這种笑聲是我喜歡在女人中間听到的。這种笑很溫暖,很怕人,是從火熱的肉感的林莽中迸發出來的。我恨不得想回過頭去,細看一下這女人,她那不加掩飾的肉感無所顧忌地撞進我無憂無慮的夢幻,就像一塊閃光的白石撞進泥漿渾濁的池塘。我硬克制著自己。
  一种搞智力游戲的奇特的興致,一种搞無害的心理實驗的興致,像常常襲來的那樣,使我止住了。我還不想去看這大笑的女人,只想先用我的幻想去跟這女人周旋一番,先快樂一番,我去想象她,一張臉、一張嘴、一個喉嚨、一個脖子、一面胸脯、一個完整的活生生的發出笑聲的女人。
  她現在顯然緊挨在我后面站著,連笑帶說。我聚精會神地听著。她說話帶點匈牙利口音,說得很快,很悅耳,元音都大幅度地波動,像唱歌一樣。用她的說話來描繪她的形象,來盡可能丰滿地勾畫這個幻想的影子,這使我感到好笑。我賦予她褐色的頭發,褐色的眼睛,寬厚而肉感的嘴巴,長得很洁白堅實的牙齒,相當窄的小鼻子,但長著陡然撅起的翁動的鼻翼。
  我讓她左須印上一顆美容病,手里拿一根馬鞭,笑的時候就拿著在腿上輕輕拍打。她繼續不斷地說著話,每句話都為我疾如閃電地勾勒出的幻想的形象增添一個新的細節:處女式的狹窄胸脯,深綠的衣裳,斜斜地綴著鑽石或扣,淺色的帽子上系著白色的帽帶。畫像越來越清晰。我已經感覺到這個陌生的女人了,雖然她站在我背后,看不見,但卻像映在我瞳孔里的曝光底片上~樣。我不想轉過身去,只想讓這幻想的游戲繼續升級。快感隨便怎樣輕輕一動,’都會牽動我無所約束的白日夢想,所以我閉著兩眼;要是我睜開眼來,回過頭去,那么,這心里的圖像准會和身外的圖像重合。
  在這一瞬間,她走到前面來了。我不由得把眼睛睜開。我气了:我完全想岔了,全都兩樣,跟我幻想的圖像簡直万分可气地相反。她穿的衣服不是綠的,而是白的,人也不是苗條的,而是丰滿的,胸寬臀大,圓鼓鼓的頰上哪儿也沒有夢想出來的什么美容穩,頭發棕紅發亮,而不是在盔形帽下壓著~片烏黑。她的相貌和我標出的沒一樣相符,但這女人美,美得迷人,雖然由于我虛榮心的愚蠢的奢望,我禁止自己去承認這种美。我几乎是敵意地抬頭看著她。不過,我就是心怀抵触也感覺到這女人散發出強烈的肉感的誘惑,感覺到那种色欲,那种獸性,那种在她結實而又柔軟的丰盈中撩人地挑逗出來的獸性。現在她又大聲地笑了,露出了堅實洁白的牙齒。我不得不對自己說,這种滾燙肉感的笑,和她身材的丰滿還是協調的。她身上的一切——隆起的胸脯、笑時撅起的下巴、銳利的目光、彎彎的鼻子、把傘扎扎實實地拄在地上的手——都那樣火辣辣,都那樣迷人。這是一個女人的一种原始力,一种蓄意的、穿骨透髓的誘惑,一支用肉做成的性感的火炬。她旁邊站著的一個高雅而帶點狂熱勁頭的軍官,逼到跟前在和她說話。她細听,微笑,大笑,反駁,但這一切都是捎帶的,因為在這同時她的目光向四處掃視,鼻翼向四處龕動,好像無處不到。她從每個過往的人那里,而且仿佛從周圍所有的男人那里,吮吸著注意、微笑和凝視。當她一直微笑地、得意地細听那軍官說話時,她的目光不停地巡視著,忽而沿著看台搜尋,為的是突然認出一個人來,回答一個招呼,忽而滑向右邊,忽而又滑向左邊。唯獨我,因為被她的陪伴人遮著,所以雖在她的視野之內,卻還沒有被她的目光触到。這使我生气了。我站起來—一她沒看見我。我擠近一點——一她又朝看台上面看著。于是我斷然地朝她走過去,向她的陪伴人脫帽敬禮,并把扶手价讓給她。她惊异地朝我看著,眼睛里泛起微笑的光輝,嘴唇也獻媚地彎出一絲微笑。
  末了,她只簡短地講了一聲,就拿過扶手椅,但沒有坐下,光是把丰滿的、一直裸露到胳膊肘的手臂輕輕地支在扶手上,借助身段的微曲,來顯示她的种种姿態。
  由于錯誤的心理分析惹起的气惱,我早已忘到腦后,跟這女人調調清,這激起我的興趣。
  我退后一點靠到看台牆上,在這里可以自由自在地注視她,決不會引人注意。我支在手杖上,眼睛搜尋著她的目光。她看出來了,就朝我觀察的位置上稍微轉過來一點。不過,她這個動作好像完全是出于巧合,好像她并不防我,對我作出反應是偶然的,不承擔義務的。她的目光不住地繞圈子,無所不在,也無所留戀。她伺机投過來隱秘的微笑,只是對我一個人的,還是對誰都這樣呢?這是無法區分的,正是這种無從确定使我气惱。她的目光像燈塔的間歇光一樣,隔一會就朝我一閃。這很像是許諾,但這种許諾也通過同樣一雙劍刃飛光的瞳仁,不加任何選擇地去迎合別人投來的目光。這只不過是出于風流作戲的樂趣,特別是,這樣做一點也不耽誤她好像很感興趣地跟陪伴人交談。在這賣弄風情中,有某种令人眼花涂亂的放肆,有對賣俏藝術的高深造詣,或是有一种爆發著的過剩的性感。她的這种冷冰冰的放肆傳到我身上來了,我不自覺地走近一步。我不再盯著看她,而是精于此道地從上到下去打量她,用目光撕下她的衣服,從赤裸中去感覺她。
  她听隨我看,一點也不感到侮辱,用嘴角朝那饒舌的軍官微笑,但我看出來,她的用心是用會心的微笑來對付我。現在,當我看著她小巧的腳,那只在白裙子底下伸出來的腳時,她懶懶地朝裙子下面審視地瞥了一眼。隨后,過了一會儿,她像是偶然地抬起那只腳,擱到讓給她的扶手榜第一根橫檔上,使我通過今開的裙子看到直套到膝蓋的長統襪。而在這同時,她沖著陪伴人的那种微笑,怎么說也像是變成嘲弄的,或是惡意的了。顯然,她不動感情地在跟我逗著玩,就像我跟她退著玩一樣。我不由得滿怀恨意,欣賞著表現她那种放肆的嫻熟技巧,因為當她狡詐詭秘地把她肉体的那种性感顯示給我看時,她同時正獻媚地埋頭和陪伴人私語,對一方和對兩者,她都只是在做戲。其實我憤恨,只是恨她對待別人的那种冷酷和居心不良的性感,因為,由于我身上熟知的那种冷漠無情,我把她看作親近的結樣姐妹,看作和她是血親相奸。不過說實話,我确實興奮起來了,也許更多地是出于恨,而不是出于情欲。
  我大膽地走近一些,用目光粗野地抓住她。“我要你,你這美人儿,”我不加掩飾的表情對她說,而且我的嘴唇一定不自覺地掀動了,因為她帶點鄙視地微笑著,從我這里掉開頭,并且拽開裙子蓋住那只裸露的腳。但一轉眼,那烏黑的瞳仁館煙發亮地又轉過來了,又轉過去了。
  事情很明顯,她就像我一樣冷漠,我們兩人都是冷淡地在跟陌生的激情做游戲,這激情雖然也只是畫上的火焰,但畢竟看起來美,畢竟是在陰郁日子里的一种尋歡作樂。
  突然,她臉上的緊張消逝了,閃現的光輝熄滅了,剛剛還在微笑的嘴彎出了惱怒的小皺紋。我順著她目光的方向看過去:一位又矮又胖的紳士,套著皺巴巴、鼓囊囊的衣服,匆匆地徑直朝她走來,臉上和額上由于興奮而汗淋淋的,正神經質地用手絹擦著。匆忙之中。他的帽子側著相在頭上才使人從旁邊看得見很寬的禿頂(我不自覺地想到,如果他摘下帽子,禿頂上一定冒著大顆的汗珠,并且使我討厭)。他帶著戒指的手上拿著一大把彩票。他激動得上气不接下气,沒理會他妻子,立刻就大聲地用匈牙利語插進去跟那軍官說話。我立刻就看出來,這是個賽馬迷,更确切地分類是個馬販子,賽馬對于他是唯一的樂事,是崇高事物的高級代用品。很明顯,他妻子(看得出來她討厭他在場,因為天然的自信被他攪亂了),這時一定提醒了他一點什么事,因為他,顯然是按妻子的吩咐,把帽子扶扶正,然后就沖她興高采烈地笑起來,体貼溫情地在她肩上拍了拍。她憤怒地聳起眉毛,厭煩這种夫妻間的親見;
  由于那個軍官在場,說不定還由于有我在場,這种親昵使她感到痛苦。他似乎很抱歉,又用匈牙利語跟那軍官說了几句話,對方听了報以滿意的微笑,然后他親熱而有點低聲下气地握住她的手臂。我感覺出來,當著我們的面,這种親見使她難為情,帶著嘲弄和惡心的混雜感情,感到屈辱。不過,她已經又鎮靜下來了,當她溫柔地靠到丈夫手臂上去時,嘲弄地向我瞟了一眼,那目光好像在說:“你瞧,是這個人占有我,不是你。”我感到憤怒,同時感到作嘔。我真想轉身就走開,表示給她看,這么個鄙俗的胖子,他妻子再也引不起我的興趣了。
  然而,誘惑實在太強烈了。我留了下來。
  在這一刻,起跑的信號尖銳刺耳地響了起來。一下子,聊天、發悶、發呆的全体觀眾,像受了震動一樣,突然一陣混亂,又從四面八方朝前向柵欄涌去。我必須用點橫勁防止被卷走,因為我正想在亂中好呆到她跟前去。這樣,也許會出現我現在還不知道的机會——
  一個一下定局的机會,一個下手的机會,一個油然而生的膽大妄為的机會。于是,我在急匆匆的人群中,堅決地朝她闖過去。就在這時,她那胖丈夫正好也沖了過來,顯然是為了搶到挨著看台的一個好位置。于是我們兩人,各自被焦急驅赶著,狠狠地撞了個滿怀,撞得地寬松的帽子飛到了地上.那一把松松地別在帽子邊上的彩票,也划一道大弧線彈走,像紅黃藍白的蝴蝶一樣散落下去。地瞪著我愣了一下。我机械地想道歉,但某种惡意合上了我的嘴,相反,我冷冷地盯著他,帶一點恬不知恥、正想傷人的挑釁勁儿。一瞬間,他的眼睛不知所措地火星直冒,血液上涌、而又恐懼地克制著憤怒;但在我的憤怒面前,他怯懦地泄气了。帶著令人難忘的、几乎要叫人心軟的畏怯,他直愣愣地盯著我看了一下,然后折回頭要走;好像猛可想起了他的彩票,就彎下腰來,從地上拾那些彩票和帽子。那女人帶著不加掩飾的憤怒,激動得漲紅了臉,把她丈夫的手一扒拉,向我怒目而視;我看著,帶著巴不得她打我一下的快感。然而,當那過于肥胖的丈夫气喘吁吁地彎著腰,在我腳跟前蹭過來蹭過去拾彩票時,我保持著相當的冷靜,漠不關心地站著,微笑地看著,沒有去幫忙。彎腰的時候,他的領帶歪得老遠,像母雞蓬松掀起的羽毛,紅紅的脖子上鼓起一道寬大的肉相子。他每動一下,都像害气喘病一樣地喘著。
  看著他這份喘勁,我不自覺地涌起一個很褻和倒胃的想頭,想象著他和妻子同房時的情景;
  這一想,使我高興得忘乎所以了,就直沖著那已經气得快沒法控制的女人微笑起來。她站在那里,一下又變得蒼白,煩躁,快設法控制自己了。我終于党從她那里搶到了一份真實的、實實在在的感情:恨,不可遏制的憤恨!我已不得這作對的場面無限延長下去;我帶著冷酷的快感看著她丈夫辛辛苦苦地把彩票一張一張撿到一起。好像有一個長胡子的鬼鑽在我喉嚨里,它一直在吃吃地笑,還想哈步發出一聲大笑來——我真想把它一笑笑出來,或者用一根小棍捅得這軟耷耷的肉團子發痒。我實在沒法想起來,什么時候我曾經這樣被惡意所支配,像現在這樣得意揚揚地羞辱一個肆意調情的女人。不過現在,這倒循鬼終于把他所有的彩票都撿起來了,只剩下飛得老遠的一張,藍的,躺在緊靠我跟前的地上。他气喘吁吁地轉過來轉過去,用近視眼搜尋著——夾鼻眼鏡很靠前地架在他沁出汗珠的鼻子上。我帶著捉弄份人的那种惡意,抓住這一瞬,要延長地引人發笑的緊張:我心無主見地听從了小學生似的放肆,飛快地伸出一只腳,用鞋底把彩票踩住。這樣,只要我高興讓他找下去,他就費盡辛苦也不可能找到。他找著,不肯罷休地找著,同時還呼呼呼味反复地數著票夾上五顏六色的彩票:
  不用說,還差一張,差我踩著的那張。正全在一片喧囂聲中他又要尋找時,他妻子,滿臉恨意,盡力避開我幸災樂禍的瞥視,再也沒法控制她憤怒的焦躁了。“拉由斯!”她突然專橫地喊了一聲。她丈夫就像軍馬听到了軍號,一下子跳了起來,還往地上瞟了一眼。我感到,好像那張藏在腳底下的彩票弄得我怪痒痒的,我几乎忍不住要笑了。隨后,他順從地轉過臉對著他妻子。他妻子帶几分挑戰似的焦急,把他從我身邊拉開,拉到越來越激烈沸騰的喧囂聲中去了。
  我待著,~點不想跟著那兩個人去。對我來說,這個插曲結束了,那种性愛的緊張心情已消溶成一种快意,任何激動都從我心里滑走了,什么也沒剩下,剩下的,只是從倏忽而來的惡意中得到的令人身心健爽的飽襖,只是一种由成功的惡作劇中得到的不知羞恥的、甚至是忘乎所以的自我滿足。前面那儿,觀眾擠成一團,開始沸騰翻涌,一個烏糟糟、黑壓壓的少有的浪濤,向著橫欄涌過去。但我連看都不往那邊看,這已經使我厭煩了。我只是想,或者到克日奧草地那邊去,或者就坐車回家。然而,我正不自覺地要抬腳邁步時,卻看見了那張忘在地上的藍色彩票。我拾了起來,拈在手上玩著,拿不定主意該怎樣處理才好。我模模糊糊地涌起一個念頭:把它送還給“拉由斯”去,這可以作為上好的理由,去結識他妻子。
  但我意識到,我對她已經絲毫不感興趣了,而且在這個事件中,我那种翩翩而來、匆匆而去的熱情,早已在我一貫的漫不經心中冷卻了。那种動心眼儿的眉來眼去足夠了,我不要求同拉由斯——那胖子實在太叫我惡心——共同去分享他妻子的肉体。我已經受用過那种神經上的震撼,現在只須去体味那种松懈的好奇心和松弛的舒坦就行了。
  扶手椅放在那儿,孤零零的,沒人理會。我悠閒地坐下來,點起一支香煙。在我面前,欲望的火花又燃成一片,但我根本不去理會:我沒興致再去看了。我懶洋洋地看著香煙升騰,想著明朗的海灣游覽區——兩個月前我在那里坐過,俯眺過那飛濺的瀑布。那里景象跟這里很相似:那里也有一种強烈的呼嘯聲,既不令人可親,也不使人感到冷漠,那里也有毫無意義的聲音,摻進寂靜澄藍的景色中來。不過,這會儿比賽又進行得熱火朝天了,又是陽傘、帽子、手絹和叫喊的浪花,在黑壓壓翻涌的人群上面飛舞,又是各种聲音攪和在一起,又是從人群的大嘴中顫出一聲喊叫,不過這回是另一种色調的罷了。我听見人們千万次地叫著一個人的名字,歡呼、狂喜、響亮、失望他叫著:“克萊西!克萊西!克萊西!”叫這名字的聲音,像一根繃緊的弦,又突然斷了。(即使是激情,重复也會使它變得多么單調!)開始奏樂了,人群分散了。中彩號碼牌高高地舉起來。我下意識地投過去一瞥。~等獎中閃耀著一個七號。我机械地看著忘在我手里的那張藍票:我手里這張竟也是七號。
  我忍不住笑了起來。這張彩票中了,好拉由斯押對了。這樣,我的惡作劇,甚至還把那胖子丈夫的錢搶了。那种忘乎所以的情緒喜地又兜上我心頭:我現在很想知道,我心怀嫉妒的作對騙走了他多少錢。我第一次仔細地看看這張藍紙卡:這是二十克朗一張的彩票,拉由斯已經中了。這說不定是一筆相當可觀的錢呢。我由著好奇心驅使,不假思索就隨著疾走的人群朝付款處那邊擠去。我被擠進了一列長隊。我把彩票遞過去,立刻就有兩只瘦骨嶙峋、辦事敏捷的手——窗口后面那張臉我根本沒看見——給我把九張二十克朗的鈔票爆到大理石柜台上。
  這一瞬間,當錢,真正的錢,藍色的鈔票,落到我跟前時,一陣正要出聲的笑在我喉管里凝住了。我立刻產生了一种不愉快的感覺,不自覺地抽回手,好不去碰別人的錢二我真想讓這些藍鈔票就在柜台上撂著算了,可是,我后面的人要拿到兌現的獎金,已經在不耐煩地擠開了。于是我再沒別的法子,只有羞愧難當地去拿錢,用感到厭惡的指尖把鈔票捏住。鈔票就像藍色的火焰,在我不自覺地伸出的手里燃燒著;這捏著鈔票的手,好像也不是屬于我自己的。我立刻覺察到了處境的尷尬。違反我的意志,由于開玩笑竟做出了對一個正派人,一個紳士,一個后備軍官來說不該做的事;連我自己都遲疑,領獎時不肯說出真名實姓。因為這不是掙來的錢,而是詐騙來的錢。偷來的錢。
  我周圍一片嗡嗡的人聲。人們擁擠著,在付款處磕來碰去。我一只手伸著,站著一直沒動。我該怎么辦呢?起先,我理所當然地想到:找到真正的贏家,道歉,把錢還給他。但是,這不好,起碼避不開那個軍官。我是后備役中尉,這事一說出來,馬上就會把軍銜丟掉,因為就算彩票是我拾到的,領取那筆錢已經是有意違反軍紀的行為了。我也想到,听從本能地抖動的手指,把鈔票揉成一團,扔掉。但在大庭廣眾之中,這樣做也太容易引人注目了,臨了會受到怀疑。反正,我絕對不,哪怕是一秒鐘,把別人的這筆錢放在身上,或是塞進皮夾里,等以后送給隨便一個什么人去,因為我從小養成穿衣服愛干淨的那种洁癖,使我哪怕是稍微碰一下這些票子都要作嘔。扔掉,就得扔掉這筆錢!我渾身滾燙地發燒。扔掉,不管朝哪儿,就得扔掉!我不自覺地環顧著。當我茫然地掃視周圍,看是不是有什么隱蔽之處,是不是有不引人注目的机會時,我感到很奇怪,人們重新又朝付款處擠去,而這回手里卻拿著鈔票。于是,一個想法給我解圍了:把這筆偶然落到我手里的錢再擲還給偶然,重新扔到那暨餐的大喉嚨里去,它如今正把新的賭注——銀幣和紙幣都同樣貪婪地吞下去。是的,這是正著,這是真正的解脫。
  我急匆匆地走過去,簡直是跑過去,插到擁擠的人群中去。我前面只剩兩個人了,頭一個已站到賭金計算器跟前,我這才突然想起來,該押一匹叫什么名字的馬,我根本不知道.于是就貪婪地听著周圍的談話。“你押拉瓦霍爾嗎?”一個人問道。“當然押拉瓦霍爾!”同伴回答他說。“你不信特狄也有贏的机會嗎?”“特狄?看不出跡象。它在處女賽中根本不靈。是樣子貨。”
  我如饑似渴地咽下了這些話。那么說,特狄差,特狄一定贏不了。我當即決定:就押。
  我把錢遞過去,說出剛剛听來的特狄這個名字,押它的贏方。~只手給我把彩票扔了出來。
  現在,我手里不是有一張,而是有九張雪青色的硬紙卡了。雖然不再是那樣惹人地發燙了,可也像授皺的現金一樣,還是叫人鄙視。
  我又感到輕松起來,差不多是無憂無慮起來。現在,錢出手了,那件事惹下的麻煩了結了,事情本來是鬧著玩的,這又成鬧著玩了。我懶洋洋地坐到我那把扶手椅上,點起~支煙,悠閒地朝前吹著煙圈。但沒有搞多久,我就站起來,轉悠著,再坐下去。很奇怪,快意的夢想過去了。某种神經質的東西吱吱作響地往我四肢里鑽。起先,我以為這是心虛,是怕在熙來攘往的人群中碰上拉由斯和他的妻子。可是,他們怎么能想到,這些新的彩票是屬于他們的呢?人們的吵鬧也沒有打攪我,相反,我仔細地在觀察,人們是不是又開始朝前擠了。啊,我自己坐不住了,一再地站起來,是為了看競賽開始豎起的那面旗。就是它——焦急,一种心跳發燒的期待:愿起跑早早開始,愿這件討厭的事情永遠結束。
  一個年輕人拿著賽馬快報跑過去。我叫住了他,買下一分節目單,開始在用陌生的行話寫下的、看不明白的字句和預測中亂找。我終于找出了特狄,它的毛色是雪青的,它的職業騎師的姓名,它所在馬廄的業主是誰……可我為什么對這些感興趣呢?我气得把那張紙一授,一扔,站了起來,可又坐下了。我很突然地感到熱了,不由得拿手絹在汗濕的腦門上操著。
  領帶也勤得我難受。起跑還一直不打算開始。
  鈴聲到底響了,人們涌了過去。這瞬間,我感到了恐怖,這鈴聲就像鬧鐘響一樣,好像也把我從什么睡夢中惊醒過來了。我從扶手椅上猛一下彈開,連椅子都倒了。我手里緊緊地摸著那些彩票,朝前疾走,不,是跑著,鑽進人群里,仿佛陷進了要命的恐懼,去遲了就會耽誤什么非常重要的事情一樣。我粗野地把人往兩邊扒拉,一到橫欄前面,就不顧一切地把一位女士正想去坐的扶手椅一拽。一看她惊訝的目光,我馬上就意識到自己的手忙腳亂、瘋瘋癲癲。那是R伯爵夫人,是個老熟人。我見她气得聳著眉毛,可是,我又羞慚,又執拗,硬看著她冷冷地走開了,就跳到扶手椅上,好看到整個賽場。
  遠處綠蔭里,緊貼著起跑線站著一小隊焦躁不安的馬匹。身影小小的騎師們——樣子就像穿得花花綠綠的小丑,費勁地把這些馬保持在起跑線內。我立即想從中認出我下注的那匹馬,可是我的眼睛不習慣這樣看,只覺得眼前又熱又奇怪地冒著金花,使我在斑斕的顏色中沒法分辨出那匹雪青馬。在這一瞬間,鈴響第二遍了,于是七匹馬如彩箭离弦,躥進了綠蔭跑道。如果僅從審美上安安靜靜地觀看,看這些修長的動物怎樣疾馳而出,簡直蹄不沾地地從草地上掠過去,那一定美妙得很。可是這一切我一無所覺,我只想盡最后的努力,去認出我下注的那匹馬,那個騎師。我甚至罵自己,沒把雙筒望遠鏡帶來。盡管我側頭伸脖子,我也只看見四條、五條花花綠綠的虫子,攪動成飛馳著的線團;只是這會儿,這松散的一群在拐彎的地方拉長成楔形,前面挺出一個尖,同時,有几個點已經開始從群体中往后散落,我這才看出模糊一團的外表逐漸地在起變化。比賽進行得正緊張:二匹還是四匹在疾馳中爭相領前的馬,像彩色的紙條平展地粘在一起,忽而這一匹沖到前面,忽而另一匹猛一使勁沖到更前面。我不自覺地全身拉長著,仿佛通過這熱烈緊張而帶彈性的模仿動作,能提高馬跑的速度,与之并駕齊驅似的。
  四周的人熱情奮發。各個請于此道的人,一定從拐彎的地方認出馬的毛色了i因為喊叫名字的聲音,現在像尖嘯的火箭一樣從模糊一片的騷亂中躥出來。當現在有一個馬頭擠到前面時,站在我旁邊的一個人,瘋狂地伸長兩手,用得胜的、難听得刺耳的聲音,跺著腳喊著:
  “拉瓦霍爾!拉瓦霍爾!”我看見,果然是那匹馬的騎師在閃耀出衣服的藍光。獲胜的不是我下注的那匹馬,這使我勃然大怒了。我旁邊“拉瓦霍爾”,“拉瓦霍爾”的刺耳降叫,使我越來越不能忍受了;我大發雷霆,對著他叫喊的嘴張大的黑洞,真恨不得一拳桶過去。我气得發抖,發燒,任何一瞬,我感到,我都可能做出什么失去理智的事情來。不過,還有另一匹馬,正緊釘著第一匹。也許那是特狄,也許,也許——于是這希望重新鼓舞著我。我看是真的,現在,馬鞍上揚起的一只胳膊在閃光,還有點什么贈贈地往馬的臀部上忽閃下來,是紅色。可能是他,一定是他,一定是,一定是!可他為什么不搶到那人的前面去呢,這流氓?
  再加一鞭!再加一鞭!這下,這下他挨近那人了!這下,就差一捧遠了!為什么是拉瓦霍爾?
  拉瓦霍爾?不,不是拉瓦霍爾!不是拉瓦霍爾!是特狄!是特狄!沖呀,特狄!特狄!
  我忽地猛醒過來。什么——這是干什么?誰在這樣喊叫?誰在“特狄,特狄”地狂吼?
  是我在這樣喊呢。我對e己這种狂熱都吃惊了。我想止住自己,管住自己,在這种狂熱中突然涌起的羞愧使我感到痛苦。可是我不能挪開目光,因為在那邊,兩匹馬齊頭緊貼在一起了。
  那准定是特狄,是它在靠著該死的拉瓦霍爾,靠著我恨得五內如焚的拉瓦霍爾,因為我們四周,其他人正在用刺耳的最強音,用更響亮、更多的聲音合在一起地尖叫著:“特狄!特狄!”
  這喊聲,把我這剛清醒了一會儿的人,又拖進了狂熱。它會贏,它一定贏,确确實實,這下,這下,從另一個騎師飛馳的馬后面搶出來一個馬頭,搶出來一律遠,這下已經兩柞遠了,這下,這下已經看得見脖子了——就在這時,鈴聲刺耳地響了起來。于是,歡呼聲、咒罵聲、憤怒聲,都一下爆發出來了。有一陣子,特狄這令人向往的名字溢滿了藍天,一直到天頂。
  隨后,這喊聲消沉了,什么地方呼啦一下奏起樂來。
  我從扶手椅上下來,熱烘烘,濕漬漬,心怦怦跳,不得不坐下來待一會儿。這一陣如醉如痴的興奮,使我昏頭昏腦。比賽乖乖地順我的心,使我產生的沒頭沒腦的歡樂,和我從來沒有領略過的狂喜,流遍了我的全身。我徒然地試圖騙自己,似乎這匹馬如今贏了,是違反我的意志的,似乎我是甘愿眼看著把錢輸掉的。然而,這連我自己都不相信。我的四肢已經感到一种死命的牽引,魔法一樣把我拖到什么地方去,而且我知道這是要把我推向哪里:我是想去看到胜利,触到胜利,抓到胜利,讓手指摸到錢,大把的錢,沙沙響的藍鈔票,而且這沙沙的響聲直沿著神經傳到全身。一种邪惡的樂趣使我充滿了力量,再也沒什么羞恥之心能阻止我屈服于它。剛一站起來,我就那樣緊走,那樣緊跑,直奔付款處,蠻不講理地,張開胳膊肘插進等在窗口的人們中間,不耐煩地把人往兩套推操,為了要看到錢,親眼看到錢。
  “渾人!”一個被擠開的人在我后面嘟喚著。這話我听見了,但不想和他尋釁,只是在病態的、不可理喻的焦躁中抖動著。終于輪到我了!我兩手貪婪地提住一把藍票子。一我發抖地數著,立刻欣喜若狂:這是六百四十克朗。
  我熱中地把鈔票抓了過來。下一步的想法是:現在接著賭,更多地贏,更多更多地。
  我倒是把賽馬快報放到哪儿了!□,一激動扔掉了。我環顧四周,想再買一份。這時,我大吃一惊地發現,付款處關門了,獵獵飄動的旗降下來了,四周的人一哄而散,向出口涌去。競賽結束了。剛才是最后一場。我直愣愣地站了一會儿,然后怒從心上起,好像受了什么冤屈似的。正當我全部神經緊張得發顫,身上的血液多少年來沒這么灼熱地流過時,一切就要結束了,這我不甘心。然而,用虛張聲勢的心愿矯情地去滋養希望,這只會是一個錯誤,于事無補啊,因為這五顏六色的擁擠的一群,越來越快地退潮了,在零零星星留下的人中間,被踐踏的草地已經在閃耀著綠色。慢慢地我感到自己救在這里太可笑了。于是我拿起帽子——一手杖顯然是在活動柵門那儿一激動撂下了——一朝出口走去。一個恭順地脫下帽子的傳役向我跳過來,我向他報了馬車的號碼,他把手卷成喇叭形朝場子那邊一喊,馬就得得得地走了過來。我示意車夫,慢慢地順著主林蔭道下去。因為在這會儿,當激動開始舒适地緩和下來時,我產生了急切的意向,要使這整個場景在心里重現出來。
  這時,另一輛馬車超了過去,我不自覺地投過去一瞥,但立刻又非常自覺地移開了目光。
  這是那個女人和她臃腫的丈夫。他們沒有看到我。可是,我立刻產生了一种噎得難受的感覺,仿佛被抓住了。我真恨不得朝車夫喊,朝馬上打,赶快從他們附近走開才好。
  許多別的馬車,像花船一樣,載著花花綠綠的婦女,靠著栗樹林蔭道的綠岸顛搖過去;
  我的馬車支在橡皮車輪上,舒緩地滑過那些馬車中間。空气溫和甜潤,有時會有一陣微風,在初起的晚涼中吹過塵霧。然而,剛才那种舒适如夢的感覺不再來了:和這受騙者的邂逅在痛楚地撕裂著我,像一陣冷風鑽過接縫,一下擠進我受熱過猛的激情之中。現在,回頭清醒地想想這整個場景時,我不再理解自己了:我,一個紳士,上流社會的一員,后備役軍官,受人尊敬,在沒有必要把拾到的錢昧下時,如塞進了皮夾,而且,甚至是帶著貪婪的歡樂,帶著欲望來做這件事的,這就使任何諒解都站不住腳了。我,一個鐘頭前還是体面無攤的我,在偷東西了。我是一個小偷。為了嚇唬自己,我還小聲地宣布對自己的判決,同時隨著馬車的緩跑,不自覺地應看蹄聲的節奏說:“小偷!小偷!小偷!小偷!”
  然而,就在這時——一我該怎么說好呢——出怪事了。事情是那樣稀奇古怪,那樣無法解釋。不過我有底,我所追述的,沒一件是胡謅的。在那段時間,我感覺的每一瞬息,我思維的每一振蕩,凡我所感知的,都是超乎尋常地明晰,我這三十六年來的經歷簡直都比不上。
  不過,要把我在感知時那种不近清理的次序,那种使人愕然的跳躍,都說得明明白白,這我可不敢想,而且我也不知道,有哪個詩人,哪個心理學家,能夠講述得更合邏輯。我只能很忠實地,按照它們意想不到地突然閃現的次序來描述。事情是這樣的,我當時對自己說:“小偷,小偷,小偷。”隨著來的,是奇特的、空無所有的一瞬,什么事也沒有發生的一瞬。那時,我只是—一唉,表達起來有多難呀——我只是諦听著,朝我的內心深處諦听著。我已經傳訊我自己了,我已經控告我自己了,現在,該被告來回答法官的審問了。于是我諦听著,什么也沒听到。鞭子炸出一聲“小偷”——這本該是我等著要听到的,本該使我猛一惊,然后在難以名狀的、痛心悔恨的羞慚中癱下去的,可是什么也沒有喚起。我耐心地等了几分鐘,然后就把頭更低地貼近胸前—一因為我似乎感到,在這种執拗的沉默中有什么聲音會響起來——熱切地等著听到那遲遲不來的回響,等著听到在自我控告之后一定要來的,那种惡心、惱怒、絕望的呼叫。還是什么聲音也沒有,什么回答也沒有。我又朝自己說著“小偷,小偷”,這回聲音相當大,想喚醒我癱瘓的良心。還是沒有回答。可是突然——一在耀眼的意識閃光中,就像一根火柴突然划著,并且懸在昏暗的心靈深處一樣——我認識到,我只是愿意感到羞慚,卻并不感到羞慚,是的,對那种愚蠢的行為,我心靈深處悄悄地感到驕傲,甚至揚揚得意。
  這怎么可能呢?這下真把我自己嚇住了,我抵制著這种意想不到的認識,但這种感情竟如此洶涌澎湃地從心里往外翻涌。不,在我血液里那樣溫暖地躁動的,不是羞慚,不是激怒,也不是自厭自棄;在我心里飛濺火花,甚至噴吐著明晃晃傲慢的火舌的,是歡樂,是陶醉的歡樂。
  因為我感到:在那一刻,多少年來我才第一次真正地活了;我的感情只是麻木了,還沒有萎縮;在我心灰意懶的沙層底下的什么地方,到底還有熱情的溫泉在潛流著,如今在這個偶然事件的探泉杖的攪動下,高高地噴濺到我的心頭來了。在我身上,在我身上,在呼吸著的大于世界的一隅中,居然也還有塵世万物中那种神秘的火山岩心在燃燒,它在貪欲的旋攪碰撞下有時還會噴涌而出。我還活著,還是活生生的,還是個有惡念和善心的人。心扉被熱情的狂熟扯開了,一种奧秘袒露著進到我心里,我在快意的眩暈中愣愣地低頭看著我心里這种陌生的東西,它使我吃惊,同時也使我欣慰。當馬車緩慢地馱著我夢幻似的身子,磷磷穿過有產者的社會圈子時,我一級一級,慢慢地下沉到我心里這种和人有關的奧秘中去。沉默的行程孤寂得難以言狀,只是由于我突然點著的意識這支高擎耀眼的火炬,才顯得短了。千万個人歡笑著,閒聊著,圍著我翻騰起伏。這時,我在自己身上尋找我自己,尋找那個失去的人,在這意識的魔幻行程中摸索著歲月。几乎已沓無蹤影的往事,突然從我塵封晦暗的生命之鏡中冒了出來。我記得,還是學童的時候,我就曾經把一個同學的小刀偷了。當他團團轉到處尋找、到處詢問時,我也曾帶著同樣魔鬼般的歡快看著他。我一下就懂得了有些性沖動的時刻那种神秘的焦躁狂暴;懂得了,我的熱情只不過是被社會的癲狂,被紳士的專橫觀念扭曲了,踐踏了;懂得了,我也有生命的熱流在流動,像所有別的人一樣,只不過在我身上,深深地、深深地藏在噴濺的泉水和隧道底下而已。啊,我一直在生活著,只不過我不敢生活就是了,只不過我在自己面前把自己束縛起來,藏起來就是了。而現在,壓力被除掉了,生活,丰富的、狂暴難描的生活,已經征服了我。現在我知道了,我依舊附著在它身上;像女人在神魂顛倒的手忙腳亂中第一次感覺到怀上孩子一樣,我感覺到生活中那种真實的東西——我還能用別的什么話來稱呼呢——一生活中那种真正的東西,那种不摻假的東西,在我身上萌發。我覺得——我簡直羞于寫下這樣一個詞——.仿佛我這個枯死的人,一下子又生机勃發了,仿佛血液殷紅焦躁地在我血管里滾動,感情在我的体溫中輕輕地布展,而且我在結出不認識的甜果或者苦果。在賽馬場的光天化日之下,在千万閒人的喧鬧聲中,在我身上竟出現坦豪瑟的奇跡:我又開始有感覺了,這枯萎的枝干又在舒綠含苞了。
  從一輛駛過去的馬車中,一位先生打著招呼,并且喊我的名字——顯然,他第一次打招呼我忽略了。美滋滋的境界,那沁人心脾的、我經歷的酣夢的境界,被打斷了,我暴躁地跳了起來,怒气沖沖。然而,一看那打招呼的人,我就完全被吸引住了:那是我的朋友阿爾丰斯,親密的小學同學,現在是檢察官。我喜地想到,兄弟般地和你打招呼的這個人,現在第一次有權力來對付你了,只要一了解到你的犯罪行為,你就落到了他的手心里。如果知道了你的行為,他一定會把你從馬車里抱出去、從整個溫暖的有產者的圈子里拖出去,把你推下鐵窗后面昏暗的世界里去蹲上三年五載,使你与那些生活的殘渣——那些小偷,那些被困苦的鞭子赶到髒污的獄室中去的人為伍。然而,這种恐怖的念頭攫住我只一會儿的時間,它使我的心髒停止跳動只一會儿的時間,隨后,這個念頭又化成了熱流,化成了洋洋自得、恬不知恥的驕矜,它正有意地、几乎是嘲弄地打量著周圍的人。我想:你們把我視為同道,微笑著來和我打招呼,如果你們把我看透了,那么,你們甜蜜友好的微笑將會怎樣僵在嘴角上啊!
  你們將會怎樣輕蔑惱怒地用手像彈去污垢一樣揮開我的問候啊!然而,在你們放逐我之前,我已經把你們放逐了:今天下午,我已沖出了你們殘冷而干癟的世界。在你們那個世界里,那架大机器在活塞的作用下冷冰冰地滾動著,并且在自命不凡地旋轉著,而我,就曾經是那架大机器中的一個輪子,無聲地起著作用。我沖出來了,跌進了我未曾經歷過的深思之中。
  和在你們中間過的那些庸庸碌碌的歲月相比,我這一個小時過得有生气得多。我再也不屬于你們了,再也不算你們的人了,我如今不管在高處也罷,低處也罷,反正再也不在你們有產者應酬的那片低洼的海灘上了。凡是人類怀著善心和惡念干下的一切,我第一次全都感知了,然而,你們絕不會知道我走出了多遠,絕不會認出我來。世人啊,我的秘密你們知道個什么!
  我這衣冠楚楚的紳士,表情冷淡,問候著,答謝著,從馬車的隊列中駛過時所感受的一切,我怎樣才能把它表述出來I因為,當我的假面具,這軀殼,這原先的人,表面上還在感覺、在認識的時候,一种令人眩暈的音樂正在我內心飛旋呼嘯,使我不得不憋住气,以免從這种狂暴的騷亂中喊出什么聲音來。我是那樣充滿了感情,以致這种內心的浪濤折磨著我的肉体,就像一個窒息的人,心在胸口里痛苦地膨脹著,使他不得不用手狠勁地壓住胸口一樣。
  而痛苦、歡快、恐怖、惊愕或是遺憾,都融合在一起,沒有一樣我是各自分离地感受到的。
  我只是覺得我活著,只是覺得我在呼吸著,感知著。而且多少年來我不曾感受到的,這最簡單的東西,這原始的情感,使得我醉醒醇的。這三十六年來,哪怕一會儿,我也從來沒有這樣回腸蕩气地感到自己峋峋然地活著,像在這飄飄然的一個鐘頭里那樣。
  馬車輕輕地一顛,停下了:車夫勒住了馬,從車夫座上回過頭來問我,要不要赶車回家去。我從內心世界搖搖晃晃走了出來,橫過林蔭道抬眼望去,愕然發現,我已經做了那么久的夢,在陶醉中已消磨了几個鐘頭的時間。天已經黑了,樹冠在柔風中搖曳,晚涼中開始散發出栗子花的芬芳。在樹梢的背后,月亮已經瀉出源腦的銀光。盡興了,應當盡興了。不過,千万別在這時候回家去,千万別回到我那習見的天地里去。我付錢給車夫。當我拿出皮夾,手里捏著鈔票點數的時候,像被電輕輕地擊打了一下似的,我從手腕直麻到指尖:那個感到羞慚的舊我,一定還留下了一點什么在我身上醒著。正在枯死的紳士的行動雖然還感到悸動,但隨即我的手又輕快地點著偷來的錢,并且由于高興我給得很大方。車夫卡恩万謝,使我不禁笑了:你要是知道底細就好了!馬拉動車子往前走了。我從后面望著馬車,像從船上再次回望幸福所系的海濱一樣。
  在喃喃低語、笑著、被樂聲淹沒的人群中,我做夢一樣茫然無措地站了一會儿。大抵已經七點了,我不自覺地繞路向薩赫公園走去。以前,我總是郊游以后就到那里去聚餐,連車夫都知道提醒我在那附近下車。然而,當我剛要触到這家高級餐館的棚門把手時,我突然感到別扭:不,我還不想回到我的天地里去,不想讓懶散的交談,沖走神秘地充溢在我心中的不可思議的激動,不想脫离這像魔法一樣僧俗發光的經歷,几個鐘頭來它一直緊緊地銬住我。
  什么地方傳來低沉模糊的音樂,我不自覺地朝樂聲走去,因為今天一切都在誘惑我。完全向這一閃念讓步,我感到是一种快慰,而且一种感奮人心的吸引力,把我昏頭昏腦地推進了那起伏的人群。熱烘烘的人群正攪成一鍋調粥,置身這里我的血都沸騰了。我一下振奮起來,在人的呼吸、塵土、汗气和香煙的氯氟中,我全部感官都被激醒,被強化。因為這一切——一在以前,甚至在昨天,我還視為粗俗、程褻、下賤而厭棄的一切,我這位衣飾考究的紳士一輩子都傲然地避開的一切,竟魔法似地吸引著我新的本能,使我仿佛第一次感覺到,那种動物性的、受本能驅使的、低賤的東西,和我有一种親緣關系。在這些城市的渣屑中,在這些士兵、使女和流浪人中間,我自己也莫名其妙地感到某种舒坦。我貪婪地吮吸著這嗆人的空气,推擦擠壓攪做一團的人群使我感到愉快。我帶著銷魂奪魄的好奇心等著,看這段時間會把我這意志薄弱的人沖到哪里去。打擊樂和銅管樂刺耳地轟鳴著,從滑稽游藝場那邊越來越近地傳過來,手搖風琴發出僵硬的波爾卡舞曲和亂糟糟的華爾茲舞曲,它們都是以一种出奇的單調方式奏出來的,這中間還夾雜著小貨攤乒乒乓乓的敲打聲、哄笑聲和酗酒者的狂呼亂叫聲。現在,我還眼花繚亂地看到小時候騎的那种旋轉木馬在樹干之間轉著圈子。我停在廣場中間,讓混亂從四面涌向我,使我目不暇接,耳不暇聞。這喧嘩的飛瀑,這無法忍受的雜亂,卻使我輕松,因為在這漩渦中,有一种能壓住我心潮的什么東西。我看著,坐在小凳上的使女們怎樣被拋到空中,衣裳被風鼓起來,格格地歡笑著,隨即又進成女人的尖叫,肉店伙計怎樣哈哈大笑,輪著重錘啪啦啪啥往測力計上砸,叫賣的人怎樣大聲哈喝著,一副猴子的神气,在手搖風琴的喧鬧聲中像乘船一樣地蕩走,我看著這一切怎樣攪混到嘈雜而熱鬧的人群中去;拙劣的銅管樂,閃爍的燈光,使人群如痴如醉。自從我醒悟過來以后,我竟一下子就体驗到了旁人怎樣生活,体驗到了城市千百万人的沖動,這种沖動是怎樣熾熱和一古腦儿傾瀉進星期天這几個鐘頭,怎樣渴求滿足抑郁的、獸性的、但總還是健康和本能的享受。在和他們熾熱的欲情難挨的身子摩擦、不斷接触中,我甚至感到他們熱切的沖動感染了我:那种強烈的气味刺激了我的神經,使它繃緊了向外延伸,感官眩暈地和喧鬧嬉戲著,并且感覺昏昏然麻木——和各种強烈的快感不容抗拒地混在一起的那种麻木。多少年來第一次,甚至是平生第一次,我感覺到群眾,感覺到人,是一种力量,從中有一种樂趣傳進我遺世獨立的心緒。任何提防都被拆毀了,這种心緒從血管流進周圍的世界,有節奏地再流回來。襲向我的,是一种嶄新的渴望——渴望把我和他們之間最后的隔膜消溶掉,以及一种熱烈的期望2?擁望眼這些熱情九一陌生的、擁擠在一起的人們結合在一起。帶著男人的樂趣,我渴求投入這龐然大物的灼熱激蕩的胸怀之中,而帶著女人的樂趣,我對任何触摸、呼喚、誘惑和擁抱都是開放的。現在我知道了,在我身上,有种在青春覺醒期才有的愛和對愛的渴求。啊,只管投身進去吧,投入那勃勃的生机,不論怎樣也要和別人的這种顫栗的、歡笑的、身心通暢的激情緊連在一起;只管傾注進去吧,傾注到這群体的血管里!一個精神煥發、快活得發抖的人,在這喧鬧的湖水中,跟無數同類在一起,是微不足道的,就像一條纖毛虫在齷齪的世界中一樣。盡管如此,還是投身到這充實之中去,投身到這旋轉之中去吧!我要像一枝自身繃緊射出去的箭一樣,射到陌生人中間去,射到這同一天空下的任何一角。
  現在我明白了:那時我是醉了。旋轉木馬上碰擊的鈴鐺,女人在男人扶持下爆出的快意的歡笑,那混亂的音樂,那閃動的衣裳:這一切都在我血液里吼作一團。各個聲音都狠狠地朝我扎過來,隨后再紅光一閃貼著太陽穴飛走。我用深受刺激的神經(像在暈船的時候那樣),去感受每一次接触,每一瞥目光,而這一切又都同時迷迷蒙蒙地聯結在一起。這复雜的心情我無法用言詞來表達,充其量也只能打個比方;我被嘈雜、喧嘩和感情所充溢,像被燒得過熱的一台机器,所有的輪子都瘋轉著,以此來減低巨大的壓力,要不然,等一會儿汽缸都一准會炸了。我指尖打顫,太陽穴偷偷直跳,喉嚨發緊,滾燙的血堵塞在額頭。我從多少年來的心灰意懶一下跌進了會把我燒毀的火焰之中。我感到,現在我必須敞開我自己,用出自心靈的話,出自心靈的目光,來刻白我自己,抒發我自己,摔掉我自己,獻出我自己,解脫我自己,把我變得一般:總之是要從沉默的硬殼中救出我自己,從使我与溫暖、沸騰而有生气的元素相隔絕的沉默的硬殼中救出我自己。几個鐘頭來我沒有說過話,沒有握過誰的手,沒有听到別人的詢問,沒有看到別人關心地投向我的目光。在這些事情的沖擊之下,現在,興奮要沖破沉默了。我還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急切地想說話,想有個交談的人,因為在成千上万的人中間我翻涌起伏,四周充滿著溫暖和言談,血液周流不息的血管把我緊緊地纏住。我像一個在海上漂游而渴得要命的人。我在這里看見——越看越苦惱——前后左右,每時每刻都有陌生人在一見鐘情,像水銀珠子一樣喀戲著融合在一起。我看到,年輕人走過時和陌生的姑娘搭訕,一句話剛說完就挽住她們的胳膊,而且是那樣投契,只消在旋轉木馬上打個招呼,走過時瞟上一眼就夠了,這時我感到嫉妒。陌路人交談几句就融合在一起,就算過不了几分鐘又會分開吧,但這是在聯系,在結合,在交流,這些正是我如今整個神經熾熱向往的。我本來諸于社交辭令,是受歡迎的健談家,而且一言一行都揮洒自如,但我卻心慌意亂,不好意思跟隨便一個什么乳聳臀闊的使女去攀談,怕她們會訕笑我,而且什么人偶然盯我一眼,我甚至會低下眼睛.由于找不出話說而心里急得要命。我自己也不清楚想從人們那儿得到什么,只不過我無法忍受孤獨冷落,在高燒中焚灼自己。然而,所有的人都把目光從我身上滑開,沒有誰想來注意我。有一次,~個衣衫襤褸、十二歲的少年走到我近旁。
  他的目光在燈光的反照下亮得晃眼,貪婪地瞪著擺動的木馬,瘦削的嘴巴饑渴地張著。顯然,他再也沒錢跟著去騎了,只好從別人的歡笑叫喊中去吮吸愉快。我粗手笨腳地碰了碰他,并且——可我的聲音為什么抖得那么厲害,還沙啞得刺耳呢—一問他道:“你是不是想再跟著騎一次?”他一愣,一惊—一為什么呢?為什么呢?——一句話沒說,滿臉通紅跑開了。連一個赤腳孩子都不愿意從我這里得到快樂,這使我感覺到,我身上一定有什么特別陌生的東西,使得哪儿也不能容我,而我只能溶解了漂浮在大眾里面,像一滴油漂在動蕩的水面上一樣。
  我激動的心情沒有和緩下來;我不能再這樣孤零零地待下去。我的腳在沾滿塵土的漆皮皮鞋里發燒,喉嚨在煙熏火燎的激動中生銹了。我環顧四周,看見在人流的夾縫里左右兩側都有些小綠洲——一飯館,蒙著紅桌布,擺著光禿禿的木凳子,凳子上坐著小市民,端著啤酒,捏著星期天抽的弗吉尼亞牌香煙。陌生人一起坐在這里,湊到一處聊天,在燥熱嘈雜中這里還算較安靜;這光景吸引了我。我走了進去,端詳著桌子,最后看准了一張:那地坐著一家人,一個矮胖的手工工人領著妻子,兩個活潑的姑娘和一個小男孩。他們有節奏地搖著身子,互相逗著玩,那种悠然自得的目光使我看了舒服。找客客气气打過招呼,動了動一把扶手椅問他們,我是否可以坐下來。笑聲更然而止,他們沉默了一會儿(好像誰都在等著別人表示同意似的),后來主婦似乎很惊异地說:“請吧!請吧!”我坐了過去,立刻感到我坐在這里破坏了他們無憂無慮的情緒,因為桌子四周立刻就出現一片尷尬的沉默。我看著上面撒著胡椒面的油膩的紅方格桑布,眼睛就沒敢抬起來。我感覺出來,他們都在詫异地窺視我,這使我一下子——太遲了!——意識到,我這身常禮服,這頂巴黎大禮帽,這灰色領帶上的珍珠,在這仆役人等出入的小酒館里實在顯得太考究了。我還意識到,這种考究,這高級香水味,馬上使這儿四周產生了敵意和困惑的气氛。這五個人的沉默窒息著我,使我由于難為情,頭越來越低地釘在桌子上,硬著頭皮絕望地反复數桌布上的紅方格于,偶爾往起一掙,但受折磨的目光還是怯得不敢抬起來。直到傳者過來,把一個沉甸甸的啤酒杯擺到我面前,才終于打破了僵局。我總算有一只手可以活動了。喝酒的時候,我怯生生地從林口上源過去一眼;果然,五個人都在窺視著我,不過并不怀有憎惡,而只帶著無言的詫异。他們捉摸我這個闖進他們狹隘圈子里的人,憑質朴的階級本能感覺到,我是到這里來追求一點什么,尋找一點我那個圈子里所沒有的什么東西;不是愛情,不是愛慕,也不是對華爾茲、啤酒和星期天靜坐的喜愛,而是某种強烈的愿望,把我推到這里來的。這种愿望是他們不了解的,也信不過的,就像看著旋轉木馬的那個男孩信不過我的饋贈,像千百個擁擠在外面的無名之輩,不自覺地怀著敵意避開我的气派和高雅一樣。不過我确實感到,只要我現在找到一個開場白,簡單、誠懇、無惡意而富人情味,那么,那個做父親的或是做母親的,就一定會回答我,女儿一定會殷勤地朝我微笑,我一定能領著那小男孩到那邊的小舖里去玩射擊,并且哄著他玩了。再有五分鐘,再有十分鐘我就會解脫出來了,就會裹進沒有禁忌的談家常的气氛中去,裹進自由自在的、甚至是討好的親切气氛中去了。可是,這簡單的話,這交談的開場白,我就是找不到,一种愚蠢、不适時而又万分強烈的差慚,噎住了我的喉嚨。我垂目坐著,在這些淳朴的人的桌子旁,我像罪犯一樣陷在痛苦中:由于我硬待在這里,使他們在星期天的最后一個鐘頭還感到掃興。就在這樣發呆地靜坐之中,我為冷漠傲慢的那些年月而贖罪:那時,我從成百上千這樣的桌子跟前走過,從成千上万親如手足的人跟前走過,連看都不看一眼,只汲汲于在上流小圈子里的恩寵或是成就。我感覺到,無拘無束地和他們說話的這條通路,由于我盼著他們把我赶走,現在已在我內心里被堵塞了。
  我這個一向不受約束的人,就這么坐著,沉陷在內心的痛苦中,反反复复數著果孩上的紅方格子。一直到詩者終于又走過旁邊。我叫住了他,討過錢,放下那杯几乎一口沒喝的啤酒站起來,客客气气地打招呼。他們親切而愕然地答謝我。剛要轉身,我就料定了,這會儿,只要我一轉背,他們就會突然又變得輕松活潑起來,只要我這异類一被排除,他們就會聚成一圈親熱地交談。
  我回身又投進人的漩流,不過現在更急切、更熱中,也更失望了。這時,黑影遮天的樹底下,擁擠的人群變得松動了一些,不再擠得那么厲害,攪得那么緊,不再都往旋轉木馬的光圈那地涌去,更多的人都影影綽綽在廣場最外邊急走著。人群中低沉的、像在傾吐歡快一樣的隆隆聲,也化成許多一小陣一小陣的嘈雜聲,而72且總是立即又被樂聲壓下去,因為現在音樂又強教籃護地從什么、地方插過來,仿佛要把溜走的人再批回來。樣>教在呈現出另一种樣子:“拉著气球、散著五彩紙屑的孩子已經回家了,蜂擁而至的全家來過星期天的也已經散了。現在可以看到醉漢狂叫,看到流里流气的年輕人邁著懶散而其實在追尋的步子,走出林蔭小道。這一個鐘頭以來,我動也不動坐在陌生人桌子前面的這一個鐘頭以來,這光怪陸离的世界滑落得更不成体統了。然而,就是這厚顏無恥和危險的磷火閃動的气氛,比起這以前那种有產階級星期天的气氛來,不管怎么說也使我更順眼一些。我心里被激發起來的本能,在這儿也嗅到了同樣緊迫的貪欲。這些形跡可疑的人,這些被社會所放逐的人,在他們滿是興頭的閒游中,我覺得怎么說也反映了他們帶著焦躁的期待,在這里偷偷地追逐著火星迸射的冒險,獵取著勃然而起的興奮。對這些衣衫襤褸的小伙子,對于他們不加掩飾、不受約束的浪游方式,我甚至妒羡,因為我貼著一個旋轉木馬的柱子站著,屏住呼吸,不耐煩地要從心里把沉默的逼壓和孤寂的苦悶擠出去,而我竟不能動一動,喊一聲或是說一句話。
  我光是站著,愣愣地朝外看著廣場。廣場在圍成一圈的燈光反照下,被照得閃閃發亮。我站著,從俄站的這個亮島上呆呆地朝暗里看,傻乎乎地滿怀希望看著每個災,希望他們為耀眼的光輝所吸引,轉過身來看我一下。然而,所有的眼睛都冷冷地從我身邊滑過去。投入希罕我,沒人來救助我。我知道,如果我向什么人講述或辯解說,我——一個家產殷實,無所仰仗,跟一個百万人口城市中的优秀人物意气相投的人,一個在社會上有教養的風雅之士,在那天晚上,倚著不成韻調地吱嘎響著、無休無止地額賠著的旋轉木馬的柱子,讓同樣一些花哨笨拙的木馬,跳著同樣趔趔趄趄的波爾卡,同樣拖拖拉拉的華爾茲,二十次,四十次,一百次地從我身邊轉過去,而我帶著固執的傲慢,帶著入魔的心情,憑著意志來經受這种遭遇,竟動也不動地站了整整一個鐘頭,那一定會被人認為是犯了神經病。我知道,我在那個鐘頭的行動是沒有意義的。然而,在這沒有意義的堅持中,有一种感情在繃緊,有一种四肢百骸像鋼鐵一樣的扶縮,這是人們也許只有在從高空墜下的時刻,只有在彌留的時刻,才感覺得到的。我虛度的平生,突然倒流了回來,把我填滿,直到喉嚨。我仁立著,呆望著,等著隨便什么人的一句話,或是一瞥來救助我。這种沒有意義的胡思亂想在折磨我,這折磨又是我充分的享受。靠柱子站著的時候,我對剛才那次偷竊的悔恨,還不如對以往生活中那种气悶、冷漠和空虛的悔恨深。我對自己立下誓愿,不得到一個已經從這种遭遇中解脫出來的征兆,就不走開。
  這段時間拖得越長,夜來得也就越近。小貨攤上的燈光一盞接一盞滅了,于是昏暗像上漲的潮水一樣在往前涌,來吞噬草地上的這塊光斑。我站立的這個亮島越來越寂靜,我已在抖抖索索地看表了。還剩一刻鐘,斑斕的木馬就會停下了,木馬頭上的紅綠白熾燈光就會熄滅了,手搖風琴就不會再演奏了。到時候,我就會徹底待在黑暗里,在這沙沙作響的夜里徹底孤獨地待在這里,徹底被驅逐,徹底被拋棄了。我越來越不安地瞻望著黑下來的廣場。廣場上只是時而匆匆閃過一對回家的情侶,或是醉酸□地踉蹌走過的一兩個年輕人,而在廣場橫對面的陰影里,還有躲躲藏藏的生命,激動不安地在瑟縮著。如果有几個男人走過去,有時就會有輕輕地打口哨或是汀撇子的聲音。男人們被這种招呼吸引了,就繞進暗處,于是陰影里就響起女人在竊語的聲音,有時風還擬過來一絲半縷刺耳的笑聲。慢慢地,那些人更肆無忌憚了,朝圓錐形燈光照著的廣場亮處移去,移到明暗交界的邊沿上來,而只要巡警走過時尖頂皮帽在路燈的反光中一閃,他們隨即又消失到黑暗中去了。然而,巡邏的巡警剛一走開,這些幽靈似的黑影又出來了。現在,她們這些夜世界最底層的殘屑.這些水似的人流消散后拋下的污泥,大膽地逼近到燈光底下來,我已經能清晰地看清她們的輪廓了。那是几個妓女,最可怜的、完全被拋棄的人。她們沒有自己的床舖,白天在墊子上睡覺,晚上就不停地游蕩,為了一個小銀幣,在這暗中的隨便什么地方,給每個人敞開她們干瘦的身子,被損害被污辱的身子。她們受著警察的追逐,受著饑餓和隨便一個什么流氓的驅赶,永遠在黑暗中游蕩,追逐著,同時也被追逐著。她們像餓狗一樣,慢慢地跑到亮處前面來,探尋隨便什么帶男人味的東西,探尋沒人理會的掉隊者。她們能逗得這些人性起,弄到一兩個克朗,然后到大眾咖啡館去買一杯熱酒,來維持這模糊一團的殘缺的生命,這反正很快要在醫院里或是監獄里熄滅的生命。這些殘屑,是星期天游人情興之時留F的最后髒污。我帶著极端的厭惡,看著這些饑餓的形骸在昏暗中出沒。然而,就在這种厭惡中,也有一种著魔似的樂趣,因為從這髒透了的鏡子里,我也重新辨認出那已經淡忘、已經感到模糊的東西。這是一個低下陰濕的世界,好多年以前我曾經是過來人,如今它又磷火進發地閃進我的意念中來。這奇妙的夜像突然給我打開一個密封的東西一樣,突然向我提示一樁稀奇的事情。當年我最陰暗的事情,我最隱秘的沖動,如今又展現在我心里!湮沒了的少年時代模糊的感覺升了起來——怯生生的目光好奇地被吸引住了,簡直是膽怯心慌地被這种人体粘住了;我想起了那個時刻:那是第一次,跟著一個人,走上嘎吱亂響的潮濕的梯子,上了她的床……突然,就像是閃電划破夜空一樣,那已經忘卻的時刻,每一個細節我都線條分明地看見了:床上淺淺的油痕,她挂在脖子上的護身符,……我感覺到當時那种隱約的郁悶,那种惡心,那种少年人初試的自豪感。這一切,一下漫透了我的全身。一种無窮無盡的東西——叫我怎么說好呢——
  一种無限的洞察力,突然涌進我心里,使我一下全都明白了,我之所以深切地同情那些人,正是因為她們是生活在最底層的渣滓,而且,我被剛才那次犯罪一下激發起來的本能,正出自內心地在尋求如饑似渴的冶游——像我在這奇妙之夜一樣的冶游,尋求公然的犯罪—一去撫弄、去滿足這生疏的偶然一念的欲望。當我終于從那邊嗅到了那种生物,那种人,那种溫柔的、能呼吸會說話的東西時,我受到了強烈的誘惑。那种生物想從別的生物身上弄到點東西,說不定也想從我——這個在等著把自己交出去的人、在助人為樂的強烈感情中煎熬的人身上,弄到點東西。這時我放贓款的皮夾,突然在胸口前灼熱地發燙起來。我一下懂得了,是什么推著男人去干這种事,懂得了,這很少是由于气質的善感,情欲的勃發,更大程度上還是由于害怕寂寞,害怕那种沉重的隔膜。這种隔膜本來就在我們之間堆積著,我被點燃起來的感情今天第一次感覺到了。我記得,我最近一次模糊地有這种感覺,那是在美國,在曼徹斯特。那個鋼鐵的城市,噪音隆隆,不見天日,就像地下鐵道一樣,同時還有一种冰冷的寂寞,透過人的毛孔直滲到血液里面去。在那儿,我在親戚家住了三個星期,晚上總是一個人在酒吧間和俱樂部里東游西蕩,而且一再到令人眼花繚亂的雜耍劇場去,為的只是去感受感受人的熱气。有一天晚上,我碰上了一個搞這營生的女人。
  她那土腔上調的英語我簡直听不懂,可是突然之間我就待進了一間房子里,從那陌生的嘴上去授歡笑。那是個暖融融的肉体,軟軟的,實打實地貼緊人。于是,突然之間她化走了,那冰冷漆黑的城市也化走了,那陰暗喧鬧而寂寞的空間也化走了,一個我所不認識的生物,在一個地方待著,等著任何一個過往的人,使他們輕松下來,為他們驅逐所有的嚴寒。人們又自由地呼吸了,在這鋼鐵鑄造的車獄中間,感到了生活的輕松明亮。對于寂寞的人們,把自己隔絕起來的人們,能知道,能料到,他們的恐懼還有解救之物,那有多美妙啊!粘附在這解救之物上,即便這東西因人人撫弄而肮髒不堪,因上了年紀而呆滯,因惡性的銹病而被侵蝕,那也是多美妙啊!這一點,正是這一點,在那個极度寂寞的時刻,我沒有想起來。那個晚上,我從那种极度的寂寞中趔趔趄趄走了出來,意忘了,在就近的隨便~個什么角落里,總會有最后一批人,在等著去捕捉每一個獻身者,等著讓任何孤寂之感在她們的呼吸中得到慰藉,等著為几個小錢去平息任何欲火;而對于她們那种永遠有求必應的偌大舉動,對于她們用生而為人的巨大饋贈說來,這几個小錢是太少了。
  我旁邊那個旋轉木馬的手搖風琴呼隆一聲又響開了。在星期天沒入消淡下去的一周中去之前,這是旋轉的燈光最后投向黑暗的號聲,是最后一輪了。可是再沒有人來了。木馬迷迷瞪瞪地在轉空圈,售票處里那個精疲力竭的女人,已經在歸攏、清點一天的票款了。小伙計拿來了鉤子,准備這最后一輪完了,就把小貨攤的卷帘式百葉窗嘩啦一聲放下來。只有我,還孤零零地一直站在那儿,靠著柱子,朝外看著空蕩蕩的廣場。廣場那儿,只有偏幅一樣的人影在掠動,像我一樣在尋找著,像我一樣在等待著,而在我們之間是這穿不透的隔膜的空間。不過,她們中的一個,現在一定發現我了,因為她正慢慢地贈過來,我低著眼睛看見她走得很近了:一個矮小的、患佝僂病的畸形女人,沒戴帽子,穿著粗俗的廉价衣裳,下面露出穿舊了的舞鞋。那一身,大概是從女攤販或是一個舊貨商那里買來的,后來在雨里或是做那种肮髒營生的什么地方的草里弄坏了。她討好地走過來,在我旁邊站住了,投過來勾引人的尖利的目光,難看的牙齒上挂著一絲拉生意的微笑。我屏住呼吸,沒活動,沒法看她,也沒法甩手走開,因為像處于催眠狀態一樣,我感到有人饞涎欲滴地在圍著我轉悠,在打我的主意,使我終于只消一張口,一舉手,就能把這討厭的寂寞,這折磨人的被放逐的感覺揮開。可是我沒法動,像背靠著的柱子一樣僵直。當旋轉木馬的樂聲疲憊地搖曳開去的時候,在一种性感的眩暈中,我只是感到這一旁待著的人正在向我打主意。我閉了一會儿眼睛,為的是去感受來自世界暗處的某种人性的磁鐵般的吸引力。
  旋轉木馬停了,華爾茲舞曲的旋律最后嗡的一聲斷了气。我張開眼睛,剛好看見旁邊那個身影掉頭走開。很顯然,挨著一個木頭一樣站著的人等在這里,她感到乏味了。我愕然一惊,驀地感到冷了起來。在這奇妙的夜晚,唯一向我走來,向我開放的人,我怎么放她走掉了呢?我背后的燈滅了,卷帘式百葉窗餅里啪啦落了下來。收市了。
  突然之間——唉,我怎樣來稱呼這個好呢,我怎樣來描述這一朵陡然間進出來的浪花呢?
  ——突然之間——,是那樣突兀,那樣熱,那樣紅,就像一根血管在我胸口爆裂了一樣,——突然之間,從我心里,從我這高傲的人、据守在冷冰冰的社會等級中的人的心里,像一次無聲的祈禱,像一次痙攣,像一聲呼叫,爆出來一個幼稚可笑的、而對我來說卻是如此強烈的愿望:但愿這肮髒瘦小、犯佝僂病的野雞哪怕回一下頭也好,這樣我就可以跟她說話。我沒有跟她去,并不是因為我太驕傲——我的驕傲已被一些嶄新的情感踩死、踏碎、沖走了——而是因為我太脆弱,太拿不定主意了。我抖抖索索,局促不安,在昏暗中靠著受刑往獨自站在那儿等著。從小時候起我還從來沒這么等過;只有一回,黃昏時我站在一扇窗子旁邊.看一個陌生的女人動手慢慢地脫衣服,她遲疑不決地,一再
回目錄